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静静的躲在自军阵地,入夜后对伊格塞姆派进行五花八门的骚扰──托尔威等人持续了五天这样的日常生活。
从用滑膛风枪主要瞄准马匹远距离射击算起,此外还有在敌阵上风处制造小火灾、派骑兵班敲打铜锣绕行敌阵周遭、以泥巴掩埋像是马喝水用的水坑等等──人手和伦理允许的范围内,他们实行了所有想到的点子。这些行动应该将伊格塞姆派的调查步调拖慢许多。但第六天黎明,马修不禁产生根本性的怀疑。
「……我知道是我自己提议的,现在不该说这些,但这么做好吗?只顾著妨碍别人,我们自己在搜索上毫无进展。虽然阻碍了伊格塞姆派,但结果会不会只是最后造成发现皇帝陛下的机率下降……?」
一天又一天持续进行非建设性的骚扰,会产生这样的不安也无可厚非。托尔威十分理解马修的心情,因此才斩钉截铁地摇摇头。
「小马,不对。阿伊说过,握有皇帝陛下并非调停军事政变的必要条件。这一点是我们的优势,我们正在加以活用。」
「?什么意思?」
「所以说,假设我们的胜利条件和伊格塞姆派一样是『确保皇帝』,这次的作战计画或许真的毫无成果。妨碍对手相对的自己的搜索也停滞,最好顶多是正负相加为零──不过实际上并非如此。我们不需要非得找出皇帝,再加上阻碍伊格塞姆派结果可帮助雷米翁派提升搜索效率。根据我们的胜利条件,这明显是加分动作。」
费了一番力气解开纠结的思路,微胖少年谨慎地点点头。
「……是吗,你说得对。我们的胜利条件是『由我方或雷米翁派确保皇帝』。为了达成条件,说得极端点只要伊格塞姆派没找到皇帝就行了。从一开始就没有拘泥于自力搜索的必要。」
「嗯!按照这个状况,伊格塞姆派的不利等于对我们有利,因此我认为改变态度专注于妨碍工作就好。」
「这也是单纯的消去法啊。不在白天很难进行搜索,可是大白天在平原上调动兵力,不知道几时会碰上骑兵袭击。我们能够稳定持续的行动,顶多只有夜间的骚扰而已。」
想开促使他理解释怀,马修深深叹了口气。托尔威拍拍肩头鼓励他,也喃喃说出与马修共通的想法。
「……可是,大哥他们要是知道我用这样的方式作战,一定会笑话我吧。」
*
实际上,他哥哥一行人现在没有余力嘲笑别人难看的表现。因为自北边南下的雷米翁派本队正逐渐缩小剩余搜索范围,萨利哈史拉格率领的部队先行绕到州南侧废寝忘食得四处奔忙,部下们却没带来有用的成果。
「……可恶!究竟藏在哪里!」
亲自出马到预料是关键地点的村落搜索依然落空,雷米翁家的长男烦躁地踢倒一株树。平常负责安抚兄长的斯修拉夫,这次也不禁陷入沉默。
「人口多的村落全部查过了,向居民探听消息也做得很彻底!为什么连一头狐狸的足迹都捕捉不到!」
「……冷静点,大哥。包围网正确实地缩小,只是获得成果的时刻慢了一点。」
「那就是问题所在。没有闲工夫拖拖拉拉下去!在齐欧卡察觉帝国内斗攻过来以前,我方非得结束军事政变不可!」
转头面对弟弟,萨利哈史拉格恨恨地咂嘴。
「搜寻活动本身顺利无阻,不论这里或其他地方,可疑的地点都明明逐一查清了。」
「确实,最近几天和其他势力的冲突有减少的倾向。那些家伙多半在搜索上比我等更加难以进展。」
「听说有可疑的部队在半夜偷偷摸摸地捣鬼,大概在互扯后腿吧,但那无所谓。不妨碍我们才方便──」
「少校!」
一道呼唤声插进两人的对话,萨利哈史拉格收起烦躁神色后转向部下。他与生俱来的气质不变,但如今学会了必要的自制。
「什么事?」
「是!村长想和您谈话!」
「村长?……我知道了,带路。」
他简短地点个头,跟在部下身后走去。再怎么焦急,也不能忘记讨好当地居民。他们在此地的言行举止直接构成对雷米翁派整体的评价,再加上为了搜索才刚把每栋房子的地板都撬开翻找过,没做好相应的照顾难消民众反感。
村长率领数名村民站在村落南端。这一带形成一片广场,是村落中较多人聚集之处,甚至还有旅行商人看准商机摆起摊子。
村长本人也年事已高,但身旁还有位比他更老迈的女性坐在轮椅上。尽管有点讶异,萨利哈史拉格挺直背脊在他们面前站定。
「我是陆军少校萨利哈史拉格‧雷米翁,过来请教几位有何贵干。」
「谢谢。恕我冒昧,想拜托您一件事。」
「是什么?」
「我们想送这个人送到『善终之家』。这位老妇人无依无靠……正如您所见,她已来日无多。」
村长望向轮椅上的老妪静静地告诉他。萨利哈史拉格有点意外,但立刻理解村长的意思。这是请求他解除封锁,好把老妪送到村落外。
帝国各地设有一些称作「善终之家」的宗教疗养设施,是自觉时日无多者最后的聚集之地,并特别允许无依无靠者住在那里生活。阿尔德拉教神官与多名看护会常驻机构内,安排让来访者得以迎接安宁的临终时刻。
「原来如此,有多少人要去?」
「四人。这三个年轻人负责推轮椅,要是人数再减少,走上坡路时恐怕很吃力。」
萨利哈史拉格不著痕迹地观察并排站在村长背后的数人。像只老猫般瘦小的老妪和几个体格健壮的年轻男子,怎么样也不太可能是变装后的皇帝及托里斯奈。确定之后,他点头同意。
「好的,我立刻安排让各位通行。我记得那间『善终之家』……在离此地东南方不远处吧。」
由于搜索也扩及该处,军方也掌握了疗养设施地点。村长点点头。
「正是如此。」
「我知道了。虽然人手不足无法直接派人护送各位,我将命令周边的部下加强戒备。途中也许会遇到我等的友军阻拦,到时候只要坦白说出理由就不成问题──老太太,愿你安详归去。」
萨利哈史拉格说完后敬礼,老妪也动动嘴巴咕哝著什么。「谢谢。」她抱在膝盖上的搭档风精灵代替主人道谢。
没多久后,大批送行的人群到来,一一和准备迈向最后旅程的老妪道别。直到一行人出发后,人群依然排成长龙注视著他们的背影。
「终于尤玛里婆婆也回『家』了吗……她以前还是咱们村里的长老呢。」
「先过去的兹格爷爷呢?大概还活著吧?说不定能在那边见面。」
「说得也是。啊,那个全身包著绷带的家伙也……」
「喂,笨蛋,怎么可能见面。就算人还活著,那可是传染病……」
两名男子窃窃私语。萨利哈史拉格无意识地停下脚步。总觉得对话内容令他奇妙地在意,雷米翁家的长男转头望向两人。
「……喂,那边的两个人。」
面对他锐利的目光,两人抖了一下。他不在乎地走过去继续说道。
「刚才的话能够详细说给我听吗?」
「咦!啊……」「不,那个……」
「有人先回了『家』吧。说老婆婆见不到那家伙是什么意思?」
「那是……因为病情很严重。」「没、没错,他大概已经死了。」
瞪著两个态度明显可疑的人,萨利哈史拉格摇摇头。
「不对吧?你们刚才说『就算人还活著』。不管先过去的家伙是死是活,你们都认为老婆婆见不到他吧?」
「…………」「……那、那个……」
「我想问的是判断的理由。我再问一次,为什么?」
听他以不容辩驳的口气命令,两人尴尬地面面相觑。周遭众人也露出同样的表情沉默不语。看样子有鬼啊──萨利哈史拉格这么确信时,村长插话道。
「少校,请别欺负年轻人。」
「啊,失礼了。我无意欺负他们。」
雷米翁家的长男简单地道歉,目光依旧直盯著眼前的两人不放。村长叹息地开口。
「他们会难以启齿也无可厚非,这是人人都不愿提起的话题……原则上,『家』平等的接纳所有濒死之人。然而,实际上却有不便公开提及的例外。」
「传染病患者吗?」
萨利哈史拉格清楚地说出口。村长面色沉重地颔首。
「正是如此。看来再也不该隐瞒下去,由我来说明内情……」
村长慢慢地诉说起来。根据他的说法──前阵子有两人结伴造访这个村落。其中一人是穿著巡礼服的瘦削男子,另一名男子全身缠著绷带卧病不起,据说他几乎无法自力移动,前来村庄时也躺在马车货架上。
「因为外表看起来就很古怪,我严加查问他们来此地原因……结果不出所料,是罹患了传染病在故乡待不下去。」
听著说明,萨利哈史拉格感到一阵颤栗爬上背脊。在达夫玛州展开搜索后,他首度在村长的话语中有了应手的感觉。
「我当然不能把人留在村里,为他们介绍了疗养设施。收留那种病人的地方无论在哪里都很少,附近这一带只有一间。所以,我就送他们到那边……」
走近后半句话含含糊糊的村长,雷米翁家的长男牢牢抓住他的双肩。
「总之,那个全身绷带的人被送去的疗养设施,不是刚才那位老婆婆前往的『家』。而且,还偷偷建造在没有人会靠近的地点。」
「……您说的没错。至今未告诉您此事……请您不要责怪我等。」
村长呻吟般地说道。依照阿尔德拉教戒律,隔离流行病患者严格来说应视为否定博爱精神的恶行受到惩罚。但实际上无论在哪个州哪个地区,想必都暗中默认这样的行为。就算追究行为的善恶,为了防止可怕的疾病蔓延他们别无他法却是现实。
「求您宽恕……」
村长坦白后悄然垂下头。然而,萨利哈史拉格对于对方的心情及罪恶感不感兴趣,仅仅为了发现实实在在的有力线索感到兴奋。他再度询问村长。
「能够告诉我疗养设施的位置吗?」
「如、如果您希望的话……不过,就像您方才指出的一样,那个地方在地图上并未记载,连本地人也很少前往……」
村长结结巴巴地回答。这下子,萨利哈史拉格嘴角终于浮现明确的笑意。
「说是这样呢,斯修拉。那可不是更合适了?」
收到眼神示意的弟弟点头。终于逮著猎物尾巴的实感令人情绪昂扬,使这对兄弟的翠眸闪烁起色泽一模一样的光辉。
向村长打探完消息的雷米翁兄弟转身与部队一起出发后,先前在广场角落做生意的旅行商人也缓缓地站起身。
「──不好意思,那边的两位先生。」
「咦?我们吗?」
旅行商人攀谈的对象是刚才被萨利哈史拉格质问过的两人组。他露出讨好的笑容走过去,递上从怀里掏出的地图。
「我没打算偷听,但不小心听见两位刚刚和军人的谈话……方便的话,能不能麻烦你们在这张地图上标出那间疗养设施的位置?」
「啊、啊……?你真的有听到吗?那边可是专门用来关得传染病的家伙。知道那种地方的位置能干什么?」
「这是做生意的好机会。既然有疗养设施,代表也有管理人员在吧?收容许多病人,自然也需要物资。普通商人会避开的地点更是这样。」
「……告诉你也无所谓,但去过那边之后,暂时别到咱们村子来。」
「没错。你得病是你的自由,可别拖累我们。」
两名男子警告过后,在地图上标出地点。接过标出隔离疗养设施的地图,旅行商人露出满意的表情面再度面对两人。
「谢谢。尽管称不上谢礼──」
他指向留在背后的露天摊位,笑容可掬地说。
「──摊子上的货物全部送给你们。虽然没什么大不了的东西,请跟大家融洽地分享吧。」
「啊?」「你说什么──」
「告辞了。两位请多保重。」
旅行商人说完后转身奔向系在摊位旁的小型马车,解开连著货架和马匹的绳索去掉负重后飒爽地跳上马背。周遭的人还来不及呼唤,他直接抛下所有营业用具冲了出去。
「收容流行病患者的隔离疗养设施吗?道或许是个盲点,约伦札夫上将……!」
……各阵营的搜索段分成小队四处行动。随著调查进展,搜索范围逐渐缩小。指出皇帝所在地的有力线索。以及──两个势力几乎获得这项情报的事实。
如今状况等于两名猎人正迈步奔向放在中央的共通猎物。
决战的条件在此刻齐备了。
*
雷米翁派的一个营自阵地出发后突然往南行进。接获斥候这份报告的托尔威和马修,不禁面面相觑。
「……你怎么看?」
「大概是……掌握了关于皇帝陛下行踪的线索。一口气调动这么多兵力,大哥他们或许发现了很有力的证据。」
「这样的话,那行动方式未免太粗心大意了吧!如此露骨地调兵不可能不刺激到其他势力。实际上我们就发觉了,伊格塞姆派当然也会发现,在展开搜索前一定会出手妨碍,换成我的话会更加低调行事。」
「嗯,我有同感……所以我认为这多半是大胆的调虎离山之计。大哥他们应该是想趁著我们及伊格塞姆派的注意力被吸引到南边,用剩余的兵力搜索其他地点,而那边才是有力候选地。」
「这种做法我能理解。不过,其他地点是指?」
「不清楚。不过我们该做什么是确定的。既然雷米翁派即将找到皇帝,我们得帮上一把。」
微胖少年点头同意,摊开从怀里掏出的地图。
「那么应该慎重观察的是伊格塞姆派有何反应。他们如何行动?」
「要是被声东击西吸引往南走,说不定没有我们出场的机会……」
「问题在于没上当的场合。有点棘手啊……这种状况下,我们该派兵到何处?」
马修抱起双臂思考。青年继续补充道。
「雷米翁派搜索失败的可能,就是在前往有力候选地途中,被识破调虎离山之计的伊格塞姆派袭击。想阻止这种事发生,我们应该趁现在阻拦伊格塞姆派,可是……」
「说要阻止……对方可是骑兵部队耶。在这种地形上没准备好策略进攻只会被反打回来──不,连开打都不至于吧。对方又没有交手的理由,肯定会忽略我们追赶雷米翁派。」
「那么,紧紧跟随雷米翁派部队自发地充当起护卫呢?」
「必须跟紧的不是往南行进的佯攻部队,是接下来要前往『有力候选地』的部队吧?但我们根本不知道那支部队目前在哪里。派留在东北方阵地的一个营作声东击西,代表出外搜索中的两个营直接从去处前往了『有力候选地』。」
没有任何线索,不可能捕捉得到从不明现在位置A,前往不明目的地B的雷米翁派。唯独在这件事上,决定躲在阵地内不出去的战略适得其反。
放下思考陷入死局的马修,托尔威仍继续思索。
「那……只有推测了。依照地理限制、至今的搜索进展与大哥他们的性格──再加上其他种种条件判断,或许能在一定程度上推测出『有力候选地』的位置。没必要知道精确位置,先决定大致在哪一带后就出发,边移动边派斥候侦查,只要在过程中掌握到在哪里就……」
「好像伊库塔会说的话啊……这么做与其说是下盲棋,更像是赌博啊。」
「是呀。不过,如果只有『什么也不做』和『赌一把』这两个选择呢?」
「来这招啊……」
青年亮出答案极其明显的二选一问题,不符他风格的挑衅道。马修抬起手背粗鲁的擦掉额头冒出的冷汗,终于下定决心。
「……真没办法,拚了。仔细想想,胜算倒也没那么低。我可是有喀尔谢夫船长保佑。」
隔著军服抓住指南针,马修努力虚张声势。他和托尔威一起回过头,注视背后那些手头忙著赶工的工兵们。
「这样的话,或许终于到了这个派上用场的时候。对付骑兵的王牌──完工进度呢?」
在他催促之下,一名士兵拿起完成品展示。两人谨慎地对整体检查一番,确认达成要求的条件后彼此用力点点头。
*
乌云密布的天空下,士兵们肩头扛著闪烁钢铁色泽的风枪枪管,成排在平原上行进。
那是雷米翁兄弟的军队。兵力总共为两营风枪兵──扣除安排从阵地出发声东击西的部队,是他们现阶段所有的兵力。
「啧,这地形真讨人厌。净是让骑兵耍威风,我们连想安安稳稳走路都不成。」
萨利哈史拉格在队列中段抱怨。由于和伊格塞姆派一再发生小冲突耗损人力,虽然号称两营,部队实际人数不满九百。一旁的斯修拉夫也点点头开口。
「忍受不自由大概也只到今天为止。只要能保护陛下,事情便结束了。距离目的地那片森林还剩约十公里,大哥。」
「嗯,抵达森林就算我们赢了,希望在那之前别有人碍事。」
「派往南边的部队应该能当作障眼法。要是他们盯上那边也好,假使看穿了障眼法,也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掌握我等位置。总之不太可能被追上──」
那一瞬间,响亮的铜锣声打断两人的对话,是周边侦查的骑兵班敲响了警钟。
在一阵骚然的士兵之中,萨利哈史拉格脸色大变扫视四周。
「敌袭……?开什么玩笑,明明连斥候的影子都还没瞧见!」
「两下,两下,一下──骑兵大部队接近中!大哥,组方阵!」
担任总指挥的萨利哈史拉格号令一下,士兵们开始组成方阵。
首先由四十人排成一边,四块组合起来由一百六十人构成正方形,再在地面上依序排列共四个正方形。由许多人体组成的几何学图形串联起来,凭藉经过数学保证的防御力防备冲锋。
「全员上刺刀!第一排竖起枪!」
不仅如此,这一天的方阵还带著长刺。构成正方形四边的三列横队当中,最前排十三人手持的并非上了刺刀的风枪,而是用刚砍下的树削成的近两公尺长枪。连金属枪尖都没装的原始兵器。
「枪尖呈仰角五十度!枪尾插进地面,无论如何都握紧枪柄别松手!要当成是你们的救生索!」
雷米翁家的长男大声呼吁,表情不再慌张。既然敌军来袭,需要做的只有迎击。包括在此处遇袭在内,他们对可能发生的情况全部备妥因应对策。自从败给菜鸟准尉那屈辱的一战以来,他已彻底拋弃疏于准备的傲慢心态。
「来了!东北方向,做射击准备!」
敌军自远方的地平线现身,成群骑兵正掀起尘土奔来。士兵们死盯著敌军的身影,吞了口口水瞄准目标。
烈将约伦札夫率领的骑兵队全军掀起漫天沙尘驰骋大地。总数为六百余人,同样是伊格塞姆派现阶段所能动员的全部兵力。
他们能迅速捕捉敌人动向并非巧合,而是基于明确战略的结果。从托尔威等人开始妨碍活动的隔天早晨起,约伦札夫上将便料到作业效率将会下滑,调整立场来因应问题。
直接了当的说,就是在搜索上搭其他势力的顺风车。他让扮成旅行商人与镇民的士兵们去窃取雷米翁派的情报,将取得的线索反映在自军的搜索上。对于士兵机动力占优势的伊格塞姆派来说,这个方针效果极佳。虽然靠窃取的情报在行动上不得不比对手落后一步,却能以敏捷的脚程扳回差距。
「距离方阵还有六百公尺!看来部分敌兵举著长枪!」
「喔,真怀念!令我想起新兵时代,那时枪兵还是现役兵种啊!」
「要就此直接冲锋吗?长枪应是来对付跳骑兵的!」
「别问这么明显的问题!你们除了冲锋之外啥也不行吧!」
一针见血的谩骂,使骑兵之间迸出笑声。在预感战斗将至而亢奋的部下之中,老将拔出军刀宣告死斗开幕。
「好,全员拔刀!敌人就在眼前!豁出性命撞上去!」
「「「「「「「Sir, yes, sir!」」」」」」」
以吶喊为信号,骑兵从纵列散开为横列。他们对准四个方阵杀过去的身影,比起大军更适合称之为海啸。展现质量与速度加乘后产下的暴虐。他们是从出现起直至今日持续席卷战场的最强兵种,带著烈将的传说露出獠牙。
「「「「「「「呜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穿越打来的弹雨,带头那群骑兵高声咆哮著抵达方阵。负责最先冲入敌阵的,是为体现「跳骑兵部队」威名训练有素的马术好手,个个都是能够跳跃枪剑程度的障碍物冲进方阵内的高手。
然而──这次的敌军装备了平常所没有的长刺,就连他们也无法跳过。他们自己最清楚这一点。那该怎么办?
结论是,不怎么办。他们仅仅期望──要更快、更强、更疯狂。
临时制造的长枪挡下冲刺。被大地和马身或人体夹在中间的竖立长枪,与持枪者的力气无关,完全承接大质量的冲锋。被刺穿的肉体飞溅出的鲜血喷了一身,痛苦的嘶鸣近在耳畔,握枪的士兵们颤抖著失禁。长枪防御术奏效──丝毫没注意到这个事实,他们只感到恐惧不已。恐惧敌人明知将遭穿刺的命运依然直至最后一瞬都没放慢一丝速度的疯狂!
「「「「「「「呜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啊啊啊啊啊啊啊!」」」」」」」
岂止不在乎同伴的惨状,后续的骑兵更像看准这个良机般继续冲锋。前面的同伴已用肉体覆盖可恨长枪的枪尖。当他们从后面推开那些肉块,长柄在横向力道作用下啪地一声拦腰折断,防马尖刺转瞬间逐一失效。雷米翁派准备的临时长枪,在第一波攻击刚开始就有一大半无法再用。
前方再也没有阻拦冲锋的尖刺。众骑兵跨越同伴的尸体,欢喜地扑进方阵内。直觉领悟到杀戮将要开始的雷米翁派士兵喉咙迸发狂乱的惨叫,
「──疯、疯了。」
站在方阵中心的萨利哈史拉格用一句话评价如怒涛般涌来的敌方骑兵。
这也难怪。他准备来对付跳骑兵的长枪,是以为吓退骑兵为前提设计的防御。目的终究是诉求心理效果,绝非是为了防御全力骑兵冲锋而准备的。因强度不足断裂是当然的结果。
人和马都怕死。此乃生物难以颠覆的本能,诸多兵法都奠基于此前提之上。可是约伦札夫‧伊格塞姆的部队却没有。他们仅仅拥有毫不顾忌死亡的狂奔。他们欢喜地冲锋、蹂躏,自身也在那道怒涛中粉碎。
理所当然──这正是烈将约伦札夫指挥的跳骑兵部队本质。若追根究柢,甚至连卓越的马术技巧也不过是装饰品。从半世纪前的现役时代起,他们的长官要求队员具备的资质只有一种。那便是勇气,又称疯狂。仅仅是面临危险时能做出疯狂举动的异常性。
「别发愣,大哥!不赶紧采取对策方阵要瓦解了!」
「……!」
弟弟的斥责将兄长拉回现实。萨利哈史拉格立刻动脑寻找解决方法,但愈是直视现状,脑海里愈是想不出一丁点头绪。就算想暂时撤退,周边地形也只有平原和山丘,再说在组成方阵的状态下移动部队很花时间。要是露出那样的破绽,肯定招来敌军猛攻。
「将死」这个词汇略过脑海。开什么玩笑!即使凭激动的情绪抗拒,雷米翁家的长男怎么样也想不出方法翻转迫近眼前的,下了败北的命运──
众骑兵极尽暴虐之能事地穿越而过。队列从疾奔开始位置的对角处掉头毅然再次冲锋,四个方阵随著反覆的攻击破绽渐增。敌人连还手之力也没有的惨状,令约伦札夫在疾驰的骑兵队列中不满地咋舌。
「不像话,不像话!就只能愈输愈惨了吗!既然敢发动军事政变,就别在战场上给雷米翁之名蒙羞!搞得一本正经对付你们的咱们活像蠢蛋!」
插图012
「「「「「「「呜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渴望更激烈斗争的老将大喊。他身边的骑兵们也将对暴力和流血未能满足的冲动化为野兽般的咆哮吼出来。一个人当作生命源泉的疯狂蔓延至整个部队,如今他们已沦为只要号令一下,就会冲锋到地狱底层的修罗大军。
那种存在方式与现役时代丝毫没变。独臂的伊格塞姆在战场上斩获的累累战果,总是建立于同样的狂躁中。
──约伦札夫‧伊格塞姆不可就任将级军官。
这么决定的不是别人,正是上一代的伊格塞姆。因此约伦札夫即使立下比任何人更多的功劳,现役时代在帝国军内的晋升只停留在准将阶级。
甚至连准将地位都是临退伍前才授予的勋章,从尉级到校级军官的经历实际上占据了他作为军人的生涯。军方大方地授予他荣誉阶级,是他从第一线退下来之后的事。不过约伦札夫本人没有怨言。对于无比深爱前线的他而言,安稳隐匿在后方的高级将领地位,除了痛苦之外什么也不是。
约伦札夫自身也十分清楚要他远离军方高层的理由。自己太过热爱战争,更恶质的是还会将率领的部下全推入同一条修罗道。这样的人在军中身居高位,最后很可能扭曲组织的本质。爱好斗争的指挥官,将会推翻视战争为必要之恶的大前提。
丧失左臂的那次意外,令他笃信自己的秉性无药可救。在骑兵冲锋途中,自上空落下的炮弹正中约伦札夫肩头。
不过,当时手臂还没有断。如果迅速急救治疗再撤退至后方休养,手臂多半能保得住,副官也劝他这么做。
但他没有──因为敌人就在眼前,那群家伙是不同寻常的强敌,够资格赌上性命激烈交锋。紧要关头临阵脱逃多可惜,他不可能办得到。下次不知道何时还能遇上啊!
结果,约伦札夫只替报废的左臂粗鲁地止血,便投身激战战斗到最后。即使等一切结束后听到医生诊断左臂只能截肢时,他也十分理解地说了句「果然啊~」。比起保住手臂,更看重在战争中获得的剎那充实感──对他来说是无须苦恼的当然选择结果。
「呼──」
每次回想起来,老将都禁不住对自己发笑。生于自认军规化身的伊格塞姆家族,却太过热爱战争导致失去一臂,无法再挥舞象徵伊格塞姆的双刀。事情的始末,简直就像上天要对他打上「你是异端」的烙印。
约伦札夫本人最清楚这个评价有多正确──因为他此刻愉快得不得了。与割袍断义的我军同袍交战,身处本来应该避免的同室操戈战场上,都丝毫不损斗争的快乐。
过去或未来不是问题。有战争中的现在足矣。
「──呼哈哈哈……!」
不过──活得比任何人都更激烈的老将,也有一样尚未从战争这个伴侣手中得到的事物。原本在退役前应赐与他的战士宿命。
「看样子还远得很啊,我的死亡之地──!」
约伦札夫发号司令,重整冲锋后紊乱的队形。敌军部队已濒临无法再维持方阵形状的极限。快的话下次冲锋,慢的话再两次就能补上致命一击,再来只剩接受指挥官投降替战斗收场。
「──嗯?」
老将的意识开始转向战斗的结局,但脖子上突然掠过一阵彷佛被成捆针尖擦过的异样感。他记得这种感触。和丧失左臂时的感觉一样,是战士本能的直觉警告。
约伦札夫的目光调离逐一做好冲锋准备的部下环顾四周。他眺望在正面展开的方阵另一头延伸至远方的地平线──在那里发现了。异样感的来源正在那座雷米翁派士兵越过的小丘陵,呈歪斜椭圆形直径近两公尺的山丘上散开。
「啊──也对。什么还很远,真是胡说八道。」
涌上心头的欢喜令老将扬起嘴角──怎么能不高兴?来使这场战斗更加充实的宾客明明到场了。
「早就近得过火啦。你们从那么远的地方也能将死亡送来给我……!」
「──这……」
该说赶上了还是来晚了?眼前的景象让托尔威一时之间难以判断。
从山丘上俯瞰,战况呈现一目了然的一面倒状态。不成样子濒临溃散的四个方阵,层层叠叠倒在广大平原上的无数尸体。造成这片惨状的伊格塞姆派骑兵部队与满目疮痍的敌军拉开一段距离集结,随时将完成准备补上致命一击。
状况接近终结,连两位兄长是否平安无事都很难讲。但战斗仍在继续,我们有机会干涉战局结果──这么判断后,翠眸青年咽下苦涩的口水下定决心。
「……展开第三种非正规方阵!原地执行支援射击!」
收到指示的士兵们立即行动,奔下斜坡前往各自岗位。但就在此时,负责监视敌情的部下之一高声喊道。
「敌──敌骑兵部队,高速移动!迂回绕过雷米翁派的方阵往这边来了!」
延后给眼前的方阵致命打击,约伦札夫转而接近山丘上出现的新敌军。赶来援助陷入劣势的友军,试图自丘陵上进行支援射击的风枪兵部队──状况不可思议地与上次战斗相彷佛。
虽然可以选择无视其存在先行解决雷米翁派部队,但从相互位置来看,这么做的话将在冲锋后毫无防备的状态下面对射击。考虑到还有比所见数量更多的敌人躲在山丘后的可能性,先下手歼灭风枪兵方为上策。老将如此判断。
「上将!敌军下到山丘半途,在山坡上组成方阵!」
「在山坡上?喔……!」
约伦札夫有些意外。要最大限度活用高度优势,通常在山丘顶以逸待劳是最好的。无论多快的马上坡时速度都会减慢,不仅减速的骑兵冲锋攻击力会降低,射击机会也将随著抵达时间拉长而增加。
刻意放弃这些优势,在山坡半途组方阵的理由。思考数秒后,老将想出答案。
「……组成那个阵形,是打算让半数以上的士兵参加射击吗!」
基于构造,方阵最多只能有总数一半以下的人员迎击从一个方向来袭的敌人。对侧的士兵即使想战斗,也会被同伴的身体挡住。
可是,在山坡上组成方阵就不一样了。士兵们的位置产生高低差,可供更多弹道通过。
确实防御骑兵冲锋,同时最大限度活用滑膛风枪的攻击力──敌将贪心地追求一时二鸟,但在约伦札夫眼中还不及格。
「很想赞你一句深思熟虑──但这是步坏棋啊。很可惜,我们不是群只懂得直线前进的无能山猪!」
得到老将指示,疾驰的骑兵队列迅速改变行进路线,从笔直对准山丘上敌军的冲锋轨道切换为绕至其后方的迂回轨道。
从这一刻起,在山坡上组成的方阵丧失意义。只有朝向从方阵正面冲上山丘的敌军时全体士兵才能参加射击,面对从反方向绕上山丘自丘顶往下攻击的对手,原先的策略将完全适得其反。由于面向山丘上敌军的士兵位置较高,对侧同伴的弹道比在平地上时更难穿过。
「敌骑兵部队,切换为迂回轨道!打算绕过丘陵!」
站在非正规方阵中心的托尔威也亲眼目睹了部下逐一报告的状况变化。
「…………」
青年动也不动。继续坐著等下去,从山丘上伴随重力冲锋过来的敌方骑兵将造成毁灭性的打击。清楚这样的未来,他依旧文风不动。
被焦灼的紧张感折磨的时间中,愈来愈焦虑的部下颤抖地问。
「还没──还没到吗,营长!」
「还没有!」
青年断然要部下待命。绕过山丘的后续骑兵部队仍在视野当中。从这边看得见,代表对方也看得见这里──因此他没有行动。若不等到敌人身影彻底从视野内消失,目的说不定会被识破。
感受著心跳无止境地加快,托尔威脑中想像、计算──切换至迂回轨道的敌骑兵部队抵达山丘另一侧所需时间。再度变更行进路线后纵列散开为横列展开冲锋的空档。考量到我方的策略,时限极其短暂。一想到这里,他几乎在焦虑的驱使下站起身。
不过──就在忍耐抵达极限前,敌方部队彻底从视野内消失。相隔的山丘化为一堵墙,接下来的几分钟才是双方所有举动都被遮蔽的片刻良机。青年用最大的音量大喊。
「现在切换为夹击态势!开始变换队形,所有人动作快!」
待机命令一解除,士兵们迫不及待地站起来同时展开行动。托尔威也跟他们一起迈步飞奔。
空档顶多不到两分钟。时限内的行动将划分这场战斗的命运。
绕行至对侧仰望山丘上,约伦札夫露骨地紧皱双眉。
「──怎么?这边没有埋伏?」
他扫兴地呢喃。出乎他的意料,除了露出一部分方阵以外,丘顶完全不见敌兵踪影。同时,这也代表刚才看见的风枪兵部队是敌军全部兵力。一个方阵──即一连两百人左右,比上次更少。
「方阵一角延伸到山丘上。是即使从现在开始,也想因应我方的迂回机动移到丘顶吗──」
「咱们可不会留那种闲工夫给他们。」
约伦札夫毫不犹豫地说完后,与变更好行进路线的部下再度展开疾驰。距离山丘上还有约六百公尺。他想像敌人在另一头惊慌的模样,冲过缓缓变陡的坡道。
「横列散开!山坡没多陡,别放慢速度!用最大威力撞上去!」
「「「「「「「呜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众修罗骑兵发出咆啸进入冲锋动作。应该迎击他们的弹雨始终没有造访。这也当然,或许是敌人事到如今还坚持维持方阵,只有一小部分士兵抵达丘顶。
丘顶已近。抵达前那数秒,构成方阵一角的敌兵脸孔映入眼中。意外的是,士兵们脸上没有放弃之意,全都露出做好觉悟的神情举起风枪。
众修罗骑兵也赞赏他们的勇气。排在山丘另一头的家伙也有著相同的表情吗?尽管失策的报应迫近眼前,依然打算全力战到最后──
「…………?」「咦……啊!」「什──「啊──?」
然而──骑兵们登上山丘后发现,想像与现实天差地远。冲锋将至之际,敌兵竟然一起扔下风枪,背起类似矮桌的物体直接蹲在地上缩成乌龟状。
马蹄践踏铺满一地的龟壳。也许是以格外坚硬的木材制成,马无法踏穿那个物体,仅像经过另一片地面般继续疾驰。连挥落出鞘军刀的目标也没有。骑兵们茫然地从敌兵头顶冲过去──下一瞬间,越过山丘后跃入眼帘的景象,令每个人无一例外地愕然不已。
没有方阵。应该延续到山丘另一头的正方形战列无影无踪。
「这──这是……」
脑筋动得快的几个人想到答案。山丘上扮乌龟的四十人并非方阵一角,而是用来冒充方阵的孤岛集团,因此才没有战意。当成功引导骑兵朝他们发起冲锋的时刻起,任务已经达成。
「啊────」「呜……!」
来到这里,众修罗骑兵终于看出落入的陷阱全貌。方阵消失得无影无踪──可是,敌兵本身并未消失。
左侧一列,右侧一列。他们在骑兵部队即将冲下的斜坡两端组成可避免误射同伴的交叉火力网,整齐地排成战列。在化为合适狩犹场的宽敞空间保持一段距离,静静地等待猎物扑进来。
那场面宛如欢迎众骑兵归来的凯旋游行。唯一的不同,在于穿越夹道欢迎时群众给予之物的性质。不是赞美或祝福,钦羡或颂扬,而是名为弹雨的铅色诅咒──
「齐射──开始!」
以青年的号令为开端,数不清的压缩空气破裂声回荡四周。
单方面的狩猎开幕。枪管发射的子弹自左右痛击疾驰的骑兵,完全不留反击余地夺走人与马性命。骑兵队一旦进入冲锋就无法骤然调转方向,最大的武器速度反倒招来恶果,面对从侧面扫来的弹雨,除了忍耐之外别无其他选择。
更加致命的是。在越过丘陵亲眼目睹之前,没办法通知后方的骑兵这片惨状。他们所有人只能跟随带头的同伴一个劲地冲锋。
另一方面,托尔威的部队甚至不需瞄准,只要全力不断射击被两面夹击的敌军就够了。一心专注在机械化作业的流程上,毫不关心对手所期望的赌命互搏。
「呼……!」
就像要体现那种存在方式,青年的食指持续保持一定节奏扣下扳机。「射击的雷米翁」以正确无误的射击告诉为战场狂热气氛疯狂的传说骑兵,何谓杀戮真正的冰冷──
插图013
「呜喔、喔──?」
置身于从左右两侧不断被削弱的队列中间,约伦札夫‧伊格塞姆为了颠覆他估算的敌将那值得畏惧的顽强浑身战栗,满心欢喜。
山丘上出现的敌军,设置在斜坡上的方阵,丘顶可望见的少数士兵──原来这一切全是用来让人误以为方阵延续到山丘另一头的伪装,为了一网打尽朝向幻想中的敌军冲锋的呆瓜所设计的巧妙作战。
察觉自己陷入的困境,约伦札夫兴奋得像要呕血般放声大笑。
「呼──呼、呼!呼哈哈哈哈哈哈!用诡计攻下我、攻下独臂的伊格塞姆吗!诱我落进没有骄傲和名誉的陷阱中,打算像猎杀野兽般杀掉我吗!」
身处接连不断打来的弹雨中,老将甚至没必要事到如今再下决心。没有放慢奔驰速度的选项──在这里停下来只是延长遭围剿的时间。不愿意的话,呈一直线冲出射击射程,尽快重整旗鼓是唯一解决方法。
但到了这个节骨眼约伦札夫也发现,连这样的想法多半都在敌人的预期之内。
「……?上、上将!前方的敌军……!」
就像证实老将的预感,俯望之下的景象出现变化。在无药可救状态中被弃置的雷米翁派部队──完全放弃濒临溃散的方阵,幸存的步兵全体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冲杀过来。连队列都没怎么排,宛如被逼上绝境的老鼠拖著肠子向前猛冲。
他们的指挥官大概也领悟现在是颠覆胜败天秤的最后机会,无视防御奋不顾身地进行夹击。好一番果断的觉悟──认可敌人的执拗,约伦札夫猛然睁大鲜红的双眸。
「……有胆量就试试!如果这是战争给我的死亡之地!我挚爱的生涯伴侣啊,不合理与不讲理这对美丽双胞胎啊!试试让我发出格外响亮的濒死惨叫吧~~!」
「──全速前进!缩短间距,别给混帐骑兵喘息机会!」
穿透败北死路的唯一通风孔。雷米翁家的长男指挥风枪兵部队,奔向出乎意料从天而降的活路。
在思绪一角,他想著如今已消失无踪,先前在山丘斜坡上组成的方阵。不到几分钟便消失的短暂幻想。然而──目睹第一眼的瞬间,萨利哈史拉格就完全理解新出现部队的身分及意图。他不可能看不出来。
利用山丘地形,从第三种非正规方阵展开夹击。是昔日面对人数占上风的齐欧卡骑兵部队时,他们的父亲泰尔辛哈‧雷米翁用过的逆转诡计。孩提时的萨利哈史拉格不知道曾多几次央求不爱主动谈论英勇事迹的父亲讲述这段逸闻,和眼神闪闪发光的两个弟弟一起听得入神。
「由你这混帐来用那一招吗,小托尔……!由背叛雷米翁家待在那边的你!」
怀抱愤怒与嫉妒,还有其他种种感情混杂而成的心境,萨利哈史拉格发出呻吟。弟弟斯修拉夫紧跟在他身侧,两双翠眸锐利地瞪著在弹雨中往下冲过来的骑兵部队。
「骑兵会直接冲过来吧……大哥,千万别离开我身边。」
「少看扁我,斯修拉。这时候说一句『背后交给你了』就够了。」
雷米翁兄弟交谈过后,毫不畏惧地直视逼近的敌影举起风枪。
约伦札夫冲下山丘、托尔威追击、萨利哈史拉格迎击。三种相异的行动方针互相冲突、互相纠缠、互相侵犯──产下一团巨大的混沌。
枪兵从前后攻向奔下山丘的骑兵部队,令人无法喘口气的白刃战开始。托尔威和萨利哈史拉格的部队视对方为友军互相合作,但为了避免误射反倒没法轻易开火。约伦札夫的骑兵看准这一点企图突围,但步兵们知道再承受一次冲锋就完了,赌上性命不肯罢休。部队早已不成队列,各士兵只能乱纷纷地交手。
「呜……!」
一言以蔽之,这是场泥淖般的混战。讽刺的是,这种状况下最陷入困境的是托尔威。他的部队擅长远距离狙击,相对的在至今的战斗中不常有白刃战经验。马修的部队擅长这类混战,但他目前不在场。
托尔威带来此地的兵力为一连两百人。并非他只能带来这么多人,而是将手边的兵力分散派遣出去,结果只有他们遇上目标较为正确。地理限制、至今的搜索进展与带队军官的行动方针──即使根据这些条件做了最大限度的缩减,不具备黑发少年能力的他们,顶多只能把候选地点限定到三个。
承认无法再缩减下去后,托尔威和马修放弃只盯一处的想法,将兵力划分为三等份送往三个候选地点,判断一个连两百名风枪兵已足以进行有效的支援。
结果,托尔威的部队猜中目标。说不定是喀尔谢夫船长的指南针保佑马修落了空。若真是如此,青年打从心底感谢不已。既然得以不必送重要的朋友到这种惨烈的战场,就不该期望更多幸运──没错,不该期望。
「呜啊啊啊!」
他在千钧一发之际蹲下来躲过骑兵挥落的军刀──耗尽的幸运已不再帮助他。不由分说,托尔威‧雷米翁非得倚靠实力度过这个困境不可!
「保护托尔威营长!」「营长,往这边走!」
和他一样不熟悉白刃战的部下们也拚尽全力想保护长官。尽管告诫自己不能依赖他们,青年握著枪柄的双手却抖个不停。
「哈啊、哈啊……!」「托尔威,冷静点!仔细看清四周!」
连搭档沙菲都提出忠告。但他喘口气的时间也没有,而且士兵们为了保护托尔威聚集过来,更容易被目标是指挥官的骑兵发现。
不出所料,附近的三名骑兵手持染血的军刀冲了过来。青年也将枪口对准他们准备迎击,可是──
「……呜……!」
他无可救药地瞄不准目标。不只双手因恐惧而颤抖,和敌人的距离也已经太过接近。近得能够看清对方的脸庞。一直倚靠和目标隔开一大段空间来掩盖对「杀害生物」的逃避,近身战对他来说是不折不扣的弱点。
「呜……啊……!」
连扳机也扣不下去,来势汹汹的骑兵就迫近眼前。其中两骑被部下开火赶走,但最后一名骑兵强行冲杀过来,在对准自己笔直冲刺的马身前,青年不知所措地呆立不动──
「傻愣著站在那里干嘛,笨蛋!」
令人怀念的怒骂传进耳中。同时插进来的射击贯穿马头,紧要关头救了托尔威一命。他赫然惊觉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两名兄长神情严厉地站在那边。
「哥、哥……?」
「叫什么哥哥!没救你的话,刚才那下你就死定了吧!简直超越惊愕的地步令人感动了,当著这种情况你那没出息的性子居然还是没变!」
雷米翁家的长男怒吼著逼近,暂时忘掉状况一把揪起么弟的衣襟。
「还是老样子一脸无辜……!要我说多少次才懂!没有杀人觉悟的家伙别站上互相残杀的舞台!」
托尔威只能目瞪口呆地回望著怒气冲天猛烈抨击他的兄长。萨利哈史拉格的表情超越愤怒露出苦涩。
「所以说!给我听懂啊!你或许很有天资,这点我承认!刚才也受你帮助!可是──你的问题重点不在那里!你的这个地方!胸口这里!没有足以承受不断杀人的心!」
长兄一拳捶在弟弟胸口大喊。托尔威依然没法做出任何回应,原本沉默地著注视这段争论的斯修拉夫察觉危机拉高音量。
「大哥,有敌军!整批过来了!」
萨利哈史拉格啧了一声放开弟弟,重新举起风枪望向斯修拉夫瞪视的方向,看见超过二十名骑兵正排成纵列冲锋过来。
「计功的首级在那吗~~!」
不仅如此,炎发随著疾驰飘扬的修罗王也在队列中。斩下指挥官首级结束斗争──约伦札夫朝向这个单纯的目标全心全意狂奔。相对的,雷米翁兄弟手下的兵不到三十人。穷途末路。
「迎击,组成阵──!」
萨利哈史拉格的命令没能全部传出去。因为带头那群骑兵随著震耳欲聋的吶喊发动冲锋。大质量的暴力来袭,痛击脆弱的步兵。被马身撞飞的士兵身躯像木屑飞了出去──
「──啊……」
飞向茫然呆立不动的托尔威。他头部被部下身躯撞个正著,底下的大脑也被无情地猛晃。想咬紧牙关忍耐过去也没办法,青年的意识当场落入黑暗。
「──在紧要关头无法扣下扳机的你,一定保护不了任何东西。」
我清楚地记得那句在失意与自我厌恶的深渊里听见的台词。因为大哥的声音,再也没有比这一刻更深深地刺痛过我的心。
「差不多该有自觉了吧。问题的重点不在技术……你竟然连想杀自己的野兽都开不了枪。」
杀掉野狼的萨利哈大哥烦躁地踢开倒在我脚边的狼尸。其间,斯修拉哥默默地拿水壶里的水清洗我脚踝的咬伤。
「所以,别再想著要当军人,你不适合。本来打从一开始拘泥于从军就没有意义啊。难得身为三男,去找出更适合你的生活方式吧。」
无论是那带刺的粗鲁话语,或藏在话语底下的关心,我都无法回应。一语不发地垂下头,斯修拉哥早已包好绷带包扎完毕。
「如果老爸发牢骚,我也来帮忙说服他──走吧,斯修拉。背起那个笨蛋。」
我的身躯被二哥背在宽阔的背上走下山路。直到抵达山脚为止,走在前头的萨利哈大哥始终一脸不高兴地踢著地面。不过──我发现了。容易打滑的落叶和松动石块都在大哥走过后消失得一乾二净。
……啊,是这样呢。尽管种种事情交错沉淀,如今变得极其错综复杂。
那时候两位兄长心中──一定只充满了温柔。
「──小托尔。你或许不适合当军人。」
我清楚记得那句在疲倦和饥饿极限下听见的台词。因为老师的声音,再也没有比这一刻听来更温柔过。
「我本身在军中培育过许多部下,但过去连一次也没说过『你不适合,放弃吧』。因为只须弥补不足之处就够了──这是我的信条。要体力不佳的人跑步、要射不中标靶的人反覆练习射击、殴打不听从命令者令其服从。我就像这样塑造出许多可用的士兵。如同现在我对你所做的一样。」
她说著走向目光所及之处的小笼子,开锁打开铁笼的门──轻轻抱起在里头发抖的小野兔。我无法开枪的目标。
「……可是,我不认为你的性格是缺点。即使挨骂、挨鞭子,足足三天不准吃饭,你依旧不愿射击眼前的生物。你的性情,不是本来应称作温柔的美德吗?」
她十分悲伤地注视著无力地瘫坐在草地上的我。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满心都是歉意,一放松下来眼泪就快要夺眶而出。
「身为雷米翁家的射击顾问,教导你是我必须尽的职责……但是,将你培育成独当一面的士兵就是尽到义务吗?扭曲你的心灵,将你培育成毫不在乎地朝人开枪的畜生,真的算得上教导吗?那说不定──对一名成人而言,是无比可耻的行径吧?」
一手抱著兔子,她另一手在单肩包里摸索掏出一颗苹果……那肯定是原本在我达成课题后要给我的。
「吃吧。我再也不会骂你、打你。吃完苹果以后,和我一起去告诉你父亲。你应该有不同于士兵的生活方式。只要好好说明,阁下想必也会──」
我几乎反射性地朝老师递出的苹果伸出右手──但在指尖摸到苹果之前握紧拳头。相对地,我当著惊讶的她再度拿起坚硬粗糙的铁块。
「……老师。我喜欢母亲做的菜,吃了很多……」
「……?」
「但我知道,菜肴里有老师和哥哥猎来的兔肉。明明吃得下,却没法开枪──连我自己都觉得奇怪。」
「……任何人都有适合与不适合的部分。只要做适合自己的事情就好了。」
我动动肿胀变硬的嘴唇,勉强对为我这么说的老师挤出笑容。
「可是,老师明明也……不适合向人开枪的。揍人时看起来也很难过。」
老师的肩膀颤抖一下。从她身上别开视线。我直盯著手中的风枪。
「不只老师,萨利哈大哥、斯修拉哥,还有父亲也是──一定都不适合杀人。大家都很温柔。世上大概无论何处都找不到发自内心期望杀戮的人。
尽管这样,还是需要士兵对吧。因为战争不管我们适不适合都会发生,一旦发生,就算不得不杀掉不想杀的对手,也必须保护想要保护的人。」
这一点就连是无知孩童的我也明白。那肯定就像不吃其他生物会饥饿一样,是这个世界的常理。
「如果我现在害怕得逃避,帝国某处一定会有比我更害怕的人选择成为士兵。为了保护重要的人,选择抱著胆怯的心战斗。
那么,我觉得我也──还能再努力下去。非得努力不可。」
我目不转睛地看著老师怀中的野兔,咽下发苦的口水后说道。
「所以,请把它关回笼子里。因为那是我今天的……晚餐。」
老师沉默半晌后,自我身上别开目光喃喃地说。
「……连这种毫无办法的地方,都像父亲。」
「咦……?」
「没什么……要做的话,就快点动手。别说今天的晚餐,那本来应该是三天前的午餐。」
将兔子重新关回铁笼,老师恢复平常的严厉表情离开。被留下的我,对在风枪上担心地望著我的搭档沙菲笑著说声「不要紧」,请他再度吞下子弹。
然后──用抖个不停的手将枪口伸进铁笼。
「…………」
在黑暗中颤抖的野兔。比我更加衰弱,远比我更小的生命。
到死都不许遗忘。那是我第一次猎到的猎物。
「──小──尔!──托尔!快醒醒,小托尔!」
肩膀被摇晃的感觉,将青年从短暂的睡眠中唤醒。
「……大、哥。」
「喔,醒了?那快站起来,别悠哉睡大头觉!那伙骑兵马上会掉头!不迎击下一次冲锋就要全灭了!」
大哥慌张的脸庞近在咫尺。在此刻的青年眼中,那急切的神情和梦中的扑克脸不可思议地重叠在一起。
以不太有感觉的双脚站起身,托尔威思考。回头想想──许多温柔的人都试图让他远离战场。你不适合,你不应该选择这种生活方式,如此说服他的人们,全都很关心他。
然而托尔威却无法接受那些温柔提供的保护,直至今日仍然留在战场上。在自己和他人都不期望的争斗生活里挣扎著活下去,不断杀害大量连名字也不知道的人,无数次被梦到亡者的恶梦折磨──如今仍旧一再令双手染上鲜血。
──这是为了什么?
他回想起先前的问题。父亲问儿子,你是为了什么站在那里?当时,他无法回答。他认为自己还没找到答案。
换成泰尔辛哈‧雷米翁应该会毫不犹豫地回答──为了拯救这个国家。
索尔维纳雷斯‧伊格塞姆应该会毫不苦恼地回答──为了保护这个国家。
伊库塔‧索罗克……那名少年想必连答也不必答吧。
尽管向往他们的姿态,羡慕他们始终如一的生存方式,青年一直思考著。托尔威‧雷米翁拥有什么?自己为何上战场?
于是现在──他找到了答案。并非新的收获,而是寻自过往的记忆。
自己上战场的理由,是因为那里是为了自己而设的地方。
回头想想,他从一开始便相信。没有人发自内心期望互相残杀。人人内心深处都怀抱著胆怯,无可救药地恐惧自己受伤死亡与伤害杀死陌生的人。
尽管如此,他们挺身战斗。为了保护国家、同胞、绝不能失去的重要的人,身心都像野兔般颤抖著踏上战场。紧紧抓住不畏死亡的勇者这个理想,英雄这个幻想做支撑──尝试在那些灯火创造出的虚幻狂热中,对抗死亡令人绝望的冰冷。
托尔威心想。因此──战场是为了胆小鬼而设的地方。
「…………」
在草地上踏步渐渐找回感觉,他的视线落在手中的风枪上。不接近便能击杀敌人的兵器,一再经过扭曲的进化,专为胆小鬼发明的武器就在那里。
不,托尔威于心中订正。不光是风枪,弩弓、枪甚至剑──这世上种类繁多的武器,不全都是为了让使用的人类尽可能远立死亡的恐惧才诞生的吗?
明明是这样,擅长用武器的人在战场上还是被唤作英雄,被期待下一战能写下更英勇的事迹。如此反覆的过程中,他们或许不知不觉间连自己是胆小鬼的事实都遗忘了。
正因为如此,托尔威坚定地下了决心──我要记住。然后总有一天也让人们回想起来,每个人类都是恐惧死亡的弱小生物。想起这样的一群胆小鬼扮演勇者互相残杀才是战争的真面目。此外──
「──我要令那种存在方式走入历史。」
想法化为言语的瞬间,青年像遭雷击一般领悟自身宿命──为了宿命的残酷落泪。
如果伊库塔‧索罗克是为了拯救雅特丽而战,托尔威‧雷米翁则必须为了葬送伊格塞姆而战。他必须否定伊格塞姆的骄傲,而非夺走其性命。
因为他期望中的无勇战场,胆小鬼的苦海里,没有挥舞双刀的勇者存在。
「……是吗?阿伊。所以你──」
来到这里,青年领会了黑发少年持续鼓励他的理由,与对他投注的期待与信赖背后的意义──在众多温柔的人中,唯独那名少年对他很严厉。明知他是不适合战争的胆小鬼,仍将他推上战争的最前线。
一定是因为,他是关键。少年对托尔威‧雷米翁抱著比任何人都更大的瞩望,瞩望他成为将炎发少女从双刀宿业中解放时所需要的独一无二搭档。
回忆起自己的原点,领悟自身该做的事──持枪面对前方,翠眸青年静静地迈开步伐。
「营长,您平安无事吗!」「就这样躲到我们后面──咦?」「营、营长?」
部下们关心地搭话。托尔威沉默地摇摇头,从他们之间穿越而过。
「……?喂,你想干什么,小托尔!」「托尔威,别上前!」
两名兄长也出言制止。但青年没停下脚步。他推开最前列的士兵走上前。一双翠眸直盯著更前方的──已在冲锋后调转方向,此刻正要再度展开疾驰的骑兵身影。
「我在这里!约伦札~~~~夫!」
应当克服的过去象徵。他对独臂的伊格塞姆倾注浑身之力拋出挑战书……!
不知究竟是出于什么理由,那声呼唤在怒吼与惨叫交织的战场喧嚣中传达给了对手。
「────喔……?」
老将脸上浮现惊讶。或许约伦札夫‧伊格塞姆的五感并非透过声音,是从投向自己的目光感受到挑战的意志。无论如何,他很欢喜。因为近二十年来,他不记得有哪个人曾对他发出挑战。
「──有意思。枪兵之流也胆对我约伦札夫叫阵要正面一决胜负?」
令人怀念的亢奋使他吊起嘴角。紧握缰绳的右手咯吱咯吱作响,跨在马鞍上的两条大腿像老虎钳般鼓满劲道。
心情彷佛变年轻了半世纪的岁数,老将拉高嗓门。
「你们听著!既然被点了名,那个小家伙就由我来杀!」
「「「「是!」」」」
「虽然年纪轻轻,那多半是主将首级!开路交给你们了!别让无趣的家伙来碍事!」
「「「「Sir, yes, sir!」」」」
领会约伦札夫意志的部下齐声答应。他们本来净是些疯得彻底的家伙,只要能全力战斗谁也没有异议。传说的跳骑兵为下一波冲锋顺当地整顿旗鼓──
「你这混帐到底在搞什么鬼啊啊啊啊?」
托尔威以前所未有的有力眼神回望大叫著逼近的大哥。
「我来讨伐约伦札夫‧伊格塞姆。」
青年如预言般断然宣言。别说梦话!萨利哈史拉格想要怒吼,却办不到。因为弟弟注视自己的眼眸里,看不出一丝怯弱。
「我要在这一个回合内解决他。萨利哈大哥、斯修拉哥去引开其他骑兵。」
简短地说完后,青年举起风枪。除了目标及自己以外的一切全都从他意识里渐渐消失。
「只有我办得到!因为只有我是为此而活的!」
面对露出狙击手神情的托尔威,萨利哈史拉格愕然地呆立不动。沉重的沉默包围兄弟。
看不下去的斯修拉夫正要朝弟弟伸出手──心中经过一番纠葛后,雷米翁家的长男咂咂嘴抓住他的手臂。
「……随他去。反正不管说啥那家伙都听不见。」
「大哥……可是。」
「让他放手去做!直到今天之前,无论再怎么欺负他他也不肯改变生活方式。这种超级大笨蛋,在这个紧要关头怎么可能不坚持到底!」
留下最后这句吶喊,萨利哈史拉格扯碎所有的执著转身离开。雷米翁家的长男回到岗位上,咬牙切齿地继续指挥部下。
「可恶!开玩笑……!明明只是小托尔,明明只是我弟弟……!」
他以为数不多的兵力修补阵形,做好迎击准备,自己也加入其中一角。在萨利哈史拉格目光所及之处,敌骑兵即将起步狂奔。
「啊啊,可恶……!反正我一辈子也没法露出那种疯狂的眼神──!」
抬起手背擦去模糊视野的液体,萨利哈史拉格发出号令扣下扳机。斯修拉夫和部下们也听令开始射击,压缩空气的爆炸声激烈地重叠在一块。
──另一方面,一进入狙击手集中状态,在托尔威耳中一切听来都变得很遥远。在只有一人份的寂静中,猎人将自身意识的敏锐度提升至极限。
「……呼~~……」
讨伐约伦札夫。青年知道,他主动说出口的课题困难得近乎不可能。那是指和伊格塞姆交手并打得他认输。只要还记得他跟炎发少女一同经历过的战场,只要切身了解过那深不可测的实力,现实甚至不容他去梦想缺乏真实感的胜利。
如果仍然期望强行达成此事的话,有一个根本上的问题。虽然是全体枪兵连说出口都觉得畏惧的事实──子弹打不中武艺高超的伊格塞姆。根据观测实例,凡是正面射击,他们都几乎确实闪避掉从十几公尺外射去的子弹。
当然,他们并非看得清子弹或速度比子弹还快。应该视为伊格塞姆能预先判断出开火时间与瞄准目标并进行回避,但这种犯规的程度还是令人想放弃。如果人人都办得到,风枪兵这个兵种根本无法成立。幸好,除了伊格塞姆家族外没发现过有人能重现这样的绝技,枪兵直至今日都得以保有存在意义。
无论如何,正面射击会被闪避掉,这与其说是问题更接近前提。此时首先会想到的对策,大概是从发觉不了射手存在的位置做远距离射击。然而,那并不符合托尔威的现状。由于刚才的挑衅,目标已辨识出他的存在。就算不是这样,在这种混战中从一开始便难以指望有远距离射击机会。
状况已经等于面对面,这代表著正常射击也会被闪过。虽然在马背上动作受限,至少上半身是自由的,也可以拿马身当盾牌护住要害。对伊格塞姆来说,这样的条件足以避开一发子弹吧。
考虑到这些条件后拟定的对策──首先,托尔威闭上双眼。
「………………」
声音回归。听觉代替被遮蔽的视觉发挥作用,青年的大脑全力分析得自耳朵的情报。同时还进行计算。根据展开冲锋的骑兵的疾驰速度与敌我间距离来算出到达为止的时间,迎击的印象朝向那一瞬间变得更加敏锐。
策略的要诀仅有一个。直到最后的瞬间,马身迫近眼前的剎那到来前绝不能睁开眼。一旦视觉恢复,将忍不住无意识地盯著目标。这样即使开火也只会被闪避掉。要从正面打中伊格塞姆,唯有不给他预先判读瞄准位置的机会。
只有最后那一瞬间才能瞄准目标……但是,这个策略有三项无法忽视的忧虑。第一,实行后仍然被闪避的可能性。既然托尔威能够一剎那瞄准目标,谁也不能断言约伦札夫无法同样在剎那间闪避过去。
第二,子弹命中却同归于尽的可能性。直到最后关头才能睁开眼睛的托尔威,必然无从闪避冲锋。但凡稍有差错,甚至可能在张眼的瞬间目睹自己的身体与脑袋分家。
第三点──则是他自己是否能无所畏惧地射穿迫近眼前目标的疑问。
「…………!」
不可以迷惘。既然击退这些败因是唯一的胜利之道,事到如今还怀疑自己毫无意义。骰已掷出。是否能掷出希望的点数,话说骰面上是否画著他所希望的点数,全部要等结束后才知晓。
震动自黑暗的前端接近。托尔威调整呼吸,根据计算开始读秒。
剩余五秒──想像迎击画面。将凭藉计算和想像锤炼出的成果做整体最后加工。
四秒──以脑髓容许范围内的最大精密度描绘睁开眼睛那瞬间目睹的光景。
三秒──心身完全做好准备。指尖描摹枪柄的触感。
两秒──想向神祈祷又打消念头。
一秒──仅仅想著「骑士团」的每个人。
零秒──使劲张开眼睛。
在奔向终结的疾驰中,约伦札夫被奇异的感觉所困。原因毫无疑问是敌人的身影,对手竟然紧闭双眼伫立在他的冲锋轨道上。
他不可能是认命放弃,也并非精神失常。那般善于作战的将领,不可能在最后关头丢人现眼。那他就是正在预备。准备以孤注一掷的招式迎击骑兵冲锋──这么一想,老将感到更加愉快。
射击扫向前头的部下。或许对方俱是高明的射手,拉近最初一百公尺就有七名骑兵掉队。距离敌军近五十公尺,约伦札夫手下的兵包含他在内只剩十三骑──但他已经不在乎那些数字。只要拿下指挥官首级便结束了。时间倒转回新兵时代,老将化为一介骑兵疾驰。
「「「「「「「呜喔喔喔喔喔喔喔!」」」」」」」
带头那批骑兵冲进步兵的阵型。肉体碰撞,骨胳粉碎,敌我双方的吶喊无止尽地交叠。狂热在此刻达到最高潮,众修罗骑兵不顾性命疯狂肆虐。
「我来也,小家伙──!」
将那一切扫进背景,约伦札夫做好准备拔出腰际军刀。青年的身影已近在咫尺,距离不用两秒就能缩短。他毫不犹豫地以脚踝一踢马腹。
插图014
对手依然紧闭双眼。独臂的伊格塞姆在错身而过之际挥起军刀想一刀砍下他的首级──正当老将的斩击动作即将完成,瞪大的一双翠眸捕捉住他。
「────?」
对手在电光石火间举起枪身。当枪口内的黑暗对准自己,约伦札夫皱起眉头──不应该在这个时机反击。最好顶多只是同归于尽,再说从青年的射击位置来看,弹道明明没经过任何要害。
利刃迫近毫无防备的颈项。约伦札夫已确信无疑,青年端正的脸孔必将面临与躯干永远分离的命运。因为甚至连老将本身都无法推翻了。
然而──猎人仅仅对那样的命运扣下了一次扳机。
「呜──?」
一阵灼热掠过老将右手,紧握的刀柄紧接著传来坚硬的反作用力。他看过去,发现青年用枪身接住了军刀。最后的抵抗──但这不成问题。配合疾奔劲道挥下的伊格塞姆双刀之一绝对无法阻挡。无论碰到铁或钢都能毫不在乎地斩断,砍掉藏在后面的首级。
老将确信无疑的想法──在下一剎那遭到自己的右手背叛。
「────什……」
钢铁的光辉飞向半空。支持约伦札夫整个生涯的武装,已可称作半身的军刀没给主人带来首级便脱手而去。他绝不曾放送松过力道。被难以置信的现实惊愕得双眼圆睁,独臂伊格塞姆的身躯随著战马一起向前冲远。
「────呜!」
愕然地奔离敌人数秒钟后,老将领悟他致命的失策。现在不是没出息地发愣的时候。他明明正背对著方才未能杀死的猎人空门大开。
「喔喔喔!」
约伦札夫察觉后立刻在马背上转身,却太迟了。时间已轮到猎人出手。
「──嘎──!」
不合理与不讲理这对双胞胎露出微笑。老将生涯与共的伴侣,给予他最后一吻。
铅块扎中颈脖的触感传来。那足以冻结因战争沸腾的心的冰冷,使约伦札夫‧伊格塞姆得知自己战败的时刻终于来临。
当骑兵们高举的红白旗帜林立,传遍平原的战场配乐迈向尾声。
说归这么说,即使下了停止战斗命令,冲突也不会立刻停下来。三方势力交错的混战,导致各部队的指挥系统陷入前所未有的混乱。指挥官一声令下即可叫停战斗的阶段早已过去,大批士兵误失停止互相残杀的时机。必然的,这样造成大量没有意义的伤亡。
尽管如此,冲突总算在对整体造成致命伤害之前收场。由于会谈时预先推演过这种情况的发生,事前决定的各种停战信号也发挥效果。不过──对收拾事态贡献最大的,从结果来看应该是高举红白旗帜高喊「停战」的众骑兵吧。
他们以旗帜代替军刀四处奔驰的身影十分醒目,也没什么误解意图的空间。与两个势力混杂在一起的风枪兵不同,因为大家知道骑兵几乎全属于伊格塞姆派,无须怀疑他们关于「停战」的共通意志。接受伊格塞姆派丧失战意的事实,步兵们一个接一个放下风枪。
当战争花费一番时间迎向终结,交错乱战的士兵们再度依照势力划分开来,各自开始重整队列及救援伤兵。
托尔威也作为指挥官负责调派,然而──
「啊──嘎啊……」「──好、好痛──」「营……营长……」
──在严酷的战斗后,他得面对更加残酷的现实。青年的部下也出现大量伤亡。亲手栽培的狙击兵同样牺牲惨重,其中还有一看便知只等著断气的重伤者。
「保持清醒!有感觉到我正握著你的手吗?」
「呜、呜啊……啊啊……」
「我们马上送你到附近的城镇!只要撑到那边一定能得救,坚持下去……!」
「呜、呜~!呜呜呜~……!」
「利古伊一等兵,你是这场战争中最大的功臣之一。回到中央后先颁发勋章给你,然后我们再到希羌卡的酒吧痛饮到天亮,酒钱当然由我请客。不过,如果你在那之前死了就当我没说!全部当成没发生过,你不想看到这样吧!」
托尔威鼓励的部下躯干被马踩踏,腹侧附近凹陷下去,一次断了五、六根肋骨。如果没伤到内脏应该是奇迹──虽然这么想,但做完急救包扎以后,除了盼望奇迹发生外便无计可施。
「咻~!……咻~!……营、营长……我会没事吧……?」
从脖子到后脑勺的肉都被军刀剐掉的士兵趴在地上,像要抓住救命稻草般地问。
「罗邦中士,你不是我的部队里首屈一指的男子汉吗!万一连你都不行,其他所有人通通不行了!拜托你当成是在拯救大家,坚持下去……!」
「咻~!……那、那我可是责任重大啊……因为不想招人怨恨,我会撑住的……」
除了以激励鼓舞他们快要崩溃的意志力之外,根本无法为重伤者做些什么。即使无力感逼得他想大叫,托尔威不断将有机会获救的伤兵包扎伤口后送走,为无法挽救者送终──这样反覆磨耗心灵到最后,终于把所有重伤者送往邻近城镇。包含搬运的人手在内,此时托尔威部队的人数几乎减少一半。
「……啊……」
当照料伤兵的工作告一段落,他想起还有事情没做。青年捡起放在草丛里的两根枪管,走向一名部下。
「……哈尔金上等兵,刚才谢谢你了。枪管还你。」
「是!……没关系吗?」
「还有备用品。我们很快就能跟小马的部队会合,先还给你……」
托尔威以无力的声音说著将风枪枪管归还部下,侧眼看向扛在肩头上的另一把──自己半是变形的风枪。那是在挡下斩击时被打弯的。
「……对不起,沙菲。尽管是执行作战计划,我把你给扔了出去。」
「别在意,托尔威平安无事就好。」
听到青年道歉,他的搭档沙菲微笑著回应──挺过冲锋的那一瞬间,他当场拋下报废的风枪将附近部下的风枪连同精灵一起借过来对准约伦札夫的背部开枪。那成为分出胜负的一击,替激荡的战斗画下休止符。
「……好,差不多该走了。」
托尔威往几乎虚脱瘫软的身心鼓劲,竭力挺直背脊。就算这一仗获胜,他的任务什么都还没达成。因为他们来到达夫玛州的目的,是搜索皇帝。
他带领少数部下走过平原,又是一片凄惨的景象扩展开来。由于只参加后半的战斗,托尔威部队的伤亡和其他部队相比还算少的。方阵被搅乱到濒临崩溃的雷米翁派风枪兵部队,与直到决胜负前不断悍不畏死冲锋的伊格塞姆派骑兵部队,损害之严重都令人不忍卒睹。
「──萨利哈大哥、斯修拉哥。」
托尔威呼唤两位兄长。目光所及之处,二哥斯修拉夫右臂、左腿及头部都包著绷带躺在地上,那种样子看得令人心痛。大哥萨利哈史拉格则几乎毫发无伤地站在他身旁,形成对比。骑兵冲锋过来的最后那一瞬间,身材魁梧的弟弟一派理所当然地护住兄长。
「抱歉,我们要离开了。那座隔离疗养设施就在前面的森林里对吧。」
「…………」「……同盟的事我们答应了。随你高兴。」
斯修拉夫一语不发,萨利哈史拉格背对么弟回答。
负伤的同伴过多,他们动弹不得。幸存下来的士兵光是全部投入救护工作就竭尽全力,即使想继续搜索,也不可能抛下濒死的伤兵前进。
如此一来,没有其他路可走的他们选择与托尔威等人有条件地缔结盟约,那正是搜索刚开始时青年曾提出过却被强硬拒绝的提案。依照共享情报的约定,他们也透露了关于传染病患者集中隔离疗养设施的情报。
「就算找到皇帝,也不会要求陛下发出害大哥你们蒙上叛党污名的敕令,请放心。打从一开始,我们便期望内战以雷米翁派占上风的形式谈和收场。」
「……那种话谁信得过。别妨碍救护工作,还不带著部下快滚。」
大哥始终不肯回头。托尔威垂下头闭上嘴巴,准备转身离去。
「──喂,等一下。」
但结束谈话正要转身时。一个不悦的男声使他停下脚步。
腰际插著军刀的炎发老人撇著嘴角站在那──正是约伦札夫‧伊格塞姆。他下了马右手缠著绷带,恨恨地注视翠眸青年。
「说明完再走。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老将一面说一面摸摸脖子,确实被铅弹打中的那个位置仅仅浮现一片瘀青。
在恶狠狠的瞪视下,托尔威脸上浮现模棱两可的表情。
「呃……说明指的是?」
「第一次的射击和第二次的射击我都不能接受。首先是第一回,假使你直到最后关头前都闭著眼是为了不让我判读狙击目标──为什么在紧要关头瞄准了手?」
老将说著把负伤的右手举至与头同高。他的拇指几乎动不了了。挥出本该斩下敌人首级那一刀的瞬间,青年瞄准精确的一枪将他手掌内侧整个剜掉。一旦丧失握紧拇指所需的肌肉,军刀自然会脱手。
犹豫一下子之后,青年脸上流露一丝自嘲回答。
「……因为除了那里之外,我都没有自信打得中。」
「我不懂。」
「因为认识雅特丽小姐……我认为就算瞄准要害,同样是伊格塞姆的你一定能避开子弹。所以必须瞄准无法闪避的部位──唯一符合条件的,就是挥动军刀时的右手。」
托尔威揭露。不管多厉害的高手都很难同时兼顾攻击与闪避。伊格塞姆或许连这一点也办得到,但至少这次的条件下未能实现。也许是自马背上斩击之故,也许是托尔威直到最后关头都没暴露狙击目标,也许是老将想像不到手中弹的情况──大概这些因素都有影响。
「如果你我同样站在地上,事情多半不会这样发展。正因为军刀从马背挥落,我才得以预测握刀的手会经过什么位置。从那个高度砍向我,手应该会移动到这附近……实际发生的情形,与我闭眼模拟的印象几乎毫无差异。」
「……我未必会挥刀斩首吧?如果改用马蹄踩死你的话你怎么办?」
「如果那么做,结束后难以确定我是生是死吧?想让战斗分出胜负,必须迫使指挥官投降或以戏剧化方式传播指挥官的死讯,所以我觉得你会来取我首级。你有武艺、有基于经验而来的自信,没有理由逃避对决。」
托尔威带著敬意说道。约伦札夫听到后更是满脸怒容地瞪视对方,再度抚摸脖子。
「这样的话,就把这个恶劣行为也解释清楚。为什么我──还活著?」
这才是他感到不悦的最大理由。在战斗的尽头未能获得死亡之地。眼前的青年,夺走了他深信不疑的信念。
「……因为我一瞬间调低了压缩空气的瓦斯压力后才开枪。」
「看不起我吗?我是问你为何要调低。」
在约伦札夫严厉的瞪视下,青年烦恼到最后突然改变态度露齿一笑。虽然那笑容几乎和在哭没两样。
「跟瞄准手的理由一样。」
「啊?」
「若非如此,我没有自信打得中……每当距离近到能看清对手的脸,以及跟对手相识的时候,我怎么样都瞄不准目标,身体无法接受要射杀对方的事实。因此……我专门避开致命要害来射击,以止住颤抖。在那个距离下,我有自信不伤及性命只击昏人。」
「我又不是你的熟人。要是我清醒后继续指挥战斗你打算怎么办?就算不用手,起码在指挥上我可不会落后。」
老将冷冰冰地断然驳斥。虽然害怕,托尔威仍然不服输地回嘴。
「因为没法取你性命……取而代之的,我取走了你的骄傲。」
「……什么?」
「在那个混战状态中,想让被害抑制到最低限度结束战斗,无论如何都必须让你生存下来。因为唯有骑兵们的长官──你才能下令要他们举起红白旗帜绕行战场。考虑到这件事,射杀打从一开始就是不可能的选择。
而且,你是雅特丽小姐的叔公吧。这是我没瞄准要害的另一个理由,同时也是发射第二发子弹的理由。
你以战士身分接受我从正面发出的挑战,并且我获胜了。纵使状况有机会颠覆结果,你的自尊心应该也无法容许。」
青年回覆的话语,令独臂的伊格塞姆张口结舌。
即使老将对他露出一脸「这家伙在说啥鬼话」的表情,青年也固执地不肯别开目光──此时,直率的笑声介入两人之间。
「呜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干得好,青年!反击得漂亮!」
「道隆……」
笑了好一会后,「跳骑兵部队」最老资格的副官走到长官身旁拍拍他的肩膀。
「是时候退场了,上将。这样的年轻人能骗倒你,看来坏心的战场女神们无论如何也不打算给你你期望的死亡之地啊。」
「…………」
「不管我们这些老人再怎么和年龄不相称地喧闹,时代也时时刻刻不停变化。到底有谁能够预料会出现这样的军人,还击败了我们?哎呀~活得久真是既愉快又残酷……」
道隆感慨地说。瞥了叹气的副官一眼,约伦札夫再度瞪视托尔威。
「……的确是你们赢了,这点我承认、不过这样的话,你们对我的处置就更显得宽松过头。按照战场的礼仪,现场俘虏好不容易打败的敌将怎么样啊?」
「我不是要求以下达举起红白旗帜的命令换取不俘虏你吗?而且老实说……如今我们没有余力收你为俘虏。该怎么逮捕就算拿绳索捆绑、持枪包围也难以放心的对手才好?好像放猛兽扑进怀里一样……即使扣掉你现在手不能动,我也一点都提不起劲尝试。」
「真没出息。那现在也不晚,干脆杀了我!」
「这同样办不到。你太过受伊格塞姆派士兵尊敬,万一杀害你招来他们反感,说不定会妨碍到日后的交涉。你或许很难理解,但我们的目的是调停军事政变。」
「……啧……一开口讲的净是不杀人的藉口……」
「你才是,不必那么固执地想死也没关系吧……」
「啊啊?你说什么啊混帐!」
「不、不,没什么,……那、那个,可以饶了我就到此为止吗?差不多该出发了。」
托尔威一脸束手无策地请求。被道隆再次拍拍肩膀的老将再度大声地咂嘴后,像忽然想起似的盯著包上绷带的右手。
「……我或许再也没法握剑了。」
「是啊。」
「连拉缰绳都有问题。我明明原本就得靠独臂两头兼顾了。」
「是啊,正是这样。不过上将,无论有没有受伤,到了您这把年纪正常来说早就该节制玩斗剑和骑马出游了。」
道隆毫不留情地插嘴打诨。他的说法听得约伦札夫忍不住爆笑出声。
「──哈哈哈哈!说的没错!」
用大笑挥开感伤,独臂的伊格塞姆视线转回眼前的青年,直接快步走过去,受伤的右手咚地敲在怕得往后仰的青年胸膛上。
「喂,雷米翁家的小子。」
「是、是。」
「把腰板挺得更直些。虽然我想像不出来,但是往后的战争就要由像你一样的枪兵来当主角吧?」
「…………」
「我知道你胆小得无可救药,不过胆小也要表现出属于胆小的自信。管他勇敢还是没出息,人类总会跟随深信自己的生活方式笔直迈步前进的镓伙。」
老将咧嘴笑著说完后和副官彼此以眼神示意,转身背对超越自己的后辈。
「奋发吧小子。我可不会再给你啥忠告。到头来你没杀我也没俘虏我,我往后也是伊格塞姆派的指挥官,在军事政变期间都是你们的敌人。」
「……我们会马上终结政变,将你变回同伴。」
「能的话就好了──唉,尽力加油吧。」
独臂的背影挥挥手后,这次真的离开了。幸存的部下们在另一头翘首盼望老将归来,他扎成马尾的炎发随著从侧面吹来的风飘扬。
烈将约伦札夫‧伊格塞姆。比谁都更热爱战争,比谁都更激烈地驰骋战场的男人。作为在战场上战胜伊格塞姆的胜利者,托尔威确实见证了他作为前线指挥官的经历画下句点的那一幕──
一群骑士在黑夜的大地疾驰。在人人表情严厉地握著缰绳的队列中央,帝国陆军中校露西卡‧库尔滋库满心焦虑。
「啧……!」
光从背后追来。以远光灯映照出露西卡中校一行人背影的,是携带光精灵的伊格塞姆派追踪者。
他们多半是专门从事任务的轻装骑兵,追踪即为目的,很难完全甩掉。
被他们钻了空子──明知事到如今再想这些也无济于事,她还是不由得后悔。
前几天,眼见搜索局面接近最后阶段,她将搜索队大本营移至州南侧,在移动途中遇袭。
当然,露西卡中校也对这种状况有所防备。既然三方势力同时混杂在一个州内相争,移动途中自然不能疏忽大意……然而,她得承认错估了可能发生的袭击规模。
在搜索范围所剩无几,哪一方势力都应将兵力往南调派的局面,她没有想到依旧留在后方的雷米翁本队会遭受大规模骑兵部队袭击。
遇袭当时,他们营和走在前头的部队拉开两公里的距离行军,而且由于地形限制,连与连之间的间隔也较远。再往前走一段路就能以正常形式会合,分散的时间只有数十分钟。抓准这一点破绽,敌骑兵以令侦查无用武之地的速度冲了过来。
「一旦进入战斗就麻烦了,别放慢速度!库姆年中尉,殿下平安无事吗?」
「是!殿下在此!」
跟在后面的部下回应,是亲卫队队长库姆年中尉。在他背后,和他同乘一骑的人物将兜帽压得极低。
侧眼确认过那个身影后,露西卡中校目光转回前方咬牙切齿。
「果然太大意了……!」
如呕血般呢喃的她诅咒自己太没用,在紧要关头被敌人逮著可趁之机──就算被嘲笑胆小如鼠,移动时也应该带更多兵力防御才对。因为她护送的是左右这个国家命运的要人。
目前,露西卡中校手下仅有两个排的骑兵,为亲卫队所属排与从本队带来的一个排。刚脱离战场时人数还超过两倍,却在逃到此处的路上减少许多。幸好追兵也相对地减少,但即使敌人数量只有我方一半,现在也不能被追上。
「──!看见河川了!沿著河往南走,渡桥!」
幸而有月光帮助,露西卡中校找出在黑暗中闪烁的河面,是在漫长的逃亡最后终于发现的活路。只要抵达桥的另一头,跟友军会合一事就有眉目了。
与她的记忆相符,静静流动的河上架著一道桥。跨越河宽的桥梁全长十公尺多,宽度也超过四公尺,相当气派。只要组成纵列,供骑兵队通过也不成问题。
「变更队列为三列纵队!别放慢脚步一口气渡河!」
收到指令的部下们奔跑著切换配置,灵巧地配合桥面宽度组成纵队。队列刚组好,带头那批骑兵便冲上桥。这段距离凭骑兵的速度不须几秒便能跨越。然而──心急的步伐却被来自正面的远光灯挡住。
「……?停下来!」
眼睛被光芒晃花的带头骑兵停了下来。同时露西卡也拦住后面的骑兵。停在桥头,他们瞪著堵住去路的阻碍。
「恕我失礼,各位看来是带第一皇子殿下脱离的部队。」
响亮的盘问自光的帷幕彼端传来,是凛然的少女嗓音。露西卡中校撇撇嘴。站在掀起军事政变的一方,她不可能听不出那是谁的声音。
「……是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中尉吧。没想到你居然抢先埋伏在这里。」
「鉴于正逢非常时期,我获得过度的荣誉晋升至中校待遇官。好久不见,露西卡‧库尔滋库中校。首先,请原谅我没面对面就直接交谈的失礼。」
「既然阶级相同,你不必道歉或对我加上敬称。我们的关系也没好到会互相亲昵问候。」
「那马上进入正题。请立刻投降,中校。我等的任务是保护遭叛军绑架的第一皇子殿下。进行无用的战斗并非所愿。」
斩钉截铁的投降劝告。眯著适应光亮的眼睛望向光另一头的敌影,露西卡中校拚命动脑思考──尽管看不见装备不确定主力兵种,但对方兵力最少也有一个排。而桥后半段似乎设置了临时的拒马。
尽管判断在当前状况下对付起来很棘手,她既没有时间烦恼,选择也没有多到足以烦恼。虽然在来到这里的路上稍微甩开一段距离,追踪者很快就会追到背后。一旦遭到前后夹击,那才是被将死了。不愿意的话,只能在被追兵抓住不放之前跨越阻碍。
「……那么,只有强行通过了。」
露西卡中校断然回应,手放到背后向部下们传达行动指示。毅然的嗓音自光的彼端回答。
「容我提出忠告,诸位想达成那个企图非常困难。为了皇子殿下的安全著想,请做出聪明的判断。」
「为了这个国家的未来,我不接受。」
「冰之女」毅然决然地断言,告诉周遭的部下。
「部队全员进入绕行机动!杀出血路!恢复速度后转为冲锋!」
根据她刚才用手势发出的指示,后列部下早已转而行动。露西卡自己也一拉缰绳掉过头。同时,弩弓自对岸发射箭矢,无数的破风声宣告这一夜的战斗开幕。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当透过绕行机动渐渐恢复势头的骑兵冲上桥,战况的激烈程度达到最高潮。那骑手与马身都披覆铠甲防御坚固的样子绝不可能看错,他们正是重装骑兵,肩负在这种困境挺身而出打开缺口的责任。
然而,迎击方的阵势也不是能轻易打乱的。箭矢专门瞄准在拒马前退缩的骑兵,再加上远光灯也不定期地时亮时灭混淆人与马匹。最大限度活用少数光照兵的作战计划、准确又擅变通的战术,令露西卡中校咬住下唇。难以置信这居然是年仅十来岁的少女在指挥,感觉简直像正在和老练的前线指挥官交手。
「……可是!」
她随著脱口而出的逆接词扣下扳机。露西卡中校的射击逐一击碎敌军的光源,光精灵身上的「光洞」。哪怕明暗急骤交错也不为所动,她的射击精准至极。这也理所当然──她不仅是雷米翁派第一参谋,同时也是雷米翁家的射击顾问。她可是托尔威的老师,射击实力毫无疑问名列帝国前五。
活到今天,她也拥有由岁月累积的经验,赌上作为雷米翁派智囊一展长才的经历,她不能在这一战落败。
这么鼓舞自己,露西卡中校在敌方击退第三波冲锋时视线转向桥梁护栏另一头──缓缓流动的上游水面。
没多久后敌人似乎也察觉动静,其中一道远光灯投向与她视线相同的方向。那边有数名骑兵正踏进水中试图渡河,是战斗刚开始之际,奉命不引人注目地脱离绕行机动的士兵。
露西卡中校以天生的冷酷思维推测敌人的思路──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多半会判断,这若非渡河后从侧面发动袭击的作战计划,就是想保护要人迅速脱离战场。她的注意力将会放在因应这两种可能性吧。
当她这么想,此时需要的是士兵及光线。特别是光源已在露西卡的射击下减少一半,若将剩余光源调派过来,作为主战场的桥梁那边就不得不有片刻恢复黑暗──
「全体待命。为下一个信号做好准备。」
叫部下们摆开架势,「冰之女」屏息等待那个瞬间。每一秒钟彷佛延长十倍的等候到了终点──正如她所料,映照桥的光线消失大半。
「就是现在!冲锋开始,突破敌军封锁!」
骑兵们收到命令后一个接一个策马疾驰,手持冲锋长枪冲过落入黑暗的桥面。看不见骑兵的出发动作,敌兵的迎击来迟数秒。未受任何干扰抵达拒马的带头骑兵凭著一身重装连人带马冲撞上去。
「「「「「呜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猛攻在第三个人撞上去后得到回报。拒马承受不了冲击拦腰折断,损坏部分形成致命的空隙。后面的骑兵欣喜不已踩过同伴遗体接二连三地涌向拒马空隙──他们眼前忽然冒出火墙。
「什──!」
露西卡哑然失声。火焰在此时加入运用光亮与黑暗互相欺骗的较劲。为了预防拒马被突破,他们大概事先准备了浇过油的稻草束之类的物品吧。畏惧炎热的马匹迟疑不前,骑兵集团被拖延著没能冲进好不容易撬开的防线缺口。其间,弩弓的齐射再度倾注而下。
「嘎──!」「呜咕!」「好烫──!」
瞄准铠甲缝隙的箭矢毫不留情地贯穿马与人,涌进狭窄空间的骑兵们难以行动自如。而且损害还不只这些,穿越火墙及拒马的步兵也冲入对他们来说已化为地狱的桥上。
「呜、呜哇?」「可、可恶,你们!」「区区步兵竟敢──!」
骑兵从前列起依序发出惨叫。丧失机动力的骑兵,在这个受局限的空间内仅仅是步兵的好猎物。相对于完全无法施展冲锋长枪及战戟的他们,敌人灵活机敏的步兵以上了短枪的弩弓不断创造战果。
「呜……!」
眼见我军时时刻刻被削弱的惨状,露西卡喘不过气来。而今她只得承认,敌将的智谋在自己之上。连找出活路的余地也没有,大势已定。除非敌人犯下大错,不可能从现在起逆转战局──
「──?」
判断骑马不再有任何优势的她下了马,一个几乎灼痛眼球的鲜红人影跃入眼帘。飘扬的炎发、沾染人血与马血的军刀及短剑。挥舞号称最强的双刀轻松地在骑兵之间一路冲杀,少女出现在露西卡‧库尔滋库面前。
「我要求你投降,库尔滋库中校。这一战你没有胜算。」
深红的眼眸直视对手,雅特丽这么断言。面对敌人露西卡瞬间给风枪上了刺刀,却没有任何话能反驳对方指出的事实。
「咿啊啊啊啊!」
被逼到绝境的她背后传来惨叫。不必回头,露西卡也知道惨叫的是谁。披著兜帽的人物被亢奋的马甩落马背摔倒在地,慌张地扫视周遭后,勉强辨认出保护人的身影奔了过来。
「你!救、救救我!求求你、求求你……!」
「殿、殿下……」
男子在露西卡背后不顾形象和体面地求饶,掀起的兜帽底下露出一张双颊凹陷的憔悴脸庞,还有骨碌碌转动的含泪双眼及褪色得面目全非的金发。
他是卡托瓦纳帝国第一皇子──莱暹奴‧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于军事政变爆发之际受到雷米翁派「保护」的皇位继承权最高顺位皇族。
「我再说一遍,库尔滋库中校。请投降吧。我不想继续战斗下去,害得殿下被卷入无谓的危险中。」
雅特丽再度要求。夹在强敌与护卫对象之间左右为难的露西卡,在旁人看来像是进退两难。不过,她本人并不这么想。她在这种极限状态下执拗地分析著的,是眼前从天而降的逆转机会。
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并不是比喻,敌方部队指挥官正在眼前。只要当场制伏她,突破失去统御后的敌方部队的可能性便将再次滋生。
「…………」
然而,想要实现难如登天也是事实。即使风枪在手,想从正面挑战并战胜伊格塞姆近乎痴人说梦。露西卡必须靠著受部下赞誉为「冰之女」的头脑,突破生涯最大的困境。
可是,雷米翁派引以为傲的最优秀头脑不容小觑。掌握状况五秒钟后,聪颖至极的她脑中已迸出答案。
「──欸?」
第一皇子喉头发出傻愣愣的叫声──那便是露西卡的答案。一手揪住皇族衣襟拉到身边,然后对准雅特丽一脚往他背上踹下去。
「呜嘎!」
所有帝国人目睹这一幕的瞬间都会吓得僵住。主动做出这种行径,「冰之女」毫不在乎地举起枪口。她定睛瞄准的目标是炎发少女,在最接近的地方看到第一皇子被踢飞的人。
对君主绝对的忠诚心,想必是构成伊格塞姆精神的因素之一。透过从前所做的背景调查,她充分理解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的人格特别强烈地显现出这种特徵。那么,少女面对这样的状况必然无法冷静。目睹她脚踢皇族产生的愤慨、对正要一头摔倒的第一皇子的关切、企图保护进入弹道的皇子的舍身精神──无论哪一种都可以。只要少女出现一点感情动摇,露西卡专为击杀敌人而精心磨练的一枪,都将准确地贯穿那个破绽──
「──疾!」
雅特丽的身体向前压低。判断那是准备接住第一皇子的动作,露西卡即刻扣下扳机。这一枪将从皇子太阳穴旁仅两公分的极近处通过,射穿少女眉心。发射出的子弹,穿越射手事前决定的轨道。
「──?」
睹上女子整个生涯孤注一掷的子弹──仍然在雅特丽比预料中压得更低的上半身前划过空气,仅仅只掠过飘扬的炎发。
露西卡只错认了一件事。雅特丽之所以压低身子并非是要接住快摔倒的皇子,正好相反,是为了用手扫倒皇子双腿好令他彻底跌个狗吃屎。根据普遍的理论,卧倒是保护自己躲开射击的最好方法,因此她毫不犹豫地这么做。靠著效仿「冰之女」专长的冷静,雅特丽选择让皇子撞伤鼻子流鼻血而非背部中弹溅血,深信这是最好的对应之道。
「──为什么?」
露西卡只在一件事上运气不佳。如果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还是两年前的她,利用皇族攻击弱点的手段或许能奏效。可是,少女已经在当她还是实习准尉时发生的一桩事件里学到教训。
帝国陆军上尉伊森‧胡策动的绑架第三公主未遂案。当时夏米优殿下被当成人质,雅特丽必须在四周全是敌人的情况下保护公主,导致受了伊森上尉的心理作战影响下出现疏忽失败。尽管结果因为同伴赶到而获救,她不可能没从那次失败中学到任何东西。
「──喝啊!」
摆出压低身子的姿势当然并不只为了绊倒皇子,同时也显露雅特丽穿过射击主动杀向对手的意志。露西卡不肯认输地试图以枪剑迎击迫近的双刀刀尖,然而──
「嘎哈……!」
别说刺中,枪剑甚至没擦到边。钻进对手怀中的雅特丽当即以军刀刀柄末端往她太阳穴敲下去,露西卡呕出胃液踉跄数步。只跨了一步就缩短原本就此拉开的距离,炎发少女将短剑剑尖抵上女子颈脖。
「……你很强。技术自不用说,无论置身任何状况都冷静寻找活路的心,真是名副其实真正的战士。」
「……呜……」
「正因为如此,现在请认输吧。失去像你这般优秀的将领,对帝国军的损失难以估计。我不愿见到那样的结果发生。」
雅特丽以最大的敬意和诚意劝说眼前的女子。连这段时间手头都像小毛贼似的偷偷给搭档吞下子弹的露西卡,只能自嘲地抽动脸颊肌肉──落差大得吓人。和为求胜利像只虫子般卑微爬行的自己相比,这名少女的存在方式显得多么高贵美丽。
可是,不对。少女展现的并非人类的生存方式,而是没有血肉的剑身之美。
我怎么受得了被那种玩意束缚住!露西卡激起自尊心愤怒地想。
因为她决心为了某个男子奉献一切。哪怕自己整个人都深陷泥淖,也决心要把他推上高峰。
「──呵、呵……」
所以──鲜红的剑士啊。为了达成心愿,我这个卑鄙的女人不管多少次都会辜负你的期待。
风精灵体内的压缩空气填充完毕。就在填充完成前,露西卡的身躯当著雅特丽的面颓然往后倒。从旁看来或许就像她已放弃一切双膝脱力,但事实绝非如此。即使到了这个地步,她的手脚依旧令人惊讶地只依循理智运作。
「────」
逐渐上仰的视野中,露西卡只有一瞬间往下看。雅特丽没有动作。大概是无论对手怎么反击,都有自信完美地阻挡住吧。
露西卡松了口气──总算有一回能让这名少女大吃一惊了。
她的背部接近地面。如今女子的身躯几乎和桥面平行,无论是背部、手臂或腿──那一剎那,炎发少女眼眸如电光般闪过「察觉」的预兆。
露出一生中最灿烂的微笑目送少女的反应,露西卡‧库尔滋库扣下手中的扳机。
在那个瞬间,战场上的时间永远停止。
炎发少女双膝落地,覆盖住女子往后倒下的躯体。在桥上各处搏斗的士兵们也停下动作,只是一味愕然地望著那一幕。
连结两人躯体的,是雅特丽伸出的右臂和──从那只手上更向前刺出,沐浴著月光的军刀刀刃。打磨锋锐的刀尖扎进女子胸膛。
插图015
「──咳噗!」
仰天倒下的女子口中溢出鲜红的液体。液体像水龙头只扭开一点般徐缓却不断地流出,显示盛装生命的容器底部被打出了一个再也无法修复的破洞。
「……真是的……连这一招也行不通吗?」
露西卡露出连嫌恶都觉得累的表情呢喃,在察看过自己枪口瞄准的方向并目睹结果后,她微微抬起的头部落到地上。
消瘦的男子害怕地蹲在桥上。牙齿格格打颤的声响,毫无疑问地证明他还活著。
还有──就在他头上的护栏被打穿的小洞。那微微冒烟的小洞,是女子人生最后留下的惨痛失败证据。
「…………为什么……」
雅特丽口中发出低沉的疑问。露西卡疑惑地眯起眼睛。
「为什么……?什么、为什么?」
「…………」
「我不会、交给你。不会交给、伊格塞姆。所以,只能这样做啊。」
女子毫无顾忌地说出不辩自明的道理。即使那是军人所能犯下最差最恶劣的背叛行径,她断定的口吻也没有一丝内疚。
「可是,还是没成功。明明不顾形象豁出去拚一把,我的人生却以如此难看的失败划下句点──因此起码剩下的时间里,我要恨你。真的好久没这么做了……让我毫无意义的迁怒你吧。」
露西卡直视雅特丽,用讽刺的语气说道。即使被她的目光直盯著,炎发少女甚至无法抽刀。因为她知道一旦动手,女子仅存的生命余晖也将瞬间散尽。
「吶,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你是为了什么而战?」
女子突然拋出这个问题,少女心中的伊格塞姆反射性地回答。
「……和你相同。是为了保卫帝国所有居民。」
「哎呀,我可不一样。别把我和那种玩意算在一块。」
露西卡微弱的声调忽然恢复力道,否定的语气里甚至带著憎恨。雅特丽一动也不动地双眼圆睁,回望女子。
「别搞错了。我只是为了心爱的人而战,对正义或大义没有执著。只要那个人期望,对我来说就算牺牲其他所有的一切也无所谓。」
「我并非为了救国而行动,也无意拯救在那里生活的人民。仅仅是因为他这么期望……因为若不这么做,就拯救不了他。」
女子的眼中映出少女,脸上一瞬间浮现明显的怜悯。
「──可怜的孩子。破坏这场军事政变,究竟能留下什么给你?你本身能得到怎样的幸福?继续保卫没有未来的帝国,迟早有一天只能一同灭亡吧。
无法接触属于女孩的幸福,不识爱人与被爱的喜悦。你明明得不到任何回报,终有一日只会被弃置在腐烂的尸堆上──」
露西卡说到此处打住──仰望位于少女彼端,高挂莹白半月的夜空。
「没有任何人指使过我。我依照自己的心意,一路以来倾尽全力支持唯一爱慕过的对象……纵使这份感情无法开花结果,纵使心中一直怀抱无法吐露的爱意,名叫露西卡的女人的确存在过。
唯独那个价值不容任何人否定。也不可能被否定。因为在临死之前,我本身从那份感情里找到了──我生而为我的意义。」
毅然说出口的宣言,是露西卡‧库尔滋库这名女子一生中对外界掀起的最后波澜。接下来──她的双眼不再映出现实的任何事物。
「……他不要紧吧……我不在了以后……明明脆弱,却对自己很严格……痛苦难过的时候……懂得向同伴求助吗……懂得向夫人撒娇吗……
啊啊──还有孩子们……萨利哈、斯修拉、小托尔……孩子们都各自怀抱著……完全不同的烦恼……」
她的声音变得沙哑,眼皮缓缓地阖上。逐渐落入黑暗的意识中,女子珍惜地拥抱著眼睑底下描绘出的所有情景。
「……呵呵……要说遗憾……倒有一个……如果能亲自……生下他们……大概…………更…………加…………──」
接下来的话语永远无法自她口中吐出。
「中校──!」
扑通……坚强地跳动完最后一下,女子的心脏永远停止。透过扎在她胸口的军刀,雅特丽的右手清晰地感受到一条性命告别的触感。
「────」
炎发少女拔出军刀。忘了收刀回鞘,她当场呆立不动。
她甚至无法哀悼。不允许她这么做,露西卡‧库尔滋库完美地完成了自己的人生后逝去。露西卡赌上自尊拒绝和解,否定、憎恨、侮蔑了雅特丽──留下单方面的怜悯,连反驳机会也不给少女便走下舞台。
面对不允许她伸出手的遗体,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不知所措。不知道这时候适合做什么,也不知道应该做什么,良久良久,少女抱著无处宣泄的感情伫立原地──
收到任务达成的报告后,伊库塔和哈洛以及夏米优殿下抵达一座位于蓊郁森林深处,本身也像一副遗骸的村落。
搭著茅草屋顶的简陋大杂院杂乱地排列著,两眼无神的村民如幽灵般来来往往。能够站立走路的情况还算好,有些人更是或蹲或卧地直盯著虚空。他们身上大都有一望即知的明显病徵,光是这片景象,便足以令人察觉此处是什么样的地方。
「总算到了啊。真是的,我都等不及了。」
当三人带著部下踏进村落,微胖少年立刻出来迎接。和伊库塔等人一样,他也戴上口罩覆盖口鼻。伊库塔收到关于此处的报告时便下令要戴口罩,但在现场的人似乎不用吩咐从一开始就戴上了。
「好久不见,马修先生!看到你记得戴口罩,我总算放心了。」
「真高兴又见面了,吾友马修。看来你们这边麻烦很多啊。」
「我是有很多话要说,不过这些晚点再谈,先去确认吧。尽管对居民过意不去,这里可不是什么让人想久留的地方。」
马修语毕直接转身迈开步伐,为所有人带路。跟在他背后,伊库塔针对必要事务做确认。
「没想到我们抢先赶到,真意外。其他部队没有出手妨碍?」
「我们和雷米翁派算是缔结了同盟,而且两方的本队都尚未抵达。这里的地形适合防卫战,想强行夺下大概需要相当多的兵力……唉,其实我本来也打算和雷米翁派共同占领,但不知为何被他们拋下不理。我稍微探过口风,据说雷米翁派与后方的联系出了些延误。」
「或许发生了什么事件。虽然我也在意这方面的情况,但是……」
正要发挥想像力前,公主摇摇头。现在应该专注于眼前的发现。
众人一边互相报告状况,一边在来来往往的村民侧目之下走向村落深处。没多久后,他们抵达一座半是埋在地底,规模较其他房屋更大的建筑物前。不只建筑方式特殊,更连一扇窗户都没有,显得十分异样。
建筑物周边已经派有大批士兵,一名修长的青年从中走了出来。
「阿伊,你到了!还有哈洛小姐和公主殿下!」
托尔威露出灿烂的笑容和同伴一一共享重逢的喜悦。看见他的样子,伊库塔突然皱起眉头,在青年走到眼前的瞬间用中指弹他额头。
「好痛!干、干什么,阿伊?」
「……不,我自己也搞不懂。怎么说,就是一举一动全都散发著『瞧,我脱胎换骨了吧?』的气息,令人毫无理由地感到火大……」
「你在莫名其妙地乱讲什么……托尔威和平常没两样。」
夏米优殿下傻眼地说。她身旁的哈洛也咯咯轻笑。
「包含伊库塔先生对托尔威先生没来由的严格在内,一切果然还是老样子!我放心了!」
她精神奕奕到悠哉程度的声调使气氛开朗起来。所有人都尽可能不去意识到雅特丽不在场的事实。从哈洛的开朗得到许多慰藉,骑士团的成员们将目光转回眼前的建筑物。
「……吾友马修。人就在里面?」
「嗯,在。这栋房子过去似乎很有问题,我招集风精灵仔细进行过通风换气。虽然考虑过换地点,但对方好像没那个意思。跟我们连话也不说几句,大概只想和最高司令官谈吧。」
点头同意马修的见解,伊库塔嘱咐其他人在这里等候,与四名护卫兵一起步向无窗建筑物唯一的入口大门……被要求待命的四人之中,唯有夏米优殿下若无其事地跟了上来。
「等等,公主。我刚才拜托你留下来等耶?」
「我拒绝。对手可是那个人,就算是我,在场也比不在场好。」
「没有人说过公主你不可靠。不是这样的……只是这次的对手,和我之间有一点私人的复杂情况。」
「复杂情况吗……尽管这么说令人不快,但内容我想像得到……再说要谈私人原委,我更有优势。毕竟在里头的──虽然连我自己都不想承认这个事实──是我血缘上的父亲。」
听到这番有道理的反驳,少年放弃进一步说服。老实说,他在某方面从一开始就觉得事情大概会这样发展。平常总是感叹自己力有未逮的少女,在认定属于自己职责的分野绝不会退让。
「……我明白了。那我们走吧,来。」
少年说著朝她伸出右手,夏米优殿下退缩了一下,战战兢兢地伸出左手。手背大上两圈的掌心握紧的瞬间,公主在胸中深处的某种事物随著痛楚怦怦直跳。
「在里面的时候绝对不要离开我。这是带你进去的条件。」
「……唔,我知道了。」
为了不泄漏内心的想法,少女假装平静地点点头。在并肩而立的他们眼前,四名士兵推向对开的门扉。缝隙进了沙子的门铰链发出刺耳的声响,忍耐噪音约十秒钟后,黑暗如同地狱的入口般显现。
「库斯,可以点亮周照灯吗?」「好的,伊库塔。」
伊库塔左手抱住从腰包里出来的库斯,自精灵躯干「光洞」发出的光线照亮两人身边。少年在四名士兵先下去后踏进入口,公主也跟著照办。略陡的阶梯向下延伸,注意不让步伐较小的同伴摔倒,少年谨慎地一步步往下走去。
「…………」「…………」
阶梯在不到十级内走完,进入一片微亮的空间。空间内部大小为纵深十公尺多,宽度则将近一倍,仰望头顶就能发现天花板意外地高。士兵们带来的四个光精灵照亮内部,房间角落还留下了几个风精灵持续通风换气。
「啊──你们终于来了?」
在湿润泥土地的尽头,面向两人下来阶梯的最深处,那个人物发出明显带著欢喜的叫声。伊库塔和夏米优殿下同时望了过去。
只见一个躺在简陋床铺上,浑身上下缠满绷带的躯体。尽管外表乍看之下难以分辨和尸体有何差异,但仔细观察,可以看出白布缝隙间正吐出浅浅的呼吸。就算听说他是至尊皇冠的主人,不知道事情来龙去脉的人谁也不会相信吧。
在他身旁,一名男子恭敬地跪在地上服侍。象徵帝国宰相身分的卡其色华服光滑的质感,在黑暗中看来彷如尸蜡。
「如你所见,我们来了。受到那么热切的邀请,想要忽视才麻烦。」
以第一句话做简单的应答,少年忽然心想──玉音放送中提及的皇帝藏身处,若按照字面上的意思解释,这里算是「与国史九百余年国威相称之地」吗?
令人极为不快的是,伊库塔忍不住觉得这个讽刺恰好合适。集中放置无望痊愈病患的偏远村落。在没有未来这一点上,此处比其他任何地方都绝望得更加彻底。这种存在方式,不由得令他回忆起从根腐烂,只等待倒下的瞬间来临的永灵树──
「……可以的话,我希望一辈子不用和你交谈。」
「居然说这种话!我可是满心期待著和你对话的那一天啊!」
「我知道,你还没玩够吧。在你最起劲的时候,老爸抽身离开了。」
说著说著,少年感觉到心中的感情逐渐消失。这多半是一种防卫本能,因为以正常神经面对这只狐狸会被他搞疯。他太过清楚,被狐狸玩弄过的人都面临怎样的悲惨下场。
「……索罗克……」
伊库塔用力回握公主颤抖的手,往前迈步。他站定的地点离狐狸八步远。距离足以看清楚彼此的表情,想要勒住对方的脖子又嫌太远。
「尽管低劣糟糕到极点令人想昏倒,这也是种缘分。我就陪你玩玩,托里斯奈。
──好了,说来听听。在这出低级趣味的喜剧里,你想要我怎么表演?」
从那段距离外,他犹如一刀杀过去般发出开战宣言。就像在庆祝千年来首度的喜讯,狐狸听到后深不可测地加深脸上宛如龟裂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