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linp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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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置身于烧灼身躯的炽热中。
她纤细的身躯被压倒在床上,遭受不带一丝怜惜的粗暴对待。紧抓住她纤细手腕和肩膀的手,力量大得彷佛要把骨头一并握碎,还不断地加重力道。
那双迎面直盯著少女的黑眸,透出层层染上所有负面情绪后抵达的极度漆黑,蕴含了一名青年倾尽一生之力灌注的憎恨。为了承受这股愤怒的蹂躏,少女喘著气躺在床上。
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说,她心中确实怀抱著与为他所恨的痛苦相反的平静。
自从坦承那步向毁灭的奢望以来,少女心中就产生了反常的感情。终有一天,要接受他的制裁与惩罚。由他亲手将在漫长岁月中化脓溃烂,腐败得面目全非的永灵树血统──将身为其罪行结晶的她连同国家一起粉碎葬送。唯独幻想死期到来的情景,她才能得到片刻的平静,才被允许继续呼吸。
然而──刚萌生时还显得抽象的愿望,随著时间过去渐渐带上栩栩如生的真实感。
她无从压抑地忍不住去想像,他将如何把自己彻底玩坏?在他的蹂躏下自己将暴露出怎样的惨状?渴望他如何对待自己?──少女钜细靡遗地以想像填满那凄惨无比的过程。
青年的五指彷佛要挖掉皮肤般深深地陷入从撕破的衣服底下露出的乳房,犬齿咬住她的肩膀,喀喀作响地削著单薄皮肉下的骨头。每一波的疼痛都令少女痛苦挣扎──并全部视为极致的愉悦饥渴地吞食下肚,追求更多的折磨。
赤手空拳比用刀更好──因为能够感受到他的体温。
她想要被他无休无止地凌虐直到断气──因为这样能在他身边多待一会。
不管她再怎么哭都绝不放过她──因为这股憎恨名正言顺至极。
被残酷的拷问折磨的过程中,少女呼喊著青年的名字。彷佛乞求原谅、彷佛寻求救赎,彷佛冀望更重的惩罚。在一连串的挣扎尽头,在那与痛苦互为表里的无尽愉悦里,她的意识变得空白模糊──
「──哈啊──!」
在攀上如濒死般的高潮前那一瞬间,少女睁开双眼。
「──哈啊!哈啊!哈啊!哈啊──!」
她猛然从床上坐起身。即使清醒过来,鲜明的触感仍然残留在全身肌肤上。她的呼息如同吞下烧热的石头般炽热,顺著感觉追溯,可以发现热源来自小腹。
「…………!……」
她的两条大腿正无意识地扭动摩擦著。一产生自觉,一阵羞耻感和自我厌恶剎那间窜上来,令少女肩头发颤。花了几分钟竭力调顺呼吸后──她勉强找回一点平常心,对于那股在体内燃烧、迟迟没有消失的残存情欲,她喃喃自语。
「…………真可耻…………」
近卫队长露康缇‧哈尔群斯卡露出有力的笑容,迎接没找侍从帮忙,自行穿好衣服后走出房间的少女。
「早安,陛下。昨晚睡得好吗?」
尽管说话的人毫无言外之意,这个问题对于此刻的夏米优来说却很尴尬。原本费力摆脱的妄想转眼间在脑海中复苏,令她的脸颊发烫。
「……没问题。伴驾吧,露康缇,我要去处理今日的政务。」
「咦?你不吃早餐吗?」
少女装出表面上的平静正要迈开步伐时,未曾注意到的询问声从背后传来。夏米优猛然转身,黑发青年的身影落入她的双眼。
「──?索、索罗克……?」
「最好还是吃吧,今天大概会比平常更耗费体力。」
伊库塔面露温和的微笑说道,微微拖著左腿拄著拐杖走向女皇。在一阵没来由的焦虑驱使之下,夏米优战战兢兢地仰望青年的脸庞。
「你、你是什么时候过来这里──」
「从昨天深夜开始,我到你在宫中为我准备的房间过夜。虽然我很难适应那么大的屋子。」
伊库塔带著开玩笑的意味耸耸肩。此时,他注意到小小的异状,伸手去摸女皇的脸颊。
「你的脸有点红,夏米优。是不是发烧了?」
「────!」
他不经意地凑上前,让两人的额头贴在一块。自触及之处传来的体温令少女胸中猛然一跳。和僵住的夏米优保持这个姿势一会后,青年乾脆地退开。
「嗯~看来倒也没有。如果身体不舒服,记得马上说出来。政务我会设法应付,你的健康比那些事重要多了。」
伊库塔一脸认真地宣言。和他的关怀正好相反,少女的心脏狂跳得随时有可能发生心律不整。现在和以前在后宫里对著一语不发的他自言自语的时候不同。因为跟站在眼前的青年攀谈,他不仅会回应,甚至还会朝她露出笑容。
「好了,虽然很舍不得,我差不多该走了。基地那边积压了许多工作要处理。我很想拋下那些事不管,一整天待在这边──但如果翘班翘得太凶,萨扎路夫准将可要泪流成河了。」
伊库塔牵起夏米优的手,与她四目交会地说。
「所以,别觉得寂寞。我晚上还会回来,一起吃晚餐吧。」
「……唔、嗯……」
在喜悦、悲伤与同样强烈的罪恶感在心中摆荡,少女只能勉强挤出回答。伊库塔注视著她摇曳的眼眸,突然露出恶作剧似的表情补充道。
「不过──唯独今天,你或许没有闲工夫感到寂寞喔。」
「……嗯,所有人都到齐了吧。」
依依不舍地和青年道别后,夏米优前往召集中级文官举行的国政会议,处理今天的第一桩政务。
一看见她走进来,先行到齐站在座位前等候的官吏们同时默默地行礼。而受礼的女皇也率先入座,悠然地点个头。
「我允许诸位就坐。」
徵得女皇的准许,文官们终于陆续坐下。尽管这样行礼如仪看来很夸张,但在礼制上和过去相比已经过大幅的简化。如何兼顾礼制和合理性,总是令改革者感到苦恼。
「书记官,列出今天的议题。」
受到催促,一名官吏站起身做个深呼吸后开口。
「启禀陛下。因小麦产量不足,南域有几个州发生小麦价格暴涨的状况。都是降雨量稀少,去年收获量不佳的地区──」
听完他举出具体的地区和数据,女皇静静地摇摇头。
「我能够理解因歉收导致市场上小麦减少的因果关系,不过回顾到直至去年度的产量,还没到造成如此重大影响的时候。现在应当是开放储粮弥补供应的时期,但小麦流通量却极端地降低──代表有人大量囤积。」
官吏之间立刻掠过一阵紧张。在分析来自臣子的报告并看穿成因背景的能力方面,谁也比不上她。
「尽管从他人的困境中谋求良机是经商常情,我无法容许有人主动制造出那些困境。奉我之名,立刻警告那些人缴出储粮──」
「我反对~」
一声散漫的发言突兀地插进被年轻女皇的威严控制的现场。官吏们错愕地转头望向下座,发现在目光所及之处,一名穿著短版白衣的少女坦然地举起一只手。
「……打断我的发言发表意见?胆子大得不像出仕后首度出席会议啊,瓦琪耶三等文官。」
「说反了、说反了。因为第一次出席,我才特别有干劲啊,陛下。」
受到伊库塔推荐,被任用为文官的科学使徒──麦琉维恩瓦琪恩‧夏特维艾塔尼耶尔希斯卡兹,即使面对君主的调侃,依然带著笑容回应。
「毕竟,只不过是要逼贪婪的商人吐出囤积的小麦,不需要劳烦陛下挥舞鞭子。这点小事以后多得是,要一一收拾掉可是没完没了。」
「不──正因为能预料以后会经常出现类似的状况,为了避免问题再度发生,我认为立下一个严罚禁止的例子很重要。」
「的确没错。不过,您在过去两年间采取过许多次类似的行动吧?每次爆发叛乱,陛下都亲自率兵镇压。我认为这样已经很够了。」
「……唔?」
「由于这番努力奏效,如今帝国里还敢轻视陛下的人不多了。所以,这次的囤粮问题起因更加低俗。也就是说──出自于肤浅的期待,认为动这点程度的手脚不至于被发现、政府应该会放他们一马。」
周遭的文官提心吊胆地听著年轻的她肆无忌惮的发言。虽然认为应该立刻制止她,但只要女皇还在听,就不可能这么做。瓦琪耶不自觉地折腾著文官们的胃,继续往下说。
「无论陛下多么努力,也不可能根除这些状况。因为大家都以为只有自己不会出事。如果您坚持要处置,不加警告直接处决或许有效,但只要间隔一次警告就不管用了。因为每个人都会以为,在接获警告之前都还不要紧。」
「……也有一番道理。不过,小麦不足是无法坐视的现实问题。你可有替代方案?」
「与其说是替代方案,基本上就是放著不管,促使他们自行解决。」
这出乎预料的回答令夏米优瞪大双眼。瓦琪耶噘嘴抱起双臂。
「这件事,多半是当地的军团接到民众的陈情吧。在帝国,典型的解决方式由军人居中协调找出妥协点,从这次开始最好停止这么做。如果问题复杂化到不可收拾的话另当别论,但突然有第三方介入太奇怪了,哪怕是陛下也一样。」
文官们哑然失声。其中一人站起来,焦虑地插话。
「等、等等!照这样放著不管,小麦不足将导致民众饥荒!若事已至此状况还是没有改善,在最坏的情况下,民众甚至很可能去砸大商铺!」
「嗯,应该会发生。人一旦挨饿就会焦急,一焦急就会主动展开行动。这是身而为人理所当然的行为。」
「什──!」
会议室里充满了惊讶到极点而哑口无言的气氛。但瓦琪耶丝毫没因为这股气氛而退缩,她双手叉腰,悠然自适地往下说。
「我想问问各位,在古今中外,当人遇到困难时首先该做的行动是什么?拜托当地的军人解决问题?等待坐镇中央的陛下裁决?──都不是对吧。试图自力找出并解除原因,这才是简单的正确答案。」
「就、就算如此──」
「要说起来……」
少女不等周遭众人反驳,抢先再度开口。
「要说起来,这个问题的当事者是州民和商人们才对。事情与军人无关,跟我们这些中央官员的关系更是薄弱。明明没什么关连却还插手干涉,问题将变得更加复杂。先把问题的组成要素降低到最低限度,让状况单纯化吧。如此一来视野不仅变得清晰,也能减轻陛下的负担,这是一石二鸟。」
听到这一连串的发言,夏米优抱起双臂陷入沉思。
「……总之,你想说的是应该划清国政和经营州务之间的界线吧?」
「没错。州务交给州来处理,陛下则负责唯有陛下才做得到的事。」
瓦琪耶露齿一笑说道。女皇依然保持与她形成鲜明对比的严肃表情,犀利地拋出反问。
「虽说交给州来处理,这份工作具体来说要由谁来做?总不能命令当地官吏去说服商人。」
「他们应该正忙于办理陛下命令的徵税业务,话说敕任官和我们一样,并非问题的当事人。在此必须让那些因为小麦不足而困扰的当事人展开行动才行。」
「你坚持促使州民自身动手?」
「那是当然。只要得知小麦不足的原因是有人囤积粮食,州民也能采取不少因应措施。方才谈到的砸店也是其中一种。既然敢贪得无厌的做生意就该经历惨痛的教训,这是十分重要的。如果其中有一方轻视对方,就无法培养出健康的相互关系。」
「……你想说为此破坏秩序也是无可奈何的?论点实在太过极端了。在培育出你口中的『健康关系』之前,那个州的治安将糟糕至极啊。」
「嗯,没错。所以砸店终究是最后的手段。在民众动用暴力解决之前,教导他们该采取什么办法──这是我们所能做到的最佳支援。」
瓦琪耶大胆无畏地说,双手摆出握住钓竿的动作。
「打个比方,政府至今都是捕鱼给饥饿的民众吃。不过以后要改成教导他们如何钓鱼,然后借钓竿给他们。怎么样,陛下?这应该和您想做的事情一致吧?」
「……唔。」
想法在出乎意料之处被人看穿,令夏米优不禁辞穷。知性在不讲道理的言论中惊鸿一瞥地闪现。她始终无法决定,该如何评价眼前的对象。
「的确,提升各州自治能力是我的目的之一。话虽如此,我无意利用小麦不足的困境来达成这一点……」
「嗯嗯,因为陛下很温柔嘛。」
文官们同时瞪大双眼。身为科学家的少女,乾脆地断言了他们绝不会向君主说的话。宛如在描述不证自明的事实般,她极为简单地说了出来。
「不过,希望您将这次的状况看成一个好机会。尽管这么说很无情──人类在饥饿时更有行动力。」
瓦琪耶扬起嘴角露出狡猾的微笑,她指出的症结令夏米优吃了一惊──这种反过来利用人民困境进行改革的想法,和夏米优意欲达成的「以战败净化国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性质相同。
「……民众长年来对军人的依赖,导致以劳工工会为首的各州组织早已形同虚设。若要促使州民主动对抗商人们,必须给这些组织注入新的生命力。」
「您应该早已挑选并培养了这方面需要的人才吧?陛下登基已超过两年,这么显而易见的问题,您不可能一直搁置到今天都没处理。」
瓦琪耶耸耸肩,不经意地展现她对于女皇能力的信赖。夏米优抱著困惑与理解交错的心情,皱起眉头。
「给这些人在头衔方面镀层金,派往当地负责煽风点火──不,担任顾问。至于官职,嗯~随便安排个地区监督官之类的。经由他们的支援建立以州民为主体形成劳工工会,凭藉州民们本身的力量对抗商人们的囤粮行为。」
「…………」
「既然都派遣人才过去协助了,民众也没有藉口责怪内阁玩忽职守。声誉会下滑的是无视民众请愿的军方,但这也无可奈何,若不下降到应有的程度反倒叫人头痛。军方可不能从平日起就热情地关照民众。如今伊格塞姆卸下领导地位,军队再维持这样反而将形成叛乱的温床。」
女皇特别认同她的最后一句话──夏米优看了出来,瓦琪耶看似满口肆无忌惮的不讲理言论,实则在帝国既存的各种问题方面与她有共通的认识,反倒有些部分比她看得更远。这使得夏米优姑且对这名科学家少女另眼相看。
「……好吧。正如你所言,我已准备了用来支援地方提升自治能力的人才。本来打算再观望一会将他们派往当地的时机,但你认为州民们面临饥饿问题的此刻正是良机的见解颇具说服力。」
「嗯嗯,真不愧是陛下──唉,轻松地著手吧。反正日子还长著呢。无论失败也好、成功也好,这桩事件都将成为很好的代表案例。」
瓦琪耶事不关己似的说道,那种也能看作不负责任的态度触怒了女皇。夏米优露出比先前更加严厉的目光瞪著对方,语气沉沉地给予忠告。
「……你这次的提案,我就采纳了。不过你要记住一件事,科学家──政治并非给你们做实验的地方,在此处下达的每一项决定都会撼动国家的状态。你要明白,不了解这份沉重的人,没资格参加这场会议。」
女皇语中含怒地断然说道,与她抱有同感的文官们严厉的视线也汇集到得意忘形的新人身上。在任何人都应该惶恐畏缩的气氛中,承受压力的当事人却悠然地低头行礼。
「遵命,陛下……虽然略嫌僵硬,这严格的态度是您的美德。我会尊重的。」
到了这个地步,夏米优也不得不感觉到──瓦琪耶无所畏惧的态度与某个人很像。
*
「早安──哎呀,大家都到齐了。」
另一方面,一名青年于同一时间出现在高级将领们默然列坐的中央军事基地内。尽管这一幕看似不合时宜,但他肩头的阶级章证明这并非什么玩笑。
当史上最年轻的帝国军元帅到场,保持坐姿的将领们同时以目光致意。
「嗯~气氛还真拘谨啊。这或许是将级军官的军事会议理所当然的气氛,但由我来主持的时候,可以稍微再放松一点。」
伊库塔走到自己位于圆桌上首的座位入座,喃喃抱怨几句。以往由索尔维纳雷斯‧伊格塞姆主持,和近日改由女皇夏米优主导的军事会议,气氛沉重得对他而言有些难以呼吸。
「这要求恐怕很难办到,元帅阁下。只要想起直到不久之前都是谁坐在那个位子上,我就不由得挺直背脊。」
率先开口的是在场众人中与青年关系最亲近的暹帕‧萨扎路夫准将。尽管被伊库塔抢走「最年轻将领」的名号,依萨扎路夫的性子,别说觉得不甘心,反倒还高兴得很。青年有些寂寞地笑了。
「希望你们别太过畏惧她……唉,不过这得花些时间缓缓改善。无论如何,军事方面的事务暂时都交由我负责,所以会议气氛也要有相应地改变。我打从以前起就受不了沉重的气氛。」
伊库塔喀吱喀吱地转了转脖子宣言。相对的,将领们在表面上保持沉默,但也有人在圆桌边离青年不远处悄悄开口。
「……我可以说句话吗,雷米翁上将?」
「什么事?席巴上将。」
「你刚刚感到很怀念吧?」
被他指出这一点,将已故盟友的面容与黑发青年相重叠的翠眸上将突然扬起嘴角。
「所以,先来讨论还能笑得出来的议题──也就是帝国军内部监察的结果。」
和伊库塔的期望相反,这番开场白令现场气氛一下子紧绷起来。雷米翁上将找回身经百战的将领应有的威严气势开口。
「……是怀疑高阶军官中藏有内奸一事吧。」
「是的。不过──从结果来看查无此事,高阶军官中没有内奸。」
青年先发制人地陈述结论。感到出乎意料的将领们将目光汇集到他身上,伊库塔淡淡地往下说。
「关于这次的情况,应视为引发我们怀疑有间谍的存在也是齐欧卡策略的一环。我判断做更深入的调查,也只是拉长被齐欧卡玩弄于鼓掌之间的时间罢了。」
这听起来失之仓促的结论,令翠眸上将再次开口。
「……有三个疑点让我难以释怀。第一点是,我方事先进行的秘密侦察扑了个空。看出阿尔德拉教民出现可疑动向的陛下,其慧眼之犀利无庸置疑。然而,为何事先调查却未有斩获?」
「我认为原因出在调查人选上。接下秘密侦察任务前往当地的部队,全都缺乏关于这方面的工作经验──是这样没错吧,萨扎路夫准将?」
被点到名的萨扎路夫叹了口气站起身。就像这次出席是专门来承受责难的,他一脸认命地点点头。
「……我很清楚,这次暴露了无能的丑态。侦查工作和在前线打仗截然不同,尽管自认为已经全力以赴,我无法否认事事都得摸石头过河。」
由于没有逃避责任的意思,他并未试图申辩。彷佛要帮他补上解释一般,伊库塔立刻帮腔。
「说归这么说,我认为为此责怪萨扎路夫准是错怪他了。在必须进行大规模秘密侦查任务的状况下,缺乏足以胜任的人手──这才是真正的原因。对于准将等人出任务的夏米优来说,应当也是不得已的选择。既然没有专家可用,至少找值得信赖的对象……她应该这样下判断的。」
「这代表著──直接的原因,是在调查现场的秘密侦查方式出了问题?」
「我是这样认为的。至于齐欧卡方面,应该也是以故意让我方事先察觉教徒动向为前提来设计策略。他们根据地理条件,找出来自中央的调查部队可能优先调查的地点。然后或许是透过当地住民的诱导,将侦查部队调查这些地区的城镇和村落的顺序蓄意地往后延。」
唔……翠眸上将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他带著能够理解但尚未接受的神情,继续追究疑点。
「再说到第二点……追逐教徒们入山的部队,后来和陛下一起在山上遭遇包夹的过程又是如何?根据我得知的消息,敌军的行动时机在所有层面都过于精准。认为其中有人即时外泄情报,应该是较为妥当的想法。」
「真的是这样吗?令人产生这种感觉的最大原因,我想是逃离俘虏收容所的齐欧卡海军第四舰队抵达山脉山脚处的时机,正好抓准了最前线的马修少校等人遭遇反击开始撤退的时候──
不过实际上,并非内奸的人也有可能通知齐欧卡军这个时间点。同样身处前线的敌方将领约翰‧亚尔奇涅库斯,在现场掌握了我方面临的困境。在此应该视为是那家伙自行联络了友军。不管是派出快马或信鸽传讯,考虑到其部队当时与第四舰队的相互位置,这绝非不可能之举。实行起来,反倒比行动受限的内奸更容易。」
「……那么最后一点,关于尤格尼少校的嫌疑呢?若非他本人即为内奸,就是有人企图拿他顶罪──根据报告内容,我认为结论应该是两者之一。」
雷米翁上将问出最重大的顾虑之处。他的口气很平静,却带著毫不留情地驳斥一切拙劣敷衍藉口的严厉。
伊库塔表面上保持平静,感到冷汗流过背脊──他的谎言必须瞒过这个人物。
「那一样是齐欧卡的策略──我认为那只关键所在的精灵,是主动溜进尤格尼少校的背包里。」
「主动?」
「是的。在桌状台地展开防卫战当晚,有许多火精灵潜入我军阵地意图放火烧毁物资……不过,他们的目的还不只如此。躲进帝国士兵的行李内,在适当的时机被人发觉,令行李持有者蒙上可能是间谍的嫌疑──我认为有一定数量的精灵企图这么做,而尤格尼少校成了下手目标。这是用来促使猜疑在我军阵营内蔓延的计策。」
伊库塔流畅无碍地说明。他很清楚──将谎言交织在诸多的事实当中,是隐瞒一个谎言最有效的方法。
「情况或许更为单纯,那只精灵只是在快被我方士兵发现时碰巧躲进了尤格尼少校的背包,后来在想要返回齐欧卡阵地之际被人逮到──虽然这种看法略嫌乐观,可能性还是远比怀疑有内奸更高。为了提防内奸的存在,我当时曾大幅强化内部监视体制。若要穿越监视网,小巧的精灵比起体格庞大的人类更加适合。」
明知这么做厚颜无耻,伊库塔还是拿他对自身能力的信赖当作挡箭牌。雷米翁上将面有难色地陷入沉默。由于当时不在现场,他难以更深入地追究此事。更重要的是,如今的翠眸上将是支援伊库塔的后盾。
「顺便一提,接下来就是笑点所在──关于帝国军的间谍疑云,有人匿名密告,还说出了内奸的名字。」
「什么?」「到底是谁?」
将领们霎时间一片哗然。在充分地引起他们的兴趣后,伊库塔缓缓地说出一个名字。
「这个嘛──首先是伊库塔‧索罗克。」
不出他所料,一股沉默笼罩了会议室。
「…………啊?」
「据说他是奉齐欧卡之令笼络女皇、企图将帝国导向衰亡的国家心腹之患。证据就是他父亲是战犯,母亲更是齐欧卡人。哇~这家伙好可疑~」
他不加抑扬顿挫地说著,同时翻阅手中的文件。
「另外还有托尔威‧雷米翁。据说他和上述人物伊库塔‧索罗克勾结,企图颠覆国家。马修‧泰德基利奇为了重振家族过往的荣耀,正在筹划大规模军事政变。哈洛玛‧贝凯尔自从军开始就是齐欧卡特务,如今依然在执行任务等等──哎呀,伤脑筋啊伤脑筋,帝国军里到处都是间谍。」
伊库塔念过一遍之后拋开那叠文件,双手抵住圆桌注视著将领们。
「想来各位也明白了?如同在桌状台地作战时一样,齐欧卡出招想破坏我方的人际关系。自从在夏米优统治下建立新体制后过了两年多,组织逐渐稳固,相对的也到了传出各种杂音的时候。例如某某人在营私舞弊啦、看不顺眼总是只有那家伙受到重用啦,如此这般……只要回顾过去就能了解,抓著这种地方找出破绽趁虚而入是齐欧卡的拿手好戏。」
将领们抱起双臂沉吟。他们全都感觉到,这种手段的确很符合齐欧卡的作风。察觉诡辩快要说服众人,伊库塔继续追击。
「这便是我说要暂时结束内部调查的理由。无论内阁也好、帝国军也好,万万不可容许猜疑在组织内部蔓延。也请各位不要理会这些和涂鸦没两样的密告,完全是浪费时间。」
再加上伊库塔这般断然宣言,让在场所有人都犹豫起是否还要重提此事。没有人提出异议。因为这数十年来,他们都深深体会过被齐欧卡的企图玩弄摆布的屈辱。
「虽然已发出内部通知,我将在近日内以我的名义正式地宣布尤格尼少校洗清间谍嫌疑的消息。我准备帮助他恢复原本的军职,请大家在这一点也给予协助。」
大半的将领都颔首表示同意。确定没在任何人脸上看到强烈的怀疑之色后,伊库塔偷偷松了口气开口。
「还有什么意见吗?──那么,此事就谈论到这里为止。进入下一个议题吧。」
「呼……下午有一场军事会议、两堂课与一次演习视察,还有堆积如山的文书工作吗──虽然本来就知道,不过元帅还真忙啊。」
拐杖喀喀地敲打著走廊地板。忙完上午的工作,伊库塔正走向军官餐厅以休息片刻。即使在这阶段,他也被迫发挥强大的自制力。只要稍有放松,他就会忍不住走向架设在基地各处的吊床。
一踏进餐厅时,两张熟面孔如他所料地迎了上来。
「辛苦了,伊库塔先生。要不要一起吃午餐?」
「那我就不客气了。当元帅真是忙得累死我了。」
「准将也很忙碌喔,阁下。不过我有优秀的副官,帮了很多忙。」
伊库塔感激地加入正同桌吃午餐的哈洛和萨扎路夫,向很快就走过来的服务生点餐之后,他向如今成为部下的最棒的上司耍起贫嘴。
「好,决定了。我要向梅尔萨中校发出人事令,将她调来我的办公室。」
「吶吶~你可别说出去,其实我正密谋发起军事政变,如果阁下这么做,我就真的付诸执行喔?神圣萨扎路夫帝国异军突起?」
两人互相开著濒临危险边缘的玩笑,交会的目光火花四射。一如往常的互动令伊库塔松了口气,深深地靠在椅子上。
「不过从实际问题来说,我是想要一位有能力辅佐日常业务的副官。若能交给苏雅当然最好,但她还在读军校。」
「我可以从部下当中推荐人选给你,你比较喜欢年轻男子还是老男子?」
「那当然是魅力十足的年长女性……虽然很想这么说,这方面就单纯以实力为优先吧。哪怕是浑身肌肉的壮汉我也会忍耐的,硬要说的话,希望在思想和性格方面没什么怪癖。因为我会把相当多的杂务丢给副官处理。」
「那不就是一般的优秀人才吗?部下里有这种人我可就轻松了,调到阁下那边太可惜了。」
「哈哈哈!萨扎路夫准将,你以为只要称谓加上阁下就算是讲话有礼貌对吧?」
「不好意思,我教养不够,这就是我毕恭毕敬的极限了。代替我这个没用的大老粗奋力干活吧,史上最年轻的元帅阁下~」
「讲这种话真的好吗~我可是有好多工作想交给北域方面战役的大英雄办理呢~看来你也适应了将级军官的身分,不如从明天起简式晋升为少将好了~」
「混蛋!你敢再给我升官试试!我就抱著梅尔萨中校逃到天涯海角!」
「喔──你说要抱著谁逃走?」
一道人影站在萨扎路夫背后。那熟悉的嗓音令他脸色猛然发白,战战兢兢地回过头。
「才想著准将的午餐休息时间太长过来看看情况,原来是在和元帅阁下畅谈?把办公桌上堆积如山的公文拋在脑后,聊得非常起劲嘛。我人微言轻不便扫了两位的谈兴,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梅尔萨中校本人脸上浮现可怕的微笑站在那里。萨扎路夫领悟到找任何藉口都没有意义,彻底放弃对没吃完的午餐的留恋,活像弹簧人偶般从椅子蹦了起来。
「我这就回去。那么元帅阁下,告退。」
萨扎路夫没有抑扬顿挫地简短说完后,紧贴著梅尔萨中校并肩走回办公室。那背影就像条脖子上拴了绳子的狗,看得伊库塔大大地叹了口气。
「……变成那副德性也很伤脑筋。副官的人选可得谨慎挑选……」
想到同样的命运可能明天就会降临在自己身上,伊库塔喃喃地说。他抬起头,看著留在餐桌边的哈洛。
「久等了。你有话要跟我说吧,哈洛。」
「……是的。不过,那个……」
即使她什么也没说,青年从一开始就理解她的意图。从哈洛顾忌被旁人听见的反应,伊库塔就半是察觉谈话的内容。
「啊,想和我交谈的是『她』吗?──我明白了,到外头散步聊聊吧。」
两个人并肩走出餐厅,一路走到如今连演习也不再使用的广场上。当周遭完全不见人影时,伊库塔环顾四周后开口。
「──这里视野开阔,不必提防有人窃听。出来吧,派特伦希娜。」
被他用这个名字呼唤的哈洛肩头颤抖一下,微微垂下头。十几秒后──与先前的她气质截然不同的另一个她出现了。
「……我听胡渣男提起了上午军事会议的经过。」
「唔,省了我再说一遍的麻烦。然后呢,怎么了?」
青年十分爽朗向一阵子不见的派特伦希娜攀谈。对于他毫不犹豫展现的友爱感到困惑之余,她切入正题。
「……你对齐欧卡的行动先发制人的手段果然厉害,将我们的情报掺杂在包含你自己在内的荒唐『匿名密报』里,消除真实性。如此一来,就算以后齐欧卡提出真正的告发,也不会有任何人当真……」
「因为这在可动用的手段中是最简便的,我另外还同时进行了各种处理。例如你在户籍上的老家……不好意思,被我烧掉了。你的『父亲』和『母亲』早已销声匿迹,不过幸好『五个弟弟』实际上并不存在。如果真有这些人,处理方式就需要大幅更动了。」
「那是用来维持哈洛精神稳定的设定,并未作到安排实体的程度,要蒙混过去还算轻松吧。至于『父亲』和『母亲』,现在应该回到齐欧卡报告了。真实身分曝光的间谍,留在敌国只是种风险。」
派特伦希娜无聊地哼了一声,继续道。
「实际上,齐欧卡提出简单明瞭的『告发』的可能性并不高。因为这等于主动宣传自己掌握不了间谍……因此,对付这类背叛行为的报复将悄悄地进行。在晚餐里下毒、在人群中自背后捅来一刀──或许是明天、或许是五年后或十年后。在行动来临前不给叛徒一丝休息时间,可以说是最大的报复。」
就连谈论她们可能终会走上的命运时,她的语气始终淡淡的。将投向虚空的视线转回伊库塔身上,派特伦希娜略微加重语气说道。
「别误会──我和哈洛都没软弱到畏惧遭到报复的程度。我好奇的是你的想法,伊库塔‧索罗克。从客观角度来看,容许我们继续留在同伴之内,不管怎么想都是脱出常轨的判断。」
自她声调中透出的情绪与其说是怀疑,反倒带著敬畏之色。直到现在,她依然难以准确衡量把她这个恶意人格一并纳入怀中的伊库塔‧索罗克这名男子。
「在和我搏斗的那一天晚上,你向骑士团成员们说了很多话……那些说辞通通是诡辩吧。」
「…………」
「要求他们把追究责任的对象追溯到遥远的过去太犯规了。我们的行为害死了许多士兵,应该接受相称的报应──这是军中赏罚分明应有的标准。事实上,许多军人都基于这个准则受到处罚,例如萨费达中将便是如此。」
伊库塔没有回答,派特伦希娜继续试探──在青年沉默背后的真实想法。
「然而,你却拿出其他衡量标准低估我们的罪行,这是明显的双重标准,你背叛了许多作为军人一直以来捍卫的事物……你有所自觉吧。刚才谈话时,你连一次也无法直视暹帕‧萨扎路夫的眼睛就是证据。」
青年咬紧牙关,沉默不语。派特伦希娜转换角度继续追究。
「谈谈更实际的话题吧──你为何可以断定,一度背叛过的人不会再度背叛?就算今天无意如此,但明天的事谁知道。不,搞不好我们从当下这一瞬间起就会开始准备下一次的背叛……你打算往后一直在背脊发寒的处境中同时与许多敌人搏斗?」
派特伦希娜正面询问青年。她无法模糊不清地搁置这一点不顾。并未打从心底理解眼前这名男子就把哈洛的命运托付给他,是她唯一绝对做不到的事。
经过漫长的沉默之后,伊库塔缓缓地重新转向女子静静地开口。
「我相信你们──我认为我现在有资格说出这句话了。」
派特伦希娜不悦地皱起眉头。从这个反应回想起对方的性格,伊库塔语带苦笑地补充。
「先不提哈洛,你不适应有人拿信任当作依据吧。虽然是画蛇添足,我就来补足一些道理上的说法──你是在严酷的环境中为了保护哈洛而诞生的另一个人格,是这样对吧?」
「……没错。」
「反过来说,在保护哈洛这一点上,你比任何人都更诚实。代替她弄脏自己的手、代替她犯罪──你一直以来都保护著哈洛的心。无论至今曾做出多少次背叛行为,唯独这个来历是坚定不移的。」
伊库塔直视著对方的双眼斩钉截铁地说。派特伦希娜不禁向后仰。这名性格别扭的男子偶尔展露的坦率部分,令她感到十分心神不宁。
「我想保护的东西和你一样。因此,你以后没有任何理由背叛我。你不觉得这道里非常简单吗?」
这是专为她准备的理论。伊库塔瞥了谨慎地考虑是否要接受的派特伦希娜一眼,忽然垂下眼眸。
「然后──关于你指出的其他部分,我无话可说。你全都说对了。」
青年接下来的声调中透出的沉重挣扎,令派特伦希娜赫然惊觉注视著他。
「与其站在光明正大的立场审判同伴的罪行,我更想和同伴一起犯下同样的罪──我打从以前起就是这种人。因此我在骑士团内部和外部之间划分了明确的界线,决定无论发生任何事都要保护在这条界线内的同伴……简单的说,我从一开始就下定了结论。我连一次也没苦恼过要不要原谅你们这个问题,心中只考虑著该如何保护你们。」
说到此处,伊库塔发出一声包含等量自嘲和羞愧的叹息……要保护什么?与什么战斗?有时则是决定要割舍什么?那是在战场上不断自问这些问题的他,处于现阶段的自觉态度。
「另一方面,如今我同时是掌管帝国全军军纪的元帅……真是叫人晕眩的状况。让这种人当上军方领袖还视为英雄崇拜,只能说是历史性的大错。总有一天,这个国家的每个人都将体认到这件事。」
伊库塔激烈地低声说道,沉默片刻。他花了几秒钟整理情绪后再度抬起头,神色已恢复平常的沉稳。
「有点扯远了,回到正题吧……我是真的对于以前没有好好面对你的事实感到内疚,马修和托尔威也是一样的。不过我有自觉,直接拿这一点挪用为原谅你的依据是明显的诡辩。因为这是除了我们以外,没有人会接受的理论。如果其他人听见,想必会愤慨不已。」
「…………」
「然而,当时我只能这么说。如果拿出外部的基准……拿出赏罚分明的正确基准来衡量,马修和托尔威将绝对无法原谅你。无论再怎么想原谅和接纳,深入骨髓的军人规范也将阻止他们这样想……因此我透过诡辩给予他们机会,编造出让他们得以原谅你的理论。无论理论有多荒谬,我知道那是他们最想要的东西。」
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溺水的人在水中吐出的气泡。伊库塔间隔著极为痛苦的呼吸,依旧往下说。
「雅特丽的挣扎,想必会比他们更加强烈。换作以前的她,应该会压抑自我送你上法庭,就和她遵从敕令想要讨伐我的时候一样。
不过──现在的她不同,融入我体内,身在此处的她的结论是……」
唯独在传达自己体内的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的意志时,他的声音停止了颤抖,坚定不移地断言。
「骑士团是夏米优的摇篮,不能缺少任何人。这是绝对必要的──在她还是孩子的时期。」
断然说完这句话的同时,伊库塔以双手抓住对方的肩头,半是拥抱地告诉她。
「哈洛、派特伦希娜……我们能够接纳你们作为同伴,但绝对无法在真正的意义上赦免你们。因为你的罪行已经是我们全体的罪行了。只有那些因为你们的活动而负伤、丧命的士兵们,以及他们的遗族才有正当权利给予制裁。」
「…………!……」
「所以,我也──再也无法在最敬爱的人面前抬头挺胸。」
伊库塔回想起──为了贯彻诡辩理论不得不欺骗的所有人,对他们背负的看不见的负债,以及负债压在身上的沉重。特别是面对指挥下的士兵们的死亡,感到最内疚的人必然是现场的阶级最高的将领。
「……萨扎路夫准将……从今以后,我甚至无法乞求你的原谅……」
青年说出他绝不想欺骗的对象之名。几滴透明的水珠滑落,沾湿了女子的衣襟。
*
「陛下,午餐送到了。」
「进来。」
在办公室里,夏米优一手拿著印章面对著堆积如山的文件。听到守在门口的近卫队长露康缇报告,她的视线没有从文件挪开,直接回应。
「打扰了……陛下,请问……今天也准备这些就可以了吗?」
侍女推著运送餐点的手推车入内,一边将盘子摆在桌上一边有点困惑地问。夏米优瞥了一眼,冷淡地回答。
「……没问题。两片玉米粉制的面包、炒蔬菜烩肉、适量的优酪乳和水果,全都遵照了我的指示。」
「……是、是吗?那么,告退了……」
摆好餐点的侍女行了一礼,静悄悄地离开办公室。夏米优决定先处理完一堆文件后再吃饭,手头依然不停工作著。然而,近卫队长的声音再度传来。
「陛下,接连打扰您实在惶恐,但有客人希望会面。」
「会面?是谁?」
「是瓦琪耶小姐,据她本人所言,目的是『一起吃午餐吧!』。」
一听到这句话,夏米优的印章盖歪了一大截。她持续不停工作的双手终于停了下来,投注在政务上的思考不得不转向访客。
「……虽然有些头疼,总不能对索罗克提拔的人物置之不理……让她进来。」
「遵命。」
露康缇马上回应并传达她的意思,接到指示的侍从跑过走廊的声音远远地传来。又过了几分钟后,夏米优感觉到访客接近,她前方的对开门猛然地敞开。
「锵锵锵锵~人家这个午餐伴侣登场啰!这里有孤伶伶地吃著难吃食物的可怜孩子吗~!」
瓦琪耶开口第一句话就大声嚷嚷。她远远突破预期底线的登场方式,令女皇不禁按著太阳穴呻吟。
「……幸好还没开动,不然说不定会被刚刚的冲击吓得噎住。」
「哎呀真会开玩笑!不过太好了,我也带了便当过来,这样就可以一起吃了!啊,这张椅子借我坐喔?」
瓦琪耶发现一张与执政用椅子分开放置,供平常使用的藤椅,就拖到夏米优的办公桌前,又把带来的便当擅自在桌上打开,看得女皇皱紧眉头。
「……我不记有徵求你一起用餐,也没准许你就坐。事到如今才问也无济于事,但你不认为晋见皇帝应该学好最低限度的礼仪吗?」
「嗯,约尔加教过我,但我通通当成耳边风了。我打从以前开始就讨厌礼貌、规矩之类的东西。夏米优你很擅长这些吗?」
「礼仪没什么擅长不擅长可说的,是身为皇族就会如同呼吸般自然习得的事物……话说,如果我没听错,你刚刚是不是省略了所有尊称直呼我的名字?」
「嗯,我叫了你夏米优啊。伊库塔哥交代过,要我在私下场合别称呼你『陛下』。」
唔,夏米优不禁辞穷。一搬出伊库塔的名字,她就无力反驳。瞪著对方悠哉的笑容好一会后,她轻轻地发出叹息。
「……尽管还摸不清有何意图,既然是索罗克的意思,就不能拒绝了。这件事我知道了。只限于没有外人在场的私下场合,我允许你直呼我的名字。虽然感觉上不太愉快。」
「你讨厌别人直呼你的名字?」
「视情况而定──如果是被不熟的人单方面嘻皮笑脸地喊,大多数人都会感到不快吧。」
「嗯~的确没错。」
瓦琪耶抱起双臂陷入沉思,不过没持续五秒又再度开口。
「但是但是,我觉得夏米优感觉很亲切耶,例如说像这份食物。」
「……?我的午餐怎么了?」
「与其说怎么了,不如说简朴得很夸张。连低阶文官的午餐都比这个豪华一点。不但菜色少,我看那些面包甚至不是面粉做的吧?」
少女指出这一点,直盯著摆在桌上的餐点。夏米优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目前军事费用的压迫造成财政预算吃紧,不可能有多余的钱花在奢侈的日常三餐上。面包原料是玉米──我看好能够提升至新主要谷物地位的农作物。我正在亲自确认玉米加工后吃起来的滋味。」
夏米优心想现在没空继续处理公文,便伸手去拿自己的午餐。她撕下一小块玉米粉面包含进口中,咀嚼起来。
「……嗯。尽管比不上面粉制的面包,和初期试作品相比,口感已经大幅改善了。若是这种水准,足以接受作为常吃的主食……」
夏米优分析著面包的滋味,忽然察觉眼前正有人拋来热烈的注视。夏米优对于一双黑眸闪闪发亮地盯著自己的科学家少女感到有点恶心,开口问道。
「…………为何这样猛盯著我看?瓦琪耶三等文官。」
「小夏米优帅呆了~」
这句回答完全出乎意料。听到少女没头没脑的赞美,夏米优无法肯定这句粗率至极的话是不是真正的赞美,十分困惑地回望著她。
「帅……帅呆了?」
「嗯,你超帅的。不仅年纪轻轻就以皇帝身分主持国政,每次爆发叛乱时还一一亲自前往镇压,连吃饭的时候都顾念著百姓的生活。像这种超级少女,不说她帅呆了又该说什么?」
听到此处,女皇终于连结起对话的脉络,心中同时涌现一股自嘲和烦躁。夏米优脸上浮现自嘲的微笑,望向科学家少女。
「……你的判断是错误的。」
「嗯?」
「真正优秀的君主从一开始就不会让国家发生叛乱。而真正顾念人民的君主从一开始就不会让他们挨饿。正因为我并非名君,世道才会混乱,人民才会为饥馑所苦。这是无庸置疑的因果关系。」
一切都是自己领导无方的结果。对于女皇而言,她说出口的责任归属在她心中是不辨自明的事实。然而,瓦琪耶愣愣地歪著头,立刻反驳。
「这种说法很不科学。因为这一切都只不过是登基时机的问题,导致你得一肩扛下直至上一代的暴政造成的后果。就算出发地点不好,一点也不至于影响你个人的评价吧?」
你在恶劣的状况中拚尽全力了。这个观点,在科学家少女心中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实。夏米优把拿起的面包放在餐盘上,开口反问。
「出发地点?──你是指哪个时间点?」
「两年多以前,你登基为新皇的瞬间啊?」
一听到这句回答,夏米优领悟到对方与她在认知上的差异。女皇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抱著告诉幼童残酷常识的心境说道。
「要回溯到九百多年前,才是我的起点。」
「──咦?」
连瓦琪耶也不禁皱起眉头。面对困惑的她,夏米优淡淡地继续道。
「皇室是血统的传承,皇帝登基时会继承历代皇帝的所有功过。如此说来──作为个人的我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只是在这株即将腐朽的畸形老树枝桠末梢,有一段名叫夏米优‧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的树枝罢了。」
少女深信不疑地断言……跨越世代传承的财富和罪孽。从她以皇族身分诞生的瞬间起,人们就告诉她,她是这样的存在。
「罪孽蕴含于血统之中。因此我从生来便是昏君和暴君……这也不用特别讲出来。既然待在这座皇宫中,你无须多少时间就会理解这个事实。」
就像这个话题已经谈完了一样,女皇再度开始进食。瓦琪耶愣了半晌,花费时间仔细咀嚼这番话后,嗓音微微发颤地问。
「……你说这些是认真的?」
「别得意忘形了。我可没兴趣拿你这种小人物开玩笑取乐。」
当夏米优沉下脸色威吓对方,瓦琪耶低下头陷入沉默。终于在这个人身上植入恐惧了吗?女皇才刚放心地想著──可是……
「……你……」
「?」
「你是白痴吗─────────────────────────────────────────────────────────────────────────────────────────────────────────────────────────────!」
下一瞬间,少女迸出一声宏亮得难以想像是出自那娇小身躯的大喊。一路穿透鼓膜撼动大脑的冲击,令夏米优僵住不动,手中的面包掉了下来。
「──什、什……」
「说出这!这这!这这这!这种蠢话,不叫你白痴又该叫什么!那个活像专为了欺负自己而编造的理论是什么鬼!扭曲、执拗又捏造过头,简直像抽了古柯叶发茫的雕刻家做出的前卫艺术品!先不谈对错,这种理论对谁有好处?喂,对谁有好处~?」
光是大喊似乎还不够,瓦琪耶从桌上探出身子凑到女皇的脸庞前,从近在咫尺的距离再度大骂。
「听好了夏米!什么皇宫、皇室都只是世界的一部分而已!岂止如此,就连整个卡托瓦纳帝国全体也不过是广大世界的一角罢了!我的意思是说,除了束缚你的狭隘价值观以外,世界上还有其他多如繁星的思考方式喔?难得生得头脑聪明,别被困在一个死角啊,可恶~!」
少女彷佛焦急难忍地胡乱搔著脑袋。夏米优只能茫然地看著对方抓狂,对于她说的话连一成都听不懂。尽管如此,瓦琪耶还是毫不在乎地往下说。
「所以要我说多少次都行,小夏米优帅呆了!这跟你本人怎么想无关~这个看法是受到『主观』圣域保卫的绝对事实,不可能被驳倒!如果你觉得不甘心,就变成连我都会倒胃口的坏孩子来瞧瞧!反正你一定办不到,因为你终究是个乖孩子!哼哼~!」
瓦琪耶对著女皇吐舌头。那不知为何完全开始挑衅的动作,看得夏米优莫名地心头火起。她握紧了放在桌上的拳头。
「……我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瓦琪耶三等文官。马上闭嘴离开我眼前!否则的话──」
「否则什么啊?你就要拔出腰际的佩剑?还是召唤近卫武官?哇~好逊~没出息~天生是暴君和昏君的夏米优陛下,是个连跟同龄小丫头吵嘴都办不到的胆小鬼吗~?」
「………!」
「喔,刚才那句好像真的激怒你了。好极了~好极了~要是拿出成熟稳重那一套怎么吵得起来。我正在挑衅你,全面否定你一直以来重视的价值观。再也没有比这更令人气愤的事情了吧?你不可能不骂回来!」
啪擦!夏米优心中有某种东西断了。她搞不清楚自己是针对什么而发怒,极其冲动又反射性的回应了挑衅。
「──好吧,科学家,给我坐好!光是砍掉你的头不足以令我消气!看我如何用千言万语侮蔑你无可救药的欠缺思量与轻率举动吧!」
「哎呀~一开头就夸下海口啊!我当然会全力应战!啊~真是的~小夏米优果然帅呆了!」
瓦琪耶反唇相讥,两人隔著办公桌展开激烈的争吵。听到一开始那声大喊就冲进室内的露康缇,只能呆立在互相怒骂的两人前方。
不管看在任何人眼中,那完全是小孩子在吵架──正因如此,没有供外人从旁插手的余地。
*
同一天傍晚,伊库塔处理完基地公务回到皇宫,匆匆行走在通往女皇起居室的走廊上。
「呼……勉强赶在日落时回来了。看样子来得及吃晚餐。」
青年眺望窗外的橘黄色天空,语带微笑地喃喃说道。每天尽可能与夏米优共度时光,是他比起尽到元帅的职责更优先重视的目标。
「晚安,元帅阁下。」
一路上经过几次守卫禁中的武官们直接放行后,如今成了点头之交的近卫队长迎了上来。伊库塔举起一手打招呼。
「晚安,露康缇上尉,工作辛苦了。带我到她的房间去吧。」
她点点头,和伊库塔并肩而行。不过快要到达女皇的房间时,露康缇悄悄告诉青年。
「──索罗克大人。恕下官僭越,提供一个忠告。」
「嗯?」
「请做好觉悟,陛下目前的心情正陷入前所未有的不快。」
第一次收到这种忠告,令伊库塔颇为惊讶。夏米优这名少女并非会把不悦写在脸上的人。她既然会流露出情绪,代表今天心情恶劣到与过往无法相比的程度。
「陛下,索罗克大人回宫了。」
「…………让他进来。」
如同证实他的推测,她隔著起居室门扉传来的回应十分低沉。完成领路职责后,露康缇留下一句「祝您成功」便重返岗位。被独留门前的伊库塔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凶兆,轻轻开门走进屋内。
「……我回来了,夏米优。今天拖得有点晚,你是不是吃过晚饭──」
青年才刚进门,少女就从房间中央大跨步的走了过来。伊库塔忍不住停下脚步,她一口气走近到他眼前,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气。
「那女人到底是怎么搞的────────────────────────────────────────────────────────────────────────────────────────────────────────────────────────!」
夏米优用最大的音量向自己望眼欲穿地等候其归来的青年大喊。隐约预测到这种情况的伊库塔被在耳内回响的叫声震得晕眩,但还是谨慎地斟酌言辞开口。
「……你是指米尔巴琪耶对吗?」
「除了她还有谁?光是今天她就不知道做出多少无法无天的行径,我连去数都嫌可笑!对于礼节满不在乎,对于失言毫无自觉,讲起话却毫不客气厚颜无耻!要不是她是你提拔的人,光是今天我都通告解雇她一百次了!」
「嗯,不,我很清楚你说的意思。对于你们之间上演的互动,我能想像出八成。你的愤怒非常合理。所以不要顾虑,尽管痛骂我授予那个危险物品官职的历史性错误人事安排吧。」
「我并非在责怪你,我怎么骂都骂不够的对象是那女人!麦琉维恩瓦琪恩‧夏特维艾塔尼耶尔希斯卡兹!到底是什么环境和教养方式才养得出那种人格?与她相比,连大众喜剧里的登场角色都更加文静和有常识得多!」
「真亏你念出她的全名都不会咬到舌头……」
「在开会时不顾其他臣子公然向我抗辩!只有这一点的话还可以评价为很有胆量,结果她又没事就主动跑来随心所欲的爱说什么就说什么!你能够想像当她没有事先预约就一手拿著便当闯进办公室时,我有多么困惑吗?就算按照礼法事先约定,通常也得等待好几个月才能和皇帝聚餐,那女人居然抱著约同学吃午餐的感觉就这么做了!」
「嗯……因为那家伙是个笨蛋……」
「做出那么多无礼行为,那家伙还嘻皮笑脸地叫我夏米优!利用徵得你许可的事实,无论我再怎么催促她划清主从界线也毫不在乎!再怎么冷脸相待也毫无作用,她甚至还当面挑衅我!说、说我是连吵嘴都办不到的胆小鬼!」
少女颤抖著肩膀垂下头。伊库塔第一次看到夏米优露出这种反应。
「退一百步来说──不,退一百万步来说!我可以装作是宽宏大量的君主,把这些事情都当成微枝末节不加理会!可是──最令我、最令我气愤难平的是!」
「嗯、嗯……」
「我不时把那家伙的言行举止和你的身影重叠在一起!和刚相遇不久时的你!这比任何事都更令我烦躁、愤怒、无法原谅──我、我────!」
过度激愤的情绪超出语言可描述的范畴,少女无法再说出话来。在那一瞬间,伊库塔展开双臂紧紧抱住夏米优。
「……我们在彼此性格尖锐的时期展开交流,因此那家伙的性格无论从正面或负面角度来说都受到了我的影响。抱歉,夏米优。那家伙不知轻重的性格,害你非常生气吧。」
「…………呜───────……!」
在紧抱住自己的臂弯中,难以处理情绪的少女挥起粉拳连连敲打青年的胸膛。伊库塔全面接受那些可爱的冲击,在她耳畔轻轻呢喃。
「把你和那家伙吵架时的想法、感受全部宣泄在我身上吧。再怎么大喊大叫或是打我都没关系,也可以捏我、可以抓我。不过你别担心──直到你消气为止,我会一直待在这。」
只要少女有想法想要宣泄,青年决定全部接纳下来。他紧紧拥抱在怀里的不是女皇,而是单纯是个孩子的夏米优。
从结果来说,她在晚上十点耗尽了体力。
「……气得累了,直接睡著了吗?」
少女躺在床铺上,枕著他的膝盖发出睡梦中的鼻息。望著那副与年龄相符的天真模样,伊库塔温柔地梳过她的金发。
「……看来从中午起的几个小时内,投向自身与皇室之外的愤怒占据了她的思绪。那股怒气强烈得撼动了这名自制力非比寻常的少女,气得她不迁怒在我身上就受不了。」
这个事实甚至令伊库塔产生某种感动,他喃喃低语。
「做得好,瓦琪耶──这正是我找你来的意义。」
*
「我回来了~」
同一时间,建于皇宫角落的官僚宿舍。瓦琪耶旁若无人地冲进位于宿舍一楼的约尔加‧戴姆达利兹三等文官的房间,拋出这句话。正坐在桌前整理削减经费构想的约尔加皱起眉头。
「……不,什么叫我回来了?这里可不是你的房间喔?你这样毫不犹豫地脱掉外衣坐在床上是很奇怪的喔?」
「咦~住这里有什么关系~我今天能量消耗很大,走回房间好麻烦~让我睡在这边吧~」
少女说完后就重重趴在床上。约尔加慌忙起身离座。
「你占走唯一一张床,那我到底要睡在哪里?快起来!不动的话我就把你扛回你的房间!」
「那样感觉很轻松,好耶~靠你啦~」
瓦琪耶彷佛决定连一根手指都不愿主动挪动一下,任由科学家老友摆布。约尔加一脸半是放弃地准备扛起她,此时忽然察觉异状,瞪大双眼。
「……?你的脸颊怎么了?」
他指向瓦琪耶的脸询问。正确地说,是指向她脸颊上鲜明的红肿巴掌印。
被问到的当事人嘻嘻发笑,反倒态度自豪地宣言。
「看不出来?──这是我今天最大的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