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卷 第一章 三国会议

「……该如何看待这个状况呢?」

在三方势力各怀鬼胎的外交馆内,一返回被分配到的休息室并关紧房门后,夏米优就询问伊库塔。黑发青年坐在床铺上回答道。

「齐欧卡大概──对拉‧赛亚‧阿尔德拉民有什么意见吧。带阿纳莱博士与会,可以视为在表明意见。他们是在缔结同盟之际,被迫接受了某些不愿接受的条件?……或者是发现了拉‧赛亚‧阿尔德拉民有更严重的背叛徵兆?」

「若是如此,那对我等而言是个好机会吗……?」

夏米优欲言又止,伊库塔也抱著相同的想法──他不认为那名执政官会在会议场合上曝露出如此容易发现的破绽。

「拉‧赛亚‧阿尔德拉民在北域方面战役时没有宣战就攻进大阿拉法特拉山脉,在外交上一度背叛过卡托瓦纳帝国。考虑到长年的邦交,这个决定的分量绝不算轻。他们不惜这么做来确立与齐欧卡的同盟关系,事到如今很难想像会主动去破坏它……只是……」

如此下了结论后,伊库塔不经意地思考著根本部分。

「从拉‧赛亚‧阿尔德拉民的角度来思考『战后』的状况,我想有许多令人不安的因素。齐欧卡推行技术立国,采取重用科学家的方针,在其发展过程中,过往的阿尔德拉教价值观有很大一部分将渐渐遭到淘汰。就算不是这样,等到失去共通的敌人后,剩下两国中国力较差的一方容易成为新的侵略目标。」

回想著刚刚初次碰面的教皇面容,伊库塔进一步深入思考。

「考虑到这里,就会浮现更加根本的疑问──基本上,拉‧赛亚‧阿尔德拉民为什么要背叛帝国?」

「……唔。这对我而言也一直是个疑问。」

「我不会说他们与帝国的关系没有任何问题。回溯过往,也发生过许多摩擦。然而──考虑到维持国家存续,两国的来往应当对双方都有益处。卡托瓦纳可以透过贴身精灵的存在更加巩固王权,拉‧赛亚‧阿尔德拉民则可作为国教的宗教母体,获得卡托瓦纳大量的援助。更何况──虽然这话由我来说感觉怪怪的,帝国国民对于阿尔德拉教的虔诚程度,应该确实比齐欧卡来得高。」

尽管以后会渐渐变得相差无几。伊库塔指出自己正在进行的改革表示,继续分析情报。

「唉~另一方面,帝国滚落通往灭亡的漫长下坡路也是事实,这也可以说成早早看穿这一点的拉普提斯玛教皇政略眼光十分优异……不过若是如此,我依然想请教她对于『战后』情势的构想。不像帝国,齐欧卡政权不需要藉由阿尔德拉教强化权威。面对迟早不再需要自己帮助的对手,她打算用什么形式来建立今后的关系?──就算撇开外交问题,我也纯粹对此很感兴趣。」

青年眼中闪烁著对于教皇的好奇心。看到他那副许久没出现过的模样,夏米优不高兴的撇撇嘴。

「……你不是讨厌宗教人士吗?碰到那位教皇,你看起来倒很愉快。」

「嗯?啊,她的确是一位充满魅力的女士。我讨厌的与其说是宗教人士,不如说是思考的僵化,那位教皇身上并没有这种感觉。她也有接受幽默调侃的度量,我认为是位相当值得一聊的对象。」

「我想也是。毕竟你都特地引用圣典当成追求的甜言蜜语了。」

当夏米优以凌厉的口气说道,伊库塔微笑著开口。

「──『不久之后,他绊到石头摔倒。他没办法马上撑住身体,胸口重重地撞在地上。凭那只剩皮包骨的双腿,他不觉得自己还能再爬起来。』」

「──?」

「『但是,他与地面平行的双眼在此时目睹了伟大的事物。那是一株离他不远,扎根于乾涸龟裂的荒土上,向著过于碧蓝的天空绽放的小花。他很吃惊,佩服地想著,真亏在这个连野草都很少见的地方还有花绽放。』」

青年拄著拐杖从床边站起身,如吟咏般地述说著走向少女。

「『那株野花小小的花瓣带著金色,十分美丽。可是仔细一看,它的叶片枯萎、茎部无力。他感到很绝望。一株周遭没有同伴的落单野花。照这个样子,究竟能坚持在这里绽放多久呢?野花终究无法支撑到落下种子的时刻。』」

「…………」

「『察觉这一点时,心中涌现的想法驱使他展开行动。就是那里。我要到那朵花的旁边迎接死亡。他在心中决定。』」

夏米优已经察觉青年诉说的内容是什么,她轻轻闭起眼睛,在眼睑底下追逐著青年描绘的光景。

「『由于双腿动弹不得,他匍匐在地上靠双臂往前爬。那站起来走过去只需短短几秒钟的地方,此刻对他来说无比遥远。

尽管如此,他还是爬了过去。这是他最终的,也是距离最短的一趟长途旅程。旅程从中午开始,在夕阳西斜之际来到终点。

接下来只剩下最后一件工作。他小心翼翼的注意不折断脆弱的茎,趴在地上用身体包覆住那朵小花。他侧眼看著花瓣安心地叹息一声,随即静静地咽了气。』」

少女眼中浮现一名男子抱著野花倒卧在荒野一角的临终身影──但伊库塔继续往下说,那幕景象还有后续。

「『他的躯体渐渐腐烂,为丧命之处正下方的土壤施了一点肥。那朵彷佛明天即将枯萎的野花从土壤吸收营养,延续了几天生命。七天之后,雨水洒落滋润大地。就在此刻,漫长的乾旱时期结束了。野花获得许多水分结出种子,就此散播出去的种子,在男子的尸体上接连发芽。』」

伊库塔把拐杖换到左手,右手贴在少女的脸颊上。垂下眼眸的夏米优肩膀颤抖了一下。

「『野花的数量随著代代繁衍日渐增加,不久之后,这一带充满了金色的光辉。那片景色美丽得令路过的旅人们忘记时间,站在原地看呆了。他们将此地命名为黄金之地牢记在心中,在旅途所经之处广为宣扬──』」

他的话语在此处告一段落。知道故事说完了,夏米优轻轻睁开双眼。

「……萨利亚记第16章第8节。这是受难者萨利亚临终时的插曲。」

「嗯。想用花来比喻你的时候,我脑海中第一个浮现的是这段故事──绽放在荒地上的野花很美。有时甚至美得足以驱使濒死的人行动。」

夏米优的脸颊微微发烫。用指尖感觉到这一点,黑发青年露出微笑。

「我认为萨利亚最后目睹到的,是暗藏在眼前绽放的花朵内,那属于未来的光辉……所以,你不该待在冻结的时间里。如果你再次冻结,我一定会融化那层寒冰。」

伊库塔直视著对方的双眼告诉她。虽然说解读圣典不是我的工作啦,感到难为情的青年,像要掩饰害臊地补上一句。夏米优屏住呼吸。他的一举一动,全都使少女的胸口疯狂地抽痛发疼。

就在她忍不住要向他伸出手的瞬间,室内响起含蓄的敲门声。

「──什么事?」

伊库塔立刻确认。文官紧张的回覆声很快传来。

「是!恕臣失礼,有事禀报!──齐欧卡的执政官大人希望跟两位会面!」

夏米优听到以后脸上掠过一阵紧张。伊库塔沉吟一声耸耸肩。

「被他抢先出招了吗?──看样子,初期的主导权掌握在对方手中。」

是找对方前来自己的地盘?还是主动造访对方的地盘?即使选择从结果来看相差不远,当事情到了国与国交涉层级,就会具备复杂的含意。

在不清楚对方有何盘算的现状下,两者都不想选择是伊库塔的真心话。可是──对方似乎也事先顾及这一点,在传达会面邀请时,打从一开始就拋出提议。

「──还真是个好地点。」

两人接受执政官的提议,前往正好设置在双方居住楼房正中央的谈话区。那是块在走廊一角清出的四方形空间,没有夸张到能称作密会地点的程度。另一方面,只要一有人接近也能马上发觉。

「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谈话区深处的暖炉劈啪作响地燃著炉火。在摇曳的火光映照下,穿著深蓝色西装与长裤的阿力欧‧卡克雷和三名护卫一同伫立著。

「难得有机会,就让我向两位年轻人传授在这种场合的一项礼节吧。」

阿力欧用开玩笑的口气说道,当著两人的面走向旁边的墙壁。

「首先,每到初次拜访之处一定要先敲敲墙壁。」

咚咚,他举起拳头敲墙。回音将室内的寂静衬托得更加鲜明。

「诀窍在于别敲得太大力。敲坏墙壁不算什么,要是拳头受伤可就没意思了。若发现几处敲打起来回音不一样的地方,别忘了大声的朝另一头打招呼。例如说声:『辛苦了!真是份苦差事啊!』」

执政官将整面墙敲打过一遍后回到原本站立之处,继续往下说。

「不过,在这里似乎没必要这么做。因为叶娜已经知道我是这种人了。如果两位有别的机会活用这个教训,我会很开心的。」

「我记住了──不过,就算想慰劳人家的工作辛劳,手也很难构到天花板啊。」

伊库塔抬头瞄了高高的天花板一眼。阿力欧耸耸肩颔首。

「你说的对极了。到头来,想讨论比较复杂的事情不是到户外,就是得用笔谈。在此处的谈话内容,也必然会自始至终都在拐弯抹角──你或许会觉得很无聊,夏米优。」

执政官的视线倏然转向女皇。面对那甚至包含著关爱之情的目光,她表情僵硬地摇头。

「……这是不必要的关心。我没有愚蠢到站在你面前还会感到无聊的地步。」

「我很清楚。但是,你看起来有点太过紧张了。会议还很长,每次跟我碰面神经就那么紧绷会撑不下去喔?」

阿力欧的言行举止游刃有余。伊库塔在被那股气氛掌控前再度开口。

「若您知道如何在这种场合表现得悠然自适的诀窍,请务必趁这个机会指导我们,卡克雷阁下。我和夏米优平常就为了缺乏社交经验而感到苦恼。」

「这是我的荣幸,但我认为你并不需要指导,索罗克元帅。对了──刚才听到你喊她夏米优,你平常总是这样称呼她吗?」

「没错。她是我的家人,这是理所当然的。」

伊库塔毫不犹豫的回应。听到那甚至显得傲慢的回答,执政官高声大笑。

「呵呵呵呵呵……!如果你是刻意摆出这么胆大妄为的态度,事到如今哪有什么好向我学习的。不过,若是基于这个前提非要给你一句忠告,我觉得你有些活得太只争朝夕了。希望这是我的错觉。」

阿力欧略带关心的说著,在附近的椅子上坐下来后招招手。

「我先入座了。以你的腿疾,站著谈话很吃力吧,你们也坐下来啊。」

「恭敬不如从命。」「…………」

伊库塔与夏米优彼此点个头。在这种场合,由于先坐下的那一方会变得没有防备,执政官先行坐下的举止符合礼节。青年与夏米优并肩坐在椅子上。

「刚才碰面寒暄时,在贵国使节的成员里有一张有趣的面孔。」

彼此落坐之后,伊库塔立刻切入核心话题。阿力欧一派当然又没什么意义地装傻回答。

「你是指约翰吗?没什么好隐瞒的,我是他的养父。他打从以前起就是令我自豪的儿子,但眼见他成长到足以随行参加这种外交场合,真是叫我欣喜。如果你对约翰感兴趣,请务必趁这个机会好好畅谈一番──」

「很遗憾的是,我每次碰到那张脸,必定是在状况变得很棘手的时候。就算见到他,我也不觉得有趣,他对我大概也抱著相同的想法。」

伊库塔打断对方的话,制止他的恶作剧。阿力欧笑著一拍手掌。

「哈哈哈,肯定没错。既然没带他过来,我就说出来吧。他提到你的名字时也总是这种态度。你们俩真像──简直就像照镜子一样。」

伊库塔得花费一些──不,是相当大的努力,才能让自己听到这番话时不皱起眉头。他无法判断阿力欧挂在脸上的完美政治家笑容现在是否带有讽刺之意。这个事实让他再次切身体认到,这是个难以应付的对手。

当青年刻意什么也不说的保持沉默,执政官就像坚持不住般露出苦笑。

「失礼了,我并非想搪塞过去──你想问的是我将阿纳莱‧卡恩博士带到叶娜面前的事吧。嗯,我自己也觉得这么做实在很过分。」

「──换成五年前的我,看到那个状况应该会捧腹大笑,可惜如今我的性格没那么坦率了。就让我单刀直入的请教,您为何要对同盟国做出那种挑衅举动?」

伊库塔没兜圈子直接询问。执政官沉吟一声,双手交叠在膝头上。

「索罗克元帅,问你一个问题,你认为所谓的同盟会以哪种状态维持下去?」

「如果是指一般理论而非个别案例──那就是双方皆可透过同盟各自获益的状态。」

「答对了。从那个观点来看,齐欧卡及拉‧赛亚‧阿尔德拉民现阶段的确可以说有著同盟关系。在与帝国为敌的状况下。」

不久前才谈过内容相同的话题啊。伊库塔心中一边想著,一边察觉阿力欧将话头停在半途的意图,接了下一句话。

「……正因为如此,可以说当帝国灭亡的瞬间,结盟的好处就会减弱。标榜技术立国的齐欧卡愈是发展下去,拉‧赛亚‧阿尔德拉民愈会在思想与技术两方面渐渐被迫陷入较弱势的立场。」

青年斩钉截铁地说。阿力欧满意地点点头。

「就是这么回事。这代表──从长期角度来看,这个同盟关系对于拉‧赛亚‧阿尔德拉民而言没有好处。

叶娜很聪明,不可能连这点程度的事情都不明白。尽管如此,她仍旧与我国缔结同盟,一路走到现在。这究竟是为什么?」

伊库塔毫不迟疑的回答再度拋向自己的问题。

「我想得到两种可能性。第一种,她打算从今以后超越齐欧卡。」

「这若是事实真叫人悲伤,但的确有可能。只是在这种情况下,拉‧赛亚‧阿尔德拉民近几年来的行动有些杂乱无章。因为与其事到如今再背叛齐欧卡,不如从一开始别背叛帝国就行了。」

阿力欧也立刻指出推测的缺失之处。青年听到之后,说出最有可能的答案。

「……第二种推测,是她手中藏著在跟帝国的战争结束后,能维持或足以逆转和齐欧卡之间势力关系的王牌。」

沉默笼罩现场。在只有暖炉柴火劈啪作响的寂静中,执政官静静颔首。

「我也这样怀疑。不,几乎可以说是笃定。在作为宗教国家的一面,拉‧赛亚‧阿尔德拉民并非从今天才开始奉行秘密主义,手中当然握有一、两张王牌,这种程度也还在齐欧卡的容许范围内。

只是──若王牌的『内容』涉及精灵,事情就另当别论。」

现场气氛变得沉重。对方比预料中更好沟通──这让伊库塔颇为惊讶。他本来估计最快也要花费数天时间,才能讨论到这么核心的阶段。

阿力欧迎向青年与女皇的注视,淡淡地深入话题。

「根据这个前提,问题涉及更本质的部分──精灵究竟是什么?」

「────」

「我是最近才产生这个疑问。过去和其他大众一样,精灵对我来说只不过是『这世上理所当然存在之物』。就算思考过活用方法,也没设想过精灵的起源……在那个自称是科学家的老人流亡到齐欧卡之后,我的想法产生了变化。」

执政官投向暖炉火光的视线,此时忽然转回伊库塔身上。

「你知道『人工精灵假说』吗?不,你多半比我更加熟悉。」

「……一种认为精灵是人造物的推测。是阿纳莱博士提倡的『超古代文明论』的基础假说。」

「没错。我第一次听到时只是佩服地想『原来还有这种想法?』,但随著时间过去,渐渐无法置之不理。一方面是因为我的信仰本就不算虔诚,对于把精灵视为天然物的认知产生了本质上的异样感。」

这也难怪,伊库塔觉得对方的思考过程十分自然。此人本来就有度量接纳流亡的科学家并予以重用,并未无视阿纳莱博士的假说事到如今已不值得惊讶。

「光、水、风、火──只有精灵,才会无偿地按照需求提供这些人类生活中不可或缺的要素。无论哪一种家畜,不喂饲料就不会长大;所有的农作物不浇水灌溉就不会结果。这是当然的,明明是这样,却只有精灵自行供应一切,对我等没有任何要求。这个过去一直用一句『这是神的爱』来说明的事实,回顾起来却散发著令人恐惧的不自然感。」

伊库塔轻轻点头。没错──将万物排列在一起加以检视时,精灵的存在在这个世界里就显得太不自然。

「从这个观点来看,精灵拥有的能力也令人很感兴趣。例如玉音放送──很可惜齐欧卡没有这种东西,但那可以当成目的是向人类社会广范围传递情报的『宣传功能』。举个浅显的例子,说是属于报纸那一类产物或许比较简单易懂。」

「…………」

「基于以上事实,能够推测出精灵被设计成在政治上具备高度智能。然而,精灵本身并不执政。因此设计他们的并非他们本身。既不是他们也不是我等,远比这两者更加高度的智能──拒绝用一句『神』来解释,探索其真实面貌时,我认为会想到超古代文明这个假说极其自然。」

阿力欧说到此处暂时打住,然后再度开口。

「说归这么说,我终究是政治家。关于精灵真面目的浪漫追求,其实我不太感兴趣。我无法置之不理的,终究是根据这一点推导出的事实会对现在的状况造成什么影响。」

「……那么,假设精灵的真面目符合阿纳莱博士的假说,你认为会对现状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伊库塔带著兴趣询问,执政官流畅的回答。

「假设精灵是人工产物而非由神所创造,那就是器物而非生物,更进一步来说,是一种与人类社会牵连甚深的系统。我们是其使用者,但管理者多半另有其人。」

管理者,伊库塔在口中呢喃。阿力欧立刻补充道。

「基于这个前提,我就举出在想像得到的范围内最危险的例子吧──如果有一天,全世界的精灵同时停止运作,你认为会怎么样?」

一股熟悉的寒意窜上伊库塔的背脊……他以前也想像过这种情形。当时他置身于与如今截然不同的状况中,和截然不同的对手对峙。青年说出当时想到的情景。

「……人类社会将受到重大打击。虽然程度有轻重之差,不论帝国或齐欧卡都会在数十年内人口骤减,文明水准倒退回数百年前。」

「我有同感。然后──假使有可能办到此事的存在,就在这世界上的某处呢?」

我不可能置之不理。从眼神中看出伊库塔的回答,阿力欧点点头。

「我怀疑拉‧赛亚‧阿尔德拉民暗藏的底牌就属于这一类。至今累积的种种迹象足以令我产生怀疑,你们那边多半也是如此。」

从前和狐狸的那场交锋闪过伊库塔与夏米优脑海。全国所有精灵停止运作──托里斯奈‧伊桑马用来自保的王牌,是他们迟早必须克服的障碍。

「我很担心这一点,照这样下去,无法安心的打仗。所以──怎么样?你们不认为演员全部到齐的这个时机,正适合揭晓一切吗?」

阿力欧彷佛看穿了他们所有的心情,泰然地说。真是个难缠的对手──「往下说吧。」伊库塔在心中抱怨,催促对方继续说。

同一时间,「不眠的辉将」奉执政官之命拜访了教皇叶娜希‧拉普提斯玛的休息室。

「我是齐欧卡陆军少将约翰‧亚尔奇涅库斯,想拜见叶娜陛下。」

由于事先已透过文官表达来意,他获准入内的流程十分顺利。面对来访的白发将领,叶娜希教皇叹了口气。

「……知道我很难对你发火,就送你过来而不是亲自前来吗?」

「非常抱歉。我代替义父为先前的无礼道歉。」

约翰坦率地低头致歉。他本身也很清楚,义父是料到这一点才决定了来访的人选。教皇无法把怒气宣泄在眼前的青年身上,再次叹息。

「阿力欧真是个叫人头疼的人……我大体上察觉了他有什么目的。可是,为什么是现在?姑且不论战争结束之后,帝国的威胁至今尚在。在他们面前发生摩擦曝露可趁之机,明明对我们双方同样不利。」

「卡克雷阁下表示,正因为是现在,才有办法联合两国之力施压。」

约翰毫不掩饰地说。事到如今,教皇也没对他所说的内容感到惊讶,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这代表阿力欧此刻正在追求帝国的那两位吗?……真是个恶劣的男人。赞美我美丽如昔的花言巧语,明明言犹在耳呢。」

她稍微开了个玩笑,但约翰没有鲁莽到会用幽默来回应。在始终低头不起的约翰面前,教皇以冰冷的语气低沉地说。

「……好吧。既然他有此意,我就如他所愿同时对付两国。不过──回去告诉那个蠢才,把渎神者带来这个地方得付出很高的代价。」

「遵命!」

约翰依旧低著头立刻回答。夹在阿力欧‧卡克雷与叶娜希‧拉普提斯玛这两个人之间,就连他也感到心寒胆战。

「──难怪他们会把阿纳莱老爷子带来这种场合。」

结束与执政官的会面回到休息室后,伊库塔与夏米优回顾起谈话内容。

「齐欧卡……阿力欧‧卡克雷是当真打算在这里揭露拉‧赛亚‧阿尔德拉民的秘密吗?」

「他无路可退了。事到如今再说只是在开玩笑,也无法改变他将科学家带到教皇面前的事实。」

青年边说边把拐杖靠在身旁在床边坐下,沉思著叹口气。

「换句话说,刚才那场谈话是邀请我们在会议场上联手战斗──伤脑筋的是,目前我方没有理由拒绝。在想查出拉‧赛亚‧阿尔德拉民底牌这一点上,帝国与齐欧卡的利害关系一致。」

「联合两国之力施加外交压力吗……不过,提议召开这次三国会议的人正是拉普提斯玛教皇。为了与齐欧卡合作而失去与她对谈的机会也无妨吗?」

夏米优轻轻在伊库塔身旁坐下开口。的确──虽然机会绝不算高,她对拉‧赛亚‧阿尔德拉民重新缔结同盟的期待也并非为零。伊库塔也考虑到少女的心情回答。

「为了针对这方面进行调整,往后两天之内必须与教皇会面。而且还得另找时机和阿纳莱博士见上一面,虽然很不情愿,我还准备跟白毛小白脸交换情报……哎呀,事情变得很棘手了。」

虽然嘴上这么说,夏米优没有错过青年嘴角微微浮现的笑意。阿纳莱‧卡恩的登场,使他在某方面对于这个情况感到兴奋。

她正想开口深入挖掘这一点,房间门口突然传来敲门声。

「陛下,约尔加先生回来了。」

「让他进来。」

夏米优立刻回应露康缇,催促来者入内。配戴单边眼镜,脸形细长的青年奉召现身。

「打扰了,两位──由于外交团的努力,关于细节事务的谈判正在顺利进行。我将在议论告一段落时报告发展,到时候再请两位做出最终的决定。」

约尔加立刻开始报告。在伊库塔他们为了下一次商议进行准备的期间,他们也正针对以领土为首的外交问题,与另外两国的外交团持续议论。

「这样吗。不过,这对你们而言是第一次负责外交任务,有没有因为不了解情况而感到困扰之处?」

「虽然称不上毫无瑕疵,至少没有任何人畏缩不前。原因之一是瓦琪耶带头展开辩论,其他文官也被她的冲劲所牵引。还有……」

约尔加欲言又止,彷佛在心中挣扎著该不该往下说。但他随即下定决心开口。

「……在许多局面中,托里斯奈宰相都发挥了出类拔萃的能力。他凭藉丰富的经验在转眼间看穿别国的目的与谈判上的陷阱,齐欧卡与拉‧赛亚‧阿尔德拉民的外交团也对此感到非常棘手。」

在意外的地方听到狐狸的名字,夏米优皱起眉头。伊库塔沉吟一声,在床边向后仰头。

「……我想也是。只要指派他去做正当的外交工作,他就是个超绝群伦的优秀宰相。」

戴单边眼镜的青年颔首同意这番话。伊库塔轻轻转了转脖子,说出关于今后的指示。

「继续让他在琐碎的工作忙个不停,别让他休息。不要给他动多余歪脑筋的空闲。我们这边的状况很棘手,现在可没空应付他。」

「我明白了。包含监视在内,后续事务请交给我负责──一切包在我身上。我会赌上这一身才智,平安无事地克服难关。」

约尔加恭敬地,应该说是动作夸张地打过招呼后离去。

他作为「阿纳莱的弟子」是伊库塔的师兄,但唯独那种装模作样的独特脱线之处还是没变。伊库塔苦笑著重新转向夏米优。

「看来暂时没有后顾之忧,我们就放心的专心处理眼前的课题吧。」

「唔……不过还真意外,没想到瓦琪耶会在外交现场大展身手。」

「跟友邦会谈时千万不能带她过去。不过这次不知是幸或不幸,与会的另外两国都是敌国,不必遵守复杂的外交礼节讨对方欢心。要脱下社交面具纯粹争夺国家利益,再也没有比那家伙更擅长这种争论的人选了。」

伊库塔这么说著,眼前彷佛清楚地浮现──那位不知胆怯与惧怕为何物的师妹抓住良机高谈阔论,弄得另外两国的外交官们毫无办法的样子。这样安排,同时也是为了避免现场的主导权落入托里斯奈手中。

「但是,我们这边的争论大概没办法那么简单。该趁现在怎么布局呢──?」

经过约十分钟的讨论决定大致方针后,伊库塔与夏米优一起走出房间。女皇紧张地想著首先是要去见哪个人,青年的脚步却不知为何向屋外而去,令她有些错愕。

「索、索罗克,我们是要去见阿纳莱博士吧,为什么跑到屋外来?」

「正好相反,夏米优。那位老爷子怎么可能老实地待在屋子里?」

伊库塔替少女挡著冷风往前走,在外交馆周遭徘徊。不到几分钟后,他就发现了那座搭建在建筑物旁的大帐篷。

「看吧,他果然在这里设了据点──我是伊库塔‧索罗克!阿纳莱老爷子或是巴靖哥、奈兹纳姊在里头吗~!」

帐篷周遭有一些应是护卫的齐欧卡军官在场,但伊库塔毫不在乎他们,隔著他们呼唤科学家。军人们不禁愣住,涌向他的身旁。

「请、请别为难我们,元帅阁下。如果希望会面,请事先联络──」

「哈哈哈,谁会那样做啊。只不过是弟子来探望老师而已。」

青年打从一开始就自知蛮不讲理,因此言行举止都彻头彻尾的厚颜无耻。正当军官们不知该如何应对之际,白衣老人掀起帐篷门帘现身。

「喔喔,你来啦,伊库塔!我正想过去见你呢!外面很冷吧,快进来!」

「阿、阿纳莱博士?这样我们很难办,要会面请徵得执政官大人的同意……!」

老贤者无视士兵们的阻拦,堂堂正正地走向两人。从他能这么行动这一点来看,他们的来访也在阿力欧‧卡克雷的估计内吧,伊库塔推测。执政官事前安排好,由部下来见证自己不在场时上演的私下交流──青年一边思考,一边跟在招手的阿纳莱背后走向帐篷。

「打扰了~来,夏米优,你也进来。」

「唔、嗯……」

夏米优毕竟没伊库塔那么厚脸皮,有些心虚的跟在他背后。帐篷的顶部设有通风口,中央燃烧著火堆,温暖的空气与十几名科学家的笑容迎接两人。

「哎呀,好久不见!我都听说了,一阵子没见面,你居然当上了元帅!这件看起来高高在上的斗篷是怎么回事,真不适合你!与其穿这种玩意,怎么不穿白衣呀白衣!」

阿纳莱兴高采烈地拍拍伊库塔的肩膀。接著,端来两杯茶的助手巴靖带著一脸歉意走了过来。

「抱歉啊伊库塔,这么突然你很惊讶吧。可以的话,我们也想通知你,但是当著资助我们的卡克雷阁下面前,实在办不到……」

伊库塔听到师兄这番话笑著点点头,动作流畅地接过茶喝起来。一旁的夏米优看到后惊讶地瞪大双眼──在外交馆内除了自己人准备的饮料食物之外什么也不吃的他,在此处完全放下心防。

这里是他的老巢呢。看著青年放松的一举一动,她心想。这是他从前特别深爱──至今依然深爱不已的白衣智者们的居所。

「我明白,巴靖哥。而且万一惹执政官不快,无法随行前来这里,那可得不偿失。倒不如说,多亏你们能过来。拜你们所赐,这场本来只有麻烦事的会议看起来变得有趣几分了。」

伊库塔发自内心地说。此时,一名女子走了过来。那是从前跟青年的关系像巴靖一样亲近的科学家之一,奈兹纳。

「……好久不见,伊库塔。」

「奈兹纳姊也是,好久不见。看样子照料博士和巴靖哥还是一样费力呢。」

「就是老样子……虽然听说过,你的腿真的受伤了。」

奈兹纳这么说道,目光望向对方的拐杖与左腿。她咬紧嘴唇,迎面注视著伊库塔。

「我不会多问任何事,因为无论在这里说什么,一切一定都已经太迟了……可是、可是,只有这句话我要说出来。」

她伸出双臂环住青年背部,用力拥抱他……至今一直没能这么做的自己多么没用、如今依旧在她心中保持儿时模样的炎发少女面容。奈兹纳为了自胸中深处涌现的许多感情而颤抖,悄悄开口。

「──对不起,什么忙也没帮到。你受苦了,你真的吃了很多苦头吧……!」

泪珠滴滴答答地落在肩头。伊库塔感受到师姊的关怀沁入心脾,露出沉稳的微笑轻轻回抱对方。

「……谢谢你,奈兹纳姊。不过……我没事。真的已经没事了。」

回答声没带著哭腔,让伊库塔打从心底松了口气。他就此松开拥抱,朝夏米优退了一步……趁著情绪还没在许久未归的老巢里进一步失控前,他必须加快谈话节奏。

「虽然晚了一点,我来向大家介绍。她是夏米优──我和雅特丽最珍惜的女孩。尽管有著略嫌顽固的一面,她非常温柔聪慧。大家要跟她好好相处喔。」

「咦、啊──」

青年在介绍时完全省略了她作为皇帝的身分与经历,令夏米优一时说不出话来。看见她不知道在这里该用什么态度应对的困惑模样,奈兹纳擦去眼泪嫣然一笑。

「──多多关照,小夏米优。我叫奈兹纳,是伊库塔的师姊。」

「我叫巴靖,同样是伊库塔的师兄。请多关照,小夏米优。」

两名科学家并肩伸出手。尽管对不习惯的称呼感到困惑,夏米优依然回握了他们的手,两人更加说个不停。

「啊,你肚子饿不饿?等一下,我去拿甜点过来。」

「对呀,我们接受国家委托研究面包时,不小心迷上做烘焙点心,不知不觉间都达到可以开店的水准了。不介意的话,吃一个吧。」

奈兹纳将切好的烘焙点心递给少女。夏米优不知所措,但看到伊库塔面带笑容地点点头,她战战兢兢的把点心放进口中。湿润柔软的口感霎时间在口腔内扩散,转眼便融化开来。意想不到的美味使得少女双眼圆睁。

将她的反应与初相识时的炎发少女重叠在一起,伊库塔再度开口。

「我方聘用了米尔巴琪耶与约尔加,他们俩的工作表现都很出色。看来大家在那边也受到重用,在不知不觉间,科学家已经打入帝国和齐欧卡内部。这在以前被教团追杀的时候真是想像不到。」

「所以这次换我们主动上门。教皇的那个表情怎么样啊!看了很痛快吧!」

阿纳莱露出一脸使坏得逞的表情,伊库塔苦笑著点点头。

「我很想笑出声却得拚命忍住,差点从第一天起就惹得外交对手严重反感,你也稍微反省反省。」

伊库塔开玩笑的说到这里停顿一会,将在场的全体科学家纳入视野。

「好了,反正会议是场持久战,晚点再叙旧也行。我做个确认──大家来到这里的目的,是揭露拉‧赛亚‧阿尔德拉民一直以来隐藏的『精灵的真相』。没有错吧?」

科学家们一派当然地点点头。阿纳莱咧嘴一笑补充道。

「说成是来对答案的也没错~验证我提倡的『超古代文明论』正确与否。」

「打算直接攻到那一步?老爷子还是那么好强。」

感受到老师从童年时代起从未改变过的探求心,伊库塔非常高兴。

「不能和大家一起同乐很遗憾,但我无意不识趣地横加干预──全力放手去做吧。依照大家的性子,反正肯定准备了各种用来动摇拉‧赛亚‧阿尔德拉民方面的材料吧?」

全体科学家脸上都浮现强而有力的笑容。他们将带来的结果多半并不平静。即使察觉这一点,伊库塔还是期待不已。

依依不舍的离开老巢大约一小时后,伊库塔与夏米优按照预定前去拜访拉普提斯玛教皇。

「根据到目前为止的发展,教皇陛下希望我们采取什么态度?」

寒暄过后,伊库塔的第一句话就这样问对方。教皇立刻回答。

「当然是希望你们和我一起责怪阿力欧‧卡克雷,要他别做出会遭天谴的事来。」

她带著像是为了问题儿童感到头疼的教师神情说道。青年听到以后,刻意地抱起双臂。

「该怎么决定真叫人苦恼。不管是制裁齐欧卡,或是贵国与齐欧卡的关系在制裁过程中恶化,对我们而言都有利可图。」

「你说错了,是根本不需苦恼才对吧?……不过,你们不会错过吧。这对你们来说是天赐良机。」

教皇叹了口气。伊库塔观察著对方的表情,同时继续说道。

「这么说听起来很像藉口──但比起贵国与齐欧卡之间关系恶化,我们更纯粹地想得知你们的盘算。我们想知道贵国期望什么、厌恶什么。毕竟我方曾一度遭遇背叛。」

他说到最后话中带刺。沉默一会之后,教皇哀伤地垂下眼眸。

「……对了,当时你在最前线战斗过,就算对我有所怨言也无可奈何。但是……」

以这句话为诱因,大阿拉法特拉山脉冰冷乾燥的空气触感在伊库塔脑海中复苏──让他回忆起那些离世人们的面容……同排的战友尼尼卡伍长和西席迪中士。在危急场面救过他两次的丁昆准尉。和他同样信奉科学,他称作师妹的嘉娜‧特马里一等兵──

「……是啊。在以为战争好不容易打完的时机冒出更多敌军可真难熬,真希望贵国至少发出宣战布告。」

伊库塔用掩盖了所有情绪,彻底处于控制下的声调说出最低限度的抗议。他做出在外交场合上正确的行动,反倒令教皇的表情蒙上更心痛的阴影。

「……伊库塔‧索罗克。真亏你能够在我和阿力欧面前表现得如此从容。」

「……?恕我失礼,请问您的意思是?」

「我是想说,你可以流露更多愤怒。你属于人生被国家的意图全盘打乱的那一方……将这些情绪全部藏在心中来处理外交事务,对于你的年龄来说有些严酷了,看得让人难过。」

教皇说著垂下眼眸。没料到她竟会说出这种话,伊库塔一瞬间犹豫著该怎么回答。不过,他最终直接说出了真心话。

「我拥有远比怨恨更重要的事物。打从以前起就一直拥有。只是这样罢了。」

他的口气非常平静。夏米优无法再忍受自己仅仅沉默地听著,做个深呼吸后开口。

「……虽然口才比不上索罗克,外交本是我应当负责的领域。我有一事相询,拉普提斯玛陛下。」

「好。请尽管问,夏米优陛下。」

教皇投向青年的眼神转向女皇。面对那股风采,少女不服输地挺直背脊发言。

「只是个傀儡的先帝已死,那些寄生在国家上无所作为的佞臣也全数被我肃清。最后剩下的老狐狸,我也保证将在不久之后拿下他的头颅──您先前放弃的帝国,和我等现在经营的帝国……」

「…………」

「其余的话我就不往下说了。但是──若您想谈谈,我做好了接受的准备。」

她摆出接纳的意向,同时坚持不落于下风,用态度表明「该赔罪的是你们」。无论在任何人眼中,那都是符合一国之君标准的举止──教皇承认这一点,静静地闭上双眼。

「……夏米优陛下,你的为人正可说是超出预期。不──甚至是出乎意料。依照我等十年前的预测,帝国政体在现阶段已经崩溃,好一点也是全面军事政权化。」

女皇心中也不得不承认,这个预测十分合理。对于夏米优而言──不,无论对任何人而言,当前的现状都是不可能透过预测揣摩出的未来。

「本来极度腐败的皇室,在生死存亡之际出现了罕见的贤帝……不,正因为面临这种状况,才有贤帝的出现吗?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我还是不了解历史。」

教皇玩味地如此呢喃后,轻轻睁开眼睛。目光笔直地投向夏米优,她毅然地宣言。

「然而,现在要倒转指针已经太迟了──拉‧赛亚‧阿尔德拉民也不寻求与贵国重新结盟。」

「──!」

冲击贯穿女皇胸口。她绝非没料到这个回答,倒不如说她想过会这样的可能性超过一半。可是预测化为现实,对她来说并不轻松。以后只能继续同时与两国敌对了吗──就在认知正要确立时,伊库塔的手轻轻放上她的肩头。

「冷静点,夏米优……您刚才的说法有误吧,拉普提斯玛陛下。不是不寻求和帝国重新结盟,而是无法这么做。」

教皇沉默不语。伊库塔在她眼前继续说明道。

「如果现在背叛齐欧卡与帝国再次结盟,齐欧卡将在三国会议结束的同时毫不犹豫地侵略拉‧赛亚‧阿尔德拉民。单靠一国的防御力不足以挡下侵略大军,需要帝国迅速派出援军……但老实说,现在帝国没有这种余力。」

伊库塔说到此处打住,直盯著对方。在长长的沉默过后,教皇颔首。

「一方面是出于这个原因,要说得严厉些,我等也无法忽视帝国现阶段的重振仅限于一时的可能性……如两位所知道的,我等曾一度背弃与帝国的盟约,要再做出第二次就变得更加困难,你们也能理解吧。」

夏米优想不出该怎么回答,猛然咬紧牙关。教皇满意地望著她的模样,放缓语气说道。

「让你失望了吗?不过,我只有一句话想说──拉‧赛亚‧阿尔德拉民同等地希望帝国人民与齐欧卡的人民都过得幸福。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唯独这一点绝不改变。」

她接著拋出一句听得很顺耳却带来空虚感,说得好听点也只能当作宗教国家场面话的台词。伊库塔毫不犹豫地攻击对方自愿暴露的破绽。

「……那关于贵国授予托里斯奈‧伊桑马大司教神官职一事呢?」

教皇的微笑霎时间失去温度。她露出与刚才有所区隔的为政者面貌,回答那个问题。

「──假使有一栋房子被白蚁侵蚀得摇摇欲坠,我等被看门狗阻拦著无法直接出手,房屋已到达难以修缮的阶段。那么……喂食白蚁提供助力,也是一种解决之道。」

「不讲场面话了?就算在战略上有道理,这种做法有损阿尔德拉教的品格喔。」

「要谈品格,在帝国的阿尔德拉教品格早已一落千丈。夏米优陛下──在你下令斩首的人里,也包含许多高阶神官吧。」

接到话头的夏米优猛然皱起眉头。如同教皇指出的,在这几年间被她处决掉的串通腐败贵族贪图私利的神官人数多得数不清。因此在这里遭到责难的发展在意料之内,但教皇的语气并非如此。

「一方面是和贵族勾结之故,阿尔德拉教团帝国分部从许久以前开始,素质就愈来愈低落了。在贿赂与贪污横行的环境中还能贯彻清贫的人并不多……打从一开始就已徒具形式的地位,给了那个狐狸也没什么好可惜的。可以说是形式不同的断绝关系宣告。」

教皇谈论企图的语气之冷酷,听得女皇屏住呼吸。视必要情况而定割舍同胞的无情。这名教皇的确也具备这种所有为政者都需有的资质。

「……您打算之后剥夺托里斯奈‧伊桑马的大司教神官职吗?」

「很遗憾,暂时并无此意。为了面对武力远远凌驾我等的帝国,那是我所准备的挑拨工具与保险。虽然布置时的期待和现在不同,但是还未失去意义。我无法轻易地去除它,特别是我国与齐欧卡之间的信赖关系现在远远称不上坚若磐石。」

教皇坦然地表明。我也应该抱持同样的冷酷来与她对峙的,夏米优痛切地了解到──然而,她口中迸出无从压抑的苦闷。

「原来如此,您是这样盘算的。不过──我绝不会忘记在关键时刻未能除掉狐狸,因此而丧失的事物有多么重要。」

唯独这件事,她不可能像伊库塔一样隐藏情绪展开对话。就连与夏米优相对的教皇也不例外,脸上同样浮现悔意。

「……关于那一点可以说是我的失算。就像先前提到的,帝国能在近几年重振旗鼓到这种程度出乎意料。如果事先知道你的能力,预料你会登基,我无法否定采取其他手段的可能性……你希望我道歉吗?」

对方展现只要她希望就会致歉的态度。看出教皇的意思,可是──夏米优本身神情空虚地摇摇头。

「不,我不要求道歉……听到这番话,使我确信一切都是自身能力不足造成的结果。」

她边回答边想──如果自己能够更早登基,在军事政变前就成为优秀的君主,就不会发生那种事。伊库塔以强硬的语气开口,反对她用起来如呼吸般轻松的自我惩罚推论反驳道:

「不是那样的,夏米优,那个推论明显是错的,因为同样适用这种说法的人多得是,就是当时比你年长、应该能够比你更深入涉及国家未来的那些人,当然其中也包括我──无论在任何人眼中,这些人的罪都比你更重。」

伊库塔直视著少女的眼睛断然地说,然后重新转向愣住的教皇。

「……恕我失礼,打断了谈话。不过,如果这孩子又以奇怪的标准责怪自己,无论在谈什么事情我都会做出同样的行动,即使在关系到国家命运的会议途中也一样。那对我而言是最优先该做的事。」

伊库塔毫无顾忌地宣言他随时都把关怀少女放在第一位,听得夏米优面红耳赤。教皇来回看看两人,轻声微笑。

「……无妨。阿尔德拉教的教义,也认为因时制宜的讲经是理想做法……真叫人怀念。从前我也经常向来到神殿的孩子们传授经典。」

教皇目光放远注视著窗外的天空,接著又转回两人身上说道。

「我知道了一件事。不光是保护、溺爱或疼爱──你在养育夏米优殿下吧,索罗克元帅。」

隔天上午十点过后,有所觉悟的教皇和科学家之间的战争终于展开第一幕。

「……看你们搬了一堆东西进来,到底是打算做什么?『渎神者』阿纳莱‧卡恩。」

叶娜希‧拉普提斯玛前所未有的凌厉声调响起。会议场地和碰面寒暄时一样在主议场,但参加者没有当时多。帝国方人员为伊库塔和夏米优,齐欧卡方为阿力欧、约翰以及阿纳莱一行人,拉‧赛亚‧阿尔德拉民则是教皇本人和亚库嘉尔帕上将──总计十余人。三国的外交团正在一段距离外的不同房间继续谈判其他事务。

「当然是来找神吵架喽。就像你们给我取的绰号一样。」

这样安排的理由,显然是这名老贤者的存在。因为从阿尔德拉教的立场来看,目前的状况本身就无法容忍。让渎神者站在主神脚边,甚至还让他和最高阶神官教皇直接交谈。

「……原来如此。你们得到齐欧卡的援助就嚣张起来,把三国会议当成良机找我发泄私怨,是这么回事没错吧。」

「我不会说没有报复意图,但没办法把时间全花费在那种无聊事上。我们是为了科学而来!」

早早结束无意义的互相讽刺,阿纳莱拋出第一个问题。

「倒不如说,我们反而想问。吶──叶娜希‧拉普提斯玛教皇。你们为何这么厌恶科学?」

「我不认为事到如今有说明的必要。」

「有必要啊……现在的弟子们没人知道了,但我还记得这场争执的开端。记得异端审判官首度敲响研究所门扉那一天的事。」

手放在中央圆桌上,老贤者回顾一幕幕遥远的光景,继续说道。

「那是在我才三十五、六岁的时候。我收的弟子人数远比现在少得多,在帝国西域设了一个据点过著研究生活。当时不像现在有人出资,我靠著教周遭居民读写与计算维持生计。」

「…………」

「那时候,我和当地神官们关系维持得不错,还跟谈得来的几个人成了茶友。如果能就此平静地继续研究,我们的现状也会跟如今大不相同。然而……那没有成真。教团派来视察的神官提交的报告,使我们被烙上异端的烙印。」

阿纳莱握紧拳头,表露了相隔数十年的愤怒。

「坦白说,我是真心搞不懂。什么异端不异端的,我们根本不是宗教团体。当时的实情硬要说的话算是开私塾,教导民众知识时,我不太会触及属于阿尔德拉神学领域的伦理、道德部分。我可无意自找烦恼。

要是你们说追求科学理念本身涉及否定阿尔德拉教,我的确无法否认。但就算这么说,当时的我们只不过是小规模的私塾。那种程度的团体即使想法稍微偏离戒律,跳过宗教判决当场认定成异端,不得不说反应过度了。」

「…………」

「话说,阿尔德拉教以前应该不是对异端这么严苛的宗教。从长年默许席纳克族保有精灵信仰这一点也看得出来,也可以参考过去的异端审判相关案例作为根据。散播末世思想的加诺提欧派、训练武装信徒企图窜国的特尔库涅比亚派──这两个组织称得上是异端的代表,都是曾有上万信徒的阿尔德拉非公认宗派。其他案例也大同小异,我们是唯一被认定为异端的小规模集团。考虑到这些历史──阿尔德拉教的异端认定,应该是针对那些规模可能威胁国家的集团的处置。」

阿纳莱按部就班地说明了他们所受待遇的异常,进一步补充依据。

「还有,认定为『渎神者』──那在历史上也是独一无二的,只有我一个人被贴上的负面称号。可以换个说法……那是令人不能与精灵签订契约的诅咒。」

伊库塔点点头。没错──这正是对渎神者降下的神罚。所有精灵都不会与阿纳莱‧卡恩缔结契约,所有精灵都不会直接帮助阿纳莱‧卡恩。记载在圣典上如同寓言般的遭遇,是无庸置疑的现实。

「给予我们这些特殊处置的理由,也是我长年未解的谜团之一……而且,这多半与其他谜团并非毫无关联。你说是吧,教皇。」

老贤者双眼狠狠瞪著对方。教皇冷淡地摇摇头。

「理由不言而喻──你们的存在不合主神的心,仅是如此罢了。一切都如同圣典的记载。」

「原来如此,主神的心吗?那么主神是谁?」

阿纳莱马上反问。语气里散发的危险气息,令教皇猛然皱起眉头。

「刚才的回答和同义反覆差不了多少。你认为此处能容许那种拙劣的隐瞒吗?教皇。我想知道的是圣典上没记载的事实──不,是被圣典所掩藏的真相!」

当阿纳莱发出宣告,在他背后待命的科学家们全体站起身。望著他们准备资料要展开辩论阵势的样子,教皇极度不悦的目光投向一名听众。

「……你坚持要我做这种苦差事吗,阿力欧?」

被她一问,执政官耸耸肩。

「这是你决定的,叶娜。只是──要说真心话,我想多听听你的声音。愈久愈好,愈深入愈好。」

面对他忽然变得蛮不讲理的态度,教皇瞪了一眼以眼神谴责阿力欧的不道德。然而,她的瞪视很快被眼前的宿敌打断。

「接下来才要进入正题。首先──我确定精灵是人造物。」

当阿纳莱终于切入这一点,被勾起兴趣的伊库塔和夏米优向前探出身子。教皇不怎么吃惊地用鼻子哼了一声。

「……是的,我听说过你们产生了那种亵渎的妄想。在你们过去放弃的研究所里,甚至发现了企图亲手制造精灵的痕迹。每一件事都是无法饶恕的蛮行,但就让我问一问──你们的那什么研究有成果吗?」

教皇冷冷地发问,阿纳莱摇头以对。

「如果你是问我们是否亲手重现了精灵,回答很遗憾的是没有。制造出那个的存在,和我们的技术水准相差太远。制造火的机制、制造水的机制、制造风的机制、制造光的机制──尽管建立了模糊的推测,我们未能完全分析任何一个机制。」

「人类的浅薄知识不可能达成神的伟业,这是当然的结果。」

「你结论下得太早了,教皇。我们的确没办法自力制造精灵,但是在尝试过程中得到了无数的线索。

我们认为精灵是人造物的依据──首先,所有精灵都是依统一规格制作而成。从身高算起,精灵们的尺寸全像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没有一公厘的差异。你可明白这是何等异常?」

「不明白。神的伟业超越人类的理解范围,只是如此罢了。」

「不,正好相反──你们阿尔德拉教徒声称,世上万物从一根草乃至人类全都是神的创造物吧。按照这个论点,那家伙有作为创造主的明显特徵,也就是设计大而化之。神创造我们的形体时没有统一标准。如同你知道的,在河滩上捡颗小石子也不会有形状一模一样的。」

在老贤者背后待命的巴靖与奈兹纳搬来事先准备好的大片黑石板。等他们把上面画著图形和插画来表达主旨的石板放上圆桌,阿纳莱继续发言。

「相对的,日常生活中也有制造尺寸、形状都分毫不差完全相同产品的地方,那就是铸造。由于反覆在同一个铸模内注入原料制作,成品的形状没有自然产物的误差。

铸造技术本身的发明可追溯至一千余年前。在那之前所用的技术是锻造──用敲打延展金属,一点一点做出形状的工艺。这不仅非常麻烦,成品还会大幅受到工匠技术水准的影响。就和神的伟业一样。我们人类也有外貌的美丑之分吧?」

「不,外貌没有美丑之分,一切都有著意义。不可把人类的拙劣手艺与神的伟业相提并论。」

「意义吗?我认为那是我们最终应该发现的事物,而非从一开始就被赋予的事物。算了,回到正题──为了克服锻造伴随的麻烦过程与成品参差不齐的问题,应运而生的技术就是铸造。只要一开始做好铸模,以后无论谁都可以注入原料做出同样的成品。只要供应原料,『大量生产相同成品』也可以实现了。生产的效率化和安定化──虽然每个国家都还在朝这个目标迈进,这可以说这是促使人类社会发展不可欠缺之事。」

说到此处暂时打住,阿纳莱用拳头敲了敲黑石板。

「你应该明白了吧。铸造、统一规格──这些都是配合人类需求诞生的人工技术,没有任何超越人类智慧之处。倒不如说象徵了人类的生活,与在自然产物上看得到的神的大而化之风格形成对比。」

「…………」

「根据上述理由,我们认为在精灵的设计上看得出人为手笔。说得更诉诸感觉一点──比较『人类』和『精灵』之际,我感觉前者是自然产物,后者是人造物。你有何看法,教皇?」

说完要说的话,阿纳莱让对方发言。教皇叹息一声摇摇头。

「……这甚至不能成为争论的起因。既然是人类获得的技术,创造人的神当然打从一开始就拥有了。在精灵被创造时,神用了不同于创造我们时的方法。这到底有什么好不可思议的?」

「那我问你──神创造我们时没有统一标准,创造精灵时这么做。其中有什么意图?」

「我无法揣测神的思维。我等仅仅信赖著那伟大的意志。」

教皇拒绝了所有追问。阿纳莱听完之后,白衣下的肩膀一阵颤抖。

「……又是这番说辞吗。神万能且不可侵犯,因此不许询问祂的意图──明明是听腻了的陈腔滥调,但每次听到都让我怒火中烧。在世上为数众多的诡辩中,这是最该感到羞愧的一种。」

声调中蕴含的愤怒愈来愈炽烈,终于化为弹劾自科学家口中迸出。

「你们究竟打算让神默不吭声到什么时候!应当万能的神无法给予缄默以外的回答,你们为何没发现这情况本身就在重创神的名誉!什么也回答不了的神已经不是神了!这种东西只是阻碍人类思考的一堵旧墙!」

与神搏斗了超过半个世纪之人的吶喊在会场内回响。听众们屏住呼吸在旁关注,老贤者转而以低沉的声调说道。

「高墙不是用来相信或者依赖的。而是要跨越或是打破的事物。所以──我们就这样做了。」

收到阿纳莱的眼神示意,科学家们搬来一个大小约为三人合抱的包裹。放在圆桌上解开外面层层的布,包裹里是一种带著不可思议光泽的物体,其外观形状并不整齐,给人一种是从更大块物体上掉落的碎块的印象。

「你认为这是什么?教皇。」

「……我不知道。看起来像是某种碎片,但我不记得曾看过类似的东西。」

教皇诚实地回答。阿纳莱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当然没看过了。有看过才伤脑筋──这是『神殿』外墙的碎片。」

这一句话令会场的气氛当场冻结。夏米优凝视著那块关键的碎片,颤抖地喃喃低语。

「难道说──你们打碎了那个?」

老贤者表明,他破坏了在漫长的历史中,无论遭到任何人动用什么暴力手段都不曾碎裂的「神殿」外墙。教皇的表情乍看之下没有变化,但伊库塔看出她内心的动摇。隔了好半晌,她挤出声音。

「……胡说八道。」

「既然这么想,你可以亲手摸摸看,你会明显发现它具有和既存的任何物质都不同的质感。乾脆拿铁锤来砸也无妨喔?目睹砸了以后也毫发无伤的结果,就算是你们也只能接受现实了吧。」

「…………!」

「现在还只是打碎墙壁的一部分带回来,不过,我们在不远的将来就会抵达墙壁内部。在那里会看到什么东西,我大致想像得到。」

阿纳莱闭上双眼彷佛在想像尚未目睹的景象,清晰嘹亮地说。

「是四大精灵的制造工厂。使用远比我们更加进步的技术设计、建造的生产设施──我们总有一天必会赶上的超古代文明技术结晶!」

他放声大喊,猛然睁大眼睛。至今都在一旁观望的亚库嘉尔帕上将无法再忍耐渎神者的粗暴,不禁大吼出声:

「混帐东西!你到底想亵渎神到什么地步!」

「那还用说!直到你们教团停止强制管控人类的脑袋为止!」

阿纳莱丝毫不肯退让地还击,眼中闪烁著坚定不移的意志。

在超过一小时的激烈争辩后,在看出双方需要休息的伊库塔提案下,当天的争论暂告一段落。

「……阿纳莱博士好慷慨激昂啊。」

「嗯。我们认识很久了,但我第一次看见他态度如此激进。」

在会场外的走廊上等待阿纳莱时,伊库塔和夏米优彼此谈起到目前为止的感想。虽然对科学家们拿出「神殿」外墙碎片一事非常惊讶,另一方面,女皇难以释怀地抱起双臂。

「可是──说到底,那个质问有意义吗?再怎么逼问教皇,只要她决定保持沉默就无可奈何了。我认为『发问』这个行为,得在对方有意回答时才具有意义。」

回想教皇始终沉默寡言的模样,她不禁浮现这种想法。伊库塔半是同意这番话,小声地做个补充。

「的确,不知道教皇能不能回答些什么……不过更重要的是,阿纳莱老爷子一定是在劝说对方。」

「劝说对方?教皇吗?」

「当然是教皇。还有──在她背后的某个人。」

伊库塔越过天花板瞄了天空一眼。一股莫名所以的寒意窜过夏米优的背脊──那名老贤者的双眼看见了什么?他在劝说「什么」?

「──呼!像这样从头到尾不停说话,喉咙渴得要命!」

此时──说人人到,当事者正好离开了会议场。伊库塔眼神一亮,走向老师。

「「您辛苦了,阿纳莱博士。」」

两句问候出乎意料地异口同声响起。另一句话来自于站在老贤者另一侧的白发将领。

「……嗯?」「……嗯嗯?」

两人目光交会,彼此的脸上立刻露出敌意。被夹在两人中间的阿纳莱博士高兴地扬声喊道。

「喔喔,伊库塔和约翰!我们的辩论阵势怎么样,很值得一听吧!」

「说得客气点,内容极具刺激性……姑且不提这些,喂,白毛小白脸帅哥你跑来干嘛?快回执政官阁下那边去!」

「这是我要说的台词,伊库塔‧索罗克。阿纳莱博士是我们阵营的成员。我才是一点也搞不懂你待在这里的意义喔?」

两人互相咒骂著你推我挤。看著他们的样子,阿纳莱面露惊讶之色。

「怎么,你们已经认识了?那就省下介绍新同伴的功夫喽。」

「「……新同伴!?」」

他们再度异口同声地喊。老贤者笑著颔首。

「哈哈哈──正是如此,现在你们俩都是我的弟子。尽管国家不同,都是一起探求科学的同胞!」

阿纳莱说著大力拍拍两人的背。茫然地呆站在原地许久后,两人几乎同时回神。

「……我明白状况了。你收了这家伙当弟子了啊,原来如此。」

「博士!为什么你至今都瞒著这件事没说……!」

「?不,我没有隐瞒啊。以前不是稍微提过,我在帝国也有一大群有趣的弟子吗?虽然或许没把名字都说出来。」

这随便的解释令约翰抱住头。直盯著他的反应,伊库塔好像想到什么似的,坏心眼地勾起嘴角。

「……尽管并不情愿,算了,现在重点不在这里。」

黑发青年边说边站到白发将领身旁,拍了拍一脸狐疑的对方的肩膀,露出最灿烂的笑容告诉他。

「总而言之,现在所知的事实中只有一个关键──你是我的师弟。就是这么回事吧,白毛小白脸。」

「Hazgaze【开什么玩笑】!」

约翰反射性地脱口喊出帕犹希耶语。尽管被突然的大喊弄得耳鸣,伊库塔还是坚持摆出愉悦的态度。

「嗯嗯~?喂喂,这是对待师兄的态度吗~?」

「我怎么可能对你抱著哪怕一丁点的敬意!」

「没有也要表现──呜喔?」

伊库塔还要进一步挑衅,被约翰冲动地踢飞拐杖。险些摔倒的伊库塔靠著骨气重新站稳,额头上冒著冷汗地向他大喊。

「……!你这家伙!踢我的拐杖?这完全引发了外交问题吧!」

「啊,不好意思,下次我会对著你的脸踢!那个位置很难踢中,弯个腰吧!」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叫骂著,自制两字已从脑海中彻底消失。对骂迅速发展为抱成一团扭打,此时双方的护卫总算惊觉出手制止。

「约──约翰?冷静一点!这里是会议场合!」

「索罗克阁下!说来僭越,下官也不认为应该在这里争执!」

米雅拉和露康缇分别按住两人,伊库塔和约翰彼此咒骂著被拉开来。同一时刻,听见骚动声的外交馆神官赶到现场。

「怎、怎么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前所未见。前所未见啊,索罗克。」

「……抱歉。」

大约十分钟后,被半强制性带回房的伊库塔听命正座在床上,接受夏米优的训斥。

「统率一国军队的元帅,在三国会议现场和敌国少将……真亏你们能因为那种无聊理由打成一团,无聊到我都忘了要阻止。不幸中的大幸,对方大概不会积极扩大那种低俗的争执造成问题……」

少女这么说著,光是回忆起来就感到肩膀脱力。在她目光所及之处,伊库塔抱起双臂沉吟道。

「……我自己也吓了一跳。我得到了能全力取笑那家伙的材料。当这个念头浮现的瞬间,想法就全部脱口而出……」

「你究竟是看约翰‧亚尔奇涅库斯少将多不顺眼?我知道你们因缘匪浅,但那么做未免太过火了。」

「哎呀,说得对极了……要是他的脸长得丑一点的话……啊啊~讨厌,不想再看到那张帅气脸蛋了。」

青年无精打采地趴在床铺上。看到他的样子,夏米优不高兴地噘起嘴。

「……从相遇时开始,你一有机会就诅咒长得俊美的男子。每次听到这些,让我一直想著你究竟在说什么啊。」

「?」

「我连一次也不曾觉得你的相貌有任何地方比别人逊色。不光是约翰‧亚尔奇涅库斯──和其他任何人相比,我也最喜欢你的长相。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我在后宫望著不会说话的你足足两年,依然没感到一丝厌倦。」

少女顺著涌现的冲动像连珠炮似的地说著。她说完后回顾自己的发言,立刻感到全身发烫。

「……──?不、不,刚才那些话──?」

伊库塔迅速起身抓住她的手,什么也不说地轻轻环抱少女的背,像对待小狗一样摸摸她的头。

「嗯,真叫人害羞。从头到尾都一脸认真的这么说威力好大啊。虽然不应该用拥抱来逃避,唯独这回就饶了我吧。」

「……啊……呜……」

「回到原先的话题……先不提我和那家伙的因缘,在外交礼仪上必须尽快处理刚才那件事,得向外界表明『我们没在吵架了』才行。对方肯定也抱著同样的念头,为了表达对于先开头挑衅的歉意,就由我方来设宴款待他们吧。」

伊库塔一口气说到这里,以温柔的语气补充。

「然后,我要回敬你一件事……关于刚刚你说的话,每当你贬低自己时,我也总是会有相同的心情。若你能记住这一点,我会很高兴的。」

一听到这句话,本来就脸红的夏米优脸蛋更是红得像颗熟透的番茄。伊库塔就这么依偎陪伴著她,直到恢复她冷静为止。

同一时间,教皇回到自己的休息室,在一星旗的纹饰前无力地跪下。

「……神啊,我该如何是好……?」

她不再掩饰,脸上清晰地浮现痛苦挣扎之色。她很苦恼。这是位居阿尔德拉教团顶点的教皇的宿命──抱著无法向任何人揭晓的问题,她拚命忍耐著不让双膝被那股重压压垮。

「……请引领、我等。请照亮我等前进的道路……」

她双手捧起搭档精灵,与精灵四目相对,彷佛要透过那里看著神的存在。

「……神啊……」

即使等待也没得到回答,精灵清澈的双眸,仅仅残酷地映出她憔悴的容颜。

由于隔天一大清早叶娜希教皇就发出「停会一天」的通知,让准备万全甚至做了早操的阿纳莱彻底扑了空。然而,教皇在这个时机要求有时间思考,代表老贤者的追问并非徒劳无功。

「嗯,难得空出一天嘛。」

伊库塔接到通知后喃喃说著,召来一名文官,派他把昨夜拟妥的书信送到齐欧卡阵营。回音在不到十分钟后传来,在信上指定的上午九点──他和夏米优一同造访上次那片在暖炉前的谈话空间。

「早安,约翰‧亚尔奇涅库斯少将阁下。昨天是我对您太过失礼了。」

伊库塔开口第一句话就以尽最大努力避免听起来像在念稿的口气陪罪。而约翰也一样,用花了一夜时间辛苦戴上的礼节面具回应。

「我才是非常失礼了。竟做出不知分寸的鲁莽举动,我打从心底感到惭愧。」

彼此道歉过后,伊库塔轻轻举起夹在腋下的将棋盘。

「嗯~请恕我带来了棋盘,一起下一局将棋、畅谈一番如何?」

「承蒙您相邀,这是我的荣幸。」

约翰点点头机械地一口答应。在他背后关注著两人互动的阿力欧忍不住摀著嘴巴。

「……呵呵呵呵……」

「执政官阁下!」

担任护卫随行的米雅拉小声地责怪,阿力欧倏然收起笑意。

「不,失礼了,没什么。一起下一局将棋,畅谈一番不是很好吗?我就安分地在旁边看著吧。」

「我也会这么做。因为今天这场手谈是不在意胜负,为了交流而下的。」

夏米优像是要事先说定般补充道。伊库塔和约翰分别坐在位于桌上棋盘两端的椅子上。

「我们就不限制走棋时间,悠闲地下吧。」

「我明白了。那么来决定先后手。」

约翰两手各握住一个棋子,伊库塔选了右手。由于打开的掌心放著代表后手的棋子,先手决定为白发将领。两人互行一礼,开始对局。

一时之间,两人都沉默不语,只有下棋声响起。一分钟、三分钟、五分钟过后──看不下去的夏米优开口。

「……咳咳。你们多聊几句如何?」

闷不吭声的下棋不符合交流目的。他们自己也对此有所自觉,伊库塔一边留意别出言挑衅,一边提出话题。

「啊……您早餐吃了什么?」

「简单地吃了些水果和面包。我本身并不太注重食物方面,元帅阁下又是如何呢?」

「这个嘛。我总是想著,希望稍加改善战场上的伙食。」

「改善吗?重量轻、耐饥、不需调理──我认为这样的口粮是理想的军人粮食。」

「依照我的分类,那算是营养补给品,在没有时间好好进食时用来临时凑合。当然,这些营养品滋味如果不错自然最好──不过在根本上,减少食用次数才是重点。」

尽管称不上气氛融洽,两人勉强展开正常的交谈让夏米优松了口气。下棋的手微微加快速度,约翰继续道。

「的确,士兵们偏爱吃热食,但开伙得花费许多时间。我想尽量避免因此拖慢行军速度。」

「若是短期任务这样做也无妨,一旦得长期作战就另当别论。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舍不得花时间用来塞个饱的营养补给品,和确实安排时间进食的用餐,在谈论滋味好坏前就有本质上的差异。」

伊库塔配合对方加快落子速度同时回答。在关注对局的夏米优和阿力欧眼前,棋局转眼间不断变化。

「营养补给品始终是战争的一部分。但除此之外的用餐是在战争空档之间的休闲,是让士兵们的心灵脱离战争得到疗愈的时间。这不是和营养补给同样不容忽视的一面吗?」

「就算在用餐途中,也是在任务期间。士兵的意识脱离战争不会造成问题吗?我认为常在战场才是军人应有的心理准备。」

双方的意见像平行线般没有交会。伊库塔沉吟一声,换个切入点。

「亚尔奇涅库斯少将,想请教一个问题──您最后一次休假是什么时候?」

「如果您是指假日,我每个月休两天,因为军规这样规定。不过,我在假日也会安排某些工作。只要找一找,该处理的事务多得是。」

约翰明快地回答,但伊库塔很快重新发问。

「我刚才的问法说得不好──您最后一次悠闲地休息是什么时候?」

下棋的手戛然而止,但也只停顿了短短数秒。约翰再度以轻快的速度持续攻防,开口回答。

「想不起来了──您知道我的别名吧,索罗克元帅。这副身体打从一开始就不想休息。」

「很难讲喔……无论身心,人有时候都会欺骗自己。」

随著最后这句话,谈话就此结束。两人默默地继续以惊人的高速下著棋,指速甚至快得像杂耍一般──但伊库塔突然在某一刻停下来告诉对方。

「刚才也看过这个局面呢。」

「是千日手(注:将棋中双方出现循环下法,不断重复局面的僵持状态)。重摆棋子吧。」

看到同一局棋出现了三次千日手,两人达成共识将棋局归零。夏米优瞪大双眼──以那种速度下棋,还能攻防互相抗衡地形成千日手。不必想也知道,这种情况究竟有多么异常。

第二局就这样开始了。这次没间隔太长的沉默,伊库塔便再次拋出话题。

「换个话题,方便请教您和阿纳莱博士是如何结识的吗?」

「从前,他在我镇压一场叛乱时曾提供助力。那一次本身是个巧合,为了表达谢意,后来我主动拜访了研究所。」

「是这么回事啊……他对你的不眠体质产生了兴趣吧。」

「博士现在也还在研究这一点,已经提出几种假说。如果那个研究进展顺利──让人类全都可以像我一样工作,就是理想的结果了。」

约翰未经深思地说出期望。那一瞬间,伊库塔用本来伸向棋子的手抱住了头。

「……怎么了?索罗克元帅。」

「……不,失礼了,我突然感到头痛。已经没事了。」

这说法未必是打比方,但勉强恢复过来的伊库塔又开始对弈。在旁关注的夏米优紧张起来,不过他突然改变态度继续发问。

「再换个话题。您有什么兴趣吗?」

「马术、下将棋和管理后勤基地──以及气球的运用等等。」

每一项都是作为军人的教养。这个回答令伊库塔忽然感受到掺杂了烦躁的怀念,但没表现出来地往下说。

「……您对于军事的全心投入使我钦佩。不过,这样未免禁欲过度了?」

「就算这么说我也很为难。我并未特别压抑,而是打从一开始欲求就不多。」

「……原来如此。」

「索罗克元帅,您是如何在这个年纪指挥帝国军的?」

约翰反问。黑发青年平静地回答。

「……利用与夏米优相处时光的空档随意处理,尽可能地偷懒。毕竟这不是我热爱到能废寝忘食埋首其中的工作。」

这番话对他而言理所当然,作为一国军队统帅来看却非常离谱。约翰用本来伸向棋子的手抱住了头,和刚才伊库塔的动作一模一样。

「……Yah,不愧是史上最年轻的元帅,真是游刃有余。」

「模仿我也没问题,至于兴趣部分我推荐午睡。」

回过神时,现场已变得露骨地充满危险气氛,两人就带著这种氛围再次对弈。双方下棋的手速度猛然变快,几乎像在打架一样反覆地吃掉棋子与被吃,动作却在某一刻戛然而止。

「又是刚才看过的局面。」

「千日手。换下一局吧。」

他们彼此点点头,毫无眷恋地清空棋盘上的棋子。那副样子看得夏米优发出叹息,阿力欧则低下头忍著笑意。

两人一共下了三局,每一局都以千日手收场,留下这样令人难以置信的结果结束与约翰‧亚尔奇涅库斯的交流后,伊库塔和夏米优在走廊中走向自己的房间。

「……感觉你们平静地交谈,相对的改在棋盘上互殴。」

「谁叫他走的棋那么不可爱……啊,白白耗费精神……」

伊库塔停下脚步沮丧地垂下肩膀。靠在他身旁的少女,此时突然被人从背后扑上。

「夏米优~辛苦了!」

「……!瓦、瓦琪耶?」

被一把抱住的夏米优慌张地呼唤对方的名字。科学家少女毫不客气地把脸埋在她的颈间回答。

「真是的~欲求没得到满足~难得阿纳莱博士和教皇干起来了,我这次负责的却完全是幕后工作耶?齐欧卡的外交团虽然很难缠,看样子再两天就会耗尽在议论时能用来论战的材料了~」

「那、那和抱住我之间有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可是可是,我一逮到机会就想抱住我好喜欢的夏米优!你有意见吗!」

瓦琪耶无赖地加重拥抱的力道。夏米优满脸伤脑筋的表情,但伊库塔并未制止地直接向师妹说话。

「瓦琪耶,你和阿纳莱博士见过面了吗?」

「还没有。就算是我,在这种情况下没经过伊库塔哥你同意也不会行动。我不成为麻烦的开端,也自知我不适合处理一般外交事务。」

「那么,现在过去问候一下吧?看家的任务你交给约尔加了吧?」

「喔,好耶!那边有约尔加盯著,尽管放心。应该还能挡住他一阵子。」

两人暗示著对于托里斯奈的监视,确认这一点后,同时决定了当天的下一个行动。

「这里不能通行,索罗克元帅殿下。」

「不能通行!」

他们正想和上次一样造访科学家们的帐篷,但哈朗和米塔士官长在帐篷前像看门般挡住去路。这是极其合理的应对,不过伊库塔脸上浮现微笑。

「别这么一板一眼的,哈朗少校。我只是带师妹来见老师。」

「您能记住我的名字实属荣幸,但我的使命是活用这副身材充当人墙。若您先徵得卡克雷阁下的同意,请尽管进去。」

「尽管进去!」

米塔士官长重复哈朗的语尾。被大小两道人肉墙壁挡住的伊库塔苦恼地抱起双臂。

「嗯~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他话声方落就猛吸一口气──趁著两人来不及阻止,朝远处可以望见的帐篷大喊。

「执政官!能否同意我和阿纳莱博士会面!」

吶喊声在罩著乌云的天空下回响,数秒钟后,阿力欧从帐篷入口探出头来。

「嗯,没关系!请进来!」

他极其乾脆地同意了。伊库塔耸耸肩重新转向哈朗他们。

「他好像这样说了。」

「……你怎么知道阁下在帐篷里?」

「考虑到昨天的经过,执政官现在来和博士商议也不足为奇。如果不在再去别处找人就好,我决定总之先喊喊看。」

「哈哈──原来如此,是我眼拙了。请过去吧。」

哈朗面露认输的笑容让路。伊库塔和夏米优、瓦琪耶一起再度拜访科学家们的巢穴。

「博士~好久不见~!」

「喔,听这个声音是米尔巴琪耶吗!你也长大了!」

阿纳莱博士迎面抱起一走进帐篷就冲过去的瓦琪耶,在角落的桌子前专心做事的巴靖错愕地转过身。

「咦──哇~真的是米尔巴琪耶!抱歉,奈兹纳,我先溜了!」

「别想逃。」

巴靖正想头也不回地跑走,却被奈兹纳揪住衣襟。瓦琪耶接近手舞足蹈挣扎著的师兄,脸上露出坏心眼的笑容。

「嘿嘿~巴靖哥,见到久违的师妹却是这种反应,好过分啊~又不是看到怪物出现~」

「咿!饶了我!我给你点心!」

「哇~!嗯,这是什么,烘焙点心?湿润的口感真不错。多给我一些,我要分给夏米优。」

「你这样算是抢劫吧……把多出来的份还回去。」

当夏米优看不下去地出面制止,瓦琪耶回答一声「好~」,乖乖地罢手。巴靖难以置信的看著这一幕,目光投向那位救世主少女。

「咦……小夏米优,难不成你和这家伙感情很好?能够沟通?」

「沟通……唉,算是勉强听得懂两成她说的话。」

「我们可是无庸置疑的亲密好友!」

瓦琪耶同时这么说,揽住夏米优的肩膀主张两人的友情。侧眼看著她们的样子,奈兹纳向黑发青年开口。

「……那么,伊库塔。你和齐欧卡的将领吵完了吗?」

「刚刚找他下过一局棋握手言和了。所以拜托你别再提这件事好吗?奈兹纳姊,主要是为了我的心灵健康著想。」

「既然你希望的话,我会照办。虽然我暂时忘不了那个场面。」

奈兹纳浮现一丝坏心眼的笑容回答。伊库塔叹了口气,提起精神重新转向阿纳莱博士。

「那么,博士。虽然昨天来不及说──真是叫我吓破胆了。我想过你们一定会拿出某些东西,但没想到居然打碎『神殿』的墙带过来。」

伊库塔一说出这句话,巴靖等科学家之间的气氛霎时变得紧绷起来。然而──被问到的阿纳莱博士本人不包含在内。

「喔喔,关于那件事……」「哇──!」

「博士,快停口!他在场!卡克雷阁下在场啊!」

弟子们慌张地制止险些泄露机密的老师。看著他们非比寻常的紧张神情,伊库塔看向坐在帐篷一角椅子上的阿力欧。

「啊,失礼了,我无意刺探机密,只是过来表达心中的惊讶。」

「我当然明白。抱歉,我在这里害得你们聊不尽兴。」

两人以不带一点真心话的台词应答著。由此看出退场时机已到的伊库塔,用眼神向夏米优和瓦琪耶示意。

「这哪儿的话,是我自顾自地跑过来。那么──既然师妹已打过招呼,今天我们就告辞了。」

三人说完后准备离开帐篷。此时,阿力欧朝著他离开的背影开口。

「索罗克元帅。你晚上睡得好吗?」

「──很好。虽然天气有点冷,盖上毛毯还过得去。」

「这样吗,真叫人羡慕。果然年轻真好。我最近这阵子难以入睡,睡前酒喝得愈来愈多了。」

他感慨地说出这番话。伊库塔听到后微笑地回答「我可以理解」,这次真的离开了帐篷。

「……索罗克,这样子好吗?你几乎没和博士交谈过。」

「嗯,想知道的事情大都试探到了,和我预料中差不多。」

「说得也对。因为那东西很坚硬~」

瓦琪耶一脸知情地点点头。两人之间好像这么一说便互相会意,让夏米优皱著眉头思索起来。

「唔……你们在说什么事,只有我不明白吗?」

「我会找机会好好说明。只是,那些内容我尽可能不想说出口。」

黑发青年如此暗示并望向背后,口中悄然低语。

「……无论如何。今天我也要试著熬夜一会了。」

当天深夜。确认夏米优在那辆大马车上就寝之后,伊库塔带著护卫兵们走在黑夜中。

「……往这边走。」

一行人很快就和齐欧卡的向导会合,由他们带路前进。在距离以划分外交馆周边区域的形式设置的两国军队地盘──其交界处颇近的地方燃起了火堆并摆上两把椅子,是今夜的聚会地点。

「嗨,你来了。」

「承蒙你特地相邀,自当赴约。」

已经先坐在椅子上的阿力欧开口问候,伊库塔举起带来的酒瓶作为回应。齐欧卡的执政官也摇摇盛著酒的酒杯,咧嘴一笑。

「如你所见,这不是像白天那样拘谨的场合。先坐下再说。」

伊库塔点点头坐了下来,握住瓶塞。砰!开瓶声在黑夜中回荡──听到那悦耳的声响,阿力欧举起右手的酒杯。

「乾杯──无法共享美酒虽然可惜,但至少还能这样共享营火。在今天这种寒冷的夜里,像这样喝酒也颇为风雅。」

「是啊。乾杯。」

说完开场白后,两人同时咽下酒液。感觉到酒精的热意流入胃中,阿力欧缓缓地开口。

「──呼……我们双方都有些话是带著孩子就不方便讲的,不是吗?」

「或许吧。虽然隐藏的秘密愈少愈好。」

伊库塔以略带沉重的口吻回答。执政官看出他了解自己的意图后问道。

「『她们』过得好吗?」

沉默立刻笼罩现场。青年没有立即回答……这个问题带给他的第一个想法,是自责的念头。

「……称不上太好。不久之前,她们为了保护夏米优受了重伤。」

「──伤势的程度与治疗的过程呢?」

阿力欧立刻追问。伊库塔从他的声音里听出真正的愤怒,回答了必要最低限度的讯息。

「我无法详细说明,只能保证她们正在顺利地康复中。」

「那次负伤是无法避免的吗?」

「……不。首先,我方的预测不够周延──为了弥补这一点,逼得她们太拚命了。」

听到青年的回答,阿力欧重重地吐出一口气。

「我可不希望这么简单地就把人用废了。如此独特的人才,不是想再找就能找到的。」

「我也这么认为。和你其他的许多『作品』一样。」

伊库塔的声调带著明显的谴责之意,继续说道。

「如果发现有潜力的人才,你还会实施相同的教育吗?」

「说得好像我下手洗脑了似的──关于她们,我可是赋予了走投无路的儿童参与社会的手段和机会。我从不曾强制要求她们做任何事,不觉得有什么好愧疚的。」

「是啊,这和洗脑性质不同……你的手法远远更加高明。」

营火火光的映照,在阿力欧侧脸形成清晰的阴影。伊库塔侧眼看著他说道。

「执政官,你很擅长待人。你能够掌握一个人渴望什么、对什么感到愤怒、憎恨什么──甚至包含他们没有自觉的部分,在这些地方安排动机加以利用。因为基础是对方心中本来就存在的感情,就没有强迫硬逼的问题……你的话语会没遭到抵抗地逐步渗透你挑中的对象。」

话声暂落,只有火星迸开的劈啪声在黑暗中回响。阿力欧沉吟一声,啜饮杯中的酒。

「像骗徒一样玩弄花言巧语,诱导她们──总而言之,你是在这样谴责我吗?」

听到反问,伊库塔沉默半晌后静静地摇头。

「……不。费尽唇舌地尝试诱导他人这种行动,可以说放在所有的教育上都一样。学校教育是为了尝试培养出对社会有益的人才,军事训练则是把人矫正成军人的行动没错。这件事本身无需谴责。」

「没错。想要教导人某些事时,几乎不可能不包含任何诱导在内。」

「是啊。另外,像骗徒一样玩弄花言巧语──这么说也不正确。因为你并非在欺骗对方。你大概会尽可能履行发掘某人时所做的承诺,对于在这方面撒谎掠夺利益丝毫不感兴趣吧。」

「能得到你的了解真是荣幸。」阿力欧笑著说。

伊库塔依然带著形成对比的僵硬表情,继续往下说:

「在发现有才能的人物并培养他们这件事上,没有任何人比你更加出色。『不眠的辉将』、『白翼太母』还有『她们』──和你的手下们交锋时,我无一例外地都感到背脊发寒。」

喔~他说出的名字,让执政官钦佩地喊了一声。

「我应该还没告诉过你,提拔艾露露法伊的人是我才对。我也不认为她会主动提起,你为何这样认为?」

「在尼蒙古港海上的海战刚结束时,我和被俘虏的她短暂地说过几句话。内容只是简单地问了她的成长背景,你的名字当然一次也没出现过。可是……与她交谈时,我一直感觉到与面对『不眠的辉将』时相同的气息。不,应该称作相同的扭曲吗?」

「还真犀利。意思是说我培养出的孩子全是扭曲的?」

「你应该是最清楚那个理由的人。」

伊库塔的声音透出超乎谴责的愤怒,紧握的双拳放在膝头微微颤抖。

「由于没有意义的战争失去了国家和好友的约翰‧亚尔奇涅库斯,为了实现齐欧卡的繁荣及世界的永久和平不分日夜持续工作,甚至放弃了理应是赋予所有人类的睡眠权利……然而,他的过劳到底何时才能得到回报?一百年后?三百年后?五百年后?唯一确定的是,那份工作在那家伙在世期间是绝不会结束。那家伙正企图只为了自己绝对得不到的报酬耗尽人生的一切,而赞同此事的你在怂恿推动他。」

「…………」

「同样的,孑然一身又因为体质无法怀孕所苦的艾露露法伊‧泰涅齐谢拉。她称呼全体舰队部下为我的孩子,用深切的慈爱弥补孤独……然而,既然她身为将领与军人,每次发生战争就无法避免会有部下阵亡。照现在这样活下去,她将一次又一次失去自己的孩子。她注定将一再体验到连一次都难以忍受的悲伤。引导她过这种生活的人,毫无疑问正是你。」

阿力欧保持沉默没有回答。伊库塔还不在乎地责难道。

「成长时在恶劣的环境下日常遭受虐待,结果导致人格分裂的『她们』。

在培育信赖的过程展现善意人格,取得信赖后展现恶意的人格──她们透过人格的切换运用,作为可怕的间谍在幕后大展身手……可是这样的工作,等于是在亲自践踏用心堆成的沙城。达成以后只剩下一片烧毁的荒地。你明知如此,还在她们耳边呢喃『把背叛当成工作就行了』。」

他非常清楚,那个矛盾会何等折磨本人的心灵。伊库塔的脑海中历历在目地浮现,在那次事件的最后──她在对同伴下手前意图自尽的身影。

「还有──在黄昏的帝国出生为皇族的少女,夏米优‧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

于是,青年说出他正倾尽全力试著拯救的少女名字。

「我听说当那孩子以政治人质身分待在齐欧卡期间,曾和你有接触。聪明的她,从小就对自己的身分感到苦恼──你针对她的苦恼下了毒。因为你预料她的存在日后可能成为毁灭帝国的关键一击。」

「…………」

「从才刚相遇开始,她就不时提到自己的血是腐败的……她生性无论在任何事情上都对自己很严格,身为皇族的责任感大概也强化了那个倾向。不过,光凭这些应该不会变得像现在一样严重。那孩子的双眸顽固地仅仅注视著自己的毁灭。她期望一个人承担皇室长期累积的暴政报应,接受众人的制裁惩罚……正如你所下的诅咒一般!」

他的话说到最后已近呼吶喊,伊库塔以反覆深呼吸发挥自制后再继续道。

「这就是你应该被谴责的地方。无论是约翰‧亚尔奇涅库斯、艾露露法伊‧泰涅齐谢拉、『她们』或者夏米优──身为一个成人,你应该站在拯救他们的立场上。

……不是促使失去一切的少年耗费生涯只去追求远大的理想。

……不是给予无法成为母亲的女性无论付出多少关爱都会不断死去的孩子。

……不是安排一再遭到背叛的少女同样以背叛维生。

……不是让自我厌恶的少女产生自己的毁灭就是救赎的错觉。

更加简单的温暖。触手可及的救赎。纯朴又随处可见,作为一个人类需要的足够幸福──凭你的能力,应该能给予他们所有人这些才对。」

青年宛如在哀悼并未实现的梦想般垂下眼眸。听到这番话,阿力欧一口气喝光杯中的酒。

「……坦白说我很惊讶。你远比我预料中更深入地了解我这个人。」

他说出赞赏的台词。但是──覆盖那张脸孔的完美笑容没有一丝动摇。

「的确没错。就算带他们脱离困境,我并未拯救他们的心。进一步来说,我是没打算去拯救。你可知道为什么?」

阿力欧向对方问起自己的心境。伊库塔瞪著火堆淡淡地回答。

「因为这样会损及他们对你而言的可用性吧?」

执政官颔首同意他毫不犹豫地拋出的回答。

「满分的答案。没错──我可以断言,再也没有什么比得到救赎的人类更无聊了。」

他毫无忌惮地以闻者会感到毛骨悚然的冷漠语气断言。

阿力欧的视线忽然转向夜空,对于云层遮蔽看不见星辰感到遗憾,同时说道。

「说说往事吧──从前,我曾把一个人敬重为师。那是一位高洁、知识渊博又聪明,特别是具备超越群伦行动力的出色女性。无论作为人或政治家,我都由衷地深深尊敬她──说来很难为情,我一定也曾思慕过她。」

虽然她比我年长许多,阿力欧笑著说。伊库塔皱起眉头,面对这个难缠的对手,他不知道该把这番话当真到什么程度才好。男子也很清楚对方的感想,坦然地继续道。

「当时的我只是个薪俸微薄的小吏,但我觉得能一直在那个岗位上支持她也很好。她指派的工作并不轻松,但总是很值得去作。而且──虽然是很平凡的动机,自己的努力能改善民众的生活让我很开心……你或许难以相信,许多政治家都把这种心情当成工作的动力。

其中最令我印象深刻的回忆,是把一条经常泛滥淹没下游村落的河流引到支流,使水灾大幅减少的大事业。当时老师的工作表现令我钦佩万分。拟订以年为单位的计画、获得庞大的预算、募集优质建材和人手、调整各相关组织的利害关系、与当地居民的事先交涉──每一项工作都不轻松,几年来在人们之间来回奔波的次数多得数不清。

和她共度过那种忙碌的日子,有一天我试著问她,你为什么能这么努力呢?」

阿力欧以怀念的眼神说道,钜细靡遗地想起当时的回答。

「她回答我,因为我知道贫穷的滋味。她的成长背景使她非常清楚,贫困──会把人的可能性缩限到多么狭窄、想要自力脱离那种状态有多么困难。不是有句老套的说法……叫肩负著全村的期待吗?她正是如此。她生于南海岸贫穷的小渔村,那里大部分的村民只勉强懂得写自己的名字。虽然这样,只要村中有特别聪明的孩子,大家会一起集资试著把孩子送到附近城镇的商家学习,期待孩子总有一天带著钱财返乡。」

「…………」

「她在商家从经商开始学习各种知识──但她告诉我,她看待世界的观点彻底改变,所有事情都出现了选择。没错,我想你也明白,有选择的余地是富饶最具代表的一面。贫穷的生活往往没有选择。食物、衣服、从事的工作、结婚对象──她发现从前没有选择余地的这些东西,依照做法和实力而定都能够选择。据说这是一切的开端。」

阿力欧边说边拿起放在地上的酒瓶,又倒了一杯酒。

「总之,她努力地赚钱,等金额达到某个程度就把大半资金带回出生的故乡交给村长,拜托村长拿这些钱改善大家的生活。村长欢喜地收下资金,实际上也把钱按照他们的判断投资在村庄发展上──不过,你觉得结果如何?」

「……运用并不成功吧。」

「正是如此。毕竟那是个纯朴的渔村,村民们不知道捕鱼捞贝卖钱以外的赚钱方法。那片海域资源本来就不算丰富,即使买了新渔船和渔具能提升的收入也有限。必然的,需要走上与过往老法子截然不同的路线才有办法改善状况──他们却不明白。不是知道其他方法却不做,而是根本想不到。她送给村子的资金并未带来富裕的未来,结果只是白白浪费掉了。」

那悲伤的来龙去脉彷佛浮现在伊库塔的眼中。阿力欧继续往下说。

「当她几年后重返故乡,察觉大家的生活和过去一模一样时,她领悟到,单靠金钱改变不了民众的生活,需要有人来准确地思考与判断如何运用资金──也就是执政。从此,她开始走上政治家的道路。」

阿力欧高高举起斟满酒的杯子,彷佛在祝福过去英雄诞生的那一幕。

「这是她对政务投入热情的来源。简单的说,她一看到和昔日的自己有相同遭遇的人就无法置之不理。只要这么做明明就可以改善生活──一旦动了这种念头,就再也无法不说出口了。治理泛滥河川的工作也是这道延长线上接下的。计画当然遭遇困难,好几次险些搁浅──但最后一切全屈服于她的热情之下。当时我的心情就像目睹了英雄的凯旋。」

「…………」

「那次的表现让她打响名号,在不久后立志进入中央政界。因为这么一来,能获得的资金和可以做的事规模也会更大。她四处拜访以求多结交当权人物,我也欣然同行。我很期待她和治理泛滥河川那时候一样,总有一天在更大的舞台上大展身手。」

快活的口吻到此结束。阿力欧换成平板的语气继续道。

「然而,期待并未实现。不,准确的说,她成功地飞黄腾达──行动力却随著地位愈高愈加衰退──因为年纪渐长体力下滑?不,不对。衰退的是她的热情……到了这时,她已不再像以前那样逐一突击访问贫困地区指挥民众改善生活。她在都市的整洁区域找个舒适的据点安顿下来,天天和来访的当权人士开会。」

彷佛回忆起当时的失望和焦躁,阿力欧叹了口气。

「我在已经太迟的阶段才注意到那个变化的原因──她离贫困太遥远了。在立志打入中央,只顾著跟富裕阶级人物接触的期间,她和过去总在身旁的贫困拉开了太远的距离。住在繁华卫生的都市里看不见贫困的真实状态──扑灭贫困的热情也在她心中渐渐减弱。这样一来,已没有足够的理由拒绝安逸的生活。」

英雄的理想姿态在眼前渐渐崩塌。彷佛在品尝那种苦涩,阿力欧啜了一口酒。

「你明白吗?她生于贫困中,时时刻刻与贫困相伴才得以成为英雄。完全拯救她脱离那种境遇的话──就成了一个沉溺于安乐的人。」

「…………」

「昔日的她无法重现了。当我笃定这一点之后,就决定让她失势并继承她的地盘。我至今依然相信那个决定没有错。可是──同时仍感到后悔不已。

为什么没有更早注意到?在她得到救赎之前、在她堕落成随处可见的平凡人类之前──我未能把她的灵魂拉回昔日的苦海。」

我应该让她更加痛苦的──男子说道。应该让她与贫困相伴,无止境地战斗下去。我想陪在那样的她身旁一直支持她。

「俗话说人生有两个悲剧,一个是梦想没有实现,另一个是梦想实现了……前者是催生英雄的悲剧,后者则是扼杀英雄的悲剧。所以,我总是积极地制造前者,并注意避免后者发生。」

这正是阿力欧‧卡克雷的哲学。到了此刻,伊库塔正确地理解到与许多强敌对峙感受到的宿敌的精神性,并产生同等的畏惧和厌恶。

「约翰的生存方式,这样就好了。艾露露法伊、直到不久前为止的『她们』,当然夏米优也包含在内──他们只要还活著就会持续工作而非沉溺于安乐,在过程中给齐欧卡这个国家的发展带来莫大利益。因为没有得到救赎,他们才能达成平庸者绝对无法仿效的伟业。那是──多么高贵美丽之事啊。你不认为吗?」

伊库塔花了一点时间斟酌词语,好在面对希望夏米优毁灭的对手的思想时,不对任何事情让步、一步也不退后地展开反击。

「……无论是目标向何处奔跑的人,迟早都会停下脚步。无论是抵达了目的地或是半路累得迈不开步子,任何人都无法永远地跑下去。」

「……嗯?」

「心怀志向者的牺牲和奉献,有时会打动观众的心吧。不过──那绝非可以被本人以外的人利用消费掉的东西。阿力欧‧卡克雷,你真的没想过吗?你企图做出的东西,是把那些为国家付出最多努力的人们连灰烬都不剩地燃烧殆尽,用那些热源当成粮食来营运下去的献祭国度──和两年前为止的帝国没有任何差异。你希望齐欧卡的未来是那样的吗?」

面对青年的问题,齐欧卡的执政官浮现那个完美的笑容应答。

「为了某些事物尽己所能付出一切,人才能活得最为美善。这只代表我所期望的齐欧卡,是不断诞生出这种人的国家,有任何问题吗?」

注视著眼前的火光,伊库塔毫不犹豫地用坚毅的声调回答。

「我要对此一认知的基础提出异议──正因为自己得到幸福,人才得以向更多人分享幸福。幸福并未循环的国家没有未来。这是我的回答。」

说完这番话,两人陷入沉默──接下来他们没有再交谈一句话,结束了这一夜的会面。

隔天上午十点,与上次同一批人齐聚在大会议场。率领白衣科学家们的阿纳莱‧卡恩向默然伫立在圆桌另一侧的拉普提斯玛教皇开口。

「教皇啊,等了一天,你和神讨论完毕了没?」

「…………」

问题没得到回答。本来期待相隔一天会产生某些变化的阿纳莱感到有些失望地耸耸肩。

「总是我单方面地说下去吵不成架。你没有花费昨天一整天思考该说的话吗?我期待与你对话。」

就算催促到这种地步,教皇还是没有任何回应。她装作面无表情,神色间却透出深深的挣扎和疲劳。无法再度展开议论,令科学家们一脸为难。

在那股沉重的气氛中──在所有人的意识之外,会场内的精灵们同时开口。

「「「「「「「受理向援助规定对象公开资讯的申请。作为同意条件,要求援助规定对象证明其智能水准已达标。」」」」」」」

在场所有人都错愕地注视著附近的精灵。有的在桌上、有的在椅子上、有的在腰包里的精灵们露出彷佛被附身的空洞眼神,说出一字一句完全相同的台词。

「「「「「「「──再次重复。受理向援助规定对象公开资讯的申请。作为同意条件,要求援助规定对象证明其智能水准已达标──」」」」」」」

伊库塔将脸凑过去,直盯著在桌上反覆说著这段发言的库斯──这状况类似于军事政变时的玉音放送,但绝不可能是相同现象。玉音放送始终是「位于帝国领土内的帝国精灵」同时说出同样内容,无论这里是拉‧赛亚‧阿尔德拉民的领土,或每个国家的精灵都出现相同反应,都显然与玉音放送的规则有差异。

「────」

比起任何人更愕然地瞪大双眼的人,是教皇叶娜希‧拉普提斯玛。当精灵们的发言在几分钟后停止,大会议场恢复沉默,她勉强挤出声音说道。

「──…………神降下了试炼。」

出席者的视线全部汇聚到她身上。教皇彷佛要压抑颤抖般按著肩膀,仍然继续宣告。

「立刻整理行装,出发前往精灵们指示之地。若你们通过试炼,应该会得到神的某些答覆──我也会同行,见证一切。」

她话声方落就掉头而去,不理会科学家们的制止快步离开大会议场。亚库嘉尔帕上将和神官们慌忙跟在教皇身后离去,现场只剩下帝国与齐欧卡的出席者。

「……卡克雷阁下。精灵们……」

此时,约翰察觉一个异变。夏米优和伊库塔也在同一时间被相同现象吸引了目光。从库斯算起,在场所有精灵──全都指著同一个方向。

「索罗克,这是……!」

「……方位……大概是北方?」

伊库塔拿指南针作比对,确认了这个事实。出乎意料的情况变化使科学家们一片骚然地紧张起来──站在中心的老贤者咧嘴一笑。

「看来总算是回应了──你们要打起精神。接下来似乎要上演重头戏喽。」

随著这句话,在场所有人都有种直觉──这场活动,不会只以单纯的会议告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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