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第三章 永别

一睁开眼睛,视野感觉格外的清晰。光是这样便让伊库塔切身感受到休息的效果,从床上坐了起来。

「……嗯……」

他望向身边,金发少女正安稳地发出均匀的鼻息声。那安祥的睡脸看得少年扬起嘴角,拿起枕边的怀表──早上七点。就寝时是下午三点,尽管没到整整一天,他也结结实实睡了十六小时。

「……很好。」

伊库塔轻轻拍打双颊让自己完全清醒过来,下了床重新穿回挂在椅背上的上衣,将搭档库斯收进腰包。然后他犹豫了一会,对公主呼唤。

「公主、公主,早上了。」

「……嗯……嗯?」

她缓缓地睁开眼,睡眼惺忪的双眸花了些时间缓缓聚焦。

首先是黑发少年,接著转向帐篷顶,然后换到身躯底下的床铺,最后看清穿著睡衣的自己时,公主一口气面红耳赤地在床铺上退后──结果动作太大摔下了床。

「啊呜……!」

「哎呀,没事吧?你是刚起床会睡迷糊的类型来著?」

伊库塔走向她笑著伸出手。被他拉起来的夏米优殿下越发满脸红晕地一语不发。

「既然充分休息过,我要回到岗位上了。公主呢?部队没有要正式转移,想再睡一会也没问题。」

「……我也要起来。感觉睡了很久,现在几点?」

「早上七点。我们都奢侈地睡了一觉。」

少年一边回答,一边双手叉腰向后仰。呆呆地望著他的样子,公主忽然想起炎发少女。

「……不知道雅特丽有好好睡觉吗?」

「大概不会比我更轻松。约伦札夫‧伊格塞姆负伤后,担子应该转移到她身上。」

没有修饰言词,伊库塔直接地回答。少女还来不及沮丧,他便拍拍她的背。

「来,快点换好衣服走吧。差不多该结束这场愚蠢的内乱了。」

记取上次的教训,伊库塔这次选择独自和敌人对决。将夏米优殿下托付给骑士团的同伴们,从部下中挑出六名护卫,少年再度走进黑暗底层。

「久等了,狐狸。」

当伊库塔开口,托里斯奈照老样子露出面具般的笑容。尽管多日不曾见过阳光,他从旁看来丝毫没有衰弱的迹象。

「哎呀,今天是你一个人过来?第三公主殿下怎么了?」

「我不打算再带她过来。因为这里有家伙会散发对儿童教育有害的毒素。」

「呵呵,这可真是……不过,你忘了这场集会是皇室会议吗?皇族不在场议事就无从进展,变成得不到任何成果的无益集会。」

「随你爱怎么说。什么无益,被你的步调牵著鼻子走才是最无益的。所以这样子才好。什么皇室会议,这种可笑的玩意打从一开始就只有你一个人在讲。」

断然舍弃先前的对话走向,少年冷冷地俯望眼前的狐狸。

「在皇位继承这件事上,我不会再理会你的胡说八道。我没有理由在这个场合讨论这个问题。现在需要的,是足以结束军事政变的因素──简单的说,正是你和皇帝。不必讨论皇位的将来,皇帝正在此处。」

「请重新慎重考虑。如你所见,依当今陛下的病况随时都可能驾崩。一旦在这场皇室会议尚未协商出结果时发生,那只得依照既往的继承顺位,由第一皇子登基担任下一任皇帝。现在你手边只有第三公主,眼睁睁将胜利让给其他势力也无所谓吗?」

「是吗?我唯一能断言的,是你自己无法扣下扳机。既然你用帝国宰相和大司教神官职两者的地位来说服贴身精灵,皇帝的存在应该是你维持自保不可或缺的要素。一旦皇帝死亡,你作为代理人的地位也将确实受到打撃。因此,由你亲自杀害皇帝可以说是不可能发生的。」

「由我亲手加害陛下……不必你指出这些,我也没有半点这样的意图。我所忧心的纯粹是陛下的病情。面对侵蚀玉体的疾病,我瘦弱的双手实在太过无力……」

「如果真的是生病,我想是吧。」

打断对手话头,少年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皇帝的症状不是病,而是你长年对他下药的结果吧。」

「你究竟有何依据,提出这种毫无根据的怀疑?」

「依据就是你工于心计。说起来,皇帝的病情不在你的操控下才奇怪。绝代佞臣托里斯奈‧伊桑马不可能在这种状况下拿一个不知何时会病死的人当成自保的支柱。为了保护自己,你必须让皇帝存活,这一点到现在也一样。不对吗?」

「唔……我以奇妙的形式受到信赖啊。」

「只要诊治皇帝事情应该会更加清楚。我多少具备一些药物中毒症状的相关知识,同伴中也有人是看护学校毕业的。顺利的话,说不定还能查明所用的药物……怎么样?托里斯奈。既然你是清白的,能同意我们诊察吗?」

「想都别想。不是御医的人,怎有资格触碰陛下玉体。」

狐狸夸张地耸耸肩。伊库塔像要盖过他的回答般拉高嗓门喊道。

「听著,贴身精灵!将皇帝害成这副德性的正是托里斯奈‧伊桑马本人!他毒害君主并将之当成傀儡操纵,随心所欲地扭曲国政!保护这家伙无法拯救国民!只会招来导致更多人不幸的结果!」

听到他大声点名,床铺上的贴身精灵动了动。托里斯奈悠然地挡在精灵前方,依然面带笑容地摇摇头。

「请别这么做。贴身精灵等同于当今陛下玉体的一部分,我不记得曾经允许你对陛下直接发言。」

「真对不起,我教养不好。」

将对显贵的礼节当成路旁小石般不屑一顾,少年淡淡地继续道。他并不觉得说服贴身精灵有那么简单。从他一直旁观托里斯奈种种蛮行的事实即可知晓,精灵的思维具备独特的忠实与笨拙。他或许是在明白与复杂的政治与伦理上的正确答案未必相同的前提下,刻意选择保持距离的立场──伊库塔如此推测贴身精灵现在的状态。

「无论如何,要攻破这道防线看来得花一番时间,那就等情势安定后再慢慢来。现在我们将静静等待与雷米翁派会合。即使不颁发敕令、不传播玉音放送,只要掌握你和皇帝,我们的优势就稳如泰山。不对吗?狐狸。」

伊库塔有力的目光直射狐狸的脸庞。依然挂著面具般的笑容,托里斯奈回应。

「为何你能断言雷米翁派会前来此地?」

「……什么?」

「我换个说法。你认为雷米翁派为何尚未前来此地?」

少年没有回答。欣喜于那份沉默,狐狸如歌唱般地告诉他。

「答案很单纯。因为有人叛离。有一部分搜索队背叛并绕至后方,扰乱补给及传令工作,因此他们目前难以行动自如。」

「说得好像你亲眼看见似的。雷米翁派抱著背水一战的觉悟发起军事政变,事到如今居然冒出叛徒?假使真是如此,为什么你会──」

反驳到一半,伊库塔的嘴角僵住。看穿对方已然察觉,托里斯奈加深笑意。

「我在事前便知道将发生军事政变。答案和那个理由一样。」

透过这个答覆理解所有状况,少年握紧双拳。

「……皇室直属秘密谍报部队吗……!」

「你知道?没错,那是我能够个人专断并暗中调派的唯一武装势力。从前只不过是寥寥数人组成的内庭暗探,但他们获准伴随在当今陛下身旁,因此我努力扩充并有效地活用了这个组织。要说结果……也算不上,但让我比普通人得知更多关于帝国军的内情。」

伊库塔咂嘴。我派了间谍潜伏在本国的军队里──狐狸言下之意如此。说归这么说,这事情本身并不稀奇,也在少年的预想范围内。问题在于他误判了投入的人员规模。

「他们也有不少人混进雷米翁派的搜索队里,是我打从之前便安排好的。愈以团结自豪的集团,碰到来自内部出乎意料的背叛就愈脆弱。以干扰后方使得进军停滞为最低条件──我期待部下们交出更高的成果。」

「……真亏你把这么多人一起拖下水,加入你可笑的企图。」

「关于这个,不管在哪个时代,都有不少皇室的热情信徒。将他们教育成无敌的精兵真的很简单,帝国有多了不起、皇帝陛下有多伟大、皇室有多神圣不可侵犯──仅仅给予这些悦耳的情报,遮蔽除此以外的一切就行了。同样的灌输持续两年,在任何人看来都很优秀的皇室机要主义者即告完成。」

「实行军事政变计画时,雷米翁上将应该对组织彻底进行过内部调查。你口中的优秀机要主义者,真有可能人数众多地逃过检查网?」

「只要派人混进拿补网的那一方就简单得很。不过为了以期万全,我送出了几个牺牲品。雷米翁上将还以为这样便清理完毕,真是个老实人。」

狐狸低声窃笑。伊库塔勉强将想动手勒住他脖子的冲动克制下来。

「再补充一点,在目前这个你们比另外两方势力抢先抵达此地的模式中,我只命令部下妨碍雷米翁派。我在伊格塞姆派也安排了潜入者,但现阶段什么也没做。你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吗?」

少年不可能听不懂。察觉对手意会过来,托里斯奈高声告诉他。

「没错,将抵达此地的并非雷米翁派搜索队。伊格塞姆派的军队将远比被绊住的他们更快蜂拥而来!」就像眼前满心期待的剧目即将开演的观众,托里斯奈的脸庞迸出光采。感情温度反过来落至冰点以下的伊库塔声调低沉地反撃。

「……那又怎样?就算伊格塞姆追上来,皇帝在我们手中的事实依然不变。只是调整商谈的顺序而已。」

「没错。因此,我要剥夺你周旋的余地。」

狐狸斩钉截铁地宣言后转过身,目光投向床铺上的贴身精灵。

「──敕令到!」

『──敕令到!』

传遍四周的吶喊令士兵们停下步伐。朝隔离村落不断南下的伊格塞姆派搜索队成员面对突如其来的状况难掩惊讶之色,聆听透过众精灵之口传递的至尊旨意。

『──受卡托瓦纳帝国皇帝阿尔夏库尔特‧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委托的宰相托里斯奈‧伊桑马在此发布至上命令。担负帝国军正统之人啊,若汝等对职责怀抱自负,便惩办在达夫玛州南方与世隔绝的荒村胁迫朕的逆贼。诛杀那一伙意图侵犯皇室大权的罪孽深重者。

那些家伙的无法无天与傲慢不可饶恕。哪怕逆贼企图以朕的性命当挡箭牌,汝等亦要保卫皇室九百年的威信。朕已觉悟自身的命运将在此终结。因而从此日此刻起,汝等遵奉的皇族为朕的继任皇帝。下一代托付给血缘相连的孩子,朕之精魂将在主神身畔永远照看汝等。』

在队伍中段负责整体指挥的炎发少女脸色一沉。玉音放送继续从她的搭档西亚口中播放。

『不遵从此命者,亦为叛军。为屈服于逆贼蛮行的不忠不义忘恩负义之辈。若非如此,就讨伐敌人。无需顾虑朕,倾全力挫败叛贼的反意。须知唯独如此才是唯一绝对的大义。

重复一次。受卡托瓦纳帝国皇帝阿尔夏库尔特‧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委托的宰相托里斯奈‧伊桑马在此发布至上──』

「──你这、混蛋……」

伊库塔愤怒得浑身颤抖。托里斯奈欢喜地转向他。

「我给了伊格塞姆派大义和机会。讨伐你们便是政府军,不动手则是叛军。好了,怎么样?──你认为在这种状况下他们还会答应协商吗?」

「……别开玩笑了。事到如今,谁会把内容配合你的方便变个不停的敕命当真?叫我们讨伐伊格塞姆派,叫伊格塞姆派讨伐我们,想逼人自相残杀的意图显而易见!」

「你当然不会听从。雷米翁派大概也一样。但伊格塞姆派不同,他们就是一直以来都服从敕命的人。试著想像看看──遭叛乱势力囚禁的皇帝不顾自身安危要求他们讨伐叛贼。命令他们比起顾及皇帝自己的一条命,更要保卫帝国的威信。这种姿态正是君主的楷模。不服从还谈什么尽忠之道!」

狐狸毫不犹豫地断言。拒绝接受这个说法,少年顽固地摇头。

「如果真心想保卫国家,当务之急应该是重新统合国内势力!在这里歼灭我们将造成战力的绝对值减少,结果失去对抗齐欧卡侵略的力量。即使是伊格塞姆派当然也明白这一点!」

「那我得说你估计有误。首先,你带来达夫玛州兵力顶多三千左右。毕竟军事政变主战场在中央,主力非得留在那里不可。因此若将你们全数歼灭,国内战力的损失最多为三千人。不是无法看成必要牺牲接受的数字。」

「别说蠢话了!发生战斗双方都会有伤亡,不但无法保证伤亡数字在可接受范围内,而且唯独这一次,失去的不只是士兵们的性命,还有时间。距离齐欧卡入侵的时限,时间所剩无几!」

「这两者不都是只要迅速除掉你就能解决的问题吗?」

托里斯奈若无其事地宣言。伊库塔的表情一下子扭曲起来。

「任谁都可以一眼看出,重生『旭日团』是因为你的存在而成立。一旦你死亡,这个军团必然将丧失许多东西。战略构想、人望、士气──甚至是战斗的理由。当伊格塞姆要求失去这一切走投无路的士兵们归顺,他们除了接受也没别条路可走──所以,除掉你才是迈向胜利的捷径。」

「轻易被收拾掉叫我怎么受得了!我们的韧性在北域已获得证明,只要有三千兵力,管他几个月的持久战我都会打下去!伊格塞姆派应该至少也知道这一点!」

「没错──正是因为知道。只要有熟知你思路的名将在,就算对手是你,也可以预期在开战后早早攻克。幸运的是,伊格塞姆派岂非正好有全世界唯一得以实现此事的人才?」

彷佛被他的指摘撃穿胸膛,少年停止呼吸。狐狸毫不留情地往下说。

「在不远的将来,她父亲想必会这么命令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以你指挥下所有兵力,迅速讨伐逆贼伊库塔‧桑克雷──!」

伊库塔双眼圆睁,眼中浮现从未表露的感情动摇。看那反应,托里斯奈将笑容加深至极限。

「呼、呼呼呼呼呼──你脸色发白了。连两千万国民被当作人质都不为所动的你,现在无从遮掩地血色全失。和她交手有那么可怕吗?和过去最大的盟友为敌有那么可怕吗!」

少年无法反驳。旁人甚至无从想像,他面对这个状况感受到的恐惧有多深。被超乎狐狸期待的冲撃撼动心灵,伊库塔不寒而栗。

「如今雷米翁派陷入功能失调状态,达夫玛州的最大势力无疑是伊格塞姆派。就算把至今的损耗纳入考量,若召集州内外的士兵,最终可动员兵力将达到五千。再重复一次,部队由那个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指挥──怎么样?这些事实为前提,你还有办法和刚才一样夸下海口吗?管他几个月的持久战都会打下去?」

「…………!」

「为此欢喜吧。你只能选择一战。除了用尽所有智谋撃退挟我军两倍战力蜂拥而至的伊格塞姆派攻势之外,别无他法。这一战将在真正意义上成为占卜帝国未来的决战。当战争获胜之时,你们将名副其实地取代伊格塞姆派成为帝国军正统!」

佞臣高声歌咏,其双眼散发无从掩饰的疯狂光芒,托里斯奈‧伊桑马逼迫眼前的少年投入斗争。

「你在犹豫什么?只要讨伐对手就能接近胜利,对你来说也一样。不必迟疑,动手吧。就算四千或五千具尸体堆积如山那又如何?只要你当上军队首脑,要怎么反撃都可能实现。就算防守不住的领土暂时被夺走,之后再收复就行了。凭伊库塔‧桑克雷的神机妙算,易如反掌!」

催促他互相残杀的台词自狐狸肺腑深处源源不绝地涌出。每一句话都带著纠纒不放的不快感,令伊库塔颤抖著肩膀往后退。

「最重要的是,你本身也有讨伐伊格塞姆的理由──吶,你没有忘记吧?从前伊格塞姆对你下过什么毒手,因此失去双亲的遭遇、对于已逝过往的哀叹!你并未全部当成没发生过吧!」

那句话跨越了最后一道界线。察觉自己达到极限无法再对峙下去,少年转身就走。托里斯奈的声音继续追逐他快步离去的背影。

「这是福音。伊库塔‧桑克雷。接受者将直升青云,拒绝者只能匍匐于地。」

为了不再让任何一句话传入耳中,伊库塔一次跨两阶地冲上楼梯。即使跑得那么急,声音依然直到最后都在追赶他。

「弄清楚这一点──千万不要犯下和你父亲相同的错误。」

「雅……雅特丽希诺中校,刚刚的敕令……」

雅特丽过去的长官,如今担任辅佐的努达卡‧梅格少校表情痉孪地看著她。在部下们的注目下,炎发少女冷静地摇摇头。

「……别慌张。是否要遵从尚未定论,根据规定,如果敕令在受人强制或恐吓的情况下发布便不具效力。」

雅特丽宽解动摇的少校。即使刚收到爆炸性的重磅消息,她敏锐的理智依然坚定不移。

「刚刚的敕令是否属于这个范围,要由元帅阁下而非我们做判断。如今皇帝陛下估计很可能落入其他势力手中,集结此地所有兵力发动决战,在展开搜索前受命的『必要战斗』的定义之外。只要上层没下达与这个基准相左的命令,我们的行动原则没有任何改变。」

她如此断言,望向目的地的反方向──大本营所在的北方。

「派快马全速赶往饥饿城,传令兵最短也要四天后才回来。在那之前必须追上『旭日团』的搜索队──继续进军吧。」

看见担任总指挥的她稳如泰山,士兵们的慌乱也暂时平息。中断的行军重新展开,整然有序的队伍开始南下。

可是──就在出发前,梅格少校追上走在前头的炎发背影,压低音量悄悄地说。

「中校,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什么?梅格少校。」

目光没转向他,雅特丽仅以侧脸回应。梅格少校犹豫了一下后问道。

「收到方才的敕令,您认为元帅阁下……令尊会如何判断?」

他隔了许久才听到回答。炎发少女谨慎地斟酌言词答覆道。

「……如果敕命内容对叛乱势力有利,父亲将毫不犹豫地忽视。然而,刚才的内容并非如此,反倒可以说在替我们撑腰。另一方面,当中也包含听命即政府军、不从则是叛军的露骨威胁。剥夺我们的选择余地,逼我们自相残杀──多半是托里斯奈‧伊桑马的意图。」

「…………!」

「父亲应该同样明白这一点,也理解听从敕命就中了宰相的阴谋,决战也将造成庞大的伤亡人数……尽管如此,他应该还是相当苦恼。从正规军的立场来看,『旭日团』只不过是一介叛乱势力,而皇帝陛下正在他们手中。虽然不甘心,在这种状况下发出的『无需顾虑朕的安危,去讨伐逆贼』敕命,是强力的大义名分。如果不从,等于不去保卫即将遭非法侵害的帝国威信。恐怕许多国民会将这种懦弱的态度,视为正规军不该有的不忠行径吧。」

雅特丽无意识地握住双刀刀柄。正因为知道托付给自己的家族的责任有多沉重,她彷佛亲身体验般想像著父亲的挣扎。

「我也无法看穿父亲会如何决断──现在只能等待。」

向著士官聚会所的帐篷直奔而去,置身于乾脆想大叫出声的焦躁中,少年不断持续思考。

完全上了他的当──想到和托里斯奈对峙的结果,伊库塔咬紧下唇。

成功与雷米翁派会合之前,应该在表面上先接受他的条件吗?──他一瞬间几乎后悔又改变主意,那样也没有意义。就算这么做了,结果那头狐狸肯定照样发出类似的敕命,促使他们自相残杀。他打从一开始就不打算让战力会合。巧妙地破坏三方对立的均衡,制造使旭日团和伊格塞姆派只能够正面冲突的状况──伊库塔只得接受,这便是那名男子的目的。

「啧……!」

没有余力假装冷静,伊库塔带著冷酷的表情冲进帐篷。在里面等候的同伴们立刻脸色苍白地转向他。

「伊库塔先生……!」「喂,刚才的玉音放送是──!」

微微点个头回应哈洛和马修的话,少年瞪著放在桌上的地图。

「有可能成真──托尔威,我们现阶段和伊格塞姆派本队的距离!」

「最后侦查到他们的踪迹是四天前的事,只能做大致推测……我想目前距离应该不到一百二十公里。最晚估计三天后将被追上。」

「考虑到部队由雅特丽指挥,剩下有没有两天都很难讲……可恶,没有时间!」

少年两手猛敲桌子,保持这个姿势进入沉思──在数秒钟后决然扬声喊道。

「现在立刻出发!大家叫各自的部队做好准备!」

「咦──等、等一下!说要出发,你打算离开这里前往何处?」

「还没决定,总之只能南下!留在这个村落没有退路。这里无法应付火攻!一旦对方不考虑皇帝的安危进攻,此处连一天也支撑不住就会被打下来……!」

很清楚自己所言缺乏计画的伊库塔大喊。这座隔离村落位于一片小森林中,没有方法可对抗来自外界的火攻。对于不在乎皇帝安危的对手,此地在军事上毫无意义。在熊熊燃烧的森林中烧死,或是被火势逼得逃出森林后遭遇袭撃全灭──无论哪一种,都代表留在这里下场只有毁灭。

「一边南下一边寻找适合布置防卫线的地形,一找到就重新设定为阵地。虽然临时也该有个限度,但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

「请、请问!等待和雷米翁派会合一事──」

「被托里斯奈安排的内奸给毁了。雷米翁派那边因为内部有人背叛而分身乏术,只要雅特丽他们更早一天以上抵达,我们两方将在会合前被分头撃破。留在此地的话,出现这种结果的机率很高。」

少年的每一句话,都使同伴们共同体认到情况有多严重。在令人呼吸困难的紧张气氛中,夏米优殿下以颤抖的声调开口:

「索、索罗克……意思是指……我们要和雅特丽交战吗……?」

「如果我方处在可以轻易攻陷的状态,她或许不得不这么判断。因此我们必须转移阵地。」

伊库塔用最后一丝余力放缓语气对公主说明。他摸摸害怕的公主的头让她镇静下来,向其余同伴投去严厉的目光。

「像这样待著不动的一分一秒都嫌浪费,大家动作快!」

饥饿城六楼司令室。帝国军元帅索尔维纳雷斯‧伊格塞姆也和紧张屏息的军官们一起听完透过精灵之口颁发的敕命。

「……您、您觉得怎么样,元帅阁下?」

「没想到竟以这种形式得到皇帝批准,连作梦也想不到……」

半晌之后,环绕大桌而坐的众人纷纷有所反应。有人怯弱地寻求元帅的判断,有人开始提出更加积极的意见。

「……我反对。这非常明显是托里斯奈‧伊桑马阴谋的一部分,我不认为答应会得到好的结果。」

「我也赞同。首先,决战的风险太高。率领旭日团……第二反叛军的将领,据说是那位名将巴达‧桑克雷之子。他在北域战争中创下十分出色的战果,证明其出生背景并非不自量力,年纪轻轻却不容小觑。」

幕僚中较为年轻的两人鼓起勇气提议谨慎行事,立刻遭到年长的高官们反驳。

「小子,在这节骨眼怎么可以畏缩!不遵从要求保卫国威的敕命算哪门子军人!」

「正是如此。既然能够趁雷米翁派还没插手前夺回皇帝陛下乃至诛杀第二反叛军将领,不活用这个机会才是愚不可及。应该加上前提是作战可在短期间──六到七天内完成的附加条件,下达讨伐命令。」

「唔。不仅第一皇子被我方夺回,再加上那位『冰之女』──露西卡‧库尔滋库战死的事实,失去领导者的雷米翁派搜索队想必十分混乱。达夫玛州的三方对立稳定局面已然崩溃……那么,没道理不趁隙动手。」

接连不断的赞同意见使强硬派势头更旺。那两人产生危机感站了起来。

「请等一下。这么做太过轻率……!展开决战也无法保证能够获胜,一旦战争期间拉长,明明有被齐欧卡入侵的风险!」

乾脆入侵就好了──年轻军官一边激烈地反驳,一边萌生反常的愿望。

携带传信鸽出发的斥候部队传来报告,齐欧卡大军至少几天前尚未踏入旧东域。这事实延长了镇压军事政变的时限,成为眼前的军官们摆出强硬态度的重要因素。因为还有约半个月的缓冲期,若能在几天内攻陷敌营,强硬手段也是可行的。若敌军已逼近国境,他们的意见想来也会不同。

「虽然尚未接受进军的通报,假设齐欧卡调动大军准备侵略,半个月后将会如何……就算一切顺利,这一战将造成同胞的尸骨堆积如山的结果也无从改变。眼下的局面不是应该放弃用武力解决,与其他势力展开交渉吗……?」

「你这东西,打算巴结反贼吗!你以为帝国军的自尊是什么!」

「各位想怎么说都行!哪怕巴结敌人,我也要保卫国家!保护自军的同伴!我相信这正是军人的职责,才一直奋战到今天……!」

意见相左的军官们展开白热化的激辩,渐渐互相破口大骂,险些动手扭打起来。炎发将领望著部下们的样子,在事态终于快不可收拾之际郑重开口:

「保持肃静──」

那句话使得几乎爆发混战的室内气氛一口气沉静下来。军官们像没了牙的野兽般老实起来,相对的目光炯炯地等待著元帅发言。

「…………」

炎发将领沉重地陷入沉默。虽然没有时间深思熟虑,这个局面却绝不容许快而不精的决定。置身于决断前的挣扎中,男子像在刨削灵魂般猛然地一再思索。

网罗战略层面及战术层面的种种条件,因应战局情况选择是否决战──到这个阶段都很顺利,从已得知范围内的情报归纳出军事上的解答。问题在于后头。在他心中肉眼看不见的部分,正无人知晓的激烈倾轧著。

元帅脑海中掠过许多记忆。女儿的面容、失去的盟友面容、他儿子的面容,同时整齐地逐一列出应该回应的情义、应该尽到的责任。残酷的是,任何一个都无法忽视。排列在心中的,是男子必须赌上人生保卫的所有价值。

然而──在那些达成方法背道而驰的事物导致炎发将领的人格出现致命的矛盾前,双刀执行了毫不留情的严格区别。所有多余部分都被剪除、削落──男子眼前只剩下身为伊格塞姆应该选择的道路。

「……陈述结论。」

他说出走上那条路的决定──他甚至没有资格向盟友道歉。

坦白说,从被迫没有目标就出发开始,少年便料到走投无路的结果。

雅特丽率领的伊格塞姆派搜索队,预期将追逐他们时时刻刻不断南下。即使逃离他们,折返北边会碰个正著,往东边或西边逃,没多久后也将在平原中央被追上。用消去法判断,逃亡路线只有南边可选──就连这唯一的选项,都远远不足以令人产生希望。

伊库塔一行人抵达隔离村落时,已接近达夫玛州南端。如果继续南下,不得不逼近州境。只要看得懂地图,任谁都很清楚在那里等著他们的是什么。

愈往前走,视野之内的绿色比例便愈趋减少。沙地与石地取代草地变得渐渐显眼,跨越这片区域,这次换成许多岩石绊住脚步。这些岩石呈加速度地增大,最后比人还高的岩块随处可见──在地形变迁的尽头,他们目睹一幕如末日般的景象。

乾涸的岩石连绵不断。连草都无法扎根的巨岩毫无缝隙地盘据在此,不言不语的将附近一带的地面染成灰褐色。生命气息稀薄的大地上,只有掺杂沙尘的风咻咻吹过。

库古罗沙耶波岩石地带。人们这么称呼的不毛之地,在他们眼前荒凉地延展开来。

「……我们要跨越这里吗……?」

面对这遗弃排斥生命的地形,哈洛不安地问。她身旁的托尔威无力地摇摇头。

「没办法。前面根本没有村落,飮水可以仰赖水精灵提供,但包含后续辎重部队,我们手边的粮食节省著吃也才七天份……在没有补给的状态下踏入这片岩地是自杀行为。」

这番话无论任谁听来都很有道理。马修在岩石上瘫坐下来。

「那,该怎么办……」

没有人能够马上回答。每个人都闭上嘴巴,沉重的沉默落在他们之间……但即使看不见活路,少年仍等待著找出活路所需的契机。

「──来了吗?」

独自望著反方向北边的伊库塔发现目标后开口。

「吾友马修,还不到一筹莫展的时候。」

这句话使骑士团众人同时转头望向北边──发现在数百公尺外,几名骑马的士兵正沿著难走的裸岩区往这里过来。不久之后,他们与奔上前迎接的同伴一起来到伊库塔等人面前。

「报告!来自雷米翁派搜索队的传令兵抵达!」

「我是戴欧‧纳贾士官长!想求见伊库塔‧桑克雷先生和托尔威‧雷米翁先生!」

被点名的两人出面应对。看见对方的脸,托尔威的表情变得开朗几分。

「纳贾士官长,是你来了!」

「是,中尉。再次感谢您上次的支援。对您战斗时的英姿,我可是记忆犹新。」

年迈的士官露齿一笑。青年回以微笑,为同伴们介绍。

「啊,他是大哥──萨利哈史拉格少校的部下。应该说是我训练生时代的资深士官长吧。他也曾当过父亲的部下,经验丰富又可靠。」

以立场来说,他之于托尔威似乎等于伊库塔的苏雅。能干的士官是军中很重视的人才,经常被安排负责辅佐菜鸟军官。和雷米翁家的密切关系证明他本人来历可靠,黑发少年也理解地颔首。

「嗯。在这种状况下,有可以信赖的人负责传令值得庆幸。纳贾士官长,虽然冒昧,能请你详细报告那边的情形吗?」

「是。说来难以启齿,我方搜索队正陷入混乱,起因是军官及一部分士兵之中有人离反。尽管整体的指挥权不至于被夺走,但传令及补给系统遭到扰乱,导致快要会合的兵力分散各处。在代理总指挥的萨利哈史拉格少校麾下,目前正处于重新构筑命令系统的阶段──」

「咦──大哥?等一下,我记得那边搜索队的总指挥的确是──」

不祥的预感令托尔威扬声问道。纳贾士官长遗憾地垂下眼眸。

「……非常遗憾,露西卡‧库尔滋库中校战死。遭遇伊格塞姆派袭撃时,她为了保护第一皇子殿下亲自率领部队脱离,结果……」

这项噩耗一传入耳中,翠眸青年血色全失呆立在原地。

「老师她……死了……?」

「……是。我亲眼确认过遗体。」

托尔威的肩膀微微颤抖。瞥了动摇的他一眼,伊库塔接手继续谈话。

「总之,可以理解成第一皇子被伊格塞姆派夺走了?」

「很可惜,正是如此……我方也想要询问,皇帝陛下有与你们一起转移吗?」

「嗯,我们离开隔离村落时一起带走了皇帝,他现在正和宰相待在那辆马车内。」

少年指向停在附近的马车,进一步补充道。

「如果你想亲眼看看,就解除武装后单独过去。在我方士兵监视之下,我允许你做确认。」

听他这么说,纳贾士官长立刻转头望向同伴用眼神示意。伊库塔也唤来部下,告诉他们做确认时的大致步骤。

「回到正题,虐待狂小白脸……不,萨利哈史拉格少校在多少程度上取回了对部队的掌控?恢复进军的准备就绪了吗?」

「等所有兵力会合还需要一些时间,不过少校也把将战力派往这边视为最优先目标,应该会在召集无须忧心被分头撃破,又足以威慑伊格塞姆派的最低人数──三千兵力之后赶过来。」

听见士官长的话,微胖少年慌忙插嘴。

「咦──援军会来吗!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到?」

「这得依各位在何处等待我等而定……假设在这个地方,多半是四天后。」

听到那个数字,刚要找回希望的马修脸上再度失去血色。

「四天后……?不会吧,雅特丽他们明后天就要追上来了!」

「要再缩短这个数字……非常抱歉,以我的立场无法做出保证。连四天都是以相当严苛的强行军为前提估算的。再加快速度的话,若非未招满三千兵力就出发,便是进行可预期许多人将会掉队的『过快』行军,很可能招来本末倒置的结果……」

「就因为这样,就叫我们坚持到四天之后?对付人数近两倍的雅特丽他们?别强人所难啊,我们可没法死守在堡垒里!」

摊开双臂指向周遭的荒凉景观,微胖少年使劲大喊。

「在我们目前可达的范围内,不管南下多远也没有可充作防卫据点的设施!没有河流、没有山,也没有山谷!明明只有连绵不断的裸岩区,这种地形叫人怎么打持久战……!」

马修近乎哀鸣的发言令哈洛垂下头,纳贾士官长难以回应地沉默不语。

「……就等你们五天。」

当现场气氛倾向悲观之际,伊库塔毅然开口。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从怀中掏出地图摊开的他身上。

「多加上一天,纳贾士官长。我们将由此地花费一天南下,然后在地图上的这一带──岩石地带偏北处布阵,承受伊格塞姆派的攻撃并等候援军抵达。虽然无法指定阵地的正确位置,我们第三天起会点燃狼烟发信号,你们一看见便全速赶过来。这样安排可以吧。」

「我、我等没有问题……不过各位真的坚持得住吗?」

「我们会设法办到。所以,你们的援军也要及早赶到──听好,哪怕只快上一秒也要及早赶到。毫不夸大地说,这一秒钟的差距或许是决定持久战成败的关键。我们接下来要打的是这样的战争。唯独这一点,你们要在一开头就先理解。」

为了避免对方误会乐观看待状况,少年努力以急迫的口气仔细嘱咐。纳贾士官长也了解他的意思,直视他的双眼肃然颔首。

「──我明白了。我会一字不漏地转达给萨利哈史拉格少校。」

「嗯,拜托了。」

谈话到此结束。收下要传达给长官的讯息,纳贾士官长和同伴一起牵著马离去。望著他们的背影,黑发少年苦笑地叹息。

「……连作梦也没想到,我有等待那个虐待狂小白脸救援的一天。」

伊库塔并非对谁而发的自言自语。完全没察觉他这个想法,哈洛和马修同时喊道。

「撑、撑得过去吗?在这里坚持五天……」

「你是认真的吗!就算防卫是持续四天,对手可是雅特丽啊……?」

伊库塔轻轻举起双手平息两人的不安。

「你们冷静点。换个观点,此时进入岩石地带也不坏,可以限制伊格塞姆派的主力骑兵的活动力,比起在平原上正面冲突好上一百倍。」

「话虽如此,对方还是有数量比我们有过之而无不及的风枪兵喔?这种没像样遮蔽物的地点,没办法布置防卫线!一旦对上就会被数量压倒,一下子也支撑不……!」

他摇摇头否定微胖少年的忧虑。

「你太心急而判断错误,马修。我刚才说要在岩石地带作战,但完全没提过要在这里战斗。无论怎么应战,首先都得南下再说。」

少年这么回答,视线转回南方。

「恢复进军吧。尽管已进入岩石地带,这里还只是入口。再往深处走岩块更大、地形也变得更加复杂──托尔威,别发呆。我们需要借助你的好视力。」

伊库塔强行将接获恩师噩耗茫然自失的青年拉回现实。谁也没有时间悲伤,不仅得引开他对现实的注意力,也得要求他专注于当下面临的课题。

「这个地形广阔地往四方延伸。因此,在某处一定有足以让我们接下来坚持四天持久战的地形。有我们想生还不可或缺的战场──」

追著他们逼近达夫玛州南端的伊格塞姆派搜索队,也根据先遣侦查部队的报告掌握了伊库塔一行人的动向。

「看来对方进入了岩石地带……是打算跨越州境继续往南逃吗?」

「在没有补给的状态下这么做太过莽撞,应该当成另有意图。」

雅特丽一边和梅格少校交谈,一边思考对手的行动。但结果不需要动脑,传令兵便说出了答案。

「报告!已查明第二反叛军在西南方六公里处布阵!」

雅特丽的部队在难走的岩石地带谨慎地行进,朝侦查到的对手目前所在地而去。到接近对手为止并未花多少时间,她在恰当的时机登上附近的岩山,从山上眺望旭日团搜索队的现况。

「……这是……」

即使在放眼望去全是岩石的这一带,该处的地形也更具特色。首先,横跨广范围隆起的裸岩区形成灰色的大丘陵。而且还不只一座,相距不远处更并排著几座同样的隆起,可以望见大批士兵在山丘上方或周遭忙碌地来回行动。观察一阵子后,雅特丽开口。

「他们选择突出的裸露岩石区密集的地点,在上面及缝隙间安插士兵当成防御阵地。我判断裸岩区上方多半已配置好光照兵及狙撃兵,对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势摆出迎撃状态。可供士兵们藏身的遮蔽物……则靠人工堆起石块制造。」

「可是,这……虽然不好说出口,真亏他们找得到适合条件的地形。姑且不论一百或两百人的小集团,要找到能容纳两千人以上的地形并不简单……」

当梅格少校抱起双臂这么说,炎发少女摇摇头。

「顶多七成吧。」

「啊?」

「他们需要的条件,和实际地形的符合比例。现在他们正在拚命弥补这中间的差距。」

雅特丽远眺眼前的景象,敏锐地分析其在军事上的适合度。

「在一眼即可看出的范围内,每个裸岩区的形状太不规律。有些地方坡度过陡连自己人都难以攀登,有些则太平缓,令人担忧面对敌军的防御力。有几个裸岩区标高太低也是问题。即使一定程度上靠工程作业弥补,也没有时间填补所有的漏洞。最终只能多部属兵力来因应吧。」

掌握对手的优势及弱势一一罗列出来,少女透过视野内看得出的所有情报,正确地估量对手的防卫力。

「相对于需要的野战筑城规模,作为建材的岩石数量、搬运岩石的士兵人数、能够花费在作业上的时间──全都称不上充足。除了特别走运的情况之外,将天然地形加工成要冲都得大费周章。」

她这么掌握对手的现况,转向身旁的梅格少校陈述今后方针。

「将兵力分为三股,分别派往那个阵地的西北西、东北东与南面。他们似乎正从阵地外搬运回短缺的岩石,光是这样设置即可对作业形成牵制。」

点头同意她的指示,中年军官立刻召集周遭的部下。将细节的指挥全交给他处理,雅特丽轻轻叹息。

「……不过,也仅止于此。虽然想到各种妨碍工程的手段,一旦实行的话,很可能在不希望的情况下误启战端。」

少女的呢喃中包含不安──无论看出多少个弱点,她都不希望实际上去攻撃弱点的状况发生。想像著大概正在裸岩区某处四处奔走强化防备的骑士团成员,涌上的心痛令雅特丽垂下眼眸。

「雅特丽希诺中校。」

忽然间,背后有人呼唤。她抱著某种预感回过头,只见几名部下神情严肃地伫立在那。

「来自饥饿城司令部的……传令到达。」

扑通!她心头一跳。她保持表面上的平静,强行蠕动不想动的嘴唇。

「将命令书交给我。」

受到催促,一名士兵小心翼翼地递出装在皮革活页夹里的命令书。雅特丽双手接过谨慎地开封,当纸张一部分进入视野,她不由得闭上眼睛。

「…………」

光是确认书面内容,便需要凝聚前所未有的勇气。她花了将近一分钟勉强成功后再度张开眼──那一瞬间,父亲熟悉的字体毫不留情地跃入眼帘。

──我等必须时刻以捍卫国体为最优先目的来行动。

看完第一段文字,雅特丽颔首。不用说,正是如此。

──卡托瓦纳帝国国体乃建立于皇帝陛下唯一且至上的公权力下,国民生活的秩序与安定。

她再度颔首。臣民们建立于皇帝权力下的和平,正是帝国的型态。

──而我等注定奉皇帝陛下为君主,赌上性命保卫陛下。

第三次颔首。事到如今不需再说,帝国军人必须如此存在。

──但如同现状,当陛下的大权濒临违抗统治的逆贼侵害,皇权独立性的维持与陛下本身的安全致命地无法两全时。

她眼睛眨也不眨地读下去。到此为止她都看得懂。看不懂的是下面一段。

──结论,以皇帝陛下健在为优先,图使皇权正常存续,乃我等作为国体守护者的职责。

「──────────」

雅特丽全身僵硬,用了好一段时间才理解文章的意义。

她在重读第七次时解读完毕。应该说,确认没有其他解读方法。

言下之意是,就算对现任皇帝陛下见死不救,作为国体守护者的军人也必须确保皇权正常的独立性。

「…………………………」

她仍旧反覆思考。拚命寻找理论上的破绽。可是──多半没有矛盾。

因为──伊格塞姆、帝国军人本来就不是效忠于人。

人总有一天会死。相对的,皇帝宝座可超越死亡传承下去。

当前者与后者放在同一个天秤上,军人必须强制保卫后者。

──完成此文所述的责任,正是皇帝陛下敕令所命。

这也的确没错。纵使是将皇帝当成傀儡操纵的宰相颁发的敕令,只要制度上没有缺失,伊格塞姆便无法否定。不管怎样,他们都没有理由无视要求保卫作为国家基础的皇帝大权,亦即国体的命令。

──根据以上内容,独立搜索部队司令官确认以下要件。

雅特丽知道自己正瞳孔放大。下面的段落才是她非得看到最后的。

──第一、该处是否有俘虏皇帝陛下,企图将大权据为私有的势力。

依照伊格塞姆的价值观判断。不得不说有。

──第二、现阶段自军战力是否可战胜该势力。

两千数百余人对五千人。可以战胜,她只能这么说。

──第三、自此命令送达起六天内,是否可能凭武力攻下该势力。

如果可能……如果可能的话又怎么样?

──当此三要件皆为肯定,以帝国陆军元帅索尔维纳雷斯‧伊格塞姆之名,要求独立搜索部队司令官执行下述任务。

所以说,到底命令了什么?

──即刻讨伐该叛乱势力,诛杀领头人物。

在第二反叛军中,前帝国军人伊库塔‧桑克雷符合此一条件。

答案就在那里,没有任何穿插疑问的空隙。

她的思考完全消失。视野迸成一片空白。从手脚直到脚尖丧失了所有的感觉。

她飘浮在逐渐崩溃的世界中。约束雅特丽希诺的一切都混乱波动,像被扯破的羽绒枕填料般四散开来,往虚空飘散。

「──中校?」

在旁人眼中看来,她只是微微站不稳。但光是这点迹象,已足以令部下们惊愕地赶到她身旁。除了此刻,她茫然自失的样子没有在任何时空出现过。

即使部下攀谈雅特丽也没有回答。甚至对搭档西亚的呼唤都没有任何反应。感觉就像对著贯穿岩石的巨大空洞说话。

超过五分钟以后,那双深红眼眸在极度慌乱的军人们面前缓缓聚焦。可是,那也只不过是找回一丁点力气罢了。炎发少女血色全失的面容,宛如雕像般没浮现任何表情。

「……………………」

就算在这种状态下,雅特丽依然试图做些什么。某种力量促使她如此。某种栖息在炎发少女体内,如钢铁般的事物坚持不许少女露出双膝落地瘫倒的丑态。

「…………给我……」

她嘴角微微蠕动说话。周遭的部下们屏息倾听那近乎濒死伤患呼吸声的声音。

「给我、一点、时间。」

耗尽所有自制力说完后,雅特丽踏著生硬的步伐转过身,走向前方可见的帐篷。途中脚下绊到凸出的岩石,好几次向前摔倒。平常的她绝不可能出现的样子,看得士兵们超越动摇甚至感到恐惧。

「…………!…………」

她摇摇晃晃地走进帐篷,手几乎是无意识地绕到身后放下入口的布幔。雅特丽一路走到昏暗的帐篷中央,突然停下脚步。

「────」

那一瞬间,少女突然察觉自己为何来到这里。

依照从前所说过的──接下来自己必须举行仪式。

「──啊、啊……」

停顿的思考朝著反方向回溯过去。记忆如洪水般满溢而出浸透全身,波涛起伏地刷洗著她,雅特丽的心灵渐渐被卷入追忆形成的巨大漩涡中。

沉入遥远的深邃中──她在水底回想重逢的那一天。

一个晴朗的春日早晨,帝立希嘉尔高级中学和初级部联合举办入学典礼。

超过千名少年少女双眼闪烁著希望与野心并排站在操场上。对新生活感到不安的人不多,他们深具自信,相信自己正是承担帝国未来的人才。这可以说是理所当然。他们都生在支付得起昂贵学费的富裕家庭,又通过困难的考试展示了能力,方才得以站在此地。

「辛苦各位穿越窄门来到这里,前途光明的年轻人们。我为这个美好的日子深深致上由衷的祝福。」

迎接他们的成人也用尽一切言词来刺激年轻人们。先极力讃扬再叮咛嘱咐,出言挑衅却又教导他们辨别事理,再绕了一圈肯定竞争的价值。这里还只是晋升跳板的入口,飞黄腾达的未来还在朦胧的远方,只要稍有失误就将坠入深渊──这番告诫沉重地传入兴奋的新生耳中。

「那么,接下来开始宣誓。新生代表,初级部──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

不久后一切准备妥当,师长呼唤站在那群少年少女排头之人的名字。被点名的少女穿著崭新制服飒爽地登上讲台。

褪去稚气更增凛然风采的脸庞、散发出洗炼的机能美与柔韧的身躯,随风飘扬的鲜艳炎发。十三岁的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在这个年纪已具备令人见之屏息的魅力与风格。

敬意、嫉妒、憧憬、对抗意识──蕴含种种感情的视线打在她身上。面对所有视线也毫不畏缩,炎发少女和高级部代表学生并肩站上讲台,迎面直盯著那些竞争对手。

「在此宣誓。我等将一同珍惜片刻闲暇钻研学业,以身心健康为宗旨──」

嘹亮的声音传遍操场每个角落。别说学生,少女从容不迫又堂堂正正的宣誓更让教师们也听得入迷。这一幕等于已经暗示了往后的校园生活将以谁为中心展开。

跟教师和新生们交谊一番并婉拒后续聚会之后,雅特丽独自在学校用地内四处漫步。既然往后要在此处就学数年,她忍不住想先掌握地形。这是确实受到伊格塞姆家军人教育影响的结果。

她走进校舍,一一看过教室及其他房间,在脑海中想像房间的立体位置关系。她不到一小时便大致掌握概况,再度走出来前往校舍之外的其他设施。有种植观叶植物的庭园、地面平整的运动场,经常可见到许多学生在上头走动。

抱著各种目的待在宽敞设施内的人们。少女从前也曾见过相近的构图。她忽然停下脚步。一旦回想起那件事,她总是不由得停步仰望天空。

「从那时候起过了四年──」

雅特丽低声呢喃。她在旭日团的游学结束后,已度过那么长的岁月。

巴达‧桑克雷的下狱与极为费解的死、他留下的母子俩的失踪、旭日团的解散──这一连串的事件都发生在这段期间内,多半至今尚未结束。至少在她心中没有。

雅特丽想著这些事再度迈步,突然感觉到头顶传来的气息,立刻高高举起右手。啪!一颗核桃伴随清脆的声响落在她的掌心。雅特丽叹口气抬头望去。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不过这个我可以扔回去吗?」

少女瞄准没礼貌的家伙所在的树挥动右臂。树上霎时传来声音。

「等等、等等!我马上下去!」

一个身影很快地沿著树枝往下爬,几秒钟后便来到地面。那是一名跟雅特丽一样穿著希嘉尔高级中学制服的黑发少年,他的体格十分平凡,但脸庞给人一种久经世故的印象,制服也相当大胆地穿得很随意。

「真是的,要对你恶作剧得赌上性命啊。」

对方初次见面却亲近地攀谈,令炎发少女困惑地皱眉。

「你好像也是新生。找我有什么事?」

当她问出口的瞬间,少年先是瞪大双眼,接著猛然垂下肩膀。那极度沮丧的模样,看得雅特丽都吃了一惊。

「……刚刚的反应伤到我了。连我自己都没预料到会那么痛。」

对方消沉的反应,使得少女更加困惑。少年嘟著嘴告诉她。

「我的长相变化有那么大吗?──你看,是我啊,雅特丽。你的另一半。」

少年最后浮现的微笑,和炎发少女记忆中的笑容相符。在几乎令人昏厥的冲撃后,她的深红双眸用力张大。

「────伊库塔?」

回过神时,雅特丽已走过去将少年从脸庞到身躯摸了个遍。若不亲手触摸确认,她实在难以相信眼前的景象。

「好像……不是变成鬼冒出来的。确实有实体。」

「我好歹也是科学家,变成鬼冒出来的话表情会更不好意思啦。」

少年开玩笑地说。这种口气越发和记忆重叠,让少女得以确信。发现既不是撞鬼也不是作白日梦,她放在他肩头的手不必要地加重力道。

「……我明白如今的我没有资格这么说。不过,我还是想说。」

将自制心拋在脑后,少女开口。这一瞬间,她有比任何事都想更率先传达给对方的心声。

「真高兴你平安无事。真的……太好了。」

她感慨万千地说出口。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可说?一直挂念是否平安的对象、自己那甚至生死未卜的另一半,正像这样子四肢健全地活著啊。

「虽然没能很快向你介绍,我有了搭档。他名叫库斯,也是我的救命恩人。」

他们来到庭园一角的草地并肩而坐,在相隔长达四年后再度互道近况。雅特丽露出微笑注视著他抱起的精灵。

「你和光精灵订下契约啊──初次见面,库斯。我是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称呼我雅特丽就可以了。这是我的搭档,火精灵西亚。」

「初次见面,雅特丽。我听伊库塔提起过你,听说你非常出色。」

得到比想像中更流利的回答,少女有些惊讶。一般而言,精灵对刚遇见的人不会说出如此风趣的应对。

「因为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特定主人,库斯相当世故。他总是我聊天的好对象。」

「看来是这样呢,我有点吃惊。」

和与众不同的光精灵聊了几句后,雅特丽再度望向少年。

「……话说回来,你是经过什么情况后来到这里的?那套制服也是真的吧?」

「嗯,说来话长──」

双手抵著草地哼了一声,伊库塔开始描述空白的岁月。

「老爸出事之后,最初的两年我和妈妈一起躲在山上生活。」

「山上?……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嗯,一模一样。倒不如说是山林的正中间吧。因为有危险的家伙在追捕我们,我们躲进为了非常时刻准备的藏身处之一等情势稳定下来。然而……事情却比想像中更加风波不断。」

少年一边说一边把玩杂草。少女从他的动作看出,他正试图将沉重的话题说得轻描淡写。

「大约在山上生活三个月后,那些家伙发现了第一个藏身处。保护我们的军团士兵们出去后再也没有回来。为了不落入追兵手中,我和妈妈只能继续逃往深山。我们并非毫无著落地乱跑,而是照著士兵们所说的另一个藏身处前进,可是──」

伊库塔终于仰躺在草地上,继续往下说。

「第二个藏身处是用陈旧的烧炭窑小屋改建而成,远比第一个破旧得多,但毕竟地点不便也无可奈何。更大的问题是水和食物──不仅一个月就耗尽储粮,我们从第一个藏身处逃跑的路上甚至失去了赖以为生的水精灵。就算如此也不能下山,只得在身边寻找可以果腹的东西。」

想像著那种生活,少女咬住嘴唇。少年继续说下去,声调也变得不再轻快。

「狩猎和采集生活比我所想的更加辛苦。一整天几乎所有时间都得花在上面,一旦没有成果就得挨饿。尽管靠著老爸经由『任务』及野外考察传授给我知识与技术勉强度过,但每天都像在走钢索……最后终于摔了下来。」

最后一句话令雅特丽全身的血液为之冻结。此时,她终于问出从刚才起一直想问却问不出口的事情。

「……优嘉阿姨现在……」

「妈妈她有话要我转告你。」

伊库塔仰卧著闭上眼睛,以微微颤抖的声音说道。

「『对不起。我很想再摸摸你的头。』──她说。」

这使得她理解一切。优嘉脆弱的微笑掠过脑海,撕裂般的痛楚袭上雅特丽心头。

「妈妈身体本来就不健壮。她只是没表现出来,其实远比我更早不堪负荷。尽管如此,她连一次也没想过要下山,为了让我活下去不断消耗生命──有一天,她倒下了。像绷紧的弦突然断裂一样。」

漫长的逃亡最后迎来的结局,是他们母子的终点。

「妈妈在当天晚上咽气……就连出去求救的时间……都没有。」

少女什么也说不出口。面对她的沉默,少年缓缓地摇摇头。

「哭嘛,雅特丽。要是你忍耐的话,就没有人替妈妈哭泣了。」

伊库塔微微睁眼仰望蓝天,用不再颤抖的声音悄然地说:

「我已经流不出眼泪了──」

两人转往校舍内的餐厅兼公共休息室,继续相隔四年的叙旧。由于今天没排课程,餐厅里人不多,但还是有零星的学生。他们挑了宽广空间的角落入座,以免谈话内容被人听见。

「……我犹豫许久,决定将遗体火葬。埋葬在山上也会被野兽挖掘出来,日后想想回去扫墓也非常困难。无论如何,我在相隔两年后带著遗骨下山,一方面是因为潜伏生活逼近极限,而且时日已久,我又丧失了『母子』这项特徵,追兵应该不容易认出我。很讽刺的是,世界上的孤儿多得数不完。」

少年端起盛水的杯子润润喉,皱起眉头。

「但是……失去妈妈打乱了我的步调。我一下山后便感到身体沉重,抵达村庄附近时几乎动弹不得,勉强支撑到走进映入眼帘的空屋后,立刻倒下失去意识。我就那么直接死了也不奇怪──这时候,库斯来了。」

伊库塔指著在桌面铺上布坐下的小搭档微笑。

「我倒下的地点附近有间孤儿院,库斯在那边照顾孩子。在遇见我很久之前,身为他前任主人的孤儿院职员就病故了。正如你知道的,失去主人的精灵会进入『等待契约』状态,如果身边找不到下一个主人,精灵将主动四处漫游寻找契约者。而他在探索途中发现了我。」

一手摸摸库斯的头,少年开朗地继续道:

「后来我成为索罗克孤儿院的院童。虽然和院长合不来,有一位叫芙尔希拉的职员人非常好,经常帮助我。加上库斯发现我,这对我来说是相隔许久后连续降临的幸运。」

他说到此处暂时打住,事先做个通知。

「因此,我现在的名字是伊库塔‧索罗克,你也这么称呼我吧。从前的姓氏不能用了。」

从广义上来说,他仍然在逃亡中。炎发少女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你和我是今天在这里第一次碰面,对外就这么解释吧。」

为了让少年活下去,这是必须要关照到的。伊库塔点个头再往下说:

「──至于我为什么人在这里,索罗克孤儿院并非常见的那种以骗取捐赠为目的的非法设施,而是受国家认可的正规孤儿院,因此适用于国家实施的儿童奖学金制度。那是给予在学业上表现出资质的儿童在一定条件下无须归还的奖学金,与推荐至指定学校就读的制度。希嘉尔高级中学也有一个名额,给我拿到了。」

「真亏你弄得到推荐。我不认为你能力不够,但你跟作为关键的院长合不来吧?你又不是会去巴结讨厌对象的类型。」

「如你所料,中间是有些纠纷,但总算搞定。我自己暗中安排了各种措施,更重要的是有芙尔希拉努力支援。院长和其他职员都颇为尊重她。」

听到此处,雅特丽抱起双臂沉思。

「原来如此。我清楚你是怎么入学的了──不过,你还没告诉我最关键的部分吧。」

「你指的是?」

「刚才那番话,是在说明你如何来到这里。我反倒想知道,你为什么要来这里。如果只是为了见我,应该没必要辛苦地赢得推荐名额。」

伊库塔对她犀利的问题回以澄澈的笑容。

「我想当你的同学──光是这样还不够吗?」

「我也很高兴。这个说明让雅特丽希诺心满意足,高兴得很想马上蹦跳起来……不过,我是以伊格塞姆的身分发问。」

她深红的眼眸直视对方,眼中包含著不许模糊带过的问题。

「你不可能不知道。现在的我,有足以遭你怨恨的理由。」

被这么一问,少年脸上浮现雅特丽从未见过的寂寞神情垂下眼眸。

「你认为……我怀里藏著刀子要对你不利?」

「不认为……可是,就算真是这样我也没有怨言。我──我们伊格塞姆对你下了那样的毒手。夺走你的家、你的双亲……害你永远失去你的故乡旭日团。」

伊库塔对著承认罪行的少女抬起眼眸断然摇摇头。

「首先做个订正,事情不是你做的。更进一步来说,我本身并不认为是伊格塞姆下的手,因此没有理由怀恨在心,无论对你、你父亲或你家都一样。」

「我不这么觉得。将巴达上将当成战犯拘捕并移交给内阁的人确实是父亲。再加上叔叔的罪名……无视命令专断独行的污名,本来应该是父亲要背的黑锅。因为他知道,如果没有人这么做国家将陷入危机。」

即使未能解开事件全貌,她四年间查明的事实也不少。少女根据所知的事实发言,但少年不为所动,叠起双手开口:

「……关于那个案子,我自己也调查过。唯一能够确定的是,老爸他是主动抽起那支下下签。虽然没问过他本人,唯有这一点我清楚明白。既然不能让好友无视敕令,乾脆自己动手吧──抱著这种想法来调动军团的判断,简直太符合老爸的风格,令人傻眼。」

他也归纳出一个答案。少年回溯亡父的思路往下说:

「明知一切仍选择行动的我家老爸,和同样明知一切后选择默认的你父亲。虽然不满他没跟我们事前商量,我不打算恨任何一方。因为状况是二选一。要是老爸没被当成战犯惩处,那只可能出现反过来的例子。没错吧?」

「正因为如此,你才应该恨我!」

雅特丽不知不觉拉高嗓门。少年平静地说话的模样、不责怪伊格塞姆的态度,让她无论如何都难以接受。

「那起事件的结果是伊格塞姆家作为帝国军的保守主流在现代存续,桑克雷家被看成反叛者一伙完全排斥在外……可是,如果巴达叔叔没蒙上战犯污名,两家的立场应该颠倒过来。而这个事实可以换句话说。」

少女压低音量不让周遭的人听到,用力紧握起两手拳头。

「你至今所失去的一切,应该是我要失去的──」

雅特丽垂下眼眸做出结论。伊库塔笔直地回望著她的脸庞开口:

「……你记得我们和狼群战斗的那一天吗?从那时开始,我一直认为你是我的半身。像右手和左手、像右脑和左脑,我们是两者为一。」

少女点点头。她不可能遗忘。在她度过的十三年人生中,那是最难以忘怀的记忆之一。

「有两种不同的境遇,我们必须分别承担一种。虽然无法选择由谁承担哪一种,但这并非什么大不了的问题。有时右手拿著沉重的行李,有时则是左手。这次碰巧重担轮到我的头上──仅仅是这样而已。

因为,假使立场颠倒,你也会对我说出同样的话吧?」

伊库塔如同在确认理所当然的事实般问道。雅特丽颤抖著嘴唇反问:

「……你真的能够接受?」

少年静静颔首。

「在我失踪期间,你也一直背负著重担。我没有笨到推测不出这一点。」

他反倒从自身的立场担心少女。停顿一会后,他的表情苦涩地扭曲起来。

「……对,没错。到了现在,重担反倒是压在你身上。要我来说的话,事情正好相反。获得自由的人是我,被拋下的则是你。」

「……这是什么、意思?」

听到雅特丽发问,少年做个深呼吸。

「我回答你刚刚的问题吧。为什么我会来到这里。」

伊库塔从桌上探出身子,近在咫尺地正面注视著对方说出答覆。

「我是来拐走你的,雅特丽。拐走你离开这个没有未来的国家──」

「现任内阁有部分人士期望伊格塞姆失势。」

两人第二次更换地点,一起走出学校来到附近的拥挤餐厅。他们挑了最里面那一桌,藉著其他客人的喧闹声掩盖下继续交谈。

「不是从现在才开始的。那些想配合自己方便随意调遣帝国军的阁员们,应该很厌恶伊格塞姆标榜的政军分离理念。就算被隔离贵族和军人的制度高墙阻挡,那些家伙一直企图将仰自己鼻息的人马送进军中。相对的,帝国军把这类人隔离在北域来勉强维持组织的健全性。当然,我清楚这是苦肉计。」

伊库塔一边从他点的鸡腿上剃下烤好的肉,一边压低嗓门继续说。和方才谈论的相比,现在谈话的内容在不同的意义上不能公开大声宣扬。

「想将军队私有化的阁员,坚守军队独立性不肯退让的伊格塞姆。由于双方在台面下长期对立,我认为阁员们改变了想法。也就是──只要伊格塞姆还担任军方领袖,再怎么尝试也无法将帝国军纳入手中。首先必须更换领导者。」

鸡腿烤过头啦~少年将一片鸡肉放进口中后抱怨。对料理抱著相同的感想,雅特丽继续倾听他说的话。

「产生这种念头时,我认为那些家伙最先看上的是雷米翁上将……不过立刻察觉这并不现实。那位将领不容贵族侵犯职权的坚定意志和伊格塞姆元帅不相上下,而且对现有体制持批判态度。如果那个人当上军方领袖,反倒会危及贵族立场。」

第一根鸡腿剃得只剩鸡骨,伊库塔将餐刀刺进另一根鸡腿里。

「此时中选的人,应该是我家老爸。他无论言行举止或价值观都不太像军人,阁员们大概认为这家伙懂得通融,再加上能力方面也值得信赖。听说在出自三家之外的将领中,他的表现是打从伊尔思希姆‧鸠尔格以来最为活跃的。

如今回头想想,别看我老爸那样,他很擅长和贵族协商。要将部队调往国家各地需要一一事前疏通,尽管觉得很费事,他还是顺利完成了。当中大概有很多近似于交易的利害调整,构成使贵族们产生奇怪误解的环境。没有察觉这情况,唉,也可以说是老爸自己的过失。」

伊库塔叹息一声,从鸡骨周边开始剃肉。

「就这样,使巴达‧桑克雷当上帝国军领袖的阴谋开始运作。他们想拉下马的目标是伊格塞姆元帅。直到实行为止中间应该经过种种波折,但这部分我不感兴趣,跳过……要说阁员们实际上在策画什么,其实非常单纯──将伊格塞姆元帅逼进不得不违背敕命的状况。明明齐欧卡发兵入侵,却不允许自元帅以下的全军迎撃。而且还是在必须迅速应对的状况之下。」

用门牙啃著剃乾净的鸡骨,少年将中断的台词继续下去。

「你的父亲比任何人都更严守纪律,但唯独有一道敕令是他绝不会接受的。毁灭那便是毁灭帝国这道命令。当时皇帝下的命令实质上代表这个意思。对入侵的外敌什么也别做,坐视国土及人民惨遭躁触──他被要求放弃身为军人的职责对吧。」

雅特丽默然颔首。她调查出的片段事实,和少年的推测相符。

「当状况发展到这个阶段。你父亲能选择的行动并不多。既然不可能坐视不顾,他只能违背敕命调动部队。到这里为止是确定事项──剩下的问题,在于要以谁为主体来做这件事。

既然敕命要求军队待命,此时调动部队的人将不由分说地被追究反叛罪。如果元帅本人不动手,就必须从部下中交出牺牲品,而且还是将级军官以上的高阶军官。因为不至少调动旅以上规模的兵力,无法对抗当时的齐欧卡军。」

当伊库塔说到此处,炎发少女轻轻补充。

「……再加上,那个人物还必须是名将。据说当时率领齐欧卡部队的将领,偏偏是极为难缠的强敌。若我不亲自去,只能拜托巴达上将──父亲曾这么说过。」

原来如此,少年意会地点点头。

「我很清楚你父亲并不是会在这种时候考虑自保的人……正因为如此才痛苦。要为了保卫国家交出伊格塞姆的一切?还是交出朋友的性命?这种无从选起的二择题,不难想像挣扎的过程本身就是地狱般的折磨。

因此,我家老爸擅自做了选择。他不等任何人开口就主动牺牲,违背敕命调动部队,发挥旭日团的全力驱逐齐欧卡军──然后一肩扛起所有责任,以战犯身分死在狱中。」

少年握著果汁杯的手加重力道,抵著杯身的指尖渐渐泛白。

「那个混帐东西,打算当英雄吗?」

伊库塔咬得牙齿喀喀作响,杯中的果汁泛开涟漪。

「吶,雅特丽,你认为我爸为什么会死?因为贵族们的阴谋?因为他不惜违背敕令也想保卫国家?为了使你父亲免于失势?」

继续诉说的少年表情阴沉空虚地发笑。

「答案是全部。简单的说,老爸是过劳而死。独自背负起所有重担,随著重压一同沉进泥淖底下……拋下周遭众人的心情不顾。他明明那么自以为是地教导过我们,战争是大家一起打的。」

少女也咬著唇瓣低下头。两人份的沉默沉重地横亘在吵杂的餐厅内。

停顿了好长一段时间后,伊库塔再度开口。脸上流露明显的看破之色。

「帝国已然无可救药。严守岗位的军人别说得到奖励回报,甚至连人格、名誉或一切都遭到践踏,当成消耗品用完就扔──这种不合理的事理所当然地发生著。我已经放弃了。无论皇帝或贵族,甚至都没发现他们正亲手勒住自己的脖子。是人才先枯竭、还是军方先厌弃体制──无论哪个,在未来等待的都只有灭亡。」

这么断言后,少年直盯著眼前的对手,消沉的声调恢复力道。

「国家自己去灭亡就行了……可是,我唯独不许国家的灭亡波及到你,因此我来诱拐你了。在你面临和老爸相同的命运之前,在这个国家将你消耗殆尽之前。」

雅特丽倒抽一口气。伊库塔带著认真至极的表情继续道。

「不久的将来,我要带你离开帝国。目的地是何处都无妨──只要比这里更有未来,哪里都好。至于实行的方法也有著落。我和阿纳莱老爷子与他的弟子们渐渐恢复联系,只要我想,逃亡可是轻而易举。」

少女正想不出该如何回应,伊库塔察觉她的心境轻轻颔首。

「我知道这个提案你无法轻易接受。正因为如此,我才和你进入同一所学校,好待在你身旁,花更多时间说服你。」

黑发少年露出大胆的笑容,高高举起手中的杯子。

「做好觉悟吧,雅特丽。从现在起,我会用尽浑身解数来诱惑你堕落。」

以那段像在开玩笑却毫无疑问很认真的宣言为开端,两人的学校生活揭开序幕。

从刚入学开始,伊库塔就是个明显不认真的学生。他心血来潮便翘课、在课堂上毫无顾虑地大睡午觉,甚至像蜘蛛似的在校园各处的树木筑巢。学生们傻眼地远远围观他的举动,入学还不满几个月,「懒惰的伊库塔」这个绰号就传遍整间学校。

不过,要说四年岁月是否令他变成自甘堕落的人,却又不是。雅特丽在新学期开始没多久后察觉那个事实。亦即──伊库塔懒惰到底的表现是一种表演。

如同在旭日团和科学家们共度的日子所显示的一样,少年原本就了解学习在本质上的喜悦。吸收新知识、习得新技术、从历史中学习──从前的他坦率地接受这一切并享受那份喜悦。无论是实地学习或透过书籍解读,接触未知的事物本身是伊库塔的毕生志业。这种根本性的部分,经过波折连连的四年依然坚定不移。

他失去的并非对学问的热情,而是将热情直接表现出来的天真无邪。总之,他执著于尽可能浪费向国家抢来的奖学金。甚至期望把浪费情况显摆给周遭众人看。这大概是他对夺走他许多事物的帝国拽愤的方式。

「这种作法很孩子气──唉,我自己也清楚。」

某天放学之后,少年边躺在树荫下看书边喃喃地说。雅特丽只能叹口气。这一天的第五堂课是地理学,但他翘课溜出来埋首阅读《地理学事典》。

「不过你试著想想,我几乎整整两年都躲在毫无文明的深山中生活,学会辨别是非的速度比旁人慢一点也是当然的吧?」

尽管这套说词完全是歪理,知道缘由的雅特丽无意责备他别扭的脾气──如果这点程度就能让他释怀反倒应该高兴。因为他有理由对帝国做出更加激烈的报复。

「我不会报复的。那种行径不科学,更何况我和妈妈约定好了。」

原本仰卧的伊库塔合上正在看的书本站起身。

「好了,时间正合适,差不多该出去玩啰。」

在任何事上记性都很好的少年,每次一前往热闹场所,转眼间就在那里学会不良嗜好。这一天,他也和雅特丽乔装打扮隐瞒身分造访地方富商开设的赌场。

「喔~喔~真热闹、真热闹。」

宽敞的平房内并排摆著许多张桌子,年龄、性别与身形不一的人群纷纷朝那些像海面岛屿般的桌子涌去。此起彼落的欢呼与惨叫、输家的破口大骂不绝于耳。赌客们呼出的香薛烟雾,将屋内空气微微染上一层白。

「真是个好地方。光吸这里的空气就让人感觉人生脱离了正轨。」

「开玩笑。我不知道你口中的人生正轨有多窄,要是你肯轻易脱轨的话,也不会那么辛苦。就算只剩一根头发那点宽度,你也会跨越过去的。」

少年故意哀叹,重新环顾室内。

「不管哪种赌博,当然都设计成赢家是赌场老板。明知如此依然来享受胜败乐趣也不错,但我今天没那个心情。难得和你一起来,得玩点更刺激的游戏。」

说完开场白,伊库塔在压得很低的帽子下转动目光。

「今天的目的是那个,墙边玩扑克牌的那张桌子。先从这里观察一下吧,用斜眼不动声色地看。」

雅特丽也观察了他以眼神示意的桌子将近十分钟。没多久后少年询问:

「……你有什么看法?」

「是诈赌。庄家和其中一名赌客串通。」

少女即刻回答。观看赌局进行的深红眼眸,带著比剃刀更锋利的光芒。

「洗牌的动作不对劲。他动了手脚,好让同伴拿到有利的牌吧。」

「光凭你的眼力,就足以在这里当保镳混饭吃。」

感叹到极点的少年脸上浮现苦笑,转而说明道:

「总之和你察觉的一样,那个人最近这阵子靠同样的手法诈欺了几十人。虽然诈赌的技术本身普普通通,他十分擅长对待猎物。半死不活地吊著赌客又是怂恿又装腔作势的,只吃掉尾巴留下头。硬要说的话是以说话技巧为主,不高调但也相对的难以看穿。」

说到此处暂时打住,伊库塔凑到少女耳边呢喃:

「我想找那家伙出我们今天的酒钱,你觉得如何?」

原来如此,雅特丽心中理解地想。说是玩火也算玩火,不过是这种风格吗?

「……我加入。但是,别将其他赌客拖下水。」

胸中深处萌生到睽违四年的兴奋,少女毫不犹豫地答应。少年高兴地笑著点点头。

「知道了。你的作风就是我的作风,只从鱼塘里偷偷拿两条肥鱼吧。」

接下来伊库塔花了约十分钟说明详细规则,雅特丽也在观察赌局时抓住大致流程,没花多少时间便完全掌握细节。

两人做好准备的时候,正好看见先前在赌牌的人群转身散去。伊库塔看准时机说道:

「桌子空出来了。好啦──任务开始。」

「来,乾杯。」

相碰的陶瓷杯锵地一声发出高音。结束在赌场的「任务」后走进酒吧围桌坐下,两人啜飮著略含酒精成分的飮料地爽快地交谈。

「很好玩啊。只是,这次的对手稍嫌微不足道。」

「一旦防线失守就变得很脆弱,大概没想过自己会被别人盯上吧。」

「与其这么说,不如说你眼光压倒性的锐利。动手脚的时机完全被看穿,对手也只好认栽。到了后期,你连对方发什么牌给你都看穿了吧?」

胜利的兴奋使两人话多起来,愉快地聊下去。

「你才是,对从头到尾用上的三副一百七十七张牌如何消耗完全瞭若指掌,却还扮起傻瓜,真是恶质。你故意输牌假装气得敲桌子的时候,我可是拚命忍著不笑出声。」

「要诱使对手疏忽大意,得先让他以为我们是脑筋不好的冤大头。要我教你扮演傻子的诀窍吗?」

「那点小事在旁边一看就懂了。简单的说,表现出只为了眼前的事情一喜一忧就行了吧?」

她直截了当的说法逗笑少年。直盯著他趁对话空档大口喝光杯中飮料的样子,雅特丽切换话题。

「在你还没喝醉之前,我父亲有话要转告。他问你『生活上可有不便之处?』。」

伊库塔咧嘴一笑,举起右手的杯子。

「我用国家经费过得很宽裕!」

听到那太过露骨的答案脱口而出,雅特丽叹了口气──经过本人同意后,她向父亲传达少年的现况。

两人从先前便确信,派兵追捕伊库塔的并非索尔维纳雷斯‧伊格塞姆,他反倒属于为保护巴达留下的母子而奔走的一方。再度对父亲没遭受怨恨感到安心,炎发少女轻轻点头。

「我会转告他──另外,他还提议收养你。」

一切入正题,少年用餐的手霎时停顿。

「……他是说真的?」

「连我也还没见过父亲开玩笑的样子。」

雅特丽表明这是确然无疑的事实。少女为露出一脸白日见鬼表情的伊库塔补充说明。

「这提议也没那么奇怪吧。你可是巴达叔叔的儿子,父亲长年盟友的遗子,他有足够的关系和理由领养你。你不必担心,事情也没什么奇怪的内幕。」

「我不是指这个……话说,伊格塞姆收过养子吗?」

「有啊,不过主要是赘婿。」

伊库塔险些一口酒喷出来。雅特丽对著呛得咳个不停的少年若无其事地继续说:

「放心,这次不是提议招赘,单纯是问你要不要当我家的孩子。」

「……这么做,你父亲不会很辛苦吗?我是战犯之子喔?」

「正因为如此才要收养你啊。父亲想在帝国军中找回桑克雷家的系统,他或许想让身为儿子的你来填满巴达叔叔去世后组织出现的缺口。尽管那是未来的事了。」

「老爸的功绩和我的能力没有关系。要我填满他留下的缺口是不可能的。」

「这么认为的多半只有你自己吧。」

伊库塔板著脸陷入沉默。留心要做到公平的说明,炎发少女继续补充。

「话虽如此──就像你所担心的,这提议并非只有好处也是事实。一旦加入伊格塞姆家,你也必须作为伊格塞姆生活。虽然不会强人所难要你从现在起学习双刀武艺,在作为家族一份子的前提下,可以看作没有军人以外的生活方式。」

雅特丽不假修饰地告诉他关键所在。少年听到后缓缓地摇头。

「……那我不会接受,虽然名副其实地成为你的亲属很有吸引力。」

「当场拒绝啊。后半段的说明或许等收养手续办妥之后再说比较好?」

少女开玩笑地回答,伊库塔苦笑著耸耸肩。

「又不是社会上流行的行销骗术。如果你们不惜采用这种手段也想要拉拢我,那倒是我的荣幸。」

「可能的话,是很想拉你入伙。我也抱著同样的想法……不过,我知道你会拒绝。」

雅特丽边说边啜了一口飮料。收养提议展开的一连串言语交锋,其实就像结果已定的套招。少年直盯著少女。

「我曾经说过吧,雅特丽,我是来拐走你的。如果我加入伊格塞姆家,就实现不了关键的目标。」

「我也知道你会这么说……唉~我被甩啦。」

「上次我邀请你一起当科学家时,你不也甩了我吗?彼此彼此。」

当话题告一段落,两人露出笑容互相对望,不约而同地碰碰杯子。

「为纪念这次平手──」「乾杯。」

和上街的时候截然不同,两人表面上在校内毫无共通点。

全心用功学习的雅特丽和心力全花费在偷懒上的伊库塔,作为学生的评价正好相反。他们的共通之处顶多只有校内知名度,唯独在这一点上,可以说是两极相通。因此不必碰面,他们的行动便透过传闻传进彼此耳中。

「听说雅特丽希诺小姐这次考试又遥遥领先拿下第一名。」

「伊库塔那家伙,今天也在拉尼老师的课堂上闯了祸。」

关于两人的新闻频频更新,夸张的时候,他们甚至能即时得知彼此正在校舍何处做什么。简直和在同一间教室里相差无几。

「听说你今天在拉尼老师的课堂上脱得精光?」

「那个大叔在说明关节和肌肉的时候趁机偷摸女学生的身体,所以我就主动担当模特儿啦。顺便一提,我没脱内衣裤。」

包含传闻传播时加油添醋的部分在内,伊库塔和雅特丽很享受这个状况。广受瞩目也不以为苦的强韧神经,是两人同样具备的资质。

「马修那家伙,好像又跑去挑战雅特丽希诺。」

「然后反而被撃败吧。明明每次结果都一样,那家伙真学不乖。」

那些新闻中偶尔会掺杂其他名字。最常出现的无疑是马修‧泰德基利奇,在那些持续挑战自入学起不曾稍受撼动的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要塞的挑战者当中,他显得特别不屈不挠。

「喂,雅特丽希诺!下次军事史的考试和我一较高下吧!」

「那是无妨,但挑数理系来较量比较聪明。我不觉得自己会在背诵问题上出错。」

展现王者风范轻松应对连日的挑战,雅特丽在所有领域都称霸学生们的顶点。马修却几乎从未胜利过,但另一方面,有一个人很感兴趣地旁观著他连战连败的经历。那便是伊库塔‧索罗克。

「喂喂,那边那个丰腴的少年,我有要事相谈。」

「你说谁丰腴?我很忙,别随便烦我!」

「好了好了~别那么冷冰冰的,不是什么坏事。我想传授不管输多少次都不气馁的你战胜雅特丽所需的力量。」

「除了睡午觉和翘课别无长处的家伙这么说,听起来也只像是新的诈欺手法!」

持续挑战全校第一的优等生,不知为何就被全校第一的问题学生缠上,搞得马修十分混乱。不过相对于本人的困惑,伊库塔很中意他。马修是少年在校园内会主动交流的少数对象。

打从入学以来,伊库塔一直避免在校内结交亲近朋友。雅特丽能够理解,他计画迟早要离开帝国,这么做也是理所当然──正因为如此,伊库塔积极的接近微胖少年就显得更加显眼。某天放学之后,她试著询问理由。

「有件事想问你,为什么你要缠著马修‧泰德基利奇?因为捉弄起来很有趣?」

正和迷路跑进校园的野猫玩耍的少年毫不犹豫地回答:

「那也有一部分,但最大的理由是他不屈服于你。明明挑战你那么多次又持续落败,切身感受到实力差距,他依然没丧失挑战的气慨,也没因为嫉妒而心态扭曲企图扯对手后腿。这是很了不起的表现。我打从心底尊敬他那率直的不服输精神。」

他难得认真的口吻这么说,转向雅特丽。

「反倒是你,才应该快点察觉他的可贵。承认赢不过你而低头的人,会从屈服的舒适中尝到甜头,往后越发依赖你。当你总有一天陷入真正严苛的状况时,这种人绝不会站在你身旁帮忙。比起堕落成应声虫的同伴,此时更可靠的一定是持续当个劲敌的人。」

伊库塔近似忠告的建议令雅特丽抵著下巴沉思。

「失去后才会明白竞争对手的重要性……是这个意思吗?」

「正因为你出类拔萃地优秀,这才是切身的问题。要是理解的话,你也不时慰劳一下马修。偶尔把荣誉让给他──我不会要求那么多,视时机称许他的努力就好。尽可能别摆出居高临下的态度。」

她试著依言想像,但要对那位不服输的同学做到这点难度颇高。特别是别摆出居高临下态度的部分。

「虽然没有自信,我会试著留意……不过仔细想想,刚才这番话真令人意外。你不是打算带我离开帝国吗?」

逗猫的手霎时顿住,伊库塔一脸苦恼地抱起双臂。

「……问题就在于这里。如果去邀马修,他愿意一起走吗?」

听到他微弱的问,雅特丽不禁笑了。终有一日要分别──这名少年既不够机灵也不够无情,没办法为了这种理由一直拒绝和眼前的人们交流。

「回到正题──谈到保有竞争对手,我也想告诉某人。让你认真起来才是最快的方法。」

「要一边翘课一边避免不及格也是很不容易的喔。」

两人的叹息声重叠在一块。被逗弄腻的野猫悠哉地躺在原地晒起太阳。

另一天,雅特丽前往他位于校地内树林深处「巢穴」查看情况,惊讶得瞪大双眼。

「──肿得好厉害,这是怎么回事?」

「……本来正和美丽的妇人一起愉快地喝茶,她老公突然出现……狠狠给了我一拳。」

躺在吊床上的少年右脸瘀青肿胀。回想起之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炎发少女疑惑地歪歪头。

「尽管肯定是你自作自受……你在其他不良嗜好上明明处理得很好,唯独在女色方面特别笨拙耶?」

「……或许是吧。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只要看见年长女性一个人寂寞的模样,我的身体就会擅自行动。」

「听起来不怎么健康。不如说,你是打从以前起就那么偏爱年长异性吗?」

说到此处,雅特丽直觉地领悟到那股冲动源自于什么。昔日他拚尽全力想要保护的年长女性已不在人世。

「……不管怎样,你可别跟人私通。否则的话迟早真的会挨刀子喔。」

基于理智做了最低限度的提醒后,她结束这个话题。决定何时去面对伤口,是专属于当事人的权利。

蕴含许多波折及某种预兆,两人的日常生活继续著。

有时设计卖假宝石的诈欺师中圈套──

有时经过一番激斗后将恶名昭彰的盗贼团送进大牢──

有时拿出证据揭发官吏暗中贪污的罪行──

有时救出被人口贩子带走的十七名小孩,将他们全部送回父母身边。

当然,事件并不全都有痛快的结局。伊库塔提出的「任务」,背景时而包含沉重的主题。

社会制度的缺陷。公权力的腐败。产业的衰弱化。特权阶级的压榨。透过许多事件看见的帝国实情,甚至只不过是冰山一角──黑发少年担任向导,让雅特丽一一直视在生活中模糊感受到的腐败真实情况为何。

「最致命的并非腐败本身,而是没有可充作剎车的机制存在。」

某天傍晚,从校舍屋顶上俯瞰眼下街景的少年说道。雅特丽俯瞰著相同的景色,侧耳倾听。

「讽刺的是,皇室和贵族们的怠慢源自于对军方的信赖。在真正出大事前,军人们会想办法解决的──抱著这种想法,直到直接面对决定性的破绽为止,他们都会肆意实施苛政。因为那些家伙仅仅只看到眼前的得失。」

伊库塔加重语气阐明,这个国家是何等病入膏肓。

「这个国家没有能够指出这种愚行的角色。即使有人看得出来,也没有这种角色。以伊格塞姆代表的主流派军人能够执行来自内阁的命令,却无法指出命令内容的缺失。对施政表达异议是不可原谏的逾越职守行径──这么认定的价值观深植人心。」

黑眸望向远方的街景。目光所及之处,快步踏上归途的大批行人将染成暗红色的大马路挤得热闹不已。

「市井小民本来便不认为自己有资格参与政治。对他们来说政治就像天气变化,无论下雨或打雷都只能接受,他们已经认命了。而且,民众果然也同样觉得──真的出了大事,军人想会办法解决的。」

对这个事实深深叹息,少年再往下说。

「根据这种状况来思考,帝国将面临的命运只有两种。腐败尽头的灭亡或腐败末了的变革。跟制度一起自杀,或是破坏制度重生。」

挑明残酷的二择一选择,伊库塔目光炯炯地直盯著身旁的少女。

「你明白吧,雅特丽。无论哪一条路,伊格塞姆都将确实灭亡。亡国自不用说,即使国家依循新制度重生,身为旧体制守护者的你们也将面临最先遭到清算的下场。如果你们懂得改变立场灵活地钻营处世那另当别论,但要是做得到,这个国家应该早已转换成军政体制。」

雅特丽仅仅沉默不语。少年所说的内容,她没有一点能够反驳。

「未来只有毁灭等著你们。明知如此,我无法将你留在这个国家。

……所以,和我一起走。拋弃将你束缚在帝国的伊格塞姆姓氏,作为纯粹的雅特丽希诺,不受任何事物拘束──和我一同在这个广阔的世界生活吧。」

少年说出和孩提时相同的邀约,话语中包含了长年累积的感情。

即使痛切地明白他的请求有多么殷切,炎发少女只能摇头。

「为了自保拋弃帝国的一切逃亡……你这么要求我?」

「没错,我这样要求。不趁现在逃跑,你只会被这个国家害死。

当你面临比谁都更真切地为国家著想、比谁都更激烈地奋战,身心都因为过劳千疮百孔──却依然撼动不了的破绽时,你将被迫发觉所有努力都是徒劳无功……光是想像你就此结束一生,我几乎现在就要发疯。」

少年用因愤怒而颤抖的声调呻吟。在遭到利用、残酷驱使后毫无回报地死去──伊库塔无奈地将身旁少女的未来和过去许多英雄面临的命运重叠在一起。

「……不过,偶尔我也搞不清楚。我真的相信吗──相信你会有答应这个提议的一天,相信我带你离开帝国的日子终会到来。」

无力的声音消散在空气中。在黄昏夕照之下,他虚张声势的伪装显露无遗。

「我好不甘心,雅特丽。明明想像得到你的毁灭,现在的我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切实地描绘出你的救赎──」

今天我们普通地逛街购物吧,伊库塔提议。两人之间有一些随时都能轻易做到,却还没尝试过的事情。

「我打从以前起便想过,如果有机会将你好好打扮一番,一定很愉快。」

一方面是为了少年的愿望,两人今天来到当地有名的裁缝店。信步观赏著卷在木棍上贩售的五颜六色布料与剪裁成各种造型的成衣,雅特丽一脸不怎么理解的表情。

「嗯……?对我个人而言,非机能性的衣服不太具有吸引力。」

「我很尊重你的价值观,不过唯独今天别争论这点吧。所谓的打扮是从牺牲机能性开始的──嘿,老板!」

伊库塔一拍掌心,一位衣饰高雅的女子没多久便踏著碎步匆匆从店内过来。

「……果然是伊库塔。你带了位好漂亮的姑娘过来。」

「好久不见,雪薇。我依照约定,今天以顾客身分上门。」

「我等你很久了。这代表──这位姑娘就是传闻中的小雅特丽吧。」

名叫雪薇的女子充满好奇心的接近雅特丽,花了好一段时间将她仔细从头打量到脚。

「原来如此……的确是顶级的原石。搭配起来很有成就感。」

「我自认带了世界第一的钻石过来,尽情放手去做吧,雪薇。」

「就想听你说这句话。来,两位都请进来。」

伊库塔和雅特丽跟著招手的老板踏进店内深处。

「话说小雅特丽,你和伊库塔认识很久了?」

挑选几件衣服之后,雅特丽和少年暂时分开被带往试衣间。她一边试穿,一边隔著布帘和外头的雪薇聊天。

「这几年认识的。雪薇小姐是怎么结识伊库塔的呢?」

「我在酒吧喝酒时遇到他搭讪。一开始,我可是一头雾水。毕竟……他怎么看都是才十来岁的男孩,而我是快满四十的大婶耶?」

雅特丽以指尖确认布料的触感,听到后老实地大吃一惊。

「在我看来,也觉得雪薇小姐应该更加年轻。」

「呵呵,谢谢。我好歹是服饰店老板,外貌不看起来年轻点会影响到生意嘛?」

雪薇老练地应答后继续话题。

「回到伊库塔的话题上,那一定和外表年不年轻没关系,他好像和更年长的对象来往过……虽然这话由我来说怪怪的,看了不是令人有点不安吗?」

当她徵求同意,少女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前阵子他还脸颊瘀青,听说是被调情对象的丈夫揍的。」

「啊哈哈哈!对呀,也发生过这种事。只是挨揍就能解决还好,万一卷入砍伤事件就大事不妙。」

雪薇哈哈笑著说道,口气突然变得严肃。

「但是──最主要的是,我认为那孩子的青春很混乱。单纯喜欢年长异性是无妨……不过该怎么说,伊库塔的情况好像更严重?」

雅特丽挑选服装的手霎时顿住。脑海中浮现优嘉,桑克雷柔弱的面容,一阵掺杂乡愁的痛楚掠过她心头。

「……或许没错。」

「就是说吧?我直觉感到,他好像在追逐某个人的影子。伊库塔真正喜欢的大概不是年长女性,而是某个人……唉,但我也不方便追问得太深入。」

她说完后叹了口气,直盯著布帘后的少女,雅特丽也从动作的气息察觉到了。又相隔一会,雪薇悄然开口。

「不过……是呀。老实说,你来到这里让我放心多了。因为伊库塔的目光笔直看著你。不是透过你看向某人的影子,而是确实注视你本身。在我所知的范围内,你是唯一的例外。」

这是第一次有外人如此评论她与少年的关系。雅特丽总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同时感觉到对话告一段落,开始专心试穿。雪薇的声音最后一次越过布帘传来。

「他说他带了世界第一的钻石来呢。真叫人吃醋──」

「这种感觉如何?总之配齐了一整套。」

雪薇牵著少女的手来找坐在椅子上等候的少年。才刚转过头,伊库塔的时间一下子暂停了。

那是一袭她平常很少穿著,细长布料包裹全身的纱丽服。上半身部分为穿透式,透出贴身短上衣和胸口到腰际的曲线。长裙部分为沉稳的红褐色,凉鞋鞋跟不算高。搭配整体不至于太过高调,与少女本人的魅力出色地协调在一起。

「怎么样?我参考你的意见,试著不去考虑机能性。」

雅特丽手放在轻薄光滑的布料上询问。可是等了一阵子,少年也没开口说话。

「──啊──嗯、呃──」

察觉伊库塔一直语塞的理由,雪薇得意地笑笑。

「看样子,本店不必担心砸招牌了。」

作为专家的自尊心获得满足,老板绕到两人背后推了一把。

「好了──打扮妥当就出去玩。你们今天的目的地不只这里而已吧?那得趁著日头高挂天上的时候去逛逛。」

「啊,雪薇,买衣服的费用──」

「不必了,这次当成是我送的礼物。」

听到她若无其事地说,伊库塔瞪大双眼回答:

「不、不不──这些全都是上等货吧?」

他望向少女的服装说道。抱著相同念头的雅特丽在少年身旁正要开口,却全被雪薇摊开一只手制止,并露出特别灿烂的笑容。

「所以说是礼物啊──送给儿子第一次带回家的女孩。」

被那一句话封住所有反驳,两人最后无计可施地被推出裁缝店。

「……我在等的时候,你和雪薇聊了什么?」

并肩走在被购物客人挤得热热闹闹的街道上,少年回想起刚才的对话,不由得在意地问。雅特丽没有隐瞒地回答。

「主要谈论你对女性的偏好。她很担心你,说你专找年长女性当对象不太健康。」

「真没料到……唉,我也无法反驳。」

伊库塔露出复杂的表情陷入沉默,因为找不出下一句话该接什么,他强行改变话题。

「那么,起码今天我们就健康地玩乐吧。你是不是有点饿了?」

「是呀。来吃点东西吧。」

「那我去附近的摊贩随便买点吃的,很快回来,你在这里等我。」

「我也一起排队啊?」

「现在的你怎么能排队。你也不喜欢弄脏新衣服吧?」

伊库塔苦笑地说。低头瞧瞧刚买的衣服,雅特丽皱起眉头。

「……的确牺牲了机能性。」

「或许没错。不过,看见你盛装打扮的样子更令我开心。」

少年脸上浮现无邪的笑容,就像到了现在才终于能够表明自己坦率的心情。雅特丽怀抱温暖的心情目送他转身跑向摊贩的背影离开。

接下来要等他回来,但呆站在相同位置不必要地引人瞩目,少女走向就位在附近的店铺,准备看看商品打发时间。

「老──老公,有客人!」「欢、欢迎光临……!」

才刚站到朝向街道敞开的店面前,一对年轻夫妻便猛扑上来。雅特丽正对那股气势感到错愕时,做丈夫的开始介绍商品。

「您觉得如何?这是时下流行的塔兹克织物!这匹布的花色很适合您!」

他拿起陈列在店面最显眼处的布匹递到客人眼前。不等少女反应,他就更换一样商品继续同样的行动。

「这一款如何?虽然花色有点大胆,小姐你很漂亮,穿什么应该都合适……啊哈哈!」

雅特丽拿起对方塞过来的塔兹克织物观看,脸色却为之一变。没发现她的变化,那对夫妇又拿出其他商品。

「──打扰啦。」

充满威吓力的沙哑嗓音传入店内。那对夫妇浑身一颤停住动作,僵硬地转过身。

「贝、贝夫克先生……」

「喔,老板。钱准备好了吧。」

长著一张可怕脸孔,名唤贝夫克的男子率领背后数名同伴踏进店内。年轻夫妇撇开头不敢直视他的双眼。

「那……那个……再、再一会!只要再等几天一定凑齐!请看,贝夫克先生你批给我们的货也一点一点卖出去了……!」

「开什么玩笑,我三天前就下了最后通牒!」

贝夫克毫不理会那些藉口放声咆哮。店老板吓得腿软,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既然还不出钱,我们就要按照契约扣押房子──喂,你们几个。」

当他一声令下,那伙人便企图进入店内扣押,其中还有人拿著拆卸住宅用的工具,著手破坏房屋面向街道的部分。大概是要同时回收值钱财物及解体店铺,他们的动作既匆忙又粗暴。

「住──住手、住手啊!」「店面!我们的店面!」

那对夫妻颤抖著抱在一块嚷嚷。雅特丽挺身挡在两人面前,毅然地喊道:

「……请住手。我有事想请教几位。」

「干什么?小姐。无关的顾客闪一边去。」

「我也想这么做,但三天前发出最后通牒今天就扣押,令我感到有些不解。依照本州的债权回收规定,在这种情况下至少也要间隔一周才对。」

少女根据知识主张。贝夫克恶狠狠地皱起眉头。

「……啊?不然怎样,如果再等上四天,这两个家伙趁机连夜逃跑,小姐你要负责吗?」

「即使真的发生,你们看来也不会有时间之外的损失。打从提供融资的阶段起,你们盯上的就是这块土地吧?」

雅特丽寸步不让地反撃。贝夫克的表情变得更加凶狠。

「……别多管闲事,小姐。听著,我借钱给那边那对蠢夫妻,打契约要在上个月月底前连本带利地偿还,他们却还不出钱。因此我才按照协定来扣押这间当作借贷担保品的店铺。事情只是这样,没有任何把问题复杂化的理由。」

「你从一开始就不希望他们还清借款对吧?既然安排店里出售这种劣等货的话。」

少女递出先前曾拿起的布料说道。刚刚老板亲口说过,店内的货物是眼前这群人转卖给他们的。

「南方特产塔兹克织物──最近很流行是事实。因为畅销,想靠只有花样类似的假货大赚一票的家伙也源源不绝。世上也有讨厌的巧合呢,我前阵子可是才刚对付过这么一帮人。」

男子脸上的表情消失。年轻夫妇听到后瞪大双眼。

「……咦?假、假货?这是……?」

「我并非专家,但织物的结构明显不对,也找不到塔兹克织物最大的特徵,艺术性的斜纹线。我刚刚在别家店见过真品,因此不对劲的感觉更加明显。店里摆著这种商品销量也不可能增加。卖家只是将库存硬推给你们而已。」

看上这对眼光不佳的夫妇经营的店铺及土地,借钱给他们──看出整件事的压榨结构,雅特丽把布料放回橱柜。贝夫克露出不整齐的牙齿嘲笑。

「哈──那又怎样?不过是那边那对蠢夫妇眼睛不够利罢了。做生意等于打仗啊,小姐。错全算在看不出东西好坏的人头上。」

「我是外行人,不否定这一点。恶质的提前催债,在商业的世界或许也被认可为一种作战手法……就算如此,下达最后通牒的时间是三天前是你们也承认的事实。那么,基于此地的商业法,他们应该还剩下四天的宽限期。」

「混帐,给我差不多一点──」

对延长的问答感到烦躁,一名手下上前想扭住少女。她迅速抓住那只手臂压下去,以站姿锁住对方的关节。

「嘎啊啊啊啊……?」

「既然你们企图以明显的形式违反规则,这一点我绝对无法坐视。四天后再上门。这是应该遵守的道理。」

雅特丽将惨叫的男人推回店门外,向对手表明坚定不移的意志。认为自己被黄毛丫头看扁的那伙人接二连三地扑上去,然而当第二人被打中要害、第三人被投掷技摔出去时,贝夫克不禁脸色一变。

「喂──你们停手。」

他叫住正在煽动同伴的手下,直瞪著眼前的少女。因为在这个阶段他已领悟,继续混战下去只会增加伤患。

「……既然话说到这个份上,改天再上门也不是不行。」

贝夫克修正行动方针后这么说。雅特丽背后的夫妇面露喜色。

「不过──在道理之外,我们还有面子必须顾到。你明白吧。你们几个,动手。」

收到指令的那伙人奔向店外,不到几分钟后收集了附近的餐飮店装厨余的桶子跑回来,将搁置在烈日炎炎之下散发恶臭的厨余同时倒向店内。

「────!」

凭雅特丽的体能想要闪避十分简单,但背后那对夫妇束缚了她的双脚。如果我躲开就会泼到他们身上──这个念头浮现时,她已做出选择。

厨余的浪花拍打过来。半融化的菜渣、黏著腐肉的骨头、褪成褐色的果皮、连是什么都难以分辨的液状物──这一切毫不留情地泼洒在少女全身上下。

直到波浪过去为止,她一步也没有动。雅特丽在事情结束后的模样令人心痛。美丽透明的纱丽服、底下光滑的上衣、剪裁高雅的裙子──雪薇随著祝福送上的礼物,全被厨余渗出的腐水染上斑点,污染得不成样子。

「嘿!──挺好看的嘛。」

看到她的模样,贝夫克满意地扬起嘴角。

「我们这次是过来在查封店铺前先以示儆戒,就当成这么回事吧。剩下四天,如果搞成这样你们还有办法做生意那就随意吧。」

「…………」

「漂亮的衣裳都糟蹋啰,小姐。学到教训的话,以后再也别对我们挑毛病──噗喔?」

解气的男人正转身要走,一个圆盘状的物体砸中他的脸。

「好好好好好烫──?」

那是块浇满融化起司的面包。黏稠的起司紧贴著皮肤不放,滋滋浸染开的烫热感令贝夫克半癫狂地抓著脸。

「水水水水!给我水!」

「来,水。」

一只陶瓶塞进他求助的手里,除了想逃离覆盖脸庞灼热感外什么也无法思考的贝夫克毫不犹豫地将瓶中物往脸上一倒。充满辛香料萃取液的调味料毫不留情地补上一撃。

「嘎啊啊啊啊!这是什么、好痛!眼睛好烫~~!」

「混、混蛋!」「你对大哥做了什么!」

由于一连串的事情发生得太过流畅,贝夫克的手下到了这时总算行动。早一步拔腿就跑的少年穿过他们的手臂四处窜逃。购物的顾客们讶异地看著当街你追我跑的一群人,但这并未持续多久,两眼完全看不见的贝夫克向手下们求救。

「我、我看不见路……!你们几个快来帮忙!井在哪里!」

「可、可是,大哥……」「那个小鬼还没……」

「我叫你们来帮忙没听到吗!可恶~~脸好痛~~!」

喉头迸出粗野的吶喊,贝夫克由手下领路摇摇晃晃地离开。少年见那伙人离去后冲进店里,迎面目睹炎发少女的惨状。

「……伊库塔……」

看到他的双眼愕然瞪大,雅特丽胸中刺痛。不是因为浑身厨余的丢脸模样被他看见,而是她知道,自己此刻的凄惨样子深深地伤害了少年。

在停下脚步的那一瞬间,伊库塔极为自然地决定一个行动并即刻实行。他将那伙人拋下的厨余桶举至头顶,将剩下一半倒在自己身上。炎发少女倒抽一口气,哑然失声。

弄成和雅特丽一模一样的状态后,他先握住少女胳臂将她拉到身旁,另一只手捡起香蕉皮对准店内全力扔了过去。年轻夫妻被砸在眼前地板上的香蕉皮吓得惊叫。

「哇!干、干嘛、你想干嘛!」

「这是应该泼在你们身上的泥巴吧!」

伊库塔大喝一声盖过他们的责备,转身往前走。被他拉著的雅特丽半声不吭地低著头。

伊库塔带著衣服弄脏的少女前往附近最高级的旅馆。当两人穿过大门走进石造建筑物,旅馆老板疑惑地出来接待。少年毫不犹豫地要求。

「这里有公用澡堂吧!可以马上包场吗?」

「是,有是有──」

确认之后,伊库塔从口袋里掏出钱包。里面装著对付骗子们玩火时得来的报酬。他一口气抽出十几张纸钞,直接递给老板。

「我用这笔钱包澡堂一小时。不必烧热洗澡水,尽可能多准备水!还有肥皂和香油!是室内便服也无所谓,准备两人份的替换衣服!愈快愈好!」

「是、是!」

或许是将他们看成古怪的上宾,一开始错愕的老板收下钱后应对非常迅速。他们立刻被带往澡堂,站在空荡荡浴槽前方的冲洗处,用储备大桶里的水清洗起身体。

「我请老板准备了室内便服,脏衣服还是脱掉比较好。要我背过身去吗?」

「这样就可以了。再说,你也一样脱掉比较好。」

「嗯……也对。我也脱啰。」

他们自然地彼此点点头,先将搭档精灵放在地板上,接著脱去全身衣物一丝不挂。两人对于在对方面前赤身裸体都没有抗拒感,在沉默中切实感觉到,今天是从四年前起一直延续过来的。

「从头开始冲水。水有点冷喔。」

「嗯,不要紧。」

雅特丽点头之后,少年用提桶舀水缓缓地冲洗她全身。感受著脏污从肌肤上冲掉,少女的目光落在方才脱下放在一旁的衣服上。

「……穿上不到一小时就沾满厨余,不知道该怎么和雪薇道歉才好。」

「衣服再做新的就好,现在更重要的是你的身体。」

反覆冲水洗掉彼此身上显眼的污垢后,少年暂时放下提桶,拿起请老板准备的肥皂和毛巾。他将香油瓶留在脚边,在沾湿的毛巾上磨擦肥皂。

「搁了一段时间的厨余腐臭味很难消除。虽然要了香油,还是得先用肥皂仔细清洗,特别是头发。」

「嗯,我知道……另外,伊库塔。」

「嗯,什么事?」

接过沾满泡沫的毛巾,少女在濡湿的炎发下垂眸小声地道歉。

「……对不起,我一下子就毁了衣服。」

听到那句话的瞬间,少年重重咬牙到下颚骨喀岐作响。害得她这样道歉,他不甘心到极点。哪怕回溯到两人相遇那一天,他也从未见过雅特丽如此沮丧。

一边胡乱猛搓肥巷泡,伊库塔一边斩钉截铁地说:

「我只有一句话要说。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你需要道歉的事情。」

「乾得差不多了……怎么样?」

少年与少女清洁完身体后被带往房间,宽松地套上充作室内便服的长袍,并肩坐在房内两张床的其中一张上。听雅特丽要求确认,伊库塔将脸庞贴近她的炎发和身躯反覆呼吸。

「……嗯,没问题。只有香油的气味和你自己好闻的味道。」

「是吗,太好了──接下来该检查你了。」

少女微笑著点点头,抓住伊库塔的肩头同样把脸凑上去从头到身体确认味道,忽然疑惑地皱起眉头。

「……?没有厨余的臭味,不过这是什么?像是烘烤过的树叶……」

「嗯,大概是我前天去菸管店留下的余味。那时候我得意忘形大口猛抽了一阵。」

「你的不良嗜好的种类又增加了?我看是养成习惯了吧。」

雅特丽傻眼地说,但贴近对方的脸庞没有离开。伊库塔也像回礼般搔搔她的腋下,有好一会儿,他们像两头感情亲密的狗般玩闹著。

「……你是怎么跟那伙人起冲突的?」

当穿过窗户射入屋内的阳光开始减弱时,与她并排躺在床上,少年询问。包括背景在内,雅特丽照实说明在那家店起冲突的经过。听完之后,伊库塔沉下脸色。

「看上土地提前催债……那伙人正如我所想的一般恶质,不过开店的夫妻也很糟糕,太缺乏注意力和警戒心了,被人逼到绝境有一半是自作自受。」

「我也有同感。就算没遇到提前催债,那家店大概也撑不了多久。」

「乾脆置之不理就好了。只不过是提早四天失去店铺而已。」

相对于冷漠的说法,他心中充满对少女的担忧。强烈地感受到这一点使雅特丽面露微笑,但还是摇摇头。

「有四天时间,或许会大不相同。足够他们收拾必要的行李,或许还能够转换心情面对下一段生活。得到这段缓冲期是他们被法律赋予的正当权利。所以非得捍卫不可──当我这么想时,身体已先行动了。」

从四年前起从未改变,这便是她的生存方式。伊库塔一脸苦涩地咬牙。

「……结果导致只有你被泼了一身污泥。」

「在我之后,你也淋到了啊。」

「那是理所当然的。我怎么能放著你独自蒙羞!」

少年拉高嗓门坐起上半身,表情悲痛地面对雅特丽。

「……如果碰到相同的情况,你又会为了保护别人挺身而出吧?」

「我想没错。保卫国民的生命和财产是军人的──伊格塞姆的职责。」

「就算泼到你身上的……不是厨余,而是子弹也一样?」

「我还是会挺身而出。只要这样能换来保护到最多人的结果。」

「…………!」

他理应早已清楚这个答案。伊库塔理应比任何人都更了解炎发少女的生存方式、了解从相遇那一天起始终不曾改变志向的她有多宝贵。

正因为如此,他唯独在这一刻无法忍耐──听到她回答的瞬间,少年失去自制。

「──就因为──你是这样!」

受到绝望的冲动驱使──下一瞬间,他俯身盖在少女上方。

「……伊库塔?」

仰望少年近在眼前的脸庞,雅特丽搞不清状况地愣住。

「────」

双手越过她的肩膀抵著床单,伊库塔眼神幽暗地开口:

「──既然无论如何都扭转不了你的志向──乾脆锁住你吧。」

「…………」

「有句话叫孩子是插销,意指藉著孩子的存在维持夫妻感情,我打从以前就讨厌这种说法……因为反过来看,代表羁绊薄弱到没有孩子就会断绝吧?」

少年厌恶地说完后,嘴角浮现自嘲的笑容。

「明明讨厌──现在的我却连这种东西也想当成救命稻草。我忍不住去想,如果靠一个插销足以留下你,那不管用多骯脏的手段也要锁在你身上。」

脸庞贴近到彼此呼吸相及的距离,他终于说出决定性的台词:

「现在、在这里,让你怀孕。」

「────」

扑通!少女的心脏猛然一跳。在四目交会下,少年勉强挤出声音继续道:

「这是我所能想到最糟的手段。连我自己也觉得,真亏我想得出如此愚蠢的方法。可是、可是──这一招说不定管用。伴随实现而来的不利条件和丑闻,应该会逼使你从此不得不远离军人之路。」

伊库塔的说话声无法控制地颤抖著。他本身深深理解,自己的行径愚蠢无比、是称之为卑鄙都嫌不知分寸的人面兽心恶行──尽管如此,别无他法。无论怎么尝试,少年也想不出其他带炎发少女离开帝国、将她的人生和伊格塞姆划分开来的方法。

「身怀六甲丑闻缠身、无法再当伊格塞姆和军人──这样一来,你就会和我走吗?就算怨恨我、就算仇视我……你会作为单纯的雅特丽希诺生活吗?逃离和帝国一同自杀的命运吗?」

他右手手指抓住少女肩膀。敞开的长袍内露出细致的肌肤,浑圆的乳房曝露在空气中。尽管如此,雅特丽一动也没动。深红的眸子并未露出拒绝之色,她笔直地注视著他。

「──推开我啊,雅特丽。你明白吧?我现在发了狂。」

先求助的人是伊库塔。此时,少女终于静静开口:

「……我想像过了。如果真的发生,我会怎么生活。」

「…………」

「怀上你的孩子,消息传到人尽皆知,从高级中学休学或退学──生产之后也是波折不断。我预测不出父亲将怎么行动,更重要的是本家会如何处置我。逐出家门倒简单,但现在的伊格塞姆正为缺少继承人所苦……搞不好将连丑闻一起概括承受。」

雅特丽详细诉说脑海中想像的假设未来。在想像中一天天度过那些生活,她在不久后找出一个答案。

「然而,连这些都只是微枝末节。我在想像过程中察觉──就算如此,我一定不会停止当个伊格塞姆。」

炎发少女忍受著彷佛要撕裂胸膛的疼痛说出口。因为她知道,这个答案将进一步加深少年的绝望。

「等身体恢复后回到高级中学复学,最慢顶多两年吧。我打从一开始就不在意风评──我不认为和你生下的孩子是丑闻。尽管只能在忙碌之余抽空育儿,伊格塞姆本家应该会出力协助。说来不好听,这孩子可是宝贵的继承人,比起有瑕疵的我,他们在养育上多半会更加精心呵护──啊,还是你想抚养孩子?这么一来如何说服本家是个难题……」

雅特丽冷静地往下说,同时打从心底觉得自己很不中用。为什么说不出更适合的话?不是这样,应当用来回应他感情的台词不是这种东西。

「只是,无论如何──孩子都不会变成你刚才指的插销。你想带我离开帝国的愿望不会实现。所以,这种手段可以说从一开始就是失算……不过在此一前提上,我也要说一句话。」

她终于想到一件能作为回报的事。这个事实令她松了口气,微笑著说出口:

「我一定会生下腹中的孩子并养育他。不管周遭的人或本家说什么,我自己绝不堕胎,也不容许他们逼我堕胎。唯独这一点,你也可以放心。」

伊库塔的黑眸摇曳著无数的感情。指尖触碰少年的脸颊,雅特丽放松全身力道闭上眼睛。

「我不准备推开你。因为,害你发狂的正是我。要做的话──轻一点喔。这好歹也是我的第一次。」

哪怕是没有意义的行为也好,少女心想。那里一定有除了意义之外的一切。

在同意一切闭上双眼的她面前──伊库塔口中发出细微的呼唤。

「……雅特丽……」

「什么事?」

「……你真够过分……」

那是深受打撃的人才有的声调。解开覆盖她的动作退开,他直接背对少女瘫坐下来。

「……我要招认,我从很久以前就发现无法将你从伊格塞姆切割出来。那种事打从一开始就不可能实现,更重要的是我自己也不希望。

因为──自最初相遇时起,你便是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那是我认定为半身的女孩完美无缺的美丽型态。不管再怎么钻牛角尖,再怎么发狂,我也绝不希望……损及你的存在方式。」

雅特丽在他背后缓缓起身。少年继续说道:

「我无法面对这个事实,一直欺骗自己。因为──一旦面对就动弹不得。本该带你离开帝国即可解决的问题,将连解决法也找不到便沉入黑暗中。这么一来我该如何是好?明明想救你却连方法都不知道,如果走进这种死路……」

少女轻轻触摸他颤抖的背。她能够说的话只剩下一句。

「我有你在。再也没有比这更大的救赎。」

少年摇摇头,像撒娇的小孩一样拒绝接受到此结束的结论。

「别点头。要把死心放弃后的死巷当成乐园,我和你都还太年轻了──」

几天后,上完上午课程的雅特丽前往树林深处的「巢穴」寻找少年。一如往常地躺在吊床上的伊库塔瞥了她一眼,撇撇嘴角不高兴地说:

「──我从头重新审视了战略。」

他先从结论说起。少女站在吊床旁等待下面的话。

「将你从伊格塞姆切割出来这个目标本来就设定错误。我不得不承认,没办法只带雅特丽希诺离开帝国。不带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走就没有意义可言。」

方针修正得太迟了,少年抱怨。雅特丽神情严肃地颔首。

「是吗……那么,你要怎么办?」

在深红双眸直视下,伊库塔为难地搔搔脸颊。

「嗯,关于这个……我还没想出具体方案,因此安排了缓冲期。这次我决定谨慎行动不要焦急,至少到毕业为止的时间都要用来拟定新作战计画。」

他似乎还没找到脱离死路的方法。雅特丽心情复杂地接受这个事实,犹豫几秒后毅然开口:

「既然是这么回事,我有一个提议。」

「嗯?」

伊库塔愣愣地看向她。炎发少女努力地保持平静继续道:

「你知道两年后有高等军官甄试吧。我当然打算参加,不过──根据传闻,那一年雷米翁家好像将派出有力的竞争对手。」

相对于心中的负疚感,准备好的说词流畅地脱口而出。就因为这样我才不可爱,她虽然这么觉得,一段话说来却一点也没吞吞吐吐过。

「身为伊格塞姆家的长女,首席合格勋章势在必得,我想借重你的力量。第一阶段是笔试无关,但从第二阶段甄试起──考生之间展开竞赛时,我想找到足以替我看顾背后的对象。」

雅特丽说完后闭上嘴巴,伊库塔针对这番话思考一下后反问:

「总之,你要我一起接受甄试?」

「当然,我也准备了酬劳。在伊格塞姆家人脉可及的范围为你介绍国内的工作,地点和行业都随你喜欢。这样如何?」

这次少年思索好半晌,说出一个志愿。

「……帝立图书馆馆员也行?」

「我之后得查查看,但多半可以。图书馆员本来就被看成闲差事。」

雅特丽点点头。唔嗯~沉吟烦恼到最后,伊库塔的目光转回少女身上。

「那我答应。拟定下个计画看来还得拖很久,在构思期间待在最轻松的工作环境也不赖。」

「那就决定了。来讲究一下,喝一杯庆祝建立合作关系吧?」

少女说著从肩头的布袋里拿出两个酒杯,其中一个交给伊库塔,再从袋里取出小酒瓶,看得少年双眼圆睁。

「……没关系吗?虽然不见其他人影,这里可是在校区内耶?」

「我可是在玩鬼把戏,不做点坏事哪算数?」

雅特丽恶作剧似的说道,乳白色的果酿酒倒进杯中。

「我已经被你们父子毒化到做得出这种勾当了。之前你也说过,要全力引诱我堕落,看来在一定程度上满成功的。」

「这样的话,我频频带你去闹区到处混也值得了。」

伊库塔爬下吊床,不服输地露出大胆笑容。两人在树林中面对面而立,高举盛满的酒杯。

「为你的堕落及我们的胜利乾杯吧。」

「嗯──乾杯。」

匡,杯子发出坚硬的碰撞声。啜入口中的酒既甘甜又苦涩。

雅特丽在穿越树林回到校舍的途中心想──别有用意的意图表现得太过露骨。

要求他协助自己参加高等军官甄试的提议实现,等于在水面下维持伊库塔‧索罗克和帝国军的连结。这肯定是坚守著不愿从军的他成为军人的可能性,打著一碰到机会就要将他拉进军中的主意。

不必重新分析也很清楚,这是伊格塞姆暗藏的鬼胎。是他们自以为是到极点的希望,企图为帝国军找回桑克雷系统,藉那股新风气替闭塞的未来找出新的光明……在漫长历史中始终如一是伊格塞姆的意义,靠他们自己什么也改变不了。正因为如此,才无意识地寻求负责变革的人物。如同巴达‧桑克雷之于索尔维纳雷斯‧伊格塞姆那样。

不过──雅特丽叹息。就连伊格塞姆暗藏的鬼胎,都被她拿来当成藉口。

相隔四年后重逢的另一半。想拯救她脱离无法逃避的毁灭命运,仅仅为了这个目的一直留在没有未来的帝国的少年。他所有的感情和行动、每一次挣扎都令少女心中充满罪恶的喜悦。对雅特丽希诺来说,她绝对无法主动放手或要求诀别──即使自己明知在最后那道界线上无法回报少年的心愿。

刚买的新衣服弄脏的那一天,从床上仰望声明要令她怀孕的少年,她心想这样也好。纵使那个行为没有任何意义,既然是少年苦恼到最后选择的方法就十分宝贵。不问手段的优劣、方法的好坏,哪怕结果只留下伤痕──那份痛楚才是她不由得想紧紧拥抱的。

「到头来──我无可救药的贪心啊。」

少女做出结论,停下脚步仰望天空……像左手和右手一样两者为一。昔日与他订下的约定依然深扎在彼此心中最深处,至今仍如往昔般不曾褪色──

「对,没错。所以──我不会再放过了。」

──剎那间,周遭一瞬间变黑,冻结般的嗓音从背后传来。

「……?」

雅特丽随著令人寒毛倒竖的战栗感立刻转身──停止呼吸。

佩带双刀的炎发影子。一名伊格塞姆穿著与她毫无差异的装束伫立在那。唯独那对深红眸子充斥著纯粹无杂质的杀气,和她区隔开来。

「永别了,雅特丽希诺。」

伴随冰冷的道别,影子拔出腰际的军刀和短剑。雅特丽还来不及做任何对应,两道刀尖就刺穿她的胸膛。

「啊────」

甚至不容人惨叫的剑光掠过。斩断手臂、斩断双腿、斩断头颅。双刀刀锋执抝地劈开她全身,自那原本是炎发少女的物体彻底地剥夺意义。

连这都只是个开始。将残骸砍得不成原形后,炎发影子挥刀斩向更多事物。

斩断跨越天空的七彩虹桥。斩断开朗温柔的白衣科学家们。斩断巴达‧桑克雷装傻的笑容。斩断优嘉‧桑克雷脆弱的微笑。斩断第一次从厨房偷出食材时的雀跃。斩断浑身湿透地钓起沼泽霸王时的兴奋。斩断意见冲突互不相让的白热化激辩。斩断率领一营士兵执行任务时的苦恼与达成后的喜悦。斩断和狼群死战感受到的战栗。斩断世上任何东西都无可取代,与自身存在的另一半缔结的约定。

斩断在骑士团的回忆。斩断哈洛泡的茶喝起来的滋味与心灵得到抚慰的记忆。斩断对马修直率的挑战心所持的敬意。斩断和托尔威的友谊及对他怀抱的愉快对抗心态。斩断对萨扎路夫无尽的感谢。斩断自己超越臣子立场投向夏米优殿下的一切有人情味的关爱。

斩断对于伊库塔的所有感情。他的心愿、他的苦恼、他的挣扎──他说过的每一句话。一直以来化为温暖光芒充满雅特丽希诺心房的那一切闪耀事物,都被当成无用之物永远斩断。

将这样被切得粉碎的灵魂──碾碎成粉末收集起来──投入火中焚烧。

「──呜────啊──」

靠著封死的焚化炉门扉,半身逐渐烧毁消失的感觉令她喘息。

「──啊────啊啊──」

渐渐丧失。使她成为人类的所有要素,在火焰中连灰烬也不剩地渐渐死去。

那股剧痛言语难以形容。灵魂被撕裂的濒死惨叫,正是折磨她的极致刑罚。

她不可能承受得了。多想马上放声大叫。若能不顾一切地拋弃自尊和辨别力,向熊熊燃烧的烈焰伸出──抓住被割舍事物的残骸,该有多轻松。

可是,她不被允许享受这种安乐。她承担的宿业不允许。所有退路都被交错的双刀刀锋封堵,直到最后一条。

少女仅仅紧闭双眼呆立在焚化炉前。像脚板被铁钉穿透的罪人。像一把牢牢插在地面的剑。

「────────」

在以为会永远持续的折磨尽头,不知不觉间──少女独自置身于空洞的黑暗中。

结束了,她藉此发现。被烈火焚烧的灵魂已彻底死亡。

「…………」

她不再疼痛。死去的心一语不发。她的内在像空洞般空无一物。

在空洞中回荡的只有一个声音──遵从命令,去做必须完成之事。

「────是。」

少女无动于衷地颔首,睁开合上许久的眼眸。她粗鲁地用手背擦去沾湿眼角的液体──那座焚化炉已从眼前消失。

取而代之映入视野的,只是放在角落的床铺、朴素的桌椅与整齐地摆在周遭的行李。炎发少女在熟悉的帐篷情景中沉默地转过身。

「……雅特丽……」

搭档西亚自腰包关心地呼唤主人。少女即刻摇头。

「那女人,已经,不存在了。」

她以钢铁般的声调宣告,走向帐篷出口。看著主人失去所有感情的侧脸,西亚也无法再说些什么。

一来到户外,夜风抚上脸颊。光是这样,泪痕很快就乾涸了。完全清除掉多余的人性,独自留下的伊格塞姆迈开步伐。

为了达成职责。为了讨伐伊库塔‧索罗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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