有一个黒影从空中以锐利角度飞向翻滚著白色浪花的海面。黑影在即将冲入水面时用力挥动双翼,划过波涛之间,再度回到上空。
「哦哦。」
看清飞回天空的那个黑影用爪子牢牢抓住一只鱼,让站在沙滩上的男子发出欢呼声。在这段期间,技术高超的猎人去海上绕了一大圈,最后回到在岸边等待的主人身边。
「──做得好,米札伊。」
从高处迅速往下滑翔的猎人在低空把抓到的鱼丢向沙滩后,直接飞向站在男子身旁的少女,在她裹著皮革的右肩上停下。这是拥有白色身躯和黑色羽翼的猛禽──鴞,岁数可能还不大,体长只比海鸥还大一圈。
少女捡起鱼,用小刀在鱼背部分削下一片肉,接著丢给在肩上发出自豪鸣叫声的搭档。被唤作米札伊的猛禽用鸟喙灵活咬住鱼肉后一口吞掉,表现出觉得很美味的模样。
「真了不起。哎呀,实在精彩。」
男子拍起手,少女却连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是把抓到的鱼放入腰间鱼笼,准备离开海岸。然而男子并没有因为少女的冷淡态度而放弃,反而一脸理所当然地跟在她身后。
「这就是拉欧的『鹰匠』之枝吗?虽然听过传言,但亲眼见识后才知道实际上完全不同。身为空中王者的猛禽居然会如此忠实地听从人类命令,真让人惊讶。」
少女继续在沙滩上往前走,对长篇大论的称颂毫无反应。男子一边吹气暖和因为海风而变冷的双手,同时不死心地继续开口。
「不过实在遗憾,这么棒的技巧会在你这一代就失传。」
踩著沙滩未曾停歇的脚步这时变慢了,男子也很自然地配合她的步调。
「我听村里的老人说过了,你是最后一个『鹰匠之民』。其他人都去参加战争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
「和邻国帕犹希耶的战争是彻底的泥沼。无论将来是哪边获胜,两国都会在筋疲力竭的状态下迎接战后吧。这不会是太久之后的事情,届时你打算怎么做呢?」
男子直截了当地发问,旁边的少女则是停下脚步保持沉默。即使想回答也无法回答。因为日复一日光是要求个温饱就已经竭尽全力,她从来不曾考虑过将来的问题。
「要是无处可去,要不要跟我一起来呢?或许有能活用你技术的地方。」
「……技术……你是说捕鱼技术?」
那么可以去找渔夫啊。少女瞪著对方,像是想这样说。男子夸张地耸了耸肩。
「你的能力不只是那样吧?我有听说过传言,据称『鹰匠之民』能够看出风向。」
「就算能做到那种事,在渔业之外又有什么用处?」
「我倒是能想到很多用处。自卖自夸一下,我的想像力可比其他人丰富很多。」
「……你到底是谁?」
少女对于这番无法掌握重点的对话感到厌烦,提出根本性的质问。听到这句话的瞬间,男子露出无畏笑容,摊开双手。在随风翻飞的外套下,可以看到笔挺的深蓝色外套和长裤。
「──我吗?这个嘛,如果真要归类,是个随处可见的爱国份子。让开始稍微好转的国家变得更好的行动,会让我感到无与伦比的生存意义。我就只是这样的人。」
对方根本没有正面回答问题。然而,和难以捉摸的发言相反,男子的双眼目不转睛地看著少女,而眼中的光辉,有著莫名吸引她的部分。或者是在这时少女也已经基于直觉感受到──这个男子的目标是尚未存在于这世界上的场所,也是和现在完全不同的另一世界。
两人不发一语地看著彼此,这时少女肩上的米札伊突然高声鸣叫。因此想起重要事情的少女中断对话,再度开始往前走。
「……我可以和你谈,但现在必须先回村子。」
「?我当然可以接受,是有事情要处理吗?」
「也不是……快一点,快下雨了。」
少女简短回答。在她把背后的斗笠戴到头上的那瞬间,两人上空就出现一些乌云。男子还来不及感到讶异,原本几乎万里无云的天空降下了倾盆大雨。而且还像是在实际示范什么叫做晴天的霹雳,连雷声也开始响起。
「──真了不起。」
即使全身都在雷雨中被淋得湿透,男子嘴边的笑意却变得更深。一道闪电划过被乌云覆盖的天空,以刺眼的白光照亮整个天空。
在少女的视线前方,吸入大量水分的深蓝色外套和长裤已经呈现出近似黑色的蓝黑色。
「──唔……」
粗鲁的敲门声刺激耳朵,在梦中回到遥远过去的艾露露法伊清醒过来。她先来回看了看从舰长室才有的大型船窗照入室内的明亮阳光,以及在自己两侧悠哉沉睡的裸男们,轻轻叹口气知道这下糟了。
「──少将!起床时间早就已经过了!还有,我的部下里也有三个家伙没看到人!您知道他们在哪里吗!」
海兵队长的粗哑吼声和敲门声一起传入房内,原本熟睡的两名男性士兵也因为这声音而同时清醒。
「……队长!惨……惨了……!」「哇!我本来打算在天亮前就起来……!」
「抱歉,我自己也睡过头了。」
看到他们才刚起床就脸色铁青,艾露露法伊也略带苦笑表示歉意。然而,她下床走向房门后,却毫不犹豫地把门打开。
「抱歉,葛雷奇。我好像睡太久了。」
「这是常有的事……是说,您又全身光溜溜……」
葛雷奇那张嘴巴裂到耳边的脸孔有点扭曲,同时叹了口气。他的双眼凌厉地在室内四处搜寻,让还没穿上内裤的两个水兵像是刚出生般的小鹿那般不断发抖。
「居然同时找了两人,兴致还真好……寇里、索尔博,给我快点穿上衣服上甲板去。期待的地狱会在之后再让你们好好欣赏。」
确定将遭到严厉处罚的两人即使眼里含泪,也只能以艺术般的速度来穿上衣服冲出舰长室。长相狰狞的海兵队长叹了口气后,他的长官拍了下手像是想到什么,然后回到自己的床边。
「抱歉,不是只有两人。」「太……太母大人!」
在掀起来的床单下方,还有另一个全裸男子正在发抖。太阳穴爆出青筋的葛雷奇立刻把这个少根筋的部下从床上拖了下来,直接踹出舰长室,根本没给他穿上衣服的时间。不过最后还是基于一丝怜悯,把揉成一团的衣服从背后丢给他。
「我说您饶了我吧,少将!您愈是像这样宠他们,我就得把部下松懈的基本心态给重新锻炼起来!」
「只要你愈是像那样严格,我就会更加宠他们。真是美好的责任分担。」
「我不是在耍幽默也不是在开玩笑!我这边可是舞刀弄枪的海兵行业,要是被部下们瞧不起那可全完了!我就是为了避免那种情况才毫不留情地训练他们,但您知道有一部分家伙在背地里是怎么叫我吗?配合您的『太母』,我成了『老爸』耶!就连我第一次听到这称呼时都差点当场昏倒!」
听到这宛如嘶吼的惨叫,艾露露法伊不由得放开手上的衣服,开始捧腹大笑。葛雷奇也忍不住用双手抱住自己的脑袋。
「哈哈……老……老爸……!──不,抱歉,这不是该拿来说笑的事情。不过葛雷奇,这种称呼也不坏吧?只要把第四舰队视为一个大家庭,这个『老爸』就是被致上最高敬意和畏惧的对象喔。」
「那当然,我怎么能忍受自己真的被瞧不起……不过少将,就算这次可以把部下们的事情先放一边去,您在这种状况下还能睡过头未免也太大胆了吧?侦察舰带回敌舰接近的报告后已经过了三天,即使现在这瞬间受到敌人攻击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不会发生那种状况。即使估算最短时间,至少应该还有四天都不会受到敌人的攻击。」
艾露露法伊边穿上衬衫边回答,不明白原因的葛雷奇皱起眉头。
「那又是为什么?帝国的船有那么迟钝吗?」
「船舰本身的性能没有太大的差距,问题是这海域的海风条件。现在的风向几乎是往西吹吧?如果假设敌人会从西边进攻,当然我等必须从东边应战。那么,在开战之际,你认为往西吹的海风会造成什么影响?」
海兵队长思考一会后,以理解的态度点点头。
「原来如此,意思是敌人必须从下风处发动进攻。也就是说,少将您认为帝国军不可能吞下这种不利条件?」
「一般脑袋正常的船员都不会想要逆风战斗,因为大家都很清楚那样会受到多少限制。更何况我方已经在前几天接触时,让敌人对爆炮的存在留下深刻印象。既然对方很清楚在装备方面劣于我方,帝国军应该会想尽办法取得上风处的优势。为了达到这条件,他们大概会采用从东边绕进个海域的航路吧。」
艾露露法伊悠哉穿好上衣后,终于把手伸向内裤。葛雷奇嘟囔了一声。
「所以在绕远路过来的敌人到达之前,我等只能在港口里傻傻等待吗……不过少将,把上风处让给敌人真的没问题吗?在那种情况下,是我们处于劣势吧?」
「无所谓。包括这艘船在内,我们拥有爆炮舰。这可是只要我们确实排好阵形迎击,就能够抵销逆风劣势的玩意。让我比较担心的问题,反而是在争夺上风处的过程中被敌人从旁边溜过的状况。我想你也能理解我想避免那种状况的理由吧?」
「因为这个港口会受到攻击。当然防守的兵力将出面应战,但届时敌人会因为处于被我方两面夹击的状况而舍命作战。万一被敌方攻陷,我等第四舰队就会失去能回去的港口而被孤立在海上。」
「正是如此。如果说我们有走错致命棋步导致败战的可能性,那就是唯一且最合理的步骤。所以必须趁早破坏这种可能性,这就是我们待在港口等待的理由──为了让这支舰队在帝国军发动进攻时,一定能在敌方的正面布阵。」
窗外吹往西方的强风发出飕飕风声,让两人搭乘的船舰随之摇晃,就像是在支持刚才那番明快的理论。艾露露法伊一边听著那声音,同时穿上军服的裤子,脸上表情却宛如碰上什么宗教难题的神学家。
「根据米札伊的预报,东风的强度会在今天到达顶点,中午过后大概会有暴风雨来袭吧。只要一想到在那种天候中操控船只是多费力的事情,就会觉得能像这样待在港里悠悠哉哉是一件值得感谢的事情。」
「……是是是,我明白少将如此从容的理由了。不过讲难听一点,无论敌人会出现还是不会出现,所谓的舰队总司令官应该连平常也很忙碌才对。」
「你说的对。放心吧,我并没有被梦境迷惑到只是因为风势很强就可以一整天都在睡懒觉的地步。」
最后穿上注册商标的羽毛外套,艾露露法伊‧泰涅齐谢拉终于久违地恢复身为海上将领的威严。确认这一幕后,葛雷奇也认同地转过身子。
「──看来您总算醒了,那我也该回到自己的船上。前几天为止还是『白翼丸』的一份子,让我差点忘了现在的岗位可是在别艘船上。」
「嗯,辛苦了。记得明天也来叫我。」
长相狰狞的海兵队长决定彻底无视最后这句话,离开长官的房间。艾露露法伊隔著门感觉到他逐渐远去,并伸了个懒腰。
「好啦,今天也差不多该去看看我可爱的士兵们──」
她边说边把手伸向在栖木上休息的爱鸟,当雪白的手指正要轻轻抚过羽毛的那瞬间,未曾停止过的呼啸风声却被来自船舱外的刺耳警钟声给完全盖过。
「敌方舰队来袭!重复,敌方舰队自西方来袭!」
为了监视而离港的六艘齐欧卡船舰之一,率先发现了在西方水平线上形成行列的舰──以旗舰「白翼丸」为首,每一艘停泊在港内的僚舰都听见在距离港口不远的海湾内敲响的警钟,水兵们的战意也一一被激起。
被齐欧卡海军第四舰队当成根据地的尼蒙古港是旧东域唯一面朝南方海域开设的港湾设施。利用海湾深入陆地的地形,在海浪平稳的湾内建造而成的港口能让许多船舰安全停泊。
由于没有其他已经整建以作为登陆地点的港口,过去在争夺旧东域的攻防中,这里总是会被视为战略上的要点。因此当然,这次并不是帝国军第一次进攻此处。过去发生的海战总是极为惨烈,无论胜败,敌我双方都会出现大量的死伤。
「对方该不会忘了这些前车之鉴吧──居然偏偏挑中这种强风的日子,逆风从西方进攻。」
担任舰队总司令官的女性站在设置于齐欧卡军舰「白翼丸」主帆上方的监视台里,边透过望远镜观察边喃喃说道。亲眼确认报告无误后,她把望远镜还给负责监视的士兵,迅速沿著绳梯回到甲板。
「……原本以为是试图诱出我方的佯动部队,但若是那样,阵容未免过于庞大。看来敌人是真的要进攻──虽然我不认为他们脑袋清醒。」
艾露露法伊边对著屏息等待的士兵们发话,同时半认真的怀疑──敌方的将领是不是因为什么意外撞坏了脑袋?因为按照船员的思考模式,自己主动从逆风位置进攻的行为就是如此的欠缺常识。
首先最重要的前提,就是这世界上的所有帆船都无法正面逆风航行,能办到的动作只有在一定的角度内斜向前进。当处于上风处和下风处的船舰各自套用这原则后,就会形成单纯又明确的有利或不利构图。换句话说──处于上风处的船舰可以自由航向位于下风处的敌人,但相对之下,处于下风处的船舰却无法直直冲往位于上风处的敌人。
如果要更简单说明这个优劣势的差距,可以试著想像一种让两个人互相丢球的游戏。只是其中一方能直接朝著对手丢球,但另一边却必须让球先打中地面再弹向对手。而前者就是上风处的船舰,后者则是下风处的船舰。无论看在谁的眼里,哪一方具备压倒性优势都是一目了然吧。
再回到帆船的话题,处于逆风的不利并非只有无法自由航行的问题。和顺风的敌人相比,航速将会受限也是很大的劣势,而且还要再加上先前提过的「无法直线冲向敌人」这一点。综合以上,可以试著从上风处船舰的角度来思考。眼前有航行速度劣于我方的敌舰,多次左右转换方向并以「之」字型航线逐渐靠近。在这段期间内,对方会持续暴露出毫无防备的船只侧面。
那么我方该如何攻击这可怜的敌人呢?可以按照古老方法以船头撞角撞击,只要执行得当,敌舰将会受到严重损害。不过在这次战役中,会追加另一项凶恶的条件。如果处于上风处的船舰装备了爆炮,那么会如何?
「要把在这种条件下发生的事情称为海战都嫌夸张──」
即使身处即将开战的状况,艾露露法伊甚至有种满心遗憾的感觉。一想到接下来自己将指挥的单方面屠杀,她实在无法抑制沉重的忧郁情绪。即使那等于自军的压倒性胜利也一样。
「太母大人,所有船舰都已经完成出港的准备!」「随时都可以出发!」「请下令吧,太母大人!」
心爱部下们的声音激励著她。艾露露法伊斩断内心感伤,终于开口大喊:
「──出击!虽然敌我双方的位置和预定相反,但要做的事情都一样!敌人是恶名昭彰的海盗军!就让喀尔谢夫船长的后裔们好好见识我等的实力!」
「「「「「「「一切都遵从太母大人的意志!」」」」」」」
回应的声音形成嘹亮的和声。就像是要为合唱增添风采,在旗舰上空盘旋的米札伊也发出鸣叫声。在「白翼太母」之下团结一心的士兵们朝著大海上的敌军,勇猛驱船向前──
*
「──出来了吗!」
在帝国海军第一舰队旗舰「黄龙号」的舰尾甲板上。耶里涅芬‧尤尔古斯海军上将和各守岗位的部下们一起远望著在航行路线上摆出阵形的敌方舰队。
首先冲向最前方的是排成一横列的十六艘三桅帆船中型舰。前进到敌我距离约剩下一海里之后,那些齐欧卡船舰一起开始向右调转船头。不过这行动并不是为了改变航向,单纯只是在变更船体的方向。
齐欧卡舰队保持彼此间的位置关系,结束向右九十度的调头行动。就像是表现出绝不让帝国舰队通过的坚决意志,这十六艘船舰在东方海面上排出纵一列的战列。
「单一战列线……!正如泰德基利奇家的小子所说!」
尤尔古斯上将的眼神变得更加锐利。根据以近距离战斗为基础的惯有海战理论,根本无法想像这种将船体侧面毫无保留地展现在敞人面前的阵形。因为这种阵形不但无法主动缩短和对方之间的距离,甚至像是在邀请敌人攻击自己侧面。
然而,这常识已经因为爆炮的诞生而遭到推翻。既然采用把爆炮并排装备在船只侧面的构造,那么这个新武器能发挥出最大威力的情况,就是把侧面朝向敌人的期间。所以敌人才会排成战列线,而且采用单列的原因,是基于避免前方船只妨碍到自军炮击的考量。
在排成一列的这十六艘船舰后方,从远处港口出现排成双横队的军舰群。这一批大约是二十艘。按照数量,这批船舰才是齐欧卡方的主力,然而根据他们排成两列并在单一战列线后方待机的状况来看,那些应该都是没有装备爆炮的旧型船舰──因此,帝国士兵们注意的对象果然还是集中在前方布阵的这十六艘船舰身上。
「上……上将!如果那些家伙全都是爆炮舰──」
听到舵手讲出的话,周围的水兵们都咽下一口唾沫。每个人的脑海中都闪过暴露在炮击猛烈威力下的「暴龙号」下场。然而他们的长官并没有回应。因为他为了看出情况,正在专心观察掀起白色浪花的大海另一端。
「──不可能,十六艘太吹牛了。」
另一方面,位于帝国军双横队北端位置的帝国军舰「新月号」上,站在前桅监视台里的黑发少年比任何人都先得出解答。
「评估齐欧卡一年的铁矿产量,还有为了冶炼、加工必须耗费的劳力;爆炮完成后在分配时的军方内部优先顺序;以及能装备爆炮的新型船舰的建造成本。即使在有相当误差的情况下来进行推论,目前齐欧卡第四舰队依然不可能拥有十六艘爆炮舰。如果是身为国防关键的第一、第二舰队应该会优先获得装备,但新设的第四舰队不会有那种待遇。」
由于原本是从帝国分割、独立出的国家,帝国对齐欧卡关于天然资源的内情也掌握了一定程度的资讯。所以这不只是基于伊库塔的知识,也是和可以称为国政资料活字典的夏米优殿下的知识互相对照后才做出的否定结论。
插图005
「托尔威,你的判断如何!」
少年对搭档库斯下令,对著隔壁船上的战友发出光信号。
「──嗯,看得出来,阿伊。那个舰列里混著两种船舰。」
在伊库塔搭乘的「新月号」右方,僚舰的帝国军舰「日轮号」驶过大海。在左舷靠近船头的位置,可以看到弯下膝盖,以双脚贴著屁股的独特姿势坐在甲板上的托尔威。
他抱著以三脚脚架支撑的中型炮管,而翠绿色的右眼正透过新武器附带的望远镜──不,光学瞄准器仔细观察。
「虽然无法找出详细的差异,但只有一点可以看得很清楚。即使同样是中型舰,从水面到船上的高度却不同。我想恐怕船身较低的是爆炮舰,较高的则是旧型舰。是因为爆炮的重量,导致船身有较多部分沉入海面下。」
托尔威先仔细观察所有敌舰后,才命令部下对旁边僚舰送出光信号。一边利用这种方式把自己的见解传达给伊库塔知道,同时让船上的船员们也注意到关键性的「差异」。
「听他这么一说,的确吃水深度不同……」「用那种方式来辨别真的没问题吗?单纯只是舰型不同吧?」「不,如果是因为舰型,会更──」
水兵们半信半疑地交换意见。这时──正好把视线朝上的一名男子愣住并瞪大眼睛,放声喊叫。
「喂!大家看!是气球!天空兵出来了!」
*
「……嗯,既然对方没有表现出畏惧反应,表示我方的伪装应该被看穿了?」
受到强大的顺风吹动,气球部队很快从空中越过艾露露法伊的头顶。她待在右舷承受强风导致船身有点倾斜的齐欧卡舰队旗舰「白翼丸」上,露出无畏表情目送气球远去。
「算了,就算是那样也无所谓。这种做法或许有点奸诈,但没有人规定战场仅限于海上,就请你们接受来自天空,无法阻止的扰乱吧。」
过去让名将哈萨夫‧利坎吃了不少苦头,自空中落下的轰炸弹──天空兵部队的「空袭」。
几乎对所有船员来说,没有什么事情比船上的火灾更让人觉得厌恶棘手。必须先将脚下的无限海水一桶桶汲起才能用来灭火,而且这份努力也得赢过火势,否则就会失去意义。著火的船帆会被烧落,船桅会成为燃烧的巨大柴薪,船上很快就会化为灼热地狱。想逃命的船员恐怕只能投身大海。
「实际上,我并不期待能得到那么大的效果。这里的天空兵人数不多,『轰炸弹』本身的命中精准度也是问题。还要担心误击,只有彼此还保持距离的现在才能使用。所以呢,总之只要能让敌人乱了手脚就算及格,若能进一步让哪艘船的船帆烧起来则是满分。」
艾露露法伊满心从容地这样说道,继续旁观天空兵们的活跃。可以看出前方的气球慢慢降低高度。应该是想要降低到膛线风枪的有效射程边缘再开始「空袭」吧?后续的气球也跟著这样做。
这时,在太母抬头望著的空中,瞬间炸出一团伴随著爆炸声的火焰。
「──咦──」
她的大脑约有两秒半陷入空白。这段期间内又发生第二次爆炸,高度降低最多的两个气球连续从艾露露法伊的视线中消失。
「──快……」
慢了一秒,彷佛被落雷打中的冲击窜过艾露露法伊的全身。在其他水兵都站在甲板上茫然仰望天空的状况下,即使明知无法传达给对方,她依旧竭尽全力嘶吼。
「快恢复高度!逃往空中!快!──!」
*
「……呼……」
在帝国军舰「日轮号」甲板前方靠左舷的位置,将历史上第一次的恐惧和冲击送给原本宣称无敌的空中士兵后,青年带著怀中的武器瞪向天空。
「打……打下来了……」
正在准备帮浦和水桶以应对灭火作业的水兵们忘了自己的工作,纷纷因为在遥远天空中发生的状况而原地呆站。数秒前的慌乱彷佛只是一场梦,「日轮号」上被名为战栗的沉默占领。
「击坠两个目标。继续射击,调整角度──右四上三。」
狙击手发出指示后,旁边负责辅佐的部下动手调整炮身的角度……以风枪的标准来看,这个炮管太粗了。然而就暮这东西和风臼炮一样,在炮身底部都有管线连结到三只风精灵身上──但要称作大炮又显得炮管过细。
「──剩下机体的高度上升,已经要逃走了吗?」
确定敌方丧失战意后,青年隔著光学瞄准器的视线也稍微缓和。不过周围的船员们又多花了一点时间,才总算能开口询问他到底用了什么和做了什么。
「对物膛线风枪,这就是我们带来的新武器。」
在位于战列中央的帝国军舰「枪鱼号」甲板前方,微胖的少年对要求说明的船员如此解释。实物还和狙击手一起待在他们的眼前。
「如同各位所见,发射的原理和风臼炮相同。只是使用的子弹尺寸不同,这个武器并不是使用炮弹,而是大型子弹。因为是利用三只风精灵产生的压缩空气来击发,飞行距离当然能够大幅延伸,对空的话,四百公尺多一点都还在有效射程内。所以在巨大气囊里灌满可燃性扬气的气球是最好的猎物。」
伴随著结果的性能解说让水兵们发出一阵感叹。对于陆上人员带来的隐藏王牌的威力,就连旁边的波尔蜜也难掩惊讶反应……其实前天已经做过同样的说明,但那时这东西还被视为只是比较细长的风臼炮,似乎并没有特别引起注意。
──对物膛线风枪。虽然马修说是新武器,但比较正确精准的讲法,其实是把过去没有实用化的旧武器拿来改造。
利用复数风精灵来射出子弹并藉此让射程长距离化,这个点子本身从很久以前就已经存在。然而当时却认为「就算能飞得再远,无法瞄准目标也没有意义」而遭到放弃。没想到在能让弹道取得飞跃性安定的膛线技术登场后,却因此死灰复燃。
──虽然具备射程但是却没有压制力,所以无法取代爆炮。不过就算是这样,这武器依然有意义。因为这样起码可以结束天空兵的无敌时代──
当时说出这些话的伊库塔脸上带著阴影。马修突然想到,那或许是在悼念直到最后都遭受天空兵折磨的利坎中将的生涯吧?因为至少现在,马修本人也回想起那位只在东域见过一次的名将的沉稳脸孔。
这时,「枪鱼号」舰长西古鲁姆海校边命令那些快成为看热闹群众的水兵们回到岗位,同时走向马修身边。咬著粗大菸斗的嘴边挂著无畏微笑。
「小子,居然突然打出这么豪华的烟火。托福,我方船舰才能避免被烧焦的下场,真是谢啦。」
「不……不客气。不过击落敌军的应该是『日轮号』上的同伴,因为这边还在射程外……」
「怎么那么麻烦,总之我就全都一起道谢。能像那样让自以为待在天空就绝对安全的家伙们好好尝到苦头,真是让人感到爽快!」
「枪鱼号」舰长先豪爽地笑了一阵,接著才转向船头。
「好啦,既然开场戏已经在空中演完,接下来终于轮到我们了──上吧!船员们!」
「「「「「「是!」」」」」」
*
在齐欧卡海军第四舰队旗舰「白翼丸」船头甲板上。亲眼清楚目睹部下在空中失去生命后,太母艾露露法伊‧泰涅齐谢拉就像是失去支轴般地屈膝跪倒在地。
「请……请您振作一点,太母大人!『空袭』虽然遭到封锁,但是被击落的气球只有两个!天空兵们受到的损害很轻微!」
「没错!这都是因为太母大人您事前曾指示:『万一被对空炮火或是类似的东西狙击,就要立刻停止攻击恢复高度』!」
周围的水兵们纷纷出言鼓励,然而艾露露法伊却抖著嘴唇喃喃说道:
「……队列前方的两个气球是三号机和七号机。马娄、荷普金、辛迪、洛可、比达加、艾克堤尔、萨伊达、摩尔德普、黑奇、马兹卡──大家……大家都死了吗?甚至还来不及发挥出训练的成果,就这么轻易死去!」
年轻的海军将领眼中含著泪水,用力挥拳打向甲板。永远失去的士兵们的名字、脸孔以及和他们每一个人的记忆都在她的脑中不断打转。
「你们一定很害怕吧,一定很痛吧……!真可怜,真可怜,真可怜……!我该给你们更多拥抱!不,早知道会这样,应该要把你们永远留在怀里!那些孩子已经远去!再也不会对我展现笑容!」
正因为明白这恸哭没有任何虚假,周围的水兵们纷纷闭上嘴巴保持沉默……「白翼太母」对指挥下的所有士兵都给予同样深厚的慈爱,所以她刚才一口气失去十名心爱的孩子。没有人能明白她的痛苦到底有多深重。
哔……上空响起鸟叫声。听到爱鸟像是在斥责自己「振作一点」的叫声后,它的主人缓缓站直身子。她没有抹去沿著脸颊滑落的泪水,直接狠狠瞪著敌军。
「……我要让你们偿还……用你们的死来赔偿我的孩子!」
沸腾的憎恨从太母的口中冒出。无限的慈爱现在已经完全反转,化为没有极限的敌意袭向伤害亲人的对手。
「打开左舷全部炮门,准备炮击!所有船舰跟上!要使出全心全力,将死亡带给夺走无可替代家人的他们!」
听到太母的命令后,士兵们别无选择地开始行动。即使这命令代表单方面的屠杀即将展开,也已经成为所有人该期待的事实。
「收到命令了!快准备炮击!」
从露天甲板往船内向下两层的炮台甲板上,收到指示的齐欧卡炮兵们正在狭窄的空间里忙碌行动。人口密度已经到了摩肩擦踵的地步。
爆炮沿著舷侧排列,每边共有八门。调节射击角度,清扫炮身内部,还有装填炮弹──为了维持发射速度并完成全部工作,一门大炮需要六名士兵。所以,炮台甲板当然会很拥挤。
「……痛!喂!当心点!」「抱……抱歉!船身倾斜得太严重……」
每当脚下晃动,到处都会有炮兵相撞。这也难怪,除了空间狭窄,再加上右舷受到强风吹袭,现在船舰本身往左舷大幅倾斜。而且不只「白翼丸」,这是把右舷朝向上风处并排出单一战列线的十六艘船只的共通现状。
「你们别拖拖拉拉!敌人已经进入射程范围了!」
负责监督的士兵怒吼著提醒众人。即使因为倾斜的立足点而吃了不少苦头,炮兵还是围住爆炮,同时,位于船体侧面的炮眼也跟著打开。下一瞬间,发现浪涛已经逼近脚边的士兵们忍不住倒吸一口气。
「好,完成准备了吧!──开始装填!」
配合指示声,炮兵们迫不期待地开始行动。首先用刷子伸入炮口清扫内部,接著把必须抱个满怀的椭圚球形炮弹塞进去。
「注入扬气!」
火精灵的「火孔」产生的扬气经过管线运送,并通过作为中继点的风精灵,注入炮身底部并进行压缩。炮兵们的脸上闪过紧张,因为一旦处置有任何错误,这里累积起来的力量甚至大到有可能把他们本身给炸飞出去。
「瞄准!」
为了瞄准对面的敌方战舰,炮兵们看向有十字线的瞄准器──然而这时,他们却全部停止动作。
「……咦?」「等等,这是……」「要更往上……?可……可是……」
作业已经完全中断。他们只是纷纷发出困惑的声音,却一直没有提出「完成瞄准」的报告。负责监督的士兵满心焦躁,不由得大骂:「你们在搞什么!」
这边的情况尚未解决,船上已经送来开始炮击的命令。实在无法继续拖延,士兵慌慌张张地催促部下们行动。
「等……等第二炮再进行左右的调整!有确实调成仰角吧?不能再等了!要开炮了!」
听到这种命令,部下们也无法违抗。他们的长官连负责瞄准的士兵们为何如此困惑都没有确认,在满心焦躁的影响下开口大喊:
「好了,开炮!」
……排成单一战列线的齐欧卡船舰共有十六艘,其中非伪装的爆炮舰占了半数,共有八艘。
这瞬间,伴随著类似雷鸣的轰隆声,八门×八艘=共六十四门的爆炮从这些船舰上一起喷出火花。总共六十四发力量强大到只要一击就能够打断船桅的炮弹发出媲美龙的怒吼声,在海上击出。每个人都预想到单方面的屠杀即将开始。
然而,所有炮弹却在飞行两百公尺之前,就落入大海造成一根根水柱。
「──什么?」
在「白翼丸」船头甲板上的艾露露法伊带著困惑,亲眼目睹完全没对敌军造成任何损害就已经结束的第一击。
是面对敌人的焦躁导致船员们没有瞄准吗──带著这种怀疑的她转过身子,把视线朝向通往下层甲板的楼梯口。几乎同时,一脸惊慌的炮击监督士兵就冲了出来。艾露露法伊立刻对他严厉说道:
「这是怎么回事?离敌人还有半海里以上!快点修正炮击的瞄准!」
「关……关于这件事……!我等也没有预料到会这样……!」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只要把仰角调整多一点不就得了吗!至今为止的训练明明做过很多次了!」
只是吞吞吐吐没有讲出重点的监督士兵让艾露露法伊失去耐性,为了亲眼确认状况而冲进楼梯口。沿著楼梯往下到达炮台甲板后,士兵在一片混乱中依旧拚命和炮身格斗的模样映入她眼中。
「──这是──」
只看一眼,艾露露法伊就完全理解状况,同时也领悟到自己刚才的命令是多么偏离要点。原因就是──那命令已经被实行了。在她的眼前,八门爆炮已经被调整成可能的最大仰角。
「太……太母大人!因为船身的倾斜实在太严重,爆炮的角度无法跟上!」
「真是非常抱歉,但已经提高到几乎会击中炮眼的角度了……!」
现场的炮兵们提出远比刚才的监督士兵更精确的状况说明。这瞬间,艾露露法伊就像是被雷打中那般,脑中的许多线索一口气全部串连起来。
「……难道,敌人是早就预测到这点……?」
艾露露法伊一边因为从未承受过的冲击而全身发抖,同时透过炮眼的洞口,瞪向在波涛汹涌大海上列队的敌方舰队。
*
「……敌方应该差不多要察觉到我方刻意从下风处进攻的理由了吧。」
在帝国军舰「新月号」的前桅监视台上。黑发少年一边抓住扶手抵抗来自正面的强风,同时观察混乱的敌军。旁边还可以看到因为担心他而跟来监视台的副官苏雅的身影。
「敌方炮击打不到这里……伊库塔中尉,这是……?」
「这里面没什么困难的道理。让船只侧面正对著吹来的风,当然会让船体倒向下风处,今天这种风势强劲的日子会更严重。而船体倾斜,就代表装在船舷的爆炮也会跟著倾斜。换句话说,所有的炮身都会朝下。」
透过眼前的光景,伊库塔取得作战第一步确实有效的反应。他一边看著望远镜,同时半自言自语地继续说明。
「如果只是不严重的倾斜,大概可以靠提高炮台本身的仰角来调整……正因为如此,我方才会选择风势强烈到甚至超过调整上限的今天。从一开始就放弃处于上风处的优势,为了缩短爆炮的射程而从下风处进攻。如同预想,对方的最大射程已经降低到平常的三分之一以下。」
听到了这番彷佛在表明并没有发生任何不可思议状况的解说,他的副官拚命让理解力能够跟上……为了让自己身处跟在这长官身边的立场却又不显得突兀,苏雅也从平常就付出许多努力。
「……到封锁炮击这段的理论我可以理解,但是,还是有无法想通的部分。什么程度的风和什么程度的倾斜能造成敌方爆炮的射程大幅减少──没有搭乘过爆炮舰的伊库塔中尉为什么可以如此深入了解?」
少年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苏雅很清楚,那是他听到好问题时的表情。
「……在『暴龙号』上第一次看到爆炮舰时,我第一个印象是『这东西并不洗练』。作为装备爆炮的船舰,我认为整体的造型与构造还是有不相称的部分。特别明显的是船体侧面的炮眼尺寸,看起来那样实在太小。所以我怀疑,根据运用爆炮的状况,那尺寸是不是会在调整射击角度时造成阻碍。」
苏雅倒吸了一口气。身处船只本身几乎沉没的激战,而且自身也负伤面对生命危险的状况下,这少年居然还能观察敌舰到如此详细的地步。
「当然,光这样还无法挤出具体弱点。所以接下来我去请求经验丰富的各位船员提供意见。因为有详细记录爆炮舰的外型、尺寸以及航行速度,要请他们推测出哪种程度的风势会让船身大幅倾斜并不是太困难的事情。」
「可……可是,敌方的爆炮舰不一定全都采用相同构造吧?刚才中尉提出的炮眼过小问题也有可能会在之后建造的船舰中获得改善……」
「那不可能。就算齐欧卡有造船的天才,要制造出能以高水准对应爆炮搭载需求的战舰,过程需要的反覆试验程序还是严重不足。你可以试想看看,对齐欧卡军来说,即使把之前碰上『暴龙号』那回也算进去,这也只是他们第二次在实战中投入爆炮舰的案例。因此至今为止,他们几乎都没有实际验证在战场上使用时的便利性。换句话说,现在出来应战的那些船舰实际上等于是测试作品而已。」
少年继续解释。几乎其他帝国军人都没察觉,这正是爆炮舰因为是新武器才会出现的缺点。
「假设齐欧卡有造船的天才技师,而且那家伙也主张『应该要让炮眼的尺寸更大』。不过在这意见实际反应到设计上之前,应该会遭遇到相当激烈的反对。毕竟炮眼是在船身侧面挖出来的洞口,扩大洞口会直接导致船体进水的风险变高。如果要执著于船舰本身的性能,炮眼应该是愈小愈好。既然爆炮是刚完成没多久的武器,那么在齐欧卡的造船现场,应该有很多人比较想把船只本身的性能视为优先条件吧。想说服那些家伙,要靠实际证据,也就是必须明显展示出『炮眼太小导致的弊害有多严重』这点。不过,为了达成这目标,需要──」
「……爆炮舰本身在实战中的运用经验──对吧?而现在的齐欧卡还欠缺这种实例。」
苏雅找出解答后,继续反覆思考过程。伊库塔偷看那认真的侧脸,确定自己的副官应该会继续成长。跟在他身旁而持续受到的刺激,对苏雅‧米特卡利夫的思考回路带来巨大的影响。
「不管怎么说,这下封锁了靠爆炮的单方面攻击──敌方将领会怎么做呢?」
*
「……把位于炮列左右两端的炮台各一个,还有现在堆在这里的炮弹的三分之二都立刻移到右舷的炮台甲板!快!」
艾露露法伊静静思考一会之后,很快对著束手无策的炮兵们发出这种命令。
「啊……是!」「快搬!你抓好那边!」「大炮要通过!快点清出空间!」
虽然有极少数的人无法理解她的意图,但是这瞬间却没有任何人还愣著不行动。这可是太母下达的指示,不会有人怀疑其价值。
「叫船上也把人手派过来!要把船只重心暂时移向右舷!这样做应该会让倾斜的船身被拉回一点!」
这下几乎所有人都想通了。她是想要藉由移动重心,来让被强风吹到倾斜的船体恢复原来位置。由于大炮和炮弹都是铁块,只要移动场所,就能直接当成压仓物。虽然对必须搬运的士兵来说那是很辛苦的工作,但船内还有这种程度的人手。
「也用光信号传达给其他船舰!叫他们先把三分之二的炮弹和两门大炮移动到右舷,直到跟敌舰间的距离缩短到两百公尺内之前都这样战斗!即使间隔看起来很近也没有必要惊慌!敌人处于逆风位置!无法正面朝向我方移动!」
士兵们对太母的发言寄予全面信赖,片刻不停地继续行动。艾露露法伊以信赖眼神望著他们的背影,但实际上内心却遭到严重的挣扎侵袭。
「……真是让人烦恼……我实在很想乾脆让所有船舰都转向下风处。光是那样做就能让船身的倾斜恢复正常,大炮的射程也会恢复。很容易就能从侧面让敌方受到炮击,但──」
无论如何,她都必须甩开这诱人的诱惑。在这时选择切向逆风位置并趁著和敌人错身而过时展开攻击──换句话说,这个选择就是要展开反航战,也就是双方各采用相反的航行方向并进行海战的一种战法。
处于顺风优势反而成了缺点的现状,乍看之下,那似乎是单纯的好主意。和敌方舰队保持平行,趁著彼此交错而过时击出炮弹攻击,接著只要保持距离并绕到对手后方继续炮击即可。到时应该可以让情势演变成和目前在后方布阵的二十艘僚舰一起展开夹击的战况吧,正可说是一网打尽──要是再稍微欠缺考虑,说不定她已经实行了这个念头。
「……有两个陷阱。首先在反航战中,能对敌方使出炮击的时机只有一次,也就是彼此错身而过的那瞬间。就算爆炮的确强大,光是这样恐怕也无法对大部分敌舰造成强烈损害。」
艾露露法伊用力咬牙。为了告诫自己,她继续自言自语。
「另一个陷阱是只要绕到敌方背后,就能够和目前待在后方的二十艘僚舰一起展开夹击──这个想法本身就是决定性的错误。要是演变成那样,敌人会立刻切换成乱战。因为从敌我双方混战的那瞬间开始,远方的爆炮舰就再也无法出手。」
爆炮的命中精准度并没有绝对到能够在双方舰艇交杂的乱战中只针对敌方射击。既然不能接受误击僚舰的后果,那么远方的爆炮舰到头来只会被迫旁观。如果硬要参加战斗,只能前进到不必担心误击的近距离后再发动炮击……然而这种情况下必定得放弃爆炮舰最大的优势,也就是距离。
艾露露法伊的内心已经没有任何怀疑,确定帝国军是因为评量到这种发展后才发动攻势……仅仅遭遇过一次,仅仅观察过一次,就正确看穿新建爆炮舰的缺点。换句话说──敌军里有能够办到这种事情的人才。
艾露露法伊感觉一股寒气爬上背脊。在她认识的人物中,只有一个人能做到这种事。敌方存在著能够和那个白发将领媲美的威胁──这个推测在「白翼太母」胸中唤起彷佛漩涡般的战栗感。
「……一瞬的大意就会威胁到生命,大家要好好记住──这次的敌人很强。」
*
「左满舵!」
西古鲁姆海校那跟怒吼没两样的叫声响遍甲板,帝国军舰「枪鱼号」的船体往左舷大幅倾斜。在左右和后方列队的僚舰们也在同一时机进行迎风换舷,切换前进方向。
到达爆炮的有效射程前,所有舰艇都配合旗舰「黄龙号」降低速度。即使在强风中操控船只需要高水准的技术,然而依旧没有任何一艘船在舰队运动中落后,只能说是不愧是帝国海军。马修再度亲身体会到他们的实力。
「……呜!」
在他视线前方,海面冒起几根水柱。同样是炮击,和从船上发射后飞不到两百公尺就落入海中的前一次相比,这次的射程提升了大约五成。只是水柱的数量减少到约剩下四分之三。
微胖少年稍微思考了一会,就正确判断出这光景代表的意义。
「呃,我记得这样确实是……对,把一部分大炮移往右舷减少船体倾斜。在伊库塔的预测中是『最棘手的情况』。」
马修脑里回想起黑发少年的声音──如果敌人的指挥官是个愚将,光是对预料外的状况感到束手无策,大概就会浪费不少时间。如果是平凡将领,应该会切换成先进行反航战再夹击的战术。然而如果是名将,会不惜暂时减少炮门也要固守上风处。在这种情况下,你们风枪兵必须好好工作一番──
「……风枪兵第四班,在右舷船头甲板集合!一边注意不要妨碍到船上作业,同时适度散开举枪备战!」
听到命令后,风枪兵一起从楼梯口往外冲。看到部下们各自在船舰前方右侧找好位置后,马修以不输给风势的大音量做出指示。
「接下来要开始压制射击!每两个伍为一组,统一射击目标,以一齐射击瞄准敌舰的炮眼!现在还可以无视船上的敌兵,重点是尽量让爆炮无法行动,知道吗!」
「「「「「「「是!」」」」」」」
「对物膛线风枪的狙击手暂时先优先观察敌人,不必射击!要看穿可能狙击这艘船的大炮并发出通知!我会根据情报,逐一做出变更射击目标的指示!你们要给我听清楚并好好记住!」
「「「「「「「Yes, sir!」」」」」」」
听到马修这种以正面意义放松了紧张情绪的命令,部下们也没有感到不安,直接服从……因为在北域突破死线而促使评价提升的人并不是只有伊库塔和雅特丽。这个微胖少年也逐渐被士兵们认同为一个能够把性命托付给他的将领。
另一方面,还有一个人在遥远上方的监视台观察马修的情况。在这艘船上几乎陷入孤立的波尔蜜纽耶‧尤尔古斯边尽全力达成被赋予的观测任务,同时以羡慕的眼神望著现在仍旧精力旺盛地指挥部下的马修身影。
「……北域动乱的英雄吗……」
她喃喃自语。波尔蜜已经在「暴龙号」上体会到这评价绝对不是夸大其词,也很清处对方远比自己更具备战场上人员应有的心态。
「……可是,我也可以……我也……!」
由于太过用力,抓著扶手的手指已经泛白……波尔蜜反覆回想著死去部下们的脸孔与名字,现在仍旧寻找著能向他们表达歉意的方法。
「好,开始一齐射击!」
在攻击命令后,压缩空气炸开的声音尖锐地刺激耳朵。无视于她内心的挣扎,战场一刻刻变得更加严酷──
*
「……呜啊!」「咦!」「哇……哇啊!」
在和齐欧卡舰队旗舰「白翼丸」一起组成单一战列线的八艘爆炮舰上,所有船舰的左舷炮台甲板内都响起水兵们的惨叫。手脚或肚子被击中的人翻滚著倒到地上,他们一边扶起负伤的同袍,同时咂嘴地从炮眼口退开。
「可恶!帝国那些家伙……!居然用风枪集中射击炮眼!」
「没办法对应吗!这样连装填弹药都有困难!」
目睹同袍在眼前被击中的光景,让炮兵们犹豫著无法继续工作。马修等人的攻击出现预期的效果,他们的目的并不是要杀死敌方士兵,而是要尽量减少爆炮的发射频率。
「没办法!装填炮弹的期间把炮眼关上!虽然会多增加手续,但这样就不必畏惧枪击!」
负责监督的士兵下令后,炮兵只能实行这对策。在炮眼被一一关上的情况下,他们一边听著弹雨打中船体侧面的声音,同时迅速将炮弹塞进炮管里──
*
「……舰队前列即将进入爆炮的射程范围内,尤尔古斯上将。」
在帝国舰队旗舰「黄龙号」的舰尾甲板上,暂时离开展帆作业监督岗位的刚隆海校平静地对长官提出警告。
「嗯,我明白,接下来不可能完全无伤。」
回答的尤尔古斯上将脸上也带著强烈的紧张神色。原本配合「黄龙号」而放慢的其他僚舰已经开始逐渐提高航行速度,在下一次的舰队运动──迎风换舷之后,他们就会完全抢先在旗舰前方吧。为了尽早要冲进敌方舰队里。
「唉,真让人不甘心……!要是配合这巨大船体的速度,靠近敌人前不知道会受到炮击的多少损伤。虽然我非常清楚这一点──但是我本身还是很想搭乘最需要驾船技术的先锋船舰。」
「我实在无法同意,不管是爆炮还是膛线风枪,都是最适合让站在最前方的得意忘形指挥官突然丧命的武器。毕竟没有人能保证在正要冲锋的关键时刻,会不会有凑巧飞来的炮弹与上将的头部发生了命运般的相逢。」
「虽然听起来火大但很有道理!明明宣称保身行为很蠢的人不就是你吗!」
「即使回避战斗的结果导致上将被左迁,第一舰队也能继续存在;然而在战争中上将一旦死亡,舰队本身将会陷入危机。所以我想那样其实也很蠢。」
「下一次要不要真的捏烂这家伙的那里,让他成为侍童呢……」
尤尔古斯上将先瞪了一眼把想讲的话全都讲出口还满脸若无其事的副官,才再度把视线朝向前方。连刚才和旗舰并排的后列僚舰,现在也领先了两个船身的距离。至于更前方的前列船舰,已经逼近到距离敌舰略多于三百公尺的位置。
「──好了,终于要开始了。考验海盗军的勇气和技术的三百公尺。」
「听好!迎风换舷!」
在西古鲁姆海校的命令下,船员们操作帆桁,让帝国军舰「枪鱼号」的船体随之斜向朝著上风处移动。和本舰组成横列并排的僚舰也同样改变航行方向,和十六艘齐欧卡船舰的距离愈来愈接近。
「所有人变更射击位置!往右舷移动!」
在船头甲板上,部下们正根据马修的指示行动。由于船的方向会随著迎风换舷而改变,他们也必须在船头甲板的另一侧重新布阵。在新的位置重新瞄准目标的同时,士兵们发出兴奋的喊声。
「哈,敌人这么胆小真轻松啊!」「没错,只要攻击盖子打开的位置就行了。」
在装填炮弹的期间,敌人靠著关闭炮眼来躲避射击。然而看在攻击方眼里,这样反而方便。毕竟他们只要「攻击炮眼打开的位置就行了」。比起不确定哪个大炮会攻击的情况,现状更容易集中射击。
「别大意!接下来才是重头戏!敌方的炮击开始能打中了!」
然而,马修却以严厉的声音替告部下不要过于乐观。即使承认战况按照预想发展,他也绝对不会掉以轻心。现在只是敌人的拳头尚未到达。
微胖少年很清楚,那种能把军舰侧面当薄纸般突破的威力,还有只需一击就能够夺走船员全部战意的冲击,他都已经在「暴龙号」上亲自体验过。正因为如此……
「──炮击来了!所有人快找个东西抓紧──呜!」
马修先看穿炮击的时机,以最大音量吼叫。不只是对自己的部下,也为了要带给搭乘同一艘船的所有人名为「心理准备」的精神防御。
下一瞬间,船体两侧立刻冒起水柱,从海面传来的压力让「枪鱼号」的船体往左右剧烈摇晃。脚步不稳的几个士兵倒下,被溅起的海水则从上而下地淋在他们身上。惨叫形成的合唱响遍整个甲板。
「……呜……!」
马修抓著绳梯忍耐冲击,同时感觉到有类似呕吐感的恐惧涌上喉头──仅仅两发炮弹击中附近海面就带来此等冲击,但是接下来还必须更靠近会接二连三击出这种玩意的对手……!
「有人落海!船上有人落海──!」
背后响起的这喊声让微胖少年一惊,连忙转身。仔细一看,几个士兵正靠在舷侧的扶手上,满脸焦急地指向海面。马修也反射性地探出身子望向大海。
「……在那里!快丢出救生圈……!」
在十几公尺下的海面上,可以看到拚命挥动双手的落水船员。每当海浪打来就会重复下沉又浮上的状况,然而这种抵抗不可能维持太久。有个水兵从船上丢出绑著绳索的救生圈……但是这一缕希望却落在与落水船员有好一大段距离的海面上。
「喂!是那边!快游去那边!」「不是那里!是右边!」「别这样!别被冲走啊!」
船员们纷纷大喊,试图诱导落水船员前往救生圈……然而,这些努力只是白费力气,落水船员已经到达极限。一波特别高的海浪盖住船员探出水面的脑袋,就像是带著恶意,把落水船员的全身都拖进海里。
「司……司帕斯!」「可恶!」
领悟到同袍已经没有救了的水兵们一边怒吼一边狠狠踏著甲板……由于海面波涛汹涌,再加上船只本身也在移动,和落水者的距离每一秒都愈拉愈远。成功救助的机会打从一开始就很低,马修感到颤栗的同时也领悟到──这种状况下的落海就等于死。
「呜……!」
将同袍残酷的死深深印在脑中后,马修把视线放回船头甲板。他重新面对还没从炮击冲击中恢复的部下,扯开嗓门大吼。
「……怕什么!我方怕得越久,敌人就会击出愈多炮弹!海上无处可逃!不想死的话就别停手!」
他把想发出惨叫的真心话给吞回肚里,发出命令。马修勉强守住了身为指挥官的义务,在长官的激励下,差点因为冲击而失去正常判断力的士兵们也开始行动。
「可恶!怎么能被那种东西打中……!」「要在被打中前先干掉你们!」
士兵们各自怒吼著并重新回到岗位,经过不到十秒的中断,压制射击再度开始。配合事前的警告,微胖少年成功让整艘船的动摇压到最小限。
「波尔蜜,你没事吧?没因为刚刚那样摔下来吧?」
确认部下们回归战线后,马修把视线往上抬,对著前桅的监视台大喊。等了几秒后,紧抱住扶手的波尔蜜挥挥手像是在表示没事。微胖少年松了口气把视线移开。
「整个舰队已经完全进入敌方射程了……!僚舰没有受损吧!」
「──还……还以为会死。」
航行于战列北端的帝国军舰「新月号」上,伊库塔和苏雅在前桅的监视台里倒成一团。
「在船只附近落海的炮弹就造成这种冲击吗……幸好有绑著救命索。苏雅,你没事吧?」
「没……没事!我不要紧,所以那个……!」
察觉到自己被从后方抱住,苏雅慌忙起身。伊库塔跟著她站了起来,把手放到自己腰上像是在确认状况。
「……嗯,开始恢复的腰也没有恶化,幸好你像羽毛般轻。」
「说……说什么呢!总之我们下去吧!这里太危险了!」
「你现在就下去吧,不过我要留下。我必须观察敌方的反应。」
伊库塔说完,再度拿起即使跌倒也没有放开的望远镜。看到副官依旧很担心地望著自己,少年带著苦笑回应。
「别担心,下去吧。毕竟正在下将棋,我可不能从棋盘前离开吧?」
*
「──完全没命中吗?」
艾露露法伊在「白翼丸」上观察敌方舰队进入射程后的第一击。然而炮击只有搅乱海面,没能对任何一艘敌舰造成损害。
「也没办法,毕竟因为船体倾斜导致能使用的大炮本身已经变少,再加上持续受到如此烦人的压制射击……」
「要催促士兵发出下一次炮击吗……?」
在旁边待机的副官提出问题,但,太母毫不犹豫地摇头。
「相反。装填可以维持现在的步调,但是要命令他们慎重瞄准。命中数为零正是炮手心浮气躁的证据。还有,对了……士兵们似乎是在畏惧压制射击,所以把盾牌送去炮台甲板吧,数量跟炮眼同样即可。」
在讲这些话的她前方,也有保护指挥官的士兵举著大型的长盾牌。可以把一整个人都藏在后方的盾牌原本是像这样避免指挥官被流弹击中的东西。艾露露法伊毫不犹豫地下令把这些东西转给炮兵们使用。
「没有什么好犹豫,这场战争的胜败会取决于爆炮的运用上。」
「是!正如您所言!」
听令的副官冲向楼梯口。艾露露法伊以尖锐眼神望著逐渐逼近的敌人,同时冷静地思考下一步。
「……再过一会,就把移往右舷的大炮放回左舷。因为少了击发的炮弹,左舷应该已经变轻,这样应该还是能维持射程。从那时起就能以最大火力迎击敌舰,但──」
她心里想像著危险摇晃的天秤,严肃地抿紧嘴角。
「──机会并不多。到双方接近为止,到底能让多少敌舰无法航行呢?」
*
在双方舰队逐渐缩短距离的情况下,彼此必须具备的条件其实是同样的趋势。帝国海军要靠著最高效率的舰队运动和压制射击来赌上胜负,齐欧卡海军要以最大效率的爆炮运用来迎击。指挥官的判断力和士兵的训练程度,再加上运气要素的结果即将呈现在众人眼前。
「呜哇……!」「雷……雷云号中弹!」「右舷侧穿孔!」
进入射程后第二次的炮击终于造成第一艘被打中的船舰,击中船只侧腹的炮弹贯穿外层,到达船内第二层的仓库。从甲板探出身子确认被击中部位的「雷云号」船员们从那瞬间开始以全力来阻止船舱进水。幸好这次被打出的洞穴还高于吃水线,对航行能力的影响很微小。
「呜……呜啊……!」「好……好痛……混帐……!」「快搬送伤患!医务兵!」
第三次的炮击打中「虾蛄号」和「白鲛号」,这两艘船上负责甲板作业的水兵们出现许多死伤者。其中「白鲛号」因为伤患都是负责控制船帆的老练船员,因此对船只操控的负面影响已经到了无法忽视的地步。
接著第四次炮击,有五艘船被打中,其中一次落到航行于队列中央的「枪鱼号」船上。
有什么东西以肉眼无法辨识的速度飞过头顶。马修正这样想,船体后方已经爆出轰隆声响。
「呜喔……!」
微胖少年勉强撑过几乎把自己甩向大海的上下晃动后,把视线投向后方。只见隔著三根船帆,另一边已经冒出滚滚尘埃,周围的船员也极为慌乱地往后方聚集。
「不妙,是舰尾甲板被打中吗……?」
即使感觉到手脚发冷,马修首先还是指示部下们继续射击,然后才跑向舰尾。几乎是从监视台上直接跳下来的波尔蜜也跟他会合。不需多少时间,受到炮击的舰尾惨状就映入两人眼里。
伤痕一目了然。舰尾甲板从船舵正后方整个下陷,像是被挖出一个大洞,周围倒著四个人。其中两人似乎已经失去性命,至于受伤并发出呻吟声的另外两人之一,连马修和波尔蜜也只要看一眼就能判别出对方是谁。
「西……西古鲁姆海校……!」
明白事态多么严重的马修冲向伤患,负责担任「枪鱼号」舰长的强壮老人那外露的右肩和背后都流出鲜血,整个人倒在甲板上。看来受伤的原因并不是被炮弹本身击中,而是中弹后的余波导致。乍看之下,无法判断负伤的程度。
「可……可恶……偏偏在这种时候,好运离我而去了吗……」
西古鲁姆海校一边带著痛苦表情抱怨,同时以没事的左手在甲板上四处摸索,寻找掉了的菸斗。很快就有五名医护兵带著担架赶来,然而他在麻烦医务兵照顾前,先发出彷佛负伤猛兽的嘶哑吼声。
「等一下再疗伤,我知道自己已经无法站起来指挥!现在要先叫库奇……叫库奇那个老头过来……!」
「我在这里,西古鲁姆老头。」
从意料外位置发出的声音让马修和波尔蜜都讶异地抬起头。他也是察觉到紧急事态而赶来此处吧。身为已沉没船舰「暴龙号」舰长的拉吉耶希‧库奇海校摇晃著那随意留长的白胡须,正握著船舵站立。
「啰唆!我还不是老头!重点是工作!代替我指挥这艘船!」
这发言让聚集到舰尾的一部分人员脸色变了,是西古鲁姆海校手下的「枪鱼号」海尉们。之前在军官集会室里刁难波尔蜜的青年军官和女性军官纷纷往前站,像是现在时机正好那般地开始提出自己的意见。
「舰长,指挥请交给我!我会完美达成!」
「我也赞成波姆海尉的意见!何必依靠身为客人的库奇海校!」
尤琳二等海尉也跟著青年军官质问长官。作为正式船员,他们的主张的确理所当然,但西古鲁姆海校却一脸严肃地摇了摇头。
「别让我得一一说明!我意思是你们扛不起这责任!要是你们能在如此凶暴的风势下『完美办到』逆风驾船,我早就把舰长位置让给你们了!」
「别激动,西古鲁姆,就算是你也会影响到伤势……总之,接下来『枪鱼号』的指挥由我代为掌管,可以吧?」
白胡老人静静确认,两人之间进行旁人无法介入的沟通。
「……嗯,交给你。要是失败,之后我会痛扁你。」
「到那世界也打算靠腕力讲理吗?你真的都没变。」
听到老友苦笑,西古鲁姆海校哼了一声转开脸。医护兵认为这是命令,于是把他放上担架运走。另一名伤患的舵手也和其他两人的尸体一起被送往船内。
「──好啦,状况正如各位所见,接下来你们得接受我的指挥。我想也有人心怀不满,但别讲出来,给我全吞下去。现在没有任何时间可以花在议论上。」
老人说完,以锐利眼神瞪向军官们。这种和衰老印象相反的冷静魄力把众人的反驳都逼回喉咙里。
「……不,能请『白胡库奇』担任指挥官,我们当然没有不满……」
波姆一等海尉代表其他所有人讲起客套话。轻轻点头回应后,库奇海校把视线放回手边的船舵。
「那么波姆海尉,你负责担任舵手。原本岗位交给副官也没问题吧?」
「是!」
「很好,其他人立刻回到自己的岗位──好了,不要拖拖拉拉!像这样愣住不动的时候万一再挨了一发炮击,这条船真的会完蛋!」
老将的一喝让水兵们回神,纷纷四散奔回自己的岗位。受到影响的马修也转过身子──却发现身旁呆站不动的女性身影,赶紧又停下脚步。
「你在干什么,波尔蜜纽耶海尉,你也回到岗位。」
库奇海校口中讲出冷淡的命令。这瞬间,波尔蜜羞愧得简直想要杀掉对老将掌握指挥权的状况抱有微微期待的自己,立刻转身在甲板上开始奔跑。
「……呜……」
马修原本想说什么,但很快就发现自己没有什么好说。他摇头甩掉迷惘,也冲向部下们正在等待的船头甲板。
帝国海军第一舰队拚命重建已经被打乱的战列,继续逼近处于上风处的敌方势力。距离终于只剩下三十公尺,甚至能看清在彼此船上行动的水兵脸孔。这瞬间──宣布这局面进入尾声的炮击一齐喷火。
「呜喔喔喔!要撑住!」「右……右舷侧中弹两发!」「可恶!主桅被打中了!」
这是从极近距离精确瞄准的炮击。被击中的船舰有八艘,其中两艘的后帆和主帆从中间被打断,无法航行。还有三艘船舰是吃水线以下的侧面被击中,这几艘船已经极为接近沉没的命运。然而,即使如此。
「上将!剩下船舰是三十八艘!」「很好!给我冲过去!」
在慢了一步才跟上僚舰的黄龙号舰尾上,看清战况的尤尔古斯上将鼓起斗志。因为他知道己方已经达成最初的关卡,也就是要在保持数量赢过敌方舰队的情况下缩短距离。
*
经历到此为止的炮击后,无法航行的帝国军舰是两艘,其他看来受到致命伤的有四艘,船帆或绳索器具等受到伤害导致航行速度减缓的有七艘。经历过三百公尺的攻防后,这就是结果。
「……真了不起,居然只有这点损伤。」
正确掌握结果的艾露露法伊只能率直承认这是连预定的一半都未能达成的战果。除了自己的估算太过天真,她也被迫体会到敌方那种超越想像的韧性。然而──即使如此,下达下个命令的缓冲时间几乎是零。
「中断炮击!改为执行敌方战力具备优势时的计画四!开始舰队运动!」
用来传达的铜锣被敲响,在海上传播的音色告知目睹敌方已经逼近眼前的僚舰,下一步该怎么行动。雨滴混在变强的风势中开始落下,宣告第二局面正式上演。
*
帝国军舰「新月号」上。坚持留在监视台上观察战况的伊库塔视野中,排成单一战列线的十六艘齐欧卡军舰分别采取两种行动。八艘爆炮舰开始准备朝著后方上风处进行逆风航行,然而剩下的八艘一般船舰则是挺身向前,像是想要保护其他僚舰。
「……不管怎么样都不打算放弃上风处吗!再怎么会忍耐也该有极限吧!真是!」
原本期待对方这次会改为反航战的少年忍不住咒骂违背自己预测的敌方将领坚定态度。他也能看穿敌人的目的。一方面把接近战交给一般船舰,同时打算让珍贵的爆炮舰暂时退往上风处。
「果然至今为止都在后方待机的二十艘船舰也开始行动,应该是打算和眼前这八艘船舰会合并演出接近战吧……虽然我方也期待这种发展,但不能让爆炮舰那么简单地就逃走。」
少年把望远镜收进怀里像是在表示他只旁观到此,接著以媲美蟑螂的速度爬下绳梯回到甲板上。在苏雅指挥下进行接舷冲锋战准备的部下们虽然把视线朝向这边,但他把这部分交给可靠的副官,直接跑向舰尾。
「阿古西舰长!爆炮舰要逃了,能躲过前方敌舰追上去吗?」
「喂喂,这要求也太困难了吧,小子!你也知道上风处和下风处的船哪边比较能自由行动吧?在这种状况下,敌人即使必须直接撞上来也会阻止我们!」
虎背熊腰的「新月号」舰长快活回应。在到今天为止的航海期间,靠著天生的三寸不烂之舌和名酒「遥远南海的神酒」的威力,伊库塔和这位舰长建立起相当良好的互动。
插图006
基于对方好战又很乘兴的个性,黑发少年再进一步怂恿。
「没错,我知道!一般来说应该很困难,但我还以为帝国海军中第一的船员,阿古西舰长或许能够办到!是不是我有点期待过头了呢!」
「……!你这混帐小子说什么?我可没有讲过办不到吧!别自己先下结论!」
阿古西舰长的思考从慎重倾向冒险。既然如此容易诱导,就算放著不管也会从一开始就做出相同行动吧?伊库塔不禁苦笑。事到如今他根本不会感到惊讶,毕竟卡托瓦纳海盗军这个组织到头来就是由这些蠢蛋组成的集团。
「去旁边睁大你的眼睛!我会让你看看特别的技术!绝对别看漏!」
舰长宣言之后,一边吩咐新人手加入前桅和后桅的操纵,同时也对逐渐逼近的敌舰继续投以锐利视线──已经往逆风方向航行到极限的「新月号」无法继续把前进方向往上风处变更,能做到的只有把船舵往左打往下风处移动,然而敌人不但看穿这点,还会从难以躲避的角度来勇猛发动撞角突击吧。
「哼!很好──右满舵!」
然而,在应该只能把船舵往左打的状况下,阿古西舰长却下达了背叛那前提的命令。即使如此,舵手还是毫无动摇地把船舵往右切。
「放出前桅上的各面船帆,让船帆以背面受风!后桅相反,让风穿过!」
船员们立刻回应并操作船帆,这瞬间开始演出杂技。前桅上的所有船帆都摊开并承受来自左舷的风,但是角度调整到和风向平行的后桅所有船帆则是让风压直接通过,几乎完全没有抵抗。结果──因为切了右满舵而朝往右边的船头在只有前桅承受的风力作用下,就这样一口气转向了下风处。
「喔……喔喔……?」
船体的激烈运动让伊库塔失去平衡,他抓住绳梯勉强避免跌倒。连已经逼近眼前的齐欧卡船舰上也传来惊愕的反应──把船头一口气转向下风处的新月号利用这力道把舰尾甩向上风处,就在敌舰前方成功做出将近一百八十度的回头动作。看在敌方眼里,就是原本准备攻击的帝国船舰侧面突然从眼前消失。
「要交错而过了,开始压制射击!」
手持风枪和十字弓的士兵们从近在咫尺的位置,瞄准沿著右舷侧逐渐通过的敌方船舰开始一齐射击。敌人也立刻展开反击,但新月号的目标终究是爆炮舰。一方面重新把行进路线转向上风处,同时把交战时间压到最少,再度开始航行。敌舰也慌忙想要重整态势,然而却没有成功,反而受到追上来的后方帝国船舰撞击。
「正如你的希望,我们逮住爆炮舰的屁股了!还有什么怨言吗,陆上的小子!」
阿古西舰长炫耀般地挤出上臂二头肌并如此说道。伊库塔也毫不犹豫地敬礼回应。位于上风处的爆炮舰似乎因为恶劣天候而难以操控,和新月号之间的距离已经大幅缩短。
*
「快!再不快一点敌人就要追上来了!」
也因为炮击中几乎算是停船状态,除了伊库塔等人的「新月号」追赶的敌舰外,还有不少爆炮舰在转向上风处时费了不少功夫。由于船速不提升到一定程度船舵就无法发挥功用,因此不能立刻做出迎风换舷的动作。
「呼……呼……!」「怎么能让敌人追上!」「动啊!快动啊……!」
在屁股著火的状况下,齐欧卡的船员们专心一意地投入船上工作。原本收起的船帆接二连三撑开后,船速也逐渐提升。实际感受到这点的船员们纷纷放心地吐了口气。
「赶……赶上了……!」「这距离能逃得掉!」「右舵!快点!」
负责掌管船舵的舵手也加强手上力道……然而,就算同袍再怎么催促,舵手也不会基于独断转动船舵,而是会等待船长确认船速和船帆展开程度后的命令。
「──好,右舵二格!」「是!」
听到所有船员都已经久等的指示,早已做好准备的舵手转动船舵。然而,同时他也察觉手上的反应轻得不自然。
「……?喂!怎么回事!航行方向根本没变!」
舰长发出略带焦急的喊声。这段时间内舵手也继续拚命转动船舵,然而不管转了多少,对船只的航向都没有造成任何影响。只是在空转──直觉到这点的舵手即使觉得不敢置信,但还是绕向船舵后方,检查和船身相连的底部。
「……舰……舰长……!」「什么事!」
听到长官以尖锐声音反问,负责掌舵的男子表情紧绷地举起双手。于是舰长看见──部下手中的动力传达绳索从中间被凄惨截断的模样。
「断……断了……?怎么可能!什么时候发生这种事!」
也难怪他如此惨叫。直接影响船舰航行能力的船舵周遭是他们从平常就特别留心并彻底维修保养的部分,动力传达绳索在航行途中断裂是绝对不能发生的状况,更不用说现在处于准备逃离敌舰的关键时刻。
出乎预料的意外让两人停止思考,这时船舵的一部分突然毫无前兆地碎裂。被碎片打到的舰长发出惨叫,而站在旁边的舵手终于理解发生什么事。
「……敌……敌人的狙击?该不会这绳索断掉的原因也是……!」
*
「敌舰,中断转往上风处的动作!推测已经成功破坏船舵附近设备!」
在帝国军舰「日轮号」船头甲板靠右舷处,观察敌舰的观测手对著头上的前桅监视台报告观测结果。听到报告后,在高处布阵的青年狙击手微微点头。
「好,从这边再瞄准一艘……!」
利用固定器材,对物膛线风枪被架在监视台的扶手上。托尔威‧雷米翁一边单眼看向瞄准器,同时开始寻找下个猎物。脚边有包括他搭档沙菲的三只风精灵正在把压缩空气送进中型炮身里。
正如「对物」这名称所示,这武器射出的大型子弹比起对人,反而在破坏器物时更能发挥威力。虽然相当依赖使用者的技术,但是既然现在和敌舰之间距离已经缩短至此,甚至能像先前那样狙击舵周遭的设备。和打倒指挥官时会由次席军官递补的状况不同,只要破坏船舵,到修好之前都能确实阻止敌舰行动。
「除非船舵能正常使用,不然他们已经无法逃往上风处。在这边要尽可能让爆炮舰故障并停住不动……!」
才刚确定下个目标,托尔威的食指就扣下扳机。他们这些狙击手击出的每一枪都在企图逃走的敌人脚上缠住锁链。
*
「──爆……爆炮舰三艘遭到敌方扣留!另外两艘也正遭受追击……!」
在最先逃往上风处的齐欧卡舰队旗舰「白翼丸」舰尾,透过望远镜确认僚舰状况的船员发出惨叫。听到报告的艾露露法伊狠狠咬牙。
「果然还是有船来不及逃走吗……!」
这是能够预料到的状况。如果处于敌人已经逼近的状况下,结束炮击并逃往上风处的时机将会非常严苛。而且比较双方船型,基本上帝国的前桅横帆三桅船原本就比齐欧卡的三桅帆更适合逆风航行。艾露露法伊已经做好心理准备,明白会出现一、两艘没能成功脱离的船舰。然而对物膛线风枪的妨碍与帝国海军船员们的驾船技术却超过预想,让这数字更为增加。
「不过已经失去三艘,要是再增加会很不妙,至少必须留下半数……!」
艾露露法伊打算采用的战术是率领剩下的爆炮舰先暂时逃往二十艘僚舰的背后,然后直接在上风处重新组成单一战列线。
这种情况下,目标占领港口的帝国舰队首先必须突破齐欧卡的二十艘一般船舰。但,成功闯过后又得再度面对爆炮舰。不太可能发生一口气有大量敌舰闯越的情况,因此艾露露法伊等人只需要用炮击确实解决少数漏网之鱼即可。
话虽如此,除非关键的爆炮舰能保持绝对数量,否则这作战只是画在纸上的大饼。最少也要有四艘──要是全体的半数无法逃离,那么战术本身就不可能实行。已经有三艘爆炮舰被对方抓住,正在受到猛烈追击的两艘是否能确实甩开敌人将成为决定这场战役胜败的分水岭。
「拜托了,葛雷奇……!你一定要保护他们!」
在明白一切的状况下,艾露露法伊喊出最信赖的海兵队长之名。
*
「好!逮住对方的尾巴了!就这样跟紧!」
在帝国军舰「宝贝号」上,气势正旺的水兵们一起怒吼。他们追逐的爆炮舰已经近在眼前。被对物膛线风枪破坏绳索的敌舰暂时放慢了航行速度,而他们并没有放过这个机会。
「小子们听好,要进攻了!准备接舷战!」
枪兵依旧待在船头甲板持续压制射击,而手持宽刃弯刀的水兵们则接二连三地来到他们后方聚集。由于先前多次受到远距离炮击的威胁,一旦敌人来到自己能够碰到的位置,战意就无止无尽地往上膨胀。
「哼!终于!」「居然在船上打了个大洞……!」「让你们尝尝厉害!」
由于现状是从舰尾追逐打算逃往上风处的敌舰,所以不需要畏惧来自船身侧面的爆炮。只要能保持这状态追上,还能获得登船攻击的绝佳位置。满心期待那瞬间快点到来的士兵之一因为太过心急,把身体探出船头……
「你们这些混帐太得意忘形了!」
却因为来自船身侧面的强烈冲击而落入海中,根本无法抵抗。
「呜哇──!」「是敌舰!居然冲撞过来!」「敌人要登船了──!」
船上瞬间沸腾。趁著他们的注意力全集中在眼前的爆炮舰上,另一艘齐欧卡船舰从旁边撞了上来。敌舰的撞角深深刺进「宝贝号」的舷侧,手持武器的士兵们一个个登上两船之间已经相连的甲板。
「可恶!居然无视我们只顾著追击,你们也想得太美了,帝国军!该不会以为齐欧卡海军只有爆炮舰吧!」
歪著裂到耳朵的嘴巴,大摇大摆站在船头的海兵队长葛雷奇放声吼叫。登上甲板的齐欧卡士兵和「宝贝号」船员开始战斗。
背对怒吼和弹雨交错的战场,九死一生的爆炮舰逐渐逃离──
「……呜!『宝贝号』和『飞鱼号』被敌舰缠住了!爆炮舰会逃走!」
从「枪鱼号」船头甲板观察战况的马修大叫,在另一侧的舰尾目睹同样光景的库奇海校下达命令。
「迎风换舷!除了这艘船,没有其他船位于能追上那艘爆炮舰的位置!」
听到老将的指示,担任舵手的青年军官把船舵打向右方。「枪鱼号」到此为止已经靠著巧妙操控技术来避开两艘敌舰的撞击,结果就成为面对敌人以二十艘船舰构成的屏障后,少数能在这时间点成功突围的舰艇之一。
「要靠这艘船去追吗……!那么,我们也得行动!」
发现船舰展开追击的马修也对船头甲板的部下们下达新命令。于是无数的枪管以及对物膛线风枪那较粗长的炮身都一起朝向正逃往上风处的敌舰背后。
*
「──伤脑筋,还以为总算成功逃走,没想到还有敌人继续追上来。」
在齐欧卡舰队旗舰「白翼丸」的舰尾甲板上,观察僚舰情况的艾露露法伊低声说道。她的视线前方有一艘打算逃往上风处的爆炮舰,正受到跟在后方的一艘帝国船舰──「枪鱼号」的猛烈追击。
「在这种恶劣天候下,居然能那么自在地驾驭船只……相较之下,我方僚舰光是要控制船只就已经竭尽全力,无法集中在炮击上。」
艾露露法伊狠狠咬牙。基于爆炮装备在船体侧面的僚舰构造,面对从舰尾追上来的敌舰,不管怎么做都很难回以炮击。如果想要确实应战,必须改变和敌人之间的相对位置,然而那样做会导致逃往上风处的动作变慢。
要是大海的状况更加平稳,齐欧卡水兵们对爆炮舰的操控也更加熟练,或许能巧妙驾船同时开炮攻击──也就是「边逃边打」……然而,在爆炮舰实用化之后才过没多久的现状下,要求部下们娴熟至此是强人所难。光是在航行方面直到现在都没有出现严重失误,就该算是表现优秀。
「──好,去救他们吧。把航行路线变更为朝向下风处。」
她下达彷佛理所当然的决断,副官愣了一下赶到她身边。
「您……您想让本舰去救援吗?太危险了!就算能帮助僚舰逃走,说不定会换成我们被敌人逮住……!」
「必须扛起这风险。既然已经有三艘爆炮舰被敌人扣留,那一艘能不能逃走会成为影响胜败的关键。」
「我也明白这点,但是这艘『白翼丸』是我等的旗舰!包括太母大人您本身在内,要是有个万一,将会无可挽回!就算要派船去救援,至少也要派出其他爆炮舰……呜哇!」
这瞬间,侧面受到海浪拍击的「白翼丸」船体剧烈摇晃。艾露露法伊用双手轻柔撑住差点跌倒的副官,同时在对方耳边低语。
「……在浪涛如此险恶的大海上,先从这里前往下风处,击退敌人让僚舰逃走后再逃回上风处,除了这艘『白翼丸』,还有其他船舰能办到这种难题吗?除了我以外,还有其他人有能力指挥吗?」
找不出话回应的副官只能沉默。太母轻轻吻上对方的额头,态度温柔地像是在安抚胡闹的小孩。
「……好了,不需要那么担心。只要由我负责指挥驾船,无论是多么险恶的风浪都不足以畏惧。你们也知道──这艘船受到风的加护。」
艾露露法伊坚定地如此断言后,抬头望向在头上盘旋的爱鸟。
「好了,走吧,米札伊!告诉我该往哪走!」
哔……上空传来鸣叫声。听到这叫声的同时,艾露露法伊也做好准备,让船舵打向下风处。
*
「开始齐射!让敌舰停止航行!」
在马修的号令下,压缩空气炸开的声音交叠响起。被聚集到船头甲板的风枪兵们正朝著在前方约五十公尺处航行的敌舰集中射击。
「船舵周遭果然被特别保护……!好,瞄准后桅的后樯纵帆绳索!只要让对方的航行速度暂时变慢,我方就能够追上!」
根据他的指示,在船上占据比其他人更多空间的对物膛线风枪的射击手改变目标。虽然比不上托尔威那如同媲美神技的技术,但他们也是受过严苛训练的精锐狙击手。没花多少时间就展现出成果。
「……命中!后樯纵帆绳索已断裂!」
在马修的视线前方,失去绳索张力的后桅船帆之一正无力地随风飘荡。由于受风面积因此减少,敌舰也慢慢降低速度。微胖少年用力握紧拳头。
「很好!这样就能追上敌舰──」
「爆炮舰从左舷方向接近!警戒炮击──!」
马修正打算开始准备接舷战,待在头上监视台的波尔蜜却朝著下方喊出警告。他愣了一下看往左舷方向,只见那里的确有一艘从上风处朝这里接近的齐欧卡军舰。微胖少年瞪大眼睛。
「那艘船……!明明已经逃走,又为了帮助僚舰而回来吗?不妙,这里已经在对方炮击的射程内……!」
大吃一惊的马修催促部下们提高警戒。同一时刻,在舰尾甲板上注意到敌舰从上风处航来的库奇海校也涌上一阵危机感。
「支援出现了吗……!小心点,船员们!对方已经开始掉头!没多久之后就会遭到炮击!」
「枪鱼号」船上窜过一阵紧张。所有船员几乎才刚有这种感觉,在另一端掉头的敌舰已传出轰隆声响。「快找个东西抓住!」──老将如此大叫后,来自横向的冲击立刻让船体剧烈震动。
「呜喔喔……!快……快确认命中部分!」
耐住冲击后,马修咬著牙发出指示。根据至今为止的经验,他也能够区别出近距离落海带来的动摇和真正被打中时的冲击。刚才的炮击确实击中了船体,问题是损害到什么程度。
「左……左舷后方的船身被打中一处!贯穿到船内!」
「在吃水线上方还是下方!有没有进水?」
「略微上方!进水……现状似乎是没有!」
部下以九死一生的表情报告。总算避开了致命伤吗──马修虽然如此判断损害,却无法就此安心。因为无法保证受到下次炮击后还能平安无事。
「可恶!该怎么对应……!」
微胖少年狠狠搔著头。状况不在伊库塔传授的计画内,而且已经和当初一对一的追击战条件不同。考虑数秒后,他决定总之先请教长官的判断并冲向舰尾甲板──来到目的地后,仅剩的少数乐观却遭到完全否定。
「……!喂,发生什么事……?」
看到船员们以包围船舵的形式聚集在一起,让马修的背后窜过一股寒气。因为这状况和西古鲁姆海校受伤那时完全相同。少年推开水兵们闯入人墙内部后,发现在圆圏中心跪在地上喘个不停的老将。
「库……库奇海校!您是因为刚才炮击而哪里受伤吗……?」
乍看之下没发现外伤,然而白发老人却按著胸口缩成一团没有回应。马修正感到困惑,察觉异变的波尔蜜也从监视台下来并赶来现场。
「您怎么了,库奇爷爷!」
听到她惊慌失措的喊声,老人终于有了反应。他拚命调整慌乱的呼吸,像是硬挤般地把每一句话慢慢说出口。
「……我没有……受伤……但,伤脑筋……刚刚的震动让我发作了……」
光讲这些话似乎就造成很大负担,库奇海校用双手很痛苦地抓紧胸口。根据先前发言配合这种模样,马修和波尔蜜都倒吸一口凉气。
「……胸部有病……?怎么会……什么时候开始的……!」
和激动得双肩发抖的波尔蜜相反,马修反而觉得总算理解──仔细想想,他一直觉得不太对劲。这位年老的舰长把船舰托付给还年轻的部下。然而跟这种类似隐居的印象相反,在第一次与爆炮舰交手时展现的精彩指挥,还有让处于发愣状态的水兵们恢复战意的那一喝,以及脱离绝境的驾船技术──光看这些表现,他应该没有任何不足以担任现役的条件。
「由于库奇海校健康恶化,接下来由波姆一等海尉代为指挥!所有人重新回到岗位,要直接冲向前方敌舰──!」
看到老将退出,掌控船舵的青年军官大声喊道。这是正确的行动,要是没有人代替老将负责指挥,战争就无法继续。然而──这瞬间,似乎察觉到什么的波尔蜜弹簧般地猛跳了起来,从旁边握住船舵。
「什么──!你这家伙打算干嘛!」
「把船舵往右打!快点!会来不及!」
波尔蜜甚至不愿意浪费时间回答,直接使出浑身力量扳动船舵。突然的介入让青年士官非常火大,他满脸愤怒地举起右手。
「搞什么!快点放手!你这个败家之犬!」
使劲击出的拳头狠狠打中女性的脸颊。折断的牙齿飞向空中,半失去意识的波尔蜜双脚一软。然而──即使如此她还是没有放开抓住船舵的双手。她的力量赢过把一只手用来攻击的青年士官,让船舵一口气往右转。
就在这瞬间,宛如神一时兴起的狂风发出呼啸风声,从左舷刮向右舷。船桅和船桁想起嘎吱声,受到强烈压力的船身也往右侧大幅倾斜。差点被拋入大海的船员们发出惨叫。
等狂风在数秒后吹完,波尔蜜才放开船舵倒向甲板。微胖少年赶紧冲向她身边。库奇海校来回看著两人和张著嘴巴愣愣呆站的青年军官,断断续续地开口说道:
「……风势偏移了吗……刚刚真危险……要是没有把船舵打向右边,大概会有哪面船帆被吹破,或是哪条绳索断裂……」
听到这话的瞬间,不只青年军官,连马修也觉得背脊整个发冷……即使处于正常来说必须靠著缩减船帆面积以及下锚才能撑过的强大风势中,目前的「枪鱼号」却依然把船帆展开到最大限度并继续航行。虽然这全都是为了保持速度,然而这种乱来行为怎么可能没有风险。太强烈的风连对帆船也不会手下留情,要是从正面迎向超过耐久限度的强风,船帆就会被轻易扯破。
「别擅自决定,波姆海尉……我虽然是这副德性,但还没有说要把指挥权让给你。」
「……呜!虽……虽然您那样说,但库奇海校……」
「我知道。既然我已经成了这样,身为一等海尉的你接掌后续是自然的发展。如果是平时,我会毫不犹豫地交给你……但是,即使看在我的眼里,这风势还是激烈得超过限度。」
老将的双眼看往上方,厚重黑云在空中翻滚的模样让人完全无法期待天候会好转。
随著对现状的理解,动摇也逐渐在船员间扩散。霍雷修‧西古鲁姆和拉吉耶希‧库奇──正因为有这两位伟大船员,「枪鱼号」才能克服凶暴大海支撑到现在。然而他们正在失去这双翼──
「没有空犹豫……虽然明白这一点,我还是无法决定。在这个关键时刻,到底该让谁坐上后任位置……」
库奇海校的视线转往另一个方向,在马修的搀扶下站起的波尔蜜正在伸手抹去嘴角的血迹。脸色大变的青年军官逼近长官。
「您……您该不会打算无视我的存在,把船交给那家伙负责吧……?怎么能接受那种事!怎么能把船交给没多久前才让自己的船沉掉的败家之犬……!」
「我也反对!」
一名横眉竖眼的女性军官介入对话,那正是二等海尉的尤琳。
「在军队组织中,应该要随时严格遵守上下阶级!而且,要把所有船员的命都交给那女人……不可能!光是想像都让人毛骨悚然!」
尤琳带著满心憎恶不屑地说道,以简直能杀人的视线贯穿波尔蜜。面对强烈反弹的两名海尉,库奇海校一边押著发出剧痛的胸口,同时脸上浮现复杂的表情。
「你们的发言很有道理……但,事实上这状况的确也超出了你们有能力应付的范围,就像刚才的风……」
「没那回事!刚才只是偶然……不,要不是被那女人妨碍,我自己也会发现!我不会失败,我能做得更好……!」
青年军官坚持不退让,库奇海校也没有靠权力强制压抑这反弹的意思。因为和他人相比,最无法下决定的人正是老人本身。
在短暂思索之后,他没有把视线放到眼前的船员们身上,而是看向来自陆地的援军少年。
「──由你决定吧,马修‧泰德基利奇。该把这船交给谁?」
「……咦?」
「我实在无法决定。由于心里有太多多余的感伤,影响我做出公正的判决。所以只能交给身为外人的你。交给曾经因为波尔蜜纽耶海尉的不成熟,而在『暴龙号』上受过比任何人都苛刻对待的你……」
面对突然丢给自己的选择权,让马修暂时停止思考。与此同时,发现判断权将委交到他身上的两名「枪鱼号」海尉也像是把握机会那般地凑了过来。
「喂!拜托你,选我吧!你应该也不想死在这里吧?」
「要是交给波尔蜜那家伙,船一下子就会沉没!既然你之前是待在『暴龙号』上,当然可以理解吧!拜托你,英雄大人,把船交给波姆!反正对你也不会有什么坏处……!」
这两者的激烈态度虽然让马修有点狼狈,依然在内心开始自问自答。
──该把船交给谁?换句话说,自己和部下的命,全部都要托付给这个被选出的对象。
「…………」
他回想起刚见到波尔蜜纽耶海尉的情景。当初介绍彼此认识时,他还以为对方是和海盗军这种事前评价相反的温柔女性,也因此松了口气。然而,这印象从登上对方船舰的那瞬间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在船上他每天都和托尔威一起遭受虐待。那不讲理的蛮横甚至让马修心里涌上杀意,真的碰上实战时,暴露出的难看模样也让他深感失望……然而正因为如此,他无法在那时就轻易放弃波尔蜜。毕竟那种不成熟的表现,让马修觉得彷佛看到过去的自己。
他把视线从记忆拉回现在,眼前有两个「枪鱼号」的军官正在强烈要求自己。波姆一等海尉和尤琳二等海尉。关于这两人,彼此交情还没有深厚到可以做出全面评价。虽然从两人身上都可以看出对波尔蜜的明显厌恶感情,但回想起自己待在「暴龙号」上的日子,马修总觉得那也是无可奈何的反应。他不能以这点来作为轻蔑对方的根据,况且现在原本就不是该基于个人好恶来下判断的局面。
马修进一步思考──那么,这两人和波尔蜜有什么不同?至少不是驾船技术的差距。如果该以这为基准来决定,库奇海校根本不会把选择权交给他。应该是要基于连他也能理解的部分……不,现在必须要基于「正因为是自己才看得清」的某种条件,在他们之间作出区别。
他重新观察三人。只有波尔蜜看起来略小,三人差不多年纪。换句话说,没有人在过去拥有胜过其他人的实际成绩。反而对所有人来说,这场战争应该是第一次上阵吧?眼前排成一横排的三人身上到底能看出什么不同?
根本不需要烦恼,答案是有没有失败过。有没有犯下因为自己的不成熟,而导致船只沉没的过失。这是波尔蜜的劣势,但波姆海尉和尤琳海尉没有。她失败过,他们没有失败──以这点不同为根据,眼前的两人主张自己才是有资格被托付船只的人选。
因为自己没失败过所以放心交给我吧。考虑到是不是该接纳这种主张时,马修无论如何都无法同意,无法顺利用言语解释的格格不入感卡在胸前。为了找出正确答案,他的视线漫无目标地在空中飘移──这时,他注意到站在略远处的波尔蜜身影。
波尔蜜只是站著,没有提出任何主张,也没有解释什么。为了让自己无论听到什么结论都要正面接受,她只是静静地下定决心,等待马修做出判决。
「…………噢……」
看到那绷紧表情的瞬间,少年得出自己寻找的解答。他毫无犹豫地讲出答案。
「由你负责指挥,波尔蜜纽耶海尉。」
马修也把所有觉悟都投入这次指名。被叫到的波尔蜜肩膀微微颤抖,其他两人先是愣住,接著张开口打算提出猛烈抗议,但马修却抢先一步开始说明:
「……自己不会失败,一定能做得更好。波姆海尉、尤琳海尉,你们刚刚这样说过吧?」
微胖少年直直看著两人的眼睛,如此开启话端。伴随决心的发言充满力量。
「我到今天为止,曾经失败许多次,从小失败到大失败都有。曾经因为失败而遭遇危险,甚至让部下丧命。讲到后悔和反省的次数,连数也数不清……可是,这些经验让我明白一个道理。」
在北域的死斗掠过少年脑海,那些日子烙印在灵魂上的教训在这里结出果实。
「──所谓失败,是一种每次都会伴随著痛苦的经验。否定失败的家伙,等于是自己阻止了成长的可能性……所以比起没失败过的人,我更相信曾经失败的人。既然在这个关键时机必须选择──我想把命运交给曾经犯下最严重的失败,而且依然正面面对这经验的家伙。」
果断地讲到这边,马修看向少女。波尔蜜也拚命地克制自己颤抖的肩膀,敬礼回应他的视线。她带著感谢,以全心全意来承接少年托付的意志。
「…………呼……」
对于两人间的交流,老将什么都没说。他已经决定要把一切命运委交给他们,所以他只是微微拉起嘴角,轻轻点头而已。
正当风向准备改变的时候──第三次炮击命中「枪鱼号」的船体。
*
「哼!真没劲……!」
葛雷奇狂妄地低声这样说道,甩动沾满鲜血的战斧。撞击帝国军舰「宝贝号」并登船攻击的齐欧卡「蹂躏丸」的海兵们趁著敌人畏惧,让白刃战取得优势。
「压制前方甲板!敌人已经被逼向舰尾和船内,要开始扫荡行动吗?」
「只要装装样子就好。要是认真追杀,退无可退的那些家伙也会下定决心吧。这种时候要挑个适当时机叫对方投降。」
面对血气上冲的部下们,葛雷奇用小指挖著耳朵并开口训诫。和恐怖的外表不同,他的信条是要把战场上的互相残杀抑制到最小限度。
「如果敌人不打算投降,那也无所谓。只要把船帆船桅那些全都破坏到船只无法航行的地步,就可以闪人了──你们快点!只是打下一艘船不会让我们的工作结束!」
受到严厉的声音鼓励,齐欧卡海兵们的动作加快。这时候,有部下从背后对著在船头旁观的海兵队长大叫:
「队长!有其他帝国船舰从右舷靠近!」
「什么……?」
听到报告的葛雷奇把视线移向右舷,只见那里的确出现一艘把船头直直朝向他们冲过来的军舰。看到敌人接近,他低声咂嘴。
「这艘船一开始肚子就被我们撞破了,若是要来帮助同袍,动作未免也太慢了吧……喂,你们!可以不必战斗了!把周围看到的所有绳索都斩断,然后回自己的船上去!要是谁敢拖拖拉拉,就会被我丢下!」
他在判断状况时不带任何犹豫。闯上帝国船舰的海兵们动作变得更加忙碌,他们在短时间内把一切破坏殆尽后离开敌舰。当所有人都回到原本的船舰上时,问题的帝国舰已经来到眼前。
「好,左满舵!」
舰长的命令在船上响起,没多久之后船只就开始移动。撞上帝国舰侧腹的撞角已经在战斗期间拔出,因此不会妨碍到航行。
「蹂躏丸」以半推开「宝贝号」的形式,把船舵打向左方。面对从右斜后方逼近的敌舰,这样等于是把眼前的帝国舰当成盾牌。
「这下敌人就无法直直朝著我们过来,因为僚舰会妨碍到前进路线。要是还打算继续追上来就只能绕路,但对方往上风处的逆风航行角度从一开始就已经逼近极限,只能从下风处绕过……换句话说,不管他们怎么挣扎,都是我方比较有利。」
葛雷奇按照理论导出最善手段,咧嘴一笑。从已经无法航行的「宝贝号」旁边通过后,帝国船舰很快就按照他的预测,从僚舰的另一侧绕了过来继续追赶。然而对方似乎拉大逆风航行时的角度,彼此的距离比预想中更近。
「啧!真是纠缠不清……!」
包括船员的熟练度在内,帝国船舰逆风航行的性能超出葛雷奇的预测。他不但承认这事实,并且迅速修正判断──在这种距离下,要重新把航行方向朝往下风处并实行撞角攻击会有困难。应该会从并肩航行的同航战演变成缩短距离的接舷攻击吧。
「……算了,如果对方想玩这种战法,就偶尔配合一下!你们这些家伙,要把战果带回去给少将啊!」
看到长官举拳往上挥,部下们也鼓起战意回应。靠著对「白翼太母」的坚定思慕以及长相狰狞的海兵队长的统帅力,他们保持的士气不但能应付上一战的疲劳,甚至还有剩余。
「枪兵弓兵,到达射击配置了吧!瞄准、瞄准、射击!」
葛雷奇一声令下,箭矢和子弹都击向处于下风位置的敌舰。对方也在几乎同一时间点反击。虽然士兵在交错的弹雨中纷纷负伤,但这点程度并不会让他们的战意动摇。
「船体靠近!准备登船攻击──!」
为了对应白刃战,海兵们纷纷拿起宽刃弯刀,视野内已经可以看到在敌舰上做著同样准备的帝国士兵们。在这段期间内,分隔两船的大海也愈来愈狭窄。在让人屏息的时间中,海兵们不断提升自己的战意。
彼此的距离来到三公尺以下。判断时机差不多的士兵们抱著用来登船的板子往前。他们一方面因为掠过头顶的子弹而心惊胆跳,一方面打算把有一定宽度的板子倒向敌舰──然而在他们的眼前,在所有人都无法预料到的时机,有个红色影子无声降落。
「咦──」
还来不及表示讶异,抱著板子的士兵就被斩裂脖子。近距离目睹鲜血喷出的后续海兵也几乎在同时被人从肋骨之间贯穿心脏。
「呜啊──」「──咦?」「呜……!」
袭击他们的瞬间之死还在继续扩大,从意识到那是威胁的人开始按顺序倒下。因此,他们暂时无法理解自己搭乘的船上到底发生什么事情。
「是……是敌人!已经闯上──呜哇!」
第八个被砍倒的海兵终于留下仅仅是把状况告知周围的成果。在他发表遗言后,至今为止看起来只是一阵红色疾风的威胁在海兵们的眼里迅速成型。被海风吹动的炎发,沾满鲜血的右手军刀与左手短剑。
「什……」「二……二刀──」「这家伙……!」
面对因为战栗而瞪大双眼的齐欧卡战士们,形成人型的红色旋风──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毫无松懈地把双刀尖端对准敌人。
「以言语构成的世界已经过去了,接下来是属于武器的时间──但是要以剑来交谈!」
斩断所有大意心态的剑光闪过。受到这魄力影响,齐欧卡的海兵们也做好要互相砍杀的决心。然而,在众人注意力集中到单身闯入的雅特丽身上时,从接舷的帝国舰──「猛虎号」上也接二连三有其他帝国兵攻来。
「你们这些家伙怎么了!在磨蹭个什么!」
对于隔著前卫士兵,位置比较后方的葛雷奇来说,前方战斗状况有点偏向死角,让他对自军对应处于被动的情形产生疑问和焦躁。然而,这种疑问在他登上高台的那一瞬间就全数瓦解。得到高度后,他的视线里出现精心培育出的勇猛海兵们一一被砍倒的模样,还伴随著炎发少女挥动的双刀轨迹。
「啥──?」
长相狰狞的海兵队长首先怀疑自己的眼睛。然而无论他眨眼几次,这光景依然没变。斩断生命的军刀和短剑,双刀的剑光展现出的绝望美感让他想起一个名字。
「……最强剑(伊格塞姆)?开什么玩笑啊,为什么那个怪物在海上!」
觉得像是作了恶梦的葛雷奇大叫。海兵们在他面前形成一道墙,红色的剑士单身挥剑突破一角,后续的帝国兵们闯入从那一角出现的破绽并扩大缝隙。有人替他们指出该瞄准的要害后,帝国兵的行动没有犹豫。也因为一开始遭到对方先制,齐欧卡士兵已经快要被敌军的气势压倒。
「这下不妙……」
忍不住低声这样自语的瞬间,葛雷奇察觉敌舰上有枪口对准自己,立刻从高台上往下跳。他完全不在意从头上掠过的子弹,对著上方的监视台大叫。
「枪兵!想办法对付那个怪物!别让对方继续扰乱前卫!」
「可是……有……有困难!从这位置只能勉强跟上行动,要避免误射同袍并狙击单一目标实在──呜啊!」
在葛雷奇抬头望向的前方,枪兵的上半身突然一斜,翻过扶手从监视台上倒栽葱落下。海兵队长绷著脸冲向落下位置,只见那边躺著脖子已经转向不合理方向的部下尸体。
「泰夫可……可恶!」
顺著涌上的怒气,他把右手的战斧斧柄前端用力敲向甲板……既然敌舰上面也有枪兵,必须让自军枪兵专心对射,否则就会再发生跟刚刚一样的状况。换句话说,在白刃战现场发生的事态必须要靠他自己想出办法应付。
「……要我负责对部下怒吼以外的工作吗……很好,这笔帐可欠得大了!」
虽然受到激情影响还是瞬间想出对策的葛雷奇对著附近的副官大吼。
「去把交涉旗拿来!现在就去!」
从闯上船开战后开始计算,在打倒第十二名敌兵时,雅特丽也注意到他们背后举起的红白直条纹旗帜。
「提案交涉……?还真快,明明才刚开始交战。」
虽然抹不去心中的讶异,但过了一会注意到交涉旗的后方「猛虎号」也传来暂时停战的命令,因此雅特丽也命令部下重新拉开和敌兵之间的距离。双方势力各待在左舷侧和右舷侧,让「蹂躏丸」上形成以纵向分成两边的对峙状况。
「──喂喂,发现是女人就已经让人够惊讶了。」
不久之后,有个身躯高大的男子分开齐欧卡侧海兵们形成的人墙出现。看到一边嘴巴裂到耳朵旁边的葛雷奇后,帝国军起了一阵骚动。
「而且靠近一看,没想到这么年轻。你现在多大年纪?伊格塞姆的小姑娘。」
「大概是你的一半吧。不过,我想现在不是介意我年龄的场合。」
从这样回应的她身后,负责指挥攻击敌舰行动的「猛虎号」原本的白刃队长走了出来。即使比不上葛雷奇但也拥有健壮体格的他亲自挡在雅特丽前方,不畏惧外表特别的齐欧卡军人,开口说话。
「我是隶属于帝国军舰『猛虎号』的古拉西纳‧比兹利海曹。我本身没有进行交涉的权限。但可以把我视为窗口。提出要求吧。」
「那真是谢了。我是隶属于齐欧卡军舰『蹂躏丸』的葛雷奇‧亚琉萨德利。基本上拥有海校阶级,但严格来说不算是船员。总之呢,把我当成后面那群海兵的老大就行。」
「了解,亚琉萨德利海校。然而,这样一来你也没有直接交涉权吧?」
「驾船方面也就算了,但像这种遭到攻击的场合,我被交付了现场判断的全权。所以你们可以省略麻烦的手续,和在这里的我交涉也没问题。」
葛雷奇说完,竖起大拇指指向自己。比兹利海曹也接受地点点头。
「那么,就听听你的要求吧。如果是要投降,我可以承诺所有船员的安全。」
「开什么玩笑,战斗才刚开幕──算了,的确是我们这边泼了冷水,这真是过意不去,所以我就讲简洁点吧。」
葛雷奇挥动右手战斧,把前端指向炎发少女。
「我要打倒怪物,让我和那个伊格塞姆决斗。」
他一表明要求,下一瞬间船上不分敌我都起了一阵骚动。比兹利海曹对吵闹的部下大吼「安静点」来制住他们后,皱起眉头转向葛雷奇。
「……如果这是你的要求,我是可以转达。但是,很明显我方长官会拒绝。这提案对我等没有任何好处。」
「放心,我会加上有魅力的条件。如果我输了这场决斗,届时『蹂躏丸』会对你们全面投降,举白旗正式投降。要是有机会避免士兵受损,对你们来说应该也不是坏事吧?」
「……那么假设由你胜利呢?我等也得投降吗?」
「要是你们肯投降是很好啦,但不可能有这种好事吧。所以到时,就重新振作起来再度开战不就得了?认真互相砍杀,直到哪边认输讨饶为止。反正双方都是从一开始就打著这种主意吧?」
「…………」
「你们没有损失。只要用天秤衡量得失后,应该没有理由拒绝──算了,如果是因为无法相信身为关键的伊格塞姆小姑娘,那可就另当别论啦。」
这不只是在挑衅比兹利海曹,也是在挑衅旁观状况的雅特丽本人。葛雷奇瞄了她一眼,继续追加燃料。
「我说小姑娘,要是你在这种状况下逃避我挑起的决斗,『最强』这两个字就成了天大的鬼扯。即使战事胜利,伊格塞姆的名声也会从今天起威信扫地。不,这种情况下应该说是会沉入海底吧?」
他这样煽动后,故意发出低俗的笑声。当然雅特丽毫不动摇。不过,反而是旁边的比兹利海曹心里感到不太舒服。
「……那么,我就以这条件来传达你的要求吧。雅特丽希诺中尉,真的不要紧吗?」
「无论判断如何,我都会服从命令。」
听到她的乾脆回应后,比兹利海曹也舍去犹豫,为了派出传令而稍微后退。留在原地的雅特丽继续和葛雷奇对峙,在紧绷的气氛中,面貌狰狞的海兵队长还想继续唇枪舌战。
「──你知道吗,小姑娘。这附近的海域经常会出现大型鲨鱼。」
「…………」
「那些家伙并不是特别喜欢吃人,因为有更多更容易入口的食物。但是为什么它们还是会袭击人类──所以这是我的臆测──我想大概是因为好奇吧?有没见过的生物在水里挣扎,这是什么呢?为了满足这兴趣才靠近。人类的话会用手摸摸看,但很遗憾那些家伙没有手,所以会咬咬看。对于那些家伙来说,这是最安定的做法。」
葛雷奇边说,边往下看向浪涛起伏的海面。受到他影响而看向大海的帝国兵们产生水面下有无数吃人鲨鱼的错觉,纷纷用力咽下一口唾沫。
「动机只是好奇心,结果却很悲惨。到对方满足为止,都不会让人好过。手、脚、腹部──不只一次两次,它们会开开心心地多次啃咬看上的位置。比起没保养的刀剑,锐利又参差不齐的牙齿经常替换,总是跟新的没两样。一瞬就会咬破皮肤撕开肌肉,最后甚至连骨头都被嚼碎。到那时,附近一带的水面已经染成一片红。」
被迫想像出残酷光景的帝国兵们全都面孔扭曲,虽然对他们十分有效果,但关键的对手却没有表现出感情动摇的反应。葛雷奇继续纠缠。
「小姑娘你啊……刚刚在甲板上跑得很开心嘛?但我劝你最好要更慎重一点,可不要落到不小心掉进海里,然后才回想起刚刚那些事的下场。」
葛雷奇边笑,边偷偷观察对手的反应。果然表情没有变化──然而,讲这么多之后应该会留下印象。要是能在战斗中让她脚步多少变迟钝,那就算赚到了。
「是吗,谢谢你提供贵重的情报──那么我这边也可以提一件事情吗?亚琉萨德利海校。」
过了一会,炎发少女开口。以为她会保持沉默到最后的葛雷奇有点意外,但,他完全没表现出这种内心想法,而是乾脆点头。
「嗯,无所谓。如果有比大型鲨鱼更可怕的事情我倒想听听看。」
裂到耳旁的嘴挑衅般地扭曲。雅特丽看著比那异常容貌更稍微往下的位置,不客气地说道:
「你的肩膀,在发抖。」
只有一句话,就让现场气氛完全结冻。至今为止曾让许多部下畏惧颤抖的葛雷奇凶狠笑容整个固定住,脸上宛如石膏般失去血色。
──你在做什么!快点以一笑置之的态度回应啊!
理性这样大叫,然而,这才是不可能的任务。因为他的本能早就清楚。
──被看穿了。
当他领悟到这一点的瞬间,葛雷奇承认。耍小聪明的舌战完全没有意义,真正挖了墓穴的人是自己。
面对比大型鲨鱼还恐怖的东西,产生畏惧心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他本身!
「获得舰长的许可了!我方接受你的提案,在原地执行决斗!」
比兹利海曹一边大叫,一边赶回雅特丽身边。听到这决定的瞬间,葛雷奇粗鲁地把右手上的战斧扔向甲板。
「……把我的整套装备拿来!」
听到命令的部下们慌忙冲下楼梯口,跑进船内。不久之后再度出现的他们三人一起扛过来的东西,是长度超过身高,显然不比战斧逊色的大盾和大枪。两边的尺寸都超过一般规格,盾牌是军官用的护身盾上面再钉上铁板。
即使这些装备对海兵们来说显然超过负荷,对人高马大的葛雷奇来说却是够用的武器。他右手拿著大枪,左手举著大盾,走向周围的人墙中心。就像是在回应他,红色剑士也迈步往前。
「你不使用那把看起来很夸张的战斧吗?意思是这是认真的装备?」
「如果你是会因为外观而吓到的对手,我倒是很愿意用那个……不过很混帐的是,这次立场相反。」
葛雷奇摆出大部分的身体都被长方形大盾挡住的姿势,谨慎小心地和敌人对峙。一方面利用大盾上方挖出的四方型洞穴来确保正面的视野,同时用力握紧右手的大枪。
「虽然可恨,但我要承认。想让怪物害怕的我是个白痴──我不会再做没用的行动,要以适合的方法来打倒你。」
「是吗,我很期待。」
雅特丽简短回应后,把军刀从鞘里拔出,也摆出应战姿势。他们的周围为了防止有人介入决斗,双方势力的互相牵制已经形成胶著。在这种时候,雅特丽背后突然传来声音。
「雅特丽希诺中尉,这时候讲这话虽然不恰当,但我是你的支持者。」
站在水兵们前方的比兹利海曹一脸认真地这样表明。已经面对敌人的雅特丽并没有回头,但他不介意地继续说道。
「希望这立场之后也能继续……我想说的话只有这些。」
这番发言笨拙又质朴,要说是激励也未免过于保守。然而炎发剑士确实掌握发言里灌注的所有心意,毫无犹豫地点头回应。
「不需担心。」
她短短这样说完之后,对面的葛雷奇立刻刺出枪尖代替招呼。雅特利用军刀稍微弹开这一刺,清脆的金属声音成为信号,决斗开始。
*
看到充满整个视野的多云天空后,马修终于察觉自己面朝上倒著。
「……呜……」
他才稍微动了一下,闷痛感就窜过全身。虽然似乎没有流血,但被抛向甲板的身体各处都在发出惨叫。这次的炮击似乎击中他的位置附近。
「损……损害如何……」
总算撑起上半身的马修看向周遭。惨状超过预想,聚集在舰尾的船员们全都倒下,看起来像是击中地点的甲板被挖掉一大块。运气不好待在那附近的水兵们受到特别严重的伤害,里面甚至还有人的手脚快要断了。
「可恶……这下不妙……」
马修一边听著惨叫形成的合唱,同时看穿事态比眼前所见更为严重。已经超越限度的恶劣天候;在西古鲁姆海校之后,库奇海校也跟著退出;第三次被击中──战事尚未结束,连续的不幸事件就已经让船员们的内心快要崩溃。
可以实际体验到这点,全是因为马修本身也有同样感觉。实际上现在并没有受到无法站起来的伤势,但双脚却使不出力气。或许已经不行了──他紧紧闭上想要讲出这种丧气话的嘴角,拚命地寻找可依靠的对象。
「波……波尔蜜纽耶海尉,快点开始指挥,不要继续沉默!要是不早点恢复纪律,真的会无法挽回──」
警告到这边,微胖少年的声音却愈来愈没有力气。
「……波尔蜜纽耶……海尉……?」
他以颤抖的声音呼唤对方。然而,视线前方却看不到波尔蜜的身影。在被击中之前,波尔蜜确实站在右舷扶手附近,但是现在那边只留下崭新的血迹。
「……不会吧……喂,这不是真的吧……?」
马修拖著使不上力的双脚,爬向血迹。同时他也让视线忙碌地搜寻周遭,但无论看向舰尾甲板的何处,都无法找到波尔蜜的身影。换句话说──
「呜……!」
他得到最糟的结论。马修强迫自己否认这种思考,继续往前爬。
「快回答!波尔蜜纽耶海尉!拜托你告诉我你没事……!」
在恳求没有回应的状况下,马修到达血迹处。至今为止他已经把船上看得到的范围内都大致确认过,根据无慈悲的消去法,结果是他必须面对最不想去思考的可能性。带著畏惧的双眼越过就在旁边的扶手──朝向翻滚著海浪,彷佛会吞噬一切的灰色海面。
「波尔蜜……!」
马修抓著扶手以视线往下方搜寻。他自己很清楚这是无意义的行为,就算标准放再宽,这都不是落水者能浮上的海面状况。这冰冷的现实贯穿心脏,原本紧握著扶手的马修双手一口气失去了力气。
「可恶……可恶……!」
至今为止一直顽固拒绝丧气话的他终于无法忍耐,从嘴里吐出呜咽──才刚刚相信她而已!才刚刚决定要信赖对方,把信念托付给她而已!
「……可恶……」
被无力感击倒的马修保持跪在甲板上的姿势,无法行动。全身都像铅块般沉重,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自己会死在这里吗──至今为止曾经多次闪过脑中的预感这次终于化为货真价实的实感,逐步逼近。
没有方法对抗,也没有意志对抗。在已经只能等死的绝望中……
他突然──听到歌声。
「──太阳升起 海鸥歌唱──」
船员们一起抬起头。他们寻找唱歌者的身影,无数的视线朝向上方。
「──潮水循环 浪涛拍岸 现在正是出航的时机──」
下一瞬间,他们在主桅的船桁上看到同一个幻影。即使立足点不安定也能稳稳站立的高大身躯,戴在头上的三角帽子,以及右脸的伤痕。
脸上出现的无畏微笑,还有不知何为畏惧的冒险者表情,让每个人都看得出神,忘记呼吸。那就是海盗军这集团的基础,在所有船员之间传承下去的不朽传说。
「──现在搭上船 解开系船缆吧 航向前方就再也不回头──」
共有的幻想只维持短短一瞬。众人回神后,发现实际上站在那里的人物并没有必须抬头仰望的高大身辐,也没戴著三角帽子。只不过是一个众人都很熟悉,拥有一头带红色金发的年轻女子。而且她的左手还不断流血,连下方的船帆都被染成红色。
然而她果然和传说相同。因为她拥有同样意志,唱著同一首歌曲。
「棕榈船歌……」
和船员们一起抬头望著那身影的马修喃喃说道。
──据说在风暴中航海时,被许多敌人追击时,遭难后食物快要耗尽时,那位伟大船员总是唱著这首歌鼓励同伴。
「──前往未知之地 航向未知大海 拥抱无限憧憬 想法往前奔驰──」
不分天灾人祸,跨越七大海的旅途中遭遇了数不清的苦难。他们的这段旅程要是没有这首歌象徵的决心,恐怕无法达成吧。目送一行人出发的那一天,所有人都抱著同样想法──他们一定不会有任何人活著回来。
「──风暴来袭 乾渴煎熬 自身明日将化为尸体吗
为时尚早 若要长眠 要前往世界尽头的水底──」
然而在这种忘记后退的航海旅程最后,他们却回来了。朝著西方出发的船只绕过世界一圈,从东方大海抵达故国。不是他们期待的尽头之海,持续追寻的旅程终点和开始地点其实相连,世界是封闭的圆。
许久没有踏上故乡土地的他据说带著苦笑说了──没找到比理想更适合的地点,想拋弃这里结果却失败。
「──扬起船帆吧 承接风势吧 只有梦想的终点才是旅程的终点──」
男子本人离世之后,精神还是留在海上。许多船员把朝著世界尽头前进的意志和罗盘一起抱在怀里。
「──无所畏惧 不惜生命 我只是想看看 这片大海的前方──」
受到歌声的鼓舞,倒在舰尾甲板上的「枪鱼号」船员们一个个起身。他们无论如何都必须这样做,因为他们是自尊高洁的卡托瓦纳海盗军,继承伟大喀尔谢夫船长遗志的人们!
「……醒了吗!好,那就上吧,你们这些家伙!准备迎风换舷!」
站在船桁上的波尔蜜纽耶‧尤尔古斯以指挥官的身分大声吼叫。这命令化为一道光明,让几乎全面溃散的「枪鱼号」恢复士气和纪律。
「……哈……哈哈……!那家伙……!」
感觉僵硬的手脚终于恢复血流的马修也再度站起。在他眼前,确定船员取回士气的波尔蜜迅速爬下绳梯,接著以充满活力的声音对在舰尾甲板上等待的少年搭话。
「马修,让你久等了!按照你的指名,从现在起由我负责指挥!」
「喔……好……!」
由于连语气都和先前完全不同,马修不由得有点狼狈。有一瞬间还怀疑她是不是又回复在「暴龙号」上的行径,但立刻改变想法,觉得并不相同。现在她的模样,并不是为了守住那微小自尊而紧绷的态度。脸上表情并不带刺,声调也没有多余的压迫感。眼前是一个态度放松沉著,做回自我的女海盗。
「那边那两个人!把伤患送进船舱里!库奇海校和重伤者优先!」
波尔蜜一边俐落地做出指示,同时直线穿过舰尾甲板。视线很快就对上才刚在船舵前起身的波姆海尉和尤琳海尉。靠近因为到此的事态发展而有点被吓呆的两人后,波尔蜜毫不犹豫地低下头请托:
「波姆海尉、尤琳海尉……拜托你们把力量借给我。为了撑过这个绝境,无论如何都需要你们的帮助。」
「咦……啊……?」「不……那个……」
「波姆继续担任舵手,尤琳可以去监督控帆吗──你啊,从训练生那时起,就很擅长看出展帆的极限吧?现在的风是这种样子,所以全靠你了。」
波尔蜜轻拍和自己有不少旧恨的对手肩膀,咧嘴露齿一笑。敌意或许是被那无防备的笑容给冲散,尤琳犹豫了一会,就跑向被托付的岗位。
「……这样很好。后面交给你了,波尔蜜纽耶海尉。」
正在被运往船舱内的库奇海校最后在担架上对部下讲了这句话。波尔蜜看了他一眼,也重重点头回应。
「我会努力达成任务──波姆,左满舵!」
回应得到的指示,青年军官反射性地把船舵往左切。伴随著迎风换舷的动作,至今为止追击的爆炮舰往视线右侧流去。抓著扶手忍耐船身倾斜的马修开口发问:
「左满舵……?要结束追击逃往下风处应该要往右打吧?你打算做什么,波尔蜜!」
「要改变目标!我要放过先前追击的家伙,不过,要追击刚刚以炮击介入的那艘船!根据我的判断,那是敌人的旗舰!」
女海盗带著自信如此断言。在至今为止的敌舰队监视任务中,波尔蜜一直在分析对方。舰队运动的情况,举起信号旗的顺序,还有利用光信号联络的情况──根据这类对敌情的观察,她判断八艘爆炮舰之中有一艘是敌方旗舰。
「如果是旗舰,舰队司令官应该也在上面!只要攻下那艘船,说不定就能让这场战役结束!」
「……是吗,我明白了!」
马修没有继续要求说明,下定要遵从她方针的决心。既然已经决定要把指挥委交给波尔蜜,他并不打算插手在驾船上的判断。为了在这种情况下尽力做出自己的最好表现,微胖少年也开始分析现状。
*
「──朝著这边过来了?真耐打,都已经赏了三发……!」
在齐欧卡舰队旗舰「白翼丸」舰尾甲板上,艾露露法伊也注意到「枪鱼号」大幅改变航向的动作。双方的距离大概比一百公尺还近一点,为了避免在开炮攻击时误击僚舰,她让船舰接近到这种位置。
「太母大人!僚舰已经平安脱离!我等也逃往上风处吧!」
「……我是很想那样做。不过已经说过好几次,逆风航行时是敌方比较有利。在距离已经缩短至此的状态下,就算逃走,或许也会在半途就被追上。」
被迫要做出必须审慎评估的判断,艾露露法伊下意识让思考加速──和敌人之间的位置关系,彼此的装备,船舰和船员的损害程度。分析过这些条件之后,她做出结论。
「……决定了,不逃。就这样航向下风处并迎击对方。」
听到太母决定的方针后,副官背后窜过一阵紧张。
「您……您打算和对方一对一决斗吗?」
「没错。我方是爆炮舰,对方是一般船舰──没有输给对方的理由。幸好其他敌舰似乎被葛雷奇他们挡下了,胜利的条件已经凑齐。」
「虽然是那样没错……但事有万一……!」
「我应该说过,只要由我负责指挥就没有万一──准备炮击!」
*
「来了……!」
看到敌舰开始往下风处移动的模样,波尔蜜全身都在发抖。大约七成是恐惧,三成是因为兴奋。不管怎样,只有敌人也愿意一决胜负是毫无疑问的事实。
扣掉还没弄清楚状况就受到致命伤的前一次,对波尔蜜来说,这也是她第一次和爆炮舰一对一正面对决。然而,现在的她有知识和决心。
──听好了,小波儿。面对爆炮舰的课题只有一点,那就是要如何边躲开炮击边缩短距离。
这是待在「黄龙号」上时,黑发少年告诉她的事情。到今天为止,波尔蜜都把每一句话拿来在脑中不断回想,并和身为船员的自身经验相对照。
──爆炮装设在船体的侧面,所以敌人无论如何都会想把侧面对准我们这边。在这种情况下,过去常用的反航战或同航战会是对手占有完全优势,这你懂吧?
当双方船舰平行并排时,对敌人来说正是炮击能打中的最佳机会。只要基于这个前提,再站在敌方的观点思考就行,应该能推算出有一定准确度的敌方炮击时机。
「……就是现在!右满舵!」「是!」
船头方向可以看到隔著四十公尺多一点的敌舰从面前驶过。波尔蜜推测出从敌舰船体侧面往前延伸的射线和「枪鱼号」重合的时机,对船员下达迎风换舷的指示。配合船舵和船桁的动作,船体流畅地回头──下一瞬间,左舷旁边立刻溅起伴随著冲击的水柱。
「好,躲过了……!」
波尔蜜握住拳头,体会成功的感觉。由于她的推测正确,在避开炮击的同时还大幅缩短彼此间距──下一个问题是,看到炮击失败的敌人会如何行动。
既然已经开炮,右舷侧的大炮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准备好下一次炮击,最快也要到两分半后。为了对应那时机,敌人会继续维持这个前进路线呢?还是会逆风航行呢?或者是会往下风处前进──波尔蜜屏气凝神地观察敌舰的行动。
「……没有改变航行方向,那么!」
如果彼此都继续维持这种航线与速度,「枪鱼号」很快就会追上敌舰的斜后方。当然应该判断敌人也会想要避免这种状况,所以大概会在即将被追到时采用什么手段。例如会让船帆背风好放慢速度让双方并排,或是会趁著还领先时乾脆把船舵切往下风处,一边展开炮击一边垂直通过「枪鱼号」的船头。
「如果是前者,我方要再度迎风换舷……趁著对方放慢速度时超过舰尾,然后趁势抢下上风位置。如果是后者,就只要配合敌舰掉头时,我方也转动船舵并趁机撞击对方船体侧面。根据时机,或许会遭受炮击,但那时毫无疑问,我方的撞角大概也已经撞上对方……」
不管事态会往哪边发展,都能够确保有利形势。然而下一瞬间,波尔蜜立刻明白自己的判断有多天真。
「──什么……!」
在她的视线范围内,齐欧卡船舰用力甩动船尾。靠著只用前桅船帆受风,同时让风直接通过其他船桅的船帆,让船头部分一口气朝向下风处。受此影响船尾也以顺时钟方向转动──结果敌舰成功做出波尔蜜根本没预料到的一百八十度以上的掉头动作。
这瞬间,女海盗的背脊窜过一阵寒意。超过一百八十度的掉头──这代表敌舰的左右侧将会逆转。换句话说目前面对「枪鱼号」的这一面并不是刚刚开炮过还在装填中的右舷侧,而是尚未用过的左舷侧……!
「右满舵!」
这判断完全是千钧一发。「枪鱼号」瞬间逃往下风处,而炮弹则从船尾惊险扫过。而且更让人心惊胆跳的是,这次的炮击是瞄准吃水线下方的极低空弹道。要是命令再晚个几秒,船体肯定会受到致命伤。
「刚刚的发展……难道是故意引诱我们吗……?」
尤尔古斯的后裔带著没有极限的恐惧,凝视从左舷侧逐渐远离的齐欧卡舰。
*
「──居然能在那时把船舵往下风处切换,瞬间判断力值得称赞。」
看到真正想打倒敌人的炮击没打中的结果,艾露露法伊率直地称赞敌方将领。由于她原本以为刚才的陷阱有八成机会能够解决对方,所以对成功打破这预想的对手更感佩服。
「是不是该判断自己对帝国海军的技能水准评价过低呢?还是要再度称赞还未见到的对方参谋的洞察力呢……不,应该两者皆是吧。如果只有一边条件,应该不会演变成现在这种互相竞争的事态。」
艾露露法伊的自言自语也是在告诫自己,现在的她已经完全没有轻视对方的意思。
「不过──即使如此,我方的压倒性有利还是不变。就算把刚才当作是第一回合,结果也是六比四,我方占有优势。只要继续打下去,这个差距就会确实累积。差别只有能早点还是晚点分出胜负而已。」
被拉近的距离也因为敌人在闪躲炮击时回到下风处而一切归零。只要重复同样的战况,艾露露法伊有绝对不会输给对方的自信。
「我可以认同技术和智慧──即使如此,你们还是没有风的庇佑!」
哔……天空传来爱鸟的鸣声。她毫无遗漏地接收爱鸟传达的讯息,对船员下达下一个命令。
「──喝!」
在齐欧卡军舰「蹂躏丸」上。葛雷奇往前刺出的枪尖不知道挥空了几次,每一次都会有个迅速移动的红色影子试图从左右绕过来,却被他持续以左手的大盾顽强守下。
「太棒了,不愧是队长!」「占了上风!要保持下去!」「为同伴报仇吧!」
一边听著来自背后的部下声援,长相狰狞的海兵队长在内心咒骂──每个家伙都只会在那边放一些不负责任的嘴炮,你们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长官正在跟什么玩意战斗?
「呜喔!」
配合他刺出枪的动作,军刀的突刺沿著空档从手腕旁边惊险扫过。葛雷奇带著焦躁,感受到每交手一回合,对方往前攻的动作就会变得更大胆更精准。
「这个怪物……!」
不管是船上的狭窄空间,还是因为恶劣天候而不断摇晃的立足点,对于身为海兵的葛雷奇来说都是日常的一部分。长枪和大盾的组合也是为了在狭窄环境中让敌人的动作受到更多限制而再三研究出的答案。所有条件应该都会为葛雷奇带来最大的优势──不,实际上的确有发生效果吧,因为一他现在还能站著。
「你这家伙也该差不多一点!」
重新拉开距离的雅特丽背对投锚台。看到等待已久的这个好机会,举起盾牌的葛雷奇整个人往前冲。对方的右侧堆著绳索,如果不想被撞下海只能往左边洮。先看穿这些的葛雷奇为了截断对方的唯一退路,同时把长枪往前刺──结果两个攻击都落空。
「──呜!」
下一瞬间,利刃从头顶袭来。以撑在大盾上的左手作为支撑点来跳过葛雷奇的巨大身躯后,炎发少女靠著类似空翻的动作来使出斩击往葛雷奇身上招呼。葛雷奇能做的事情,只有反射性地把手从盾牌上拔出,然后整个人往下倒。
「啧……!」
千钧一发保住一命的他站起来,雅特丽已经在眼前重新举好军刀。即使单手拿著武器,她的空翻似乎还是顺利著地。和满身大汗的葛雷奇相反,少女甚至连大气都不喘一下。
──真不是人。
裂到耳边的嘴有点抽搐。失去支撑的大盾从投锚台落进海里,但现在不是介意那种事的时候。葛雷奇一边重新用双手拿好长枪,同时冒著冷汗往后退。这时他以若无其事的态度想把腰包朝向对手──
「这招我之前也有看过。」
看穿他意图的雅特丽立刻脚踏甲板往前冲。隔著些微距离闪过葛雷奇直觉使出的迎击后,接著从低姿势使出斩击来切断腰包的固定处。
「什么……!」
腰包掉到甲板上发出声音,里面滚出葛雷奇的搭档风精灵。看到装在风精灵腹部的枪管极短风枪后,雅特丽稍微叹了口气。
「又是个下功夫准备的东西……不过,瞄准的动作有点太明显。而且因为注意力放到藏起来的王牌上,长枪的动作也变随便了。」
「……呜!」
「基本上,把远距离武器拿到决斗里来使用根本可以算是违规。居然做出这种行为,让我相当不愉快──虽然我不会要求在此终止,但如果要继续,接下来我可不会手下留情。」
剑尖带著压力的雅特丽开口宣言。然而换个角度,也可以听出「到目前为止是以不杀人的程度手下留情」的意思。葛雷奇感觉到肚子深处涌上想乾笑的冲动。
──没错,这家伙从一开始就不打算杀我。
这点葛雷奇自己也有察觉。对实力上拥有压倒性优势的炎发少女来说,与其杀死对手,以不会致命的程度打倒并逼迫对方投降会是比较好的做法。失去指挥官的士兵还能战斗,但被指挥官下令投降的士兵只能乖乖服从。基本上雅特丽打从一开始,就不相信葛雷奇那句「自己在决斗中输掉就会整艘船投降」的事前承诺。
面对实力在自己之下的对手,不需要杀掉对方,而是要让对方承认败北。这正是最强之人的风范。然而,葛雷奇在心中否定──这份自尊以相反角度来看,也可以称为骄傲。
「可恶!」
他以长枪牵制,同时慢慢后退。一边沿著船舷旁边的通路朝著船头移动,并且在心里偷偷计算时机……唯一有机会解决怪物的最佳时机。
──我从一开始就跟你这家伙相反。
在走到通路半途时,葛雷奇停下脚步。看在对方眼里,一定会觉得是因为走投无路而准备下定决心吧。实际上,握著长枪的发抖双手绝对不是演技。然而……
──即使无视所有的决斗规则,我的脑里也只有要确实杀死你这家伙的念头!
在这个关键时刻,葛雷奇下的决心并不是赴死的心理准备,而是必杀的决心。
「给我倒下吧!」
葛雷奇边怒吼边用力蹬向甲板。吼声成了信号,他的头上有三个杀意蠢蠢欲动。
在前桅的船桁上,对旁观决斗的帝国兵们来说是个死角的角度后,藏著葛雷奇的三名部下,每一个手上都拿著十字弓。由于开始决斗的位置靠近舰尾,所以船头这边的伏兵并没有受到警戒。这是在举起交涉旗前就已经先做好的安排,也是葛雷奇的真正策略。
──解决了!
海兵队长如此确信。这个距离内部下们不会射偏,放出的箭矢应该会一起贯穿对手。还可以在对方畏惧时再赏个致命一枪,直到决出胜负的那瞬间为止,他在脑中做著各式想像。
「──呼……」
在葛雷奇的视线前方,雅特丽的左手拔出原本还插在腰间的短剑。事到如今才想认真起来已经太迟了──这样嘲笑她的葛雷奇下一瞬间就目睹恶梦。
雅特丽一边往前踏,手中的双刀一边描绘出像是漩涡的弧线。为了贯穿她而射出的三根箭矢每一根都像是被吸引过去那般撞上轨道──然后被双刀互补画出的椭圆弹开,全都落到甲板上。
「──怎么可能──」
只有一个椭圆就解决了三根箭矢。这神技带来的绝望性美丽让葛雷奇忘记状况看得出神。接著他回想起──过去曾被自己嘲笑为瞎掰的传言。也就是在士兵们之间,和畏惧反应一起流传的伊格塞姆「弹开箭矢」的传说。
「你真是学不会教副!海兵!」
吼完这句的雅特丽往前冲,轻松闪过因为讶异而变迟钝的枪尖,直探葛雷奇的胸口。来自下方叫的斩击稍微割开他的脸,在对手因为激痛而畏缩的瞬间,雅特丽用军刀的刀柄前端瞄准下巴狠狠敲击。
「呜啊……!」
船上响起下颚骨头裂开的声音,脑部也受到冲击的巨大身躯毫无抵抗力地屈膝跪地。炎发剑士把剑尖指向他的眼前,以严厉的语气开口发问:
「这是最后的机会,选吧──要投降,还是死?」
鲜红的双眼透露出最明显的讯息,根据听到的答案,她有可能会立刻动手砍下脑袋。葛雷奇也不得不领悟,除了还能捡回一条命,自己已经不剩任何好运了。
*
在依旧展开乱战的双方舰队东侧,「枪鱼号」和「白翼丸」持续一进一退的攻防。面对试图边闪避炮击边接近的波尔蜜等人,艾露露法伊利用巧妙的驾船技术和爆炮运用让他们无法得逞。在彼此都欠缺决定性一击的情况下,一对一的对战愈来愈白热化。
「齐欧卡居然有这种水准的船员……!」
波尔蜜口中讲出对敌方将领的称赞。天候愈来愈恶化,已经到了还能航行就等于奇迹的地步。要巧妙驾驭随性风势并操控船只的行为几乎和走钢索一样充满风险。处于这种情况还可以偶尔表现出杂耍般的动作,让人不由得认为敌舰拥有风神的庇佑。
「怎么能输!我也能够看见风!听见风……!」
波尔蜜让五感提升到最敏锐的地步,直觉读出狂风的动向──这毫无疑问正是天赋的才能。能够直接串起环境和感性,身为尤尔古斯后裔才拥有的能力。
「炮击又要来了!迎风换舷!」
在掉头的那瞬间,前一刻船体的所在位置掀起水柱。波尔蜜已经逐渐习惯要如何去闪躲彼此还保持距离时的第一击,问题是接近后的第二击。既然敌人也死守著那条界线,要避开致命伤冲到对方面前是极为困难的事情。
「呜──」
波尔蜜甩甩头抵抗突然袭来的轻微头晕。这是严重的问题,因为在第三次被击中时遭到碎片波及的左手现在依然流著鲜红血液。
「我得振作一点!这点小伤……!」
虽然用绷带做了紧急处理,但这并不是靠这样就能完全止血的伤势。其实严重到必须先缝上好几针再好好静养的程度。
另一方面,微胖少年站在有点距离的位置,露出严肃表情看著靠意志力来掩饰贫如的波尔蜜身影。
「那家伙不妙……看来已经撑不久了。」
比起刚才,明显失去血色的波尔蜜脸色让从船头过来看看情况的马修也产生危机感。实际感受到要是演变成长期战就没有胜算的他狠狠搔著后脑。
「光是等待敌人犯错行不通,必须主动制造我方能掌握的破绽。」
马修当然已经试过利用对物膛线风枪来狙击。然而敌方也已经提高警戒,很难狙击船舵周遭的重要部位。而且基本上受到强风影响,狙击的精准度已经下降。如果是托尔威还可以另当别论,这艘船上的狙击手难以期待成果。
「可恶!没有什么目标吗!在我们能打得到的范围内,还有没有其他东西……?」
为了寻求尚未找到的活路,马修透过望远镜瞪著敌方船舰,这瞬间他的右眼──突然注意到上空有令人在意的东西。
「那是什么……鸟……?不,是老鹰……?」
拥有白色羽翼的猛禽在狂风暴雨的天空中潇洒翱翔。野生的鸟不可能在这种恶劣天候中飞上天,所以该判断这是那艘齐欧卡船舰利用某种形式控制的动物吧?即使这样,马修还是觉得不太对劲。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
「等一下,老鹰……?话说起来,我以前在哪里听说过……」
微胖少年脑中的记忆抽屉正在发出喀喀声响。他靠著些微的突兀感在过去的回忆里翻找一阵,不久之后就在意外的地方找到一致的情报。
小时候别人读给他听的喀尔谢夫船长东海冒险记,书中的第四章描述了在大陆东方海岸遇到的异民族。名为「鹰匠之民」,他们不是把精灵而是把猛禽作为搭档,在一生中,都接受爱鸟教导关于天空与风的智慧。
「……该不会是那个吧?」
敌舰那宛如神技的驾船技术和从记忆深处挖掘出的情报一致。毕竟齐欧卡自认是多民族国家,所以这也不是绝无可能的事情。马修认为自己的联想具备一定的价值。
「值得试试看……!」
做出结论后,少年一直线冲回有部下们在等待的船头──现在总之就是要把能试的事情全都试过一遍!
「所有的枪兵都变更射击对象!要瞄准在敌舰上空回旋的那只鸟!」
这让人摸不清意图的指令虽然让枪兵们感到困惑,但看到长官表情非常严肃后,他们暂时把疑问放到一边,遵守命令。超过二十的枪口朝向一只猛禽,接著他们一起扣下扳机。
*
「咬得真紧……!虽然是敌人,但这纠缠值得尊敬!」
艾露露法伊毫不介意拍打脸颊的雨滴,继续指挥旗舰「白翼丸」。虽然无法完全靠炮击逮中敌舰,但她坚持没有让出上风处的优势位置。
「事到如今虽然很想彻底竞争,但老实说,继续把时间耗在这里不是好事。下一次要分出胜负──拜托了,米札伊!」
艾露露法伊把视线看向位于上空的爱鸟,同时再度对船员下达命令。「白翼丸」以从上上风处横越对方船头的形式来开往新航向。她打著要在争夺位置的竞争中获胜,而且这次一定要造成对方致命伤的算盘。
虽然双方船舰到此都不断使出大胆的驾船动作,但另一方面,上风处和下风处的位置关系却一直没有改变。换言之平均来说「枪鱼号」那边会被迫面对比较严苛的驾船条件,这个差异的影响微弱但确实地以航行速度减缓的形式显现。
「敌人已经没有当初的俐落。不管对方会怎么行动,看了之后再反应就足以应付。」
只差一步就可以把敌人逼上绝路,艾露露法伊如此确信。至今为止驾船的相互预测之所以能够成立,是因为彼此的航行速度没有太大差距。既然现在速度的优劣已经拉开一定程度,敌人也失去了推翻这劣势的手段。
「两舷都准备炮击!要在这里确实解决对方!」
和敌舰的距离已经来到五十公尺以下。在即将冲入炮击射线之前,「枪鱼号」又让船逆风航行。然而很遗憾,动作本身太慢所以没能形成回避行动。「白翼丸」从容打过船舵追上敌舰。
「哎呀危险!右舵二格!」
哔──爱鸟的叫声传入耳里。藉此得知风势会转换的艾露露法伊命令舵手调整船舵。才刚回头,凶暴的横风就穿过船帆之间。
这个合作行动正是艾露露法伊‧泰涅齐谢拉身为「鹰匠之民」的缘由。在船舰上空回旋的米札伊会正确读出风的动向并告知主人,只有艾露露法伊能办别出叫声中的微妙不同。
只要有这个,对于「白翼太母」来说,无论天候多么恶劣都不足为惧。不需要畏惧突如其来的疾风,随时可以维持从容沉著的驾船。是过去收留她的男子提案把鹰匠的技术转用到军事上。
「右舷和敌舰并行!从进入射线的炮眼开始攻击──」
当她正打算下达这个命令的瞬间,头上响起爱鸟的叫声。然而这次并不是通知风向的信号,听起来异常尖锐紧急的叫声毫无疑问是惨叫。
「──米札伊?」
她反射性望向空中,于是亲眼目睹──被风吹来吹去并往下坠落的白色影子,那是从幼年时期就一直同甘共苦的搭档毫无抵抗力地被吸向大海的模样。
「呜……!」
由于途中被船帆遮住视线,因此艾露露法伊无法看清爱鸟是不是落进海里。为了确认她想从舰尾赶向船头,却被旁边的副官慌忙叫住。
「请等一下,太母大人!敌人有行动……!」
因为这喊声而回神的艾露露法伊回头望向左舷,发现原本几乎已经要并列的敌舰现在大幅落后。是趁著她稍微转开视线时,用了逆帆强制减缓速度。
「糟了,失去炮击机会……!」
注意到自己失误的太母脸色紧绷。对于敌人来说,用逆帆强制减缓速度也是苦肉之计,要是能冷静对应,应该能反过来造成重大伤害。然而,因为她的注意力在该做出判断时被爱鸟引走,因此艾露露法伊错失了最好的机会。
「怎么办,太母大人。要回到上风处重来一次吗?」
即使副官如此提问,她也无法像过去那样立刻回答。至今为止都有米札伊的帮助所以才能毫不犹豫地行动。既然现在已经失去它的庇护,接下来的驾船就会伴随著重大风险。艾露露法伊感觉到背后留下让人不舒服的冷汗。
「太母大人,请下决断!」
「……呜!」
话虽如此,现在也没有空慢慢烦恼。短短思考后,艾露露法伊抱著彷佛在空中翱翔到一半却被剥夺翅膀的心情,终于提出下个命令。
「迎风换舷……不,顺风换舷!把船舵往右打!」
由于过于畏惧没有抓准风势的风险,太母的判断转为慎重。至今为止的大胆彷佛只是一场梦境,这个指示非常消极──厚重的羽毛下方逐渐显露出她作为船员的不足之处。
「所有船桅都要尽速缩减船帆面积!保持现状会很危险──」
而随心所欲的风神并没有放过艾露露法伊的失误。
「──什么!」
在闪电照亮黑暗大空的那瞬间,彷佛是受到天罚,「白翼丸」的船体受到强烈风压的袭击。绳索还来不及发出嘎吱声就直接断裂弹开,正面遭受烈风吹袭的前桅船帆有两面被撕成碎片在空中飞舞。破坏在瞬间发生,不允许船员们做出任何抵抗。
「呜哇啊啊啊!」「混帐!前桅的大横帆和上桅帆都破损!」
他们的指挥官茫然地听著响遍整艘船的惨叫合唱。风只是随性一击,「白翼丸」就受到无法估计的损失。而且在艾露露法伊接受这现实前,更大的威胁已经从左舷袭来。
「太……太母大人!您看那个……!大浪来了!」
回神的她转过视线,发现有大量海水化为超过船体的高墙逐渐逼近。面对这巨大的逼迫感,艾露露法伊心惊胆跳──再没多久浪就会来了!
「左──左满舵!把船头对准大浪!」
再这样下去,船只本身会被海浪吞没并翻覆。如果想避开这种后果,只能把受浪面积减少到最小并想办法撑过去。没有任何人提出异议。收到命令的舵手强行转动因为速度降慢而非常不听使唤的船舵。
「要来得及啊……!」
艾露露法伊屏气凝神地在心中祈祷。然而这时,她的视线角落却出现让人难以置信的东西。
「──什么!」
只能缩起身子承受。同样面对让太母做出如此判断的威胁,敌人却没有坚持防守。「枪鱼号」从斜角冲入海水形成的斜面,就这样乘浪前进!
*
「往前冲啊啊啊啊啊!」
在船体极度倾斜的船上,女海盗近乎嘶吼的喊声响遍整艘船。其他船员也振奋气势不输给她,但马修和他的部下却没办法跟进。他们光是要抓住绳索或扶手来忍耐恐惧感就已经竭尽全力。
「这……这种事情合理吗……!」
也难怪他的声音会变了调。主动乘浪的「枪鱼号」船身已经倾斜到极限,到了看在目前船上人员的眼里,过去都处于下方的大海现在却出现在旁边。只要船体再稍微倾斜一点,立刻就会翻覆成为海里的海藻碎屑吧。不要命的冒险行径在此冲上最极限。
「怎么能输给对方!」
和发青的脸色相反,波尔蜜的双眼发出灿烂光芒。某种疯狂促使她行动,而且也确实传染给同一艘船上的船员们。被热意冲昏头的他们眼中都传达出一样的意见──没有什么好怕,这条命已经丢进海里了!
「撞击敌人啊啊啊啊啊!」
位于航线上的舰影已经非常靠近。面对大浪逼近,试图以船头相对并撑过去的敌舰一发现乘著同一波大浪来犯的「枪鱼号」疯狂行为,立刻在原地奋勇发动炮击。船头突出的船首斜桅被炮弹打断,然而敌人已经近在眼前,无法停下!
传出厚木材被撞破的轰隆声响。通知赌命乘浪攻击的终点已经到达的剧烈冲击窜过「枪鱼号」的船体。撞角深深刺进敌舰侧面,慢了一拍,大浪整个盖了下来。在最后的最后才转动的船舵让船头倒向海浪那边,惊险地避过翻船──以「枪鱼号」的船头甲板作为中继,现在两艘军舰几乎完全相连。
「逮到了……!」
确认结果的瞬间,紧张情绪终于解脱,波尔蜜双膝一软。超过极限的贫血让靠著意志力维持到现在的意识逐渐远去,双手双脚也已经无法支撑身体,她倒在甲板上。
「波尔蜜纽耶海尉……!」「快点把她送进船舱内!医护兵──!」
大喊之后,医护兵们立刻从楼梯口冲了出来。波尔蜜被他们抬上担架,同时以勉强能移动的眼睛稍微朝向船头。
「接下来……就交给你了……」
她几乎挤不出声音。然而波尔密却觉得自己似乎透过三根船桅,看到船头甲板上的少年点了点头。
在舰尾甲板上的波尔蜜倒下的同时,微胖少年在另一侧的船首甲板站起身子。眼前是彼此相连的敌舰。只剩下一点点的冷静思考呼吁满心焦躁想要立刻带著部下冲上去的内心先等一会。
「……能赢吗?要是直接打起总体战……」
受到无法忽略的担忧影响,马修把视线朝向后方。赶来船头甲板的水兵数量即使放宽标准也不能算多,但这也难怪,原本就已经因为受到多次炮击而出现许多伤患,还有很多人因为刚才的乱来驾驶而筋疲力竭。
「要……要进攻吗……少尉……呜恶……」「你……你们快站起来……」「……恶恶……」
再加上马修自己的部下也大部分呈现这副德性。只是吐了的还算好,还有些人因为晕船太严重而根本站不起来。马修本身也是处于靠意志力压抑呕吐感的状态,他完全不认为这样能打一场像样的白刃战。
「……敌人状态应该不会比我方更惨。基本上对方没有受到炮击的损害,想必还保存著这部分的战力……可恶,该怎么办!」
愈思考愈觉得战况不利,让马修抱头苦思──没时间让他慢慢烦恼。现在敌人还没从畏惧中回神,可是一旦明白我方不会进攻,对方就会反过来攻击。那样一来连气势都会被对方抢走,败北也会成为确实结果。
「话虽这么说……但这种情况下还有办法吗!明明眼前有敌人,我方能战斗的士兵却不足够,根本已经束手无策……!」
马修的思考因走投无路而快要疯狂。这时,突然有个声音像是自己跳出记忆抽屉那般响起。
──「轻松的战争」才是「正确的战争」!
「──啊……」
这瞬间,原本僵硬的意识突然不再紧绷,放松到几乎不可思议的地步。
「……是吗?不能被限制住。」
马修自言自语,提醒自己的视野太过狭窄──白刃战胜利并不是目的。那只是战术目标之一,简而言之,只不过是为了「战胜」的手段。既然这方法无法使用,换成其他方法不就得了?
想要在战争中获胜。然而,无论如何都想避免进一步的战斗。有这种想法的指挥官在现场该做什么事情?当马修思考到这一步的瞬间,答案几乎已经自己脱口而出。
「……快准备交涉旗!」
微胖少年以强烈语气下令,听到命令的副官从行李中拿出折叠成一团的旗帜并展开,附近的另一个士兵也跑去拿用来举起这旗帜的旗竿。
马修一边以眼角余光看著他们准备,同时开口对船头甲板的所有士兵下达命令。
「还站得起来的家伙整理好服装和姿势跟我走!──前往敌舰!」
遭到攻击的齐欧卡舰队旗舰「白翼丸」船上,艾露露法伊正在拚命统整快陷入混乱的士兵们。预测到敌人应该会立刻前来攻击,他们也才刚做好准备。
「听好了,大家!敌人会拚命进攻,不能让他们攻到船上!」
听到太母的命令,排成整排的枪身全朝向邻接的敌舰──只要敌人一出现,立刻要把他们打成蜂窝。如此决定并做好准备后,下一瞬间却有意外的东西在他们的视线中出现。那是被长旗竿举高的红白直条纹旗帜。
「交涉旗……?先不要射击!所有人拿好武器待机!」
太母虽然对敌人的意图感到怀疑,但依然决定总之先看看对方在演哪一出。她命令副官举起代表「接受交涉」的红白横条纹旗帜后,对著敌舰大喊:
「我方愿意回应交涉!以少人数前来本舰!」
听到这句话后,帝国兵终于从「枪鱼号」上移动到这边。根据军服,这群人似乎不是正规海军而是陆军。看起来像是指挥官的人物是十几岁的少年,这事实让艾露露法伊吃了一惊。
「呃……那个……我是帝国陆军……不对!我……我是帝国军舰『枪鱼号』的船员,马修‧泰德基利奇少尉!身为『枪鱼号』代表,想和指挥官交涉。」
看对方一脸惨白又吞吞吐吐的模样,就连太母也不由得有些意外。
「……我是齐欧卡军舰『白翼丸』代表艾露露法伊‧泰涅齐谢拉。我愿意回应交涉。不过让我先弄清楚一件事,身为陆军少尉的你为什么是船舰的代表?」
「到此为止的战斗中,舰长和之后的代理人共三人都已经倒下。现在留在舰上的军官要是有了万一,就会没有人能负责指挥驾船,所以由我出面交涉。」
听到对方老实招出自军身处的绝境,艾露露法伊不由得瞪大双眼。以苦涩表情说明的模样看不出试图欺瞒的痕迹。
「……我明白你们的情况了,那么,就听听提案吧。」
听到艾露露法伊的催促后,微胖少年先做了两次深呼吸,才如此回应。
「──首先,中断战斗。接下来,我希望彼此互相协助并开回港口。」
讲出口的提案有著让齐欧卡士兵们全都不解地歪著脑袋的内容。
「──我现在还无法判断,但这是在说你们愿意投降吗?还是在要求我方投降?」
「两边都不对。如果只针对这两艘船,胜负已经没有意义。」
突然听到充满领悟的发言,让艾露露法伊满心困惑。马修这时继续说道:
「……已经受损的船只继续留在风浪这么激烈的海上未免太过危险。刚才受到我方撞击,我想你们的舰内应该也开始进水。继续交战已经不具备现实意义,应该要互相帮助并回到陆地。」
听到对方从意外的角度如此苦劝,太母也把视线放往愈来愈失控的海面。
「原来如此,的确有道理……不过,也要先弄清楚胜败结果才能那样做。就算现在是紧急时刻,我方也无法接受不确定是否会投降的敌军进入港口。只有你们全面降伏后,我才能接受这提案。」
「所以我说这件事已经没意义了……」
马修还是坚持重复先前的发言。感觉双方对话只是在浪费时间,让太母终于失去耐心。
「当然有意义!把解除武装的你们送进海面平稳的湾内后,我们必须继续进行海战!在赌上舰队命运的战争中,当然不能把俘虏以外的敌人送往后方!」
听到艾露露法伊以强烈语气提出反论,马修看著下方摇了摇头。
「你从这部分就已经错了──有望远镜吧,用那东西看看那边。」
少年指向下风处的方位,也就是帝国、齐欧卡双方舰队打成一圑的海域,目前应该还在激战的场所。艾露露法伊从怀里拿出望远镜,把带著不耐的视线朝往那方向──不到几秒,她就全身僵硬。
「看出来了吧?──海战已经结束了。」
*
「──哦呵呵呵呵呵!大丰收!大丰收!」
帝国舰队旗舰「黄龙号」船上响起嘹亮的笑声,这笑声来自美貌的男性──耶里涅芬‧尤尔古斯海军上将看到跟在自己搭乘的巨舰左右及后方的僚舰,心情非常愉快。
「邓米耶,尽量以开朗态度提出报告!我们现在的情况如何?」
「……是,除了残存的二十四艘舰艇,还有俘虏的齐欧卡舰十一艘──总数三十五艘。即使和开战当初相比,全体加加减减后,战力损耗非常轻微,上将。」
「就是这样!哦呵呵呵呵呵!」
大笑化为胜利的欢呼声,传遍波涛汹涌的海面。在他搭乘的「黄龙号」周围,数量和开战当初并不逊色的军舰排成队列在海上航行……然而构成却和之前不同。三分之二是历经激战仍旧残存的帝国舰,但剩下三分之一是三桅帆船型的齐欧卡军舰。不过无论哪一边,主桅上现在都一样扬起帝国军旗。
「──哎呀呀,我是有想过能办得到,但这成果倒是高过预估。」
担任舰队一分子的帝国军舰「新月号」的船头甲板上,黑发少年露出带著讶异的佩服表情。包括苏雅在内的部下们也在他背后点头附和。
「压制敌舰后立刻夺走控制权。嘴上讲起来简单,实行起来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必须先让敌方船员彻底失去抵抗力,完成这步骤后,接下来还得派适合的人员前往船内各处,也就是要能控制构造和环境都不同的敌国军舰──把受过这种训练的水兵们派出去。」
「──不过对当事者们来说,这一定不是特别的事情吧。压制就等于是夺取,夺取的东西从那瞬间起就属于自己。他们大概是从以前就坚信这种理论。」
帝国军舰「日轮号」舰尾甲板上,在炮身还留有温度的对物膛线风枪旁边,完成任务的托尔威也同样眺望著舰队的模样。
「齐欧卡舰队向来都是采用从上风处冲撞后,再不济也能把我方船舰拖下水陪葬的作战。不是一人杀死一人,而是一船撞沉一船……不过,这种判断有点太天真了。正常来说,俘虏敌舰并拿来转用是需要花费好几个小时的辛劳工作,敌人应该也是基于这种判断才建立作战计画──」
「但是帝国海军却成功在短时间内就完成这种困难工作,轻松得像是在呼吸。正可以说是完全发挥出海盗军的特质。还有俘虏新船舰并操纵时,能从『黄龙号』上补充不足人员也是很重要的因素吧。」
从「猛虎号」船头眺望周遭的雅特丽也自言自语。在她身边,有基于「丢著不管可能会带来危险」这理由而受到监视的葛雷奇。不但手脚被绳索绑住,嘴巴也被封住的海兵队长只能以充满怨恨的眼神瞪著旁边的少女。
「随著残存船舰数量的差距变大,战斗也变轻松,所以只看结果的话应该是大胜吧?虽然我方的损害也绝不算少……不过回想起当初的不利,应该要认定这是很棒的结果。毕竟,此时大势已定。」
*
「──你应该看得出来吧?凭剩下的爆炮舰,已经无法推翻这个战况。」
马修尽可能以沉重的语气对看著望远镜动也不动的艾露露法伊这样说道。他在尝试的事情,正是要让敌将承认败北的说服行动。
「就算在此继续一决胜负,也没有任何意义。只是会流下更多无意义的鲜血。如果彼此都不希望出现更多牺牲,两艘船就这样一起入港是最好的选择。」
「…………」
「要是你们依旧坚持继续战斗,那也没办法……我们只好下定决心,在僚舰追上来之前把你们困在这边。虽然我方已经成了如你所见的惨状,但如果只是要争取时间,未必无法做到。毕竟比起让你们和其他爆炮舰会合,这样做似乎也会让我方受到较少的损害……」
最后的发言听起来有点摆烂,这是因为马修已经没有玩弄诡辩的理性。呕吐感和昏眩感严重到绝望的程度,如果这种痛苦还要继续下去,老实说随便怎样都好──只因为他已经半真心抱著这种想法,所以语调也具备莫名的魄力。
「……没想到在注意力被你们吸引住的期间,我却忽略了关键的战局……」
总算放下望远镜后,艾露露法伊以苦闷的表情如此说道。虽然连听清楚对方说什么都已经很痛苦,但马修还是挤出几近于零的力气。
「恶……不,嗯,这该说是结果论还是什么呢……我们原本的目的是要压制住爆炮舰,也没想到会和旗舰一对一展开那样的战斗……」
「你知道这艘船是旗舰?什么时候发现的……」
「是我方同伴根据发出信号的方式看穿的……不过怎么说,真的很不好意思,这部分的说明能够以后再谈吗?应该无所谓吧?我想早点先把交涉完成。毕竟你看,天气非常恶劣,再这样下去船本身也很危险吧?」
其实从语气和脸色都可一眼看出,真正危险的是马修的胃。艾露露法伊仔细观察交涉人的这个模样,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原本紧绷的精神突然急速放松──在自己也不太理解的苦恼犹豫之后,她叹了口气。
「──你真狡猾。明明是杀死我心爱孩子的帝国兵之一,但很不可思议,我并不想把怒气发泄在你身上……甚至还觉得要是让交涉继续拖延下去,似乎会成为我方的过失。」
微胖少年已经没有力气做出任何回应,只能坚持直立不动的姿势看著对方。白翼太母一边面对这样的少年,同时在内心对著自军的士兵们谢罪──另一方面她也承认,自己的双翼终于无法把胜利带给心爱的孩子们。
「──我接受提案。本人个性也不愿意看到无谓的流血,彼此合作入港吧。」
听到敌将讲出期待已久的回答,那瞬间马修本来想按照礼仪说出:「非常感谢您的英明判断」──他的确试图这样说。
然而,代替这句话冲出他嘴里的东西却是至今为止明明拚命忍耐再忍耐,到最后还是从胃里逆流而上的一切。少年出生至今,第一次体验到什么叫做让人觉得自己全身上下似乎全都吐光了的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