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和非日常总是比邻而居,人们在战争期间依然继续生活。目前离前线还很遥远的帝都邦哈塔尔也一样,与战况的危急相反,市场里热闹地充斥著寻找食材及日用品的人群。
「……让我看看小麦。」
一名上了年纪的男子站在店铺前说道,不等老板同意就将手伸进装在大箩筐内的小麦中。老板一瞬间露出疑惑之色,不过在看到对方的身影后立刻换了表情。
「哎呀,巴哈塔先生。怎么了,像您这样的人物怎会来市场买小麦?」
「我来确认市价。在这种时候,流通因为战争需求被打乱是常态,不过……」
名唤巴哈塔的男子一边回答,一边热切地检查掌心的麦子。他检查完最初拿的那一把,这次又从箩筐底部找出新麦子。如果做出这种举动,一般而言会被赶出商店──但是在帝都的商人中,没有人敢怠慢这位人称「市场贤父」的富商。
「……没掺杂混合物卖这个价格吗?算是妥当。我还以为价格会飙得更高。」
「陛下似乎严格取缔了事先囤积物资的行为。」
「我知道,我也受到请求来协助此事……原以为是杯水车薪,看来不能小看。这次战争,至少在准备方面做得十分仔细。」
巴哈塔这么说道,提升了他对于女皇执政的评价。老板苦笑著堆起小麦袋。
「在这次决战,我们和齐欧卡的因缘也终于看见终点了。大家都很期待。」
「……真悠哉。你没想过当我们战败时会怎么样吗?」
「战败?帝国军吗?哈哈──怎么会,不可能发生那么荒谬的事。」
老板半是反射性地脱口而出乐观的看法。检查完麦子后,巴哈塔留下一句「打扰了」便转身离去。他走在市场的喧嚣中,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到了这个节骨眼还事不关己吗?……可以想见陛下的辛劳。虽然我也没资格说这些。」
男子低声说道。与在场许多人不同,他对战况并不乐观──近一百多年来,齐欧卡明显持续在储备国力。在挑战决战这个选择背后,有他们对于获胜货真价实的自信。
派去探查前线状况的手下们几天内就会归来。视报告内容而定,要变得忙碌了──当巴哈塔这么想著往前走,一个眼熟的消瘦身影忽然进入视野。
「──那是……」
那名男子露出望向成群家畜般的表情,注视著──在午后市场来来往往的人群。
「呵呵呵──无论何时前来这里,都令人不快。」
托里斯奈流露出侮蔑的情绪说道。甚至连呼吸俗世的空气他都觉得可憎。
「不管看向何处,都是愚钝、愚钝、愚钝的人群。连一个具备正常智能的人都没有。不过──这也无可奈何。因为他们是应当接受指引的一群愚人。」
没错,男子瞧不起他们。对于这个国家大多数的民众,他从一开始就不抱任何期待。他对于皇帝绝对的信任,翻转过来便是对民众彻底的失望。
「明明是如此,到了这个节骨眼却成立什么国民议会──陛下,您对这些人有什么期待?这些只要洒出饵食就会凑过来,和饥饿的猫狗毫无不同的民众。」
托里斯奈询问不在场的君主,轻声叹息。
「意思是这也是一种君主慈爱的形式吗?……吶,阿尔夏库尔特陛下──」
「──收养这种畸形儿,你想做什么?」
一男一女一以丝毫不带感情的眼神俯望自己。那是他最初的记忆。
「别这样说。这家伙不是单纯的畸形儿──是血统特别优秀的畸形儿。只要把他平安养大并灌输他话术,要用来与皇室攀上关系,再也没有比他更好的道具了。」
男子说著举起酒瓶咕嘟灌酒。暴露在令人不快的酒臭味中,婴儿不明所以的哭啼起来。在女子皱眉的同时,男子用手摀住婴儿的嘴巴。
「名字以后再想。吶──拜托了,畸形儿,带我们爬上这个国家的高处。我们可是救了你本来该被处决的小命,带来这点回报是当然的吧?」
他幼小的心灵领悟。对于这个人而言,不管走到哪里,自己都只不过是个物品。
当他懂事后,「教育」立刻展开。男子找他到房间去,扔来一件形状怪异的紧身内衣。
「用这个藏起你胸部的凹陷。别在人前露出难堪的模样。」
他依言穿上紧身内衣。尽管胸口的压迫感让他极度不快,说出这种事也只会挨打。他早已认清在这个环境的规则。
「学习历史与算数是当然的。另外还有吟诗与音乐以及占卜吗?我不知道陛下偏好哪一种,但武器种类多些再好也不过了。」
男子一点也不是有生产力的人,但很擅长巴结地位高贵者的手段。因为他们夫妻一直都是像这样生活的。
「你不会连脑袋都是废的吧?若是这样,再没有比这更无聊的事了。」
男子粗鲁地抓住坐在桌旁的他的头颅。他有种直觉──如果在接下来的「教育」中做出不符期待的结果,整张脸肯定会被抓著往桌面砸。
他正如字面含意般,赌上性命专注于有生以来初次挑战的算数。虽然男子的教导方式很粗率,由于有足以弥补的思考能力,他回应了对方的期待。男子咧嘴一笑。
「哈,嚣张的小鬼,记性不错嘛?或者你只是拚命在记而已?……算了,今天我会让你吃饭。」
从此以后,每天都在重复这个过程。为了进食、为了不挨揍、为了生存,他不断完成对方交代的课题。只要稍微犯错就会挨打,不许吃饭也是常有的事。不过他活了下来。与御医「年寿不永」的诊断相反,他具备不寻常的强韧生命力。
「什么,你想尝试绘画?──哈哈,你是傻子吗?难道你以为我是你父亲还是谁吗?」
在变得能稳定完成课题的时期,他趁男子心情好的时候试著说出自己的兴趣──结果被打得在床上躺了三天。这件事完全粉碎了他对男子的一丝期待,以及他原本以为只要持续回应要求,对方或许就会爱自己的幻想。
男子不时带他出门去看皇宫,他在那里总是说同一番话:
「看,你真正的双亲在那里,但他们绝不会认你这个儿子。身为畸形儿的你,存在本身对皇室而言就是种罪恶。」
男子说出他的身世,说出那无可奈何与生俱来的命运。向仍在形成的自我中喂毒,告诉他自己打从一开始就不该出生。
「不过,有一个唯一的可能性。那就是以文官的身分潜入皇宫工作。只要皇族中意你,或许会想将你留在身边。比起现在的陛下,下一位皇位继承者──你的兄长年龄相近,比较有希望。」
听到这些话的他凝视皇宫。那些正确出生的皇族们居住的圣地。与自己置身的环境相比,那个地方看来宛如另一个世界般美丽。
他撕心裂肺的想著──好想回到那个地方,「回到真正的亲人身旁」。
「在晋见前的步骤由我来安排,你可得拚命推销自己,如果他毫不理睬你──当天晚上我应该会喝得特别醉。」
他面无表情的理解道。这并非什么比喻,一旦失败,自己只能活到当天为止。
在他满十六岁那一年的某一天,那个决定命运的机会到来。
「──有张新面孔啊,你是谁?」
男子事先疏通敲定了他就任官职一事,他自出生以来首度踏入皇宫,被其他文官带著首度与皇子会面,皇子神情极为不悦地看向他。
「伊桑马家的儿子?那个混蛋家族拿下了文官职位?哈,又是浪费俸禄的举动。」
听到他的来历,皇子唾弃般地说完后转开目光。虽然形式上突然遭到侮辱,他没产生什么反感。因为他对于混蛋家族那个部分很有同感。
「算了,反正我很清楚你们的企图。你们想讨好吸我的血吧?一群对皇室毫无忠诚心的俗人。」
皇子环顾文官们,脸上浮现故意夸大的恶意笑容──猛然挥动一只手,砸中旁边摆设的大陶壶。文官们来不及愣住,陶器已然砸碎,碎片散落一地。
「哎呀──打碎了。虽然不太清楚由来,听说这是军阀时代初期的珍品。糟糕,父皇如果得知此事,不知道会怎么说。」
皇子低声发笑,故意这样说。他重新转向没有插嘴的慌张文官们说道:
「正如你们所见,我现在立即需要帮助──你们谁肯为我顶罪,说是自己打破的?」
一阵冻结般的沉默笼罩现场。在脸色苍白地排成一列的臣子们面前,皇子忍不住放声大笑。
「呼哈哈哈──看来不管哪个家伙都只有估算古董价值的眼光很准确!千万不能背上会轻易倾家荡产的大损失啊!真老实!」
皇子就像在说这种反应正如他所料。此时──他从文官队伍中走上前一步。
「是我打破的,殿下。」
听到那句话的瞬间,皇子倏然收起笑声,将目光投向他。
「──再说一遍。」
「是我打破的。非常抱歉,我上任的时日尚浅,不够谨慎。」
他毫不迟疑地道歉。皇子啧了一声,探出身子。
「你──脑袋笨得连算盘也不会打就来任职?你可知道这个陶壶到底值多少──」
「请别动!」
在皇子踏出第一步的瞬间,他扬声制止道。在反射性停下脚步的对方面前,他恳求地往下说:
「请您别动,殿下。碎片会刺破鞋底,伤到您的脚。我马上清理,请忍耐一会。」
他说著跪下来开始收拾散乱的碎片。然而──皇子的脚重重踏在他眼前。
「……我拒绝。为何我非得听你的话呆站著不动。」
「……您无论如何都想现在走动吗?」
他抬起头注视对方的眼眸,分不清是愤怒还是困惑的情绪在皇子眼中摇曳。
「没错,我想走。我不允许这个国家有我想要却不能行走的地方,不该有那种事存在──既然整个帝国终有一天注定由我继承,我说得没错吧?」
皇子像在衡量他的价值般说道。他毫不犹豫地点头同意那句话。
「正如您所言。那么──以此暂代,还请您原谅。」
他更加压低身躯,趴在散落陶壶碎片的地板上。皇子疑惑地皱起眉头。
「……这是什么意思?」
「由于地上散落著大块碎片,只是铺衣服盖住还有危险。我来当路──请您由其他文官搀扶走在上面。」
被他恶狠狠地一瞪,文官们慌忙奔向皇子两侧。皇子面无表情地俯望在他面前准备好的「路」。
「……你疯了吗?」
「在您需要的时候,我会为了您化为地面。在身为官僚之前,这是身为臣民当然的举措。」
他的回应毫无阴霾。不久之后──皇子的脚缓缓地落在他背上。
「……真难走。好崎岖的地面,泥地都比这个要好上几分。」
「是,非常抱歉。」
铺在身体底下的碎片刺破衣服扎进肉里。即使如此,他没有发出一声痛苦的叫喊,一直扮演皇子的「路」直到皇子走完为止。
「够了──站起来。」
皇子从他背上走下来催促道。文官服四处渗血的他站起身,皇子迎面直率地问:
「你叫什么名字?」
「我名叫托里斯奈‧伊桑马,阿尔夏库尔特殿下。」
他渴盼地报上姓名。皇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过身。
「……如果我高兴,会再找你当地面的,托里斯奈。」
「光荣之至。」
听到皇子呼唤的瞬间,温暖的心情在胸中扩散。他极其自然的决定,自己要效命于这位大人。
「你们快点把这个收拾乾净──对了,不必努力捡起碎片黏起来。反正那只是我一时兴起烧制的赝品。」
皇子一脸无趣的留下这句话后离去。无视于愕然的文官们,他一直回想著皇子呼唤自己名字的声音。
「──试图巴结我的家伙很多,这也罢了。不过,那些家伙似乎以为我只有下半身而已。」
自从陶壶一事之后,皇子不时会找他说话──在上任经过两年之际,皇子已将他当作聊天对象留在身边。
「他们送来的总是女人、女人、女人。而且还加上什么西域第一美女、古代公主再世之类不必要的头衔──我当然也不讨厌外表美丽的女孩。可是这样没完没了的送过来真叫人火大。我是种马还是什么来著?」
处在皇族的立场,难以对旁人表明或旁人难以想像的不满堆积如山。他一手承包了聆听者的角色,皇子也接受了这一点。大概是因为无论他有没有什么企图,皇子对此并不感到不快吧。
「最近我动手去做觉得有趣的事,是文学与美术。我特别喜欢一百多年前宫廷艺术家的作品。也许在技巧上比现代作品来得逊色──但我觉得他们以远比现在更为纯粹的形式表露了对于皇室的崇敬,你不觉得吗?」
除了抱怨以外,像这样谈起兴趣话题时,皇子会变得很多话。他不时亲自创作,那些作品连在外行人眼中看来水准也颇高──不过他在面对描绘皇室历史的作品时,谈论的言语间会蕴含特别的热情。
「原本,卡托瓦纳皇室是神秘的血统。这个血脉暗藏了超越人类,引领人类的力量……然而,血脉随著时间流逝渐渐埋没。我无论如何都必须找回血脉,为帝国带来永远的繁荣。」
皇子站在依年代顺序展示的多幅绘画前,诉说自己的夙愿。每一次他都受到强烈的冲动驱策。我也留流著那种血──如果能这样告诉眼前的对象该有多好?可是,他愈想愈感到忌讳。排列在眼前的画作描绘著过去的皇帝们。在那些完整崇高的容貌前,身为继承同样血统之人,他认为自己的身体实在太过扭曲了。
「总是听不懂敬意意义的贵族们拍马屁,这颗心也会偏向庸俗低劣──你也想引导我堕落吗?托里斯奈。」
皇子像这样试探般的拋出问题也是老样子。他摇摇头追溯画作的年代,仰望描绘最古老盛世的一幅画说出口:
「不──我希望您像这幅画一般。」
一挥手便扫荡千军万马的皇帝鲁西亚罗。对于人称永灵树血统开端的武帝英姿,以及他说希望自己如同这般的话语,皇子脸上浮现笑容。
「初代皇帝吗?──说得真简单。」
「我发现了。我国与齐欧卡的战争会拖延的根本原因,在于对军方的过度依赖。」
在相处得更久之后,皇子开始向他表明对为政的见解。那些话很可能被视为批判皇帝的发言,即使以皇子的立场来说也很危险,他赢得了足够的信任,让皇子觉得但说无妨。
「我国保有强大的军队是一件好事。不过,因此以战争掩饰执政的失策就值得商榷了。政治为政治、军事为军事──两者本质上是不同的,唯有皇帝才允许跨越两者。贵族们的私人利益不该有介入的余地。」
皇子滔滔不绝地畅谈,放在他眼前的奢侈宫廷料理每一道都放到乾掉了。他一直很喜欢那忘了饮食不断诉说的身影、那迟早将成为皇帝者的热情。
「你能理解吗,托里斯奈?简而言之,便是返回原点。由皇帝毫无疏漏地掌控政治与军事,领导国家与人民,这样的国家制度正是原本的帝国的骄傲。凡夫俗子当然不可能达成──不过,我做得到。既然身为皇族就必须做到。我等是永灵树血统的继承者。这一点不可能动摇。」
皇子对自己的要求总是很高。皇子深信不疑,自己的宿命是成为与遥远昔日的明君们并列受到赞誉的存在。他也不认为那是梦想。因为从一起站在那幅画前开始,他也作著同样的梦。
「我不能抱怨父皇的统治。但是──在我登基之后,就是我的治世。我不会让任何人干涉,这段生涯一切都将从那里开始。」
「正如您所言。」
「没错……不过,我的兄弟姊妹们并不如此希望。一群叫人头疼的人啊。如果在加冕前被暗杀,那可无法忍受。」
皇子发出叹息,低头直盯著手中的茶杯,然后咧嘴一笑将茶杯递给他。
「要帮我试毒看看吗?托里斯奈。今天茶水的颜色特别深,碰到这种情况得更加提高戒备──因为毒药往往都很苦。」
「──我很乐意。」
他毫不迟疑地接过茶杯,送到口边喝下──很快的,如沸腾般袭来的灼热强烈地灼烧他的胃脏。
「……呜……!」
「召御医!」
皇子察觉异变厉声喊道。当侍从们赶到时,他已几乎丧失意识。
「──没想到第一次就中招了。托里斯奈,你运气很差吧?」
两天后。一方面多亏御医们的奋力救治,勉强熬过生死关头的他在床上恢复意识,皇子一脸无言地坐在床边。
「……殿下的玉体……」
「如你所见,没有问题。不过……」
皇子垂下目光。此时他也发现──自己并未穿著掩盖体型的紧身内衣。御医为了治疗除去了他的衣物。
「……你的体格相当奇特啊。御医很惊讶呢,还说像你这样能平安长大到这个年纪是种奇迹。」
「……让您见笑了……」
他苦涩的撇撇嘴角。之前明明谨慎地斟酌著表明的时机,却以这种形式被皇子目睹了。然而──无视于他的心情,皇子静静的往下说:
「我接下来所说的话是一番戏言,千万别当真。」
「……?」
「打从以前起就有一个奇妙的传闻。说除了目前列入皇族的皇子、皇女之外,曾有另一个继承陛下血统诞生的孩子。那孩子的身体有与生俱来的缺陷,因此无法被承认为皇族。原本孩子将被暗中处决,但有某个贵族认为这么做太过残酷,伪造孩子的出生背景当成自己的儿子收养……」
他倒抽一口气──皇子怎么调查到的?不,试著想想,这也许理所当然。将生而为皇帝之子的孩子变成「不存在」时,很难完全瞒过同样在皇宫里的人吧。以口耳相传的流言形式传入皇子耳中也不足为奇。
「当然,我不相信传闻。因为永灵树的血统不可能生出有缺陷的孩子……不过,也有很多人说此事属实。托里斯奈,你有什么看法?」
皇子淡淡的发问,从他的表情看不出内心的想法。该怎么掩饰最好?该说出什么才能赢得信任?──这些盘算迅速从他心中消失。他回想起与皇子交谈过的言语、共度的时光、共享的夙愿。答案已经确定。
「真是愚昧至极的戏言──卡托瓦纳皇室神圣而完全。那个血统的后裔,不可能生出有某些缺陷的孩子。」
他这么回答。为了往后也与皇子共有同样的感情,他否定了自己的出生……胸中深处的痛楚,比起至今遭受任何打骂时更加剧烈。皇子一定也察觉了这份痛楚。
「没错,正是如此──我问了个无聊的问题,原谅我。」
皇子以极度温柔的语气说道,伸出指尖轻轻碰触他的脸颊。
「快点痊愈吧。少了你很不方便──都不能安心打碎陶壶了。」
「……是……」
他用还残留麻痹感的身体费力地颔首。在接下来直到康复为止的两周中──皇子每天必定会来他的房间探病一回。
「──你已被提拔为殿下的直属家臣了吗!哈哈,正如我所料!」
就任文官经过三年时,被召回伊桑马家的他向男子报告现状,内容让男子心情前所未有地愉快。
「听著,别让殿下感到无聊。相反的,碰到麻烦事要率先代他承担。如果殿下变得什么事都托付给你,我们就成功了。」
对方愈往下说,他的心灵愈感到极度乾涸……他与皇子至今累积的关系,对这名男子而言只代表新的生财之道。
「总算有眉目了,我可得抓准时机介绍女儿啊──哈哈哈哈哈!」
高声大笑的男子并未察觉。他注视自己的眼神,与看著路旁的小石子毫无分别。
随著与被视为下任皇帝的皇子加深关系,他的立场也从一介文官逐渐转变。我要晋见父皇,你也随行──当皇子这么命令时,就连他也不禁偷偷感到满心雀跃。
「阿尔夏库尔特,看到你这么健康真好。听说你最近带著一个有些古怪的男子?」
第二十六代皇帝在宝座上向儿子攀谈。虽然年事已高,他与皇子的感情很好。皇子立刻回答:
「是,父皇。就是这位托里斯奈‧伊桑马。」
皇子指向跪在身旁的他,皇帝以充满兴趣的眼神转向他。
「抬起头来──你代替吾儿喝下毒药的忠义之心可嘉。身体已经康复了吗?」
「──是──」
唯独这一刻,他光是在回答时不让声音发抖就耗尽了全力──父亲就在那里。与他血缘相连的真正父亲。然而,他无法将那股感动说出口。他拚命发挥自制力,不允许自己做出跨越君臣之隔的举动。
「我可得奖赏你才行,你有什么愿望吗,嗯?」
不知道他的心境,皇帝亲切的询问。愿望这个词汇在他胸中沉重的响起。然后他心想──在这一瞬间,自己期望著什么?被允许期望到什么程度?
「────」
「……?怎么了,托里斯奈。父皇在问你话。」
皇子催促沉默不语的他回答。此时,愿望在他心中也终于成型。
「……请……」
「嗯?」
「……请赐给我一幅画……描绘陛下与丽亚莎侧妃,还有阿尔夏库尔特殿下……三位贵人的肖像画。」
听到他战战兢兢说出口的内容,皇帝意外的歪歪头。
「只要命令宫廷画家绘制,你就能如愿。不过……真的只要这个就行了吗?」
皇帝出言确认。这时候他确信──此人一无所知。若非关于自己出生的传闻没传入他耳中,就是当成闲话一笑置之了。痛楚与安心同时袭上胸中,他努力地不流露出来,同时回答:
「那么──恕我惶恐,还有一个请求。如蒙允许,我想将这幅画展示在自己的住所。」
那正是他所期望的至高无上的奢侈。皇帝脸上转眼间浮现佩服之色。
「原来如此──了不起的忠义之心。你有个好亲信,阿尔夏库尔特。」
「那是当然,父皇。」
皇子自豪的说道,皇帝听到后发出笑声。或许──这个瞬间正是他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刻。
绘画在三个月后完成,送到他的住所。站在挂在寝室西边墙上的画作前,皇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水准不怎么样。由我来画会远比这个更好。」
「不……我很满足。只要醒来后第一眼看见这幅画就够了。」
他说出真实无伪的心境,仰头直盯著绘画……他想像在画著父母与兄长的这幅画作中,自己也与他们并肩的模样。即使是在现实中决不允许发生的景象,只要有这幅画在,从今以后他也能够尽情的想像。
随著年龄的增长,皇帝的健康状况确实地逐步恶化。在他上任官职超过十年时,病情终于来到决定性的阶段。
「──情况如何,殿下。」
他轻声询问与卧病在床的皇帝会面后走出禁中的皇子。皇子乾脆地摇摇头。
「甚至连交谈都有问题……自从卧病在床后业已两个月,照那样子来看,父皇不会好转了。」
那预期的话是那么残酷,让他猛然咬住下唇。然而──当他沉浸于悲叹之中,皇子双手抓著他的肩膀摇晃。
「现在可没有时间悲伤,托里斯奈。如果父皇驾崩,从那一瞬间起我的时代就会展开。我需要你来做到的工作,将会是以前无法相比的。」
「……由我来做到的、工作?」
「不只是一介臣子而已。只要在我身边持续效力,往后等著你的位置是帝国宰相──与军方元帅并列的皇帝左右手。你有担起这个职务的觉悟吗?」
展望自己即将到来的治世,皇子问最亲近的臣子是否有所觉悟。沉默一会之后,他悄声呢喃:
「……现在可以给我一点时间吗?」
皇子惊讶的瞪大双眼。近距离注视著他的脸庞,皇子进一步询问:
「我还以为你会当场同意,你在犹豫什么?你对我有什么不满吗?」
他立刻摇摇头。他毫不犹豫,也不可能怀抱不满。
「一切都是我本身的问题……请您稍待一会。我先去整顿个人事务。」
他一脸决然地告诉皇子,领悟该来的时刻来临了。
几天后的夜晚。他请假前往伊桑马家的宅邸。
「喔喔,托里斯奈。一阵子不见了,你最近都没来露脸啊?」
仆人带他前往起居室,涨红著脸的男女正在那里喝酒。这是他早已看腻的场面。在他有记忆的范围内,这两个人保持清醒的时间还比较少。
「不过你放心,殿下的赏赐都有确实送达。这瓶酒也是。哈哈,就算一项项拿去卖还剩很多呢。你这畸形儿可真是飞黄腾达啊,喂?」
他说著举起葡萄酒酒瓶。无视于默默将酒杯送到口边的女子,男子想起什么似的从长椅上站起身来。
「你来得正好,我觉得差不多到了将女儿介绍给殿下的时期了。我想他对喜好很挑剔──不过这没什么,总之只要怀孕了就不成问题。我想抓准殿下喝醉松懈的时机,下次酒宴是什么时候?你应该能替我女儿安排座位吧?」
男子野心的最后阶段十分平凡无奇。透过他这条人脉让皇子看中自己的女儿,顺利的话在皇子登基为帝后争取皇后的地位。如果一切顺利,更加庞大的财富将会流入与皇室搭上关系的伊桑马家。在彻底理解男子企图的前提上──他轻轻摇头。
「……你不用再挂心这些事了。」
「……啊?这是什么意思──」
男子狐疑地逼近他。此时──男子背后传来酒杯落地的沉重声响。
「……呜、嘎……!」
女子按著脖子痛苦挣扎。男子错愕地想冲过去,却双腿打结直接趴倒在地。他拚命挣扎想爬起来,同时赫然回神喊道:
「你、你……难道,这瓶酒……!」
「这是南域酒厂酿造的珍品,特色在于浓郁的香气与强烈的涩味,非常适合加料──不过当作通往冥府的桥梁也不坏吧。」
他露出人类看著濒死虫子的眼神,低头望著两人淡淡地说:
「啊,我并不怨恨两位。如果你们没收养我,我早已死去,这一点确实没错。我也有心回报这份恩情。所以明明下毒的机会很多,我至今却一直将得到的赏赐送给你们。」
「……呜……」
「不过,情况改变了──你们明白吧?不胜惶恐地有幸成为陛下左右手的人,衣服上不该黏著害虫。」
个人的私怨只不过是小事。作为迟早将侍奉于宝座旁的人,他想趁现在除去身上的污秽──他的行动原则言尽于此。简单的说,眼前的男女对他而言只等于黏在外套上的虱子或跳蚤。
「我会守护侍奉皇室──两位请安心踏上前往冥府的旅途。」
他以坚定不移的语气断然说道,向渐渐死去的两人恭敬的行了一礼。连口吐诅咒的时间都没有,毒药侵食内脏,男女痛苦挣扎著落入死亡的黑暗中。
「……整顿个人事务是指这么回事吗?你可真是大胆。」
事后。耳闻伊桑马家发生的「意外」,皇子迅速赶到现场与他碰面。然而──面对看来已察觉一切的对方,他故作不知地说道:
「我这个当儿子的实在心痛万分,没想到父母会双双中了贝类毒素。」
皇子抵达时,遗体已运出房间,仆人们也异口同声地作证「好像是晚餐吃的贝类有问题」。包括事先的疏通在内,这件事完全被安排成一场「意外」。面对他的手腕,皇子咧嘴一笑。
「你要装傻到底吗?──不,这样很好。没那么顽强是担当不起宰相一职的。」
皇子说著看向他,用有力的语气宣言:
「我与你的时代就快到了──好好做事,托里斯奈。」
他跪了下来。作为在君主身旁效命之人,他已不再有任何杂质存在。
在那起「意外」的一个月后,第二十六代皇帝驾崩。皇位继承迅速的进行,继承顺位最高的皇子──阿尔夏库尔特‧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成为君临卡托瓦纳帝国的第二十七代皇帝。
「这是我──不,朕初次率领的大军吗?呵呵,相当壮观不是吗?」
登上至尊宝座的皇帝最初的尝试,是夺回被齐欧卡夺走的东域领土。而且并非单纯派军队前往,他主动率领大军御驾亲征。皇帝从内心坚定发誓,要成为在政治与军事两方面都很优秀的君主。
「别落后,托里斯奈。虽说是文官,你在这里也是朕大军的一份子,不许露出难看的丑态。」
「是,非常抱歉。」
他在亲征部队中央与皇帝并辔而行,但他才刚开始学习怎么骑马。当他握住缰绳努力保持不落后之际,一名军官从后方前来。
「冒昧向您报告,陛下。我方已接近齐欧卡军的占领地区。」
「嗯?唔,朕知道。」
「是。那么,请退至战列后方。如果敌军发现陛下的踪影,您将面临危险。」
军官呼吁皇帝在交战之前到安全地区避难。一听到那句话,皇帝猛然吊起眼角。
「胡说什么!此处不是已有你们守卫之处吗!」
「正是如此,不过绝不容发生万一。光是新皇陛下亲自率军亲征,便让士兵们士气大振。请您安心在后方关注战况。」
「关注战况?你究竟在说什么?朕是你们的指挥官吧!在朕的指挥下照朕的意思战斗!为此朕会留在能看清你们动向的地点!这有什么不合理之处吗!」
「可是陛下,依御驾亲征的惯例──」
由于事情涉及君主安危,军官方面也不能轻易让步。面对坚持自己直接指挥不肯退让的皇帝,军官露出一脸为难的表情。
「……请稍待片刻,我去与长官商量。」
「那就把你的长官叫来这里!时间浪费在无聊的问答上太可惜了!」
他按照命令行动,取而代之前来的是一位散发身经百战气质的炎发独臂军官。
「晋见御前,陛下──虽然部下和我说了很多,总之您是想亲自指挥前线对吗?」
与到目前为止接触过的军人不同,他说话直言不讳,让皇帝感到颇为困惑。不过被对方的气势压倒也无济于事,皇帝意识到作为君主的威严,说出自己的意思。
「唔、唔,没错。朕上战场并非是为了当徒具虚名的主将,而是为了指挥你们为帝国带来胜利才在这里。」
「那就那么办。不过前线就是个赌场,这次由我约伦札夫‧伊格塞姆担任副官随侍在侧,可以吗?」
「唔……好、好吧,赐与你辅佐朕初阵的荣誉。」
「那可真光荣啊。」
军官咧嘴一笑。于是皇帝如愿的负责指挥前线──在两小时后迎向第一次交战。
「──右翼散开!在拖拖拉拉什么!再磨蹭下去会被包围击溃!」
遭遇战在未查明双方兵力的情况下展开。军官的呼喊传遍四周,战列在眼前目不暇给的转换队形。他搞不清是怎么回事,只能留意著要在紧急时刻以身相代保护君主,而身旁的皇帝则完全被战况压倒了。
「呜、呜──」
「照这样下去不行,我建议绕至敌军后方包夹!陛下,怎么做?」
军官在发出命令前做确认。然而,在皇帝思考试图判断建议的对错时,战况又转变到下一阶段。不管对方说什么,皇帝都只能点头。
「啊──就、就那样做。」
「遵命~!你们给我上!拚上性命一块冲过去~!」
「「「「「「「呜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陛下。」
击退敌方部队之后,在躺著许多于战斗中负伤伤兵的阵地角落,皇帝一语不发地保持沉默。然而──在连他都找不出话来攀谈之际,那名炎发独臂军官再度来访。
「打扰一下──陛下,初阵辛苦了。您比想像中更努力啊,没有半途中摔下马叫我松了口气。」
无视于他错愕地瞪大双眼,军官并非全属挖苦的坦率地佩服道。不过──这番话不可能安慰到皇帝。主动要求指挥前线却什么也做不到,他甚至无法接受那个事实。
「方才那一战死了七十来人。本来预料阵亡人数会再少一点,是我力有未逮,非常抱歉。」
「…………!」
这次的发言是明确的讽刺。因为换成你来指挥,本来不必死的士兵丧生了。面对那个事实,皇帝无言以对。
「战场变化多端,陛下,纸上谈兵完全不通用的情况很常见。在谈什么军略以前,不先锻炼出在那种地方战斗所须的心智与肉体就毫无办法。方便的话,还请记住吧。」
大概是判断说完了该说的话,炎发独臂的军官鞠躬后准备离去。他看不下去地开口想叫住那个背影。
「……约伦札夫,你对待陛下──」
「──算了!」
可是皇帝的声音制止了他。他惊讶地转身,看到君主无力的摇摇头。
「──够了,托里斯奈。什么也别说。别再让朕……更加颜面无光。」
这一战在造成不少牺牲之余也夺回在齐欧卡占领下的东域,作为阿尔夏库尔特初阵的御驾亲征算是以成功告终。不过,这位皇帝从此以后连一次也不曾亲自踏上战场。
「……御驾亲征是为了让世间对朕的治世留下印象,不过有些弄错优先顺序了。比起战争,朕现在应该处理的是行政上的各种问题。」
「是,那正是陛下的本分。」
他毫不犹豫地点头,知道当务之急是恢复皇帝受伤的自尊心。皇帝应该也无意识地领悟到这一点,立刻提出挽回名誉的提案。
「听著,托里斯奈,朕脑海中一直有一个计画,那便是在西域古欧纳河上游建造蓄水湖。建成以后,就能解除每年因河川涨水造成的损害。怎么样,是个划时代的构想吧?」
一名侍从在皇帝眼神示意下取来写著计画梗概的文件。仔细阅读过内容之后,他不得不再三苦思要说出口的话:
「……陛下大胆的构想实在令人佩服万分。可是恕臣冒昧……以登基后著手的第一项业务而言,规模会不会略嫌太大?计画需要的人手、日期、预算,全都为数不少。先从规模较小的地方开始也──」
拳头砸在宝座上的声响打断了他的话。皇帝脸色涨红的吶喊:
「你是说朕又失败了?」
「──」
他无话可答地呆立不动。可是,他身旁的一名臣子走上前。
「不不,陛下,这是个绝佳的计画!大胆的构想与绵密的设计,正适合称之为王者的计画!」
自先帝那一代起担任帝国宰相至今的男子,大声赞美他试图告诫的计画。看到他招致皇帝的不悦,那人打算趁机推销自己。
「就──就是说吧、就是说吧!姑且不论军略,执政是朕的领域。这个计画不可能有漏洞!」
「没错、没错,正是如此。请将所有事务交给我来负责,从召集人手到筹措预算通通交给我。毕竟我和那种程度的文官经验可不一样。」
受到宰相强力的支持,他来不及阻止计画便正式敲定了。只要皇帝这么期望,在立场上只不过是一介文官的他不可能阻止。不管结果多么清晰可见──
「……要在这里建造蓄水湖?」
果不其然,事先勘查蓄水湖的建设预定地点时,暴露了这个计画包含许多不合理之处。面对难以削掘的坚固岩床与不足的落脚处,现场人员们只能茫然的呆立不动。
「陛下是认真的吗?不如说……他亲自看过此地吗?」
「该、该从哪里著手呢……」
「只能脚踏实地的挖掘了……可是照这种地形,连挖掘也难以操作。」
既然连预估必要的作业都做不到,认定计画「实际上不可能实行」是妥当的判断。不过这既然是皇帝亲自设计的「完美」计画,直接这么传达负责人将会人头落地。在烦恼许久之后,他们提出一个妥协方案。
「……好,将这个状态绘制成图送到陛下手上,并加上一句『难以预测工期需要多久』。虽然不能直接提议终止计画,这么写的话,陛下也会察觉这边的情况吧……」
他们已尽力而为。只能以尽量用不伤及君主名誉的形式,催促皇帝本人发觉。然而──与他们的期待相反,那份报告在送到皇帝手中前被截下了。
「『难以预测工期需要多久』?……说什么蠢话,在现场务工的家伙就是这样不懂得变通,叫人头疼。」
宰相看完自现场送来的书信后撕掉信纸。于事情的正确与错误无关,信上的内容对这名男子而言并不利。
「什么工期,拖得久不是才方便吗?因为扣下预算的机会也跟著增加──」
这封信不可能送到。这名宰相绝不可能放弃这中饱私囊的绝佳良机。
「──蓄水湖的计画究竟如何了!已经超出当初的工期一年以上了!」
不管拦截多少报告,由于计画本身不合理,工程也无从进展。恼怒的皇帝不出所料的抱怨,但是宰相一点也不慌张。
「实在抱歉。由于监工突发急病与天候不良等等预料之外的因素接连发生……无法照原样实现陛下完美的计画,我感到非常遗憾。」
当他这么说,皇帝不禁词穷……对这名君主而言,承认计画本身不合理是他最难以忍受的事。但他隐约察觉到了。就某种意义来说,他若是个彻头彻尾的昏庸皇帝或许比较幸福。
「不过请您放心。在臣等尽心尽力之下,工程终于看到终点了。再过三个月──不,两个月后,完工报告应该便会送达。恳请陛再发挥耐心,还请宽恕……」
「……唔……再两个月,这话不作假吧?」
「那是当然!」
宰相面带笑容承诺。嘴巴上这么说著,男子知道还可以再延期几个月,因为皇帝无法面对工程没有进展的真正原因。
结果,比预定进度大幅延误的蓄水湖好歹算是「完成」了。可是,皇帝连一次也不曾去视察成果。他应该早已领悟到,那只是个称之为湖都嫌可笑的蓄水池。
阿尔夏库尔特自登基后接连失败,唯独在一件事情上很顺利。那便是皇帝将血统延续到下一代的职责,准备继承人。
「陛下!第一皇子诞生!」
在长子诞生的那一天。双手抱起皇后生下的孩子,皇帝露出前所未有的灿烂笑容。
「喔喔,好活泼的孩子。乖,名字朕想好了。你叫莱暹奴,一部分取自第八代贤君卡尔奴暹奴之名。出色地成长为朕的继承人吧──」
不知道怎么抱脖子还没长硬的婴儿而感到困惑的皇帝这么说。然而──乍看之下毫无阴霾的喜事,在房间角落待命的文官们却窃窃私语危险的台词:
「……你听说了吗?后宫已经有另外三名妃子怀孕了。」
「……唔,步调有些太快了。照这样下去,十年后难以预计将有几名皇子、皇女出生。比起陛下那时候,继承者之争将难以避免变得更加激烈吧……」
他听到话中的不妥之处瞪过去,文官们立刻闭口。可是──在他心中也存在著同样难以拂拭的忧虑。
不同于皇子时代的想像,皇帝负担的政务既不耀眼也不容易。在为了一个课题头疼的期间,又有好几个解决不了的问题涌来。
「……小麦不停涨价,齐欧卡在先前的战役中破坏了太多田地,造成了影响。到底该如何是好……」
这些问题当中,经济相关的问题特别让阿尔夏库尔特苦恼。这个领域本来就需要谨慎的判断,再加上这名皇帝对于金钱流向缺乏根本的理解。结果,这方面主要是由他来弥补。
「陛下。采取彻底的措施需要时间,但现在必须先填饱民众的肚子。用国库资金购买小麦低价出售吧,并且要求商人们自重。」
「可是,这么做将与许多人的利害相冲突。贵族们也会怨声载道。」
「那些噪音臣会设法处理。虽然得用些强硬的手段……陛下,请做决断。」
在徵求许可的臣子面前,皇帝深深叹息著靠在宝座椅背上。
「……是啊,交给你全权处理,朕已经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臣惶恐。臣的力量即为陛下的力量,请您安心等待好消息。」
他强而有力的说出口,心中一角却想道──如果顺利地传回好消息,同样会伤到皇帝的心吧。
尽管经过几番波折,皇帝对他的重用依然坚定不移。这么一来,必然会招致周遭贵族们的嫉妒与不悦。
「托里斯奈那家伙权势愈来愈大了。没办法解决他吗?」
「我有同感,但你最好别小看那家伙。人人都在传,伊桑马家的惨案是那家伙设计的。关于他的身世,也有那个传闻……从陛下对他的信任来看,说不定意外属实。」
「开什么玩笑,我可不承认。那家伙丝毫没认清贵族的规则,连分享利益都不懂的家伙怎能让他留在宫中。」
往后,他必须一边支持皇帝,一边在与欲令他失势者的政治斗争中胜出。那是与用武力冲突的战争形式不同,严酷又阴险的战争。
「哈哈哈哈,这么想要怀上朕的种吗!好,你也到朕的房间来!朕把王者之血分给你!」
另一方面,相继失败的次数愈多,皇帝越发远离执政公务。皇帝广纳宠妃沉浸在后宫中,夜夜举办宴会滥交的模样,让他也不得不提出忠告:
「……恕臣直言,陛下,已出生的皇嗣与怀胎中的皇嗣加起来,继承人的数量已经足够。关于房事还是略为收敛──」
话还没说完,一个餐盘就飞了过来,砸得他额头流血。皇帝带著酒臭味大喊:
「你僭越了,托里斯奈!你从何时开始连朕的房事都能插嘴干涉了!」
谏言在酒精阻碍下未能传达。他将话吞回腹中不敢再提,仅深深低头道歉:
「……失礼了,请您宽恕。」
皇帝在酒宴途中听不进任何忠告,可是等到第二天酒醒了以后,总会陷入深深的自我厌恶。
「托里斯奈,昨天很抱歉。朕又喝太多了……」
在除了彼此之外别无他人的禁中起居室内,皇帝抱著沉重的脑袋以无力的声调赔罪。他微笑地摇摇头。
「没什么好在意的,一切的错全都在臣。」
「别这样,别说这种话甩开朕。」
皇帝依赖地抓住他的衣袖,畏惧让那只手止不住地颤抖著。
「在当皇子时朕从未预料到,皇帝──至尊的宝座竟然如此孤独。」
「陛下……」
「别拋弃朕。求你别拋弃朕,托里斯奈。朕很害怕,害怕就此继续当皇帝……」
皇帝的心夹在背负的重责与没办法达成责任的自己之间发出哀鸣。面对那无力的身影,他说不出任何话。
衰败没有尽头。唯一可称作顺利的诞育继承人一事,从第七人诞生开始也明显的蒙上阴霾。
「……又出生了?」
即使收到出生报告,皇帝脸上也不再浮现喜色。他一脸厌烦的叹息,不感兴趣地说:
「……朕要休息了,名字由你们随意想吧。」
「请留步,陛下。皇嗣的名字姑且不提,今天还有许多晋见请求──」
「由你们去见,如何应对也全权交给你们负责……反正,这么做一切都会更顺利吧。」
他咬紧牙关。他领悟到,自己的君主如今甚至渐渐丧失了最后的自尊心。
在苦思该如何向君主攀谈的某一天,他在皇宫的某个房间里发现皇帝像从前一样拿起画笔,他便走了过去。
「陛下,您在画画吗?好久没看您动笔了。」
「保持安静,托里斯奈。朕会分心。」
那句话让他立刻闭上嘴巴,伫立在房间角落。皇帝面对画布的背影看来与仍是皇子时没有不同,这让他很开心。
「……呜!咕!……」
可是,其本人并非如此。酒瘾犯了的颤抖,让皇帝握住画笔的右臂无法随心所欲的挪动。皇帝画出与脑海中的想法一点也不相似的线条,因而无法忍受地吶喊:
「可恶──连画笔都瞧不起朕吗!」
皇帝将画笔扔在地板上,大动肝火地踢倒画材。看著皇帝盛气凌人地离去的背影,他明知没有意义仍然呼唤:
「陛下──」
「够了,将那些垃圾丢掉!──侍从,拿酒来!端酒给朕!快点!」
听到怒吼的侍从慌忙奔去拿酒瓶。除了酒精带来的朦胧与宠妃们的臂弯中以外,皇帝已经无处可逃。
又经过几年。得知第十四个孩子出生时,在皇帝心中有什么断了线。
「──又出生了吗?朕的孩子究竟打算折磨朕到什么地步才甘心!」
那已非好消息,而是噩耗。虽然一切都是自己种的因,皇帝却没办法自制,也没有足够的度量接纳谏言。无视于全都保持沉默的臣子们,皇帝咬著大拇指指甲喃喃说道:
「……朕不要了。」
「咦?」
他一瞬间无法理解君主说了什么。不过,那句话紧接著再次重复。
「朕不要了,勒死扔掉!」
皇帝的声音刺耳得近似于尖叫。他装作没有听见,拚命寻找劝解对方情绪的言语。
「──陛下,请您冷静。」
「朕是认真的!拿去勒死扔掉!别再增加朕苦恼的来源了!」
第三度重复的话语,让臣子们脸色苍白。必须有人劝诫──可是,劝诫现在半狂乱的皇帝相当于自杀。大概是头脑受酒精影响导致焦虑症与妄想加速恶化,近几年来皇帝腰际配剑,触及逆鳞被斩于剑下的侍从与臣子们用两手都算不完。
「……碍难从命。」
人人都闭口不语,唯有他一个人挤出声音告诉皇帝。两眼充血的皇帝狠狠地瞪视他。
「……你说什么,托里斯奈?」
「臣说,碍难从命……臣无法对继承尊贵皇室血脉的皇嗣下手。即便是陛下的命令,唯独此事碍难从命。」
一听到反驳的瞬间,皇帝的身体像装了弹簧般从宝座上跳起来走向他。出鞘的剑锋抵在颈边,感受到那冰冷的触感,他一瞬间灵机一动说道:
「──托付给齐欧卡如何?」
握住剑柄的手顿住了。皇帝满脸厉色的反问:
「……你说什么?」
「臣是提议,伴随休战协定,将皇女殿下托付给齐欧卡如何呢?这么一来她就能不涉入继承者之争,也不会增加陛下的辛劳。」
这是他所能准备的最大妥协方案。在令人窒息的沉默后,皇帝无力地垂下手臂。
「……是啊,这样很好。细节就交给你去办,总之别让婴儿进入朕的视野内。否则朕很可能动手勒死她……」
用颤抖的手收剑回鞘,皇帝颓然瘫坐于宝座。看到这一幕,臣子们之间同时发出安心的叹息。
「……真是千钧一发,皇女殿下……」
就在那件事发生后。站在被亲生父亲宣布要勒死扔掉她的婴儿沉睡的床铺前,他面露微笑。
「你的际遇与我很相似,不过,你四肢健全,没有一点障碍。没错,你无庸置疑是属于皇族的一份子。」
他以蕴含羡慕的眼神如此说道,郑重地抱起婴儿。他用热切的声调呼唤那拥有他永远失去的一切的婴儿。
「请就此健康的长大。但愿……你能展露出正当的皇帝资质,重返这个国家。」
在为了孩子一事大动肝火后没多久,皇帝甚至对于坐在宝座上都感到厌倦。他在皇宫内四处奔跑寻找君主,在令人怀念的地点发现找到了那个背影。
「啊──您在这里吗?陛下。臣放心了。您连一名侍从也没带,还以为您去了哪里呢。」
皇帝在展示宫廷艺术家画作的那个房间内,坐在偏左手侧的椅子上茫然地仰望著一幅画。他走向皇帝的背后攀谈道:
「您在赏画吗?初代皇帝鲁西亚之战……这是陛下您特别喜爱的作品。」
他回忆从前的对话如此说道。皇帝悄然开口:
「……朕曾想变成这样。」
那声音诉说著已然结束的梦想。在他眼前,皇帝眼角浮现泪光。
「没错,曾想变成这样。在战场上寸步不让地扫荡敌人,在宝座上以优秀的指挥执政。朕曾对于自己拥有这样的才能深信不疑……」
「…………」
「……可是,朕错了。将战争交给将领,政务则丢给你们……这样只不过是随处可见的昏君罢了。皇室的血统与隐藏在血统中的神秘,最终并未在朕身上复苏……」
泪珠落在皇帝膝头紧握的双拳上。他以强硬的语气插嘴介入皇帝的自虐。
「没这回事,陛下。您从今以后──」
「别要求朕,托里斯奈。」
皇帝不等他说完便打断了他。他的君主挤出声音告诉如冻结般呆立不动的他。
「……拜托你,再也别对朕有任何要求,太难受了。被自己不管如何挣扎都无法达成的理想束缚,这让朕痛苦不堪……!」
他也领悟,皇帝已达到极限,君主的人生不会自此处上升了。阿尔夏库尔特‧奇朵拉‧卡托沃玛尼尼克不会作为皇帝开花结果了。
「……若是下次……」
比任何人都更因为笃定这一点而绝望的男子开口。从声调可以听出,他觉得背叛皇室血统的自己有多没出息。
「或许下一代可以实现?可以展示皇室血统的优越?」
他悲痛地扭曲眼角。在对自己彻底失望的前提上,唯独从前的愿望不曾改变──以正确的形式让神秘的血统复苏。如今知道自己无法实现此事,男子试图将这希望托付在继承相同血统的某个人身上。
「──那是您的期望吗?阿尔夏库尔特陛下。」
他以颤抖的语气询问。就像输给重量垂下一般,皇帝缓缓地点头。
「以正确的形式让永灵树的血统复苏。那是比一切──森罗万象的一切更加优先之事,托里斯奈。即使朕作为昏君结束生涯,唯有这一点不变。绝不能改变……」
「……遵命。」
他沉重的颔首,手伸入怀中──打从许久以前起,他就预感情况将演变成这样。正因为如此,他也做了准备,同时盼望那一刻不要到来。
他从怀中拿出一包药粉,与放在旁边的水壶一起递给皇帝。
「这是镇定情绪的药。今天请喝下这个休息吧,陛下。」
「……嗯……」
皇帝毫不怀疑地接过药粉放入口中,与清水一起服下。他在心中告别──那包药将缓缓溶解责怪折磨男子的一切吧,连同思考事物的理智一并溶解。
「请您安心,陛下──我一定会实现您的夙愿。」
他已不再迷惘。他决定持续独行,直到正当的皇帝君临的那一日为止。
他首先想到的是──必须进行「挑选」。必须看清在众多皇族中谁最适合走向至尊宝座。不像自己一样天生畸形,不像兄长一样未能成功──为了让真实的皇帝终有一天坐上宝座。
「──只差一步了,阿尔夏库尔特陛下。我们的愿望即将实现。在您的皇女夏米优陛下的治世下,卡托瓦纳帝国会迈向永远的繁荣。」
渴盼的那一天到来了。在市场一角,托里斯奈‧伊桑马陶醉地自言自语。
「伊库塔‧桑克雷──你也要为了能成为盛世的基础而自豪。企图将夏米优陛下贬为凡人的罪行,就用你以性命交换的护国功绩来偿还吧。
无论如何,这场战争对你而言是最后的工作──在性命尚存时奋力而为吧。」
「──元帅阁下!」
部下紧绷的呼唤,唤醒伊库塔沉入深眠底层的意识。他张开眼睛,视野内的梅格少校不甘心地垂下头。
「……非常抱歉。虽然想让您睡到预定时刻……」
「不要紧,我睡得很好──约翰那家伙开始打闹了?」
伊库塔从床上起身说道,走出休息室重返司令部。他看见摆在地图上的旗子位置有所变化,梅格少校此时补充说明:
「有三处防卫据点战况渐渐落入下风。特别是萨扎路夫准将守卫的地方,敌军攻势激烈……」
「马上接通现场──库斯!」
「──我是萨扎路夫!如同一小时前报告的,情况相当吃力!」
他第一句话便传达了战况的严峻。在枪声与炮击敲响的合奏中,萨扎路夫拉高嗓门以免声音被盖过。
「敌军也渐渐下了功夫……!费力将爆炮运到高处,从那里直接射击瞄准我方阵地!瞄准的精准度和压力都与先前不同!」
「……高处被对方占走了吗?依那边的地形,突出的悬崖会化为障壁,弹道应该无法通到阵地才是……」
「一开始是这样没错,但他们利用扬气进行爆破工程──我提过之前在大阿拉法特拉吃过这种亏吧?这次他们靠短短数天的作业,用那个方法炸毁了悬崖。看来对方远比以前更熟悉怎么运用扬气了……!」
「……请坦白告诉我,还能坚持多久?」
「……顶多三天。更久的话……虽然能够支撑,但不知会死多少士兵。」
萨扎路夫一脸苦涩地说道。就像接受那是没有延长余地的数字般,伊库塔的回答毫不迟疑。
「我明白了。那么──请在两天后开始撤退行动。我会安排其他路线上的友军配合你们的步调撤离。」
「……真的可以吗?」
「是的。因为照这情况来看,第三天丧命的名单很可能包含你本人──」
伊库塔发出指示后结束通讯,立刻转移到下一步行动。
「库斯,接下来帮我接通萨利哈大哥。」
收到指示的库斯当场照办,通话在数秒钟后接头。
「我是索罗克,听得见吗?」
「……我是萨利哈史拉格!战况比预期中来得吃力!」
萨利哈和斯修拉一起在壕沟底部压低身躯,一边躲避倾注而下的散弹一边回应。
「萨扎路夫准将负责的区域差不多到极限了,一旦防御遭到突破,敌兵将绕到你们后方,所以请在三十二小时后开始撤退。」
「没关系吗?那不是远比预定时间早得多!」
「我的作战方针是比起预定计画更重视保护士兵,萨利哈大哥也四肢健全地归来。啊,还有苏雅就拜托你了。」
「啊啊?喂──」
做完必要的联络,通讯随即切断。萨利哈啧了一声,告诉身旁的弟弟。
「……三十二小时后开始撤退。叫他们做好准备以免太显眼。」
「了解,大哥。」
迅速联络完毕后,伊库塔转而与下一个对象通话。
「──帮我接索尔维纳雷斯荣誉元帅。」
腰包里的精灵发出通讯通知。正在长时间休息,相隔许久坐了下来的炎发将领立刻答覆:
「──我是索尔维纳雷斯。游击任务很顺利,有什么事?」
「萨扎路夫准将的部队在两天后会从岗位开始撤退。我预测敌军将会追击,请以你们的部队在背后保护他们。」
「领命。」
索尔维纳雷斯收到命令结束通讯,直接起身告诉周遭的骑兵们。
「转移至友军的撤退路线。跟我来。」
「咦,等等?饭才吃到一半……!啊~真是的!」
妮雅姆将剩下的食物塞进嘴里站起来,其他骑兵也走向各自的马匹。
「别落后。今天的就寝预定时间为六小时后。如果不保持速度,这个数字只会增加。」
炎发将领淡淡说完后上马。妮雅姆迅速跟在后面同时大喊: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看著吧,今天我一定要呼呼大睡!」
「打鼾小声点啊。」
「彼此彼此!」
她迅速反击同袍的玩笑,再度握住缰绳。
「……战线大幅后退了。」
梅格少校面露忧虑之色说道。就像在放松睡著时僵硬的肌肉,伊库塔朝上用力伸展双臂。
「唉,我会设法调整的。我想避免对后半战造成不良的影响。」
他说著俯瞰地图,双眼看出齐欧卡军预测行进路线上一处有特色的地形。
「下一个重要关头是──河川吧。」
*
「──这里是第三师团。我们突破了敌军防御阵地,开始进军。」
又经过两天后。在帝国领土行进的齐欧卡军司令部收到联络。
「步调不错。对于撤退敌军的追击呢?」
「已派出骑兵与步兵追击,这次应该能追上。」
「那就好。不过,你要小心,有不少出去侦察的先遣队被除掉了,敌方似乎有很强大的骑兵游击部队。」
「是……属下谨记在心。」
白发将领告诫部下。通讯结束之后,考虑到这几天顺利的进军状况,站在他身旁的米雅拉开口:
「你的状态渐渐变好了,约翰。」
「我从一开始便状态绝佳,米雅拉。只是──看来这次我们在运用扬气的工作技术上超出了对方的预期。能靠爆破削除突出的地形实属侥幸。在敌国领土上作战,这方面只能仰赖运气。」
他俯望地图如此说明,钜细靡遗地想像著后续发展。
「取得这种程度的优势可不能掉以轻心。因为有时会受到幸运眷顾有时则相反,那便是战争。」
「您说得是。」
「没什么好焦急的……只要打赢海战的舰队登陆,战况趋势将一口气倒向我方。」
约翰彷佛要让自己冷静下来般这么说,望向桌上的搭档。
「问问海上的状况吧──路那,帮我接『白翼太母』。」
「──我是艾露露法伊‧泰涅齐谢拉。这边从前几天起便持续在追逐败退的敌军。」
太母回应通讯,同时从「白翼丸」的甲板上注视著前方的敌军舰队。他们位于齐欧卡舰队的带头部分,但和敌方舰队最后方的船舰仍有数海里的距离。
「迟迟没逮住他们的尾巴。一方面因为在帝国海域,虽然不甘心,在纯粹的航行上是对方占了上风。如果由包含我在内的数艘船舰强行追赶,虽然也并非不能追上……」
如果接受一定的风险,就有望早早做个了断。艾露露法伊的提案,在停顿几秒钟后得到答覆:
「……不,就此配合舰队的步调追下去吧。我相信你的技术,但正因为如此,希望你别在目前的状况下进行无谓的冒险。我希望你全力投入在不损及兵力地登陆这件事上。」
「我明白了,我会这样做……只是,那么一来可不能无视敌军。如果进入港口后被他们截断海路,说不定在与你们会合前就会缺乏补给了。首先必须除掉剩余的敌人。」
「那是无妨。需要多少时间?」
「配合那位司令官的步调的话,有点难以预测……虽然得依风向而定,总之我试著再追五天。如果还是逮不住他们的尾巴,你会把我方才的提议纳入考量吗?」
她再度提案。这次约翰也没有反对。
「……我知道了,到时候我会直接向你下令。我打算尽可能承担来自司令官的责怪,不过你也要做好受牵连的觉悟。」
「放心吧。这种事情我很习惯了。」
她笑著如此回答,结束通话后再度专注于追击敌方舰队上。
正当约翰与艾露露法伊结束通话,准备向下一个现场发出命令时,搭档通知他收到通讯。
「是来自卡克雷执政官的通讯。」
约翰脸上霎时间掠过一丝紧张。在米雅拉不安的关注下,他回应来自执政官的通讯。
「……我是约翰‧亚尔奇涅库斯。」
「──嗨,约翰。看来战争进行得很顺利。」
首都诺兰多特的议事堂,办公室。在大批秘书与文件奋战的景象中,阿力欧‧卡克雷开始与白发将领通讯。
「虽然并非由你掌管,收到海军战胜的消息,我打从心底松了口气。因为在这场战争中,最大的不安因素在海上。虽说受到两年俘虏生活的影响,未能让艾露露法伊就任舰队指挥官是个打击。正因为她曾一度失败从中学到教训,我才想将这场关键战役交给她来领导。」
男子边说边在眼前的文件上盖章。现在这一瞬间,他也持续为了充实补给进行疏通作业。
「不过──虽然并非弥补这一点,关于让舰队所有船皆为爆炮舰一事,看来我可以称赞自己的表现。战斗似乎在竞争战术之前的次元就胜负已定。说到我为此抢来的预算数字,不管看多少次我都会笑出声。」
「拜此所赐,我们得以时时保有多样化的选项。」
「嗯。啊,关于陆战我当然也知道大略战况。但是──约翰,我要刻意问问你的感想。你有什么感觉?」
执政官坦率地问。停顿一会之后,声音回应道:
「……六比四,我方占优势。」
「扣掉在海上的胜利吗?」
「扣掉……我很清楚,这部分要等舰队登陆并与我们成功会合之后才能加入数字中。」
阿力欧满意地接受了约翰不带预先判断的回答。
「看来你毫不大意,这样再好也不过了──你会感到物资不足吗?」
「托你的福,没有这个困扰。能够在充裕的补给下运用那么大量的兵力,这样的侥幸让我再怎么感谢也不够。」
「听你这么说,我很高兴──大手笔的使用吧。无论食品、炮弹或医疗用品,千万别动节省之类拘束的念头。那种烦恼在战争结束后由我们政治家来承担。身为军人的你,只需要专注考虑怎么全力以赴击溃敌人就够了。」
男子斩钉截铁地说完后,好像回想起似的补充道:
「唯一的例外是巨炮的炮弹,唯有那东西没办法任意地制造并输送过来。希望你考虑总数,在关键时刻使用。」
「是,我们在初战时非常仰仗巨炮。数量还剩下一半左右──但不会不够用。」
可靠的回应透过精灵传来。在眼前想像青年的面容,阿力欧说道:
「我等著收到镇压帝都的好消息──加油,我的儿子。」
在白发将领与养父结束通讯进入下一通通讯前,米雅拉毅然决然地攀谈。
「……约翰,差不多休息一会如何?」
约翰回过头,彷佛对她的话感到很意外般地皱起眉头。
「在六比四的战况下?──我绝不可能休息。因为在这一瞬间,那家伙应该都在构思逆转局势的策略。」
听他这么说,米雅拉也无法反驳。无视于她的忧虑,青年继续说道:
「随著精灵通讯出现,所有战场的资讯得以即时送达军官手中,我的指示也能即刻反应在前线。这代表的意义只有一个──总指挥官之间的战争。我和那家伙目前正隔著巨大的将棋盘面对面。」
约翰这么说著瞪视眼前的虚空。只要他在那里看见伊库塔‧索罗克的存在,旁人便没有介入的余地。米雅拉猛然咬住嘴唇低下头。
「我甚至感受得到他的呼吸。我明白──那家伙还一点也没有放弃。」
约翰笃定的断言,目光再度回到地图上。往后的战况变化,在他脑海中栩栩如生地形成画面。
「下一个重要关头,是河川吧。」
*
在接近防卫极限时放弃据点撤退,让士兵转移至下一个据点。重覆这个步骤来消耗齐欧卡军是帝国军的作战计画,不过被看穿之后,从第二次起事情便没那么简单了。
「快跑、快跑!」「动作快!敌军很接近了!」
士兵们气喘吁吁地冲过街道奔向下一个据点。没有时间发呆,敌军的追击已逼近背后。然而,他们为了逃离追击连续跑了两个多小时──差不多到了体力的极限。
「呼、呼……喘、喘不过气……」
「振作点!装备也在半途中全部丢弃了,一旦被追上就完了……!」
一个声音鼓励脚步放慢的士兵。在转移至后方时,允许依照指挥官的判断放弃装备──这是伊库塔的命令。正因为手无寸铁他们才能逃到现在,如果背负著沉重的装备早已被追上了。
士兵们朝向下一个岗位拚命奔跑。可是──马蹄踩踏地面的声响传入耳中,他们感到背脊一阵发寒。
「敌、敌军──」「可恶──!」
转头望向背后的几个人,看见敌军骑兵部队的身影。丢弃武器的他们,甚至无从抵抗。当他们几乎认命地想著到此为止时──
「──疾!」
下一瞬间,从侧面出现的友军驱散敌方部队。他们瞪大眼睛确认后──
「……友、友军……?」「是游击骑马队……!喂,我们得救了!」
死里逃生的兴奋,让士兵们为之沸腾。此时一名骑兵冲过来呼吁道:
「喂,快点跑!下一个据点在五公里外!我们在这里只为你们争取三十分钟!」
妮雅姆像牧羊犬般赶著士兵们,他们收到催促,再度迈步飞奔。
「感、感谢……!」「还有五公里……我们可得活下来……!」
三十分钟后,未遭敌方追击而抵达的最后方部队,确实地进入负责指挥的萨扎路夫视野内。
「终于抵达了!进来,快进来!」
梅尔萨中校立刻接应上气不接下气的士兵们进入壕沟。在人都进去之后,阻绝设施堵住最后的缝隙。
「确认完毕!撤退中的所有部队已抵达此处,梅尔萨中校!」
「了解!──准备完毕,萨扎路夫准将阁下!」
当她走下壕沟呼喊,萨扎路夫重重地颔首拉高嗓门:
「嗯──从现在这个时刻起,展开河川阵地防卫战!」
士兵们脸上掠过一阵紧张。目前他们自身所处的壕沟阵地,是跟大河平行的形式堆积了大量土壤设置而成。由于靠近河边,过度挖掘地面就会渗水。虽然比起其他壕沟在施工上麻烦得多,不过想到在此处拥有阵地的战略重要性,那无疑是必须付出的劳力。
「这里几乎是在敌军路线上唯一能准备的河川阵地。不在这里坚持撑下去就太不像话了──你们都要卯足干劲!」
几小时后,面对同一个阵地的齐欧卡军。在沿著河边散开的队伍一角,身材壮硕的军官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他是约翰的盟友,塔兹尼亚特‧哈朗少校。
「──只有在这里渡河是无法避免的。虽然我知道。」
他喃喃说著,一名体格形成对比的娇小士兵──米塔‧肯席士官长奔向他身旁。
「我测量了水深。虽然不算非常深,但也没浅到可以强行通过的程度。靠人数突击的计画最好作罢。」
「如果能拿下桥梁就轻松了。」
「对方刻意不弄断桥保留下来,是因为他们也知道我们会这样想吧。我可以用钱包里所有钱打赌,桥一定会被炸断。」
她转身望向敌方阵地。正如她所言,只有一条桥跨越横亘于他们与敌军之间的大河。那乍看之下是绝佳的进军路线,但既然帝国军已备有爆炮,即使是大型桥梁也可以立刻炸断。如果粗心大意贪心地企图过桥,明显将遭受重大损失。
「虽然我有同感,在这个前提上该怎么做是由约翰来思考的事──我去报告状况。」
「──大河与壕沟的组合招式,水深也是无法乐观的程度吗?」
听完哈朗的报告,约翰思考几秒后下了结论:
「……最好视为光靠你们难以突破。」
「难得听到你这么说。」
「我当然想得到手段,如果对手是个平庸将领,怎样都有办法解决。不过──这次不行。在那家伙会应对的前提下,我想像不出兵力不受重创就能突破的情况。」
「那么──就是等待分遣队迂回行动吗?」
「最好这么认为。以断续的炮击施加压力,同时等待时机吧──我不会让你们忍耐太久。」
同一时间。从相对的两军算起,距离齐欧卡军后方数公里外。
「──嘿咻,一艘完工了!」
手持凿子与铁锤的齐欧卡士兵们,制造了几艘由原木挖成的小船。看到成果,同袍们不禁佩服地说道:
「我第一次看到挖凿树干制成的船……不过比想像中来得像样。」
「嗯,这种船在前尼塔古亚地区很常用吗?」
「并非到处都有。只是因为我家祖先刚好经营水运业,这一类活计至今仍是祖传技艺,满十岁时每个人都会有一艘自己的小船。」
听到问题,女兵一边著手打造下一艘小船一边回答:
「后方也输送来适合的木材,照这个感觉来看,几天可以准备出为数不少的小船吧……唉,虽然最接近河边的树几乎都被砍光了,叫我傻眼。」
「不过──像这样送来自后方采集的木材,代表『不眠的辉将』料到这一点了吧?」
在她身旁努力进行同样作业的士兵如此说。听见那句话,另一名士兵接著说道:
「更进一步来说,将运河镇出身的我们配属在这个部队也是……来到此处之后,我终于明白自己的配属有何意义。真是让我体认到深谋远虑这个形容词的意义啊。」
他匡地一声用凿子挖掉树干表皮,又一艘新的小船完成了。
「若是平时会从这里开始加上最后一道手续,不过纯粹渡河的话这样就够了。我们要以数量为第一优先来进行。」
「嗯,我明白。」「话说回来,手臂好酸……」
士兵用手背擦去额头浮现的汗珠。为了在前线战斗的同袍们,他们默默的持续造船作业。
「──呼……!」
压缩空气的破裂声传遍河岸。确认已驱逐敌方部队后,托尔威联络司令部。
「……很吃力啊,阿伊。敌军的入侵路线增加太多了。」
「嗯,我知道。你现在人在哪里?」
「上游第五区域北边外围。敌军自己准备了小船尝试渡河,我们前来迎击。河川周边的树木应该事先砍掉了才对……」
「大概是从后方输送过来的。碰到河川阵地不久之后就能拿出物资,准备真是万全。」
伊库塔佩服地这么说,接著继续道:
「包含那一点在内──虽然预料到了,对方的补给非常充足。明明那么挥霍地使用炮弹,却连为了后半战作准备节省弹药的迹象都没有。前线深信后方会源源不绝地送来补给。」
「源源不绝……吗?好惊人。我明明听说在齐欧卡厌战热潮高涨。」
「正因为如此,这一战输了就没有回头路。阿力欧‧卡克雷应该赌上了他所有的政治手腕来争取预算。这是一场包含那部分在内的全面战争。」
他们对上的并非齐欧卡军,而是齐欧卡共和国整个国家。从伊库塔的话语中重新切实感受到这一点,托尔威再度开口:
「目前我可以断言,敌军的大规模兵力并未过来这一侧。因为我在河岸边预先部署了许多士兵监视……不过,我没办法连趁夜色入侵的少数人都挡下来。如果他们会合,我想将成为无法忽视的威胁。」
「我会设法处理。你继续巡逻河畔的要点,防止敌军入侵。」
在这么说完结束通讯之前,伊库塔补上一句忠告:
「还有,差不多也要注意天空了……按照这个情况,对方应该会派出来。」
「──于是,这代表天空兵的运用掌握了关键。」
在自初战起继续担任前线指挥官的贾特拉上校身旁,其副官马捷亚少校如此说出口。
「唔。因为可以步行渡河的浅滩各处都被严加把守,让士兵渡河的方法只剩下搭船或气球。特别是气球,具有一口气抵达对岸深处的潜力。只要运用得当,也有可能包夹河川阵地的敌军。」
「可是……如果被敌方看穿,很可能全部被击坠。」
「只有那种悲剧,是我想避免的……若为求慎重起见,等待与海军会合也是一个方法。辉将作何想法呢?」
贾特拉上校瞥了腰包里的精灵一眼。直到腰包传来下一个指令前,他们不打算进行任何攻击。
「──派出骑兵,前往河流上游与下游声东击西如何?」
米雅拉以副官的身分,向思索著河川阵地攻略法的约翰提出意见。
「只要在河川这一侧看见部队,他们便不得不将兵力集中在那个地方。趁机试著用小船或气球载运大人数入侵……这是我浮现的构想。」
对于这个提案,约翰一脸严肃地环抱双臂点点头。
「还不坏,不如说是个好主意。不过──那个做法唯独这一次会是一步坏棋。」
「坏棋──吗?」
「你记得隔著喀喀尔卡沙冈大森林进行的那一战吗?虽然有著水与火的差异,现在的情况与当时很类似。我方想设法让士兵前往河川对岸,对方则无论如何也想阻止我方入侵。」
「……的确没错。」
「虽然主力是阿尔德拉神圣军部队,当时双方兵力无论在谁眼中看来都有压倒性的差距。可是──明明如此,那家伙却顽强的持续阻挡我方的入侵。他适切地运用少量兵力防御了广大的范围。他擅长这类机动防御手腕的程度叫人傻眼。更何况这次准备时间也很充裕,最好别以为渡河能比当时来得轻松。」
排除所有乐观想法,约翰这么下结论:
「单纯的声东击西会被看穿。既然有精灵通讯,那家伙不可能容许部下做出一看到敌军身影,便反射性集中兵力这种肤浅的举动。还需要多下功夫。」
「……是。」
得知自己的意见糟得无可救药,米雅拉羞愧地垂下头。
「……用空中气球声东击西……不,只要气球升空,对方也会看穿吗?那增加更多小船……」
约翰的意识沉浸在战术构思中,除此之外任何事物都不存在。那种近在身旁却被肉眼看不见的障壁阻隔的感觉,让米雅拉感到十分无力。
「……在这五个地点表现出强行渡河的迹象。不必实际上完全渡河,只要小船下水,对方应该也不得不迎击。透过他们此时派出的部队规模确认游击部队的余力,从防御看来变得最薄弱的上游与下游两个地点,让天空兵营一口气渡河……依照发觉此事的敌人如何行动,小船部队也会从声东击西转为重头戏……」
甚至连他说出口的内容,都只不过是思考的一部分。光是想像一下他的脑海划分成多少区块在思考,米雅拉就很害怕。
「……同时开始对河川防御阵地进行全面攻击……除了普通炮击之外,这里也使用巨炮。在渡河到对岸的同伴抵达上游与下游的时候同时突击……以来自三个方向的攻击一口气攻陷敌阵。敌军会在阵地陷落前转而撤退吗……?不,河川阵地是后半战的要害。难以想像他们不在这里坚持到底。那么该如何……」
当约翰不断喃喃自语,部下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
「──向司令官阁下报告!敌军骑兵渡过了上游的浅滩!人数约为一个连!」
听到消息的瞬间,米雅拉脸上浮现困惑。
「那边的骑兵主动过河──?」
「……就算是为了打击分歧的补给线……靠一个连的规模也难以达成。他们是看到我方在河岸附近造船,前来阻碍吗?的确,谁也难以预料会在这个时机遭受攻击,不过……」
连约翰也无法掌握那个行动的意图。犹豫片刻之后,他重新转向副官开口:
「……米雅拉,通知准备小船的部队指挥官这件事,促使他们保持警戒。」
「是、是!」
米雅拉立刻想展开通讯。可是,这时又有部下喊道:
「──向司令官阁下报告!敌方部队开始在下游的对岸造桥!」
这次连约翰也瞪大眼睛。保持正要向精灵开口的姿势停下动作,米雅拉困惑地说:
「桥──桥?从这个时间点开始建造?」
约翰也有同感。想渡河的齐欧卡军这么做姑且不论,他抓不住应该不想让他们渡河的帝国军做出这种举动的意图。约翰发问:
「……那座桥工程进度到什么程度了?」
「大约才建造了五分之一,不过考虑到开始的时机,速度相当快。根据现场的观察报告,他们运用了齐欧卡没有的施工法……」
「我方没有的施工法……不,那无所谓。问题在于从那边盖桥过来打算做什么。如果只是让士兵渡河,不需要花费这种功夫……精心设计的声东击西?用新桥当诱饵,企图让我方分散战力?不,那家伙应该也知道,我不会接受那种引诱……」
约翰进一步思考,试图看穿敌方的目的。这么一来,他不能不意识到刚才的报告。
「……在时机上配合了渡过上游的骑兵部队吗?桥并非诱饵,而是供他们返回敌方阵地的救生索?这样的话,那个骑兵连会横切过我们的补给线。区区一个连有可能做到如此大胆的机动吗?不,不可能──」
「……元帅阁下,请问刚才的指示有什么意义?」
另一方面,同一时间。在帝国军司令部,梅格少校也对派骑兵渡河与在下游开始造桥这件事向青年发出疑问。
「意义?没有。」
当伊库塔大而化之地回答,梅格少校大吃一惊。
「您、您刚刚……说什么?」
「真的一点意义也没有。无论是派骑兵渡过上游、在下游造桥,或是让敌方在同一时机观测到这两个行动──不过,约翰那家伙不会这样想。他会用天生的头脑苦苦思考,设法从中看出意义。」
伊库塔用坏心眼的口气说道。勉强接受这件事情,梅格少佐继续发问:
「总之,这是促使敌将判断错误的声东击西吗?」
「怎么可能,对手可没有可爱到会因为这种事情就犯错。那家伙会一再思考,考虑过所有可能性后选出最适合的答案。」
「那么,究竟是为了什么……」
面对越发困惑的副官,伊库塔脸上浮现无畏的笑容。
「应该是想告诉那家伙,有只有我才下得出的棋路──吗?」
「……几乎每餐都准备了热腾腾的食物,真叫人感激。」
萨利哈史拉格低头看向手中冒著热气的汤呢喃──距离萨扎路夫等人守卫之处约二十公里外的上游另一处阵地。尽管敌军已隔著河川近在眼前,他们在正式的战斗开始前用餐。
「我有同感。虽然敌人很棘手──我总觉得现在远比北域动乱及军事政变时更能像样的打仗。」
苏雅将蔬菜炖肉送到口边说道,在她身旁啃著蒸芋头的斯修拉也沉默地点点头。这时,一个人影走了过来。
「能听你们这样说,我工作起来也很有成就感。」
耳熟的柔和声调传入三人耳中,他们转头望去,看见戴著医护兵臂章的哈洛两手捧著托盘。
「贝凯尔少校?你怎么来到这种前线了?」
「我来看看大家的情况,亲眼确认伊库塔教条是否有在现场确实运作。啊,请用茶。」
她说著蹲下来,将盛茶杯的托盘递给三人。他们困惑地将茶杯送到嘴边。
「啊……好甜。」「放了很多砂糖啊。」
「呵呵,我试著实现北域动乱时的梦想。我认为这种茶应该给最努力的人们喝。」
哈洛恶作剧似的吐吐舌头。她依序环顾三人的脸庞,目光又转向在周遭进食的军官们,然后说道:
「不过度紧张,但也不松懈……各位的表情非常好。」
听到那句话,三人面面相觑,萨利哈史拉格轻轻转动肩膀。
「听你一说……相对于艰苦的行军,这次身体却很轻松。」
「没错,部下们也这样说。特别是老兵们,还说有生以来第一次碰上如此没有多余行动的战争。」
苏雅不经意地说出口,赫然回神望向哈洛。
「……轻松的战争就是正确的战争,便是指这么回事吗?」
「真不愧是他的爱徒。没错──由伊库塔先生打造的战场就像这样。精灵通讯的登场当然也带来很大的助力,但终究只是辅助。若没有那个人一直以来培养的构想,绝对无法实现。」
哈洛带著敬爱说道。萨利哈史拉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害得长官苦恼不已的偷懒花招,钻研到底变成了战争的理想状态吗?……小托尔也是收到那一点吸引吗?可恶,真是彻头彻尾叫人不爽的元帅大人。」
雷米翁的长子泄愤似的一口气喝光茶水。哈洛轻笑一声站起来。
「我要前往下一个现场了。我想这里战况也会很严峻……希望大家平安无事。」
听到那句话,三人同时敬礼,哈洛也用相同的动作回应。
另一方面,在隔著萨扎路夫岗位的下游侧阵地。此处由席巴上将率领的部队防卫,对付蜂拥而来企图从河宽变窄处渡河的齐欧卡军。
「──唔。」
席巴上将从对准后方的望远镜窥视并发出声音,朝自家阵地奔来的骑兵部队进入他的视野。
「游击队回来了──去迎接他们!」
部下们收到指示后迅速散开,将骑兵们接入阵地。席巴上将本人也走过去,与到现在依然没流露出疲惫的炎发将领碰面。
「劳驾了,荣誉元帅阁下。各位的战果相当惊人啊。」
「叫我游击队长,席巴上将。也不需要称呼我为阁下,这会导致指挥系统混乱。」
索尔维纳雷斯冷淡地告诫。在他背后,疲惫不堪的部下们正摇摇晃晃地下马。
「呼~!呼~!」「喔~终于到了……」「帮我系马……」
由于前来此处的路上帮助了好几支撤退中的部队,他们的战果与其他部队相比也出类拔萃。索尔维纳雷斯向渐渐接近疲劳极限的部下们发出他们迫不及待的命令。
「各位的战斗表现很好,各自休息到早上七点为止。」
「那边已经准备了数量充足的床铺,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就告诉医护兵。」
「呼呼大睡啰──!」
妮雅姆率先拔腿就跑,其他骑兵跟在后头。席巴上将发出爆笑。
「哈哈哈!你的部下还真活泼。」
他笑完之后重新转向炎发将领,直视其眼眸开口:
「你也不可能不累──接下来事情由我来处理,直到下一个行动前,请暂时在帐篷里休息吧。」
「了解,感谢。」
席巴上将感慨万千地注视著那个简短说完后,走向帐篷的背影。
「没想到到了这把年纪后,会和索尔维纳雷斯在现场并肩作战……明明是那么有趣的战场,哈萨,你为何不在我身边?」
一瞬间不满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仰望天空后,男子的视线立刻回到地面。
「无论如何,必须让游击队好好安睡──」
天色转亮的清晨,齐欧卡军几乎同时开始攻击面向河川的所有阵地。
「──炮击开始!」
并排的爆炮同时喷火,炮弹朝帝国兵们藏身的壕沟倾注而下。感受到自地面传来的震动令身体摇晃,萨扎路夫也发出迎击指令。
「正式进攻了啊……!应战,我方也用炮击还击!」
在壕沟后方散开的炮列,不输给敌方地展开炮击。到此处为止的发展与初战没有多大的差异,可是接下来却截然不同。
「确认在上游C地点出现搭船的敌方部队!迎击人手不足!请增援!」
「我知道了!立刻派人过去,你们等著!」
萨扎路夫将位置最接近的部队调派过去,应对各地自通讯传来的增援请求。萨利哈史拉格少校与席巴上将本应采取同样的安排──可是战斗开始不久之后,敌军的行动一口气变得激烈起来。
「报告!确认在下游O地点发现敌方部队!」「敌军在上游E地点将船推入水中──」
「又来了吗?他们在那么短的期间准备了多少船……!」
超乎预期的忙碌让萨扎路夫咂嘴。新的通知如同追击一般传来。
「报告!确认在上游C地点发现气球编队──!」
来自天空的入侵终于展开。萨扎路夫毫不犹豫地下令应对:
「派出后备队!直到著陆地点都紧跟他们不放!」
「了解!」
为了压制天空兵,大量士兵被调往那边。然而,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气球著陆。当萨扎路夫想像著随时间流逝变得越发严苛的部队运用状况,脸上浮现痉挛的笑容──位于同一个阵地的部下喊出更加直接的威胁。
「对、对岸的齐欧卡军步兵开始强行渡河──!」
「……呼~!呼~!……」
「冷静点,别抬头!」「浸到及肩深度,保持弯腰姿势前进……!」
士兵们注视著对岸的敌军踏入河流中。看著他们压低身躯,步调一致的前进,米塔士官长抱起双臂。
「──突击渡河的方法也改变了不少。我以前学到的可是拚命全力冲过去。」
「如果水深在膝盖以下,那么做也可以。不过依照这个深度,不可能像在陆地上一样『奔跑』。要是胡乱催促,会有人在河底滑倒溺毙的。」
她身旁的哈朗补上说明。像这种局部战术的刷新,率领他们的约翰当然不会懈怠。
「再加上──这是向阿纳莱博士学来的,听说『水』对于子弹的防御效果意外地不容小看。子弹在水中好像飞不到一公尺就会停止。换句话说,士兵藏在水面下的身躯不容易成为靶子。」
「喔~真的吗~」
「是真的。全身泡入水中直到肩膀,一边注意别滑倒,一边配合周遭的步调弯腰前进,抵达浅滩之后全力奔跑。关键在于士兵们抵达那里时没有失去秩序。」
米塔士官长聆听说明,同时冷静地观察战况。不过──她的观点与哈朗绝非一致。如同士官长阶级所示,米塔‧肯席原本属于浸泡在河中的士兵立场,因此她看待事物的观点与军官不同。这也是哈朗升为少校后,仍将下级军官留在身旁的理由。
「对方必须分出兵力应对小船与气球,照这样继续下去迟早能突破阵地……不过,不管怎么想都得付出不少的牺牲吧?我不认为我们的主将会同意用士兵尸体填河般的作战计画喔?」
米塔士官长向长官拋去带刺的眼神。像这样发出质疑无疑是她的任务,身材壮硕的军官接下她的目光。
「放心吧,不会出现那种情况。我方也不会让太大的牺牲发生──但对方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这个阵地陷落。因为在通往帝都的路线上,没有比这里更好的防卫据点存在。那么一来──在察觉阵地迟早会被突破的阶段,他们就不得不采取其他手段。」
「……其他手段?」
「你很快就知道了,看著吧。」
「……敌军的炮击太猛烈,超过了隔著河川战斗的优势。」
战斗开始经过一天半,萨扎路夫环顾自家阵地的状况喃喃地说。防卫能持续到什么程度──包含坚持的时间不够长这一点在内,他在此阶段大致都看出来了。
「只是持续防御撑不了多久……只能看时机动手了吗?」
萨扎路夫猛然握紧拳头。既然稳健的作战方式无法取得满足的结果,那只有接受风险出奇招了。他做好觉悟,转身命令部下们。
「叫骑兵待命!」
「可恶!起码在派来步兵时停止炮击啊……!」
「开枪还击的手别停下来!不趁著敌兵在水中时解决他们就糟了!」
帝国士兵们自壕沟内伸出枪身持续齐射。射击难以命中水中的敌人让他们感到焦虑,焦虑则使精准瞄准变得更加困难。在与奋不顾身渡河的齐欧卡士兵们不同的形式上,他们的精神也在耗损──炮击无情地朝壕沟落下。壕沟一角崩塌,一瞬间炸出巨大的坑洞。
「又是巨炮……!隔壁区块被掩埋了,投入救援!」
「我们光是迎击已耗尽全力!后备队快过来啊~!」
收回伤患与修理壕沟占用了人手,向敌军发射的齐射密度短暂地降低。在河中的齐欧卡士兵们也看出了这一点。
「好,势头来了……!」「照这样子可以压过去!冲啊冲啊冲啊!」
渡过河宽四分之三的带头集团所在之处,水位已仅达腰际。他们不再弯腰,踩著滑溜的河底全力飞奔。帝国兵们觉悟到敌军将冲进壕沟,慌忙上刺刀。
「就是这个时机──发动冲锋!」
在那一刻,萨扎路夫做好充分准备发出指令。在前列壕沟待命的骑兵们一口气冲上备妥的斜坡,冲进至今与战况分离的桥上。看到与他们错身而过奔向自家阵地的骑兵,齐欧卡士兵们错愕地瞪大双眼。
「什么!骑兵冲过桥上──?」
「糟糕,他们打算绕到我们背后!后面不可能做好了遭受骑兵冲锋的准备──」
齐欧卡士兵们体认到,对方留下桥是为了──在出乎意料的时机反击。注意力全放在渡河上的对岸部队,面对以全速逼近的骑兵冲锋毫无防备──
「不。我们准备了这个。」
──约翰‧亚尔奇涅库斯率领的部队不可能发生这种情况。
从不起眼的位置瞄准桥上的枪兵们,以交叉火力痛击逼近的骑兵部队。吃了子弹的马匹与人陆续趴倒在桥上。
「一试图通过就会当场被爆破的桥──那种存在会令我们焦急不耐,但对于对方而言并非如此。因为那是他们唯一可以在喜欢的时机派士兵突击我们的直达路径。」
哈朗扬起嘴角一笑。情势发展正如约翰给予的忠告一般。
「让我们以为是单方面的防卫战,在最多士兵渡河的时机转而派骑兵冲锋──一口气咬破我们的咽喉。不,这个作战相当优秀。如果只有我负责指挥或许意外的会上当。但是──」
在他目光所及之处,沐浴在交叉火力下的骑兵集团失去了冲锋的冲劲,后续骑兵卡在桥上进退不得。虽然有人察觉作战失败打算掉头,在狭窄的桥上让许多马匹调转方向并不容易。
「──想要将不眠的辉将打个措手不及,构想的意外性完全不足。虽然可怜,你们付出计策失败的代价吧。」
哈朗如此低喃,向自己阵营的步兵部队下达突击指令。这次不是渡河。而是让步兵冲向──挤满动弹不得骑兵的桥上。
「不管我方以什么方法渡河,桥应该都会被当场爆破……不过,也有没办法炸毁的情况。例如──当桥上有你们的同伴在的时候。」
这个状况正是对方运用的奇招包含的风险──这时正是原本绝对无法跨越的桥,作为道路浮现的千载难逢良机。
「听说你深受部下仰慕,善于照顾人──你做得出拋弃同伴的判断吗?暹帕‧萨扎路夫先生。」
「──完全被看穿了──」
萨扎路夫愕然地瞪大双眼。梅尔萨中校的吶喊声穿透他的背部。
「准将阁下!敌军正在渡桥!照这样下去──」
这句话令他回神──没错,现在不是发呆的时候。他必须采取手段让损害降低到最低限度,这是军官的义务。
「……炮……炮击桥墩………」
话语卡在喉头。现在炸断桥梁,代表在桥上的所有生命都会被崩塌波及。他要亲手埋葬那些相信他而准备过桥的骑兵们──支付失策的代价。
「……呜……!」
他发不出声音,喉头彷佛灌了铅块。暹帕‧萨扎路夫整个身躯都在抗拒那道命令。可是──可是,他不得不执行。如果让敌军过桥,会造成如字面意思般量级不同的大量士兵死亡。军官不得不选择放弃的界线确实存在,现状无论在谁眼中看来都到了那一步。
「──对、不起──」
恐惧令萨扎路夫牙关格格打颤。然而,他的责任感不允许他再迟疑下去。他即将如痛哭般喊出拋弃自己人的命令──但炮击声在前一秒轰然响起。
「──咦?」
萨扎路夫愣愣地喊道。在他目光所及之处,桥梁最接近对岸的一部分崩塌了。
在离萨扎路夫等人有段距离的壕沟一角。站在从一开始便一直瞄准桥梁的炮列前,一名军官展开精灵通讯。
「──我是梅特拉榭‧兰兹。方才我擅自向桥发动了炮击。」
她透过精灵这么告诉长官。应该已经接通的通讯没有回应,只传来一阵呆然的沉默。她不在意地继续说明:
「由于桥上有许多伤患,我只瞄准了靠近敌军的那一端。崩塌的部分约为整体的三分之一……由于桥基从建筑阶段起就分成三座,只要不再度炮击,应该不会继续崩塌。」
──锁定炮击,只炸毁桥梁的一部分──她瞬间做出决定,实现这个一时浮现的想法。虽然明白这是越权行为,比起对同伴见死不救──比起让梅尔萨中校背负那种经历,由她来接受军法会议审判会好得多。
「不用多说,专断独行的责任全在我一人身上。我愿接受任何处罚,请别责怪炮兵们──」
「干得好~!」「做得好!」
两位长官欢喜的叫声让精灵都跟著晃动。与预想中完全相反的反应,让兰兹中尉张大嘴巴。
「──只瞄准并炸塌桥梁的一部分?」
对岸的哈朗脸庞抽搐的注视著同一个状况。
「伤脑筋。在这种紧要关头,应对可真是灵活。是暹帕‧萨扎路夫的头脑比我预期中更聪明?或者……掌管爆炮的军官格外优秀?」
哈朗搔搔脑袋低语。先不提高级军官,他并未连敌方下级军官的长相都记住。不过,他也知道偶尔会发生这种事。不管任何名将,都有只不过是个无名军官的时期。
「喂~!」
剎那间,米塔士官长挥起掌心用力揪住哈朗的后脑杓。
「现在是悠哉寻找失败原因的时候吗!你说了计略若是失败,指挥官得支付代价吧!」
「──没错,正是如此。」
哈朗回过神面对现状。和萨扎路夫一样,他也有身为军官的责任。
「即使后悔时间也无法倒转。巨炮全门运作,投入所有后备队──以最大战力攻陷敌阵!」
在萨扎路夫等人上演激战之时,在席巴上将负责的下游阵地,两军持续隔著河川对峙。
「……趁著对方的主力集中在萨扎路夫准将的岗位,如果得到机会就从此处突破,将部队调往敌军背后──本来这么打算……」
席巴上将神情严厉的说道。他从右到左浏览齐欧卡兵们在对岸整然列队的样子,与那无懈可击的状态。
「但眼前的敌人没有松懈到允许我们这么做……每个人的面目看来都不认为自己纯粹是来声东击西的。如果动了贪念,我们很可能反倒被击破。」
「正是。」
出现在他背后的炎发将领表示赞同。席巴上将背对著他说道:
「现在暂时在帐篷休息吧,游击队长……因为无论战况倒向哪一边,一定会有你们出任务的时候。」
「…………」
接收著来自各个战场的报告,司令部的伊库塔神情严肃。
「……每个部队都奋勇善战。问题在于还能支撑多久……」
梅格少校以低沉的声调说道。此时又有新的通讯传来,青年当场回应──激烈枪战的喧嚣声紧接著响起。
「──我是萨利哈史拉格!听见了吧,我们自后方遭到急袭!快点派支援过来!对手有连级规模!」
雷米翁长子急迫的声音传来。伊库塔用眼神向梅格少校示意,努力以沉稳的语气回答:
「副官正在安排增援。我做个确认,袭击来自后方?敌方部队渡河了?」
「来自后方!在我所见范围内没有渡河!是从下游侧突然出现的!如果收到事先警告,明明可以更妥当的迎击,监视河边的家伙在搞什么?」
萨利哈抱怨的样子让伊库塔领悟一切。从监视者没有任何联络的事实倒推回去,原因显而易见。
「通讯手多半遇袭了……是亡灵下的手。」
「──看来曝光了。收手撤退。」
「呜、呜……」
在两手被捆在身后低垂著头的帝国士兵面前,双手捧著精灵的影子悄然说道。那并非他本人的搭档。他威胁通讯手,强迫他发送假报告到现在。
「真是太没用了……花费那么多时间,绕到敌军背后的居然只有不到三十人。以这个人数,想支援我方也难以如愿。」
他语带叹息地抱怨。虽然突破严格的防备趁隙游泳渡河,这对他们而言也是苦肉计。本来他们应该在更早的阶段整批队员绕行至敌军背后──如果不是有那群可怕的猎人阻拦的话。
「因为那些家伙的关系,在开战时有八百余人的人员不知减少了多少?……全部的幸存者加起来多半也不到一百人。」
队长的话让周遭的影子们握紧拳头垂下头……不论这场战争的胜败,亡灵部队本身的命运即将竭尽。他们不能不意识到,他们的存在逐渐消失在不断转变的历史缝隙间。
「不过,我们要尽到最低限度的使命──好好见识吧,帝国军,这是我等亡灵最后的爪痕。」
「……!抱歉,阿伊。我们未能完全挡住敌军入侵……」
翠眸青年的声音透过精灵传来。伊库塔毫不犹豫的驳回他充满苦涩的道歉。
「说什么傻话。使出替换通讯手这种拐弯抹角的手段,证明他们直到最后都没办法以整批兵力入侵。你们并非未能完全挡住敌军入侵──而是达成了最好的成果。」
伊库塔断然说出并非任何安慰的事实。既然守卫广大战线的人手有限,完全阻挡亡灵入侵从一开始便不可能。明明是这样,猎人们的战果却逼近了那个不可能。托尔威没有任何理由道歉。
「在和你们战斗经过严重的消耗后,亡灵们作为部队大概早已半死不活了……对于那即使如此依然达成任务的执著,我可以坦率的表示佩服。」
「…………」
「目前,伊格塞姆荣誉元帅的部队正前往萨利哈史拉格少校的岗位驰援。雷米翁兄弟应该能坚持到他们赶到为止。而且,苏雅也在那里。」
「……嗯!」
在托尔威勉强挤出开朗的声调回应后,通话结束了。在战况持续如走钢索般危急的现状下,托尔威没有空关心兄长们的安危。伊库塔也一样,在派出援军之后只能期望他们坚持到援兵抵达为止。最重要的是──至今最大的冒险已迫在眉睫。
「……该在什么时机从哪支部队开始撤退呢?雅特丽,若是你的话知道吗?」
在发出救援请求经过两小时后,萨利哈史拉格等人依然守在壕沟内忍受敌军袭击。虽然壕沟在建造时设想过被敌人绕至背后的情况,但实际上发生时无法避免苦战。
「嘎啊──!」「呀啊!」
双方之间不再有进行枪战的距离。每当在阵地边缘进行攻防,同袍便一个接一个倒下。即使如此,他们仍勉强挡回第五波进攻,萨利哈史拉格手持上了刺刀的风枪大喊:
「你们别退缩!举起武器!将敌人挡回去!」
就算他这样替大家打气,部下们在接连的战斗中渐渐喘不过气。在切身感受到毁灭气息近在咫尺的兄长身旁,算完伤亡人数的斯修拉开口:
「……在刚才那波攻防中又有十二人阵亡。防卫即将到达极限了,大哥。」
「呼~……我知道!啊~可恶,升任校级军官后还得打满身泥泞的白刃战吗!」
为了不因为恐惧与焦虑迷失自我,萨利哈刻意吐出无关紧要的抱怨。经过与伊库塔的模拟战及军事政变的惨烈战场,他也学会了何谓自制。另一方面,态度毫无改变的苏雅淡淡地分析现状:
「我们大约是在三小时前发出救援请求。即使最接近的骑兵部队以最快速度赶来,也还需要三十分钟。」
与所说的内容相反,她既不焦急也不害怕。由于在意她的态度,萨利哈向她攀谈:
「……喂,米特卡利夫中尉。」
「是?」
「你不害怕吗?」
他坦率地问。苏雅被问到后一瞬间愣住,接著事不关己地回答:
「这个嘛──不可思议的是,我不怎么怕。因为我一直尽力做到最好,如果最后结果不行了也能接受。」
她边说边以几乎无意识的动作为十字弓装填下一支箭矢,嘴角忽然浮现乾涸的微笑。
「而且──其实我还有一点期待。」
「……期待?」
「期待听到我阵亡的消息时,那个人会露出什么表情?──因为我觉得……这大概是我唯一能撼动他心灵的瞬间。」
那个回答让萨利哈哑口无言好几秒,然后大声叹息。
「……虽然我之前就隐约发现了,你心态很扭曲啊。」
「多管闲事。少校才是,更夸张的惊慌失措如何?像第一次打模拟战时那样。」
苏雅的讽刺直刺心头。雷米翁的长子嘴角微微发抖。
「……我现在决定了。就算我死在这里,唯独不要比你早死。」
「是吗?──啊,对了,我想到一个厉害的作战计画。少校你单独冲出壕沟突击敌人,承受一千发左右的子弹,我们则趁机逃脱,这个计画如何?」
她以牙还牙。萨利哈正想再以讽刺反击,又忽然想到什么低声发笑。
「……原来如此,爱徒吗?」
「嗯?」
「你自己没发现吧,你刚才的措词和索罗克那家伙一模一样。」
苏雅的脸庞猛然泛起红晕。观察敌军动向的目光保持不动,她以激烈的口气反驳:
「连一丁点都不像!请在死前订正刚刚的发言,少校!」
「谁要订正啊笨蛋~!我说你啊,什么叫期待自己死了对方会露出什么表情!那是什么阴暗的热情!啊~真是的,好久没那么倒胃口了!既然都钻牛角尖到那种程度了,快点去跟他来一发啊,胆小鬼!」
「唉────不愧是只有脸长得好看的人,说出的话果然不同!除此之外的好处全都被老么拿走的人真可怜!」
「喔!啊……!混蛋,刚才那番话完全越线了,喂!给我记住,等我跨过这一关我一定要揍你!」
「请便请便~!不必客气拿枪来也行喔!小混混和我打架怎么可能赢得了我!」
两人吵吵嚷嚷地斗嘴同时进行牵制射击,看得周遭部下们张大嘴巴。面对与濒临全灭的状况毫不相称的脱线场面──斯修拉嘴角非常罕见地浮现微笑。
「……呵……」
受到他眼神示意的直属部下们点点头。斯修拉手持大型散弹风枪,与自己排的成员们一起将手贴在壕沟墙上。
「……啊?喂,斯修拉?」「等等──你做什么?斯修拉夫上尉。」
两人疑惑地问。斯修拉依然面带微笑地回答:
「我采用你的提案,米特卡利夫中尉。当我们的突击分散敌军注意力时,你和兄长一起朝反方向逃脱吧。虽然挨一千发子弹实在太勉强──但能争取到一些时间吧。」
听到弟弟这番话,萨利哈脸上浮现为难的苦笑。
「你、你在说什么啊,斯修拉……?快蹲下来,抬起头很危险吧。因为你体格壮硕……」
伸出一手制止想靠近的兄长,雷米翁的次子继续道:
「把那家伙留在你身旁,大哥。虽然有些啰嗦,她会将你的人生推向正面的方向……一定会远比我做得更好。」
「──不,所以说,你在说什么──」
即使如此,萨利哈还是无法接受弟弟的话,伸手想去抓对方的肩膀。斯修拉轻柔地挥开那只手,忽然想起陈年的回忆。
──你真的不擅言词啊。体格长这样又板著扑克脸,哪会有人靠近你。脸上的肌肉不能放松一点吗?
他们打从一开始就是一对不相似的兄弟──哥哥多话又轻率,弟弟粗鲁又沉默寡言。他身体壮硕,却喜欢跟在哥哥背后。
──啊~算了,勉强你是我不对……唉,明明不有趣,也不必硬要笑嘛。由我居中调解就行了,反正我们会一直在一块。
回过神时,他们总是在一起。在同一个家庭成长,读同一所学校,成为军人之后,比起么弟他更担心兄长。他知道弟弟迟早会走向自己的道路,但觉得兄长还对路途感到迷惘。
──放心吧。在弟弟困扰时总是站在眼前的背影,那就是哥哥──
如今他已不再担心。经过许多失败与挫折后,尽管脚步不稳,兄长笔直地迈步前行了。他不知不觉间学会跌倒也能站起来的坚强。和童年时所见的一样,如今兄长的背影宽阔可靠。
「──别了,哥。」
──斯修拉脱口喊出十几年来没喊过的称呼。他推开对方还想抓住他肩膀的手,迅速爬出壕沟暴露在敌人面前──他第一次觉得,长得体格魁梧真好。目标愈大,愈容易吸引注意力。
「──斯修拉~~~~!」
兄长呼唤自己名字的声音传来。斯修拉‧雷米翁没有回头,和跟随在后的部下们一起向敌军突击而去。
「喔喔喔喔喔!」「弹药,拿弹药过来!」
「第二区域被巨炮命中,出现大量伤亡!」「这家伙没呼吸了!医护兵~!」
萨扎路夫的壕沟阵地好不容易挺过桥梁的来回攻防,顽强地持续防守。然而,这场奋战也接近了终点。
「……部队整体的耗损率超过三成了,准将阁下。」
「…………」
梅尔萨中校的话令他咬紧牙关。此时,腰包内的搭档发出通讯通知,萨扎路夫立刻回应:
「……我是暹帕‧萨扎路夫。」
「我是伊库塔‧索罗克……非常抱歉,上游有两处地点遭到敌军突破了。你那里也很快将被包围,请立刻撤退。」
撤退命令以正式的口吻下达。萨扎路夫也想过,该是那种指示来临的时候了。
「……不,我拒绝。」
他用沉稳的声调说道。黑发青年罕见地迟了几秒才回答:
「──不好意思,我没听清楚。再说一次。」
「我不会撤退。不,我当然会安排大部分士兵撤走,但我和我的直属后备队将留下殿后。顺利的话,保卫战应该能在这里继续几小时──」
萨扎路夫以坚定不移的口吻断然表示。伊库塔僵硬的声音透过精灵传来:
「……萨扎路夫准将,开玩笑也该有个限度。」
「听起来像玩笑话吗?」
他始终坦然的声调显示了决心有多坚定。青年的声音开始颤抖:
「……真的……真的请饶了我吧。连这一瞬间都濒临极限了,即使后备兵力全数投入撤退支援,以现在的局势能不能摆脱追击都很难讲。」
「正因为如此,才需要有人拖延敌军吧。我会在这里坚持守住,尽可能让更多士兵平安归返。既然负责前线指挥,那应该是我的工作──」
「我不想要你死!」
青年的怒吼声传遍四周,周遭的部下们回头查看发生了什么事。不再掩藏焦虑的伊库塔愈说愈急促:
「快点、请现在马上撤退!你明白的吧,我没有命令你们死守!一接近防卫极限立刻放弃据点后退!以让士兵活著抵达下一个岗位为大原则!我应该再三告诉过你们,那就是伊库塔教条!」
伊库塔身为元帅的主张,让萨扎路夫忽然微微一笑。
「……是啊。那么,这是我独断独行。」
「…………!」
「无视命令展开的战斗没有什么教条。事后随你高兴尽管召开军法会议吧──我要挂断了。」
「等等!请等一下……!」
青年的声音带著恳求之色。伊库塔喋喋不休起来,那不稳定的语调一点也不像他。
「真、真拿你没办法──既然如此,我就告诉你吧。其实我有个秘藏的秘计,到目前为止的发展也全在我计算之内,后方准备了将追击你们的敌军一网打尽的陷阱。所以,你坚守在那里反倒是给我添麻烦──啊~真是的,真伤脑筋~准将阁下在这种时候都不会察言观色──」
萨扎路夫嘴角浮现苦笑。回想对方至今饶舌的程度,刚刚那番话简直像是舌头忘了上润滑油一样。
「嗯,我很清楚……在你的人生中,这是说得最拙劣的谎言。」
「──呜──!」
「我知道你并非已无计可施,但没有将敌军一网打尽这种方便的事……我起码也明白这点小事。因为我好歹受过高级军官的教育啊。」
男子以极为温柔的语气断言。这次的沉默,是至今持续最久一的一次。
「──成人──」
「……?」
「──没有成人在。」
伊库塔断断续续地说道。就像直接坦露心声一般,青年一字一句地说出口。
「父亲死去,母亲亡故。自从和骑士团的大家一起成为军人后,就没有『成人』在我身边。没有除了同伴以外可靠的人物……将我们视为后辈引导我们的年长者。」
「…………」
「我并未抱著期待。战场并非有余力悠哉地照顾他人的地方……特别是北域动乱是场恶劣的战争。在那种环境中,光是为了保命便耗尽全力是理所当然的。
可是,你不一样。你认真地聆听我们这些受轻视的菜鸟准尉的意见,与我们并肩而战,低头求长官接受我们的请求。在那个地狱中──对我们而言,你是唯一一个可靠的『成人』。」
即使只有一个人,身边有可靠的年长者在,对于当时的他们而言,那是多么大的救赎。
「我──不想要你死。」
不再有任何策略手段,舍弃身为军官的判断力。萨扎路夫在精灵的彼端看见了与年龄相仿的青年脸庞。
「……谢谢。」
想著与伊库塔‧索罗克及「骑士团」的邂逅带给自己的事物,他悄声道谢。
「多亏遇见你们──我也得以成为像样一点的成人。」
一切都总结于此……当他从发迹之路掉队失意地待在北域时,半是放弃了人生。然而回过神时──暹帕‧萨扎路夫不再讨厌现在的自己了。
「请等一下!等等──」
萨扎路夫单方面地结束通话。因为再听下去,他很可能心生依恋。
「……阁下……」
听到对话的梅尔萨静静地走过来。但萨扎路夫立刻转向她告知:
「统整部队展开撤退吧,梅尔萨中校。如同刚才所说的一样,此处由我来负责。」
面对他充满决心的眼神,梅尔萨却忽然微笑著摇摇头。
「……交给兰兹中尉来办吧。我要留在这里。」
「我不允许。中校,这是命令。」
萨扎路夫努力不掺杂私情,再度命令眼前的副官。然而──梅尔萨本人就像看著耍任性的小孩子般耸耸肩。
「无视命令独断独行,已预约军法会议──你认为这样的你,发出的命令究竟有多少强制力?暹帕‧萨扎路夫准将阁下。」
「呜──」
被这么一说,他无法反驳。当萨扎路夫再次开始考虑说服她所须的论点,梅尔萨主动依偎过去开口:
「我是你的副官。我是教育你如何当高级军官的人。在我眼中看来,你的决定很正确。
正因为如此,我很乐意陪你到最后……所谓成人的理想姿态、引导他人者的责任,原本不就是这样的吗?」
梅尔萨以毫无阴霾的眼神说道。两人接著互瞪了一会,萨扎路夫投降般地垂下头。
「……你这个人总是如此。始终帅气的贯彻道理,一点也不在意我的心情。」
正因为她是这样的人,他才抱著好感。正因为她是这样的人,他才希望她生还。可是──萨扎路夫在内心某处也明白。正因为她是这样的人,她不会拋下自己。
「我一直很尊敬这样的你──所以,这真的是最后一次做确认。
在我身旁赴死也没关系吗?」
萨扎路夫倾注所有诚意发问。梅尔萨立刻敬礼回答:
「没关系。无论在几小时后死去,或是活到五十年后──我都会将那里设定为我的岗位。」
那快速球般的答覆充满她的风格。喜悦与安心到了极点,萨扎路夫甚至感到头晕目眩。
「……所以说,那样很犯规啊。」
「失礼了。因为我喜欢你害羞的表情。」
梅尔萨嫣然一笑说道。那个可靠的笑容让萨扎路夫也跟著微笑,心中想著──如果直到最后的瞬间都能待在这位坚强的女性身旁,再也没有比这样更好的人生句点了。
「那么──开始吧。」
「……嗯!」
两人彼此有力地点点头,并肩在阵地内迈步前行。为了在他们主动选择的最后战场上,打一场无愧于任何人的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