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大部分的帝国人来说,酷暑是日常。然而东域的炎热却有著不同的性质。用一句话来解释就是湿气重。而且和乾燥地区相比,潮湿的环境能让动植物的活动变得更旺盛。再加上各式各样的条件后,诞生出的东西是热带林。内含多采多姿生态系的树林虽然会赐予人类诸多恩惠,但也会造成同等的麻烦。
「呜啊,居然连这种地方都可以吸住,真伤脑筋啊。」
萨札路夫少校边脱下军靴拉起裤管,同时嘴里喃喃抱怨。待在中央时剃掉的胡渣已经在进军期间完全恢复原状。而这样的他皱眉注视的对象,是吸住大腿皮肤的红褐色软体动物。
「不管去到哪里都是泥泞或沼地,几乎每天都被水蛭吸血,再这样下去不用多久大概就会贫血。」
少校脚边有向部下借来的火精灵正在待机。把火精灵手上「火孔」点起的火焰靠近尾巴后,被烤到的水蛭立刻吐出刚吸进的血液并从皮肤上掉落。
「席巴少将,您不这样觉得吗?」
在同一顶帐篷中,先处理完毕的长官依然坐在椅子上,哼了一声。
「……无谓之言。比起贫血,对于水蛭问题更该担心的是感染症。」
这和平常无异的冷淡反应让萨札路夫少校在内心叹了口气。
库巴尔哈‧席巴少将。在这次以攻下希欧雷德矿山为目标的作战中,他被任命为陆军这边的总司令官。是一位下巴蓄著胡须,脸上挂著严正表情的壮年男性,体格也相当健壮。再配上那沉默寡言的个性,是那种光在场不必说话就能带来压迫感的类型。
萨札路夫非常烦恼到底要怎么跟这位新长官沟通。这是因为不管他用什么当话题,都会确实遭到对方以「无谓之言」这句话驳回。从开始进军到目前为止,扣掉纯粹的军务交流,萨札路夫几乎不记得彼此有正常对话过。
──是啦,毕竟是长官和部下,我也不是想要什么好到哪里去的关系。
萨札路夫边想,边横著眼偷瞄了一下。那是一张无法看出感情的严肃面孔。
──话虽如此,我实在看不出来这位到底在想什么。这点很不妙。
无法看出总司令官的想法──对于萨札路夫来说,这是很严重的问题。因为不管是北域动乱还是更久以前,他都会先掌握长官的个性、能力以及判断的倾向,然后才藉此在各种局面中灵活反应。
碰上那种在全方面都很有能力的长官时,基本上只要遵从对方的判断就不会有问题。但是如果情况明显不是那样,就必须找机会诱导长官修正命令。例如容易畏缩的类型要鼓励对方做出决断,会莽撞行事的类型就要劝谏对方改变心意,至于不听他人意见的类型则是要靠奉承来掩饰──不管怎么说,最关键的部分是首先要掌握对方是什么样的人。
──虽然看得出来这位不是蛮干型的军人,似乎也不是那种满脑子都想要立下战功的家伙。从这种角度来看,我是很想认为起码比某一位好多了……
萨札路夫清楚回忆起让过去长官面临末路的军事审判光景。席巴少将那时应该也有列席,但是萨札路夫不记得他有积极发言。记忆中,他应该也是像现在这样从头到尾都保持沉默。
──反而是会让人觉得「这人没什么干劲吧?」的例子呢,该怎么办呢……
正当萨札路夫趁著晾乾脚的时间思考时,帐篷入口突然传来「报告!」的喊声。席巴少将以低沉声音回以许可后,年轻的传令兵带著开朗表情进入帐篷内。
「来自海洋方面的补给部队第二阵已到达!第三公主和骑士团的成员们也一起前来!」
听到这报告,让萨札路夫的情绪大大提升。他把还没全乾的脚塞进军靴里站了起来。
「那些家伙到了吗……!哎呀,得去迎接一下才行!」
他看向长官希望获得赞同,然而席巴少将依旧一声不吭。喂喂,这种时候即使是表面工夫也该表现出高兴反应吧──萨札路夫内心吐槽,同时再度向长官建言。
「少将,第三公主殿下大驾光临。听说年轻的英雄们也一起到来,我想这应该是鼓舞士气的绝佳机会。其他高官都已经外出,是不是该由我们去迎接呢?」
萨札路夫边说,边心惊胆跳地担心万一回应又是那句惯例的「无谓之言」该怎么办?然而年长的军人似乎并没有迟钝到那种地步。他轻轻点头,似乎很没干劲地从椅子上起身。
「但是这边倒是没有好消息。」
离开帐篷前,少将嘀咕了这么一句。察觉到这是把留在嘴里没讲出来的「无谓之言」换了个形式的发言后,萨札路夫也只能叹气。
希欧雷德矿山的地形大致可以区分为四个要素。首先是包围周边的树林地区;接著是标高略高于六百公尺的山壁;然后是一个以沿著山往下掏的形式,被挖成钵状的巨大直立洞穴;最后是在内部以及外围形成的聚落。大约可以形容成甜甜圈形状的矿山聚落。
和旧东域全体相同,这个希欧雷德矿山也是被帝国和齐欧卡不断争来夺去的地点。所以必然,在造成现在地形的过程中帝国也出了一份力。一方面保持矿山的功能,同时还要提升防卫能力──抱著这种共通目标的双方势力各自累积巧思后,就成了现在这种模样。
「易守难攻。作为自军的据点虽然可靠,但相反地,换成敌人窝在里面防守就会成为非常棘手的地方,就是这么回事──嚼嚼。」
伊库塔一边在山麓上以望远镜眺望,同时咬下在进军途中摘下的野生香蕉。
「──这次我方是进攻方,所以不出所料,战况似乎处于胶著状态。」
同样看著望远镜的其他人也点了点头。帝国军以围住山麓树林并开拓出一条突入道路的形式来包围住希欧雷德矿山。山上的敌方势力已经处于孤立无援的状态,只能坚守在内并和从山麓步步进逼的帝国军互相开枪攻击。
当六人正在推测战况时,前方建设的阵地里出现两名军官率领著大批部下前来此处。其中一人是名体格健壮的壮年军人,另一人则是对骑士团众人来说最熟悉不过的人物。
「感谢援军到来!各位能克服严苛海战来到此处真是辛苦了!不愧是声名远播的骑士团!」
才刚开口,萨札路夫少校就边敬礼边讲了这种话。由于平常总是很随和的他使用了如此郑重的语气,让马修和哈洛都惊讶得瞪大双眼。然而,其他四人只看一眼就明白状况。他大概是为了利用这次会面来提升士兵们的士气,才会故意用几乎能传遍整个阵地的大音量说话。因为战况一旦陷入胶著,士兵们的紧张感总是比较容易松懈。
「非常感谢两位出来迎接,席巴少将,萨札路夫少校。由于前来会合的时间晚于预定,希望接下来能够挽回这部分。」
「喔喔,你真是充满干劲呢,雅特丽希诺中尉!实在非常可靠,是吧,少将!」
少校向身旁的长官寻求同意。席巴少将理所当然似地以沉默回应,并来到夏米优殿下面前跪下。
「……劳烦您驾临前线实在有愧,第三公主殿下。很抱歉尚未成功夺取矿山。这里虽然是炮击的射程外,还请您务必小心流弹。」
「噢……嗯,明白。」
「实在惶恐──那么,在下先回去指挥。萨札路夫少校,接下来就交给你了。」
席巴少将在听到回答之前就转过身子,头也不回地走向阵地深处。萨札路夫慌忙对愣愣目送他背影离开的公主和骑士团打起圆场。
「少……少将很忙,虽然外表看起来是那副样子,不过心里实际上很高兴!总……总之呢,那个……差不多该开始交接补给物资了吧!」
由于少校强行改变话题,雅特丽等人也甩开微妙的气氛,叫来在背后待机的部下们。士兵们虽然对少将的冷淡态度也感到怀疑,然而在忙著交接物资的过程中,这种心情姑且被应付了过去。在这种状况下,作业约花了三十分钟就大致结束。
「好,辛苦了!阵地西侧已经做好野营的准备,在有其他命令之前,可以先让士兵们去那里休息。」
「这真是太好了──苏雅,你有听到吧?这件事可以交给你处理吗?」
「是!」
收到命令的苏雅开始指挥部下聚集。仿效这个方针,其他副官也同样负起安排野营的责任。在伊库塔等人指挥下的一个营进入阵地内后,只剩下骑士圑众成员和公主,以及萨札路夫还留在原地。
「我希望您可以创明状况……针对很多方面。」
黑发少年提出这要求后,萨札路夫少校很尴尬地搔著后脑。
「……战况正如你们所见,虽然包围大致上已经结束,但对方的防守实在太坚固。随便出手也很危险,所以目前是想要形成消耗战并开始扰乱的阶段。」
「的确……在这种案例中,持续攻击强迫敌人消耗,并从多方面造成压力逼迫对方投降是最佳的惯用战法。」
托尔威发表意见。在攻击具备高守备力的要塞或堡垒时,必须率领在数量上大幅优于敌方的兵力并耗费数个月──运气不好时甚至有可能耗费数年。想击败躲在优秀防卫据点里的敌人,就是如此困难。因此在实行正面进攻时,通常会同时针对敌人弱点下手。
「不过,既然包围完成,意思是已经截断敌人的补给吧?只要继续攻击,敌方那边的饮水和食粮以及子弹箭矢等物资迟早会耗尽吧?」
马修乐观地如此发问后,少校板著脸双手抱胸。
「……迟早会吧?总有一天会耗尽,问题是无法得知到底会是哪一天。敌阵中有独立的水源,而且为了应对这种事态,应该也多少储备了一些粮食。还有另一个最棘手的问题,那里是金属供给来源和加工设备都齐全的矿山聚落。」
「原来如此,意思是敌人能够自行生产子弹和箭矢……或许真的很棘手。根据这些情报,我方有机会确实消耗的目标只有敌人的粮食。」
雅特丽把手搭在下巴上思索,过了一会,她旁边的伊库塔再度开口。
「不管是飮水、粮食、子弹还是箭矢,截断这些供给的行动主要是为了磨损敌人的精神吧?既然如此,没有必要执著于手段上,能用来骚扰守城不出的敌人的方法还多著是。例如投入有可能会造成疾病的东西,或是派出大量士兵不断挑衅,还有在敌人眼前举行盛大的宴会展示我方的余裕等等……」
「宴会吗?这点子不错……我非常赞成,请你务必实行,伊库塔中尉。不过在那之前必须先说服总司令官就是了。」
「库巴尔哈‧席巴少将吗?根据刚才的态度,他似乎不是很欢迎我等。」
直接和少将对话过的夏米优殿下喃喃说道,萨札路夫少校赶紧低头赔罪。
「若是让您感到不快,实在非常抱歉,殿下。不过请恕我稍作解释,少将面对每一个人都是那种感觉,就连我自己也在就任后长期被无视……甚至我根本没看过那个人笑的样子。」
萨札路夫带著苦笑解释。这时,阵地那边有一个注意到对话内容的女性军官靠了过来。
「不好意思,我听到了对话……恕我代替少将表达歉意,第三公主殿下。还有──骑士圑的各位,我也曾多次听说各位的活跃表现。能有各位赶来支援,实在可靠。」
女性军官说完,露出温和的笑容。她的年龄大约是三十岁上下,胸前的阶级章是少校。和女性同样阶级的萨札路夫突然以焦急的态度挥动双手。
「梅……梅尔萨少校……!不,我刚刚的发言绝对不是在批评少将……」
「没关系,萨札路夫少校,我明白你的心情。毕竟我也一样无法和现在的少将心意相通。更何况你是北域动乱的英雄,对这状况想必会感到焦躁吧?」
对方以平稳语气表示理解后,反而是萨札路夫无法再说什么。梅尔萨少校先对他露出微笑,才把视线放回骑士团众人身上。
「很抱歉这么晚才报上名号,我是帝国陆军少校米塞伊‧梅尔萨。还请各位趁此机会记住我,不过由于各位被编入萨札路夫少校的属下,我并不能算是直接的长官……」
「不不,如此美丽的名字让我一瞬间就深深刻在脑里!话说回来梅尔萨小姐,你应该还没结婚──鸣喔!」
当立刻进入泡妞模式的伊库塔正打算靠近女性的那瞬间,萨札路夫少校的双手从后方狠狠框住他的脑袋。
「哈哈哈,这家伙是我可爱的部下,太可爱了所以实在无法放手。」
「等……你做什么啊少校……!我头骨会碎裂啊你是认真的吧!呜啊啊啊!」
萨札路夫一边完全封锁还在拚命挣扎的伊库塔动作,同时对梅尔萨少校露出绅士般的微笑。她先是因为两人互动而莞尔一笑,才像是突然想到什么般地忧郁叹气。
「少将以前也是个开朗的人……在利坎中将过世后,就变成了现在这种样子。」
听到有印象的名字,让骑士团众人都瞪大眼睛。过了一会,雅特丽和托尔威以理解态度多次点头。
「……是这样没错呢,席巴少将在两年前也负责防守东域。」
「我记得在关系镇台撤退的最后双面作战(Two-front War)中,席巴少将担任所有撤离部队的司令官。还有,结果是他成了将官中唯一还活著的人……」
「是的……看上这份经验,这次的东域再入侵作战中他被任命为总司令。以少将的立场当然不可能拒绝,然而内心应该自感有愧吧?既然事到如今高层还命令他再度夺回矿山,为什么当时没有下令好好坚守……」
讲到这边,梅尔萨少校闭上嘴。大概是因为她自己注意到再讲下去有可能会成为对皇室的批判吧。少校先轻轻甩头,才再度面对骑士团众人。
「──不过,只有这点请各位相信。无论内心抱著何种复杂想法,席巴少将都不是会草率对待职务的人……只要依然身为军人,最后他必定会引导我方迈向胜利。总有一天,萨札路夫少校也一定会明白这点。」
最后向所有人敬礼后,梅尔萨少校离开现场。剩下来的人们带著复杂心境保持沉默时,雅特丽突然开口。
「……萨札路夫少校,再那样下去我想你的衣服会被弄脏。」
「啥?」
茫然望著梅尔萨少校背影远去的萨札路夫听到这句话后才把视线往下看。只见在他勒紧的双臂中,黑发少年已经口吐白沫。
「……呜喔!抱……抱歉!我太用力了!」
他慌忙放手后,伊库塔当场倒下不断痉挛。维持这状态一会儿后,他很快恢复意识,以双手撑在泥泞的地面上,气得嘴唇颤抖。
「不只在北域丢著我们不管,现在还给出这种对待……!这口气实在无法再吞下去!」
「抱……抱歉,是我不好。所以别那么生气。」
「请不要以为梅尔萨少校的贞操可以守到明天早上!」
「……嗯?你说啥?意思是你今天内就想要只身对敌方阵营发动突击吗?」
「不妙,快阻止他们!两人的眼神都很认真!」
「请不要在这种地方引发别的战争~!」
马修和哈洛慌忙想要阻止,但两名当事人都带著僵硬笑容对峙,谁也不肯退让。在争夺对象本人不知情的情况下,正当毫无仁义的战争即将拉开序幕时──从背后冲撞而来的某物体让伊库塔的身子像垃圾般地被弹飞了出去。
「任务完了!在此报告,少校!」
激起泥巴的那个人物在萨札路夫面前停下后,以标准到可以刊在教科书上的动作敬礼。军服上套著轻铠甲,腰上插著两手用长剑,背后以及两耳前方总共有三撮红茶色的长发。从时代大约得回溯一世纪的这个英勇站姿中,只有胸前显得内敛的鼓起部分坚强地显示出性别。
「已经派出部队所有人员,去树林里砍下两天份的烹煮用柴薪!现在正放在阳光下曝晒让木材乾燥,请您之后抽空前去检查!」
「啊……噢,辛苦了……我想你应该累了,要不要暂时待在帐篷里待机……」
「哈哈哈哈!您真是爱说笑!那点小柴小枝,无论必须量产多少数量,下官都不会感到任何疲劳!那么,请您尽快下达下一个命令,少校!下官的骑士道精神早就已经在爆发边缘!」
少女握著拳头表现出英勇反应。这种以压倒性气势遵循骑士道而活的模样,让骑士圑成员们感到记忆受到刺激。
「怎么说……这感觉……」「我觉得有印象……」「我也有似曾相识感……」
马修和哈洛还有托尔威眯起眼睛凝视少女。这时,她的搭档水精灵从腰包里对著一行人挥手。于是三个人一起想通了似曾相识感的答案──慢了几秒,萨札路夫少校开口说明。
「啊~也要介绍给你们才行……这家伙是露康缇‧哈尔群斯卡准尉,是担任我护卫的轻装甲骑兵部队队长。嗯,看姓氏也知道……」
「是丁昆准尉的妹妹。」「一眼就看出来了。尼基,好久不见。」
站在一起的夏米优殿下和雅特丽都点了点头。就像是到现在才总算注意到一行人的存在,露康缇准尉瞪大眼睛原地跪下。
「失礼!没注意到第三公主殿下大驾光临!」
「不,不必在意。衣服会沾上泥巴,请站起来吧,露康缇准尉。」
公主弯下腰伸出手后,少女的双眼流下一滴泪水。
「对下官这种微不足道者居然如此亲切……!本人露康缇因为过于感动而痛哭,现在实在无法抬头!」
「不,虽然你这样说,但不站起来也让人困扰……」
一脸困惑的夏米优殿下再度催促后,露康缇准尉才用手背抹去眼泪站了起来。她朝著公主正式敬礼后,接下来把视线转向炎发剑士。
「您一定是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中尉!听说兄长大人在北域受到您多方照顾!」
「受照顾的人是我。在愈来愈严苛的战场上,令兄持续表现出坚毅不摇的骑士举止,那高洁的模样也带给我等许多救赎。」
雅特丽讲出毫无虚假的真心话。听到这些,刚抹去的泪水再度从少女的眼中涌出。
「动……动乱开始前,下官收到兄长大人的信件。上面写著他和刚赴任的雅特丽希诺中尉进行决斗,而且彻底败北……还说──您是一位远超过想像的人物,即使败北也能感到自豪,希望有一天能让下官也和您见面。」
「我打心底感到光荣。」
「不……不过,下官却对兄长大人的败北感到非常不甘心……实在无法承认那个兄长大人居然会束手无策,所以一直迟迟没有回信。结果还在闹别扭时,北域动乱开始……兄长大人也前往战场。」
「……原来是这样……」
「在下官开战后才慌忙寄出的信件送到前,兄长大人已经离世。花费长时间来克服悲伤后,我一直很在意家兄最后是怎么走的……当然,我已经从其他人口中听说过几次,然而还是希望能由雅特丽希诺中尉您亲口告诉我。家兄……丁昆‧哈尔群斯卡到最后都是个勇敢的骑士吗?」
听到这提问,雅特丽毫无犹豫地点头。
「以双刀起誓,我可以保证──丁昆‧哈尔群斯卡的人生划下了令人敬佩的句点。他身为一名比任何人都深爱国家与同胞的骑士,自始至终都彻底实践没有一丝污点的生涯。如果有人污辱他的生存方式就告诉我吧,就算其他哪个人能够原谅,我本人也绝对不会无视此事。」
帝国骑士把手放在双刀的刀柄上,严肃宣誓。听到这句话而深受感动的露康缇准尉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突然转身以全速跑走。
「呜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之后还不到一分钟,她又回来了,而且双手上各自握著一把练习用的木剑。她递出其中一把,同时弯下腰诚恳请托。
「请您给予指教!下官希望藉由和您交手来祭拜亡兄!」
到此为止都只是旁观的萨札路夫少校慌忙介入这个发展。
「喂……喂喂,露康缇准尉。虽然我明白你的心情,但这种事情要看时间地点……」
「我不在意,少校。如果可以,我愿意陪热心的晚辈稍微练习一下白刃战。」
雅特丽以眼神寻求许可。加上这种名目后,萨札路夫也没有强硬否决的理由。他声著肩膀东张西望。
「……算了,拜托你们动作快点。要是闹得太大会传进席巴少将耳里,到时候会挨骂的人可是我啊。」
「了解──那么,立刻开始吧。随便你要怎么攻击都行,露康缇准尉。」
以右手举著木剑的雅特丽开口催促。相较之下,露康缇准尉也行了一礼后摆出中段姿势,首先以木剑前端轻碰对方木剑前端,同时往前踏步发动攻击。
「失礼!」
瞄准护腕的第一击。为了让接下攻击的雅特丽没有机会反击,年轻骑士继续果敢前进。即使接二连三受到兼具速度和精准度的斩击,红色剑士还是靠著巧妙的脚步运用和身体动作来确实闪躲所有攻击。
「……没错,那时候也是类似的情况……」
旁观双方比划的夏米优殿下喃喃开口。对现在的她来说,隔著一个战争的过去记忆彷佛非常遥远──流逝的时间不会回来,无论眼前光景和过去多么相似,丁昆准尉都已经不在这个世上。
「喝啊!」
露康缇准尉的动作愈来愈激烈。腰腿都必须经历过非比寻常的锻炼,才能使出这种边追著敌人往前踏步边持续施展的七连击。雅特丽带著佩服接下每一次攻击,然而却没有错过最后一击后产生的破锭──对方身躯轴心的些微晃动。
「──喝!」
雅特丽轻松挡下在重心移动没有彻底完成的情况下使出的斩击,挥下的木剑前端逮住对方的手腕。伴随著甚至震撼骨头的冲击,木剑从露康缇准尉的手中滑落。
已经分出胜负的双方都停止动作。短暂沉默后,挑战者的嘴角露出一抹笑容。
「……理解。下官根本望尘莫及,的确兄长大人也不是对手。」
「如果真是这样,感到惊讶的反而是我呢。你的实力远远高出于我的预想,关于剑技方面甚至在令兄之上……虽然这话听起来很嚣张,但你要继续精进。五年后一定能打一场比刚才更精彩的对决。」
红色剑士把借来的木剑反持后递给对方,同时讲出这些话激励晚辈。对于纯粹无垢的骑士少女来说,这些直接乾脆的发言实在太过刺激。再度感动到不行的露康缇准尉全身发抖,突然非常用力地弯腰敬礼。
「实……实实实在光荣!啊啊啊啊啊骑士道太棒了!」
留下意义不明的喊叫后,露康缇准尉以全力冲向阵地内。看到骑士团成员们都愣愣望著这一幕,萨札路夫拍了拍手唤回众人的注意力。
「好啦,活动到此为止。总之你们先前往野营地区放下行李吧,不过伊库塔中尉和雅特丽希诺中尉在放下行李后要立刻前来阵地中央,我有点事情要麻烦你们。」
「才刚来就有工作吗?真讨厌~听起来好像我来这里是为了做事。」
「不是好像,本来就是要来做事,你跟我都一样──那么我先把夏米优殿下送往房间。来,一起走吧,殿下。」
雅特丽带著微笑伸出右手,公主原本反射性地想要回应,然而她的手却在途中又缩了回去,就像是改变了心意。面对表现出困惑的炎发少女,夏米优殿下转过身子宛如要躲避她的视线。
「……不,不必,现在还有其他护卫士兵。只要知道地点,我自己就能过去。」
以僵硬语调如此宣言后,公主向萨札路夫问清自己的寝室地点,并迅速走向阵地内部,亲卫队成员也慌忙追上。
被绕著圈子拒绝的雅特丽只能暂时来回望著逐渐远去的公主背影,以及不知道该伸向何方的右手。
「我希望你们陪我去和敌方会谈。」
等伊库塔和雅特丽处理完手边事务从野营地回来后,萨札路夫少校举出正题。
「你们也知道在这种状况下,心理战的重要性会提升到和直接战斗差不多。因此常用的手段是安排会谈,这次敌方也愿意回应。我方和对方的指挥官之间,已经进行过三次谈判。」
「既然是这样,那么应该已经试过劝对方投降吧?敌人反应如何?」
「嗯,关于这点……第一次立刻遭到回绝,第二次多少获得了一些反应。因为已经收到你们在海战上获胜的报告,告诉对方后,敌人产生明显的动摇。他们应该也不想继续没有胜算的战争,所以那时候我还以为说不定有机会……」
萨札路夫讲到这边,皱起眉头搔著后脑。
「……这是昨天才发生的事情。东方飞来一架气球,还降落到山上的敌方阵地里。在那之后立刻进行了第三次的交涉,但是也不知道对方心境发生什么变化……敌人表现出跟先前完全不同的强硬态度,甚至充满自信地表示──他们丝毫没有投降的打算,而且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在援军赶来前都会全力支撑下去,所以我方才应该乾脆放弃收兵回国。最后推测完全落空的我只能垂头丧气地回来。」
「敌兵的状况如何?如果只是交涉对象在虚张声势,我想应该可以从在前线战斗的士兵们身上看出士气低落的迹象吧。」
「很遗憾,没有那种倾向。甚至让人觉得和我方刚开始进攻的当初相比,现在的战意似乎较为高涨。或许是那个气球带来什么能让处于劣势的敌人强硬起来的要素。」
对于长官的见解,伊库塔和雅特丽并肩开始思考。萨札路夫继续说道:
「就算对方已经不可能投降,我想至少也要找出那个『要素』的真面目。因此我想借用你们的力量。伊库塔中尉,这是你擅长的范畴吧?」
「嗯……总觉得少校您是不是误以为我是什么很高明的骗子啊?」
「如果是那种印象,我倒觉得不是误解──话说回来少校,根据先前的对话,意思是我的任务就是会议中的护卫吗?」
「护卫任务自然占了很大比重。虽说受到战时条约的限制,然而和敌人的会谈还是会伴随著危险……不过更重要的原因是,既然你们两个难得到齐,当然没有理由不一起利用吧。因为比起让你们其中哪个人单独上阵,同时出马想必能获得更好的结果,这是我的想法,如何?」
萨札路夫带著浅浅微笑这样说道。听到长官说词的两名中尉互看一眼,接著分秒不差地同时敬礼。
帝国军布阵于山麓,而高山聚落位于山顶,所以双方势力的会谈地点就被设置于正好在双方位置中央的山道上。在爬上那里的过程中,伊库塔一直瞒嘀咕咕地抱怨。
「啊啊真讨厌,爬山只会让人觉得很累,我讨厌爬山。而且明明在阿拉法特拉山上就已经爬满一生的分量了……」
「有体力讲话还不如用在脚上。和神之阶梯相比,这点程度跟登上平缓小山丘没什么差别吧。」
「正是如此!光是这样的山道就示弱,这种软弱的态度实在可叹!索罗克中尉,请您和下官一起每天早上挥剑千次来开始锻錬吧!」
陪在护卫对象的萨札路夫少校身边,身后还率领著自己那一班的露康缇准尉发出充满精神的叫声。黑发少年一脸疲劳地放慢脚步。
「拜托别把我牵扯进那种极度不科学的精神论世界里……会让人在到达目的地之前就失去气力。」
伊库塔虽然满嘴怨言,但幸好这里并不是什么太险峻的高山,一行人聊著聊著似乎就到了终点。可以看到在面朝山道展开的土地上,选了一块平坦地面架了帐篷。在土地四周竖著代表此处为双方承认之交涉地点的红白方格旗帜。战时条约禁止在竖有这旗帜的场所战斗,而且除非双方同意,也禁止拔下旗帜。
「我是帝国陆军少校暹帕‧萨扎路夫,前来进行第四次的交涉!这次还有两名部下也要一起列席,你们可以接受吗?」
过了一会,站在帐篷旁边待机的敌兵传来许可的回覆。萨札路夫一行人对彼此点点头,迈步前进。露康缇准尉与她的部下们都留在入口外,三人才刚踏进会谈用的帐篷……
「──总算到了,Hum,我们这边已经等候多──」
迎接他们的对方说话声不知为何半途停止。在同一时机,伊库塔和雅特丽也彷佛结冻般地停下脚步。
宽广帐篷的中央是一张大桌。靠近萨札路夫等人这边并排放著三张空椅子,对手那边虽然也是同样数量,不过实际上只有中间那张椅子坐了人。那是一名白发的军人,而身躯巨大的男性与给人理性印象的女性则分别充满警戒地守在他左右。然而……
「「「「「啊──!」」」」」
在彼此视线相对的瞬间,众人的喊声同时响起──这是「常怠」与「不眠」的第二次邂逅。纵使这次被当成历史上的重要事件并流传于后世,然而却以极为愚蠢的形式揭开序幕。
所有人就座后已经过了五分钟。到此为止双方阵营都没有任何人开口,只有充满压迫感的沉默支配著会议桌。在这种气氛下,头一个服输的人是萨札路夫少校。
「……啊~那个,怎么说?双方代表似乎都和之前不同……」
「……的确。我是齐欧卡陆军上校约翰‧亚尔奇涅库斯。我等已经取代过去的负责人,接手希欧雷德矿山阵地的指挥。」
听到对方名号的那瞬间,萨札路夫惊讶得睁大双眼。在北域动乱中和他们直接面对面的人只有伊库塔和雅特丽,因此对少校来说,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声名远播的「不眠的辉将」。
「啊……真不应该来……您太过分了少校,这根本不算是什么解谜。」
萨札路夫正在犹豫该如何回应,懒散地把双肘撑在桌上的伊库塔从旁边插嘴喃喃抱怨。白发将领先瞪了他一眼表示责备之意,接著以带刺的语气开口:
「Hah……萨札路夫少校,你们那边似乎混著一个明显欠缺品行的家伙。由于实在不适合重大的会谈,能不能请你们立刻找个地方把他埋了?」
「如果要讲究什么品行,先上个茶水招待如何啊,白毛小白脸?一想到自己是为了看到你那张脸才爬上漫长山路,我就觉得想哭。你要如何赔偿我心中这份充满徒劳的感觉?」
听到对方呛声,黑发少年立刻反击。脸上肌肉不断抽搐的约翰也予以回应:
「和你的对话真是相当折磨人的苦行。我实在非常怀疑,像这种唯一专长是激怒他人精神的人格,到底是在什么样的环境里受到什么样的教育才有办法制造出来?」
「如果有这种感觉,就表示你的精神大概已经起毛起得相当厉害。何必不惜赌上人生,来证明睡眠不足正是造成烦闷焦躁的起因呢?」
「会讲这种话的你,平日一定经常在享受懒惰睡眠吧。可以持续白白浪费有限时间却还能保持平静的内心,到底拥有多自豪的粗神经呢?」
双方讲出的带刺发言就像是枪击战那般,在桌上毫无停歇地一往一来。炎发少女举起一只手制止这种无益的对话,开口仲裁:
「两人都冷静一点,我们来这里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吵架。」
雅特丽那坚定不摇的冷静让现场恢复秩序──然而,在伊库塔和约翰同时闭嘴之后,却有另一个人物发言:
「──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中尉,我有一件事情想请教你。」
担任约翰副官的女性从眼镜后方对雅特丽投出锐利视线,雅特丽也把注意力移到她身上。
「……你是米雅拉‧银中尉吧,有事情找我?」
「没错,在北域勤乱中,应该有名为尼路瓦‧银的武人曾找你挑战。请让我听听那次的颠末。」
带著紧绷表情的女性如此质问。雅特丽看了一眼对方插在腰上的小太刀,以理解的心情点了点头。
「……是吗,他是你的亲人吗?因为姓氏相同,我是有想到这种可能性。」
「没有必要追究这些细节,请告诉我对决的结果!」
米雅拉用双手拍向桌子,从这反应看出对方确实介意的雅特丽也率直回答。
「是我赢了。他以一名武人的身分挑战伊格塞姆,然后离世。」
「──呜!」
「那是难得的强敌,我想以后也没有太多机会能面对那么有实力的高手吧。我绝对不会忘记在和他的决斗中曾感受过的战栗。」
雅特丽带著全副敬意如此回答,在她视线前方愣愣站住的米雅拉从漫长僵硬中恢复后,就抖著肩膀低下头──下一瞬间,踢翻椅子站了起来。
「别说谎!」
她的黑色眼眸里含有杀意,右手也放到了小太刀的刀柄上。雅特丽几乎同时摆出备战态势,然而在两人拔剑之前,齐欧卡那边的两人出面阻止同伴。
「等一下!米雅拉!你冷静点!」「哪有人突然拔剑!」
即使被两名男性压制住双手,米雅拉的激动情绪也无法轻易冷却。她立刻想要甩开束缚砍向仇敌,约翰一边拚命阻止这样的米雅拉,同时在她耳边大叫:
「这样做只是单纯的自杀!你自己也很清楚吧!你的剑术比不上令兄啊!」
他的发言狠狠地提醒了米雅拉发狂失控的内心。之后,她的呼吸慢慢恢复平静,握住刀柄的手也放松力气。这时两名长官总算能够强迫她重新坐回椅子上。
「……虽然这是正常的反应,但是遭到怀疑实在让人不好受。」
雅特丽也把手从军刀刀柄上收回,同时喃喃说道。她重新坐下时紧张已经解除,脱离惊险场面的会议桌又回到沉默。
这时,到此为止的过程中几乎都没有插嘴的萨札路夫故意「嗯哼!」咳了一声,像是要强调自身的在在。
「……啊,怎么说?看起来彼此的人选似乎都出了错。」
哈朗上尉以眼角余光看著充满杀气的约翰与米雅拉,并以伤透脑筋的表情点了点头。
「唔,无法否定……要乾脆下次重来吗?」
「否!不需要,哈朗!」
「我们这边的老人都这样说了……虽然我不反对,但如果无论如何都想继续,就让我负责开口吧。毕竟要是演变成互呛,重点的会谈无法获得进展;万一米雅拉又拔了刀,说不定这次真的会演变成见血的结果。」
听到这番正论,白发将领只能不情愿地接受提议并保持沉默。另一方面,对坐在对面的萨札路夫来说,原本也只能被迫考虑是否要下次重来……然而要是换个角度来看,这种能直接面对敌方将领,而且对方还欠缺冷静的现状说不定是个好机会。换个想法后,他在椅子上重新拉正姿势。
「明白了,那么我方由我来作为主要代表,继续会谈吧。」
「正确的说法是开始对谈才对,毕竟还没有讲到任何议题……噢,我忘了自我介绍,我是齐欧卡陆军上尉塔兹尼亚特‧哈朗。你的名字我已经从前任人员那边听说过了,不需要回报名号。」
「真是谢了。那么哈朗上尉,直接开门见山说吧……你们真的没有打算投降?」
「Nyatt de nyatt!」
「冷静一点,约翰,只要针对我无法回答的内容补充就好……总之,我方回答就是刚才那样。这点你们不必再问也知道答案吧?如果我方会就此投降,根本打从一开始就不会不惜搭乘气球也要赶来支援。」
「话虽这么说,但是你们有掌握到战略上的劣势吗?尼蒙古港已经被我方占领,和军需方面没有后顾之忧的帝国军相比,你们的势力在这周边是孤立无援。就算继续打下去,我想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的确,艾露露法伊大娘输掉让人吃了一惊……不过就算是那样也还有办法,不需要你们担心。」
哈朗上尉带著从容回答。面对这悠闲的回应态度,萨札路夫皱起眉头。即使判断对方是在虚张声势,然而也不像是光凭一股气势在空口白说。他不得不认为这个对手的确具备获胜的信心。
「……我说你们该不会是匆促先上路吧?」
少校正在思考接下来该说什么,黑发少年突然喃喃讲了这么一句。在齐欧卡方三人全都把视线放到他身上的情况下,依旧摆出托腮姿势的伊库塔继续说道:
「我不知道你们有什么腹案,然而,这里已经是被帝国军全面包围的据点。我不认为齐欧卡军的高层会做出可以把没带几个护卫的高等军官丢进这种危险地带里的判断。至少如果是我,就不会选择这种高风险的行径,毕竟我可不想让堪用的将领白白挂掉。」
「你不认为这样是因为受到足够的信赖吗?如果是平凡的指挥官还另当别论,但我们的长官可不是别人,而是『不眠的辉将』。把受到敌军团团包围的孤立友军从绝境中救出……理所当然地成功办到这种程度的事情,就是他受到的期待。」
「如果真是那样,我只能说还真辛苦……不过到头来,我依旧不认为齐欧卡军是乐观主义份子的集团。所以我会擅自做出负面推论,认定这状况是你们几个强出风头的结果。」
约翰的眼角跳了一下,少年以视线角落掌握这个反应,同时进一步发言。
「如果硬要分类,你们那边的军方高层做出的战略性决策应该比较接近萨札路夫少校的见解吧?不是要你们『死守』希欧雷德矿山,而是在尼蒙古港被攻陷的时候就已经下令『必须考虑放弃的选择』吧?作为判断,这种内容适当多了。因为即使继续持久战,等你们那边的援军到达后,接下来会展开的也只有为了争夺矿山的正式冲突,彼此都派出以万为单位的士兵厮杀拚命的大战争──在目前这时机,我并不认为齐欧卡期望出现那么大规模的发展。」
哈朗上尉一边听著伊库塔的发言,同时保持扑克脸。伊库塔心想要破坏这表情大概得费好一番工夫,接著改变发言的切入点。
「……话说回来,有一件事情让我也感到意外。那就是在这次的战争中,齐欧卡明显处于被动。若说你们已经预料到我方的进击行动,但无论是陆地还是海上,防卫的准备都不够充足。虽然我只能推测大概是因为事前的情报战进行得并不顺利……」
即使这番话是为了转移对方注意力的岔路,但实际上对于少年来说,也的确是一个疑问。潜入海军高层的亡灵明明拥有立场,看起来却没能成功在帝国军发动攻势前把情报传达给友军。是因为数量不多的传信鸽没能成功归巢,而且也没有其他联络手段吗……如果真是那样,也可以判断是帝国军的防谍对策运作顺利的结果,然而总还是留有突兀感。
「……不管怎么说,我会以你们是基于独断来到这里的前提来继续推理。这样一来,一开始该思考的问题点是:『援军真的会来吗』?对于你们擅自做出的强出风头行为,后方的友军到底頋意支援到什么地步呢?」
哈朗少尉的嘴角浮现出浅浅微笑,彷佛是在嘲笑伊库塔的刺探只是在白费力气。
「援军会来,伊库塔‧索罗克中尉,你自己刚才的发言已经做出保证。因为如果是正常的军人,那么无论是谁,应该都『不想让堪用的将领白白挂掉』吧?」
「的确是那样,根据从北域动乱后的短期间内就爬到上校位置的飞跃性表现,毫无疑问那个白毛小白脸受到齐欧卡的重用。正如你所说,为了救出那家伙,援军应该会来。你们故意在这场会谈中露脸的行动,也是为了宣扬这一点吧?」
伊库塔耸著肩表示认同。停了一拍后,他的双眼锐利地吊起。
「不过,这正是重点。如果目的并不是『守住矿山』,那么援军的规模自然会有所不同。因为如果只是要救出你们,很难送出以万为单位的军队。」
「你想那样想的话就请便吧,不过索罗克中尉,你不认为那才叫做乐观推测吗?」
「这句话我要直接还给你。不但无视战略构想独断专行,最后还想等待担心自己等人安危的同伴们率领大军赶来救援──这已经是超过乐观,到达妄想的领域。」
以讽刺回应讽刺后,伊库塔总算停止发言。对手的哈朗一边观察旁边已经在嘴里堆满反驳的约翰,同时叹了口气。
「……由于你们的人想说就说,让我们的老大快爆炸了。萨札路夫少校,不是要由你担任主要代表吗?」
「咦──?啊……噢,抱歉。」
「我是不是太抢戏了?那,接下来就交给少校。」
伊库塔并没有特别执著,把后面的任务整个丢给长官。萨札路夫慌忙整理脑袋里的情报。
「……啊~怎么说?简单来讲就是你们并不是根据齐欧卡陆军的战略构想而待在此地,而是基于其他理由擅自决定要守住希欧雷德矿山。至于会前来帮助你们的援军,或许并不会有太大的规模……先前的对话就是这种内容吧?」
「那全都是某人在自说自话,你如果想相信的话倒是请便。」
「这理论的确有价值让我方视为一种可能性来考量──不过,如果这是真相,倒是会留下疑问。意思是对你们来说,有不惜无视齐欧卡军的战略构想也要守住希欧雷德矿山的理由吗?」
少校歪著头望向对面的三人。基于错误假设的质问根本无从回答──透露出这种讯息的他们坚守沉默,然而黑发少年却打破这份寂静。
「……被敌人包围的同伴在求救。我认为光是这样,就已经是充分的理由……足以让那边的英雄蛮干乱来。」
伊库塔对著白发将领如此宣言。这种彷佛看透自己的发言让约翰的忍耐力终于到达极限,他粗鲁地从椅子上起身,像是在表示无法忍受单方面挨骂不还口……
「好,会谈就到此为止。」
然而哈朗上尉不由分说的发言却阻止了年轻英雄的失控行径。伊库塔咂了咂嘴。靠著累积的年龄和经验,身躯巨大的军人并没有弄错该踩煞车的时机。
「结果到底是怎样,该推测敌方援军会有什么程度的规模才妥当?」
沿著山路往下回到自军阵地后,萨札路夫立刻对著两名部下如此提问。黑发少年摇了摇头。
「没有人能讲出正确规模。那个白毛小白脸似乎还在努力提升数字的阶段,或许后方的敌军高官们也正在抱著头苦恼。况且虽然我在会谈中予以否定,不过从一开始就接到『死守』命令的可能性也并非完全不存在。」
在避免做出断定的伊库塔旁边,炎发少女也点头同意。
「虽然可以做出很多负面推论,但能确定的事情只有『不眠的辉将』是为了保护希欧雷德矿山才前来此地的这个事实……话说回来,伊库塔,对于这是他们擅自行动的假设,你有多少程度的自信?」
「嗯~我认为可能性并不低……要是带了一个营的天空兵过来那还另当别论,上校等级的指挥官跟少数幕僚只搭乘一架气球赶来的状况很明显是不合常理的事态。不知道是因为没空凑齐人数,还是这行为本身根本没获得高层的允许。无论如何,毫无疑问他们的确是匆促上路,尤其是如果原因是后者,这行动同时也是一种赌命说服军方高层的做法。」
「我最无法理解的就是这部分,为什么『不眠的辉将』会这样乱来?是他真的很想守住希欧雷德矿山,还是他确定如果是自己就守得住?」
「我想两者兼有吧,再加上那家伙应该认为,自己有义务要守住这里。像这种思考,就是被称为英雄的家伙们的共通心态。」
伊库塔很不屑地说道。会话到此告一段落后,在旁边的露康缇准尉垂头丧气地喃喃开口。
「下官完全听不懂三位到底在讨论什么……」
「放心,我并不期待你提出意见,露康缇准尉。反正你就在旁边跟著学吧。」
「下官总觉得好像脑袋发热……」
「用脑过度所以发烧了吧,自己看情况休息一下。」
萨札路夫随便应付完少女部下,继续动脑思索。就这样过了几分钟后,伊库塔像是要重新来过般地用力拍手。
「基于推测继续推测根本没有意义,我们还是回归基本吧。现在的我们需要的是能快点对付躲在矿山里的敌方势力的方法。」
「嗯,也对。要不要邀请那三人来开个宴会啊?」
「如果是我,绝对不会出席──算了,玩笑话先放一边去,其实我想到了一个计策。先不说是否能算是妙计,不过倒是个非常符合我喜好的点子。讲具体点──」
*
「那小子真让人不能掉以轻心,居然把我们这边的内情都看得一清二楚。」
山上被挖出的巨大洼坑内部,齐欧卡军固守的阵地中央。在因为门窗全都关上而显得昏暗的司令部里,把巨大身躯靠在墙上的哈朗上尉哼了一声。
「尤其是被他看穿我们是独断专行,这点实在很伤。原本是为了让帝国那边自行认定齐欧卡很重视希欧雷德矿山才故意让约翰出面,结果这行动却造成了彻底的反效果──好啦,这下该怎么办呢?」
他叹了口气。过了几秒,坐在房间深处椅子上的白发将领开口说话。
「……抱歉,这是我的失误。实在不够谨慎。」
「不,头一个该受到责备的人是我……居然在敌人面前做出那么难看的失态举止。」
约翰旁边的米雅拉狠狠咬著嘴唇。哈朗上尉看了看两名年轻人一个劲反省的模样,轻轻点头说道:
「明白就好。你们虽然很优秀,但毕竟还年轻。正因为年轻气盛,当然也会出现一时莽撞的状况。我就是为了帮忙弥补才跟著你们。」
年纪最大的人如此告知。把这番话听进耳里后,约翰将双拳都握得死紧。
「伊库塔‧索罗克……!那家伙前来会谈是最大的失算。」
「嗯,是啊。虽说每个人都有特别犯冲的对象,但没想到你和他水火不容到那种地步。好久没看到你试图冷静却没能成功的样子。」
白发将领也一脸苦闷地点了点头。米雅拉把手轻轻放到他肩上,开口说道:
「……约翰,你完全没有必要介意上次战事中发生过的事情。北域动乱这场战争本身的主导权被掌握在你的手中,而且在战略层次上,也总是由你支配大局。那家伙办到的事情,其实也只有在最后的最后阻挡我们而已。」
「Nyatt……就因为那一点点阻挡,导致阿尔德拉神军没能成功占领北域……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我们失去了以令兄为首的『亡灵部队』主力。就算只针对这部分,我方的损失也难以估计。」
「…………呜!」
「米雅拉,我自认能理解你的想法。为了银一门的名誉,在你心中,放弃为令兄复仇的选项根本不存在吧……然而正因为如此,即使明知一切,我还是要下达这个命令,你万万不能和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战斗。无论要拿多少名誉放到天秤上衡量,我也绝对不能失去你。」
为了明确表现出这命令的重要性,约翰执著地把视线放在咬著牙低下头的副官身上,一直没有移开。不久之后这心意终于成功传达,在他的视线前方,可以看到米雅拉的下巴缓缓上下移动。在一旁确认两人互动的哈朗也露出满意的微笑。
「看样子总算恢复成平常的你们──那么反省时间就到此结束,该开始正式讨论。有难对付的家伙成了敌人,接下来该怎么办?」
「当然要继续进行防卫战。既然敌方有伊库塔‧索罗克在,那么这次的状况刚好和上一次相反。率领少数友军来撑过由多数敌军发起的攻势──这不是那家伙对付我时成功办到的事情吗?所以我当然没有理由做不到,不,无论如何我都必须办到!」
「唔……虽然我觉得过于介意对方也不是办法,然而实际上的确是这样。在援军到达之前,我们必须彻底守住这里。要让友军的士兵们能平安回到齐欧卡国内,也要避免造成国境线比这位置更往东后退──更重要的是,这是为了齐欧卡的未来。」
「Yah,我很清楚这样做已经偏离了战略构想。但是只要我能守住,这据点就能得救。既然明白这一点,我有义务按照这理论来行动。因为我已经在失去一切的那一天,当著那些再也不会回来的人们面前发过誓──包括原本应该能救起的另一个生命,我都不会再错过。」
「不眠的辉将」像是在告诫自己般地低声说完后,从椅子上起身,以强烈眼神看向窗外。
「关于接下来的发展,我只能确定一件事。虽然没有明确的根据──但即使如此也毫无疑问,想来那家伙会选择并使出我最讨厌的手法。」
*
「无谓之言。」
低沉的说话声响遍整个帐篷。对于伊库塔透过萨札路夫提出的议案,这时候席巴少将的反应果然还是一如往常的那句话。
「你们真的认为可以实行这种计画吗?只要弄错任何一步──不,即使没有犯错,这依旧是利敌行为。即使大幅退让,假设真的能获得成功结果,也无法避免事后遭到指责。失败的情况就更不用说,甚至连我本身都有可能被视为叛徒惩罚。」
席巴少将以平淡的语气,对著并排站在正面的三名部下讲述严苛内容。黑发少年和雅特丽与萨札路夫一起承受这些话,脸上却不可思议地浮现平稳表情。
「呃……那个,就是啊,在下认为,因为这方式针对了能导致敌方发生确实消耗的唯一部分,可说是个相当巧妙的提案……」
「肤浅,如果只是想卖弄不切实际的空谈,那么任何人都能做到。」
遭到对方斩钉截铁地回绝,萨札路夫很快就无言以对。看样子没可能通过了──他以不知所措的表情朝向左右表达这种意思后,伊库塔摇了摇头。
「您弄错了,少校──席巴少将到此为止的发言,全都只是开场白而已!」
少年高声如此主张,彷佛是在叙述什么不言而喻的真理。萨札路夫瞪大双眼,而席巴少将也皱起眉头满心怀疑,只有雅特丽露出苦笑。
「对于一个提案,当然会出现反对意见。毕竟完美无缺的立案可不是随便就能办到的事情。席巴少将是在测试我方意见的强度。已经深入考虑到什么程度?还有面对反论时,能对应到什么程度?──先像这样进行评估之后,才要求我们必须提出更高水准的议案。对于这种用意,您要确实体会才行。」
伊库塔边饶舌地继续发言,同时往总司令官的方向踏出一步。这种实在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举止,让萨札路夫即使到了现在也忍不住感到佩服。
「那么,既然已经获得严厉的意见,按照规矩,应该要先收回提案并再度深入检讨。不过虽然冒犯,这次想请您允许我们省略这个步骤。毕竟有个棘手的家伙自己跑来当上敌方的指挥官,目前想尽可能多节省一些时间。」
「……虽然我之前就听说过,但你果然很能言善道。想靠那轻浮的嘴上功夫来说服我吗?」
「说服……这样讲有点不对。如果真要分类,应该说是想要诓骗吧?」
少年这样说完,露出愉快的笑容。即使面对这表现出亲昵的举止,席巴少将依旧顽固拒绝。
「无谓之言,没有任何人能办到那种事情。」
「您这话可不是真实。只要回顾过往,至少有一个人曾经办到吧?」
伊库塔摇著头纠正少将的发言,少将嘴角整个拉紧。
「……你想说什么?」
「所以说,就是要在这场无谓的战争中,做一件稍微有趣点的事情。基于这层意义,我们的提案应该相当愉快吧?不但可以看到敌人困扰的模样,而且要是顺利,甚至可以期待接近无血攻陷的成果……是啦,的确事后或许会受到指责,不过同样只要换个思考角度,这不也是会让人感到痛快的事情吗?」
「什么意思?」
「因为『即使跳脱框架,也要夺取结果』的做法,是最符合您风格的方式啊。『日轮双璧』之一的库巴尔哈‧席巴少将。」
少年带著明确好意如此断言。对于少将来说,这是彻底的奇袭。突然窜进耳里的怀念外号震撼了原本跟石像没两样的扑克脸。
「……居然拿出这种已经相当陈旧的名牌。」
「是啊,您要不要趁这个机会把灰尘撢乾净,再度别在胸前呢?名牌后面还写著这种内容──『没有比自保更不适合你的行为』。」
在伊库塔乘胜追击般地追加这句话的瞬间──「哈」的一声,至今为止完全没有表现出丝毫善意的席巴少将口中发出像是无法继续忍住的笑声。纵使声音不大,听起来却是打心底感到愉快。
「原来如此,这就是你所谓的诓骗吗──」
似乎到现在才总算想通意义的席巴少将带著笑意凝视对手,伊库塔也回应般地露出微笑。年龄和阶级都有很大差距的两名军人透过到此为止的些微交流,彼此之间的距离已经缩短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伊库塔‧索罗克吗?」
席巴少将这时才再度喃喃念著对手的名字。他的视线总给人一种似乎在少年背后看到哪个人身影的感觉──过了一段时间,结束这个行为的总司令官把视线放回面前的三人身上并开口。
「把刚才的提案仔细检讨到实行步骤并进行报告──听完之后,我才会决定到底要不要被骗。」
*
会谈后过了三天的中午,笼统预感到的异变终于造访约翰。
「上……上校,有报告!」
当传令兵冲进司令部时,白发将领已经做好可以承受任何坏消息的心理准备。然而实际听到的报告却带著相反的讯息。
「友军的一个班到达本阵地,要求和我方会合!似乎是在比这边更西方的防卫据点先迎击过帝国军的部队!」
「──你说什么?」
约翰带著僵硬表情从椅子上起身。以为早就被敌人击败的同伴成功逃来此地──只听字面上的意思,毫无疑问是个好消息。然而,怎么可能会发生这种好事。
「这个阵地已经被帝国军全面包围,根本没有友军能通过的空间。这支部队不是假扮成友军的敌兵吗?」
「不,看样子确实是友军没有错。这个阵地里有很多原本从西方其他据点撤退过来的士兵,其中有许多人认识今天到达的部队成员。班长的身分也已经获得证实,因此敌兵混在里面的可能性应该不高……」
由于这是关系到收容同伴的问题,因此传令兵在报告时也很激动。看到无法做出判断的约翰开始思考后,身旁的女性副官举起手。
「约翰,我去看看情况吧。只要找班长问话,或许能厘清详情。」
「……Syah。好,麻烦你了,米雅拉。由你亲自去确定有没有暗藏著陷阱。还有因为要问话,总之可以让班长先进入阵地。」
既然还无法确定没有刺客混在其中,由约翰亲自出面确认是过于危险的行为。代替他承担起责任的米雅拉先举手敬礼,接著立刻冲出司令部。白发将领目送副官的背影离去,同时内心深处有种摸不清楚底细的不安感逐渐膨胀。
沿著呈现碗状的阵地朝西方往上坡跑了一阵子之后,米雅拉注意到在靠近坡道顶端的场所聚集了许多士兵。而且在一大群人之中,还有个特别高大的熟悉身影。一注意到她正在接近,对方就主动搭话。
「喔,你也来了啊?应该有传令兵过去通知,约翰有什么意见?」
先前似乎是待在坑道里,哈朗上尉全身上下的军服都沾了泥土。米雅拉对他轻轻摇头。
「他感到非常怀疑。所以暂时保留结论,由我先来看看状况。」
米雅拉边回答边攀爬上用土堆成的防御用围墙,然后带著对枪击的警戒,观察起墙垣另一边的状况。于是,她发现有一群人数约超过四十名,看起来像是齐欧卡士兵的集团正以忧心的态度聚在一起趴在地上。米雅拉主动开口询问慢了一步才来到她身边的哈朗。
「……听说已经证实班长的身分,请告诉我名字。」
「是卡洛尼‧穆吉哈少尉。就是在那群人前面举著友军旗,个子不太高的那个圆脸男子。」
听到回答后,米雅拉瞬间找出应该是目标的对象,接著开口大喊:
「卡洛尼‧穆吉哈少尉!接下来我要询问详细状况,所以你一个人上来吧!」
听到指名的班长慌忙攀上土墙。个子不高的中年军人靠著哈朗垂下去的绳索帮忙,连翻带滚地摔进友军的阵地。米雅拉从土墙上往下跳,开口对他搭话。
「欢迎来到希欧雷德矿山。然而现在没有空让你休息,请迅速说明详情。我这边也很想尽快让在外面等候的士兵们进来。」
「啊……是……!但是……呃……该从哪里开始说明才好……」
「你就从和帝国军开战后,按照顺序说明原委吧。到底是发生什么情况,你们现在才会来到这里?」
哈朗补充更详细的质问。穆吉哈少尉稍微整理了一下思绪,开始回答。
「……我等的部队收到帝国军开始侵略的报告后,就从基地出发,来到西侧的防卫据点迎击敌人。然而寡不敌众,没有获得什么成果就败战并投降。当时,在下和部下一起成了帝国军的俘虏。」
「成了俘虏吗?……那么,你们是逃出敌阵并来到此地?」
「这部分连我也无法理解,我等并没有逃走。而是帝国那些家伙带著我等离开俘虏收容营,来到这里的山脚下。」
「然后,你们就从山脚逃来这个阵地?」
「不……所以说,我等从来没有逃走。帝国军在到达山脚后就解放了我们,没有获得任何说明就被直接丢在荒野里的我等至此也不可能回到西边阵地,因此只能以最近的友军据点,也就是此处作为目标。」
穆吉哈少尉边说明,边从怀中拿出放在皮制文件夹里的公文并展示在两人面前。
「宣告由齐欧卡陆军少尉卡洛尼‧穆吉哈暨部下共三十七人所构成之部队的俘虏劳役义务已经解除」──这样的内容和日期、时刻,以及印鉴都一起记载于公文上。米雅拉和哈朗的表情同时蒙上一层阴影。
「虽然是简略版本,但却是正式公文……内容方面也没有可疑之处。根据我的判断,这是基于战时条约的有效公文。」
「……换句话说,敌人单方面地引渡了俘虏吗?没有要求任何代价,只是白白把同伴还给我等?」
「就是这么一回事。虽然我也同样感到无法理解,但实在无法提出更进一步的说明……」
穆吉哈少尉以不知所措的态度垂下脑袋。面对经历荒诞过程后归来的同伴,米雅拉和哈朗只能面面相觑。
「……我看穿敌方的目的了。」
听完两名部下带回来的报告,「不眠的辉将」露出满是苦涩的表情。
「正如你们的推论,敌人不可能不求任何回报就放回俘虏。这很明显是一种攻击行动。」
「那么,果然穆吉哈少尉等人已经投敌……?」
「Nyatt……他们清白无罪。穆吉哈少尉的说明恐怕没有任何虚假,只是实际情况更加单纯且恶毒。你听好了,米雅拉──这次的部队只不过是第一批而已,接下来应该会发生好几次相同的情况。因为帝国军就是意图透过这种增加粮秣负担的方法,来压迫我方的军需补给。」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米雅拉瞪大双眼。哈朗也以总算理解的态度一拍额头。
「……原来是这招!可恶,听你这么一讲,我才发现是盲点……!」
「这主意本身相当古典,不,甚至可以说是过时。为了拖累躲在防卫据点里的敌人,把从周围的聚落和村庄里带来的一般民众一个个送进来──毕竟这种不人道的行径在过去的战争里是理所当然的手法……不过,随著时代进步,战争也逐渐制定出『双方都必须遵守这些最基本要求』的规则。基于国家之间的相互利益而拟订的这个协约,就是现今的『战时条约』。在这个条约中,原则上禁止在战争里利用一般民众,关于对俘虏的待遇也有设下同样的限制。然而──」
「──在战时条约中,虽然有规定禁止虐待俘虏,但是却没有注明不可以解放俘虏……不,正确来说『在无法确保生存手段的状况下将俘虏置之不理』的行为应该符合虐待的定义,然而我记得这只限于『解放地点对俘虏来说是敌地』的案例才会涉及违反条约。」
「没错,此处属于齐欧卡国内,穆吉哈少尉等人也确实逃进了友军的阵地──混帐!这真是让人火大的高招。明明实际上干的勾当和上个时代的不人道行为在本质上相同,然而拿来和条约互相对照后,却找不出任何能指责对方的部分。」
哈朗上尉半是佩服半是憎恨地咂了咂嘴,他身边的米雅拉用力摇了摇头。
「不!既然约翰在此时已经看穿对方的目的,那么敌人的策略等于已经遭到封锁!既然收容俘虏会导致粮食消耗加快,那我等只要拒绝接纳俘虏就行!」
面对提出单纯解决方法的副官,白发将领却只回答了一句「否」。
「……办不到,米雅拉。我们只能接受对方送来的俘虏。」
「虽然我明白你的心情,但是约翰……!有时候也必须做出冷酷的判断吧!」
「Syah,我完全不打算逃避身为指挥官的义务。要舍弃少数而拯救多数──毕竟所谓的战争原本就是这么一回事。如果舍弃十人可以拯救百人,那么我会毫不犹豫地那样做。就算是四十九人对五十一人,也必定会选择同样行动──可是,这次的问题并不一样。」
约翰对著无法理解而皱起眉头的米雅拉继续说明:
「你试著思考看看,为什么这里的士兵们会愿意服从不是原本长官的我们?那是因为我们没有舍弃他们。是因为我们不顾危险,前来救助被敌人团团包围被迫孤立的他们──正是因为这个第一印象形成了信赖的基础。」
「啊……」
「所以反过来说,当这基础动摇时,统率也会一起崩溃。和你们不同,他们对我的信赖并不具备绝对性。因为大部分的士兵都是几天前才第一次见面,这也是理所当然的状况。如果他们是我亲自费心培育出的重要部下,那么或许还可以另当别论。」
「……可……可是!敌人并没有无视战时条约吧?既然这样,要是我等拒绝接受俘虏,想来不会演变成那种残酷的结果!只要他们表现出投降意愿回到敌阵,起码应该不会受到攻击……!」
「是啊,或许你说的对。虽然期待敌人是愚蠢的行为,但讲到这次的敌人,的确不会笨到在这种时候还无视条约虐杀俘虏……只是,就算他们实际上并没有那样做,也有可能会营造出有那样做的假象。例如──一等到我方这边无法看清俘虏的身影,就抓准时机制造出枪声和惨叫声之类的手法。除了我们几个,其他人听起来应该会觉得真的发生了虐杀事件吧。」
「什么……!」
「这次的敌人,就是会做出这种程度行为的对手……实际上万一真的发生那种状况,被迫想像同伴遭到虐杀的光景时,会让这里的士兵有什么感觉呢?不安、悲伤、愤怒、憎恨……他们心中的这些负面感情,会只针对帝国军吗?不,没那么简单。连我们也会因为拋弃那些原本可以救助的同伴,而成为憎恨和怀疑的对象吧。」
做出这种结论后,约翰重重叹了口气。米雅拉也找不出话回答,只能保持沉默。
「那家伙……伊库塔‧索罗克是在预先推测到这一步后,才实行这个策略。他早就已经看穿,我方根本无法拒绝收容同伴。我不会再感到惊讶了,前几天的会谈中和他见面是完全的失误。给他可趁之机的原因不是其他人,正是我本身。」
白发将领握起右拳打向左手手掌,狠狠咬牙。他一边利用这种方式努力自制,同时思绪也毫无停歇地搜寻著推翻情势的手段。
「……既然曾经成为俘虏,接下来被送过来的士兵们会被解除武装。这阵地里没有储存多余的武器,而且十字弓与风枪和子弹、箭矢不同,没有专门技师就无法制造。所以会成为粮食消耗量增加,却无法加强战力的结果。」
「完全找不出对我方有利的部分……总觉得开始冒冷汗了。」
「不,有唯一一个好处。或许那家伙自以为已经彻底看透我方的内情──不过事情可没那么简单。你们也知道,我们还妥善地隐藏著最后的王牌。」
约翰低声说道,同时隔著窗户把视线投向户外。可以看到在露天往下挖出的洼坑里,有无数以横向凿入山壁内的坑道,还有许多士兵正在坑道内进进出出。
「即使战力无法增加,但人手却会增加。没有多余的武器,但还有许多矿工们之前使用的铲子──你说找不出任何有利之处?Mum,哈朗,不可以乱开玩笑。现在这种情况,甚至可以算是过于有利。」
「……对啊!」
「冷汗收回去了吗?那么应该没问题吧──好,哈朗回到原本岗位继续监督挖掘作业,米雅拉去正式接纳穆吉哈少尉的部队,记得要尽量亲切对待他们。」
「是!」
「Yah。多多麻烦你们了,两位。能不能让伊库塔‧索罗克尝到苦果,全都要看两位的工作成功与否。」
聴到以坚毅语气下达的命令,米雅拉和哈朗都重重点头回应。两人穿过大门后,「不眠的辉将」带著信赖,从窗户目送两人在阵地内迅速离去的背影。
*
「好啦~对方能撑多久呢?」
同一时期,讲到让约翰等人忙著准备苦果的对象──正在很没格调地啃咬著烤鸡爪,悠哉地透过望远镜观察敌人状况。
「刚刚送过去那一班已经是第四批了……这样一来,代表对方食粮的消耗会比一开始加快约一百六十人份吧~」
哈洛带著佩服说道。坐在小圆椅上的伊库塔身边可以看到骑士团众成员、公主以及萨札路夫,每个人都和他一样在吃饭。明明是彼此相连的战场,但双方阵营的紧张感却是天差地别。
「居然能想到这么恶劣的手法……现在是属于下手方所以还好,但只要一想到站在对方立场的处境,就觉得毛骨悚然。」
「哼哼哼,可以明确想像出敌人满心厌恶的反应吧?这正是这次的精华滋味啊,马修。那个白毛小白脸虽然满心想要打场轰轰烈烈的抗战,不过我已经在海上打那种战争打到想吐。所以这次无论如何,我绝对不跟对方打正常的战争!」
「我……我觉得好像很久没看到这么生气勃勃的阿伊……」
「这种恶毒卑劣的手段最符合他的本性,因为他现在的表情和上次陷害骗子时根本是一个模样。」
雅特丽似乎很不以为然地说道。受到影响的萨札路夫也笑了出来,用手撕下一片烤薄面包。
「不不,我也不讨厌这种做法。不管怎么说,如果能少打一点战斗就了事,那可是最棒的结果。部下和我都不会受伤,空出来的时间还能够像这样悠闲吃饭。哎呀~真的没什么好挑剔。」
「……萨札路夫少校,你最近是不是变得愈来愈像索罗克?」
夏米优殿下突然提出这句批评。萨札路夫本人先僵住好几秒,才刻意咳了一声。
「这……这不重要!虽然这次的策略本身就让我吃了一惊,但让人更惊讶的是,没想到你们能说服席巴少将。旁观的我真的吓了好大一跳,面对那位硬脾气的大人,为什么事情可以进展得如此顺利?」
「不,我并没有特别耍什么策略。正确说法是,我打从一开始就相信席巴少将。既然明白都是敲下去立刻能得到反应的对象,接下来只要确实打中该敲击的点就行。」
「我最不懂的就是这部分。不管怎么看,都只能认定你原本就已经掌握席巴少将的为人。明明我花了将近一个月也没能办到,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萨札路夫提出更深入的追问。这时,雅特丽若无其事地插嘴回答:
「少校,纵使现在的席巴少将宁愿韬光隐迹,但过去他可是被称颂为『日轮双璧』的人物。在同一将领的带领之下,在那个时期和已过世的哈萨夫‧利坎中将同受这封号。要作为信赖的根据,我想这已经是充分到过头的经历。」
「我对这个好像也隐约有印象……不过就算真有这么一回事,那也几乎是你们出生前的事情吧?」
萨札路夫略带苦笑地回应之后,决定放弃继续追究。
「真是……我还以为透过战争跟其他事情,和你们之间已经培养出还算深入的交情。不过看样子,还有不少我不清楚的部分。」
伊库塔和雅特丽把这句话当成耳边风,啃著木瓜乾作为这顿饭的最后收尾。不久之后所有人都吃完自己的餐点,准备回到各自的岗位。
「肚子也填饱了,回部下那边去吧……不过老实说,好闲。而且我们还被指定为预备兵力,没什么机会靠近敌阵。」
「这样不是很好吗,吾友马修。你之前在海战时算是工作过头,起码现在可以心安理得地放轻松点。要是你来到这边还那么拚命,这下可会成了过劳。」
「所谓军人的活跃表现就是指那种情况吧?我也不打算吝于付出努力啊。」
「不,错了。在集团经营中,如何适切分配风险与劳力是非常重要的事情。想让组织整体都健全运作,单一的构成人员就不能把过劳视为理所当然。这是军队以外也适用的道理,非常重要,希望你能记住,马修。」
伊库塔再度强调。虽然语气和平常相同,但黑色双眼里却散发出严肃的光辉。微胖少年也注意到这一点,在脑中重复刚刚听到的发言。虽然他无法立刻全盘接纳,但还是点了点头,打算之后再多思考几次直到理解为止。
马修离开后,托尔威、哈洛、萨札路夫也各自回归自身岗位。热闹的用餐光景结束,现场只剩下伊库塔、雅特丽和夏米优殿下这三个人。
「……」
这时,公主似乎心浮气躁地动了动身子。这是因为她回想起海战前在「黄龙号」上发生的那一幕,所以三人的组合让她产生难以形容的坐立不安感。公主从椅子上起身,试图以若无其事的态度离场──然而很不巧,这时却有声音从背后传来。
「殿下,请稍等。您的头发上沾了污泥,虽然冒犯,但请让我为您清洁。一起前往那边的帐篷吧。」
「咦……?不,不必,不需要。头发我可以自己处理。」
「但是后面的部分您自己应该不方便处理吧?若是看到殿下的秀发之美有所减损,不只是我,士兵们也会感到心痛。况且这样对头发本身的健康有害,所以还请您接受──」
炎发少女以理路清晰但依旧听得出是打心底为对方著想的语气来继续说服夏米优殿下……雅特丽或哈洛主动要求照料公主起居并不是罕见的情况,对于殿下本人来说,这应该也绝对不是让她感到不快的多管闲事。
「……呜!」
认识骑士团众成员前,公主成长的环境里根本不可能有哪个人会以带著亲爱情感的手来为她梳理头发。在大部分情况下,周围众人对她的感情只会是畏惧或好奇其中之一,甚至连少数的例外也是憎恨与怜悯──所以对这样的公主来说,雅特丽与哈洛是意外相遇,而且唯二能敞开心胸的同性对象。
──明明是这样,为什么……
少女的内心陷入仰慕和嫉妒之间,发出惨叫……到底为什么,对方表现出的亲近情感会让现在的自己如此心痛?为什么内心里只有混浊漆黑的感情不断旋转翻滚,掩盖了感谢和喜悦──!
「……?殿下,您怎么──」
啪!清脆的声音冲击耳──等公主回神时,她本人已经以全力拍开雅特丽伸出的手。
「我──我说了不需要!」
少女用因为激动而变了调的声音怒吼,遭到拒绝的雅特丽当场僵住。
「认清并记住你的立场,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你并不是我的亲人,也不是侍从!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正当理由要由你来照顾我!明……明明是这样,你却无视我的意见,讲出自以为亲近的发言……!你以为自己成了我的母亲或姊姊吗!」
一旦决堤而出,连殿下本人也无力再阻止。毕竟内心里累积的情绪实在过多,以怒涛般的气势冲出的言语化为利刃,毫不留情地刺穿雅特丽。
接下来的几分钟内,连公主都不太确定自己到底吼了什么骂了什么。等她终于回神,才发现炎发骑士已经垂下头,单膝跪在呆站著猛喘气的自己面前。完全不在意脚下地面充满泥泞。
「──真是非常失礼,夏米优殿下。此等未能谨守自身分寸讲出逾矩发言的行径,不但是不符臣下立场的狂妄之举,更是忘记骑士节度的愚蠢行为。在下会将您的训斥铭记在心,并尽力深切反省。」
雅特丽没有提出任何理由和解释,只表达了骑士应有的完美谢罪。面对她的十全表现,让公主带著畏惧体认到自己先前究竟做了多么愚蠢的行径。
「……啊……啊……」
不是亲人也不是侍从,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正当理由要由你来照顾我──作为皇族对臣子的指责,这番言论很正确。然而,这绝对不是夏米优该对雅特丽讲的话。
公主站在皇族这种具备绝对性的立场,残酷地践踏了自己和炎发少女之间至今培育出的所有关系。因为她刚才的无心发言,让耗费许多时间才逐渐拉近的彼此内心距离,一口气退回了普通的主从。
「啊啊啊…………呜!」
造成的结果,就是雅特丽跪在泥巴里的身影。强迫她这样做的人别无其他,正是公主本身。领悟到自身行动多么绝望又罪孽深重后,夏米优殿下的理性啪嚓破碎。她以全力冲了出去,逃离现场。
「殿下……!」
雅特丽站起来想要追上去,然而她的肩膀却在同一时间被人从后方抓住。回头一看,只见黑发少年摇了摇头。
「……最好给她一点时间,就算立刻追上去,也只是把她逼得更紧。」
炎发少女无法否定这意见,只能带著无可奈何的焦躁情绪,停下正想跨出去的脚步。伊库塔在她面前蹲下,开始拍掉沾在膝盖上的泥巴。雅特丽一边接受他的帮忙,同时闭上双眼像是在深刻体察自身的无能。
「问我是不是自以为成了母亲还是姊姊吗……殿下这句话真的让我受到打击。」
「……」
「我现在的立场是以骑士身分侍奉殿下。可是,把殿下当成一个普通女孩看待时,我也很清楚比起臣子的忠诚,还年幼的她真正需要的东西其实是亲人的感情……大概就是因为这理由吧,我才会在无意识状况下做出类似那样的行为。」
「你没有错。对公主来说,每一个骑士团的成员都该是类似哥哥或姊姊的存在。我认为这正是跟在晚辈身边的年长者所应负的责任。」
「是啊……但是,我没办法乾脆到那种地步。我总是会先想到自己的骑士立场,殿下的皇族身分,还有这两者之间的主从关系。所以就算我已经隐约察觉到会演变成这种结果,刚才还是只能以骑士立场来表达谢罪之意。」
雅特丽低著头,脸上浮现出罕见的自嘲情绪。
「……如果是真正的姊妹……不,就算只是朋友,刚刚也应该要吵个一架吧。透过多次的小争执来慢慢调整彼此之间的距离感……以人来说,或许要这样才显得健全。」
「你没有必要受到所谓的『普通』束缚,毕竟不是只有一种做法。你只要在自己做得到的范围内面对公主就行了。不是以一个无名骑士的身分,而是以年长大姊姊的立场。」
「我真的能办到吗……虽然一方面有以骑士身分护卫帝国的第三公主,但另一方面却完全没有保护到名为夏米优的小女孩……我最近总有这种想法。」
黑发少年拍掉大部分的泥巴后,无言地站直身子。原本凝视著公主离去方向的雅特丽到此才再度把视线放回伊库塔身上。
「──伊库塔,从最早的时期起,就只有你待在接近夏米优殿下真心的位置……连许多无法告诉我的事情,她都有对你明说。是这样没错吧?」
「…………」
「纵使提不出明确的理由,但我依然有察觉到殿下藏著某种巨大秘密。虽然我无连内容都想像到,不过至少明白那并不会是太平稳的事情。因为你似乎也还无法决定态度。」
「……啊~算了,我打从一开始就不觉得能瞒住你啦。」
伊库塔露出尴尬苦笑,接著立刻换回严肃表情继续说道:
「讲得极端一点,公主是以扭曲方式长大的小孩。所以直到现在,她依旧想往极为徒劳无益的方向前进……至于我呢,似乎实在无法放著她不管。」
「毕竟这是身为年长者的责任……所以,情况如何?有办法吗?」
听到这问题,伊库塔的表情更加严峻。
「老实说,很难。公主的内心连比我想像还深的部分都已经遭到扭曲。那女孩以毁灭为目标的生存方式实在非常顽固又惊人,甚至让我只能推论是被哪个人带著恶意蓄意诱导而成……再加上要成为一个能引导晚辈的年长人士,我本人可以算是根本不够格吧,所以我想只靠自己一个人实在无力改变。」
「看来陷入的瓶颈比想像中还深呢──既然如此,你打算怎么做?」
在雅特丽的眼神注视下,伊库塔犹豫之后,露出似乎有点腼腆的笑容。
「嗯,关于这件事情……你在『黄龙号』上跟我说过一些话吧?我想,直接把那些话拿来当答案大概也没有问题。」
少年用一只手搔著脑袋,同时如此回应。这出乎意料的发言让少女瞪大双眼。
「我一个人无法拯救公主,你一个人无法保护叫做夏米优的女孩。既然这样,只有一个结论──你看,这里有我和你两个人。」
伊库塔补充般地说道。过了几秒,炎发少女的嘴角浮出温暖的微笑。
「……说不定殿下又要怒斥该懂得分寸喔,这次会两个人一起挨骂。」
「嗯,如果她问你是不是自以为成了母亲或姊姊,我就乾脆豁出去说自己是爸爸或哥哥好了。」
「会让她更生气喔,说不定真的会演变成严重冲突。」
「那不正是我们所期望的发展吗?要是彼此间的距离能够缩短到会吵架的程度,还真是可喜可贺。」
少年先转过身子这样讲完,才重新面对雅特丽。
「……关于『巨大秘密』也是一样。在不久的将来,总有一天我会把所有内容都告诉你,这点我可以做出保证。所以,你能不能再多等一会呢?」
伊库塔看著对方的双眼,明确地如此断言,雅特丽轻轻点头。以此动作为信号,这个话题就此结束──既然伊库塔已经承诺总有一天会告知一切,那么少女只要相信这保证并继续等待。
「……噢,话说回来我要换个话题,有件事想找你商量。」
沉默并没有持续多久。伊库塔装出若无其事的态度,转为提起别的话题。
「这是我从司令部那边借来并复写的矿山内部构造图,配合另一张地图,有让我感到在意的部分。在地下可以看到朝著北边延伸过去的坑道──」
「很抱歉打断两位的对话!」
帛伊库塔从怀中取出地图,两人一起摊开研究时,突然有三名帝国士兵插嘴。根据阶级章似乎都是尉官,不过脸孔却很陌生。对方随便敬礼后,立刻进入本题。
「我们从后方带来要送给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中尉的联络事项。根据命令,内容只能告知本人,所以能请您和我们一起移动吗?」
「只能告知我本人……?虽然完全不知道会是什么事,但也罢,去那边的树荫下说吧。」
雅特丽暂时中断会话,与三名尉官一起前往较远的场所。被独自留下的少年正觉奇怪,苏雅对著他大喊「连长!」的声音却在这时传了过来。伊库塔只好乾脆抛下这件事,同样离开了现场。
直到那天晚上,骑士团的五人才再度会合。
在矿山南侧的阵地里,设置了给他们作为集会场所的专用帐篷。利用库斯的周照灯照亮的内部空间里,已经聚集了伊库塔、马修、托尔威以及哈洛四人,正在等待雅特丽与公主殿下回来。
「送出七批之后,差不多是三百人吗?山上的齐欧卡军接纳了我方解放的所有俘虏,我想不管怎么様,想必也已经看出我方的目的……」
「那个白毛小白脸肯定在一开始的第一批人就已经察觉。即使如此,那家伙还是没有拒绝接纳俘虏的选项。因为一旦失去部下的士气和信赖,才没有人会愿意继续配合他打这种困守孤城的苦战。」
听到托尔威的发言,伊库塔一边瞪著桌上滩开的矿山内部构造图边回答。隔著圆桌的对面,哈洛正在努力去除被泥巴弄脏的上衣污渍。
「就算是『不眠的辉将』,没有食物也会感到很困扰吧……接下来他会么做呢?」
「这部分正是问题。如果他不打算放弃投降,就必须在食粮耗尽前先确保新的补给路线,这是相当严苛的难题。即使援军能够到达,为了把物资送进山上的阵地,首先必须突破我方的包围。算了,我想在实现这点前,毫无疑问士兵们会先开始挨饿。」
「我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部分。敌人会不会利用气球运送呢?如果只是要把物资空投进阵地里,就算位置必须待在比对物膛线风枪射程还要远的上空,应该还是有可能办到吧?」
「考虑到一架气球能运送的物资量,我是觉得再怎么说还是不太现实。就算对方为了运送物资而派出一个营的天空兵,那时我们也可以派出骑兵,追赶敌人到降落地点。因为现在和利坎中将那时无法攻进敌地里的状况已经不同。」
「也就是你对天空并不是那么警戒呢,阿伊。这样看来,你注意到的地方是相反位置……也就是地面下吗?」
翠眼青年把视线移到桌上,如此开口。伊库塔也点了点头。
「是啊。矿山和坑道有斩也斩不断的关联,为了因应据点遭到包围的状况,事先挖好逃脱用坑道正是从以前就存在的固定手法吧。假设真的有那种东西存在,不光是可以用来脱逃,也有可能会利用成补给路线。」
「我才想问这种推测真的符合现实性吗?想穿越我方包围并来到地面,会需要相当长的隧道,那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挖出来的东西吧?」
「问题是并非一朝一夕啊,马修。这是帝国还拥有矿山时的构造图,在当时,紧急逃脱用的大坑道就已经挖了一半。毕竟帝国也同样会担心遭到敌军包围的事态。所以,你无法断定齐欧卡并没有接手进行我方没做完的坑道挖掘作业吧?」
拿到构造图后,马修瞪著内容低声沉吟。至于伊库塔则把视线移向另一张图──希欧雷德矿山周边的地形图。
「在矿山往北约七百公尺的地方,是一片广大的热带林……只要把坑道挖通到这附近,就能够避免被包围矿山的敌军发现,并且和外部取得联络。我警戒的就是这种可能性。无论如何,我都想确认坑道否存在。」
「你打算怎么调查?又不可能在树林里展开地毯式搜索,难不成要试著在可疑地点拿耳朵贴著地面听听看吗?」
「要挖掘这么长的坑道,地质是否适合也很重要。这附近的地盘即使把标准放再怎么宽也不能算是坚固,所以真的──」
来自帐篷外的脚步声让开始热烈起来的讨论暂时打住。把入口布幕往旁边掀开后,炎发少女走入帐篷。四人的视线一起迎接同伴。
「欢迎回来,雅特丽小姐。今天比较晚呢,有发生什么特殊情况吗?」
哈洛停下去除污渍的手,对著雅特丽委婉发问。然而,雅特丽的表情却正好相反,看起来显得很僵硬。托尔威注意到这一点。
「发生什么事了?雅特丽小姐?」
「……嗯,我这一连收到返回国内的命令。」
雅特丽以没有起伏的语气回应,这答案让四人都目瞪口呆。
「你说回国命令……咦?意思是只有你必须回帝国?明明还没打下目标的矿山,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马修提出理所当然的疑问。听到这个也代言了其他三人心声的问题,炎发少女不知为何却保持沉默没有回答。从这反应看出事态明显异常的伊库塔稍微思考一会,接著开始用手指在桌上敲出有节奏的声响。
──发生什么事?
利用把齐欧卡式光信号转换成声响的暗号,伊库塔试图进行两人之间的秘密对话。注意到他意图的雅特丽先思考了好一段时间,才靠近桌子同样用手指打出暗号。
──我什么都不能说。
这简短的回答让少年感到自己的体温一口气下降──什么都不能说。身处突然脱离战线这种看在所有人眼里都显得异常的状况,那个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却表示,无法对伊库塔‧索罗克提出任何状况说明。
「……好,我明白了。」
只限于在这种情况下,沉默会成为甚至让人感到畏惧的雄辩。既然得不到任何说明,那么伊库塔只能反向推求并做出这种结论。换句话说──现在这瞬间发生了比任何她能说出口的凶讯都更加险恶惊悚的事件。
「什么时候出发?」
伊库塔边发问,边从椅子上起身。雅特丽也淡淡回答。
「今晚之内就要离开,大约两小时后。」
只被告知几乎已经没有缓冲时间的讯息,让马修等人再度无言以对。但是伊库塔却稍微点点头,迈步往外走去。
「……我出去一下。一小时后,你一定要再过来这里。」
黑发少年在经过雅特丽身边时丢下这么一句话,接著快步离开帐篷……他离开之后,在完全无法理解状况的同伴们面前,雅特丽只是沉默伫立。而她的左右手都攥紧了拳头。
离开同伴们之后,伊库塔直接前往司令部的大帐篷。因为总司令官不可能没收到雅特丽要率领一个连脱离战线的报告。
「打扰了。」
说出这句话时他的身体已经穿过入口,所以完全是先斩后奏。除了席巴少将,大型帐篷内还聚集了十人以上的高阶军官,对于年轻中尉突然闯入的行为都投以困惑和指责的视线。其中还包括萨札路夫少校和梅尔萨少校的身影,但引起伊库塔注意的对象并不是他们。黑色双眼立刻找出的目标是白天只见过一次的尉官三人组。
「什……什么──呜啊!」
伊库塔一逼近原本似乎在和席巴少将谈话的他们,立刻不由分说地抓住其中一人的肩膀,把对方拉了过来。
「出了什么事?」
这种做法和少年平常的风格不同,是完全不绕路的直球质询。被他的魄力压倒的尉官转开视线,完全没意愿开口。伊库塔继续抓著对方,把视线往旁边移。
「席巴少将,对于雅特丽希诺中尉脱离战线的事情,您从这些人口中获得何种说明?」
少年完全不顾所谓的形式礼节,对远比自己年长的总司令官如此提问。周围的高阶军官们全都因为愤忾而瞪大眼睛,但不知道是心胸宽大还是真无所谓,席巴少将只是以淡淡的态度回答。
「我只知道是『基于极为重大的战略安排』。」
「没有针对内容的具体说明吗?那么,命令书上的署名者又是哪位呢?」
「伊格塞姆元帅。」
「少……少将!对于区区中尉,您怎能那么随便……」
带来问题的尉官之一提出抗议,少将却狠狠瞪向他。
「……无谓之言。我也一样觉得这状况很不对劲。因为在接下来即将对敌方据点展开攻势的阶段,突然收到要我归还将近两千名战力的命令;而且在理由方面,等于完全没有说明。就算哪个区区中尉在视线范围的角落里做了多少有点冒犯的行径,也会因为眼前的异常状况而显得不甚重要。」
少将冷淡又不屑地对应。先不管他心里怎么想,起码总司令官似乎打算允许伊库塔的粗鲁行为──就箅有点过火也会视而不见,尽量逼问那些家伙吧。少年察觉这种言外之意,也微微点头。
「您刚刚说将近两千人的兵力吧?根据这句话,显示脱离战线的部队不只雅特丽的部队……除了雅特丽,能请您列出奉命回国的所有中尉以上军官的全名吗?」
「无妨。努达卡‧梅格少校、亚分历克‧犹多利可上尉、马尔吉‧尼尔希斯纳上尉、波连‧斯希库上尉、席格‧戴索斯中尉──」
席巴少将流畅地背诵出列在命令书上的名字。听完整串名单后,伊库塔将这些名字和记忆中的各种情报相互对照──没过多久,就找出了一个共通项目。
「──所有人都是伊格塞姆派的军官吗?而且还是比较积极的那一群。」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尉官的嘴角抽了一下。确定自己击中要害的伊库塔继续追击。
「关于脱离战线的理由,雅特丽什么都没有告诉我。我和她之间有秘密必须瞒著对方的情况原本就非常罕见。私事自不用说,就算是军事方面的情报,既然隶属于同一长官并执行同一任务,彼此共享也是理所当然的状况──理论上应该是如此,然而这次明明毫无疑问是军事情报,她却表示无法共享。到底为什么呢?」
「……呜……」
「能让她的嘴巴彻底闭上的事物──通常就是身为伊格塞姆一族的立场。而这个事实,也符合只有伊格塞姆派军官收到归国命令的现状……因此在目前这个时间点,我能够以近似确信的形式来进行推测。也就是……现在的帝国内部发生了与伊格塞姆派阀有关的重大事态。」
够了!别再继续说下去!对方的眼神虽然殷切地如此诉说,但伊库塔却完全不予理会。他的嘴巴把决定性的名词说出口。
「从最糟糕的可能性开始确认吧──是政变吗?」
这瞬间,尉官的脸孔就像是石膏像那般失去血色。从近距离确认这反应的少年领悟到自己射出去的第一箭就已经命中不愿期望的真相。袭击他的战栗感随即传播到帐篷里的所有人身上。
「……而且这政变还具备了逼使伊格塞姆元帅不得不从前线把『确定隶属于同一阵线』的兵力叫回国内的规模。在现在的帝国里,没有几个人能办到这种事情……所以基于单纯的消去法,首谋者是雷米翁上将。」
「不……不是!」
直到此时,尉官才第一次发出否定,然而若想让人相信这句话是真相,他的嘴唇未免抖得过于严重。伊库塔把自己的脸整个凑过去,在双方鼻尖几乎相碰的距离内瞪著对方。
「喂,你既然要否定,至少要连理由也一起提出。还有其他说得通的藉口吗?我可想不出来。这支军队正在执行受到敕命支持的作战行动,然而却在没有任何说明的情况下,只有伊格塞姆派的军官连同多达两千人的兵力突然被召回国内──除了政变以外,还找得出其他的可能原因吗?」
「呜……呜……!」
「没有吧?正因为伊格塞姆元帅也明白无论捏造出何种理由都会让人起疑,才打算以『极为重大的战略性安排』为由来强行通过吧?」
彼此互瞪一段时间之后,尉官闭上嘴巴保持沉默。看来像只缩壳防卫的乌龟,坚决保持缄默就已经是他竭尽全力的对应。把这份沉默视为最关键肯定的伊库塔重新转向席巴少将。
「这就是真相,少将。伊格塞姆派的军官是为了对应在帝国内发生的政变才会被突然召回,因此可以推论帝国军即将分裂成两派吧。」
「…………」
「我想在场诸位里应该没有符合条件的人物,不过还请您暂时警戒雷米翁派的高阶军官,他们有可能会试图从您身上夺走指挥权……只是,就算有那种军官恐怕也仅是少数吧。在目前这时间点被派出来夺回希欧雷德矿山的我们,大概算是被雷米翁上将在引起叛乱前就先赶到国外去的碍事者。换句话说无论是基于什么形式,都不被期待会参加政变。证据就是包括您本身在内,在场的军官都是对参与派阀显得比较消极的人物。」
伊库塔在茫然呆站的军人们身上以视线巡了一圈,接下来就像是事情已经办完,随即转过身子冲出帐篷。
「喂!伊库塔中尉!你要去哪里……!」
没有回应萨札路夫那惊慌失措的喊声,伊库塔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夜晚的黑暗中。
在阻隔一切,只有夕阳透过布帘照进来的昏暗帐篷中。受到罪恶感与自我厌恶感烧灼的公主独自躺在床上,用毯子裹住身体缩成一团。
对雅特丽讲出那种过分言论并逃走之后,除了躲进准备给自己专用的这空间里,她没有其他选择。别说是面对骑士团众人,连前往只有数公尺远的供水处,公主都怕得无法做到。
她感觉甚至连每一棵树,每一粒沙,世界上的一切万物全都等著指责自己。责备声从内侧不断传出,光是要承受这些,就已经让公主的精神不断磨损。要是再进一步遭受来自外界的攻击,就会毫无抵抗力地彻底粉碎──正因为如此确信,所以她唯一能选择的方法就是自我封闭。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请问夏米优殿下在吗?」
心脏猛然一跳,因为帐篷外面传来现在的公主最畏惧的声音。炎发少女那抬头挺胸昂然伫立的气势,甚至能穿越帐篷和毯子传进内部。
「很抱歉,雅特丽希诺中尉。殿下不愿意见任何人。」
护卫的士兵按照公主的指示对应。少女屏气凝神地竖起耳朵倾听,可以感觉到似乎有人轻轻点头的动静,接著雅特丽的声音再度响起。
「那么,虽然冒犯,请恕我在此直接报告──由于收到来自后方的撤退命令,在下将和负责指挥的部队一起回到帝国国内。出发时间已经逼近,因此赶紧前来向您报告。」
公主暂时停止呼吸──回到帝国?在这种状况下,只有雅特丽一个?到底为什么?
「骑士团其他成员会留下。还请您今后更加注意安全,尽可能和他们一起行动。」
雅特丽讲到这边,停止发言陷入沉默。感觉像是在等待回应,也像是在思索寻找更贴心的发言……然而,公主死抓著这份沉默不放后,即使是身在帐篷外的她似乎也能体察到这份心情。于是雅特丽并没有继续试图对话,而是为道别的致意做出总结。
「那么,在此告辞──夏米优殿下,请您多多保重。」
最后讲出这句宛如祷告的发言后,回身的动静透过布帘传进帐篷内。明白脚步声缓缓远离,让公主的全身都瑟瑟发抖。在极为强烈的焦躁驱使下,她发狂般地产生想要立刻冲出帐篷追上去的愿望──即使如此,到最后少女依旧无法行动。
「──啊──」
等到动静完全消失后。在没有任何救赎的昏暗环境最深处,少女再度被孤独留下。
和公主道别之后,雅特丽前往骑士团的帐篷。结果根本不需要进去,脸色凝重的四名同伴全站在入口前方。根据不再显得困惑的表情,雅特丽只看一眼就明白他们已经得知背后原因。
「雅……雅特丽小姐……」「你打算怎么做?」
一脸僵硬的哈洛和马修开口发问。雅特丽在和众人之间的距离比平常还遥远的位置就停下脚步,必须像贝壳一样紧闭著嘴的理由已经消失。
「在正确掌握目前情势之前,我还无法发表任何确实的意见……不过,既然已经发生动摇军队秩序根本的事态,我也必须以伊格塞姆的身分来做出严格对应。无论对手是谁都一样。」
听到带著残酷含意的这番说词,托尔威的表情痛苦扭曲。
「父亲他……父亲他真的做了那种事……?」
「我知道你没有被告知任何消息。毕竟依你的个性,要是事先得知,根本无法彻底隐瞒……雷米翁上将恐怕是刻意让老么远离计画吧。」
雅特丽带著确信回应……这青年过于温柔,在必须把昨日战友视为敌人互相残杀的政变战场上,不可能毫无犹豫地扣下扳机。他父亲想必也明白这一点吧。
「老实说,这种情况对我来说也比较好。毕竟你的狙击部队若是成为敌人就会化为最大的威胁。」
「什么──」
翠眼少年这次真的哑然无言。因为雅特丽刚刚这段话显然已经把托尔威当成敌对势力之一,甚至已经实际假设过彼此敌对战斗的状况,所以才如此牵制。
「不,不只托尔威……如果是要安分待在这里那还无所谓,但如果不打算这样做,那么马修和哈洛也必须明确决定出自己的立场。因为在这种状况下采取行动,就代表你们要选择加入伊格塞姆或雷米翁阵营。讲极端一点──就是要站在我这边和托尔威为敌,还是要站在托尔威那边与我为敌。」
马修和哈洛的表情也惊愕地扭曲。炎发少女明知会造成反感,却蓄意使用这种残酷的讲法。这是为了让他们能够明确理解状况,而且,也是为了避免夺走他们进行选择时的余地。
「我也认为最好能够不要和任何人为敌……不过,我并不会期待能演变成那种状况。因为遭到背叛时,若是下手产生迟疑可是会造成困扰。」
雅特丽平静地如此断言。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比任何人都先下定坚毅决心,准备前往新的战场。即使明知有可能演变成无法挽回的事态,然而马修、托尔威还有哈洛却都无法做出任何回应──因为在自身心情都尚未得出定论的三人心中,当然不可能找出能对她说的话。
「不是期待,雅特丽,这时只要希望就行了。」
唯一例外,只有黑发少年能讲出一直准备著的发言。和炎发少女相同,他也在胸中抱著决心来到此地,打从最初就不曾产生任何动摇。伊库塔‧索罗克稳稳承受这个总有一天会到来的时间终于真正到来的现实,连一步也没有后退。
直到此时,雅特丽的视线才总算朝向黑发少年……原本她打算不说一句话就直接和他道别。因为只有对他来说,没有必要说明状况,也没有必要那样做好催促对方下定决心。双方对彼此的想法都已经知晓透彻,无一遗漏。
「……真是困难的要求。就算假设真的有我们『骑士团』能够不少一人维持原状的未来,那也位于我可触及的领域之外。如果希望这假设能实现,那么该怎么做?乾脆向神祈祷?」
「神并不存在,就算存在也什么都不会做……既然如此,答案只有一个──『把希望放在我身上』。」
伊库塔目不转睛地凝视雅特丽的双眼,如此宣言。他在肺里吸满空气,然后指向逐渐沉入西方地平线的夕阳──以丹田发出声音。
「……保持希望吧,雅特丽!如果你真心如此希望,就算要我把那个太阳再度拉上天空,我都会做给你看!如果那里有你希望的未来,即使远在天边尽头,我也会把手伸过去!」
「──」
雅特丽睁大双眼,少年继续以听起来实在不太科学的表现方式发表主张。
「就算你本身并不希望,我也会擅自此希望!不,我从很久以前就已经一直如此希望!我应该说过了!我唯一的愿望,就是你能够按照你自身希望的形式存在!」
炎发少女听懂了。伊库塔想要表达的重点,并非是已经互相彻底熟知的彼此决心,而是该进一步共有的意志──别把觉悟当成理由而舍弃希望。少年最后传达出的这个讯息,让雅特丽原本应该已经完全控制住情感的内心却在此时还产生激烈动摇。
「我……能够正确希望吗?」
炎发少女低声说道,接下来立刻转身背对黑发少年……既然保持冷静的自信已经不再巩固,那么现在就是结束一切道别的时机。她朝著即将完全落下的夕阳走去,就像是要甩开犹豫那般加快脚步。
带著二刀的少女直到背影被昏暗天色吞没再也看不见为止,都不曾回头再看向同伴。
「……伊库塔,怎么办?……我们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马修不知所措的发言打乱寂静……虽然他总是告诫自己不可以完全依赖优秀的同伴,但只有这时,他失去求助以外的任何想法。托尔威和哈洛的心情也和马修相去不远。
雅特丽离开,骑士团分裂。根据情势演变,或许接下来会分裂得更加严重。一想到这现实,他们甚至感到脚下的地面似乎开始逐渐崩毁──
「你们三人都听我说──在我心里,思考和烦恼的过程都已经结束了。」
在混乱的泥沼中,只有伊库塔的声音依旧坚定明确。三人就像是连根稻草也想抓的溺水者,把视线集中在他身上。
「现在已经完全没有选择手段的余裕。除了希望,我也已经做好觉悟。所以我接下来──将要把过去沉没的太阳再一次强行拉上天空。」
「咦……?」
「首先必须聚集所有高阶军官。我要去找公主,你们帮忙打著夏米优殿下的名号去找席巴少将交涉。如果只用一次,仰仗皇族特权的强硬要求应该会被接受吧。关键的这边虽然是先斩后奏,不过也不必在意。」
伊库塔边说,边依序轻拍三人的肩膀。即使语气和平常没什么不同,但是他散发出的气息却似乎有哪里不一样。这时,哈洛率先察觉出那其实是极度紧张的反应。
「伊库塔先生,你想做什么呢……?」
她一边产生奇妙的寒意,同时开口发问。黑发少年轻轻笑著摇了摇头。
「你们很快就会知道……但是,记得先做好心理准备。因为之后你们也必须选择,选择接下来要保护什么,还有要和什么为敌──」
雅特丽和同伴们各奔东西后,大概过了一小时。同时收到召集命令的中尉以上军官们全都聚集到希欧雷德矿山南侧阵地中央搭起的大帐篷里。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等是为了什么才被叫来集合?」「明明接下来就要攻击矿山,放松包围真的没问题吗?」「这次集合和被叫回后方的部队有什么关系吗──?」
空间里充满吵杂的军人讨论声。帐篷本身具备可以容纳一百人以上的特大尺寸,然而接近上限的人数全塞在这里面后,再怎么说还是会让人感到拥挤。在发出召集命令的同时赶忙运来的长椅子上,已经呈现几乎满座的状态。
「我……我想所有人应该都到齐了,那家伙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出现……!」
从前面数来第三排,可以看到马修、托尔威、哈洛三人并肩坐在一起。由于去找席巴少将交涉并要求召集的人是他们,因此现在的状况可以说是如坐针毡。无论关键的伊库塔到底想耍什么把戏,他们都希望早点开始。
三人把视线放回前方后,可以在两列前的最前方看到席巴少将的身影。脸上依旧绷著表情,让人根本看不出来他对现状有什么意见。同一排左右坐著从上校到中校阶级的校官,后面一排则有带著不安表情的萨札路夫少校和梅尔萨少校。尤其是萨札路夫似乎满脑子都在烦恼自己的部下不知道想搞什么花样。
「……!来了!」
在许多人抱著焦躁情绪等待的情况下,要求召集的当事者本人终于现身。和其他军人不同,从相反方向的后门进来的伊库塔先看著人数多到让特大帐篷显得狭窄的群众并轻轻点头,接著直接站上面对最前排长椅子的讲台。可以看到公主跟在他身后,而且不知为何,怀里还抱著伊库塔的搭档,库斯。
「那家伙就是传闻中『骑士团』的那个……?」「公主殿下也大驾光临……」「为什么区区一介中尉居然敢无视高官站上讲台?」「召集是那家伙的主意吗?」「黄口小子到底想做什么?」
形成吵杂声的内容改变,对伊库塔的指责声浪也逐渐加强。唐突发起的召集难免会引起这种反应,不过当事者本人对于朝向自己的带刺视线却显得毫不在意。反而是夏米优殿下抱紧怀中的库斯,似乎连同伊库塔的份一起感到尴尬。
黑发少年先站到这样的公主身边,接著以视线在眼前众人脸上扫过一轮后,才缓缓开口:
「我们这些人打从一开始,就在打一场没有价值的无谓战争。」
第一句话说出口的瞬间,在场将近百人的军人里,就有大部分变了脸色。如果这是为了请求某种指示的演说,那么这种开幕方式看在任何人眼里都显得极为失败……然而,少年本身却毫不后悔,他甚至认为自己成功抓住了听众的心。
「这个东域,是为了掩饰行政失败而被舍弃的土地。原本防守这里的利坎中将被当成促使国民接纳结果的祭品,在和齐欧卡军的战争中,注定般地丧失生命。把开拓失败的土地当成原本就不曾存在并予以舍弃。只是因为这样,帝国永远失去了一位名将,许多优秀幕僚,以及数也数不清的勇敢士兵们。」
伊库塔的语气并没有使用显然想要寻求共鸣的声调,反而显得很平淡。如何吸引对自己不带好意的听众注意力──少年半基于本能,很清楚办到这件事的方法。
「然而现在,我们却再度来到曾以庞大牺牲作为代价舍弃的东域。因为接到必须夺回希欧雷德矿山的敕命。『之前觉得很碍事所以丢掉,但仔细想想果然还是有必要留著,所以你们再去拿回来吧』──节录重点后,其实敕命的内容就是这么一回事。如果这是小孩子对玩具的意见,听起来似乎还挺可爱。然而,讲出这种要求的人却是年纪已经一大把的贵族;被视为玩具一下丢掉一下又要拿回来的对象,则是拥有一千万人口的一部分国家领土。该说真是让人笑不出来呢?还是该说除了笑,已经无法做出其他反应──」
「谨言慎行!对敕命的批评是大不敬的行为!」
坐在前方的一名校官发出怒吼,伊库塔从讲台上盯著对方的脸孔。
「……没错,我很清楚。以『不敬』这藉口来掩盖那份不满,停止思考──这就是各位的工作。无论这种行为看起来多么不科学,依旧难以指责。因为,诸位都是以正确的军人自处,即使这种正确根本看不到将来。」
「你这家伙居然还……!」
「哈萨夫‧利坎中将也是因为这种『正确』而失去生命的人。那位名将身为军人实在过于高洁,居然连命令自己去死的敕命都愿意接受……他其实可以更卑污一点也不要紧。就算他无视命令,即使污辱他是懦夫的声浪有多大──我依旧希望那个人能继续活著,就跟在场的所有人一样。」
现场的吵闹声突然安静下来。伊库塔把头深深往下垂,用力握紧双拳。
「……你们打算演这种猴戏演多久呢?」
事前准备好的内容被抛到脑后,颤抖的嘴唇擅自吐出言论──精心盘算过的演说只到此为止,因为过于强烈而无法完全掌控的情感从少年口中猛然涌出。
「面对只会消耗玩弄国家的存在,只会无条件下跪服从;对于不惜燃尽生命也要为国战斗的人们,却不屑一顾……!如果这叫做敬意,乾脆丢去喂狗!但是我看连狗也会立刻吐出并用后脚踢沙掩埋!因为狗和你们不一样,对于腐臭非常敏感!」
「讲……讲这什么诡辩……!」
「诡辩?这些话哪里算是诡辩!保护国民的生命和财产,维持和平不正是军人的存在意义吗?就算在这边拚命夺下一座矿山,又能演变成保护了什么的结果?怎么可能会发生那种事!对于我们赌上性命获得的战果,贵族们只会随随便便地又转手卖掉!起码所有人都该明白这种愚蠢的定律!就是现在,在这里当场想通!」
「你的发言太过分了,中尉!」「这已经是叛逆了!快点抓住他移送军法会议!」
少年的主张过于偏激,譲军人们发出猛烈的反论和抗议。骑士团众人和萨札路夫也无法出来打圆场,只能一个个脸色发青。然而,在这阵逆风即将大到要盖住自己声音之前,伊库塔放出了最暴力的现实。
「一切都已经太迟了!当我们在这里耍猴戏时,叛乱已经发生──也就是由雷米翁上将发起的政变!」
这声音传进所有人耳里的瞬间,有一半的指责和怒骂变成惊慌失措的喊声。在动摇逐渐扩散的情况下,想要确认事实的众人视线集中到最前排的总司令官身上。
「少将,中尉刚刚的发言──」「是……是鬼扯吧?怎么可能发生那种事……!」
对于参杂著愿望的提问,席巴少将依然紧闭著嘴没有立刻回答……在只有亲近的幕僚确实知晓政变爆发是事实的现在,还有机会断言这结论只是伊库塔个人过于冲动的妄想。纵使结果只会让情报发表的时间往后推迟,然而如果要维持集团的秩序,有时候也必须选择这种做法。对于少将来说,这是最具备现实性的选项──不过在实行之前,有一件让他极为介意的事情。
「……伊库塔‧索罗克中尉,我只想先确认一点。你安排这集会的目的是什么?」
少将以低沉声调对著讲台上的少年发问,这质问还包含了没明说的讯息──你的目的是要煽动这里的军人们,和雷米翁上将的政变会合吗?
如果真是那样,席巴少将不得不判断这是极为欠缺考虑又愚蠢的行径。如果想让许多高官赞同叛乱的意志,伊库塔‧索罗克实在欠缺过多条件。即使有第三公主的后援,北域动乱的实际表现,以及骑士团的英勇名声──但这种程度依然完全不足。
在目前的这个时间点,席巴少将有可能选择的选项,就是不跟随伊格塞姆也不加入雷米翁。而是要率领指挥下的全军,坐著旁观发展直到政变结束。正因为确定他会选择这条路,泰尔辛哈‧雷米翁上将才会选中这时机发起叛乱。彻底旁观──这就是对两个派阀都无法产生期待的男子做出的结论。
「是为了告知各位选项。」
这没有超出预想范畴的答案,让少将很快感到失望。然而,伊库塔的话还没说完。
「我不是要无条件跟随体制派(伊格塞姆),但是,也不是要加入革命派(雷米翁)──而是要指出在场所有人都没有想像到的第三条道路。」
「……你说什么……?」
席巴少将感到内心深处产生一阵骚动,他迅速制止其他军人的抗议,等待接下来的发言。在他的视线前方,少年闭上双眼像是在冥想,接著多次深呼吸。
「……呼……」
经过一段漫长时间,伊库塔才睁开双眼──接著开始叙述。
「──过去,帝国军有一名将领。」
在恢复寂静的空间里,少年的声音庄严响起。马修、托尔威、哈洛、萨札路夫全都捏著一把冷汗并竖起耳朵。
「在军中,那男子当初只被当成个废物。体力达不到标准,欠缺斗争心,在学习战术的课堂上只会讲些奇怪意见造成讲师困扰。至于外表也极为平凡,和魄力与威严这类气势基本上无缘。正因为是这样的人,被周遭取了个『白日点灯』的绰号用来嘲笑他派不上用场,也是非常理所当然的发展。」
伊库塔不急不徐地慢慢叙述著。在军人们的心中,那个人物隐约成型。
「要是和平时代继续下去,或许那男子终其一生都会是个没有用的白日之灯。但是男子却没碰上这种好运,而是背著身为军人的义务被丢入乱战之中。由于原本被指定为预备兵力的男子部队都被派出,当时战况已经单方面不断恶化,能仰赖的长官和同伴们也大量减少。
在残存下来的人员中,有两名特别优秀杰出的军人。也就是当时还身为少尉的索尔维纳雷斯‧伊格塞姆与泰尔辛哈‧雷米翁。虽然他们没有屈服于苦境而持续表现得英勇善战,不过身处无法对战略层次提出意见的尉官立场,即使累积再多局部胜利,也无法推翻败战的结果本身。才华洋溢的两人逐渐被逼上绝境,终于在大举进攻的敌人面前,被迫做出殉难的心理准备──正是那时,在因为绝望而陷入黑暗的战场上,连存在都被遗忘的灯火散发出灿烂光芒。」
情势突然急速转变。在场的每一个军人,没有人尚未听懂伊库塔叙述的人物是谁。他们坐立不安地和身旁同伴面面相觑,同时战战兢兢地回想起──在那个人物离世后,连不小心提起都会犯下禁忌的过去。也回想起连存在也一起被烙印上「战犯」罪名并遭到强硬封锁的,关于那名英雄的记忆。
「那个男子对同伴提出一般基于常识恐怕不会想到的作战。大部分的军人们不是嘲笑就是猛烈反对,只有先前提到的那两人看出这作战计画蕴藏的可能性。他们不顾周围的反对并实行这个作战,结果,让原本命中注定会全灭的数千名同伴成功平安撤退回后方友军身边。面对那些脸上表情彷佛见了鬼的军人们,听说男子很不爽地表示──『所以我不是说过会成功吗』?」
伊库塔忍著苦笑,继续说下去。
「以这件事为契机,男子成为索尔维纳雷斯‧伊格塞姆与泰尔辛哈‧富米翁的盟友。这两人因为隶属不同派阀所以一直避免和对方过于亲近,然而透过这男子,让他们慢慢地加深交情。那真的是很不可思议的光景,因为将来必须各自扛起帝国军两大派阀的两人居然在休息室边下将棋边闲谈,而且旁边总是能一并看到那名男子的身影。他擅自以『索尔』、『泰尔』这种昵称来称呼两名友人,即使对方再怎么不乐意,也毫不在乎地继续使用。由于无论怎么纠正都不肯改掉,到最后连两个当事人都开始以这种昵称来称呼彼此。」
说的愈多,少年愈觉得自己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放松。他的眼前描绘出鲜明的景象,彷佛曾经亲自见识过遥远过往的三人交流。
「三人的友人关系愈加深,男子活跃的机会也以正比增加。获得能在战略会议上提出意见的立场后,他的智谋呈现出压倒性的敏锐。作战立案、兵力运用、设置补给线──无论在哪个分野,男子的提案都充满了极具魅力的革新芳香。
到那时候,早就没有人会再嘲笑他是白日点灯了。曾经被他从苦境中拯救而出的人们,甚至把他比喻成黎明的太阳。获得同袍的尊敬,长官也对他另眼相看,还获得两名仰慕其行事为人而愿意跟随的优秀部下。那两名虽然年轻却充满上进心的军人,名为哈萨夫‧利坎与库巴尔哈‧席巴──也就是跟随在男子身边,后来被称为『日轮双璧』的两人。」
伊库塔一边说,一边望著坐在眼前的总司令官。那里已经不再有因为不满和绝望而结冻的紧绷表情。少将睁大双眼,竖起耳朵,等待这番话的后续,还有接下来应该会出现的某种发展。
「像这样以惊人速度步步晋升的男子,很快就被交付了一整个团。男子的部队在国境边缘的州构筑据点,无论是在进攻时还是在迎击时,总是被要求做出最高等级的贡献,实际上也持续办到。士兵们若是在前线陷入苦境,总是会基于男子的部队必定会前来救援的信赖感,坚毅不拔地持续抵抗──『不要放弃!无论夜晚多么黑暗,黎明都必将到来。因为我等拥有太阳(日轮)的庇护』──他们正是以这种话语来作为激励彼此的信条。」
讲到这里的瞬间,少年把手伸入军服胸前,同时黑色双眼也对著站在旁边的公主和搭档送出暗号。注意到视线的少女用力吸了口气,在讲台上往前移动到最边缘。接著从这个位置慎重选择角度,把抱在怀中的光精灵库斯的「光洞」朝向比少年身体还稍微前面一点的方位。
「黎明必将到来。这是我喜欢的一句话,原因就是,这句话是基于天体运行的科学事实。」
伸入军服中的手缓缓拔出,握紧证据的右手朝著前方用力往前举──看准同一时机,库斯的远光灯照亮了伊库塔手上的物体。
军人们看到的东西,是大小勉强可以用单手握住的银制工艺品。物体本身呈现正八角形,周围有一圏箭头型的装饰。虽然那东西一看就知道是和军方有关的徽章,然而在光源的照射下,却呈现出完全不同的样貌。
「──啊──啊……」
席巴少将全身都无法控制地发抖,他的双眼已经只能看见那个奇迹。形成全体中心的银制工艺品,以及整圈从中心以放射状往外延伸的箭头。完整沐浴在精灵放出光芒下的那东西──现在正如黎明的太阳那般灿然闪耀。
「帝国陆军上将巴达‧桑克雷之子,伊库塔‧桑克雷在此宣告。」
少年的嘴里表明一个事实。他舍弃许多事物,拋开众多过去,在这瞬间转动了人生的船舵──伊库塔很清楚这是绝对无法后退的一步,然而即使如此,他也毫无犹豫。他要舍弃一切有可能成为枷锁的事物,去追赶炎发少女的背影。
「和父亲之死一起下沉的太阳,已经在此再度升空──黎明之时已到。来吧,现在正是我等出面的时机!过去在帝国军数一数二的名将率领下,曾经在战场上纵横冲锋的战士们。世界上最精实强大的一支部队──帝国陆军独立全域镇台『旭日团』!」
在右手太阳散发出的光芒下,伊库塔对著身经百战的军人们下令。过去认识巴达‧桑克雷的每一个人都不由自主地从眼前的少年身上,看到已逝名将留下的身影──
夏米优殿下在比任何人都靠近的位置,亲眼目睹揭明最大王牌的少年身姿。
「──啊──索罗克……」
面对这光景,公主只能屏住呼吸……她事前得知的消息,只有帝国内发生政变所以雅特丽被召回;以及为了打破这个现状,伊库塔必须把在场全军的指挥权都收入自己手中的这计画概要。虽然连公主也能推测出那将成为类似叛乱的行为,然而她依旧没有拒绝协助的余地。因为不光是雅特丽的问题,帝国目前正在以最糟糕的形式濒临灭亡。
虽然她负责带著库斯并照亮伊库塔的手,不过关于那个徽章,公主甚至连存在都不知道。不过就算她事前就得知此事,也不可能预想到这一步──伊库塔居然会以如此大胆的做法,来试图拉拢因为他父亲过世而被留下的军人。
帐篷中已经陷入大混乱。在将近百人的高阶军官中,几乎有四分之一是过去曾隶属于巴达‧桑克雷麾下的成员。就算不符合这条件,其他大部分的成员过去也曾经由哈萨夫‧利坎或库巴尔哈‧席巴来担任长官。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情况,因为他们是代代相传才会待在这里。从巴达‧桑克雷开始的名将系谱即使本人已经过世,直到现在也依旧脉脉传承。
「伊库塔,原……原来你是……」「阿伊,你──」
在混乱中,骑士团的三人也因为这个被公开的事实而张口结舌。由于他们并不知道巴达上将和伊库塔的关系,因此惊讶的程度更胜公主。
「……伊库塔‧桑克雷……你就是……那时候的男孩吗……」
从椅子上起身的席巴少将踩著不稳脚步靠近黑发少年,军人们的视线也一口气集中到他们身上──没错,要决定如何回应这状况的人别无其他,正是他身为总司令官该负起的责任。
「嗯,很抱歉这么慢才跟您打招呼,席巴叔叔。以前在老家曾经见过好几次面吧?我还确实记得您有陪我玩。」
「嗯,我也记得……但是,没想到会以这种形式再度相见……不,应该说已经相见……」
「老实说,要是没有发生什么政变,我完全没有自己主动承认的打算……不过算了,既然已经发生,那也没有办法。我只能乾脆放弃那些事情,像这样厚著脸皮想靠老爸遗留下来的庇荫来拉拢各位。」
听到这种摆明豁出去的主张,席巴少将伸手押著额头,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他死守著几乎快要崩坏的紧绷表情,一边辛苦维持著威严,同时朝著对手以动摇的语气发问。
「……你说过要指出第三条道路吧?不是要跟随伊格塞姆,也不是要加入雷米翁。那么,你到底想做什么……?」
「当然是要成为调解争执的和事佬啊。这不是很明显的事情吗?在这种状况下,无论是伊格塞姆获胜还是雷米翁获胜,帝国都会步上绝路。毕竟两大派阀正面冲突后,造成的损害可无法估量。只能在演变成那样之前先阻止他们。」
「那种事情跟魔法没两样……你真的认为能办到吗?」
「魔法?不可以说这种傻话,我会确实按照科学原则来进行──噢,对了,关于这次的对话,还请您要确实记住。因为等到一切都结束后,我也要讲这句──『所以我不是说过会成功吗』?」
模仿父亲的这句声明成为最后的一击,突破对方所向披靡的「无谓之言」防守。噗呼……席巴少将的嘴角喷出一大口气。就像是要把长年累积的所有郁闷情绪全都吐出来那般,他爆发性的狂笑了起来。
「呼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是吗,原来如此!这的确很有趣!的确很愉快!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大笑声在帐箨里不断回响著。过去在名将之下被称为「日轮双璧」的男子,以经常豪爽大笑的性格获得战友们宜忧的库巴尔哈‧席巴在此真的回来了。
「──喂,你看到了吗,哈萨!你急著死是非常严重的失败!还以为永远不会结束的夜晚再度迎向黎明!这真是痛快!看样子,认定这世界确实过于无聊并彻底舍弃的时机尚未到来啊!」
少将隔著帐篷仰望天空,向著先过世的战友报告好消息──在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情况下,只能屏息忍耐无谓战争的时期宣告结束。既然如此,也没有任何事情需要犹豫。
「已确实接下要求整个营再集合的指示,伊库塔‧桑克雷先生。接下来我会去统整部下,在行动开始之前,可以给我约十分钟的时间吗?」
「您可以用一小时,不过条件是,必须让所有人都心服口服。尤其要特别注意比较倾向雷米翁派的军官,若有必要,麻烦您把他们和部队隔离。毕竟我不想之后还遭到来自背后的暗算。」
「呼哈哈哈哈哈!一开始就毫不客气啊!不过我明白了,就按照你的吩咐进行吧!」
席巴少将爽快答应后,以充满力道的脚步迅速回到部下们面前。之后就像是要和他交接,从长椅子堆中脱身的骑士圑三人和萨札路夫赶到伊库塔身边。
「顺……顺利成功了吗……?」「该说什么才好呢?那个……就是……」
虽然人是过来了,但四人都表现出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的态度。黑发少年一边对众人露出沉稳的笑容,同时低下头道歉。
「──不好意思一直瞒著大家。正如刚才所说,巴达‧桑克雷是我的父亲。这徽章是我保管的遗物,直到这次战争之前,才为了对应这类事态而随时带在身边。」
「你这家伙居然藏著这么惊人的必杀王牌……话说回来,你也真干了很夸张的勾当,这下跟发起第二个政变也没什么两样吧?要是被送上军法会议,绝对会被处以极刑,这部分你自己清楚吗?」
虽然受到状况震撼,但萨札路夫还是站在年长者的立场提出警告。伊库塔打从心底感谢这事实,并看著对方双眼点了点头。
「我自己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公主也是──不过关于在场的你们四位,当然要由你们自身做出选择。所以请做出决定吧,要跟著我一起走吗?还是不愿意?」
伊库塔一边提出选项,同时按顺序一个个看向同伴们的眼睛。他最初的对象是托尔威。
「托尔威,我想你应该明白在所有人当中,你的立场最微妙。既然雷米翁上将避开你发动政变,应该是打算在一切结束之前都不会把任何事情告知你这个老么吧。」
「…………嗯……」
「你可以选择就这样按兵不动,也可以选择和雷米翁上将会合并以政变阵营的立场来参战。当然,后者就代表会成为雅特丽的敌人,以我来说是绝对不建议你那样做──话虽如此,讲到要不要建议你跟著我,这也是非常近似诈欺的意见。因为我的目的是介入政变并进行调解,真枪实弹开打是最后才会动用的手段。话虽如此,依旧会有很高机率发生战斗,而且毫无疑问,与雷米翁上将也会以某种形式进行对决。你能够接受那种状况吗?」
伊库塔把视线从无法立刻回答只能保持沉默的青年身上移开,接著看向马修。
「马修,你的立场也绝不轻松。如果你加入叛乱势力,毫无疑问会拖累泰德基利奇家全体。我今后要采取的行动,不管实际内容为何,但形式上也是彻底的叛乱。要是落入必须遭受制裁的立场,没有藉口可用。这点你要牢记在心。」
「…………呜!」
微胖少年也咬著大拇指陷入思考。伊库塔把他先放一边去,把视线移到哈洛身上。
「哈洛,你的情况也和马修差不多。我记得你老家还有五个弟弟吧?如果比起其他事情,你最担心的问题就是自身罪行拖累家人,那么在这里就不该选择跟著我的选项。不过话又说回来,即使加入伊格塞姆或雷米翁任何一边,果然也还是会有风险。你只能仔细思考。」
听完这些话,哈洛伸手搂住自己的肩膀。伊库塔最后把脸转向剩下的萨札路夫少校,摆出双手抱胸的姿势,然后侧了侧脑袋。
「萨札路夫少校……嗯……能不能请您跟之前一样,代替我成为首谋呢?」
「你这混帐居然在这时讲出这种鬼话!正经八百地等著轮到自己的我简直跟白痴没两样!」
「对不起,我只是开开玩笑。因为我觉得,对于刚才还那么关心我甚至好意提出警告的人,我居然还要开口建议对方仔细考虑,这样不是很奇怪吗……算了,总之请您不要想太多,正常思考然后下决定吧。因为不管做出什么选择,您在我心中一直都是最棒的长官。」
伊库塔咧嘴一笑这样说完,萨札路夫就为了掩饰难为情反应而把脸转开。结束和四人的个别对话后,伊库塔重新面对他们所有人。
「好啦……到刚才为止,算是纯粹为各位著想才提出的忠告,也算是为了让所有人都确实做出不后悔的选择而帮忙建立起基础吧──那么,接下来才是本题,或者该说是我的真心话。」
伊库塔先讲了这番话作为开场,然后隔了个深呼吸,接著朝向四人低下头做出合掌拜托的姿势。
他保持这个姿势,只把脑袋往上抬高,带著苦笑开口。
「──对不起,求你们帮帮我吧,大家。因为有点得意忘形,不小心让规模扩得太大,老实说如果只靠我一个人,要彻底收拾似乎是不太可能办到的事情。」
黑发少年不顾形象也不管面子,弯腰俯首苦苦哀求同伴。接下来是漫长的沉默。决定在得到任何反应前都坚持不动的伊库塔依然保持同样姿势,最后四人嘴里终于冒出无法继续忍住的笑声。
「哈……哈哈……!前……前面讲了那么多大话,结果最后却是这样……!」
「嗯……是啊……哈哈,刚刚那样真的很有阿伊的风格……」
「连在这种状况下也能逗人发笑……不愧是我们的伊库塔先生!」
不管是马修、托尔威还是哈洛,都暂时忘记现状笑成一团。因为即使公开出身,发表本名,这个黑发少年依然是他们认识的那个伊库塔‧索罗克。
「真是个别扭的家伙,至少对长辈该率先讲出这种真心话啊!虽然我无法完全掌握事态,但我想现在应该是急需人手的状况吧?」
萨札路夫边叹气边讲完这句话后,四个人互相以眼神示意,并对著彼此点头。只要根据他们的互动就能够明显看出,所有人的结论都相同。
「──决定了。既然你都像这样低头拜托,那也没办法。我们会帮忙,你可要记得心怀感谢啊!」
马修代表所有人如此宣言。话声刚落,伊库塔立刻冲上去抱住他的脖子。
「喔喔喔喔喔,吾友~!」
「呜哇啊啊啊啊别抱住我啊有够恶心!托尔威!快!你快点接收过去!」
「喔喔喔喔喔,我的哈洛~!」
「呀啊!为什么过来这边呢!请……请救救我啊!少校~!」
伊库塔只针对特定对象展开热烈拥抱。公主实在看不下去他这种随性乱来的模样,于是介入众人之间,狠狠踹向伊库塔的屁股,把他踢了出去。由于这几乎是反射性动作因此没能调整力道,让少年按著屁股跳来蹦去。看到这模样,马修似乎很痛快地吹了声口哨。
「哇,刚刚这一脚真精彩,殿下。对了,看样子雅特丽会暂时离开,能够拜托您担起在这家伙得意忘形时出手教训他的任务吗?」
「……咦?啊……那个……我……」
「我也赞成。虽然身为年长者的我也可以负责,但不知道为什么总是会下手过重……啊,不,我要撤回前言。只有他对梅尔萨少校乱来时请包在我身上,我这句话完全出自真心。」
听到对话理所当然般地把自己也牵扯进去,夏米优殿下只是愣愣地原地呆站。过了一会,她终于察觉。在不知不觉之间,自己已经再度成为温暖同伴的一份子。
「好痛啊……对于我的屁股以及其他部位的蛮横行为,今后我也会继续坚决表达抗议。不过看这样子,公主你的心情应该多少有从最底层往上爬升了一点吧?」
「……索……索罗克……」
「请趁早改掉那种只要一碰到难过的事情就耍自闭的坏习惯,因为所谓的人类啊,一旦独处就愈容易无穷无尽地钻牛角尖……不过也没关系,反正我这边亚不打算丢著你不管啦。从下次开始,无论你躲在哪里自闭,我都会闯进去喔。」
伊库塔一边用双手揉著屁股,同时在少女耳边悄声说道。这番发言蕴含的温暖感情对现在的公主来说,实在太让人开心感动。她还没来得及伸手去擦,大颗泪珠已经从双眼里不断滚落。
「好好,我知道,我早就预料到你在这时会哭。毕竟我可是能从经验里学习的男人。」
伊库塔在少女身旁屈膝蹲下,从上衣口袋里拿出手帕帮她擦了擦眼角。无论再怎么擦依然没有停下的泪水让手帕逐渐湿透。少年很有耐心地陪著少女,同时再度在她耳边低语。
「……只要是人,都会因为一时冲动而对著重要对象讲出无心发言。下次和雅特丽见向时,要好好跟她道歉喔。我也会陪在旁边,那样就能和她重修旧好。」
「……嗯……」
公主一边隔著手帕感觉到指尖的温柔动作,同时不断点头……这时,少女的内心深处有不同于过去的另一种罪恶感蠢蠢欲动。
想再见到雅特丽,当面向她道歉。还要确实重修旧好,希望她能再帮自己梳头发。即使出自真心地如此期望,但公主内心的另外某处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如此想著──如果可以的话,真想一直保持现在的状态。在没有炎发少女的世界里,希望叫做伊库塔‧索罗克的少年能随时都只关注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