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第一章 旭日的每一天

右手军刀,左手短剑。两道人影两手握著长度相异的木剑正在对峙。

从双方的武装一眼就能看出两人的剑术流派相同,但要将这一幕形容为镜中倒影,双方的体格却相差太远。

一方是身高六尺余的壮年男子,饱经锻炼的筋骨散发钢铁般的压迫感;另一方──则是大概还不满十岁的少女。

「…………」「────」

两人保持前进一步就能撃打对手,退后一步就能闪开的距离瞪著对方,从高处的窗户照射进来的晨光映照出他们的身影。如燃烧般的炎发,显示双方的联系不仅只限于剑术流派。

他们看似面对面文风不动,在水面下上演的策略战却激烈万分。视线的移动、重心的改变、架势的变化──观察这一切看清虚实,尝试从积蓄的经验中找出攻防的正解。两人在沉默中交流的,正是历经悠久岁月锤炼而成的「武道」。

正因为如此,少女的劣势无论在任何人眼中都显而易见。身为修练同门武艺之人,经验更丰富的年长者占据的优势难以撼动。压倒性的体格差距也使得她更加不利──然而……

「…………」

就算如此,少女直盯著敌手的深红眼眸里没有一丝诸如放弃念头的杂质。她是为了胜利站在这里。为了打倒超越眼前的对手拿起剑──即使对手是公认的地表最强生物。

那一剎那──阳光射进男子眼睛。刚刚升起的太阳、房间的窗户与男子的脸庞三者连成一直线,从天空射来的直射阳光毫不留情地灼烧视野。

「疾──!」

少女抓住良机接近对手,同时以巧妙的脚步左右交换架势。短剑取代军刀往前刺出,迎向对手斜肩砍来的一刀。

短剑剑身接下斩撃,传来的威力震得她手腕嘎吱作响。少女运用全身的弹性倾斜身体,挺过了对成长中的身体来说负荷过重的一撃。当手腕上的负荷消失,少女知道自己的计画成功了。男子对著右脚在前架势挥出的一刀,未能撃中切换成左脚在前的她的躯体。

如今少女的位置在男子右脚边,接近得足以断言他已逼近对手胸前。

「喝啊!」

少女立刻转守为攻。一口气伸展为了挡开刚才那一刀而弯曲的全身关节,候著没动的右手军刀同时瞄准对手腹部右侧往上刺。胸前宽阔的男子没对近在咫尺的敌手挥下军刀,左手的短剑在角度上想要迎撃也太过困难。

男子面不改色地──用腋下夹住少女堪称必杀的逆袭一撃。

「──!」

少女惊讶得双眼圆睁。在她施展刺撃的同时,男子仅仅用身法便闪避过去。本该从腋下贯穿胸膛的一刀穿过手臂与躯干的缝隙落了空,刀身就此被绷紧的肌肉困住。

少女即刻下了判断放开军刀,但是在对应奏效前,男子的短剑剑尖已抵上她的颈子。

「……我认输了。」

她随著叹息开口。判断胜负已分,男子也静静地收刀。

「──碰到良机就下手的态度不错,但也因此让人能判读出你的目标。在攻撃致命要害前,至少应该再加上一个步骤。」

「是!」

「直到接近对手之前都算及格,特别是将架势的变化加上阳光运用值得称赞,继续钻研精进吧。」

索尔维纳雷斯‧伊格塞姆直视著女儿简短地评论。再度体认父亲位于遥远的高度之上,雅特丽希诺也打起精神。

以亲子的比试作为晨练收尾后解散是例行的流程──但唯独今天,索尔维纳雷斯尚未从女儿面前离去。

「……?怎么了?父亲。」

当觉得奇怪的雅特丽希诺询问,沉默思考数秒钟后,他再度开口。

「有人邀请你去游学。期间大约三个月。」

听到不存在于自己词囊中的字眼,炎发少女有些不解。

「抱歉,父亲。请问游学是什么?」

「离开这里前往别处学习。」

「类似调任吗?」

索尔维纳雷斯对换个说法的女儿轻轻颔首。由于语言优先学习军事相关部分,现阶段雅特丽希诺的词汇库相当失衡。

「这样理解没有问题。」

「我明白了。凡是命令要求,任何地方我都会前往。」

女儿站得笔直地敬礼回答,但父亲却沉下脸色。雅特丽希诺觉得这种反应很稀奇,因为父亲极少露出困惑的神色。

「这不是命令。对方表示想徵询你本人的意愿。」

「咦?」

「意思是你想去的话就去,我不会强制要求。」

索尔维纳雷斯以不习惯的口气说道,雅特丽希诺也一脸困惑。对于过著效仿传统军队形式家庭生活的他们来说,「想去的话就去」这种说法几乎如同异国语言般陌生。

眼见炎发少女无法作答,做父亲的察觉提供的情报不足,继续说明道。

「目的地是驻扎在东方阿米巴拉州的帝国陆军独立全域镇台,通称『旭日团』。」

听到这个名称的瞬间,雅特丽希诺反射性地瞪大双眼。

「那支由巴达‧桑克雷上将指挥的精锐部队?」

「正是。邀请是上将本人提出的。」

追加的情报令少女更加吃惊。此时,父亲再度问道。

「那么,你的意思呢?」

「当然,请让我去游学吧。」

雅特丽希诺清楚地回答。尽管不清楚来龙去脉,她并非无法理解这是个难得的学习机会。既然事情出自父亲之口,怀疑背后另有目的也毫无意义。

「听说那里拥有最先端的军事技术,去拜访时想必有很多可以学习之处。」

「这一点没有错,但是……」

男子欲言又止。只要认识平常的他,就会发现那副模样一点也不像他。雅特丽希诺正觉得疑惑,父亲很快地似乎也察觉她的想法轻轻摇头。

「……不,既然你有意愿,那事情就此决定了。最快三周后出发,过去好好学习吧。」

索尔维纳雷斯说完后转身离去。在即将走出练习场,半步从门口踏进走廊的时候,他最后一次开口。

「不过,无论学到什么,都不要忘了自己是伊格塞姆。」

唯独最后一句话,老实说雅特丽希诺完全不懂父亲说出口的意图为何。就像狮子的后代也是狮子一般,生于伊格塞姆家的自己只会是伊格塞姆。她如此深信不疑。

然而──抵达「旭日团」驻扎地当天下午,她很快理解父亲感到困惑的部分原因。

「……桑克雷上将。」

「叫我巴达叔叔就可以了。什么事?小雅特丽希诺。」

尽管觉得他用的称呼或希望她称呼的方式都很不对劲,炎发少女将这些暂时搁置一边,仰望天空发问。

「那个是在做什么?」

膨胀鼓起的气囊,和被飘在空中的气囊垂下的绳索吊著的黑发少年。气囊正下方有十余名白衣男女,少年正从距离地面约五公尺高的上空向他们猛挥手。

「放一个儿子去飞行。」

巴达若无其事地回答。犹豫了一会该说什么,雅特丽希诺谨慎地开口。

「在我看来,那个球体和齐欧卡所用的叫气球的工具十分相似。」

「你知识真丰富。没错,原理上是相同的。」

「这样的话──我记得帝国法律禁止制造和运用气球。」

理应禁止发生的景象在眼前展开,这个事实使少女难掩困惑之色。站在她身旁的帝国军最高阶军官一本正经地抱起双臂清清喉咙。

「我来为你上一课吧。嗯~军事定义上的『气球』,是充满扬气的气囊装上载人吊篮所组成的。」

「听说是这样子。」

「对吧?可是眼前的气囊只吊著我正值反抗期的儿子,没装上关键的载人用吊篮。把这种半吊子的玩意称为气球会惹人生气的,你不觉得吗?」

「…………」

雅特丽希诺皱起眉头。这时候,少年正在上空发挥取悦大众的精神摆出各种姿势,但专注于对话的她完全没看进眼里。

「因此那不是气球。不是气球的物体飘浮起来并不犯法,所以我儿子也能够安心地飘在空中了,嗯。」

望著脸上浮现故作不知的笑容仰望天空的巴达,少女抵著太阳穴思考。虽然觉得不该接受刚刚的说明,八岁的她毕竟还不知道如实表示这种作弊行为的「诡辩」概念。

「你也要试试看吗?」

「咦?」

「试试那个。就算优秀的你,也没有在空中飞行的经验吧。」

巴达指向儿子带著笑意开口。雅特丽希诺迅速回答。

「凡是命令要求,我便去尝试。」

少女直盯著浮在半空的少年毫不畏缩地断然说道,听得巴达苦笑著拍拍额头。

「──原来如此~嗯,你是索尔的女儿呢。」

「这是什么意思?」

「我有点小看索尔的教育了。没什么,这是私事,你不必在意。」

两人谈话的途中,吊在气囊下漂浮的少年也由正下方待命的白衣人牵引绳索重返地面。一解开固定身躯的安全带,他便笔直地奔向雅特丽希诺和巴达。

「哼哼!怎么样,很厉害吧?虽然这次高度只有这种程度,但有心的话可以飞到更远更高的地方喔。还能飞到云的上面!」

兴奋尚未平息的少年连珠炮似的说了一串──雅特丽希诺严肃地向同龄的伊库塔‧桑克雷敬礼。

「真是让我见识到了罕见的景象。关于此事,我想问一个问题。」

「嗯,什么?尽管问!」

「那个气球……不,那个交通工具,是设想到什么用途而设计的?请告诉我实际的运用方法。」

雅特丽希诺正如字面上意思般是准备「前来学习」,因此立刻拋出一本正经的问题。少年留下一句「等一下」后马上跑回白衣人那边。

「我想问问大家!这架『升天君七号』是用来干什么的?」

「嗯?可以做很多事啊。」「用它无论在哪里都能占据高处位置,比方说在军事上用来侦查或放哨啦。」「不,这方面被教团施加压力没批准吧。」「在帝国内好像不能在战场上放出去喔。」「那就改成民间利用?」「例如把物资送往远方?」「不行。载运量不够多性价比又太差。」「制作地图时如果能从上空俯瞰那可轻松多了。」「你知道地图本身就是军事机密吗?」「感觉好不起眼~」「没有更愉快的利用方式?」

一个问题成为起爆点,穿著白衣的男女侃侃而谈大发议论。少年本身也参加了的讨论在几分钟后告一段落,这次他们所有人一起跑到雅特丽希诺身旁。

「我们讨论过了,但很难决定。你有什么看法?」

没想到会被反问的炎发少女双眼圆睁。一字排开的他们表情十分认真,受到气氛影响,雅特丽希诺也认真地思索一番后回答。

「……例如在有高低差的地方交接物资?」

「「「「「「「就是这个!」」」」」」」

所有人同时一拍掌心,吵吵嚷嚷的议论在少女周遭再度上演。

「纵向输送是盲点啊。」「没载人的话,对教团那边大概也敷衍得过去。」「山岳地带应该有需要吧。」「要推销给席纳克族?」「我前阵子才去调查过呢,真可惜。」「要这么做没取得北域镇台同意可不成。」「也推销给镇台吧,事先宣传这可以用来替山岳战做准备。」「刚刚我不是说过不能用在军事用途上了吗。」「那边的司令官是蠢蛋喔。」「话说,向双方都贩卖军事物资怎样?」「我知道,这叫做敲诈。」

科学家们众说纷纭的表达意见,热烈地继续讨论。被那股气氛压倒的雅特丽希诺向他们拋出单纯的疑问。

「……难道说,各位在制造尚未决定用途的东西?」

「对他们而言重要的不是用途,而是要制作什么、能够藉此发现什么。」

一旁的巴达耸耸肩。那群白衣人听到后露出灿烂的笑容。

「没错,毕竟我们是──」「「「「科学家!」」」」

他们异口同声自豪的宣言。面对得意洋洋的众人,雅特丽希诺感到更加困惑。

在屋外参观过「升天君七号」后,巴达暂时离开,雅特丽希诺留下来和其他人一起前往科学家的实验室。她在那里与混入军队组织的异物「科学」──这门学问的起源人物面对面。

「喔喔!你就是!传闻中的!客人吗!来得!好!」

精神抖擞挺直背脊的白衣老人正和另外两名年轻科学家一起忙碌地上下摇晃盖著锅盖的铁锅。伴随唰噗唰噗的水声,坚硬物体互相碰撞的声音也响亮地传了出来。铁锅看起来很沉重,三人都累得满头大汗。

「我叫!阿纳莱‧卡恩!算是他们这些科学家的!代表!叫我阿纳莱博士吧!」

「我是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这次还请多加关照,阿纳莱博士。」

炎发少女敬礼。这时候,阿纳莱放下摇动铁锅的双臂。

「呼!呼……伊、伊库塔,该换手了~」

「嗯,包在我身上!」

伊库塔代替阿纳莱加入,和剩下两人再度开始摇晃锅子。尽管由于体格之差必须用上全身使力,少年仍拚命继续这项重责大任。

「那是什么?」

看不出这项作业的意义,雅特丽希诺反射性地问。在弟子们摆放的其中一张折叠椅上坐下来,阿纳莱擦去额头的汗水回答。

「唔。蛋黄、牛奶、砂糖、肉桂少许──将盛装约一公升这些成分混合液的容器放进锅里,周围则是加了盐的冰水。」

雅特丽希诺试著依照说明想像,却还是不明白这代表什么。冷却掺入混合物的牛奶能做什么?想喝冰镇牛奶直接加冰块就解决了,没必要像这样大费周章。

少女还想追问这件事,但在说出口前打住。因为她还有更加根本性的疑问要问。

「博士,我可以请教一个问题吗?」

「马上就问问题啊。无妨,尽管说吧──啊,不好意思,你们能到远一点的地方摇吗?」

正在发出喀锵喀锵的噪音摇铁锅的伊库塔等人依言移动到房间深处。侧眼看著他们,雅特丽希诺发问。

「那我便不客气了──话说科学是什么?」

收到这直率的问题,阿纳莱露出浅笑将双手放在膝头。

「你知道制造彩虹的原理吗?」

「不。刚才的彩虹令我大吃一惊。」

「唔。我以前也一样。对于孩提时的我而言,无论看到多少次不知不觉间出现在天空上的七彩虹桥──都觉得非常不可思议,奔跑著试图跑到彩虹尽头的次数更不只一两次。当然,这个愿望连一次也没实现过。

反覆这么做的过程中,光是观看变得不足以满足我。我想知道彩虹为什么、是怎么样出现的──如果是你,这时候会怎么做?」

「首先,我会问身边的大人。」

「真聪明。可是,如果周遭的大人谁也答不出来呢?」

老人以柔和的声调继续问。少女思考一下后再度开口。

「……找机会请教神官。」

「我也这样做过。」

阿纳莱脸上浮现怀念的苦笑,轻轻哼了一声。

「当时请教的对象是擅长街头讲道的神官,官位也颇高,深受本地人崇敬。每次遇见他都对我说教,对于当时的我而言是个难以应付的人。

总之,那名男子确实是在我交流范围内知识最渊博的人没错。说到这个帝国的知识阶级,指的便是学习阿尔德拉神学的神官,理应是最适合请教疑惑的对象。可是──」

老人说到此处暂时打住,叹了口气。

「──如果能在那阶段得到可以接受的答案,事情就简单了。面对我的问题,神官微笑著如此回答。『彩虹是神的祝福。是当主神心情平静之际,对我们展现爱的形式』。」

阿纳莱蕴含深邃理性的双眸从正面注视著雅特丽希诺的脸庞。

「你能够接受这个说明吗?」

炎发少女思考半晌,极为含蓄但明确地摇摇头。

「总觉得……这回答闪避了问题。」

「能将不对劲的地方化为言语说出来,你比当时的我优秀得多。」

发出自嘲的低笑,阿纳莱的视线投向天花板。

「童年时期的我做不到。虽然半点都无法接受神官的答覆,但问我哪边有问题却又指不出来。当然,就算如此我还是插嘴了。依照我当时的经验,大多是在雨后背向太阳的情况下看见彩虹。有时候在清晰的彩虹外侧还会见到另一道朦胧的彩虹。我还发现其他几个可能是线索的共通点,通通告诉神官。我发问前先以自己的方式做好了准备。

但神官那家伙听完我说的话,又一次自信十足地断然宣言,『那一切也全都是神昭显爱的形式』。」

老人放在大腿上的拳头颤抖起来,往日的焦躁渐渐自记忆深处鲜明地复苏。

「再也忍不下去的我终于放声大叫──『那么,你把神那家伙带过来啊!』」

沙哑的叫声在室内回荡。终于察觉自己情绪激动的老贤者清清喉咙做掩饰,而雅特丽希诺紧张屏息地问他。

「……大叫以后怎么样了?」

「狠狠挨了一顿揍。后来我父母听说之后,还加上不准吃晚饭的惩罚。」

阿纳莱吐吐舌头替往事作结,少女也轻笑出声。

「结果,我透过这桩事发现──令人火大的是,用神官们的口头襌『神的伟业』作为说明事物的解答效果简直无敌。毕竟那家伙好像无所不能,无论塞给他什么不可能解决的问题都处理得来。哪怕太阳不从东边升起、月亮不从天空下沉,隔壁的夫妻天天吵也吵不腻地吵架,只要说句那是神的伟业全部就能圆满平息。真是叫人感激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老人指尖按著内眼角垂下头,以低沉的声调继续道。

「可是……那样有多少意义?」

「…………」

「一切皆为神的伟业,的确是很好的解释。但在这之后有什么发展?既然没办法带最关键的神明过来,那岂非只是替『我什么都不知道』换种说法罢了?接受这种停止思考的行动,到底能得到什么答案?又怎能亲手制造出那道彩虹!

当我清楚地察觉自己对神学产生的愤慨时,便对自己下了一个要求。在说明任何现象时都不用神来说明──简单地说,『依靠神太难看了』。可以说,这件事在我心中直接成为『科学』的开端。」

缓缓地从椅子上起身,阿纳莱环顾在室内走动的弟子们。

「我们科学家向世上存在的所有谜题发出挑战信。不依靠神这个万能解答,相对的则运用此外一切手段来追寻真理。尽管在这个过程中衍生出许多技术,但追根究柢来说连那些都是副产品,只不过是通往下一个真理的垫脚石。利用方法由局外人随意决定即可。

科学家的双眼仅仅直视『真理』两字。无止境的探究正是我等的悲愿!那正是我和这些家伙,『阿纳莱的弟子』的存在方式──呜喔?」

「喂,博士你很挡路耶!这里空间很窄,别摊开手臂!」

一名抱著实验用材料的科学家推开老师的肩膀走了过去。招牌台词被搞砸的老贤者一脸郁闷地看著她。

「我说奈兹纳……现在到了最帅的场面啊……」

「是是是。博士你愈自以为帅气地说话的时候,听众就愈是被你拋在一边。现在也一样。你有仔细考虑过对方的年龄来发言吗?」

唤作奈兹纳的女子毫无顾忌地教训远比她年长的老师。阿纳莱回过神目光转回交谈对象身上,只见炎发少女摇摇头表明无须在意。

「……虽然有几个不认识的词囊,我大致理解了您所说的内容。其中也许有误解之处,但科学这门学问就是──试图以其他方法严密地解析神学中用『神的伟业』一句话说明带过的事物,对吗?」

雅特丽希诺谨慎地斟酌字句,以自己的方式陈述科学的简略定义。周遭的科学家们全都瞪大双眼。

「我真是服了……这孩子真聪明。」

「唔,我也吃了一惊。」

谈话期间,移动到房间深处的三人走了回来。他们发挥最后的谨慎将铁锅放在地板上,几乎瘫倒似的坐了下来。

「呼~呼~……我看差不多、好了……」

「喔喔,辛苦了。不过巴靖,你再怎么说也喘得太厉害了吧。」

「半途开溜还敢嫌我!我加起来可是摇了超过三十分钟耶!」

「巴靖哥只要一累就会露出一脸怪相的毛病不能改改吗?每次一看到就没力。」

「伊库塔,连你都说这种话?我最后也是会哭的喔?」

黑发少年一边调侃师兄,一边逐一取下密封铁锅的油纸和绳子打开锅盖,锅内的冰块大约溶化了六成,盐水中漂浮著一个远比锅子小的金属制圆桶。伊库塔以双手举起圆筒。

「……嗯,里面没有流动感。这样子大概……」

少年松开开口部分的别扣,抓住圆筒边缘的指尖猛然使力。紧接著,盖子伴随啪匡一声打开,筒内的情况微微落入在一旁观看的雅特丽希诺视野之中。奇怪的是里面完全不见液体,取而代之的是某种不知为何的乳白色物体厚厚地覆盖住圆筒内壁。

「做得很成功嘛!来,准备盘子和汤匙!快点快点!」

奈兹纳应要求从旁边的橱柜里拿出餐具。伊库塔接过她递上的小盘子,用汤匙刮取圆筒里的乳白色物体堆在盘子上。

「这样就完成了!来,从你开始试吃!」

最后配上一只小汤匙,伊库塔笑容满面地递出小盘子。雅特丽希诺保持接过来的姿势,直盯著盘子上奇异的物体。

「这是……一种冰点心吗?」

「比起用问的,还是用吃得更快。先尝一口!」

当少年再度催促,她似乎也下定决心,拿起汤匙插入眼前那堆乳白色物体。伴随比粥略硬的触感,汤匙轻易地杓起一口分量。

「……我开动了。」

在科学家们的关注下,雅特丽希诺终于将物体送入口中。冰点心特有的冰凉触感在上颚扩散──下一瞬间,浓郁无比的甘甜在紧张地等待著的舌头上融化。

「…………?」

从未体验过的冲撃蹂躏少女的口腔。从鼻孔窜出的牛奶与肉桂风味。在尽情强调那香甜滋味并彻底融化之后,这次又如同爱抚般清凉地滑落咽喉。

「──!──」

炎发少女有好一阵子连声音也发不出来。至今为止的她甚至无法想像,吃某种食物的行为竟会带来如此强烈的感动。

花费长长的时间彻底品尝完第一口,她的目光悄悄转回盘子,汤匙再度插进那惊人的物体。第二口一落在舌头上,那股滋味配上先前的记忆渐渐变得更加鲜明。

接著,她再也停不下来。在甜美的喜悦洪流中,时间如光一般迅速流逝。恍然回神时,雅特丽希诺在已经扫空的小盘子前收住汤匙,半陷入茫然自失中。

「──要再来一盘吗?」

将汤匙插进圆筒,少年带著灿烂的笑容问。白衣老贤者像赢得胜利般得意洋洋地挺起胸膛仰望上方。

「怎么样啊,叫神的家伙!你的专攻领域里没有这种滋味吧!」

伴随许多惊喜的基地导览接著继续,晚上则举办欢迎会,大家在户外围著烤全猪痛飮高歌狂欢大闹一场。除了科学家们还有约四十名士兵参加,尽管军阶和年龄各不相同,每位士兵都秀了一手炒热气氛的「拿手特技」──听说他们是按照点子的有趣程度从想参加宴会者里选拔出来的。

等所有节目结束后,雅特丽希诺被带往宿舍,一个人待在熄灯的房间里,她忍不住认真思考──所谓的游学,或许和她预想的完全不同。

第二天清晨。她在天色还没全亮的早上五点醒来,迅速穿好衣服,找回昨天一整天被全盘打乱的日常步调。雅特丽希诺背起皮囊,在不吵醒其他女兵的情况下走出房间,一路来到宿舍之外。尚未被太阳烤热的清凉空气抚上脸颊,各种建筑物依机能性配置各处的基地在宽敞的视野中展开。

「哎呀,早安。」「你起得真早。昨晚睡得好吗?」

「早安。托各位的福,我睡得很香。」

与站哨的两名女兵互相问候,少女以客气的口吻提问。

「如果不会造成麻烦的话,我想进行晨练。请问这附近有人迹较少的空地吗?」

「我想想……宿舍背面应该可以吧?」「嗯,我觉得不错。如果有同伴要过去我们会叫住他。」

雅特丽希诺向两人道谢后绕到宿舍后方,迅速环顾周遭地形,站在空地中央解开皮囊封口拿出两把木剑。右手握住军刀,左手握住短剑,她保持自然姿势倏然闭上眼睛。

「……屋外、混战。敌方有七人──」

雅特丽希诺自言自语,集中意识──令空间认识中像点亮蜡烛般显现出复数的敌影。有些持剑、有些持长枪、有些则拿著弩弓。那些敌人布阵包围少女,散发毫不留情的杀气。

没有实体的敌人共有七名。忽然间,拿长枪的人朝少女发动攻势。少女扭腰闪过那记瞄准胸膛的刺击,早晨的混战就此开幕。

「疾──!」

这是伊格塞姆相传的修练技法之一,称作「想战」。正如字面意思一般,是与自身想像力创造出的无实体敌人对战。这种作法本身只不过是其他著众多流派也采用的意象训练,但她实践的等级却有不同。

「想战」是伊格塞姆的剑术基础,同时也是令他们成为最强战士不可或缺的秘诀。其意义在于超越纯粹的精神准备,将常在战场的概念化为现实这一点上。完美习得此技法的人,无论有没有练习对手都能不断累积实战经验,说是通往成为身经百战战士之途径也不为过。

「呼……!」

当然,光是如此还没超出胡言乱语的范围。透过「想战」实现常在战场理念的大前提,是自身创造出的架空敌人必须具备迫真的威胁性。不管打倒多少个凑巧削弱得如稻草人般的对手,也没有任何意义可言。

形塑优秀想像所需的基础要素大致有两项。其一是亲身到场观察许多武人战斗的经验,在这一点上她没有不足之处。在伊格塞姆家出生长大的她,与父亲招聘到家里的武人较量的机会不计其数。这些累积的经验今后也会继续增加,使想像中的敌人变得更加精细。

其二──则是绝不宽待自己的钢铁自制心。

「喝啊啊!」

以短剑接下横扫过来的长剑,在错肩而过时剜断敌人大腿的动脉。自背后袭来的长枪突刺同时擦过腹侧,燃烧般的炽热从伤口窜上神经。雅特丽希诺用力咽下痛苦继续行动──连自身的疼痛与创伤,她也理所当然地加以重现没有删减。

为了避免遭到包围,她的脚步始终不断移动,雅特丽希诺留意著一露出破绽就射箭的弩弓手,同时砍倒一个又一个对手。敌人的强度设定得比她现有实力能够撃退的程度略高,只要有一个行动做错下个瞬间便会陷入死局。

「──呼──!」

第六人趁著她砍倒第五人的空档袭撃过来。近乎同归于尽的反撃成功后,雅特丽希诺感觉到鲜血从负伤的腹侧与小腿肚滴落,目标转向十几公尺外举著弩弓的最后一名敌人。

在狂奔而去准备一决胜负的途中,敌方射手的杀气贯穿少女全身。直觉领悟到带著腿伤躲不过那一箭,她霎时间以左手的短剑护住心脏。知道这一箭落空自己必将被撂倒的射手必然地将修正弩弓射撃轨道,瞄准目标转向另一处致命要害──头部。

雅特丽希诺瞬间将军刀打横挡下敌人受到诱导的一箭。虽然还未习得「弹开箭矢」绝技,在知道敌人瞄准特定部位时,她可以模仿得有模有样。感受著被弹开的箭帘掠过脸颊飞远,少女踏进一撃必杀的距离一刀斩去。

「喝啊啊啊!」

她先一刀斩断敌人手腕,再回转刀锋割破颈子。按照父亲的指导,雅特丽希诺毫不大意地对准失去力量瘫倒的敌人颈部补上致命刺撃。完全切断颈椎的触感传来,确信胜负已分的她终于停止动作──然而,她的意识里突然浮现第八个敌影。

「……?」

由于在严酷的自我暗示下进入相当于实战的临战状态,少女并未立刻察觉矛盾的状况。她单纯地判断为还有敌人尚未解决,毫不犹豫地挥刀斩向那股气息。

「咦──?」

对方没有一点反抗的迹象,相对的傻乎乎地喊了一声。

雅特丽希诺在那一瞬间察觉决定性的异样感,煞住全身的驱动力。经过几乎扭断肌肉的冲撃,军刀在触及对方脖子之前停了下来。

「不──对不起。我不擅长玩斗剑。」

战场的气息如雾气散去般消失,她的深红双眸重新映出现实的景象──昨天刚认识的少年,像为性命求饶的俘虏般举起双手站在那里。

「──非常抱歉。」

领悟到自己的过失,炎发少女马上将木剑插到腰际立正深深低头道歉。面对她的反应,伊库塔瞪大双眼纳闷地问。

「咦?呃,你是为了什么事道歉?」

「我太过专注于修练,差点害你受伤。」

「修练……啊,对喔。听说你家以剑术很强闻名。那应该是我妨碍到你才对。」

少年难为情地搔搔头,再度望向少女时愣住了。

「……我说!你的手臂啊肚子啊才是受伤了嘛!」

见他指出身体各处浮现的暗红色斑纹,雅特丽希诺轻轻摇头。

「啊,这没什么大不了的。跟瘀青类似,过段时间就会消失。」

那是想战中受的伤留下的痕迹。由于少女模拟意象的水准太高,连身体也产生受伤的错觉。伊库塔疑惑不解地说。

「是吗……?不过看起来好痛,还是擦药吧,来。」

少年说完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圆形小木盒,打开盖子递给少女。

「这是我们团里特制的软膏,药效我打包票喔。像我从树上摔下来之类的经常用到。」

「这样吗?那么,承蒙厚赠。」

雅特丽希诺坦率地接受他的好意,用指头挖起膏药擦在身体的瘀青上。虽然很感兴趣地看著他,伊库塔撇撇嘴呻吟道。

「你说话的措辞不能改一改吗……你和我同年吧?」

听他这么一说,炎发少女倏然停下涂药膏的手,目光笔直地回望伊库塔。

「我的措辞很奇怪?」

「不奇怪,但是硬梆梆的。比起砖头还要硬。不管你再怎么端正有礼,面对立场相近的人说话口气不是应该更随意吗?」

被少年问起,雅特丽希诺霎时间沉下脸色垂下头。

「……其实在这次机会之前,我都没见过立场和年龄与我相近的人。」

「你不跟朋友玩吗?话说,你平常都过著怎样的生活?」

「除了修习从剑术算起的各种白刃技术,也不分日夜学习军事领域的知识。」

「挥剑、用功……除此之外呢?」

「当然,在锻炼和学习之间也有效率地穿插了进食与睡眠时间。」

雅特丽希诺一派理所当然地回答,令伊库塔沉吟著抱起双臂。

「……尽管完全无法想像那种生活,我明白你不是在开玩笑。」

「我只会说出事实。」

「我也这么想。这样的话……简单的说,你不知道怎么玩耍。」

如此解读对方的性格,少年咧嘴一笑注视著少女。

「总之,先和我一起玩吧。」

「那是包含在『游学』之内的行为吗?」

「我认为……包含在内,大概吧。里面有个『游』字嘛。」

「那么,我赞同此一提案。不过,具体来说该怎么做?」

「嗯,关于这一点,其实老爸给了我这个。」

伊库塔从怀中掏出折成四折的文件摊开,皱起眉头。

「也许是你来了的关系,今天的工作很多都相当棘手。」

「……这究竟是要做什么?」

「按照指令书写的去做。任务一,『让古伊汉少校掉进洞里』。」

在少年带路下,雅特丽希诺跟著他不知为何躲进路旁的草丛里。

「……掉进洞里,是指什么──」

「嘘!少校来了!」

他以尖锐的声调打断少女的问题。两人目光所及之处,一名中年男子正走出看似军官宿舍的建筑物。他在门口大大伸个懒腰,朝著两人的方向走来。

「他是个一板一眼的人,每到这个时间一定会出来活动筋骨。少校脱下衣服可是有六块腹肌喔,很厉害吧?」

好了~少年掺杂著笑意说明完毕后,眼神为之一变。

「陷阱我布置好了,这次你就当成示范来看吧……有点紧张呢。」

雅特丽希诺听到后一本正经地调回目光,正好看见古伊汉少校察觉地面的异状停下脚步。

「……唔?这是……」

少校在土壤变色的部分前方停下来,沉吟一声。

「……伊库塔那小子,学不乖又来恶作剧了吧。」

少校居然一眼便看穿陷阱。从学不乖这句话判断,看来他以前做过很多次类似的把戏。雅特丽希诺斜眼偷瞄少年心想。

「不过土被翻动过的痕迹显而易见,表示只要避开这里就安全──」

古伊汉少校再度迈步从左侧绕过去,第一步却没往下踩,直接踹起了眼前的地面。

「──伪装成这样,其实真陷阱在这边吧!」

覆盖表面的泥土飞起,露出底下以树枝和树叶布置的机关。看穿双重陷阱的快感,令少校双手叉腰放声大笑。

「哈哈哈,正如我所料!别以为我会中两次同样的计!──喂,你正在偷看吧!快死了那条心现身!」

少校朝周遭拉高嗓门大喊。躲在草丛里的伊库塔老实地站起身来。

「──唉~被看穿了吗?我还以为今天也行得通~」

「躲在那边吗!哈哈哈,少瞧不起年长者!」

伊库塔噘起嘴巴走向胜利后洋洋自得的对手,因为他脚步缓慢,古伊汉少校也一边没有意义的展示肌肉一边走了过来。

「好啦,做好觉悟了没?既然我看穿陷阱,今天的晨间运动你可得扎扎实实地和我一起咕喔!」

话说到一半,他的身躯沉入地面直到腰际。少年高举拳头。

「好,跟我计算的一样!」

「什……什?什么~!」

「今天也是我赢了!双重不管用,那改成设下三重陷阱就行了。别以为同一种陷阱我会用第二次!」

伊库塔说完后自豪地挺起胸膛,这次蹲下来从怀里掏出纸笔交给对方。

「来,少校,快点签名。都已经第四次,你应该很习惯了。」

「可恶……!」

尽管不甘心得咬牙切齿,输家的服从心促使少校照办。收下签名的纸,少年简短地说了句「谢谢!」后掉头回到雅特丽希诺身旁。

「所以呢,第一项任务完成。唉~幸好很顺利。要是一开始就失手那可不像样。」

即使他这么说,炎发少女也不知道该用什么评语回应。无视于她的困惑,伊库塔越发得意忘形地继续道。

「类似这样的任务还有四个。大概明白情况了吗?从下一个开始你也要帮忙!」

「话说在前头,这个任务风险很大。」

接下来雅特丽希诺被带往位于基地中央附近,厨房与餐厅并设的建筑物。当两人绕到房屋后方,伊库塔立刻压低音量开口。

「任务内容很简单,只是从厨房里偷出指定的食材……可是,这里有位可怕的守护神。」

少年仰望位于高处的窗户告诉她。站上周边靠墙堆积的木箱,他们探头注视屋内。一名体格粗壮的老妇人,正带著一脸彷佛在狠瞪杀父仇人的表情搅拌大锅。

「看得见吧。她是炊事长玛莉班‧苏沙,通称玛莉婆婆,在本团危险人物排行榜上大约名列第三名。对捣乱她厨房的家伙毫不留情,光是抓到有人偷吃,处以来回搧耳光加跪坐两小时的刑罚那是理所当然。更何况是偷拿食材,万一漏馅的话──」

伊库塔说到此处暂时打住,竖起拇指比出割喉的动作。

「──我们很可能变成早餐的材料。」

那口吻太过逼真,听得雅特丽希诺忍不住倒抽一口气。将目光转回厨房内,她也提出疑问。

「……话说回来,擅自拿走这里保管的物资没关系吗?」

「当然OK。要追溯起来,本来是我老爸在恶作剧。」

「既然是团长的命令,那堂堂正正地要求对方提供食材不就可以了?」

「这你就不懂了。听著,只要行动直到离开厨房为止都没露馅就没问题。不过,在途中露馅是不行的。如果没被发现就算任务成功,一旦被发现的话等于从一开始就没有任务这一回事。必须在对所有人保密的情况下达成,确实有这样的工作吧?我记得在军队中也有,叫内查……不对,内访,也不对──」

「内部谍报任务?」

「没错,就是这个,这种感觉。总之我们必须窃取食材。不是享用美味的早餐,就是变成早餐供人享用──我们的命运只有这两条路。」

看见玛莉婆婆的视线往他们的方向转来,两人慌忙把头缩到窗户下。保持这种姿势,伊库塔继续和身旁的少女交谈。

「……难得有机会,就活用你刚来到团里还没激起对方戒心的立场吧。你找个想参观之类的藉口进入厨房,吸引玛莉婆婆的注意力一阵子,我会趁这段时间偷出食材。」

「负责声东撃西吗。作战计画我明白了。但是……失败时的挽回方案呢?」

「到时候嘛,我会说服玛莉婆婆主犯是我,你是硬被我拖下水的。如果只有你一个,她应该不会追究……大概。」

伊库塔没有自信地保证,然而炎发少女静静地摇头。

「那是投降被俘后的程序。我问的是,当作战没有照预定计画发展时,该如何支援你。」

少女直视著对方订正他的误解。少年愣愣地回望著她。

「……第一次有人问起这种事。」

「拋弃同伴的判断本身即为一种失败,父亲是这样教导我的。」

雅特丽希诺毫不犹豫地告诉他。接下少女毅然的主张,少年也露出认真的神色点点头。

「嗯,抱歉,你说的没错……不过该怎么做才好?假设我被发现那就当场出局无从支援起,可是还要考虑到有几项目标食材没成功运出去的情况。」

「如果面临这种情况,剩余的食材由我来运送。你则迅速脱离敌人的巡哨范围。」

「巡哨范围是什么?」

「逃到敌人的……这里是指玛莉婆婆此人看不见的地方。事后的集合地点也先决定好吧。我还不熟悉基地内的地理环境,由你指定比较妥当。」

「嗯,我知道了。那就在从这里往东望去最深处的那栋房子──背面集合。」

伊库塔指著集合用的房子,面露忧虑之色。

「……可是,真的不要紧吗?虽然说要运送我没成功带走的食材,但你必须先在不引发玛莉婆婆戒心的情况下吸引她的注意力,不能带著手提包或袋子进厨房。带那些东西进去等于宣告你想偷食物。两手空空进去是最好的,可是这么一来……」

嗯~少年看看雅特丽希诺的服装歪歪脑袋。长度只到肚脐上方的上衣,和贴身材质制成的膝上裤。这身衣著方便在屋外到处活动,相对的却几乎没有任何藏东西的空间,无论怎么看都不是适合窃盗任务的服装。

将抱起双臂沉吟的伊库塔拋在一边,炎发少女环顾周遭开口。

「──这附近有马厩吗?」

「马厩?在那边有一座大型的。毕竟是基地嘛。」

「那么,来往这栋建筑物周边的人接下来会变多吗?」

「嗯……这里是厨房背面,和餐厅是反方向。距离早餐时段还有一段时间,我想没有人会经过。」

确认这些必要讯息后,少女轻盈地跳下木箱。

「那我们到马厩筹措稻草吧。数量尽可能愈多愈好。」

「──嗯?你来做什么?」

「早安。我是有幸获得前来此基地游学的荣誉,昨天抵达的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

老妇人沙哑的嗓音和少女嘹亮的音色在冒著热气的房间里回响──前往马厩做好准备之后,雅特丽希诺依照计画踏入厨房,毫不胆怯地面对厨房霸主玛莉婆婆。

「喔,传闻里的客人吗。阿纳莱老爷子从昨天起就很兴奋……那你来厨房有什么事?」

「我想参观进行炊事的过程。我会注意不妨碍到您,能请您同意吗?」

「嗯?想看人煮饭,真是奇怪的孩子。」

尽管对稀客来访感到纳问,玛莉婆婆不怎么介意她的存在,以熟练的动作剁著鸡肉。确定她的注意力回到手头的活计上之后,伊库塔跑著脚从厨房门口侵入。作战计画已经展开。

「厨房里没什么有趣的喔。那些饥饿的士兵很快就会过来了,我只是迅速、大量地做出供那些家伙吃的料理,味道也要好。如果想看这种事的话你就随意看吧,只不过──」

玛莉婆婆咚地一声拿厚刃菜刀斩断鸡头。举起被血与脂肪染得油亮的刀身,厨房霸主低声警告。

「──不准偷吃。」

老妇人宛如狱卒般的压迫感,使得雅特丽希诺提心吊胆地点点头。她偷偷瞄向背后,只见侵入厨房的伊库塔早已开始行动。她也立刻展开支援。

「今天的早餐是鸡肉料理吗?」

「看上去不像猪或鱼吧。不过这些是士官吃的,至于小兵们的伙食,喏,在那边的锅子里。如果你答应我不偷吃,可以打开盖子瞧瞧。」

趁著雅特丽希诺和玛莉婆婆交谈引开她的注意力,伊库塔在厨房里俐落地四处移动,一一回收指定的食材。一边侧眼追逐他的身影,炎发少女一边探头看向正咕嘟咕嘟烹煮的大锅。

「是炖菜呢。看起来放了很多种部位。」

「我连内脏也放下去一起炖。尽管卖相不好看,这道菜很好吃喔。」

玛莉婆婆露出笑容说明,说话的同时手头的作业也毫不停顿。

「秘诀在食材要用现宰活鸡的新鲜内脏,还有辛香料的用法,不是把所有东西扔进锅里就行了。一开始得先用油炒出香气。」

她边说边把剁好的鸡肉重新堆在砧板上,形成一座小山。

「光是这样味道太强烈,这时候就该蔬菜登场了。我会将洋葱充分炒过……哎呀,盐巴用完了。」

停下正要调味的手,玛莉婆婆探头注视装盐的小壶。那一瞬间,从对话内容察觉危机的伊库塔躲进调理台底下。紧接著,厨房霸主缓缓地转过身。

「我居然忘了补充。备用的盐巴在……」

「我去拿。在正面那座橱柜里吗?」

如果让玛莉婆婆在厨房内走动就会发现伊库塔。为了使她停留在同个地点,炎发少女主动相助。

「嗯,对,就是那里。有一包表面写著『盐』的袋子吧?」

「盐……有的,是这个对吗?」

雅特丽希诺一路走到厨房另一侧,从橱柜一角取出盐袋。在折返途中,受她的支援搭救的伊库塔从调理台下竖起大拇指。

「谢啦。你的动作乾脆俐落,看了就很爽快!」

玛莉婆婆向她道谢,拿起袋子往小壶里倒盐,并像忽然想起似的开口。

「对了,这座基地里还有另一个年纪正好和你相当的小孩,是叫伊库塔的捣蛋鬼,你已经认识他了吗?」

「是桑克雷上将的公子吧。昨天,我见到上将时也和他见过面。」

「没错,就是那家伙。他的动作与其说乾脆俐落更接近匆匆忙忙,一个不注意就会使坏,大意不得。」

老妇人从鼻子哼了一声,将手里的盐掺进鸡肉里。

「明明是小孩子却比大人还懂得临机应变,所以才恶质,都是遗传自他父亲啊。你也要多注意,一不留神就会上他的当。」

正当雅特丽希诺不知该如何回答,刚才那锅炖菜在她身旁开始沸腾涌出锅外。

「哎呀!炉灶的火太旺了点,得抽几根木柴出来。」

玛莉婆婆弯下腰拿起火钳探进炉灶里。趁著她专心调整火力,伊库塔正想继续凑齐食材,不幸的是他的意图全泡了汤。一名士兵在此时闯进厨房。

「玛莉婆婆,拔鸡毛和替蔬菜削皮的工作总算都做完了!」

「到底得花多少时间啊!快进来帮忙!」

是是是~拿著食材的士兵走了过来。他是刚刚在别的房间埋首于简单作的轮值伙房兵。人口密度上升的厨房热闹起来,也许是感觉到已达到继续躲藏的极限,伊库塔跪脚出了厨房。

「…………」

炎发少女没有错过,少年在逃离前一刻指向自己先前藏身之处。她以不经意的动作接近那里,果然发现他留下了一张纸条。雅特丽希诺拿起来一看,那是目标食材清单,已拿到的部分用指甲做了记号。

确认还剩下三样尚未取得的食材,雅特丽希诺的眼神变得像老鹰般锐利。

「再怎么说也太慢了,你该不会把所有的活都丢给搭档去做了?」

首先是洋葱。少女不动声色地走到食材旁,从篮子里拿起一颗洋葱避开两人的目光扔出窗外,然后以同样方式再投掷两颗。

「那怎么可能,纯粹是菜刀太钝了。再不送去磨利不行啊。」

再来是芒果乾。要找出这样食材花了一番功夫,不过在刚才找到盐巴的橱柜内发现存放果乾的角落后,她立刻从中发现橙色的果肉。由于芒果乾切成薄片,要投掷令人有点不放心。雅特丽希诺考虑数秒之后,明知很粗鲁还是把好几片芒果乾摺叠在一起,一整团扔出窗外。

「这样吗?那你在中午之前把太钝的菜刀都整理在一块。」

最后是南瓜。尽管马上在橱柜最下方发现南瓜,奈何体积太大。就算挑出最小颗的也有儿童头颅大小,而且重量沉甸甸的。

虽然如此,炎发少女还是毫不迟疑,看准玛莉婆婆和当值伙房兵同时背对她的瞬间展开行动。她右手抱住南瓜,按照掷铁饼的诀窍身体回转两圈将它顺势掷出窗外。

咚!外头传来沉重的声响。「嗯?」听见声音的两人转过头来,雅特丽希诺早已若无其事地望著调理器具。食材全部取得,接下来只剩撤退而已。少女走向玛莉婆婆开口。

「这里的炊事情形非常值得参考。现在厨房变得有些拥挤,我就先告退了。」

「喔,辛苦啦。随时欢迎你过来。」

面对难以取悦的老妇人和蔼的笑容,罪恶感刺痛雅特丽希诺的心。另一方面,达成这个像小偷般的「任务」,也让少女心中产生不可思议的兴奋感。

「…………?」

对从未体验过的心境感到纳闷,未能掌握那种情绪真面目的雅特丽希诺走出厨房。

由正面大门走出来后,她再度绕到建筑物背面。离高处的窗户一段距离外的地面上铺著厚厚一层稻草,但上头已经没有任何东西。见少年已回收了食材,雅特丽希诺迈步奔向集合地点。

「看来很顺利啊。」

在类似仓库的建筑物前找到对方,少女放慢脚步攀谈。伊库塔露出一脸感叹之色回望著她。

「那是没错……不过你真厉害~」

少年说著望向脚边的大麻袋,里头满满都是食材。

「不管哪一样都准确地落在稻草堆上。那些全是你避开玛莉婆婆的眼睛从厨房里丢出来的吧?」

「没什么特别困难之处。柔软的食材都由你优先拿出来了。」

「不,要我做同样的事情那可办不到,首先就会撞上窗框。即使成功丢出来,也不可能瞄准稻草堆的位置掉落。因为窗户太高看不见另外一头啊。」

「只要掌握食材的重量和形状,在一定程度的距离内可以靠斟酌力道掷出特定的拋物线。我从外面观看时确认过距离,接下来则是简单的弹道学实践。」

少女说明的口吻在连她也没意识到之下带了几分自豪。伊库塔有些焦虑地抱起双臂。

「……唔唔唔。总觉得我多了一个很厉害的同伴。」

完成几项类似的「任务」以后,在太阳高挂中天时,两人走向位于基地中心的独栋住家。

「这里是我家。」

伊库塔站在玄关前指著住家说道。雅特丽希诺不解地歪歪头。那是栋由木材和泥砖建成的独栋房屋,尽管整体建造得很坚固,但扣掉位于基地中央这一点,仅仅是随处可见的民宅。

「……我可以进去吗?」

「我要反问,为什么不行?──妈,我回来了!」

少年打开家门活力十足地宣告他到家了。住家内传来含蓄的迎接声。

「伊库塔,欢迎、回──咦?」

一目睹门后出现的女性,雅特丽希诺在感动中说不出话来。

女性有一头宛如漆黑清流般滑顺无瑕的披泄长发,一双足以比喻成缟玛瑙的黑眸,白皙得令人炫目的冰肌玉骨则散发出正好相反的白。她穿著具异国风情的长上衣,光滑的薄布料贴身地包覆身躯。从衣襬伸出的手脚优美又纤细,光是望著她指尖圆润的指甲就让人不禁叹息。

女子不管再怎么年轻应该也接近三十岁,整个人却没有任何能感觉到年龄的要素。想到此处,不对──少女订正。连这副绝世美貌大概也仅不过是表面。这名女子的美丽在于本质,讨论年龄没有意义。

经过漫长的沉默后,少女察觉自己失礼了,慌忙摆出敬礼动作。

「我──我是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奉桑克雷上将指示,与他的公子共同行动。」

「──是吗。我是优嘉,伊库塔的母亲……谢谢你陪我儿子玩。」

优嘉嘴角扬起微笑,配合少女的作风敬礼。光是一个动作便能感受到她温柔的性格,雅特丽希诺心中一片暖意。

「我们按照老爸的要求,带各种食材回来啰。幸好有雅特丽在,今天东西好重。」

伊库塔边说边从麻袋里掏出食材放在桌上。优嘉高兴地拿起来看了看。

「有好多、吃的……」

「午餐多煮一点吧。我和雅特丽都从一大早起四处跑,肚子饿扁了。」

「不,请容我谢绝。这样太过叨扰府上……」

当雅特丽希诺反射性地回答,少年打从心底感到惊讶地回过头。

「咦?你不吃?为什么,怎么可能有这种事?是我妈做的菜耶?美味程度可是全世界第一名喔?」

伊库塔以全身强调这个选择有多愚蠢,他的母亲也在一旁悲伤地低下头。

「雅特丽、不肯吃吗……?」

「……不,那就多谢招待。」

面对她扬起湿润的眼眸倾诉,任谁也不可能拒绝得了。当炎发少女死心地点点头,优嘉脸上迸出欣喜光彩。

「我马上、做饭……做好之前,你先和伊库塔玩。」

留下这句话,她踩著小碎步跑向厨房。眼见事情决定了,伊库塔从客厅橱柜里拿来将棋盘放到雅特丽希诺面前。

「你会下将棋吗?」

「嗯,家里教导过我,说这是军官的休闲活动。」

「那我们下一盘。不让子可以吗?我想和你公正地较量。」

少女没有异议,双方排好棋子后掷硬币决定先后顺序。

「嗯,是我先手──好,我上了。」

「──久等了,饭、煮好了……嗯?」

大约一小时过去,准备好午餐的优嘉过来叫两个孩子吃饭。然而,伊库塔和雅特丽希诺在客厅里隔著将棋盘相对,神情认真至极地沉思著。

──派出6──3风枪兵,6──7烧撃兵攻撃,然后战力在右翼会合……不,要歼灭敌人还少一步棋……那就派3──8医护兵绊住敌方脚步……在这个情况下,和现有棋子的联合行动──

──无视前线由8──2展开奇袭……不行,有5──5的烧撃兵阻挡著……用来进攻的棋子不足……乾脆解除围阵?可是,要虑到对手从6──3发动攻势的情形……

在沉默之中几乎可以听见两人的思路。优嘉犹豫著该不该呼唤太过关注的两个孩子,但舍不得做好的餐点冷掉,她终于下定决心开口。

「孩子们,午饭、煮好了……喔?」

「…………」「…………」

别说回应,两个孩子甚至连看都没看她一眼。接著连续呼唤四次也都没得到搭理,女子的肩膀开始微微颤抖。

「……饭、煮好了……」

当优嘉眼角泛泪,稍微加大音量强调,两人投入棋盘的意识终于被拉回现实。

「啊……?对、对不起,妈,我刚刚在专心分析棋局……!我这就过去,不要哭!」

「非、非常抱歉!我马上过去。」

他们分别道歉,慌忙到餐桌就座。这时候,另一个人穿越玄关进了家门。是巴达‧桑克雷。

「呼~今天也顺利溜出来了。我回来了~」

「欢迎回家,巴达。午饭刚刚、煮好。」

「啊~饿坏了──喔,你来啦,小雅特丽希诺。儿子啊,今天的任务办妥了吗?」

「做完是做完了,可是过程很惊险。这是雅特丽第一次出任务,内容应该弄简单点啊,笨老爸。」

也许平常总是和父亲这样相处,伊库塔说起话来毫无顾忌。巴达耸耸肩。

「太简单的话她大概会觉得无聊──啊,桌上有将棋盘。你们下了棋?」

「因为午饭做好了暂停中,现在停在第一百二十二手。」

「我瞧瞧……啊~这可厉害了,矢仓战阵打得难分难解。看样子还有得下。」

巴达以佩服的语气说道,和妻子一同入座。四人到齐后开始用餐,但放在眼前的筷子马上令雅特丽希诺不知所措。优嘉发现之后,连忙站了起来。

「雅特丽,抱歉。这个叉子、给你用。」

炎发少女感激地接过熟悉的餐具,目光仍回到眼前的筷子上。

「各位都用这两根棒子……吃东西吗?」

「要夹在手指之间,你看,像这样。用习惯之后意外地方便喔。」

伊库塔将筷子开开合合展示给她看。未知的文化让雅特丽希诺瞪大双眼,再望向摆在餐桌上的料理,看来也十分新奇。好几个小碗分别盛放一人份的料理,主食似乎也不是烤面包,而是装在器皿里的杂粮粥。

烦恼了一会,她首先试著品尝眼前的清汤。琥珀色汤汁进入口中,淡淡的海鲜风味窜过鼻子,鲜美的滋味在口腔内缓缓扩散开来。

「……这个……」

「清汤、怎么样?味道可能、有点淡。」

「不……很好喝。明明没放辛香料,味道却感觉很有深度……请问这是鱼汤……吗?」

一听到这番感想,优嘉合起手掌表达欢喜之情。

「……真开心。雅特丽,吃得出来。明明第一次吃到,就发现了小鱼乾高汤、有多好。」

「高汤……?小鱼乾是什么?」

「熬煮成乾的、鱼。可以直接当保存食品,不过泡在水里,滋味会慢慢沁开。那就是高汤……做成汤品,就像这样。」

优嘉起身到厨房拿来小鱼乾实物。打开麻袋一看,只见里面塞满了乾燥的小鱼。雅特丽希诺拿起一条,很感兴趣地观察著。

「真亏你喝第一口就发现了~小雅特丽。我可是一头雾水。」

「……没错,我还记得第一次做的时候、巴达的反应。巴达、喝了一口后马上说──『这汤忘了加盐啊』。」

「老爸的舌头笨得很。我看就算说肥皂是起司递给他,八成也会吃下肚?」

「那句话是我要说的,儿子。只要是优嘉做的菜,哪怕知道是肥皂你也照吃不误吧。」

「吃啊。那可是妈妈做的菜,给我一大盘我也会大快朵颐。」

「小雅特丽、小雅特丽,恋母情结很恶心吧。」

巴达向坐在斜对面的少女低声呢喃。被他们的互动逗得泛起微笑,趁著餐桌上气氛和睦,雅特丽希诺问起好奇的事来。

「桑克雷上将和家人一起住在这里吗?」

「嗯,我不喜欢拋下家人一再调任。我们部队是全域镇台,有需要的时候无论在帝国哪个地方都必须赶过去。所以我想,那乾脆带著妻儿一起走。结果就过著这样的生活。」

「有我在妈妈就不要紧,尽管放心上哪儿去都可以啊,老爸。别老是派席巴叔叔和利坎叔叔在全国到处奔走。」

「你不懂啊,儿子。当头头的非得在大本营里坐镇才行。不然的话,库巴和哈萨都会找不到归处。何况要说真心话,其实爸爸我不在了你也会寂寞吧?没错吧?嗯?」

父子彼此牙尖嘴利地互相挖苦,而母亲在一旁欣慰地注视著。受到他们酝酿出的温暖气氛包围,雅特丽希诺感到心情十分安宁。

「吃完饭之后……大家一起做南瓜金锷饼。你们两个拿了、很多食材,得给玛莉班回礼才行。」

听著优嘉慢慢说出口的话语,雅特丽希诺露出笑容点点头。不只外表美丽,这名女子浑身还散发著让第一次见面的人也感觉亲近的不可思议气息。

来游学真好。少女啜飮清汤坦率地想──

幸福的美梦到此中断。雅特丽在昏暗的帐篷里迎来与舒适相去甚远的清醒。

「向雅特丽希诺中校报告!约伦札夫上将的部队已返回!」

士兵的声音传遍四周。她立刻从床位上起身穿好衣服,将搭档火精灵西亚收进腰包,走到帐篷之外。

看见雅特丽出现,野营的士兵们纷纷站起来敬礼。以微笑作回应,她冷静地看出部下们的状况。尽管在指挥官面前展现刚强的态度,接连的行军确实耗损了他们的体力。考虑到还看不到军事政变解决点的现状,在兵力的运用上必须谨慎。

穿越士兵集团,雅特丽没多久便碰见熟悉的独臂老将领。帝国陆军名誉上将约伦札夫‧伊格塞姆站在那里,正由医护兵替右手包扎绷带。

「对不起,我搞砸了。」

老将领神情苦涩地说道,举起负伤的独臂。

「我上了雷米翁家小子的当,在前线被撃退,皇帝很可能已经落入旭日那伙人手中。说来丢脸,这趟我带去的骑兵部队也几乎全军覆没。」

「这样吗……您生还是最重要的。可否告诉我详细经过?」

当雅特丽如此要求,约伦札夫颔首开始说明。炎发少女严肃地倾听著在达夫玛州南侧发生的三股势力之争──关系到皇帝藏身处情报的来龙去脉。

「……假设陛下真的在那座隔离休养设施里,应当视为旭日团搜索队找到了他。不过,宣告赢家是谁的玉音放送至今仍未响起。」

「那边扑空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这样一来就没有进展,不过狐狸也可能在紧要关头使事情变得更加复杂化,比方说拿皇帝当人质死守不出等等。」

「有进行确认的必要。虽然可以派遣精力充沛的士兵先行过去侦查……」

「算啦算啦。那么小一个村落,周边肯定早就给包围得密不透风。企图潜入也只会被敌方发现俘虏而已。命令斥候们拉开距离监视吧。」

「我有同感。如此一来──为了察知内情,只有我等直接前往一途。」

雅特丽毅然说道。看出对方没有异议,她转换话题。

「我这边也有两件事报告。前几天,我和雷米翁派露西卡‧库尔滋库中校率领的部队交战并将之撃破,保护了与该部队同行的第一皇子殿下。」

「喔~把人要回来了?真不赖。站在体制这一方的伊格塞姆派,终于能脱离皇族缺席的状态像模像样了。」

「是。第二件事──则是雷米翁派搜索队在后方的本队行动迟缓。主因应该是担任总指挥的库尔滋库中校战死,但我派士兵探查,发现除此之外还有别的混乱起因。据说是内部有人叛离。」

「叛离?那群下定重大决心掀起军事政变的家伙,到了这个田地还闹内哄,如果是真的简直马虎到极点……尽管不是啥稀奇事,总觉得有点可疑啊。」

约伦札夫皱起眉头。这对他们而言可能是有利情报,但比起坦率地为此高兴,他更觉得难以理解。雅特丽也抱著相同的想法,视线转往南方。

「无论如何,现在只能南下。我预计在一小时候后结束大休息出发。上将的部队要如何安排?要重组的话,我来调派士兵。」

听到她做确认,独臂老将领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转过脸去。

「虽然很想这么干,但只剩一只的手臂成了这副惨状,实在担当不了前线指挥。不必重组部队,剩余的骑兵也由你接收吧。」

「我知道了,就这么办──那么,关于我等今后的行动方针,您有什么意见?」

「我的意见只有一个──代替我担任总指挥,雅特丽希诺。如今的我没法挥剑也没法骑马,就算挥舞旗帜也鼓舞不了士兵们的士气。你刚立下找回皇子的功劳,时机也正适合。战败生还的老头要隐退啦,在这里交接吧。」

约伦札夫语带叹息地告诉她。雅特丽一瞬间双眼圆睁,但察觉对方的认真,她挺直背脊郑重地颔首。

「……遵命。不过有点吃惊呢,没想到竟会听到叔公说出这样的话来。」

「不好意思,别看我这个样子,我也是有点儿沮丧啊……我至今为止不是没吃过败仗,但还是头一回遇上这种情况。怎么说,感觉像一口气老了三十岁似的。」

老将领以判若两人般缺乏雄心壮志的口气抱怨。面对看来比平常瘦小的叔公,雅特丽下定决心问道。

「托尔威‧雷米翁的部队很强吗?」

「嗯。托他们的福,我没死成。」

他回答的语气带著几分怨恨。雅特丽感到心情复杂,不知是否察觉她的想法,约伦札夫主动换了话题。

「你杀掉的露西卡‧库尔滋库,我记得是雷米翁家的教育负责人,对那小子来说应该是关系很深的人物。听说她的死讯,说不定会激起他一股狠劲。要交手的话最好小心点。」

「…………是。」

「我要说的话只有这些。正式的交接等以后再办就好,管理士兵的事交给梅格那家伙处理,你在出发前歇会吧。对不住,把你从睡梦中叫醒。」

最后留下关心雅特丽的台词,约伦札夫转身自她眼前离去。敬礼目送老将领的背影离开,炎发少女仰望乌云笼罩的天空……从几天前起丝毫没变过,就连云隙也看不见。

在追查皇帝下落的三股势力蜂拥而至的达夫玛州南方,悄悄坐落在森林深处,无人看顾的偏远村落。

在堪称村落最深处的淤积黑暗底层,伊库塔与夏米优殿下正与帝国史上最糟的佞臣对峙。

「真亏你能实现如此愚蠢的企图。」

少年耸耸肩说道。在他目光所及之处,狐狸转了转双眼眼珠。

「──哎呀,你到底是指什么?」

托里斯奈样板化的装傻,伊库塔淡淡地往下说。

「……伊格塞姆派、雷米翁派以及我们旭日团。自帝国军分裂出的三股势力为了皇帝发生冲突,形成三方对峙战况。如今回头想想,构成这局势的经过,岂非充满了刺鼻的蓄意人为的气息?

第一,发出夺回希欧雷德矿山敕令的人──是你吧,托里斯奈。结果导致帝国在北域动乱受到的创伤还没恢复就展开下一场战争。以旧东域镇台的军队为中心组成攻略军,我们『骑士团』再度被派往战场……光是这样明明就够令人厌烦了。」

少年暂时打住话头,轻轻转动在公主另一侧的手臂,想放松不必要地使劲绷紧的肌肉。

「站在当时高阶军官的立场,利用我们来提升士兵士气的判断本身可以理解。我们打从一开始便是为了这个目的被放上『帝国骑士』的位置,尽管并非情愿,在北域的表现也打响我们的名号。用来当成激发战意的素材再好不过。

但进一步缩小范围,以伊格塞姆元帅及雷米翁上将所做的判断来说又如何?──这么思考时,有许多地方令我难以释怀。首先,姑且不提我们,元帅不会将公主调往前线。使皇族面临危险是他最想避免的事情,即使编入军队应该也会安排成后援人员。不如说,要处理像我们这种比起实力更看重参战名义的部队,这么做可说才是常规方法。

再来是雷米翁上将。既然我们成员里有托尔威在,他下这种决定很明显更加不对劲。军事政变爆发前,他本来想将儿子召回身旁。作为派阀首领,同志自然愈多愈好,而出自父母心的考虑更是不用多说。」

伊库塔感觉到思绪正随著一一陈述分析与推测开始运转。首先要营造自己的步调,流利的口才直接关系到获得谈话的主导权。

「根据上述理由,能够看出我们在希欧雷德矿山攻略军编组中所受的待遇并非出自伊格塞姆元帅及雷米翁上将的意思。那么,为何两人被迫接受事与愿违的选择?这个问题换句话说更容易了解──足以歪曲世上无人能比的帝国军两大首脑判断的权威是什么?」

将所有不对劲之处集中到一个问题上,伊库塔向对方拋出回答。

「答案只有一个,皇帝。只可能是狐假虎威的狐狸搞的鬼──吶,托里斯奈。你发出的夺回希欧雷德矿山敕令里,以相当直接的措辞将对于『骑士团』和公主的安排也包含在内吧?」

就算少年指出这一点,他如面具般的笑容依然没有变化。佞臣摩擦著双手开口。

「这般出言干预,对我有何好处?」

「既然你衡量事物的标准并不正常,讨论有利与否没有意义。我指出的只是那道敕令制造了现今这种可笑状况的事实。」

伊库塔迅速截断对手的发言,继续阐述。

「夺回希欧雷德矿山的命令是你下的。矿山攻略战展开后没多久,雷米翁上将发动军事政变。帝国内的伊格塞姆派兵力因出兵至矿山减少,他大概判断这是个好时机吧──跳进你筹画好的局里。」

少年凭藉论述深入探索现实,他所挥舞的分析之刃正逐渐厘清托里斯奈企图的全貌。

「期望与下令军队出兵的人都是你,而且从你在叛乱爆发后难以对付的行动来看,军事政变的发生显然从一开始就在你的计画之中。到了这个地步已经确然无疑──雷米翁上将这次起义是你有把握地诱导下的产物。」

伊库塔根据累积的推论导出第一个结论。见对方没有如意料般反应,他著手准备第二点。

「……何况,事情还不只如此。

现在想想,把我们交给海军的判断,应该是伊格塞姆元帅在不违背敕命界线内能做的最大安排。若你的指示是『将骑士团投入最前线』,那只要走陆路,我们在路途中非得参加战斗不可。可是走海路的话,至少在部队转移期间必然会得到『宾客』待遇。在名义上置身前线的同时,不管是好是坏皆可远离危险。」

少年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摀住额头。

「唉,一方面是我们自己爱多管闲事,那个安排结果适得其反……无论如何,我们得以平安地抵达矿山。当时敌阵包围网早已布置完毕,交派给我们的任务也没有显著的风险。回想起北域的遭遇,情况要好得多。我一边这么想,一边和齐欧卡的白毛小白脸互相试探起对方的想法……就在此时,得知军事政变爆发的消息。」

他的发言渐渐语带苦涩,狐狸微微加深笑意。

「如果知道军事政变有一天会发生,我也会多少做些准备。但那终究只限于我力所能及的范围,从大局上来说不得不以守势因应──可是当事情实际发生,状况好得过头。作为权威层面后盾的第三公主在我身旁,攻略军司令官是旧识席巴少将,其部下大都为具备旧『旭日团』背景的军官。哎呀,这简直就像在要求我创设独立势力。

我决定性的缺乏信仰心,无法将这一切当成纯粹的巧合或幸运看待。」

伊库塔以带著明确敌意的目光直视眼前的元凶。

「我在此断言。和雷米翁上将的军事政变一样,我重新召集『旭日团』也是你期望并筹画的结果──你操纵了我,狐狸。」

感受著在腹部深处灼烧的愤怒,黑发少年出示第二个结论。一会之后,托里斯奈摩擦双手的动作转变成鼓掌。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很好、很好,这才像话……!」

低笑声在黑暗中回响。狐狸如面具般的笑容在此刻有了血色,显得更加毛骨悚然。夏米优殿下的颤抖透过相握的右手传向少年。伊库塔的手像要消除她的恐惧般使劲握了一下,接著他再度开口说道:

「……自从在萨费达中将的军事审判打过照面以来,我便有所觉悟会被你看穿身分。尽管拿萨扎路夫少校当掩护,我身处的立场也醒目到没办法彻底隐身其后。」

「没错、没错──从那名少校提出战后处理提案开始我便闻到了,闻到那个令人怀念的男子的味道。唯独这个我是不会错过的……和现在的你发出的味道完全相同。」

「我是不是喷点香水比较好?很可惜,我一点也不想为了你而盛装打扮。想捏住鼻子的人可是我。」

少年边说边真的捏起了鼻子。即使面对这样的反应,托里斯奈也只是十分愉快地笑著看著他。感觉好像我正在和某种妖魔鬼怪交谈──虽然知道不科学,伊库塔还是不由得那么想。

「无论如何……帝国军如你的企图般陷入分裂为三方势力互相冲突的窘境。再加上又发现皇帝失踪,从那一刻起任何人都难以预测事态的未来发展。我们率先抵达此地的可能性绝不算高。所以即便是你,也别想说你看透了现在这个局面。」

当他指出这一点,托里斯奈轻松地点点头。

「没错,我没看透。我只是不断期望著。只是边搅拌战场这口大锅边期待著。如果是你,说不定有机会。如果是巴达‧桑克雷的遗子,也许──就像这样。」

一说出已故英雄之名,托里斯奈的神情流露出莫名其妙的执著。连去分析那种情绪都嫌毛骨悚然,伊库塔像要扫去那股恶寒般开口。

「这就是你不负责任的烹调造成的结果。看著我们在炖汤里痛苦挣扎,满意了吗?」

「呵呵呵呵……!的确,食材比想像中更加新鲜有力,要是跳出锅子也很伤脑筋,我正想著是不是该把火力加大点。」

这段对话完毕后,两人彼此瞪著对方不再发话。见两人的唇枪舌战结束,夏米优殿下鼓起勇气插口。

「……你依然是个一流的小丑。但事已至此,这样的表演早已不剩多少意义。别再隐藏,表明本意吧。你的愿望是什么?」

被她一问,托里斯奈细长的眼眸骨碌碌地转向公主,彷佛为发现新猎物感到欣喜。

「呵呵……?这个问题别问我,您扪心自问更适合吧?夏米优‧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第三公主殿下。」

「……什么意思?」

「不可以装傻啊。我是说面对此一局面,应该得偿夙愿的人是您。您也明白才是?为此所需的条件都在眼前齐备了。」

托里斯奈说著展开双臂。那露骨的诱惑令夏米优殿下皱起双眉。

「……眼前被逼到绝境,这次转而试图笼络我?尽管我自认理解你腐败至极的本性,你可真没节操──我的叔父大人。」

听见那个词囊的瞬间,伊库塔瞥了公主一眼。少女的目光依旧瞪视著托里斯奈,并淡淡地开始说明:

「这个传闻在宫中常常有人提及……托里斯奈‧伊桑马虽然生于中阶贵族之家,但确实追溯他的经历,会发现他母亲年过五十才生下他。我不会说那是毫无可能成真的高龄生产──但收集当时的证词,我不认为这名男子名义上的母亲哈塔莉法‧伊桑马有过怀孕迹象。」

狐狸默默地听著公主说的每一句话。纵使话题触及他的出生,游刃有余的态度也没有一丝动摇。

「再加上他关于如何攀上皇帝,也有未解之处。作为文官明明没有立下显著功劳的纪录,托里斯奈和当今皇帝的交流却从他本人官位远低于目前地位时就延续至今。这靠贿赂金额的多寡难以说明。当时的伊桑马家财力即使高估也不过算是中上,财力在他们家之上的贵族多的是。」

夏米优殿下说到此处暂停一下,目光投向在托里斯奈身旁──浑身缠满绷带躺在床上的本国皇帝。

「……在他还未登基为帝,只是众多皇子之一的时候。从周遭没有任何人能够打从心底信赖这一点来说,倒在那边昏睡的人──年轻时的阿尔夏库尔特‧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应该很孤独。这可以说是所有皇族的共通点,能够拋开尔虞我诈来往的人极其罕见。市井小民还有家人,但对皇族而言,愈是血脉相通的兄弟姊妹愈不能放松戒心。在皇宫里的生活,代表著手足之间争夺皇位继承权──经常发展到互相残杀的地步。」

身为当事人的少女怀著真实感情诉说道。她本身比任何人都清楚,皇族生存的环境到底有多扭曲。

「持续生活在这种进退两难的环境里,那个人的孤独感想必是不由分说地愈来愈强烈。在猜疑心无边无际地扩大的同时,想将得以交心的人物放在身旁的冲动应该也会无止境地加剧。然后──如果此时有一个例外出现的话?和自己继承相同血统,立场却只是没有后盾的一介低阶官员,背负著绝对无法参与皇位之争的命运。如果遇见这样的人,产生想将他留在身旁的念头不是很自然吗?」

孤独也等于可趁之机。在掌握她所说内容的前提上,伊库塔静静地插嘴。

「……那么,那个例外继承了永灵树(卡托沃玛尼尼克)的血统却不是皇族?」

「皇帝必须是完美的存在。血统也必须毫无瑕疵。那是贵种幻想从一开始便蕴含的矛盾,索罗克。被判定抵触这道戒律的人会有什么下场,生来就具备一目了然缺陷的皇族将面临什么遭遇,你应该也想像得到。」

以冰冷的声调说完前提,公主明确地指向眼前的对手。

「抹消其存在。像这个人一样。」

托里斯奈眯起眼皮。他十分欢喜,宛如一个目睹孩子成长的父亲。

「这份聪慧,正是您继承了尊贵血统的铁证。聪明的夏米优──我可爱的侄女。」

在汇集的目光注视之下,狐狸毫不犹豫地一把掀起卡其色的上衣和内衣,一看见底下的身躯,少年和公主同时倒抽一口气。骨骼畸形。从胸部到腹部的肋骨有好几根都扭曲或欠缺,在胸口中央部位形成特别大的凹陷。

最严重的是心脏。本该被层层保护在胸骨深处的心脏,紧贴著薄薄一层皮肉扑通跳动著。

「我打从一开始便无意隐瞒。这是皇室一味想掩盖的秘密,对我本人来说不构成任何弱点。既然是得到您承认血缘关系,我甚至觉得很高兴。」

「继承这个血统觉得高兴吗……我果然无法和你互相理解。」

将公主的感想当成耳边风,托里斯奈放下衣服。这么一来,骨骼的怪异感便完全被藏了起来。为了填补体型的轮廓,他的上衣里似乎有填充物。

面对暴露的真相,夏米优殿下深深叹口气。

「过去只限于推论范围,但现在得到了证实。他出生时是先皇的次子──亦即当今皇帝的大皇弟……话虽如此,如今绝对无法再取回身分。」

「意思是不可能恢复皇籍?」

「无论用什么手段都不可能。皇室典范规定所有皇族在诞生后一个月内要和皇帝的贴身精灵相见,经由这道手续赋予皇籍,不容哪怕晚上一天。然而托里斯奈并未得到这个机会,不同于对发生丑闻的皇族所做的剥夺皇籍处分,从一开始就没算进去的人,不可能恢复权利。」

公主凭藉记忆力断言。伊库塔也点点头望著狐狸。

「也就是说……帝国宰相地位便是你出人头地的极限吗?托里斯奈。不愿接受的话只有自己另行建立王朝一条路,但你总不会说那是你的目的吧?」

少年半讽刺半认真的发言,在此刻引起重大异变。托里斯奈皱起了眉头。他的表情确然无遗的表漏了毫无虚假的遗憾之意。

「真是出言不逊啊,桑克雷。为何要这么说?无论在何人眼中看来这岂非都是自明之理?即使放眼世界,除了永灵树之外别无其他堪称正统的王朝。这个世界上除了帝国以外的所有国家,明明都微不足道。」

听到托里斯奈这番热烈的主张,这次轮到少年皱起眉头。

「……你要谈论统治权力的正统性?亲手使皇帝沦为傀儡,靠著狐假虎威的权威把国家搞得乱七八糟的你来谈这个?」

「这么批评我实在遗憾。绝非虚言,再也没有比我更深爱帝国的人。」

「喂,你想讲什么都行,起码用我能够理解的语言讲吧?」

就像表明已经束手无策一般,伊库塔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两人的谈话告一段落,狐狸的视线转向公主。

「夏米优殿下,刚才您指著我称我是存在被抹消的皇族──但您可知道,您也险些有同样下场?」

他细长双眼里的两个瞳孔发出不祥的光芒。公主下意识地后退,同时反问。

「……你说什么?」

「那是在殿下诞生的时候。作为当今陛下第十四子出生之际,您论排行是第五公主。您应该也知道,后来不到三年之内上面有两位皇姊去世,您的地位也随之晋升至第三公主。您不认为非常可怕吗?」

「……我听说争夺皇位的手足之争从当时便很激烈。除了肖像画,我和已故的两位皇姊未曾谋面。不过……听说过两人是都死于非命的传闻。」

「年纪较长的那位在卧房内遭人勒毙。较小的那位则是食物被下毒,痛苦挣扎后死去。同一时期还有一位皇子失踪。毫不夸张,当时的皇宫就是这样的地方。没有皇族不是活在畏惧遭到谋杀的危险之中。」

「想来也是。那么,我也无法否定自己曾面临走上同样命运的危险。」

「不不,不是这个意思。对您而言最初的危机甚至不是皇宫的生活,而是更早──在您刚刚生下来时便发生了。」

托里斯奈的口吻带著阴郁的气势。明知道不应该听,公主还是不由得侧耳倾听。

「当时,陛下对亲生子女越发炽烈的斗争感到痛心忧虑。后继之争与作为后盾的有力贵族利权密切相关,即便以皇帝的立场要他们住手也无法阻止。皇子们早已失去接受父亲谏言的度量,连看见有血缘关系的他们的脸都觉得厌烦──在陛下的心理陷入如此凄惨状态的时期,您却出生了。」

托里斯奈掺杂著哀叹说道。苦涩地看著他那副装腔作势的举止,伊库塔领悟。在此人目睹的过去,昔日在皇宫中发生过的无数悲喜剧中,也包含夏米优殿下的出生。

「再也不想要更多皇子或公主。抱持这番想法却又没停止每晚召女人进寝宫,实在很像陛下的风格。因为唯有随心所欲控制玩弄后宫佳丽的时候,陛下才能切身感受到自己的绝对性。换句话说,陛下追求的全部只限于和女子交欢──对于行为带来的结果毫不关心。不,反倒觉得厌恶。」

在半途中直觉领悟到接下来的内容将不堪入耳,伊库塔绕到公主背后摀住她的双耳。托里斯奈看见后露出浅笑,加大了音量。

「正因为如此,当我向陛下报告您出生消息的瞬间,他面露怒容这么交代──」

狐狸双手抵著脖子吐出舌头,倾注所有的恶意说出那句话。

「『我不要了。勒死扔掉!』」

冲撃贯穿少年摀住她耳朵的双手窜过夏米优殿下全身。不等她恢复正常思考,托里斯奈继续拷问。

「说出那句话时,陛下确实是认真的。按理来说,陛下的意志应该在您洗完新生儿的初浴前实行──不过,正如从殿下活著站在此地这一点可以明显看出的,事实上并未发生。吶,您认为这是何故?」

伊库塔紧抱住公主的头大喊「住口!」。连那声斥骂楚虽成喝采,狐狸高声吟咏。

「是我向陛下进言。我拚命说服急性子发作的陛下息怒,冷静接受公主的诞生──明白了吗?因为有我搭救,您才得以站在这里!」

难以接受的情报接二连三涌入公主超越恐慌变得一片空白的脑海。

「可爱的夏米优、聪明的夏米优。我救您的次数不只这一回。否则的话,为何连父亲都厌恶的幼儿能够在那地狱般的环境里存活下来?为了不让您遭手足所害,不沦落为贵族们的傀儡,当时我用尽了一切手段。将您交给齐欧卡也是其中一环。赋予您作为政略人质的存在价值,同时使您远离皇位之争。」

托里斯奈一个劲地大谈自己的奉献,以热烈的眼神注视公主,双眼中甚至蕴含著某种类似慈爱的感情。

「您应该理解了?我没有笼络您的意思。不必做出那种事,我也是您独一无二的监护人,您也应当体察回应我的愿望。这是当然的,因为我为您如此鞠躬尽瘁!」

夏米优殿下的身体开始阵阵发抖。伊库塔用力拥抱住她,愤怒得咬牙切齿。

「……不管哪个家伙……为什么都想凑上来诅咒这孩子?」

手臂依然紧抱著公主不放,他仅将双眼转向敌人宣言。

「喂,狐狸。尽管觉得讲也是白费力气,我告诉你一个常识吧──只要眼前有小孩遇到危险,伸出援手对成人来说是理所当然的。进一步来说,对于援助不该要求任何代价。从你搞错这一点开始,你的论调就不具任何分量──还有……」

伊库塔愈说愈压抑不住情绪。想到有多少蛮不讲理的事情持续折磨著怀中少女,他出自肺腑斩钉截铁地喊。

「……只能让这孩子保住一命,却坐视她的心灵创伤化脓不管,哪来的颜面自认监护人!」

那声咆哮撼动室内淤积的黑暗──以此为分界,公主的颤抖慢慢地平息。狐狸企图侵入她内心的话语,被更加强而有力的温暖驱散。

脸上首度收起笑容,托里斯奈直盯著两人。

「──原来如此。现在你是她的监护人吗?伊库塔‧桑克雷。」

「我很清楚我作为监护人资质不够完备,但远比你好得多。」

「……呵呵呵呵!哎呀,我还真是惹人厌。」

瞬间恢复小丑的态度,狐狸忽然为难地以手指点著眉间。

「……不行、不行。和你们交谈太过刺激,再继续聊下去我恐怕会忘了时间。在那之前,让我们回到正题。」

伊库塔紧张起来。就连直至目前为止的言语交锋,实质上都只不过是单纯的牵制。

「在奉现任皇帝阿尔夏库尔特‧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委托的宰相托里斯奈‧伊桑马号令之下,宣言从本日此时起召开皇室会议。出席的皇族只有一位──第三公主夏米优‧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

托里斯奈以陶醉的神情这么宣告,恭敬地当场跪下俯首。

「恭喜您,夏米优殿下。如今您的的确确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忍受漫长的雌伏时期,夙愿得偿的时刻近在眼前。」

宰相喜悦地说道。不愿落入对手步调,少年打断他的话头。

「别冲过头,狐狸。除了她以外还有其他皇族在世,更何况在这里谈论即位没有意义……为了预防那边的皇帝突然暴卒,将公主的皇位继承权升至最高顺位。以保险来说,这么做就够了。现任皇帝在世期间不必走到让位那一步,在实务上只要设置摄政者便足以应付。」

伊库塔一点也不打算让怀中的少女背负皇位这种重担。尽管当现任皇帝暴毙时不得不暂时即位,但假使真的发生,也只需等到情势安定后让位给其他皇族。像这样去守护公主的心灵,正是他和炎发少女的约定。

「听懂了就快点做。你好歹装作是皇帝的代理人,起码有变更皇位继承顺位的权限吧?」

「关于这一点自不消说,既然抵达此地的只有夏米优殿下一人,我绝无将皇位让给其他任何人的意思。明明已公平地给予机会,他们却未显露出永灵树的血统。多么不像样、多么愚蠢……!这种不完美的人,必须立刻自皇统中排除!必须被抹消存在!」

吶喊声渗出怨恨。连那股恨意都在转瞬之间平息下来,托里斯奈笑容满面地转向公主。

「因此,有资格承担下个世代的只有一人。夏米优殿下──身为帝国宰相的我,准备授予您至尊地位。虽然我想进言先担任摄政者这种绕远路的做法没有用处,但您本人坚持的话那也无妨。无论如何结果都大同小异。

距离云端雾霭笼罩的山巅只剩一步──为了登上颠峰,不管过去或将来,我提出的条件都只有一个。」

他加深龟裂般的笑容。显露出藏在面具背后的魔性,托里斯奈告诉他们:

「消灭伊格塞姆。在敕令支援下集合雷米翁派势力,将冒充帝国军正统的炎发元帅一干人打为叛贼蹂躏至体无完肤。您就以这一战所流的鲜血作为最后的祓禊,登上颠峰成为完美无缺的绝对者吧!」

「什──」

彷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抓住心脏,夏米优殿下停止呼吸。狐狸那一句消灭伊格塞姆,在她耳中听来只像是在说──杀了雅特丽。

「你闹过头了,狐狸。」

少年发出冰冷的声音,以眼神示意背后待命的风枪兵将枪口对准佞臣。

「饶你一命的理由已彻底消失。什么也不必再说了,你就要死在这里。」

不带感情地说完后,伊库塔用双臂紧紧环抱住公主的头。这次不只耳朵,连她的双眼也牢牢摀住,好让她的心不再受更多不必要的伤害。

做好一肩扛起所有责任的觉悟,少年正要下令开火──就在此刻。

『──察觉对权限者的攻撃行为。警告侵害者。权限者的死亡在施加于该AE系列的人类援助规定内,被设定为现存统一国家单位「卡托瓦纳帝国」相关项目的初始化开关。』

一个精灵在床铺上开口。是作为皇帝搭档的贴身精灵?

『实行此行为,将使所属同国家单位的全体人类生存成本上升十倍以上。审慎考虑过法律与伦理以及成本效益后,劝告侵害者中止攻撃行为。重复警告侵害者。权限者的死亡在施加于该AE系列的人类援助规定内──』

伊库塔在此时感受到足以令全身寒毛倒竖的凶兆,不等脑袋理解便反射性地大喊:

「──把枪放下!」

手指就要扣下扳机的士兵们听到指令后慌忙放下风枪。感觉到冷汗流过背脊,黑发少年沙哑地问。

「……那是什么?托里斯奈。」

明明险些被射杀却连眉头也不动一下,帝国宰相轻轻将手放在床铺边缘。

「如同刚才所听见的,那是精灵们对你们下达的最后通牒。虽然掺杂了不认识的词汇,还是能掌握大意吧?」

「……你的死将对卡托瓦纳帝国的全体居民带来重大负面影响。如果我的耳朵没突然出毛病,听起来是如此。」

「果然厉害,理解得真快。是的,这么解释没错。并非比喻或夸大──只要杀了我,或做出相当于杀害的行为,这个国家将永久失去四大精灵的恩惠。」

托里斯奈摊开双臂这么回答。虽然感觉到恶寒加剧,伊库塔仍努力保持平静发问。

「真爱吹牛。这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胡说八道?」

「拉‧赛亚‧阿尔德拉民。」

狐狸说出一个人尽皆知的国名,以此为信号开始说明。

「你在北域交手过的军队的大本营。自那一战以来,他们似乎在军事方面暂时止步,和齐欧卡合作并在大阿拉法特拉山脉伺机而动。说归这么说──如果以为连国家之间的外交都完全断绝,那可是你们贸然断定。」

狐狸嘲讽地说。伊库塔歪歪嘴角。就算找遍全帝国。也找不到任何人能够准确掌握这只狐狸暗中活动的全貌。

「你们或许忘了,我乃文官首长帝国宰相。政治领域才是原本属于我的战场。正因为如此,凡是我有出征的机会,绝不容露出没带回任何战果的丑态。」

托里斯奈有力的口吻说完前言,手轻轻贴上胸口。

「而我赢得的战果是这个。大司教神官职──仅次于教皇的神职者地位。现在的我有四大精灵及主神庇佑。明白的话,就该知道对我枪口相向是何等罪孽深重!」

托里斯奈盛气凌人地严厉斥喝。毫不畏惧他的态度,少年摇摇头。

「因为你是大司教,一旦你死亡精灵将会放弃帝国?──简直一派胡言。高阶神官的地位如果真那么灵验,阿尔德拉总部国老早就制伏了帝国。」

「正如你所言,那个国家并不具备这种权限。由于作为国家母体的阿尔德拉教团也没有,因此这是当然的。话说,谁也无法命令精灵『放弃人类』。因为协助人类的生活,是他们在所有时代中坚定不移的本能。」

「你的说词互相矛盾。那为什么,你一人的死会导致人们失去精灵的恩惠?」

「最大多数的最大幸福──我基于此理念扩张贴身精灵的权限。贴身精灵是皇帝的搭档,例如玉音放送的发信,原本便被赋予更多特殊权能。不过,其权能在真正意义上能够做到何种地步──没有一个人确实知晓。我在这里找到应该探究的主题。也就是,贴身精灵作为发信源对其他精灵的干涉可以进行到什么程度?

我这就说出答案吧。只要对象是帝国内的精灵,依照发动条件而定,甚至可能强制停止所有个体是我的结论。明白了吗?失去精灵的恩惠,具体来说便是这么回事。」

即使是伊库塔也无法马上回应,为了分析内容陷入沉默。这段期间,狐狸十分自豪地继续往下说:

「现在的我是担任皇帝代理人的帝国宰相,谋害我会对帝国整体不利。我的死亡将导致更多人的死亡──姑且不论事实,在场的贴身精灵这么认为,因此对我的死设下惩罚好避免你们行凶,在结果上使更多人类过著幸福的生活!」

「…………!」

「就算回顾历史,特定个人的死亡伴随这么严重惩罚的例子恐怕也只有我一个。当然要说服贴身精灵费了一番力气,特意抢来大司教神官职,也是为了增加我的存在对这个国家的分量。为了帝国的未来,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我丧命,有必要设定极大的惩罚作为杀害我的抑制力──实际上我花了超过一个月的时间,才使精灵接受这个逻辑。」

听到这段话的瞬间,少年终于想通帝国宰相作为的本质。

「……利用逻辑矛盾诱导精灵的思考吗……!」

「没错。原理和你们诱使火精灵发出『扬气』时所用的手法相同。你应该知道,精灵的思维与我们相比有些笨拙,但又无法放下眼前的问题不管,努力想在人所提出的条件中找出通融方法。不是很坚强又惹人怜爱吗?那种献身的态度而今正保护著我的安全,就更加可爱了。」

帝国宰相从床铺上抱起贴身精灵高高举起,发出嘲笑。

「听完这些,如果你还打算杀我──没关系,尽管动手。就像你们方才所见,要一剑刺进我的胸膛容易至极。不过动手时……得做好将帝国境内两千万臣民全数虐杀的觉悟喔?」

面对他的恐吓,伊库塔和夏米优殿下都忍不住战栗起来。如果真的失去四大精灵的恩惠,产生的损失不计其数。帝国居民大半都过著仰赖精灵的生活。

人们得以安心开拓降雨量稀少的土地,是因为有水精灵保障乾净的飮用水。活动时间得以延伸至日落之后,是因为有光精灵提供灯光。不必每次烹饪时从头开始生火,是因为有火精灵准备火种。帝国和齐欧卡之间的战争得以成立,是因为风精灵愿意纳入枪身。如果这一切全都被收回,帝国人民的生活水准好一点也会倒退回数百年前。

问题不仅限于实用层面。精灵已在人们的生活中扎根,再加上阿尔德拉教给予的定位,等于是国民的精神支柱。精灵的消失势必替帝国社会带来严重的混乱,作为被神拋弃的国家,皇室权威也将一落千丈。

万一这样的情况成真──在未来等待著他们的只有毁灭一途。

「……谈判之后再从头开始。」

看出情势不利,伊库塔牵著夏米优殿下的手转过身准备快步离去,背后传来托里斯奈严厉的呼唤。

「皇室会议已经开幕。难道你以为这场肃穆的集会允许人半途离席吗?」

少年暂时停下脚步,斜眼凌厉地回瞪对手。

「不允许又怎样?剥夺公主的继承权作为中途离席的惩罚?──怎么可能。我很清楚那样对你来说结果是本末倒置,连恐吓也算不上。」

这个反撃令狐狸无法立刻回应,闭口不语。伊库塔哼了一声继续往前走。

「你没办法当场提出其他惩罚,代表你手中的牌也没多到绰绰有余──废话少说老实等著,不必那么著急,我也会确实把你从你自豪的保护罩里揪出来。」

自昏暗的半地下建筑物重返地面,和在外等候的同伴们一起前往设于村落外围的野营地。所有人首先依照哈洛的指示更衣、洗手及漱口完毕,再用沾上消毒水的毛巾擦拭全身。

等全身打理得焕然一新,伊库塔再度召集「骑士团」成员。当大家在军官用帐篷里到齐,他第一句话便向同伴们做确认。

「大家有仔细消毒吧?好好漱口、洗手过了吗?」

「都确实做过了,阿伊。」「你都再三交代过了。」

「我当然不用说,更是替殿下特别仔细地清洁过了。请放心!」

听到他们的回答,伊库塔微笑著点点头。然而马修面带忧虑。

「……不过,靠这些步骤足以防治传染病吗?只要有一个人被传染问题就麻烦啰?」

「大部分士兵都在村落外待命,我命令进入村内的士兵都要和我们一样做清洁。为防有人随便应付,分成两人一组执行。不接近和不让本地居民接近自不用说,我还彻底要求他们不靠近呕吐物及排泄物,尽可能不站在两者的下风处。当然,即使如此并非就毫无风险也是事实。只是……」

伊库塔的话声一顿,犹豫半晌之后露出复杂的表情开口。

「……因为不希望大家松懈,我犹豫过该不该说。在现阶段,这个村落里多半没有可怕传染病的患者。哈洛,你有发现类似的病患吗?」

哈洛正往数量与人数相同茶杯里倒茶,听到后摇摇头。

「……虽然没靠近诊治不能打包票,据我所知的范围内,那些在外头走动的村民的症状并非特殊的传染病。还有……如果有那类疾病蔓延,村落里的状况应该会糟糕得多。」

「是、是吗?那么,那些一看就不健康的人……」

「不是传染病病患。硬要说的话,他们得的是人们害怕会传染的病。」

伊库塔语带叹息地说到这里,冒著热气的茶杯搁到眼前。少年喝了一口茶休息一下后继续诉说:

「前提是这五十年来,达夫玛州都没有重大传染病的报告。我向公主确认过,不会有错。唉,以常识推论,接近帝都的州若有疫情蔓延,没引发大骚动反倒奇怪。」

相对于听见这番话后露出安心之色的同伴们,伊库塔却表情低落。

「……接下来我要讲的不是什么愉快的话题。尽管传染病并不会频繁地出现大流行,不再送人进这类隔离村落去的一天却不可能到来。不如说,只要周遭的人认为『我不想被传染那种病』,便足以作为隔离患者的理由。大多数情况下,疾病是否真的会传染并非问题所在。

明明不会轻易传染给人,一旦罹患后将遭到孤立的疾病──大都有肉眼可见的特徵症状。代表性的病名,我想你们也知道几个。」

四人表情沉重地陷入沉默。望著他们的反应,黑发少年静静颔首。

「总之,平常这里并非传染病患迎接临终之地,而是收容罹患难治疾病被歧视弃民的隔离村落。这个村落能长期维持下来的事实本身,显示不等传染病流行,各地就以不低的频率持续供应居民到这里来……那只狐狸也是料到这方面才选为藏身处吧。这里没有危险的病人,正适合用来藏身。」

伊库塔一脸苦涩地说完后轻轻甩头。

「抱歉,我扯太远了──虽然感染流行病的风险不高,往后也一定要彻底进行漱口、洗手与消毒。依照目前的状况,光是得个感冒也很麻烦这点是不变的。」

看到所有人点头回应,黑发少年改变话题。

「那差不多该回到正题上,谈谈托里斯奈‧伊桑马与皇帝。」

只去掉关于夏米优殿下过去的部分,少年淡淡地说明他们在黑暗底层的交谈内容。现场气氛立刻变得紧张起来。

「……这算什么?意思是说那个宰相拿帝国全体精灵和国民当人质?」

马修满脸难以置信地说。对他的心情产生共鸣之余,伊库塔撇撇嘴角。

「如果照单全收就是这么回事,不过首先有九成是虚张声势。」

少年有力地断言,令哈洛瞪大双眼。

「是、是吗?」

「当然了。强制停止在帝国内的所有精灵──如果真的办得到,他应该会小规模实行一次示众,比方说先停止我的库斯。明明只需这么做便可大幅增添真实性,那家伙却只做理论上的说明,什么也没实际操作。在这个阶段便事有蹊跷。」

当他指出可疑之处,托尔威也点点头表示同意。

「嗯,那部分我也觉得不自然。主张自己做得到和实际做出来之间有天壤之别,既然没动手,那怀疑他是纸老虎很合理。」

「没错。总而言之,那套说词和大声嚷嚷『杀了我会遭天谴!」没什么差别。如果一字不差的话嗤之以鼻就行了──但麻烦的是,不像十分令人怀疑是否真实存在的天上神明,精灵的确存在于我们眼前。」

除了夏米优殿下以外的四人分别注视著搂在膝头上的精灵。

「他们体内具备的机能之多,对我们而言是巨大的未知术理。在日常生活中受惠于那些机能的同时,我们却对于精灵们是如何实现这些的理论大都不得而知。库斯制造光的机制、沙菲和图召唤风的机制、米尔凭空生出水的机制──无论哪一点都是尚未去解开的谜团。甚至在连『阿纳莱的盒子』内也没超出假说范围。」

伊库塔甚至是抱著敬畏地点明这个事实,以指尖抚摸库斯的头。

「更何况是皇帝的贴身精灵,神秘性更加强烈。那个个体掌握的权能和其他精灵有明显区别是确切的事实。发送玉音放送、赋予皇籍、关于皇统部分知识的普及化──这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的超常特权。」

「这么说来,也无法断言强制停止所有精灵的神迹不包含在其中……是这么回事吧。」

少年颔首同意公主的补充。马修抱起双臂沉吟。

「虽然知道有九成是虚张声势。可是只有间接证据能够佐证……吗?」

「要在知道这一点的前提下豁出去,负担的风险太大。没有精灵,人们的生活无法成立。」

伊库塔面带苦涩地说道。哈洛露出钻牛角尖的表情咬著指甲。

「……怎么办?宰相说殿下就任摄政者的条件是『消灭伊格塞姆』吧?那种事绝对、绝对办不到。我们是来调停军事政变……再说,那边有雅特丽小姐在……」

现场的气氛愈来愈沉重。对此感到忧虑的托尔威率先开口。

「各位,沮丧也无济于事,先来整理状况。

皇帝陛下和宰相已在我们手中。我方本来打算运用这个权限调停军事政变,但托里斯奈在紧要关头提出不可能实行的条件胡搅蛮纒。正准备除掉他时,这次他又宣称帝国境内所有精灵和国民都是他的人质。虽然知道他的说词有九成是虚张声势,却只有间接证据无法全面否定……我们的现状约是这般。」

听完青年的状况说明,黑发少年点点头。

「嗯,描述恰到好处……不过,这样吗。你也终于会主动出面担任协调人啦。」

「啊……抱歉,是不是太爱出风头了。」

「笨蛋,这样才好。你不出风头谁来出风头?难不成你忘了,在这场军事政变后雷米翁的时代将会来临?」

托尔威有力地颔首回应伊库塔带著告诫之意的台词。对两人的互动反射性地燃起对抗心态,微胖少年猛力举起手。

「我、我有个提案!呃~那个……暂时无视托里斯奈,总之先和雷米翁派会合怎么样?听起来或许像搁置问题,可是仔细想想,现在不理会他也没关系吧?单是掌握了皇帝,应该就足以在跟其他势力交渉时占上风。」

当马修这么说的瞬间,伊库塔错愕地转向他,使他一阵焦虑。

「咦、咦……?我说得不妥当吗?」

他回顾起自己的言行,但面前的黑发少年缓缓地摇头。

「……你说的完全正确无误。正如你所说的一样,吾友马修!」

以没有抑扬顿挫的声调说完后,伊库塔右手握拳戳了戳头。

「不行啊……看样子我比自己想像中更加欠缺冷静。满脑子只顾著思考必须马上处理那只狐狸,把大局观给忘得一乾二净。」

众人关怀的目光全投注到分析自己状况不佳的少年身上。马修意会地开口。

「你累了。从希欧雷德矿山出发到这里,你作为最高司令官一直拚命工作吧?做出每一个指示所背负的压力也与过去相差悬殊。突然从基层中尉身分扛下重任,任谁都会出状况。」

说出来就发现,这真是理所当然的情况。哈洛也同意这个意见。

「……是呀。我觉得我们把伊库塔先生逼得太紧了。虽然我知道情势无法预测,即使如此──不,正因为如此,现在先休息一会如何?」

「我也赞成。使阿伊保持最佳状态,是达成目标的捷径。好好睡一觉恢复精神,阿伊。休息期间事情都交由我们处理。」

托尔威以坚定的口吻承诺,拍拍胸口。黑发少年带著苦笑点点头。

「……没有因素能否认啊。我明白了,那我就接受大家的好意。从现在起休息半天。」

「别说半天,至少好好睡上一天。你这家伙本来不比旁人多偷懒几倍就会没法呼吸吧?……既然决定,那就快点出去。」

在马修驱赶之下,伊库塔老实地从椅子上起身,并牵起邻座的夏米优殿下的手。她困惑地望向少年。

「啊──索罗克?」

「你当然也要一起。我们一样都没睡多少,你可别说你不累。」

伊库塔不由分说地要公主站起来,牵著她的手迈开步伐。

「好,我头转到那一边。行李在那里,换好睡衣后请随意。」

「咦──?」

夏米优殿下被带往另一个帐篷,东张西望地环顾四周,没多久便察觉一个重大事实。这个空间中不管怎么看都只有一张床。

「一、一起──我们要一起睡?要我在这里和你同床?」

「这动摇反应早了三年。好了,快点换衣服。」

「不、不,可是……!」

「啊啊~在我们说话的时候正在不断减少~我宝贵的休假~无可取代的安息时间~」

被慢吞吞的叹息声催促,公主许多次来回望著睡衣和床铺。经过一番激烈的挣扎,她吞了口口水,轻轻触碰衣服钮如。

自己发出的衣物摩擦声,在少女耳中听来格外响亮。她好几次回头确认背后的情况,花上几乎比平常多一倍的时间,终于换好睡衣。

「……换、换好了。」

「那么,你先请。」

伊库塔回过头指著床铺。回应他的指示,对少女来说需要非比寻常的勇气。犹豫许久之后,夏米优殿下在床铺边边拘谨地躺下来。

「……这床铺以两、两人用来说,不、不不会太小吗?」

「我习惯了。既然是跟公主一起,我反倒觉得宽敞。」

「烂透了!你刚刚的发言在两层意义上都糟糕透顶!是我可想到的范围中最卑劣无耻的!」

「啊~真是的,好吵。」

少年脱下上衣挂在旁边椅子上,豪无顾虑地躺到床上。

「我身上或许会有汗臭味,请忍著点。现在不是有余裕要求冲澡的情况。」

「不要提!我、我也一样……所以,不必同榻而睡也……」

「你说笑了。在发生那种可笑的事情之后,我怎么可能丢下你足足一天不管?」

伊库塔用强硬的口吻告诉对方,不由分说地将她拉过来。他把夏米优殿下只要翻个身很可能就会摔下床的身体移往床中央,手指温柔地梳著那头金发。少年在心跳剧烈到快要抵达临界点的公主耳畔悄悄呢喃。

「落入睡梦中,忘掉一切。你什么也不需要怀抱,什么也不需要背负。无论怎样的过去,都束缚不了你的未来。」

「────」

「晚安,公主。尽可能作个好梦。直到你入睡为止,我会在一旁看顾你。」

公主的双眼浮现泪光。僵硬的身体从少年指尖碰触到的部分开始放松。

「你知道吗?──所有的孩子,都有作梦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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