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卷 第一章 决战开幕

针对全面对决,帝国、齐欧卡各有各的战略构想。

在此一基础上,事先指定交战地点,彼此尽可能集结兵力交锋的古典战争──所谓的会战在这个场合并不成立。对一方有利的地点,对另外一方而言则属不利,特别是双方在现代战争中威力最大的兵器爆炮数量上有所差距,对于帝国来说,决战地点不能选择单纯的平原。

胜率最高的战法,是在帝国领土内依序迎击攻入国内齐欧卡军的「防卫战」。以破坏国土作为交换,这么做可以事先设想进军路线,将意料中的战场调整得对我军有利。由于地点在自己国家,容易补给这一点也很重要。

另一方面,齐欧卡明知这一点依然有必要攻入帝国。他们没有「迎击来犯敌军」这种作战方针可用。因为时间拖得愈久,双方以爆炮数量为中心的战力差距就愈会缩小。如果帝国主动进攻,代表他们在军备上已达到采用那个方针也有胜算的程度。坐视情况发展到那一步,只是本末倒置。

一方是巩固防御在根据地等待的帝国军。一方是明知这一点,仍然必须进攻的齐欧卡军。

不过──即使依照这幅构图,也绝不代表齐欧卡军陷入不利。

「──炮兵部队,前进!」

不必大费唇舌说明理由,光看这一幕就够了。

由许多马匹牵引,一重又一重向前推进的钢铁炮列。光是纵队最前列都有三十门大炮。至于后续的──如果不站在小山丘上眺望,甚至想算出大致数量都很困难。

齐欧卡军为这一战准备的爆炮总数,实际上为六千一百二十二门。牵引大炮所用的马匹数量为其三倍,至于人力则多达五倍。光是随著爆炮量产化新成立的炮兵部队人数便有三万人之多,从这个事实可以清楚地看出,齐欧卡认为这个兵科正是决定战争胜败的关键。

「……我真的担心起来了,这一战会不会让帝国化为焦土?」

在队列后方高大厚重的炮列中央,一名走在指挥官身旁的军官低语。

正因为从反覆进行直到不久前为止的训练中得知爆炮的威力,他能够想像这个炮兵师团将会实现多么惊人的火力。接下来,他们将实行多半是在历史上独一无二的大破坏──想到这件事,他在感到火力可靠的同时心怀恐惧。

看出他的忧虑,一旁的长官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只能期待帝国人明智了。但愿他们在土地化为焦土前投降。」

「是的,我不带讽刺真心这么认为……希望他们也快点看到这副景象。到底有什么东西能够阻挡这支大军的前进呢?我们具备的火力甚至能够炸毁山坡。更何况是人工建造的要塞──」

「──你认为有多少?」

在高台上,女兵以低沉的声音发问。并排匍匐在她身旁地面上的男性部下谨慎地回答:

「……可见范围内为三千,根据部队规模来推测,五千多半是可靠数字。」

如此推测大炮的总数,她吞了口口水。从这个数字可以看出齐欧卡认真的程度。他们究竟花费了多少预算来整顿军备,已经无从想像。

「我们要钜细靡遗地进行观测……这将是严酷的一战,在这个阶段出错就免谈了。」

「是!」

「──超过五千吗?原来如此。」

帝国军中央军事基地司令室。收到报告的伊库塔‧索罗克,抱著坦率的钦佩点点头。

「真了不起──这里赞美的不是白毛小白脸,而是阿力欧‧卡克雷的政治能力。为了凑到这个数字,他到底在国民议会上争取来了多少预算?」

青年语带苦笑地呢喃──可以强行施政,是帝政相对于民主共和制的明显优势之一。可是对上那位执政官,就连这种常识好像都没有意义。

「唉,我并不惊讶。我认为那个人应该会这么做──帮我接通席巴上将。」

库斯闻言立刻展开通讯,不到五秒便传来回应。

「我是库巴尔哈‧席巴。听说已发现数量多得不像话的大炮,不过会照预订计画进行吧?」

「是的,当然了。请在第一次防卫线做壕沟战准备。」

「我明白了。真叫人兴奋啊。」

他带著笑意说完那句话后,结束通话。对「日轮双璧」一如往常的勇武感到十分可靠,伊库塔撑著办公桌站起身。

「──那么,我也就位吧。」

青年离开桌旁,站在司令室中心由他布置的二十余组将棋盘中央。每个棋盘盘面与放在旁边的棋子形状大小都各不相同,与原本的将棋完全不一样。那是为了因应战况演变,用来准确想像即将展开的战争而准备的辅助道具。

「好了──这次先攻的人是你啊,约翰。」

帝国军发出观测报告的四小时后。持续进军的齐欧卡军带头集团,此时正要跨越国境线。

「──好了,差不多能看见第一座要塞了,马捷亚。」

在战列前方拿著望远镜眺望的指挥官说道。他年约五十几岁,肩头佩戴上校阶级章。他是在这次决战初期,负责齐欧卡陆军前线指挥的贾特拉‧迪凯克上校。

「斥候应该也很快就会归返。」

作为副官辅助指挥的马捷亚‧艾姆登少校如此回答。他们的部队与他们注视的敌军要塞之间距离剩下不到两公里。那座彷佛声明向西方延续的平原「到此为止」的正八角形大型军事设施,其实是从一百二十年前起持续阻挡齐欧卡侵略的「最初之壁」──欧鲁瓦铁壁要塞。

「想战胜帝国,就用五成力量攻陷欧鲁瓦。这句话从我年轻时就读军官学校开始,就听到耳朵长茧了。」

「现在也没什么不同。不经由此处要从陆路侵略帝国,顶多只能走阿尔德拉神圣军翻越大阿拉法特拉山脉的那条路线。」

「那边也是辉将大人指挥的吧。这次无法使用实属遗憾。」

「我也喜欢高山,梦想是总有一天翻越大阿拉法特拉山脉前往拉‧赛亚‧阿尔德拉民朝圣──虽然如此,我可不想推著爆炮登山呢。」

马捷亚少校这番话让贾特拉上校笑出声来。就连信仰虔诚到人称圣人的阿尔德拉教教徒,都会念著「总有一天要去」,然后就这么过完一辈子──因此翻越大阿拉法特拉山脉的朝圣之旅,不时被人用这种说法取笑。

「这次走这条路线比较好。虽然不知道要塞里有多少士兵,他们全都是爆炮的靶子。」

「如果他们反过来以野战出击的话,怎么处理?」

「那可是帮了大忙,省下攻陷要塞的功夫。」

贾特拉上校脱口而出充满自信的发言。这时候,一名军官快步走到他们身旁。

「──报告!斥候部队已侦查完前方可见的要塞归返!」

「嗯,配置的兵力有多少?」

贾特拉上校立刻询问。然而,眼前的军官却迟疑地欲言又止。

「……数量是……零。」

一阵沉默笼罩现场。在一瞬间的困惑后,上校猛然皱起眉头。

「……零?」

「意思是要塞丝毫没有人影。就算接近,敌军也并未迎击,甚至连侵入内部都很容易。另外,周遭也没有可潜伏大量伏兵的地形。」

他接下来的说明越发加深疑问,难以衡量状况的贾特拉上校重新转向副官。

「这是你的预测说中的案例吗?」

「或许没错……可是敌军完全不见人影,这实在……」

马捷亚少校斟酌言词谨慎的回应──他们也预想过敌人设下计策的情况。例如将要塞内的士兵当成诱饵,从背后袭击等等。可是在那些案例中,并不存在配置于要塞的人员人数为零的模式。

「算了。假使他们真的放弃此地,那只须直接接收当作我方的据点。联络亚尔奇涅库斯少将做确认。」

指挥官打起精神开始以精灵通讯。不到几秒钟后,对方传来回应。

「──我是总司令官约翰‧亚尔奇涅库斯。现状如何?上校。」

「是。在进军路线上经过的第一座要塞空无一人,该如何行动,想请教阁下的判断。」

「无人吗?」

「是的,根据报告,连一个人影也不见。直接接收也无妨吗?」

预期指挥官会马上同意的贾特拉上校发问。然而,回答却太过令人意外。

「不,炮击。」

「──啊?」

「向要塞开火炮击。彻底轰炸,有没有敌兵不是问题。」

炮击无人的要塞。花了几秒钟接受那个指令,他慌忙确认。

「这──这样好吗?少将阁下。往后想来很难碰到能够在敌地确保据点的机会。」

「我已经下令了,上校。」

白发将领没有加上说明,淡淡地断言。那股压力让贾特拉上校不知不觉间挺直背脊,在承诺之后结束通话。

「……进行炮击准备。」

「朝无人的要塞开火吗?」

「我也确认过这一点,但这是总司令官的判断,没有理由质疑。」

他斩钉截铁回答的声调已不再带著迷惘。副官也点头同意,向炮兵部队发出指示。贾特拉上校获选为前线指挥官的最大理由之一就在于这里。不管在任何状况下,他绝不会怀疑约翰‧亚尔奇涅库斯的判断。

「开始注入扬气,上校!」

「好,开始吧!」

收到命令的炮兵们当场展开行动,开始为钢铁炮列注入扬气。贾特拉上校一边想像在爆炮内逐渐累积的压力,一边环抱双臂扬声道:

「我还不清楚司令官的意图,不过想成早早有试射机会的话也不坏。」

「是……」

无法完全接受的副官含糊地回答。然而──炮兵们在不久之后报告炮击已准备完毕,上校朝他们下令:

「开始炮击!」

炮弹随著巨响发射出去,炮兵们的鼓膜被震得发麻,连脚边的草丛都随振动而摇晃。几秒钟后,飞向空中的炮弹同时击中目标,只见屋顶和墙壁一口气被贯穿,粉碎的石材化为巨大的碎片倾注在地面上。

「唔,威力不出所料。虽然这座要塞的规模颇大,照这样子是不堪一击──」

见证炮击效果,指挥官满意地沉吟。可是──他并未目睹下一波炮击。在他们眼前,要塞的一切「一瞬间爆炸四散」。

「──啊?」

「──要──要塞炸开了!报告,炮击中的敌方要塞炸开了!不是崩塌,而是炸开!仅仅受到一波炮击……!」

部下错愕的声音透过精灵传来。与他的慌乱相反,白发将领的脸上没有一丝惊讶之色。

「Yah──果然如此。」

约翰边说边俯望桌上摊开的地图。不必等待报告,代表要塞的记号上已经打上象徵「不可运用」的X记号。

「不必惊慌,这是极为自然的结果。就算面对爆炮没有意义──那个伊库塔‧索罗克可不会毫无意义地弃置位于要冲的要塞。」

他笃定地断言──利用扬气爆破解体。那是约翰本人从前在大阿拉法特拉梯形台地的攻防战中也用过的技术。其革新之处在于依事先动手脚的一方而定,爆炸能够一瞬间炸飞坚固的地形或建筑物。位于路线上的无人要塞正适合当作诱饵,约翰看穿了那一点。

「如果企图接收要塞粗心地派士兵进入,就会发生大惨案──这样你明白了吧,上校。要绝对服从我的命令。凡是在现场遇见未知状况,首先就联络我。比起自己的脑袋更要信赖我的判断。了解吗?」

「是、是……!」

听到指挥官以颤抖的声调表示服从,白发将领结束通讯,在一旁待命的米雅拉开口:

「马上就碰到了伊库塔‧索罗克的陷阱吗……真是丝毫不可疏忽大意。」

「这种程度称不上陷阱。放在那家伙和我之间,只算是打声招呼。」

约翰甚至面露微笑说道──这不值得惊讶。经过三次对决与在「神之试炼」的交流,他们已经十分清楚彼此的实力。

「接下来将是初战──秀出彼此的布阵吧,索罗克。」

在陆军开始就迎击部署的同时,在帝都邦哈塔尔遥远南方的港口,接获齐欧卡军侵略通知的帝国海军开始行动。

「嘿咻……」「将下一桶搬过来!」「喂,全部都在这了!」

扛著大水桶的水兵往来于船舰与港口之间。为了长期航海,船上得储存大量物资。拜水精灵的净水功能所赐,在海上也不缺淡水,不过足以供大批船员食用的粮食数量相当庞大。若是还要存放武器与炮弹的军舰,光是装卸货物经常需要半天以上。

「──阁下!您在哪里,尤尔古斯上将阁下!」

在大战前忙碌的海军港口一角,一名青年满脸为难地四处徘徊。他是担任耶里涅芬‧尤尔古斯副官的资讯军官。明明累积了不少与出击相关的事务想请示长官判断,却找不到关键的当事人。

「呜呜,他究竟到哪里去了──呜哇?」

当苦苦寻找的他掂起脚尖环顾港口,紧邻背后的堤防传来水花声,有什么东西爬上了岸。他惊讶地回过头,居然发现自己正在寻找的尤尔古斯上将就在那里。只是他浑身湿透仅穿一件内裤,而且一手还拿著大颗的牡蛎。

「呼──哎呀,才六分钟就到达极限,一阵子没潜水,体能都退化了。」

身上滴著海水的尤尔古斯上将喃喃说道。副官被他充满光泽的肌肤,感受不出年龄的肉体美所震慑,勉强挤出声音。

「上、上将阁下──」

「哎呀,是你。怎么了?」

就在上将发现他的存在,看向他的瞬间,上将背后再度喷溅水花。

「噗哈──!怎么样,叔父!」

随著那句话,同样浑身湿透的女子爬上堤防。她是上将的侄女波尔蜜纽耶海尉──她一只手果然也紧握著大颗牡蛎。

霎时间,两人在眼前举起牡蛎互相展示。两者的尺寸都很可观──不过仔细一看,尤尔古斯上将的牡蛎更大上一圈。

「人家赢了!你还有得学。」

「呜~!」

见叔父咧嘴一笑,波尔蜜不甘心的跺跺脚。好了~没理会愣住的副官,尤尔古斯上将开口道:

「这是场不错的热身运动。船员们应该等急了,回你自己的船去,波尔蜜。」

「是是是,这就照上将阁下的吩咐去办。」

波尔蜜天不怕地不怕地说完后转身离去。愣愣地目送她的背影,副官回过神来发问:

「可──可以请教两位在做什么吗?」

「你问做什么?只是比赛采牡蛎而已。一方面当作出港前激励士气,人家在陪侄女玩啊。」

尤尔古斯上将坦然地回答,目光投向海面。

「你也试试如何?唯独这一次,可不是身上不带海水味就能获胜的战争。」

「……!」

那句话听得副官瞪大眼睛。下一瞬间,他将精灵与随身物品放在地上,猛踏地面纵身跳进海中。一阵水花飞溅。

「噗哈──这、这样可以了吗!」

「──可以是可以……你意外地大胆呢。」

尤尔古斯上将露出半是惊讶半是觉得好笑的表情说道,向爬上堤防的副官递出手帕。

「人家感受到你的干劲了──报告吧。」

「是!」

波尔蜜在港口朝自己的船舰飞奔。当同伴们在船上寻找她的模样跃入眼廉,她朝他们放声大喊:

「各位,我回来了~!」

发现那声呼喊,船员们的目光转向波尔蜜,同袍波姆与尤琳并肩抱怨。

「什么我回来了!你动作真慢,舰长!」

「你跑去哪里混了!准备工作几乎都完成了!」

「抱歉抱歉!我在那边采牡蛎!」

波尔蜜回以不成藉口的藉口朝舷梯冲去,在登上前却忽然停下脚步。因为一名熟悉的老人在那里等著她。

「快点准备,领头舰落后那可不像样。」

「库奇爷?」

昔日在她曾搭乘的「暴龙号」担任舰长的老手,拉吉耶希‧库奇海校。虽然他如今因胸腔疾病退出第一线,唯独这一天赶到港口来为波尔蜜送行。

「尽管我也想一起去,却无法如愿了……」

「……库奇爷……」

波尔蜜寂寞的皱起眉头。不过,老人断然摇摇头。

「这是陪老头子垂头丧气的时候吗?──去吧,波尔蜜。现在是你们的时代。」

「……嗯!」

波尔蜜挺直背脊敬礼,冲过舷梯登上有船员们在等候的船舰。她巡视甲板一圈确认出发准备全数完成后,指示部下们起锚扬帆,自己则攀爬绳梯登上桅杆上的眺望台。

「嗯──天气真好。」

她眺望晴朗无比的大海喃喃说道,往肺部深吸一口气──开始唱歌。

「──太阳升起,海鸥鸣唱──」

船员们没停下运作船舰的手,沉默地聆听歌声。他们沉浸在自古相传的启航之歌中,告别或许再也无法踏上的大地。

「──登上船,解开绳索吧。一划动船桨就别回头──!」

不止他们的船,那道歌声也乘著海风传到旗舰上的尤尔古斯上将耳中。

「好歌喉──你很清楚领头舰的任务嘛,波尔蜜。」

他面露微笑低语。现在他搭乘的船舰──并非在尼蒙古港海战时也用过的帝国海军最大战舰「黄龙号」。由于战术因素,这次无法使用「黄龙号」。取而代之飘在海面上的,是船身尺寸小了两号的三桅帆船战舰「红龙号」。这艘在这次决战的旗舰,是男子当上海军上将之前,主要在校级军官时代的爱用舰。

尤尔古斯上将侧耳聆听侄女的歌声,同时将小刀插进手中的大牡蛎壳中。他切断贝柱打开贝壳正要吞下牡蛎时──忽而瞄到里头闪著白色的光辉,于是停下动作。

「哎呀,真是吉兆。」

他以指尖掂起那东西微微一笑──只见一颗尺寸连在珠宝市场上都不常见的大珍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离开要塞残骸前进数小时后,齐欧卡军终于与正等著他们的敌方部队对阵。

「……这是……」

以望远镜窥看的贾特拉上校脸上充满困惑之色。这也无可厚非,眼前是前所未见的作战形式──遍及广范围重重挖掘的壕沟,与配属在壕沟中的大批帝国士兵。他们在架设好的铁丝网另一头警惕地举著武器,完全挡住齐欧卡军的去路。

「……虽然曾听过少将阁下的预测,当实际出现在眼前,可真是异想天开的光景。少数人把守狭路的情况姑且不论,没想到这种规模的部队会全部纳入壕沟中……」

「不过,这种做法很合理。既然要塞没有意义可言,对于对方而言,在最低限度的野战工事内等待我们比较不浪费力气。」

马捷亚少校冷静地分析,他的长官也点头同意那个意见。

「既然发现对方也有所准备,那么──就必须确定他们准备到了什么程度。」

他望向背后,那里有著整齐排列的大炮群──在地形容许上限展示出爆炮部队的雄壮英姿,甚至令他感到颤栗,于是他静静举起一只手。

「炮击──开始!」

他做好充分准备下达命令。震耳欲聋的巨响继而响彻四周。

无数的炮弹彷佛要遮天蔽日般倾注而下。那气势犹如空中飞行的鸟群般,随著喷烟发射后,很快对准地上的猎物迅速下降。

「要来了~~!」

士兵们在壕沟底部低下头。有些人止不住浑身颤抖,有些人专心地念诵阿尔德拉教的祈祷文,他们拚命地试图挥去脑海中自己下一瞬间被炸得尸骨无存的想像画面。

滋!沉重的中弹声不绝于耳──一次齐射倾注而下的炮弹其实超过两千发。在这阵毁灭的怒涛之下,若是一般的要塞,无论如何都避免不了遭受致命的破坏。然而──

「……呜……!」「……呜……啊……?」

在炮击当中,帝国士兵一个接著一个开始察觉。经历炮击后,自己的身体依然四肢完好。土墙没有崩塌,保护了他们。

「我……我还活著。」「我们没死。」

「挡得住……!只要待在壕沟里,就挡得住那种炮击!」

切身感受到壕沟对于炮击的防御效果,鼓舞了他们的勇气。如果俯瞰暴露在炮击下的阵地情况,那的确展示了值得惊讶的结果。

首先,壕沟本身没有任何一处被广范围的炸开。接近中弹地点的地方虽然有些崩塌,不过也是能够修补的程度。最值得惊讶的是,配置于壕沟前方的铁丝网几乎没有损伤地保留下来。甚至连应该近距离沐浴过爆风的部位,都没被切断。能轻而易举击垮石造坚固堡垒的炮击,却打不破不算粗的铁丝。

同时,铁丝的细度正是它在炮击中坚持下来的最大理由。整片袭来的爆风破坏力,有一大半都穿越了只不过由细线构成的铁丝网。要用炮击击溃铁丝网,远比打碎厚重城墙困难得多。

「下一波炮击来了!低下头──!」

能够庆幸平安无事的时间很短暂,震动与巨响再度袭击帝国士兵们。不过,压低身躯忍受炮火的他们,表情与第一次炮击时有所不同。

「……这样能够战斗……」「……没错,我们能够战斗……!」

自己有能力挑战齐欧卡军压倒性的炮列。在胸中萌芽的想法,使他们的战意更加巩固。

「──效果不彰?Syah,果然如此吗?」

另一方面,听到现场指挥官通知炮击结果的约翰,毫不惊讶地接受了情况。

「这是妥当的结果。壕沟与铁丝网的组合,是现阶段因应我方炮击的最佳解答。要进行防卫战,没有比这更好的作战计画了。」

他淡淡地称赞敌军的准备。和前线将士们相反,他一次也不曾陶醉于爆炮的破坏力。

「阻挡暴风的壕沟与阻挡人的铁丝网。互相截长补短构成的屏障,远比外观更加坚固。该如何打破这层防御,是这次战争的第一个要点。」

「……呜……」

「听好了,绝对别将步兵派上前。如果他们冲进去,从那一瞬间起我军就会被拖入泥淖。把自己人的身体并排推到铁丝网上开出一条血路──你不想上演这种在历史上留名的恶战吧?」

约翰用危险的比喻告诫部下。由锐气十足的名将指挥,数量庞大的新兵器──这些条件使部下们期待势如破竹的迅速进击,但他必须早早打破那样的梦想。他必须在一开始就让他们切身感受到,这一战从开头到结尾都走在钢索上。

「别急于攻略,现阶段测验一下带来的装备就行了,距离重头戏组装好还有一段时间──帝国士兵们也只有这段空档能作美梦而已。」

从约翰向前线部下说话的表情,米雅拉感觉到──在考虑到那一切因素的前提下,他有信心走完这条钢索。

为攻略壕沟阵地,齐欧卡军在断续进行炮击之余,也以其他形式展开行动。

「推出装甲车!」

不寻常的兵器出现在帝国士兵们面前。那是一种正面与侧面铺著铁板,后方有用来推动的把手,内部设置空间可供人进入的木造台车。乍看之下类似于攻略堡垒的云梯,造型却比云梯低矮得多。

「开始前进!」

台车对准壕沟一字排开,配合号令同时开始前进。帝国军立刻开枪还击,被子弹打中的铁板猛烈地迸出火花。齐欧卡兵们苦涩地歪歪嘴角。

「可恶,好重……!」

为了保护士兵不受子弹攻击,台车上铺设了厚实的铁板,要以人力推动有些过于沉重。走在修整过的平地上姑且不论,在倾斜与凹凸不平通通保持自然状态的大地上前进实在很辛苦,不管再怎么努力速度都很慢。

远远看出他们正在苦战,贾特拉上校不悦地皱起眉头。

「果然不能太期待装甲车的作用吗……」

「那个重量要以人力来推动太重了。虽然马匹可以牵引,却不适合推动……如果在动力方面发生重大革新,也许会有不同的展望?」

副官替长官的低语作补充。他们派出的铁板台车──装甲车这种兵器,意图是剪断敌阵架设的铁丝网。目标为一边承受枪击,一边让步兵抵达壕沟前方,从前方装甲的缝隙中伸出大型剪刀剪断铁丝网。可是──在现阶段,其完成度就算说客套话也称不上高。

「很、很好,还剩一半──呜喔?」

推著台车走过一半距离的齐欧卡兵们,接二连三发出惊叫姿势向前倾。他们连忙查看情况,只见台车前轮陷入地面──掉进由布料与泥土作伪装的陷坑中。他们慌张地拉著把手后退。照这样下去,整辆台车都会掉进坑洞。

「……看来敌方也预料到做了准备。这样果然不行呢。」

「唔……撤回部队。太深入追击而损失兵力,只会一无所获。」

贾特拉上校不带多少遗憾地命令剪断车部队撤回。这场作战从一开始主要的目的就是衡量装甲车在实战中的效用,若能兼具结果算是赚到了。光是能在初战查出缺点就很好了,他必须这么认为。

「看啊!敌方装甲车退后了!」「很好!陷坑顺利发挥作用了……!」

看到的敌军后退,帝国士兵们发出喝采。在阵地前方的壕沟,一名枪兵猛然回头朝背后的长官喊道:

「这招管用,米特卡利夫中尉!照这个情况,意外地──」

「不──敌人的冷静反倒才可怕。」

与士兵们的兴奋相反,苏雅‧米特卡利夫陆军中尉窥看单手拿著的望远镜,冷冷地回答。她以从开战起一直都很严肃的表情,如此继续道:

「如果他们依赖爆炮的威力派步兵突击,在那个阶段就能造成重大的打击。不过──无论是在步兵之前先派出装甲车,或是发现陷坑后立刻撤回装甲车,都是为了不让士兵白白送命而做的判断……这代表对方正确地掌握了壕沟阵地的威胁,明明是第一次目睹这种战术啊。」

当她指出这一点,兴奋之色从士兵们的脸上消失。苏雅目不转睛地盯著敌军的状况,一个高大的身影突然站到她背后。

「唔。光是开路的装甲车后退,无法当作乐观的条件啊。」

男子摸著下巴的胡须这么说。一看到他的脸庞,士兵们错愕地站直不动。唯独苏雅头也不回地撇撇嘴角。

「……席巴上将阁下。此处的总指挥官请别到那么前面的壕沟来,你以为精灵通讯是为什么而存在的?」

「哈哈哈哈!别这么说,团长的爱徒。我是个老军人,不近距离目睹崭新的战场就心有不安。」

席巴上将直率地将手放在苏雅头上说。她叹了口气。不知道是不是受到她与伊库塔的师徒关系影响──最近这个人有著将她当成孙女对待的一面。而这并不会让她不快,又叫人火大。

「那么,至少头压低一点。如果有流弹飞来我也保护不了你喔。」

苏雅这么回答,揪揪对方的衣袖──当然,她也并非不理解席巴上将想近距离观看战斗情景的心情。

数量前所未有的爆炮与规模前所未有的壕沟阵地。对于帝国军与齐欧卡军双方而言,在这个战场上首次目睹的东西实在太多。实战直接兼作为实验是必然的结果。一边调整事前的预测与眼前的现实,一边思考我军在往后该如何战斗──两军可以说目前都还处在探索这部分的阶段。

「唔,这次炮击的间隔特别久啊。」

「也许是改变手法的徵兆──全员趴到防护板下!」

苏雅在下一个发展来临前抢先下令,部下们听令后慌忙展开行动。他们拿起靠在壕沟壁旁的大板子,呈斜角固定在另一侧的土壁之间,一个接一个钻进板子底下。苏雅本人也拉著席巴上将的手采取同样的行动。

炮击声在不久后轰然响起。原以为与先前的炮击没有差异,然而描绘出拋物线的炮弹在抵达他们头顶的瞬间发出第二次爆炸声。无数的金属碎片立刻如雨点般落在壕沟阵地上。金属碎片刺中头顶板子的声响,听得士兵们肩膀发抖。

「……散弹吗?」

苏雅也点头同意席巴上将的低语。只要看到目前为止的情势展开就知道,一般炮击对壕沟内的士兵效果不彰。为了更有效地杀伤藏在竖坑内的敌军,使用在半空中破裂子弹四散的炮弹──散弹是十分妥当的主意。

「可是,果然在技术方面遇到了阻碍吧。在从这里所看到的范围内,我认为顺利在头顶破裂的散弹数量为整体的不到三分之一。从防护板挡下碎片也看得出来,应该没那么可怕。」

炮击一停止,苏雅立刻身先士卒地从板子底下爬出来。席巴上将跟在她背后,咧嘴一笑──不只期待她未来的表现,苏雅在这个阶段已十分可靠。

「看来敌军处于逐一确认新兵器效用的阶段,接下来他们会拿出什么呢──」

这一瞬间,腰包里的精灵打断苏雅的话开口:

「──位于阵地后方的气球观测队传讯!根据自上空的观测,已确认敌军部队后方有正在组装中的巨大爆炮存在!依照目测推算,炮管尺寸为一般爆炮的十倍以上……!」

在一旁听到的部下们脸上掠过一阵紧张。通话在没多久后结束,脸色凝重的苏雅笔直地转向身旁的席巴上将。

「──重头戏来了。席巴上将阁下,这次请您退至后方。」

「……我知道了。你要平安无事,米特卡利夫中尉。」

这一次他只能认清立场。「日轮双璧」之一滑进通往阵地后方的竖坑,打从心底期望负责最前线的他们平安无事。

在他们后方约一公里处。在上升至上空二百公尺高的观测气球上,帝国军新编的气球兵们脸庞抽搐。

「……你说那是爆炮?认真的?那个庞然大物是爆炮?」

看著望远镜的女兵不知第几次喃喃地说。从几个小时前开始,他们就在上空的特等席全面关注著方才报告过的「那东西」在地基上依序组装起来的样子。

「这是恶劣的玩笑吧。大小都相当于一间房子了。」

「我打从心底希望,那是个巨大的装饰品。」

在一旁负责操作气球的男性士兵语带叹息地回应。他的搭档继续道:

「……啊,真是的,他们开始调整角度了。住手啊,愈看愈像座炮台了。」

「还不确定喔。就算建起了地基,搞不好他们是打算在上头竖起一面大白旗。」

女兵试图对搭档开的玩笑一笑置之,却发现僵硬的嘴角连这个举动都无法做到。她忍受著从脚底窜起的寒意,再度开启精灵通讯。

「……没想到从初战开始就要仰赖这个了。」

在齐欧卡军部队后方,贾特拉上校恨恨地开口。他的副官断然摇摇头。

「以拥有的最大火力消灭敌人。这是没有任何可耻之处的正确兵法。」

听到马捷亚少校告诫般地这么说,他的长官也面带苦涩地颔首。

「的确没错……正如少将阁下所言。看来对手没有弱到保留余力就能战胜的程度。」

交谈的两人同时仰望眼前的东西。那近距离看上去只像座厚实钢塔的物体,若不相应地拉远视角,甚至难以认识到它是炮管。

全长八公尺余,口径达近两公尺。虽然尺寸超乎通常规格,这个同样是爆炮。其零件由多辆马车分别载运,士兵们在此处花费了几小时组装。彼此之间隔著一大段距离的八门大炮,即将结束使用前的最终检查。

「敌军也派出了气球,应该已经看见这个了。」

「这也无可奈何。这个一旦组装起来,不解体就无法移动。而且──就算看到,也无法设法处理。」

「没错……顶多是多了一些时间向主神祈祷。」

他这么想著消除了心中的一丝担忧,重新以感叹的目光仰望眼前的巨炮。

「第一次目睹这个的完成品时,我打从心底觉得──幸好自己不是生在帝国。」

「…………」

「最终检查完毕!」

从巨炮底部奔来的士兵这么通知。副官以眼神示意,贾特拉上校有力的点头回应。

「开始注入扬气──让你们见识见识齐欧卡的力量。」

同一时间。来自上空观测手们的报告透过地上的精灵之口传递。

「──敌军巨炮,横向角度调整完毕!预计即将发射!」

听到那句话,苏雅当场转向搭档。报告还在继续。

「预测的中弹地点a1~a7、b1~b7为其中一处!估计初弹会出现很大的误差!位于该区域的士兵,立刻转移到相邻的安全区域!」

收到必要资讯的苏雅猛然展开行动。她向在同一个壕沟战斗的部下们洪亮地下令:

「全员开始转移至C2!按照训练排成双纵队!」

「遵、遵命」「哇哇哇哇哇……!」

受到长官催促的士兵们手忙脚乱地开始组成纵列,脚步因为太匆忙显得凌乱,苏雅以强硬的口吻斥责道:

「别慌张,通道很狭窄!绝对别破坏纵列,别堵住后续同伴的路!一旦堵塞就会一同倒下!」

她这么吶喊,一巴掌狠拍在打乱队列的一个人背上。当苏雅发挥牧羊人般的手腕送部下们离开,担任副官的女兵跑向了她。

「米特卡利夫中尉,你也赶快──」

「不,我最后走就行了。」

苏雅斩钉截铁地说。她直接环抱双臂,目不转睛地注视著部下们勉强保持纵列队形持续前进的模样。

「只要我还在,绝不会让这些家伙陷入恐慌。在这次的战争中,我不打算容许任何一个人白白送命。」

「中尉……」

「没事的。你试著想想──光是进行仰角调整,那种庞然大物在操作上也并非一下子就能结束的。应该有足够的时间让在场所有人转移位置。只要别受到焦虑影响,在通道途中堵住的话。」

在有限的时间中,该如何确实让全体部队转移──考虑到这一点,身为指挥官的她留到最后,在苏雅心中是个明确的选项。看出她眼中不可动摇的决心,担任副官的女兵同样做好觉悟并肩站在她身旁。

「……那么,我也陪你一起。」

「你先走也没关系。」

「不,我陪你一起……恕我直言,在误判撤退时机这件事上,中尉你曾有过前科。」

那番话让苏雅心虚地皱起眉头。副官指出的是,从前在雷米翁派掀起的军事政变尾声──她对上伊格塞姆派的部队上演防卫战之际犯过的错误。她因为太过固执己见错判撤退的时机,结果险些丧命。再加上……当时拯救她的,是此刻在身旁的副官举起的一面白旗。

「……既然你提起这件事,我无法反驳。」

「那是当然的。如果你不好好反省,我那次卖力拚搏也没有价值了。」

副官挺起胸膛说。苏雅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垂下头避开她的目光。

「……随便你。就算你来不及逃走被炸飞,也不关我的事。」

「请放心,到时候我会深深怨恨你的。」

副官微微一笑如此回答后,同样转而去告诫士兵们的行动。侧眼眺望她的背影──谢谢,苏雅在口中呢喃。

「──仰角调整完毕!队长,请下指令!」

当士兵们报告巨炮已完成发射准备的瞬间,贾特拉上校迫不及待地拉高嗓门:

「好……发射!」

在命令传开的同时,炮兵们展开行动,点燃填充在厚实钢壳内的扬气。周遭的士兵们为了保护鼓膜同时堵住耳朵,那一瞬间到了。

莫大质量的暴力,随著宛如震央在正下方的地震般的激震迸发。搬运一颗需要一辆马车的特大号炮弹──在半空中飞舞的情景本身便等同于恶梦。飞上高空的铁块来到拋物线顶端,很快地开始下降。凡是学过弹道学的人谁都知道这个原则。也就是──炮弹的破坏力与其重量及到达的高度成正比。

每一颗抵达地面的炮弹,都由于其压倒性的质量陷入土中,经过短暂的时间差后爆炸──构成壕沟阵地的数吨泥土同时飞舞。不管再怎么事先准备,也不可能承受得了。中弹地点无一例外地被炸出直径超过十公尺的巨大坑洞。

「确认中弹!虽然人员损伤不明,已确认对于防御阵地本身造成打击!」

「很好~!」

指挥官握紧拳头高呼痛快,压倒敌军的触感令他颤栗。

「看到了吗,这就是齐欧卡的力量!和你们从根本就不一样,这是在健全共和制度支持下的国家的力量……!」

「──提出损害报告!这个区域的死伤人数呢?」

在巨炮炮弹著地之后,在壕沟阵地一角,负责此区的萨利哈史拉格喊道。

「重伤六名,轻伤二十七名!失踪人数三名!多半被埋在土中……!」

「猜出地点,快把人挖出来!先前在他们周边的同袍应该能做推测!」

他确认同袍的受害状况,下达救援指示。在兄长身旁,雷米翁的次子也开口道:

「大哥──」

「嗯,我知道!」

不等弟弟说完就察觉他的意图,萨利哈命令搭档精灵开启通讯同时拉高嗓门:

「──喂,你没事吧,米特卡利夫中尉!总不会摆出那种高高在上的态度,却在这么初期就死了吧!」

当他这么询问,一个不服输的声音立刻回应:

「……对,我没事!很抱歉没有符合你的期望!」

「笨蛋,你死了麻烦事会变多!那边的情况怎么样?」

「人员损伤轻微!由于相邻区域半毁,接下来将配合救出失踪者进行修复作业!」

「那就好!别专注于挖坑,错过了预报!」

「这句话原封不动的还给你!先这样!」

通讯随著她生气勃勃的声音挂断。萨利哈啧了一声。

「真是个嘴硬的家伙!」

「我认为你们是彼此彼此,大哥。」

「你也变得多嘴了!」

萨利哈戳戳斯修拉肩头后转身离开,身材高大的弟弟立刻跟随在后。

「──以上为损伤情况!虽然事先避难奏效,但有几个地方似乎与预测地点有出入!」

在帝国军总司令部的伊库塔,正听取席巴上将关于巨炮造成的损伤报告。黑发青年听完所有报告后点了个头。

「不,非常好。既然第一次炮击的损伤是这种程度,从下一次起可以进一步压低吧。」

考虑到初次炮击的损伤在预测范畴之内,他继续道:

「无论多么仔细准备壕沟阵地,大口径爆炮的破坏力在现阶段都无法防御。中弹地点被炸毁这一点只能放弃……不过在这个前提上,将人员损伤抑制到最低限度是可能的。」

那正是伊库塔面对无法防御的巨炮采取的对抗手段。作战方案是派布署在气球上的观测兵监视炮身动向,从其角度预测中弹地点──让士兵们事先避难。气球、精灵通讯、擅长计算弹道的炮兵──这是由三个要素互相合作而得以实现的高次元机动防御。

「提防下一波炮击,同时就此继续防卫战。考虑到搬运炮弹需要的人手,就算是齐欧卡也无法随意滥用那些巨炮。只要阵地未被突破,资源消耗更大的会是他们。」

伊库塔说出防守方的有利之处,同时思考。对方应该也很清楚这一点。

「只是──既然已让我方留下巨炮破坏力的印象,对方应该会虚张声势加以活用。别只顾著注意炮击,也要提防步兵的入侵。不过不容许失误的紧绷心理战将持续下去……」

「好,包在我身上。我对于自己的粗神经很有自信,趁这个机会多少消耗一点刚刚好。」

席巴上将以坚定不移的语气说道。尽管切身感受到将前线托付给「日轮双壁」之一的可靠感,伊库塔依然说出叮咛的忠告:

「我很仰赖你。但是──该撤退的时候不要犹豫,这是以撤退为前提的一战。」

「我明白。我发誓,不会让人白白送命──无论是士兵们或我自己。」

再次确认两人共享这个意志之后,他们同时结束通讯。

在巨炮攻击经过一小时后,齐欧卡方的指挥官们开始对状况感到疑惑。

「……他们没有畏惧的迹象呢。」

「……是的,我也这么觉得。」

副官透过一手所持的望远镜观察敌阵情况,同意地点点头。

「遭到破坏的阵地顺利地进行修复中。不知是他们当场补足了伤兵的人力缺口,或者是受创程度没有外表来得严重……?」

「在遭受那阵炮击之后吗?……到底怎么做到的?」

「我不清楚。不过──少将阁下或许知道。」

马捷亚少校边说边看向腰包。贾特拉上校沉吟起来,但不等他下判断,总司令官已传来通讯。

「──你说对方遭受巨炮炮击之后,也没有畏惧的迹象?」

在齐欧卡军司令部,约翰确认著那个状况。

「没必要感到不可思议。在敌阵后方升起了数架气球吧?──没错,就是那个。气球上有观测兵,从我方的炮身角度预测中弹地点。因为尺寸那么庞大的爆炮,调整发射角度很花时间。如果经过充分训练又有运用精灵通讯的合作体制,有可能做到事先让士兵们避难。」

以组织结合的方式利用气球与精灵通讯这些新元素──也是当然的举动。对手可是伊库塔‧索罗克。首先,在这些方面竭尽所能做到最好之后,他们的战斗才终于准备就绪。

「就算如此,也让他们对巨炮的威力留下了印象。因为士兵会离开炮管对准的地方,没有理由不利用这一点。」

在约翰心中,初期的观望结束了。他很笃定对方也有同样的想法,在充分准备下发出命令。

「双方都亮过牌了。Exkyaazy──好,进入攻略阶段。」

在时机成熟之前如同长满青苔的岩石般沉静。然后,到了行动时刻势如烈火。

面对固守在壕沟阵地的帝国军,约翰率领的齐欧卡军正确地执行了这个原则。八门巨炮的准心集中在敌方阵营右侧,所有一般爆炮同时展开饱和攻击──当雨点般的炮弹让帝国士兵们低下头时,步兵展开入侵。

「全速前进──!」「敌军回应的射击很迟缓!别停下脚步!」

齐欧卡兵们鼓起勇气的吶喊声雄壮地响起。自头顶以曲射弹道掠过的炮击,以及同时发动的步兵突击──这是在帝国军也探讨过的步兵与爆炮的连手进击。

步兵突击本来的理想状态是在事先以准备炮击尽可能削弱敌方战力后进行,然而,这一招对于小心谨慎地守在壕沟内的对手不管用。在发动效果有限的炮击白白浪费炮弹之前,进攻方必须转而行动。

「可恶,迎击──!」「混帐东西,别抬头!会被炸飞!」

帝国士兵当然也试图迎击,可是在无休无止倾注而下的炮弹空隙间迎击,恐惧与焦虑让他们难以瞄准。更棘手的是──齐欧卡军步兵并未呈横列散开,刻意保持纵列冲过来。这种队形要求士兵具备高水准的技能,相对的拥有既往的战列步兵无法相较的机动力,最重要是标的很小。这是随著膛线风枪普及化,齐欧卡方面也在摸索新时代战争样貌的证据。

「别焦急!──展开对抗炮击!」

不过──来自正面上空的炮击朝涌向壕沟的步兵部队炸开。看到同袍在眼前被炸飞,让齐欧卡兵们裹足不前。

「唔,对方也动用爆炮──」「别害怕!我们数量占优势!」

军官们呼吁放慢脚步的部下们,但这段期间炮弹依然毫不留情地落下。那波炮击以反击突击的形式袭向他们,从壕沟阵地的另一头越过帝国士兵们头顶飞去。

「已确认敌军部队领头集团中弹!」「很好──瞄准得好!就这样继续!」

眼见反击成功的炮兵们大声叫好。在数量上应该连齐欧卡方十分之一都不到的帝国军爆炮,以准确的集火阻拦突击。目睹这一幕,齐欧卡方的指挥官用力撇撇嘴角。

「他们的瞄准怎么如此精确……!纵列突击本来标的就小,更何况那是越过同袍头顶的曲射啊!明明是这样,为何能够那么精准的发炮……?」

「──只要判读出对方会从哪里用什么方式攻击,这并不困难。」

伊库塔说道。在他眼前的将棋盘上,棋子集中放在左右两侧。

「用将棋盘逆向思考时,对方会如何攻略朝左右两侧展开的壕沟阵地?照一般想法,会选择攻击左端或右端吧──因为遭受的反击只会从左右其中一方而来。再考虑到齐欧卡军的技能水准,选择排成纵列突击以免士兵被还击射击打中是很自然的──当条件缩限到这个程度,我方就能预先将炮口对准事前预测的突击轨道。」

青年断言道。他相信那人必定会采取最佳策略。对于敌将的这份信赖,让他坚定不移地决定了怎么还手。

「为了诱导突击的路线,我略为改造了地形的起伏。因为这里是我方的阵地──爆炮的位置从一开始就安排好了,也十分清楚炮身以什么角度对准会是何处中弹。你最好别认为能轻易抵达壕沟。」

将棋盘上的棋子一起推回对面,伊库塔倏然眯起眼睛。

「我很欢迎战况陷入胶著。不过──你并非如此吧,约翰。」

「──在保持目标点不变的情况下,仅变更突击路线。『别让士兵走好走的路』。」

同一时间,白发将领开口发出应对指示。米雅拉询问理由。

「约翰,这到底是……?」

「你看不出来吗?对方事先推测出突击的轨道,预先将炮口对准了那里。他们也彻底预测到我方会从壕沟阵地两端开始攻略。这代表著──从地形上看得出的最短路线最危险。」

咚咚咚,他以手指敲打桌面。米雅拉甚至无法想像,在他的脑海中有多少计略在运转。

「话虽如此,照这样下去战斗会有些束手束脚。『我们也来改造地形吧』──将巨炮瞄准的位置往前拉。」

听到巨炮发射声的瞬间,帝国军方面位于壕沟阵地最前排的士兵们同时压低身躯。然而──紧接著传来的炮弹落地巨响,出乎意料地来自他们遥远的前方。

「……?」「怎么?没瞄准好?」「巨炮的炮弹飞得差那么远……?」

士兵们战战兢兢地抬起头,疑惑地皱起眉头。其中有人坦率地面露安心之色,但那个神情在下一瞬间消失了。因为齐欧卡兵们朝向被炮弹炸出的数个巨大坑洞,同时迈步飞奔。

「不──不,不对。」「难道说,那些家伙──」

齐欧卡兵们在敌军开枪还击中全速飞奔到坑洞旁,就此毫不犹豫地滑下坑底压低身躯。于是来自前方的射击再也无法射中他们。手持风枪的帝国士兵们全都瞪大双眼。

「用炮击炸出的坑洞当成临时壕沟……?」

「不会吧!可以从那么远的距离外改变地形……!」

帝国兵们哑口无言。齐欧卡军的巨炮只用来自几公里外的一发炮击,便做出了需要花费许多劳力与时间来挖掘的壕沟。他们面对了技术差距的不合理,眼前又有新的坑洞炸开。

「很好,跑到那边去!」「躲进坑洞里就安全一点了……!」

齐欧卡兵们纷纷抓准时机迈步飞奔到坑洞中。看到部队全体都进入安全区域,排长率先拿起背在背上的铁锹。

「拿起铁锹──开始挖掘!」

不等他下令,齐欧卡兵们便陆续将手中的铁锹刺入土中。

「……对方也开始挖壕沟了吗?」

苏雅趁著炮击的空档自壕沟观察敌军动向。

「先以巨炮打出几个大坑洞,由士兵进入坑中挖掘扩大范围……很好的办法。那么做可以抑制士兵伤亡同时提升作业效率。」

她这么分析,一手无意识地抚摸腰际的短矛……用到这把武器的时候,几乎等于这个阵地陷落的时候。不过,苏雅同时知道,这一战不可能没有预想过那一刻就收场。

「大家要有所觉悟──我们与敌军的距离缩短了。战况会愈来愈严酷。」

当前线的战斗变得越发激烈,后方的人来人往也成正比地越发繁忙。动员万人大军的战争需要莫大的物资,搬运物资的人手也达到庞大的数量。就像水鸟在水面下划水一般,少了这件事战争本身无法成立──那便是补给。

「很好!──还有其他货物吗?」

在其中一处作为输送物资至前线中继站的村落里。一位深褐肤色的娇小女子站在同胞们前方,指挥输送作业。她是席纳克族族长娜娜克‧鞑尔。

「嗯,全都在这里了!」

「很好,那就送过去吧!零星有伤患过来了,我们也要聚精会神准备好!」

得到她的同意,装满货物的马车奔驰而去。当席纳克族族人们目送马车离开,如远雷般的沉重低音忽然传入耳中。他们不安地皱起眉头。

「……爆炮的声响能传到这里来吗?真的没问题吗?」

「既然由那个伊库塔负责指挥,当然没问题了。」

只有娜娜克一个人以感受不到丝毫不安的语气承诺。族长坚定不移的态度给予周遭众人很大的激励,然而此时一名男子慌张地跑过来。他是娜娜克的旧识,梅莱杰。

「──头目!不好意思,请你过来一趟!年轻人之间起了冲突!」

「我马上过去!」

娜娜克立刻回应迈开步伐,在梅莱杰带路下来到村中的集会所。在屋子内,两名年轻人纠缠在一起几乎要打起来。看到他们亢奋的状态,席纳克族的女中豪杰深吸一口气大喊道:

「到此为止!双方都不准动!」

遭到制止的两名年轻人动作戛然而止。娜娜克快步拉近距离,瞪著他们的脸庞。

「在东方的前线已经和齐欧卡开打了。你们说说看,在这种时候是为了什么事情起冲突?」

她首先质问起冲突的理由。听到问话,刚才扭打在一起的其中一人开口:

「头目!这家伙口出狂言!他竟然说我们应该立刻倒戈齐欧卡……!」

在娜娜克背后,聚集在房子入口处的众人脸上错愕地掠过动摇之色。唯独她不为所动,脸上甚至浮现无畏的笑容。

「听起来相当有趣嘛──此话当真?」

她注视著起冲突的另一名年轻人这么问。那沉静的魄力让男子感到迟疑,但随即豁出去大喊:

「没错,不管要我说多少次都行!别在这种地方帮忙搬运货物,我们应该赶快向齐欧卡军投降!如果考虑到席纳克族的未来!」

「你这家伙……还在胡说!」「给我闭上那张嘴──」

「等等!」

娜娜克语气凌厉的制止同胞们用武力压制男子,直视著对方。

「让他说──你刚才提到席纳克族的未来对吧。那是什么意思?」

看到族长主动开口催促他发言,男子将这当成一个良机,如决堤般滔滔不绝地说道:

「事情不是很清楚吗,在帝国我们不会过得幸福!被当成外人面上无光,辛苦耕种的田地也因为这次的战争都糟蹋了!去齐欧卡不是好的多吗!我可是知道!那里打从一开始就是多种族汇聚成的国家,对外来者也不冷漠!我说得没错吧,头目?」

当男子以迫切的口吻反问,娜娜克微皱眉头。

「我的确听说过这样的事……不过,你也忘记了吧?我们曾一度遭到齐欧卡背叛。回想起我们被阿尔德拉教神圣军赶出山上的事,就不可能想跟他们再次联手。」

「那么,头目要我们就这样继续在帝国受苦吗?受到帝国人的轻视,被嘲笑我们是山里来的野人……!」

「没这回事……即使现在有很多不满,我们的生活必定会逐渐改善。为此我们正在累积努力。虽然我不知道你是遭到谁不愉快的对待,我不会让大家一直受人轻蔑。」

娜娜克直视著对方的眼睛诉说。与她目光相对良久,男子转开眼睛小声地说:

「……我无法相信你。」

「为什么?」

「我不服头目你所说的累积……自从下山以后,头目你一直在学习帝国的文化与政治。像这样拉拢帝都的家伙……现在已经算是半个帝国人了。」

出乎意料的反击让娜娜克屏住呼吸。在一旁待命的梅莱杰忍不住走上前。

「你……!你连她是为了谁这么做都不清楚吗!你以为头目是抱著什么心情努力到今天──」

那番话到此中断。娜娜克本人伸出右手,制止梅莱杰发言。她大大地吐出一口气让心情回复平静,接著再度开口:

「的确没错……没办法再像待在山上时一样了!」

于是,她开始诉说经历苦涩的落败来到此地后形成的万千感慨。

「我们以前从平地被赶到山上。现在又被赶出山上,像这样寄居在帝国的一角。而你说在这里也住得不舒心……接下来要前往齐欧卡吗?」

「…………」

「我已经受够了……我不知道齐欧卡是什么样的地方。不过,唯独有一件事我十分清楚──哪里也没有理想之地。找遍世界各地,也没有一个地方会不需任何代价就接纳我们,让我们幸福度日。如果想接近那个目标,唯一的方法是自己建立属于自己的地方。」

娜娜克有力的告诉众人,因为她不希望席纳克族变成流浪民族,持续四处飘流寻找不存在的安息之地。

「无论你承不承认,这里都是帝国人的土地。要在这里生活,如果无视帝国的习俗活得下去吗?没办法,因此我学习了那些习俗。回顾以蛮力挥舞廓尔喀刀落败的过往,学习政治、商业、法律作为席纳克族的新武器。」

「……呜……」

「──为了在这里生活,我逐渐改变,席纳克族也逐渐改变。就算如此……依然有不变的事物,舞蹈与祭祀、歌谣故事、对精灵的信仰……我们的灵魂总是在其中。」

娜娜克拍拍胸膛,咧嘴浮现笑容。

「还有另一点──你还有大家多半都在害怕,不过这个国家的女皇不会轻易舍弃我们。」

「……咦……?」

「由于种种因素交叠,那位女皇厌恶我,尽管如此──她在给席纳克族的待遇上从不曾掺杂私情。依那个女人的地位,随时都可以取我项上人头。她至今也有过好几次那样的机会,但我还是活著。怎么样,你不觉得很有意思吗?」

「…………」

「将帝国人一概而论,就会错过其中隐藏的有趣家伙。你应该也受过汉娜与米尔特古的照顾,你也讨厌他们吗?他们曾经轻视你、嘲笑你吗?」

男子被这么一问,不禁词穷。即使与帝国人之间的摩擦根深柢固,泰德基利奇夫妻的存在在他们心中是明确的例外。他们与族人一起流汗下田耕作,在丰收季一起大快朵颐以收成的稻米烹煮的佳肴。在席纳克族当中,没有一个人会把那对夫妻当成「帝国人」和其他人一概而论。

「如今正值大战期间,我们负责在后方支援士兵们。如果没有相称的信赖,不会将我们安排在此处,若是轻率的践踏那份信赖,再怎么说也太可惜了。」

娜娜克说著拍拍对方的肩膀,掉头以开朗的语气向聚集在集会所前的同胞们宣言:

「好了,明白的话大家就回到作业上。运输、看护与炊事,接下来我们的工作会愈来愈多!而我们的功劳愈大,战后在这个帝国的容身之处将越发巩固。为了席纳克族的未来,现在正是打造基础的时刻!」

听到这番话,众人回过神来陆续回到岗位上。刚才起冲突的年轻人也跟随在后。半晌之后,刚才与娜娜克对立的男子迈开步伐。与她擦肩而过时,他喃喃地说了声:「……抱歉,头目。」同样离开了集会所。

「……正面说服了他啊,头目你真厉害。」

梅莱杰一脸佩服地说。娜娜克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这是当然的,我也考虑过很多……像从前一样只会在战场上拉高嗓门,可当不了现在的席纳克族首领。」

就在她回答的下一瞬间,搭档风精灵希夏在她的腰包里开口。娜娜克立刻回应来自相识对象的精灵通讯。

「──我是娜娜克‧鞑尔。有何贵干?女皇。」

「──因为有点在意,我联络你是为了确认情况。」

第一句应答语气就有棱有角,是与这个人接触时常有的事。夏米优不为所动地说出用意,在停顿一会之后,得到对方疑惑的回应。

「由你直接打来?真是多管闲事。你想知道关于我们的什么事?」

「单刀直入的说,我想知道席纳克族人的反应……从要你们暂时放弃开拓的土地算起,由于战略影响,你们被迫接受许多强人所难的要求。我当然清楚自己受人怨恨,但这是否导致民怨爆发了?」

当女皇忧虑地询问,带著说不出的坏心眼语调的回答传入她耳中。

「你理解力不错嘛。就在刚刚,部族里的年轻人因为这件事情起了争执。」

「……!果然如此吗?」

「大家当然心怀不满……话说,你这是操不必要的心。我们没有笨到会为了这种理由放弃任务或是倒戈的程度。」

娜娜克乾脆的断言道。夏米优感到自己的忧虑扑了个空,不过对方略为放缓语气往下说。

「但是,刚才有句话实在伤到了我……看到我逐步学习帝国文化,一名年轻人说我『像半个帝国人一样』。」

「……!」

她所说的内容让夏米优无声地呆立不动。娜娜克感受到的心痛,透过精灵掺杂沉重的苦笑传来。

「我为了席纳克族的未来著想所做的事,在某些人眼中看来是背叛──率领部族真难啊。虽然和你说这些也无济于事。」

女皇猛然握紧拳头……至今经常与她不和的对象首度展现纤细的一面,她无法置之不理。在娜娜克的心情藏进平常的好强背后之前,夏米优深入一步开口:

「……不,我明白,娜娜克‧鞑尔。」

「啊?」

「我说我明白。而且自从登基为帝之后,我也曾无数次品尝过……相同的忧虑。」

一阵沉默笼罩下来。感受到在精灵的另一头的她正在聆听,夏米优继续道:

「正确的统治未必会受人民支持,错误的施政未必会有人纠正。什么是正确的,什么是错误的──要在真正的意义上明白这一点,说不定得等到数百年后。我了解这便是政治的常理,可是……我始终无法适应。」

女王的声音中流露出从至今的日子中累积下来的懊恼。相隔良久之后,一句话悄然回应。

「……这样吗?这是与你相同的苦恼吗?」

娜娜克彷佛有了非常意外的发现般喃喃地说──然后突然发出笑声。

「这一定是一时迷惘──现在我第一次想和你喝两杯。」

「我也有同感……等我以后可以喝酒,到时候我会陪你喝个痛快。」

「嗯?女皇喝酒究竟需要谁的同意?」

娜娜克愣愣地问。夏米优犹豫一下之后,难为情地回答:

「……索罗克不准我喝,说现在这年纪喝酒不利于身体的成长。你不觉得这个说法没什么道理吗?他明明从比我更小的时候开始,就喝得很凶了。」

她一说出有些孩子气的不满,对方就发出连透过精灵都感觉得到的强烈压力。

「……居然在这时候秀恩爱,你胆量也很大嘛。」

「咦?秀──秀恩爱?」

「没有自觉就更叫人火大了──够了,回到你自己的工作上!这边不需要担心!」

娜娜克这么说完后,单方面地结束通话。夏米优茫然的呆立不动,突然感受到背后的气息转过身。只见瓦琪耶一脸窃笑的摀住嘴角站在后面。

「……!瓦琪耶?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在哪里──」

「从一开始就在了──唉~我吃醋了~除了我以外,你还有别的可以吵嘴的朋友啊。」

白衣少女闹别扭似的这么说,故意噘起嘴巴。夏米优霎时间想回应什么,但在开口前察觉不管讲什么都只会被对方逗弄,将涌到喉头的话语硬吞回去。

「…………回到工作上吧。」

「是是是~!」

另一方面,在帝国领东南方海上。分别自军港出发的两支舰队,在同一时间认识到双方的整体面貌。

「……上将,那是……」

在规模几乎与僚舰相同的旗舰「红龙号」前方甲板上,探头看著望远镜的副官战战兢兢地开口。站在他身旁的耶里涅芬‧尤尔古斯海军上将直视敌人,叉开双腿有力地颔首。

「没错──就是这次要打架的对手。」

尤尔古斯上将如此说道,组成有条不紊的纵列散开的齐欧卡海军舰队映入他眼中。比从前在尼蒙古港海上所见时多出五倍的船舰并排于海洋上。那是几乎总动员第一到第四舰队组成的海上大军。不过──比起掩埋水平线的军舰总数,还有更让帝国海军的水兵们为之战栗的事物。

「……军舰数量几乎不相上下。只是……」

「只是?」

当尤尔古斯上将催促他往下说,副官迟疑起来。就像害怕说出那件事,就再也无法逃避眼前的现实一般。不过──在漫长的沉默后,他终于说出口:

「……敌军的舰队,全都是爆炮舰。」

在与他们相对的齐欧卡舰队东边,三桅帆船爆炮舰「白翼丸」的前方甲板上。

「──虽然是我个人的感想,这与其说很可靠,不如说让人有些难为情。」

在军服外披著招牌标志羽毛外套的海军少将──「白翼太母」艾露露法伊‧泰涅齐谢拉,神情复杂地站在那里。

「──因为是这样没错吧。上次我们以爆炮舰的优势为武器战斗,仍然力有未逮地落败。考虑到那个结果,我们在这次的雪耻战中准备了什么呢?」

她说著环顾周遭。当目光从前方的帝国海军上转开,进入视野的事物不管看哪里都一样。船身侧面设有钢铁炮塔的军舰群,彷佛要覆盖海面般漂浮著。

「──那就是数量远远超过上次的爆炮。十门不够就用一百门,一百门不够就用一千门。想法一根筋又孩子气,不管怎么说都没有巧思可言。你不这么认为吗?」

她像抱怨般吐露不满。葛雷奇脸上浮现苦笑回应:

「你的心情很容易理解──不过,世上也有连小孩子都看得出来的压倒性优势存在。不管再怎么战斗,除了胜利之外都不可能出现其他结果。备齐这样的战力,在战略上是一种理想吧。」

艾露露法伊也心不甘情不愿地颔首,同意相貌凶恶的副官所说的话──的确,胜算高是再好也不过了。因为以优势进行战斗,部下们就相对的不必丧命。

「换个说法,这是无论谁来担任将领都会胜利的战争──若非如此就伤脑筋了。毕竟这次的舰队司令官并非太母大人。」

葛雷奇这么说道,目光望向位于他们搭乘的「白翼丸」西侧的齐欧卡海军旗舰。远远望著在甲板上显得很小的总指挥官,艾露露法伊轻声叹息。

「第一舰队司令官吗……虽然事到如今我无意说三道四,就算凭藉阿力欧的政治力,唯有这个人选无法更改呢。」

「他应该很想将你塞进同一个职位上,然而在尼蒙古港海上吃了败仗与两年的俘虏生活毕竟有影响。光是第四舰队没解散就算很好了,唯独这一点只有接受一途。」

葛雷奇认命地说道。此时──他从太母的侧脸看出超越不满的某种情绪,对此发问:

「……你感到不安吗?你认为即使有这么多爆炮舰,依然有可能失败吗?」

「说到必胜的信心,上一次我们也曾有过……如果以杞人忧天告终当然很好。但哪怕是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当这个优势被翻转时该怎么办?──我们与他们有交战经验,我认为对此预作准备是我们的工作。」

「……说得没错,我不想输给同一个对手两次。」

太母的话语让葛雷奇重新绷紧神经。此时,铜锣声传入他们耳中。

「渐渐地开始了。如果正常进行的话,将是我方压倒性获胜──我们有出场机会吗?」

「没有的话只是躺在床上生闷气罢了。到时候你先到床上等我。」

艾露露法伊挥挥手这么回答,将那个动作当成开战的信号,葛雷奇转头向背后的部下们呼喊:

「打起精神──开始了!」

陆战持续上演悬而未决的激烈攻防。随著齐欧卡方开始挖掘壕沟,双方的距离不断拉近。

「后面的,补填弹药的速度太慢了!想让敌军攻进来吗!」

「是、是~!」

苏雅看到空荡荡的弹药箱怒吼,一名士兵慌忙奔向隔壁壕沟确认。这时,一只手从苏雅旁边伸过来,将新的弹药箱放在她眼前。

「分给你,拿去用。」

「──萨利哈史拉格少校?还有斯修拉夫上尉,你们怎么来了?」

「我所在的区域被巨炮炸毁了,借用点空间。」

萨利哈与身材壮硕的弟弟一起前来,手持风枪占据了苏雅身旁的位置。他们就此并肩作战,同时交谈。

「补给会延迟也无可奈何。阵地被炮击炸成好几段了。虽然不会立刻出状况──在这里的防卫实在到了撤退的时候。」

「……还能打下去吧。考虑到今后的情况,我们必须在此尽可能让对方浪费炮弹。」

「你当然还打得下去──哎呀!」

抓准迎击停止的瞬间,齐欧卡兵们奔出壕沟。萨利哈等人没有放过他们再度展开射击,击倒带头冲刺的敌兵,顽强地阻挡他们入侵自军壕沟。喂精灵吃下新的子弹,萨利哈又往下说:

「──战斗距离变得如此接近,只要犯一个错误,战线就会一口气瓦解。危险的战斗不该长久持续,你对此也有印象不是吗?」

听他这么说,苏雅用力咬著嘴唇。过往的失败鲜明的复苏,她神情严厉地点点头。

「……的确没错。」

「我建议开始撤退,大哥。」

意会到兄长的意思,斯修拉正要开启通讯。然而──他们所有人的搭档抢先一步同时开始通话。

「──我是伊库塔‧索罗克。最前线的各位,差不多快到极限了吗?」

年轻的元帅彷佛亲眼所见一般说道,不带一丝遗憾地接著下达命令:

「自现在时刻起开始撤退,按照步骤行动。时机上还有余裕,撤退时别焦急,别让对方察觉。」

萨利哈与斯修拉、苏雅三人互相看看点了点头。伊库塔继续说道:

「千万别受伤──毕竟,战争才在最初期而已。」

自战斗开始后第五次的黄昏。马捷亚少校注视敌阵,感受到微妙的异样感。

「……?…………?」

「看你猛瞪著敌阵,是怎么了?」

当贾特拉上校疑惑地问,副官迟疑地回答:

「……也许是我多心,总觉得敌方的反击减弱了。」

「嗯?持续暴露在大量的炮击之下,这很正常吧。」

「不,不是这样的……该说是若隐若现的敌兵数量本身大幅减少了吗……」

从部下这番话感受到无法忽视的在意之处,贾特拉上校立刻与总司令官通讯。在他报告状况的瞬间,立刻收到命令。

「──开始突击,马上执行!」

「咦……?」

「派兵进入壕沟阵地。敌军已开始撤退,不会再有激烈的射击还击!」

感到困惑的贾特拉上校执行了约翰笃定的命令。正踏实地挖掘壕沟的士兵们对于突然的指示大吃一惊,但当他们做好觉悟冲入敌阵,却看见那里已是人去楼空。

「没……没有敌人?」「他们已经撤退了吗!」

「怎么可能!有天空兵在监视啊!就算在黄昏,如果有大批士兵离开壕沟,从空中应该会看见……!」

对方是用怎样的魔术让万人大军消失的?在他们发现那个手法之前,还需要一段时间──

「……呜呜……还、还没走出去吗?」

「快到了。别焦急,要是跌倒了后面的人会堵住。」

同一时间。正在逃离前线途中的帝国兵们,在黑暗狭窄的空间中排成一字纵列前进。

「──在壕沟之后是地道吗?真是的,叫人郁闷得受不了。」

萨利哈在黑暗中抱怨。走在前面的苏雅冷言冷语地回应:

「如果你喜欢在视野开阔的地方被打成蜂窝,请往那边走。」

「哈!开什么玩笑。只要能幸存下来,不管要模仿鼹鼠或是别的我都干。」

他们一边交谈一边前进,从前方感觉到有风吹来,在不久后脱离漫长的地道回到天空之下。萨利哈拍去全身的尘土,望著在洞口周围待命的部下们。

「──出来了吗?我们部队是最后离开这个地道的对吧?」

「没错,大哥。」

跟随在后走出地道的斯修拉大大地颔首。看到他的身影,苏雅偷偷地发出安心的叹息。其实她非常担心,万一他高大的身躯在地道半途中卡住的话该怎么办。

「很好,堵住洞口。快点完工就撤退了。」

确认全体部队成员都出来之后,萨利哈命令部下们封锁地道。在挪开支撑的木材,又从上方以铁锹推垮之后,洞窟开始崩塌。由于要重新挖通地道还不如从地面绕路来得快,这样就不必担心敌军从同一条地道追上来。

「骑兵跨越壕沟需要时间,只要别被步兵追上就逃得掉了。」

「我们双方部队士兵的体力都没问题吗?」

「多亏了你在训练时强迫他们以超夸张的步调行军──跑啰?」

三人互相颔首,率领部下们在黑夜中迈步飞奔。齐欧卡兵抵达此处时,他们已离开很久了。

「──不适合紧迫的追击。说来理所当然,不过这是爆炮的缺点。」

在帝国军中央军事基地司令室,向部队下完撤退命令的伊库塔,在一段时间后收到撤退成功的报告。

「既然我方明显是保有余力的撤退,你不会选择只用步兵追击这种风险很高的手段吧?就算你断然实行,到时候只需要迎击就行了。」

背对敌人撤退的瞬间,即使放在所有军事行动中也蕴含高度的风险。面对约翰‧亚尔奇涅库斯率领的齐欧卡军如何成功撤退,是伊库塔‧索罗克军略的巧妙之处。事先挖掘地道,在难以看清士兵动静的黄昏,每个部队依序从后列壕沟开始偷偷的进行撤退行动──只要少了一个条件,事情就不会进行的如此顺利吧。

「不同于堡垒,壕沟阵地这种东西就算占领了也没什么好高兴的。外观看起来很不起眼,没有可以转用的用途,在爆炮与骑兵通行时又会造成阻碍……反过来说,我方也不怎么可惜。因为那本来就是以陷落为前提建造的要冲。」

和使用高度建筑技术建成的城塞不同,建造壕沟阵地需要特殊技术的场面并不多。只要军人与来自一般居民的人手合力,就充分有机会为这场决战准备许多大规模的壕沟阵地。正因为彻底切断了过往对于堡垒的依赖,这个果断的作战方针才会成立。

「更加深入吧,约翰──这个沼泽的底还很深。」

「──有种被诱入深沼的感觉啊。」

一方面,约翰也准确地看出对方的意图。他俯望放在桌上的地图,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前面还有好几个一样的要冲吗……每次迫使我方浪费炮弹,他们则在兵力出现重大损伤前拋弃壕沟撤退。如此反覆操作,令我们精疲力尽……这是帝国军在这场战争中的基本战略。」

一旁的米雅拉也神情急迫地点点头。初战以这种结果结束,姑且不论约翰,对她而言出乎意料……虽然突破壕沟阵地,棋子朝向胜利迈进了一步,但帝国军的兵力没有多大损失。没有任何理由能够推测往后的战况会变得轻松。可是──即使如此,「不眠的辉将」眼神也毫不动摇。

「不过,你明白吧,索罗克。接下来的路线绝非只有一条──要让那个战略成立,你必须毁掉我方所有的迂回路线。」

约翰低沉地说……考虑到彼此的能力,到目前为止的发展有一半是心知肚明的初期战。复杂度渐渐增加的后续战争,对于他和伊库塔而言才是战争的重头戏。

「轮到你们出场了──出击吧,哈朗。」

「──嗯。了解,头头。」

塔兹尼亚特‧哈朗透过精灵收到盟友的指示,在他壮硕的身躯旁,娇小体型形成对比的米塔‧肯席士官长探出头。

「总算要行动了。我们怎么做?木头人。」

「首先派出先遣队,掌握敌军防卫据点的位置。将情报对照地图探讨迂回绕路的可能性,在那之后才是部队正式行动。」

哈朗边说边展开地图。他非常清楚约翰需要他做到的工作。用尽一切手段绕到帝国军后方包夹,作为约翰的「眼」与「手」,哈朗必须正确无误的实现他的军略。

「就算是没有路的地方也非得通过不可──拜托了,亡灵们。」

他将地图交给米塔士官长转向背后,在横亘的夜色之中,身穿黑衣的人影一字排开。

「──第一次防卫线遭到突破。敌军来了,萨扎路夫准将阁下!」

距离已完成使命的壕沟阵地西方数十公里处,齐欧卡军的预测进军路线上。在依例以封锁道路的形式设置的野战基地帐篷内,收到报告的梅尔萨扬声喊道。萨扎路夫听到之后以指尖搔搔后脑杓。

「虽然期望他们不来,敌人可没天真到能在玄关外请他们打道回府的程度……全员就迎击准备!」

军官们接到他的命令奔出帐篷,士兵们又依军官们的指示滑进壕沟。迎击的基本方针在此处也一样,从前线撤退的部队会合,同时以全面活用壕沟的持久战来达成消耗齐欧卡军的目的。

「最少也想支撑五天……不,六天。其他地方应该不会比这里先遭到突破……嗯?」

当萨扎路夫喃喃自语预测往后战况时,在腰包里的搭档突然通知元帅来讯。他立刻回应:

「是,我是暹帕‧萨扎路夫。目前部队正全体出动准备迎击中,请问是否有什么紧急指示──」

「没什么。吶,最近你和梅尔萨中校处得怎么样?」

一本正经地回话的萨扎路夫差点摔倒。他勉强保持平衡,两手抱住搭档精灵喊道:

「你这人……!在这种状况下还说这些?考虑一下时机吧!」

「不不,谈这种话题不挑时机的。所以呢,我作为科学家给你一个有益的忠告。你知道吗──如果抽太多菸,接吻时会惹人厌喔。」

「真是令人感激的忠告啊!我才刚在你建议下换过细菸品牌耶!」

萨扎路夫顺势回嘴──但此时他突然察觉对方的玩笑与平常不同的氛围,于是恢复严肃的表情发问:

「……怎么。难不成你还很在意之前的事?」

一阵沉默笼罩,让萨扎路夫明白他说中了。

「……真伤脑筋。你在这时候发挥了优秀的洞察力啊。」

「这点事情我当然会发现,你以为我们来往多久了。所以话说在前头──我一点也不介意。反倒是我才想道歉,抱歉,让你开这个口。」

心情从元帅与准将回到从前的关系上,萨扎路夫表达歉意。

「真是没办法……虽然想在你们面前扮演年长者,但你超越我当上元帅,之前我又白活一把年纪说出任性的话害你为难。为何我总是这么不像样呢?」

在话说出口的瞬间,萨扎路夫从透过精灵传来的气息察觉伊库塔正在微笑。

「我一次也不曾觉得你很逊,萨扎路夫上尉。」

「……所以说,就是这样的一面啊。」

萨扎路夫忍不住面露苦笑──残留在心中一角的小小芥蒂因此完全消失。伊库塔停顿一下,说出最后的激励:

「迎击就交给你了。请别逞强。」

「好,包在我身上。」

萨扎路夫坚定不移的承诺后结束通话。在一旁听到对话的梅尔萨,此时脸上微微浮现笑意。

「──元帅阁下意外的纤细呢。」

「不……他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那家伙在顾虑别人的心情时特别敏感。」

我不够可靠也得负一部分责任,萨扎路夫自我反省地想。从他的模样看出他与年轻元帅的强韧羁绊,梅尔萨悄然低语:

「……让我有点嫉妒。」

「咦?」

「没什么──进行迎击准备吧!」

梅尔萨重新打起精神注视阵地。萨扎路夫一一斟酌她提出的问题点,为与齐欧卡军即将到来的对决做准备。

突破壕沟阵地的齐欧卡军,按照哈朗的提案等到黎明后派出轻骑兵部队担任斥候。然而,这迈向攻略第一步的行动果然也波折连连。

「──!确认前方有敌军骑兵!照这样下去会冲撞上的!」

齐欧卡的骑兵们奔驰在左右两侧皆为陡坡的道路上,带头的其中一人发现前方拦路的骑兵影子发出警告。队长猛然沉下脸色。

「敌军游击部队……?就算如此,停下脚步只会单方面遇袭!战胜他们!全员拔刀!」

做好觉悟的士兵们分别拿起武器。他们也是受过高水准训练的齐欧卡骑兵,有自信在同兵科的正面对决上不会轻易落居下风──他们以马刺刺马逐渐加速,与敌军集团的距离转眼间拉近──

「──呜──?」

在双方剧烈冲突的几秒钟前,同时奔下左右陡坡的敌兵身影落入眼帘。

「什──」「悬、悬崖上有伏兵──!」

吶喊声立刻响起,但消息传遍时已经与正面的敌军集团展开了战斗。双方部队以不相上下的高速互相冲撞,此时加入的意外奇袭打乱了队伍,由于猛冲的贯通力减缓,齐欧卡骑兵们接二连三被马蹄驱散。

「──疾!」

在战场中疾驰的炎发骑影,迫使齐欧卡士兵们更加绝望。军刀在错身而过之际一闪划过颈项,在马上仍具压倒性威力的精湛剑术,毫不留情地带给他们死亡。

「呜、喔──」「嘎啊啊啊啊!」

他们在第一击遭受重创时失去了作为部队的统驭,帝国的骑兵们毫不犹豫地追击呆立不动的敌军集团,解决剩下所有人不需要多少时间。

「敌方先遣部队,歼灭──收回伤患,立刻整队。」

索尔维纳雷斯‧伊格塞姆的声音重重地响起。骑兵们回应命令重整队形,一名女子在其中小声叫好。

「……好、好耶!还活著!我活下来了~!」

「你确实地解决了一个人。」「奈伊中尉果然适合前线。」

两旁的同袍笑著点点头。炎发将领的视线狠狠地落在他们身上。

「停止闲聊,为下次遇敌作准备──只要对方侦察没带回情报,就能相对拖延敌军的入侵。争取到的时间对我方的迎击有利。」

骑兵们听到那番话后再度开始前进。骑在炎发将领后方的妮雅姆‧奈伊中尉此时战战兢兢地发问:

「请、请问~队长……这个行动还会重复几次?会重复吗?」

「去问敌军。」

他简洁粗鲁地回答。妮雅姆一手握著缰绳,另一手按住内眼角。

「……好想哭。」

「打起精神,奈伊中尉!」「要是死了咱们一起到天国玩吧!」

「啰嗦,笨蛋!谁要死啊~!」

她不服输地以咒骂反击玩笑。游击部队在黎明的空气中奔驰,朝下一场战斗而去。

同一时间。在乍看之下与战争无缘的地方也展开了战斗。

「……呜……!」

在穿过阴暗树林的影子们眼前,一颗子弹打中树皮表面弹飞。他们连忙扑进灌木丛躲藏起来,为自己置身的状况咂嘴。

「没想到连这样的森林里都配置了士兵……对方看出了我们的想法?」

「队长,我们撤退吧。还有其他迂回路线可走。」

亡灵们互相点点头转过身。然而──在他们转而撤退的瞬间,带头的一个人一脚陷入地面。

「──呜咕?」

「怎么了!」

影子们奔向蹲下的同伴身旁,看见陷入地面的那只脚被带倒钩的尖刺刺中,就连影子也不禁发出痛苦的呻吟。

「咕、咕呜……!」

「这是……一种陷阱?」

「……怎么可能。对方究竟是根据什么逻辑来判读我们的动向?」

亡灵战栗的低语。在原本为了绕行至敌方背后潜入的森林中,被人更进一步预先判读出自己动向的恐惧感,让他们屏息在黑暗中寻找敌人的气息。

「──呜!」

当一名敌兵前来救援中了陷阱停下脚步的同伴,射击准确地命中了他的腿部。托尔威位在面朝森林悬崖上,已从那个位置解决了超过十名敌人。

「亡灵专挑人不会选择的道路来走……而我们猎人会阻拦他们的去路。」

他悄然呢喃──当然,潜伏在黑暗中的人不止他一个。在树木粗壮的树枝上或是地面的灌木丛中,他们狙击兵分散于广范围相辅相成地布阵于此。

「铺设在昏暗森林中的陷阱。躲藏起来以狙击交火……这是迂回又阴险,远比以前更讨厌的战场。雅特丽小姐,情况变得和你说的一样了。」

青年的嘴角浮现自嘲,但一瞬间就消失无踪。

「我将战争的最先端引导至此。正因为如此,这个昏暗的地方便是托尔威‧雷米翁的世界。

放心吧,阿伊。我再也──不会输给任何人。」

将坚定不移的决心放在胸中深处。青年盯上新的猎物,手指扣下扳机。

在防守更北侧路线的帝国军阵地。经过白天激烈的攻防,日落时刻终于即将到来。

「……到了日落的时候吗?天色变暗了。」

「敌军就在眼前,不要放松警戒。看来这会是漫长的一夜……」

士兵们在壕沟里小声的交谈。他们一整天都暴露在强烈的紧张感下,此时背后传来同袍的呼唤。

「喂,换班时间到了。你们到后面去休息。」

「咦──?」「要换班了?虽然这值得庆幸……」

本来以为还会继续被迫干活的士兵们一脸意外。看到他们的样子,同袍摇摇头。

「你们现在大概因为紧张和兴奋而没发现,但身体确实很疲倦了。这时候逞强倒下的话很伤脑筋的。因为之后还需要你们发挥战力──」

来自远处战场的炮击声,如远雷般断断续续地落入耳中。许多躺在帐篷里的士兵都被炮声吸引,虽然满身疲劳却无法入睡。

「……炮声都传到这里来了。」「……这样子睡得著吗……?」

士兵们难受的反覆翻身。尽管间距宽敞的床铺算是相当舒适,仍然无法入睡的痛苦叫人焦虑。不过──数名医护兵很快来到皱眉的士兵们枕畔巡视。

「来,这是配给的耳塞。因为体积很小,小心别弄丢了。」

他们发给无法入睡的士兵每人一组用边角木料削制而成的耳塞。没想到会受到这样的照顾,士兵们全都瞪大双眼。

「准、准备真充足。」

「明明难得休息,被噪音干扰得睡不著就没有意义了吧。因跌打损伤疼痛的人也别忍耐,请举起手。让你们好好安眠,精神抖擞的醒来后送你们回战场──是我们的工作。」

医护兵咧嘴笑著说道。照顾完无法入睡的同袍之后,他们静静地走出帐篷,看到在不远处野炊的士兵便走了过去。

「炊事组,宵夜的准备在进行了吗?要好好做喔,吃了难吃的东西可不会有力气。」

「包在我们身上。我可是煮军中伙食煮了十年的老手,有用具这么齐全的环境,我能做出与基地餐厅一样的菜色给他们吃。」

伙夫兵拿著长木杓搅拌大锅,这么宣言。受到锅中飘出的香味吸引,饥肠辘辘的士兵们成群地走了过来。

同一时间。在距离伊库塔镇守的司令部不算远的中央军事基地房间里,在各地管理野营的医护兵们陆续针对现状提出报告。

「──好,照这个情况没问题。要频繁轮替人员,让所有士兵都别忍受超过一定限度。」

哈洛正透过精灵传来的对话逐一仔细确认现场情况。士兵们有没有好好休息?有没有好好进食?精神状态是否不稳定?若在报告中感觉到危险的徵兆,便当场给予应对指示。这是她在这场决战中的任务。

「因为帐篷内闷热难以入睡,务必要以风精灵换气。只要让风精灵排在帐篷入口与出口吹风,空气就会确实流通。向士兵们说明,这么做比起独自外出吹风乘凉更加舒适。还有,对于伤口疼痛的人──」

哈洛坐在桌前专心的联络。这时──一名金发少女站在她背后的房间门口处。

「……哈洛,后方的状况如何?」

「是的,陛下。事先的训练奏效了,人力运用正按照指示在运作。我想这可以视为续战能力的提升。」

结束通话的哈洛重新转向女皇说道。夏米优也点点头。

「伊库塔教条吗?……比起爆炮与气球的增加,这可以说正是帝国军最大的革新。」

与齐欧卡决战前,黑发青年将在他指挥下的帝国军的立场明确地加以言语化。那俗称伊库塔教条的规范,从根本重新审视了军队的人力运用。

例如,比起防卫据点更优先重视部队的生还。例如,不在疲劳达到一定程度时继续运用兵力。那是彻底否定拋弃式的消耗人才,为了以最高效率持续性运用帝国军队这个组织作战而设计的方法论。继承、扩张了巴达‧桑克雷在自己的军团实践过的理念,再加上伊库塔独自的发展与改编统整合而成。

「……真厉害。正确的偷懒与正确的干活是同一件事。伊库塔先生一直谈论的想法,终于普及到军队整体了。充分的进食与充分的休息。只要保障这两件事,就能不消耗士兵身心持续作战。愈是进入长期战,那个影响便愈大吧。」

「唔──确实没错。」

夏米优毫不吝惜地表达赞同。此时,桌上的精灵发出新通讯。在干扰哈洛工作之前,女皇主动掉头。

「我要回帝都了,必须准备接纳被齐欧卡军驱逐过来的难民……后面的事情拜托你们。」

夏米优说完后离开了。哈洛敬礼目送她的背影之后,再度与现场展开通话。

「……好了。敌军的行进路线分歧,战场的数量一口气增加了。」

另一方面,帝国军司令部。黑发青年站在各处放著代表敌我两军棋子的地图前,动脑思考。

「目前无论何处的状况都不危急。因为风险当然是在撤退时才高,到时候就保持通讯发出指示……问题果然在于时机吗?要让防卫线自然地同步后退很费力啊。」

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低语──如同从最初那一战所能看出的,他丝毫没想过用一场战斗击破齐欧卡军。巩固防御尽可能消耗敌军,在接近防卫极限时让部队撤退到下一个阵地。反覆进行这个步骤,等待对手放弃。相对于齐欧卡军的胜利条件是进攻至帝都,帝国军的胜利条件是不让他们得逞,保卫国家到底。

说起来容易,实行起来却绝不简单。只要敌军突破了多条路线中的其中一条,就会从该处绕到守卫其他路线的部队后方……最重要的是,只要撤退的指挥犯了一点错误,转移至下个阵地时就会被追击受到重创。所有路线的战线后退时间也必须常保一致,即使靠伊库塔的指挥能力与精灵通讯技术,这依然是冒险的走钢索。

当他就此在脑海中思考数步之后的发展时,库斯通知他有来自耶里涅芬‧尤尔古斯海军上将的通讯。伊库塔中断思绪,立刻回应:

「喂,我是伊库塔‧索罗克。海战的状况如何?」

伊库塔开口第一句话就询问。另一头的喧嚣声立刻掺杂在通讯中。他一瞬间便明白,那边正在海战途中。

经过几秒钟的沉默,和声音主人一点也不像的沉重话语透过精灵回应道:

「──我们败了,抱歉。」

「──前方甲板中弹!负伤者八名!」「还没收回伤兵吗!医护兵~!」

「上桅帆破损!速度下降!」「快点替换!一旦停下来就完了!」

水兵们的吶喊声在舰上不停地交错。急于进行展帆作业者的焦虑、伤兵痛苦的呻吟、相隔很长的距离飘在海上的齐欧卡爆炮舰──这一切化为混沌,形成战场的空气。

「……上将阁下……」

自开战以来,担任副官的资讯军官脸色随著时间的流逝发白。尤尔古斯上将眉头也前所未有地浮现深深的皱纹。愈眺望此刻仍与敌军持续上演的海战,苦涩的感情就愈不断堆积在他眉心。

「……帮我接通元帅。」

海盗军的头目从腰包里抱起搭档精灵如此说道。回应他的要求,通讯很快接通了。

「喂,我是伊库塔‧索罗克。海战的状况如何?」

「──我们败了,抱歉。」

他开口第一句话便简短的告知状况。对方倒抽一口气的反应透过精灵传来,光是这句话便传达了他大半的意图。不过,身为海军负责人,为了尽一己的责任,上将继续道:

「──有十二艘被击沉、二十七艘无法航行、五十二艘受损。这艘旗舰也受创了,舰队半毁。」

一连串数字毫不留情又无比正确的传达损害状态。传达他们目前处在什么状况,传达被压倒性数量的爆炮痛击的帝国海军,在这一战中遭受多么严重的重创。

「……敌方舰队的状况呢?」

「无船舰被击沉。有数艘甲板及船帆受损。损伤与我方相比轻得像被蚊子叮了一口……无计可施了。我方连接近他们都办不到,差距已超出靠优越驾船技术能设法解决的程度。我们应付不了全舰爆炮舰啊。」

尤尔古斯上将说到此处一度停顿,将在胸中肆虐的所有感情通通吞下后再度开口。

「虽然丢脸,在这片海域不可能继续战斗了。人家建议带领残存船舰暂时撤退。总之就是夹著尾巴开溜──你怎么看,元帅阁下。」

那已经是问句型式的确认。他没有等太久就得到答覆。

「我接受这项建议。请即刻开始撤退,尤尔古斯海军上将。」

「了解。」

徵得必要的许可之后,尤尔古斯上将立刻结束通讯。在一脸悲痛呆立不动的副官面前,他低声自言自语:

「……继伊格塞姆之后,这也是时代的潮流?」

他紧紧握拳握到骨骼嘎吱作响。随著新技术涌入,战争逐渐变得面目全非。他想著在难以抵抗的激流中翻腾的自己。

「开什么玩笑──人家怎么会屈服于那种玩意?」

「──果然是杞人忧天啊。」

在持续发动炮击战的齐欧卡舰队一角,「白翼丸」舰上。目睹帝国海军半毁的情况,海兵队长葛雷奇以不带感动的语气说道:

「要说当然这也是当然的结果……与陆地上不同,在海面上无法藏在壕沟里躲过炮击。更何况是两支舰队互搏,炮门总数的差距直接等于实力差距。胜负从开始前便决定了。」

这是个无比单纯明快,无从怀疑的胜因。听到那番话,站在他面前的艾露露法伊悄声呢喃:

「──真不痛快。」

「太母大人……」

「这的确是齐欧卡技术力的胜利吧,也可以说是这支舰队的胜利。不过──我们丝毫未能洗刷上次的耻辱,这样的胜利没有任何值得骄傲之处。」

「白翼太母」说出毫无作伪的心境……在战斗开始之后,齐欧卡舰队始终只保持距离进行炮击战,没有时间较量身为水手的本领。这正是连小孩子也明白的事实,拥有较多优秀兵器的那一方会胜出──这个结果仅是如此。

艾露露法伊心怀不满的陷入沉默。而在她背后监视敌军舰队动向的葛雷奇,最早看出其行动的变化。

「对方开始撤退了──看来他们无意投降。我们投入追击吧,太母大人。」

葛雷奇刻意淡淡地这么说,从背后将双手轻放在太母肩膀上。长相凶恶的海兵队长表达的关怀,让艾露露法伊深深叹息之后颔首。

「……真心烦。看来在尼蒙古港海上的那一败,往后也会一直横亘在我胸中深处了。」

她如此说道,朝部下们发出追击指示。她往头顶撇了一眼,只见爱鸟米札伊停在舰桥上动也不动,彷佛理解主人不需要它来干活。

「在结束后一看,太简单了──趋势已定。这场战争是帝国输了。」

「……」

「……伊库塔先生……」

沉重的沉默笼罩空气。来到司令部准备报告各部队运用状况的哈洛,看见指挥帝国全军的青年自从接获海上噩耗之后,便陷入沉默的身影。

「……我没事。只是,这消息别通知陆上的士兵们。」

「那是当然。不过……」

哈洛不禁词穷──海战的败北,当然不会是单独结束的独立事件。在海上落败等于制海权落入敌军手中,制海权落入敌军手中等于他们能够自海上输送援军。在这个光是迎击自东边进攻的陆军就被迫在极限中争胜负的状况下,如果大军又从南边登陆将会如何?──别提胜算,就连两边正面作战能否成立都很可疑。

在注视自己的哈洛面前,应该比任何人都更理解此一因果关系的青年面露苦笑摇摇头──彷佛在说他从一开始就很清楚,这不会是场轻松的战争。

「……哈洛,你差不多也前往前线吧。我希望由你去切身感觉,靠通讯无法完全衡量的士兵心理动向。」

「如果这是你的命令……不过,我有点担心你。」

「不要紧。你的拥抱还在发挥作用呢。」

青年这么说著咧嘴朝她笑了笑,下一瞬间彷佛突然想起来似的补充道:

「可是,对了──最后可以帮我泡杯茶吗?」

「──好的!我来泡一整壶特别可口的茶!」

哈洛努力用开朗的语气回应,直接奔出司令部。保持双手放在腰后的姿势,伊库塔心想──他双手的颤抖有没有瞒过她呢?

「……发抖没关系,但千万别慌张啊。」

他喃喃地说服自己,花费数分钟让颤抖的双手平息下来,忽然望向桌上的怀表发现一件事──自从上次醒来之后,他已连续指挥超过四十小时了。

「……不行、不行,忽略这个不可能获胜。」

伊库塔带著自戒之意说出口,同时按响手边的叫人铃呼唤梅格少校。不到三十秒后,熟悉的副官赶到。

「是──元帅召唤我吗!」

「嗯,接下来我要小睡两小时。这段期间的通讯由你们三人应对,基本方针按教条处理,只有紧急情况才来叫我。」

「我明白了,请慢慢休息。」

青年留下指示走向隔壁的休息室,梅格少校敬礼目送他离开。换了房间之后,伊库塔倒下来趴在附近的床铺上。

「真是张好床──吶,约翰。正是在这种时刻,才得珍惜我拥有而你没有的事物啊。」

他喃喃说著闭上眼睛,不到十秒钟便开始发出入睡的吐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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