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玉音放送透过国内全体精灵传达声音的特性,伊库塔在齐欧卡军刚展开撤退后发表的战败宣言,等于当场传到了帝国全体国民耳中。
他们一开始感到困惑,接著是焦躁──军方输了。那该怎么办?齐欧卡军明天就会攻入帝都吗!若是那样的话,他们会有什么下场?全部沦为奴隶吗?
不过随著时间经过,民众察觉状况似乎与最糟糕的想像不同。因为他们得知了齐欧卡军久攻不下已撤退的事实。两个矛盾的讯息让他们困惑不已。敌军撤退了,元帅却宣布帝国战败。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不久之后,民众找到消除矛盾的答案。那便是──元帅的宣言主动搞砸了应当打赢的战争这个事实。那并非军方的判断,甚至不是女皇的意思,而是伊库塔‧索罗克个人下达的命令。
国民立刻群情激愤。他们终于发现,令人难以置信的无理之事落在自己的身上。理应为国家带来胜利的军方背信弃义。图利敌国,导致帝国落败。对于帝国军的盲目信赖作为民心的最后依归,由于这件事,以非常极端的形式遭到背叛。
受到前所未有的冲击,该如何行动?人们思考著。按照平常的作法,军人的罪行应该在军法会议上接受裁决。可是,这次的罪魁祸首是如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史上最年少元帅,以其压倒性的才能一手担起军方组织的伊库塔‧索罗克本人。有谁期待他的罪行在军法会议上会受到正确的裁量?
换成以前的时代,他们也只能忍气吞声。因为民众没有地方代替军法会议审判军人,也没有勇气直接向皇帝上诉不满。不过──现在有了。那正是依皇帝的命令,与国民议会同时设立的机构。相对于被期待将来确立为立法机构的国民议会,将制订出的法律适用于个别案例的存在──换句话说,这是负责司法的地方。
「第一次国民审判开庭──入场吧,被告伊库塔‧索罗克。」
审判长庄严但有些不熟练的声音回响著。在一层层围坐于托钵状会场内的与会者中心处,受到全员瞩目的黑发青年以双手遭捆绑的模样被带入场中。
「让他坐在那里,双手向后捆绑固定住。别让他做出什么可疑动作。」
也许一方面因为被告是军人,审判长以谨慎万分的流程将被告固定在座椅上。伊库塔‧索罗克没有怨言地接受这个待遇,他在披风被没收后穿著与一般军官没有差别的服装,佩服地喊出声:
「……因为是第一次,我还担心情况会如何,不过比预料中更有模有样呢。唉~虽然我也没有直接见识过齐欧卡的人民审判,分不出细节部分的缺点──」
「保持肃静!被告只准在我们要求时发言!」
伊库塔带著参观朋友新居般的亲切感开始说话,遭到审判长严厉斥责。与会者们立刻皱起眉头,不过这才只是个开端而已。
「……那么,现在开始审问被告伊库塔‧索罗克。审判官,宣读他的嫌疑。」
受到催促的一名审判官站起身,诵读手边的文件。
「开、开始宣读──第一条,未经皇帝陛下允许在玉音放送中说出『战败』一词之罪。第二条,以那份宣言图利战败撤退的齐欧卡军之罪。第三条,出于个人动机杀害宰相之罪。第四条──」
他以变调的声音逐一列举罪状。全部读完之后,坐在最前排的一名与会者举起手。
「……我代表全体参与者问第一个问题,审判长。」
「允许发言。」
审判长按照事先安排的流程立刻下达许可。那名壮年男子起身沉重的开口:
「列出数项罪名,其本人也承认罪行。到这里为止都没问题。可是──我有一点实在难以理解。一个十分单纯,我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之处。」
他的视线直射青年,眼中的感情半是愤怒半是困惑。男子选择先消除后者。
「伊库塔‧索罗克。你蒙受陛下的恩宠,以史上最年少之身就任元帅高位──为何做出那种行径?」
他拋出天经地义的问题。伊库塔轻轻耸肩回答:
「就算你问为什么,我本来──就对于那两者都感觉不到任何价值。」
「────!」
以发问的男子为首,会场内的参与者们掠过一阵骚动。切身感受到他们的惊讶,青年又往下说:
「在场几乎所有人,至少都早已掌握了我的经历吧?你们不觉得不对劲吗?光是这种人爬到元帅地位这件事本身,在正常的时势、正常的人事安排下绝不可能发生。年纪太轻也是一部分,但最重要的理由在于身世。」
「……你是指你的父亲巴达‧桑克雷死于狱中一事吗?」
男子接著发问。这好像与事先安排的流程不同,男子在受到审判长提醒后先行坐下,再度徵得同意发问。虽然觉得这种形式拐弯抹角,在这样的场合若不对发言制定规则将会不可收拾。考虑到不熟悉的部分,表现得还不错。伊库塔一边心想,一边回答第二个问题:
「对于导致那种结果的缘由,坦白说我不在乎。也许是当时年纪小,我不太记得双亲了。不过──生活受到剥夺让我愤怒。我这个人本来应该作为高级军官的儿子,在事事如意的环境中成长吧?突然有人从旁干涉毁了那样的生活,那就是我怨恨帝国的一贯理由。」
青年毫不畏缩地说道。紧接著有另一名年轻男子举起手,徵得同意后发言:
「……由于贵族们治理不当,你的双亲因此身亡,这样的际遇的确有同情的余地。可是──陛下应该给予了你足以弥补的恩宠。现在的你,作为放眼帝国史上也独一无二的英雄飞黄腾达。只要想要,没有你无法得到的东西。不是这样吗?」
对方看来打从心底无法接受,那番话让伊库塔嘴角浮现讽刺的微笑。
「恩宠……恩宠啊。」
「……有什么奇怪之处?」
年轻男子不悦地问。青年高声回答:
「我受够再当天真黄毛丫头的保姆了。」
整个会场再度发出骚动。在收到新的问题前,伊库塔接连不断地继续道:
「你们听我说。对外明明在扮演暴君,那女孩骨子里却彻底是个烂好人。不管谈论什么,她的口头禅都是啥民众的幸福啦、执政者的义务啦,真是烦死人了。因为她太过廉洁,我想从国库里弄点零用钱都得费一番力气,和平常的辛劳比起来一点也不划算。」
青年说著露骨地叹了口气。与会者们惊愕地张大嘴巴。
「就算当成只限于肉体的关系想纯粹享乐,她那寒酸的身材完全不符合我的喜好。啊──不过难得有机会,哪怕勉强自己也该让她怀孕吗?让怨恨多年的皇室混入我的血统,试著想想或许相当痛快啊──呜!」
一声闷响打断他的话语。一名与会者掷出的墨水瓶击中青年肩膀,将他的军服染黑一块,以此为开端,整个会场中的群众情绪爆发了。
「叫他闭嘴!叫那家伙闭嘴!」「不,现在马上勒死他!」
「别开玩笑了,你这家伙!」
「我们至今都把这种畜生当成英雄崇拜吗……?」
与会者们异口同声的怒吼并丢掷物品,双手被捆在后面的青年连遮挡身体都做不到。眼见会场失去秩序,审判长慌忙敲响木槌喊道:
「保持肃静!保持肃静!与会者不准丢掷物品──暂时将被告带下去!这样根本无法继续审问……!」
收到指示的法庭人员解开绳索与椅子之间的绳结,直接拖著青年的手离开会场。直到他的背影完全消失为止,群众的怒吼与咒骂都没有停下来。
「──阁、阁下……」
为了避免被告面临私刑等情况,在伊库塔转移时,军方也派出数名监视者随行。不过,身为其中一人的梅格少校看到的,是走出法庭的青年军装四处染上墨渍的凄惨模样。
「所以说,我已经不是阁下了,梅格少校──话说回来,场面弄得比预期中更加白热化啊。虽然太快就激动起来,与会者们都很热烈,那是再好也不过了。」
伊库塔甚至显得心满意足地说。在不知该对他说什么才好而陷入沉默的军人们面前,他举起夹在衣服缝隙间的墨水笔。
「来。虽然不知道是谁丢的,这枝笔的价格可不便宜。希望你好好拿著还给原主。」
他这么说道,将墨水笔交给法庭人员。不忍心再看下去的梅格少校双眼浮现泪光。
「……为什么?为什么你会遭到这种……!」
面对肩膀颤抖发出呻吟的梅格少校,伊库塔微露苦笑。
「这样对待卖国贼很合理啊──那么,各位可以送我回美丽的牢房吗?因为今天再到会场露脸的话,恐怕会丢掉性命。」
青年大而化之地说完后迈开步伐。梅格少校丝毫看不出他内心的想法,为了至少避免青年受到更多侮辱,他站在青年身旁往前走去。
啪!手掌甩在脸颊上的尖锐声响传遍四周。在女皇位于皇宫一角的办公室内,她正与挡住门口不放她通过的文官少女──瓦琪耶瞪著彼此。
「我只再说一次──让我见索罗克,现在马上!」
夏米优的声音带著怒气。挨了一巴掌的瓦琪耶脸颊隐隐作痛,但她毫不在乎地迎面回应:
「我也会不服输地再三说明──现在无法让你和伊库塔哥见面。这是他本人的意思,在政治上也有不得已的苦衷。你应该明白那个含义吧?」
呜,女皇不禁词穷。同时,约尔加奔到她身旁跪下。
「……陛下,请您做出冷静的判断。伊库塔独断发出战败宣言的影响,目前已超出帝国军的范围,如今还在扩大中。如果您在这个阶段接触伊库塔,无法避免引起国民的误会。他们愤怒的枪口将会转向您,导致连政治体制都无法维持……!」
戴眼镜的青年以悲痛的语气述说。他说出的内容,让夏米优一口气吊起眼角。
「独断──你说独断?开什么玩笑!那份宣言本来──」
她的声音突然中断。抵在嘴边的食指挡住了女皇的发言。瓦琪耶近距离注视著她的脸庞,清楚地说道:
「『后面的话绝不能说出口』。可以吗,夏米优。」
「──!」
那带著强烈暗示的话语令夏米优屏住呼吸。瓦琪耶凑在她耳畔呢喃:
「……因为我们是朋友,我在一定程度上猜到了情况。现在的伊库塔哥和你,其实立场应该颠倒过来才对。没错吧?」
夏米优的心脏猛然一跳。发现秘密被看穿的女王愕然地看著瓦琪耶,白衣少女继续小声说道:
「伊库塔哥在最后关头抢走了你的角色……我明白你想听他本人说明。不过,你也要好好考虑目前的状况。他抢走你的角色,代表本该由他来承担的立场落到了你身上。即使在这个前提下,你也能马上去见伊库塔哥吗?」
「…………!」
「他今后暂时会在国民审判及牢房之间往返。不过──你也一样丝毫没有空闲。除了我国与齐欧卡以战后处理为主的外交关系之外,饱受战争摧残的国土也急需维护……那正是名副其实的属于皇帝的工作。你自己的心应该绝不容许你放弃职务。」
当她搬出君主的义务为盾牌,夏米优便无从抵抗。正当夏米优不知所措的呆立不动时,少女以双臂紧紧的拥抱她的身躯。
「抱歉,尽是说些讨人厌的话,夏米优……我不会让你忍耐太久。在不久之后,我一定会安排机会让你与伊库塔哥会面。我答应你──所以只有现在,你要忍耐,拜托……」
瓦琪耶的恳求让夏米优垂下眼眸。就伊库塔一事而言──目前她除了相信那句话以外什么也做不到。
同一时间,在中央军事基地的会议室里也聚集了一群神情严厉的军官们。
「……看样子,主要的成员都到齐了。」
站在房间深处的雷米翁上将如此宣告。在他视野中的出席者,有老友伊格塞姆荣誉元帅、阶级相当的席巴上将、托尔威、马修、哈洛这些骑士团成员,以及苏雅‧米特卡利夫中尉。决定人选的基准,是与伊库塔‧索罗克关系密切者。
「我重新问一次。在你们当中,有人事先知道他的企图吗?」
翠眸将领努力用冷静的语气确认。他主动担起主持会议的工作,理由是他在这些人当中与伊库塔的个人交情较浅。一阵沉默笼罩室内。
「没有……是吧……那我就相信谁也没有撒谎。」
拋出如警告般的开场白后,为了促使所有人发言,雷米翁上将主动提出话题。
「首先,我不明白他的意图。坚持一场胜仗输了,究竟对谁有好处?」
又是一阵寂静。虽然察觉所有人脑海中都有相同的疑问,翠眸将领仍继续道:
「假设──虽然不想说出这种话,假设他一直与齐欧卡有勾结,企图从元帅这个立场图利敌国。就算如此──时机为何是现在?例如让齐欧卡获得胜利之际,或是将帝国逼向灭亡之际,还有许多更具效果的时机。在精心准备与极力发挥智谋赢得决战之后背叛,我一点也不明白他的选择。」
对于雷米翁上将独自深入思考的困惑,在此时马修首度有所反应:
「……他不希望帝国灭亡。不过,也不想让帝国获胜。」
微胖青年悄然呢喃。翠眸将领的目光犀利地转向他。
「……马修少校,你的意思是?」
「我只是说出一时想到的念头。不过──正常来想会是如此。先不论事情的好坏,那家伙不会做不合道理的事……目前的状况与那则战败宣言,应该必然有某些目的。」
马修根据自己心中的伊库塔形象说出口。雷米翁上将沉吟一声。
「不想让帝国获胜吗?……如果这个推测直指核心,那么他的企图从一开始便超越了军人的范畴。」
听到那句话,哈洛脑海中一瞬间十分突兀地掠过一个印象。
「……陛下……?」
她并未试图发言,那句话几乎无意识地脱口而出。雷米翁上将愣愣地转向她。
「……贝凯尔少校。你刚刚说什么?」
「……啊,不,我也是一时想到──刚才那段话,硬要说的话更像是陛下会有的想法……」
哈洛没什么自信,断断续续地说道。由于内容敏感,翠眸将领也无法轻易深入探讨。
「……少校,最好别胡言乱语──」
「无妨。继续吧,贝凯尔少校。」
至今保持沉默的伊格塞姆荣誉元帅,代替他催促哈洛发言。雷米翁上将惊讶地望向老友,哈洛在他面前谨慎地斟酌言词开口:
「……那个,该怎么说才好?打从以前开始,陛下自省的精神就远比其他人来得强烈。此处指的自省并非单指她本身,还包含帝国这个国家的现状在内──啊,很抱歉,我无法好好用言语描述──」
「我大致明白哈洛小姐想说什么。总之──你不认为赢得与齐欧卡的战争,夺取领土扩大疆域,促使国家更加繁荣这种简单的想法符合陛下的期望……是否是这样呢?」
一旁的托尔威替苦恼该如何说明的哈洛补充道。听到么儿整理的内容,雷米翁上将脸上浮现焦虑神色。
「等等,等一下。照刚才那番话的走向……简直像在说目前的状况是陛下本身所期望的,不是吗?」
现场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危机四伏。席巴上将如劝告般地说道:
「我在几小时前见过陛下……照实来说,她十分慌乱。只要我并非有眼无珠,我实在不认为那反应是在演戏。」
「我也这么认为。所以──刚才的推测应该只有一半猜错了不是吗?」
托尔威更加深入的谈论。从黑发青年与女皇两人身上一直感受到的「某种事物」,在他心中骤然构成具体形貌。
「这个情况也是陛下所期望的。然而──因为某些差错,有非常大一部分出现了决定性的改变,靠陛下的力量已经无法修正……局势若是如此,说不定也能说明陛下为何慌乱。这是我的看法。」
造成现状的理由来自青年和女皇两人,而非其中之一──托尔威十分确信这个直觉,连他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然而,他的观点在现阶段实在太过缺乏根据。雷米翁上将冷静地开口:
「……臆测到此为止。我不认为在假设上加上更多假设能够接近真相。总之,我们先专注于从国民审判讨回他这件事上。」
「虽然我有同感,但这并不简单……从在审判上的态度来看,他本人似乎没有那个意思。」
席巴上将面带苦涩地说道。他们全体都已得知,伊库塔的言行举止在国民审判第一天便遭到民众深恶痛绝。托尔威一脸思索地说:
「……即使用上强硬手段,也没办法将他讨回来吗?阿伊既然身为军人,我认为以道理来说,他应该优先接受军法会议而非国民审判。」
「一般而言是这样。不过,他是元帅。一个年纪轻轻便以特例形式发迹,甚至成为帝国军精神支柱的人物。谁也不觉得这种人在军法会议上会受到正确的裁决吧。如果我们要求交出他,直接等于表明有意替他遮掩罪行。」
席巴上将的回答令托尔威陷入沉默。在他身旁,马修立刻提出另一个提议:
「……那么,陛下呢?目前召开的国民审判本身,不是直到短短数年前都还不存在的集会吗?在大法院审判政治犯应该是帝国以前的惯例。若由陛下讨回那家伙──」
「即使在实质上解体从前作为腐败贵族巢穴的大法院,把权限委让给国民审判的人正是陛下吗?……国民议会与国民审判的存在是陛下公正以及品德的象徵。如果她本人做出从那里强行抢夺罪人的举动,民众对陛下的信赖将从基底崩溃。更何况坚持『只有伊库塔‧索罗克要在大法院接受审判』更是免谈。这等于在宣言要让他的罪行不了了之。」
席巴上将的话语让马修说不出话来。从国民审判讨回伊库塔这个乍看之下很简单的目标,愈思考愈变得难以实现。此时他们也察觉──连这种情况也包含在青年的企图之内。他是故意置身于他们无法出手相助之处。
「…………」
「──啊,等等,苏雅小姐?你要去哪里?」
看出讨论的结果,苏雅掉头摇摇晃晃地迈开步伐。被哈洛叫住之后,她动作僵硬地停下脚步。
「……去、哪里?的确,我要去哪里来著?」
她断断续续地说著,重新转向哈洛等人的脸庞,因为重重交叠混杂的情绪微微颤抖。
「我自己也不清楚。更重要的是──照这样下去,我会闯下什么祸吧。」
在那一剎那,其他人一瞬间看出她有多危险。雷米翁上下将即刻发出指示:
「贝凯尔少校,制住她!」
「是、是!」
收到指名的命令,哈洛马上从后面架住苏雅。虽然她没有挣扎,从身体的颤抖却感觉得出她的自制力已来到悬崖边缘。雷米翁上将痛心地看著垂下头反覆紊乱呼吸的苏雅。
「……这也无可厚非。她比任何人都更相信他,在他的领导下走到这里。不论军阶高低,和米特卡利夫中尉一样受到打击的人也不少……姑且不论事情真相,他有说明的责任。首先必须从问出他的真心话开始……由谁过去?」
翠眸将领严肃的询问。那个问题,让所有人神色凝重地互相对望。
*
从环绕一名青年的混乱越发加深的帝国,来到位于其遥远东方的齐欧卡共和国首都诺兰多特。在首都北边的综合医院,一间病房中也有一名青年即将从漫长的睡眠中醒来。
「…………嗯…………嗯…………」
他微微睁开眼睛,白色的天花板映入眼中。光是这样,他便知道周遭充满了在战场上无法奢求的安静与清洁。他的目光转向一旁,一名熟悉的女性正替放在窗边的花瓶加水。
「…………你在做什么,米雅拉………?」
「────咦?」
米雅拉的动作戛然而止。就像怀疑自己听错般犹豫了几秒之后,她战战兢兢地回头看向约翰。藏在眼镜下的双眸与他四目交会──
「──哇?」
下一瞬间,约翰的身躯被对方紧紧拥入怀中。无视于他的惊讶,米雅拉往手臂加重力道,彷佛在说她绝不会松手。
「……太好了……!我、我还以为真的不行了……!」
「咦?咦──?」
「我马上找医生过来!你别动!」
才刚这么想著,她却立刻离开他身旁走出房间。约翰一脸错愕地注视著她的背影。
「……抱歉,我大致想起来了。」
在医生收到苏醒报告赶来诊察,确认约翰在健康方面没有重大问题之后,约翰也恢复到大致能想像自身现状的程度了。
「我有记忆。但是,对于哪些是事实哪些是梦境有些模糊不清。可以由你来说明吗,米雅拉?」
「当然可以……所以,现在拜托你好好静养。」
米雅拉以迫切的口吻说道。当他点点头,她开始说明:
「目前战争停止了。当你在指挥途中昏迷之后,我等因为海军落败无法运输援军等理由放弃入侵帝国,全军撤回齐欧卡本国。这里是位于首都诺兰多特的综合医院的特殊病房。在司令部倒下后,你直到今天连续睡了超过一个月。」
米雅拉的话听得约翰咬紧牙关。虽然几乎已经领悟,得知这个事实带给他很大的冲击。
「果然是这样吗?……我在那最重要的一战……输了吗?」
真实感在迟到许久之后涌上。然而──不等他开始自责,米雅拉便打断他往下说:
「的确,我等逼近到离帝都只差一步之处,却未能攻下那一步……然而,这绝非约翰你一个人的责任。」
白发将领愣愣地回望她。米雅拉的双眸悲伤地摇曳著。
「我在你倒下的瞬间领悟,这场战争已经不行了。我们无可挽救地失去了通往胜利的道路……这多半是全体军官共通的感受。证据在于,除了我以副官身分暂时担任总指挥之外,没有一个人开口要主动代替你指挥。」
「…………」
「我们把太多事交给你处理了。无论是构筑战略、现场指挥与精神上的支持──因为一切都集中在你一个人身上,在你倒下的瞬间,一切都崩溃了……我们应该更加分工合作的。如果将现场的判断交给现场人员负责,至少把精灵通讯的次数减少一半,你不会在那个阶段倒下吧。」
从她的口吻,约翰也听出在自己清醒之前她曾一再后悔与反省过许多次。而现在的他也无话可以否认。
「……是啊。那的确是战败的原因。」
「──约翰。」
「我以为能够战斗到底。以为只要用精灵通讯,就能以完全的形式实现对齐欧卡全军的指挥。这么一来,我不可能输给任何人……但是,我的能力在自己也不知道的地方有其极限。单靠我的头脑,无法完全处理在多个战场分别四处行动的大量士兵动向,与越到后半段越发复杂化的战况。即使如此依然逞强地试图做到,结果就是这场败仗……一切正如你所说的,米雅拉。」
约翰紧握的拳头在膝盖上发抖。然而──苦恼一会之后,他眼前的米雅拉摇摇头。
「……我们是不是战败了还不得而知。」
「……咦?」
「还不清楚。因为没攻下帝都就撤退,光看这一点的确会觉得我们打了败仗……可是,在那之后发生了怪事。帝国方单方面地宣布国家『战败』,而非赢得胜利。」
从她口中得知这个出乎意料的事实,约翰惊愕地瞪大双眼。
「战败……?等一下,这到底是──」
正当他要直接说出疑问,房门外的走廊上传来慌张的脚步声。约翰以目光查看,发现熟悉的壮汉打开房门现身。
「喔喔,真的醒了!」
一看到在病床上坐起身的青年,哈朗大喊。体格与他形成对比的娇小副官,从他的背后探出头。约翰脸上浮现喜色。
「哈朗、米塔士官长……!你们也平安无事吗!」
「喔,虽然我肩膀中弹正在住院!话说回来,你这家伙!一睡著就睡那么久!你是打算补上至今没睡的觉吗!」
哈朗指向自己包著绷带的左肩开口。听到那句话的瞬间,约翰终于对自己的变化有所自觉。
「……这样吗?我『睡著了吗』?」
青年茫然的呢喃。对于以不眠体质著称的约翰‧亚尔奇涅库斯而言,这代表极大的变化。约翰不知该如何接受而陷入沉默,米塔士官长从一旁探头注视著他的脸。
「你的脸色看起来不错耶,头头。我听说你昏倒时吓了一跳,不过能好好睡一觉不是很好吗?」
「……说得真简单。我其实很不安,因为连医生都说『不保证病人会清醒』……」
米雅拉深深地发出叹息抱怨。此时病房外有人敲门,所有人的视线同时转了过去。
「请问~有军方的访客想会面,要让他们进来吗……?」
护士拘谨的声音从门后传来。米雅拉举起一只手制止反射性想同意的约翰,这么回应:
「约翰才刚刚清醒,情况不稳定。请你这样告知他们,请他们回去。如果有话要转达,叫他们找米雅拉‧银。」
「嗯?米雅拉,我还好──」
若只是跟访客交谈的程度没有问题。当约翰正想这么主张,副官拋来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我说过我非常担心你吧。还没办法从病床上爬起来,你就自认为很健康了?」
「咦?啊,不。」
「听好了──病人要老实养病。」
「──Yah。」
她不由分说的魄力让约翰点了头。紧接著,米雅拉又说今天的会面到此结束,将哈朗与米塔士官长在转眼间推出病房外。
几天后约翰的状况显而易见的好转,米雅拉也不再对访客那么神经质了。结果,第五天来探望约翰的「白翼太母」成功地与青年会面。
「──看到你清醒,我松了口气。没想到你会足足睡了一个月。」
艾露露法伊削著带来探病的苹果说道。葛雷奇站在她背后不远处──由于突然碰到早一步前来病房探望的哈朗,两人正无言的对彼此施加压力。先放著这两名壮汉的争执不管,约翰向太母低头道歉。
「……抱歉,泰涅齐谢拉少将。都是我放弃指挥所致。」
「别这样,我也没有资格向你抱怨。你明白吧?如果我就任舰队司令官,海战或许会有别的发展。」
艾露露法伊以十分自然的口吻背负起一部分战败的责任。对于现在的约翰而言,这比什么都更让他感动。她将切成八片的苹果递了一片给他,自己也咬了一口手上的苹果,发出清脆声响。
「话虽如此,其实我也不清楚现在的状况。听说自从帝国军发出那神秘的『战败宣言』后,完全没有追击撤退的齐欧卡陆军。拜此所赐,平安回到故乡的士兵比意料中来得多──不过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约翰也随著面露不解的艾露露法伊抱起双臂思索。在安静下来的病房内,两名壮汉的视线不知第几次撞在一块。
「……啊啊?」
「喔喔?」
「葛雷奇,别在病房里吵架──国民议会也彻底陷入了混乱。由于不清楚战争的结果是胜利或落败,他们似乎无法决定该奉承还是责怪阿力欧。与帝国的外交活动似乎在台面下进行,但对方的应对据说不得要领。可以看成是发生了某种紧急状况吧。」
太母淡淡的陈述见解。默默聆听的米雅拉在此时插嘴:
「……又是军事政变吗?像在希欧雷德矿山作战时那样。」
「……很难讲。造成问题的『战败宣言』是以玉音放送播放,还是索罗克的声音对吧?若是军事政变,等于那家伙背叛了国家。可是……」
说到此处,一段记忆突然在约翰脑海中复苏。当他由于滥用大脑而抵达极限,于即将丧失意识之际与伊库塔交谈的内容。那当然不可能是现实──他也明白那应该是疲惫不堪的大脑产生的幻觉。不过,就算在这个前提下,黑发青年的话语仍让他留下深刻的印象。
「……那番话是告别……?」
「嗯?」
不清楚缘由的艾露露法伊怔怔地看著自言自语的约翰。青年无意谈论幻觉,默默地摇头。
「……没什么。老实说,我也无法想像帝国的内情。我们只能一边关注外交进展,一边作为军人加强防卫吧。我也会立刻到陆军露面。」
「约翰,所以说你现在还没……!」
看到他随时都可能跑出医院的样子,米雅拉面露忧虑之色喊道。艾露露法伊望著两人的模样,试著不经意地多管闲事。
「米雅拉已经交出报告了吧?那么你急著回去也没用。和阿力欧一样,高层也难以决定该怎么对待你。在现阶段还不确定你是打胜仗的英雄,还是败军之将。你认为会有工作指派给这样的军官吗?」
「……呜……」
「希望你在评价明确出来之前安分一点,应该是高层的真实想法。我建议你现在就豁出去享受休假。你至今过度投入工作了,这不正是个好机会吗?」
她以这样的理论,给予对方选择休息的必然性。她也和米雅拉一样,不希望约翰重返不眠不休的日子。身为被阿力欧‧卡克雷带来齐欧卡的人──艾露露法伊暗暗地认为际遇相同的青年就像是她的弟弟。
「无论我国与帝国的外交活动如何进展,有一件事是确定的──暂时不会再发生大规模战争了。无论齐欧卡或帝国,都在这次的决战中耗费了太多国力。我国民众厌战热潮高涨,帝国也没愚蠢到会动用元气大伤的军队发动报复战吧。战乱的时代迎向终点──虽然无法这么断言,不过肯定是要暂停了。」
太母说出几乎确信无误的推测。目光投向窗外,她悄悄地继续道:
「接下来是政治的领域……我有意在近期朝那方面啄一啄就是了。」
「──咦?」
「等到有具体计画我再告诉你。好了──聊得太久害你疲倦也不好,今天谈到这里为止吧。来,要走了,葛雷奇。虽然我说过叫你们别吵架,为何你们带著可怕的表情玩起拇指摔跤了?」
她起身拉拉葛雷奇的袖子,两人直接一同离开病房。在目送他们离去后,约翰抵著下巴沉思了半晌。
*
无论女皇或军方都无法收拾局势,帝都直到现在仍介于战时与平时之间。在这样的情势中,对伊库塔‧索罗克的第五次听证会,和第一天一样在剑拔弩张的气氛中进行。
「……我要问被告,你是从何时开始欺骗陛下的?」
与会者拋出新的问题。那个内容让青年沉吟一声抬起头。
「嗯~这问题真叫人苦恼。虽然我从相遇时开始,总是想著『我要利用这家伙捞油水』,但你问我具体而言从何时开始欺骗她的话……老实说,我不知道从哪里算起。因为我嫌麻烦,由你们来判断行吗?」
他的发言混合了自暴自弃与傲慢,绝妙地惹人厌恶。在场的与会者们发出愤怒的呼喊。这一天同样也有人丢东西。
「保持肃静!与会者别向被告丢掷物品!……索罗克被告,你的回答全都太过于挑衅了。用更真挚的态度面对。这种言行举止只会造成最终的判刑加重,这点事情你应该也明白吧。」
「所~以~说,我就是厌倦了那一套装模作样,现在才讲出真心话。真不该顺著形势当上什么元帅啊。如果坐上更轻松的位置,明明可以长久做下去的……咦?这代表事情不是我的错吧?」
伊库塔像是临时想到般说出口。紧接著,一个纸镇咚地一声砸中他的额头。
「……好痛……丢东西是没关系,但别用铁块砸我啊。因为我可是双手被捆著。」
结束这一天的听证会被送回牢房中,青年摸摸额头的肿包说道。此时──威风凛凛的脚步声传遍四周打破了这个空间的寂静。
「既然这么想,那就别说出令人想丢东西的发言如何?团长。」
这么称呼他出现在牢房前的人,是从父亲那一辈起便与他结识的陆军上将库巴尔哈‧席巴。伊库塔以夸张的动作欢迎亲近人物的来访。
「欢迎来到美丽的监狱──第一位是你吗?席巴上将。」
「是啊……虽然派『骑士团』其中一人过来也可以,但我们认为在这个阶段能最冷静地与你交谈的人是我。说来平凡无奇,因为我年纪大阅历广。」
「哈哈,的确没错。换成马修,在说话前应该会先给我一拳。」
「你明白的话最好。下一个人选要挑米特卡利夫中尉吗?」
「…………我真心对此感到害怕。」
本来态度捉摸不定的青年露出认真的表情说道。席巴上将低声发笑环顾四周。
「不过,没有人在啊。我以为这种地方整天都会有人监视。」
「表面上是这样的……不过,在夏米优主导下成立国民审判时,我也涉及了此处的人事安排。坦白说,看守全都是熟人。不管我们说什么他们都不可能偷听,这一点请放心。」
伊库塔以阶下囚的立场这么承诺。席巴上将点点头,一屁股坐在铁栏杆前。
「原来如此……看来可以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不摆明说清楚果然不行吗?」
「是啊。如果你连对我都用审判上的戏言敷衍──我只能代替巴达上将敲你脑袋一拳了。」
男子这么说著,向紧握的右拳吹了口气。伊库塔连忙以双手抱住脑袋。
「饶了我吧。席巴叔叔的拳头劲道会直透脑子。」
「那就坦白交代──吶,伊库塔小子,你是基于什么想法做出那种举动?」
席巴上将宛如在劝戒恶作剧的侄儿般以沉稳的口气发问。伊库塔嘴角浮现苦笑。
「……面对你,无聊的隐瞒没有意义呢。」
他心服地表示,同时正襟危坐地重新转向对方。那个动作在表明,他已无意继续开玩笑。
「如你所料,我有苦衷。可是──除了有苦衷这一点以外,我无法揭晓任何事……光是这么承认都算擦边球了。请别深入思考。可以的话,希望你也别猜到原因。」
青年说出谜样的话语。席巴上将注视著他的眼眸悄然开口:
「──你顶替了她的角色?」
寂静笼罩现场。伊库塔的表情没有变化。不过──席巴上将从沉默性质的转变,领悟到自己说中了。
「……这样吗?……虽然我不想猜对……果然是这么回事吗?」
席巴上将随著叹息接受此事,进一步挖掘真相。
「……『那个』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最初的模拟战结束时吧。不过这是指涉及我的部分。」
「这代表她本人心中在更早以前就培养出那种思想了吧。那方面是……啊,这样吗?在齐欧卡吗?」
「更糟的是,那边还有对此推波助澜的人物。无论在帝国或齐欧卡……那孩子真的总是被棘手的家伙盯上。」
伊库塔面露苦涩地说道。既然已经被看穿,他认为再继续隐瞒下去也没有用,接著往下说:
「唉,这只是一半的原因。另一半是我单纯想这么做。」
青年转钉截铁地说。席巴上将在听到之后脸上首度浮现困惑。
「……这是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我在根本上不曾考虑过拯救这个国家。应该说『从未能这样想过』比较正确吗?所以……这个状况果然也是我本身的愿望。」
青年如此说道,露出有些寂寞的微笑。他回忆自己与金发少女的邂逅──感觉已相当遥远的过往,想著自己走到这一步为止的因果。
「收到那个邀约时,我无法拒绝……事到如今想想,那或许早已是答案了。」
当天深夜,中央军事基地。心急得甚至等不到第二天早上,试图夺回伊库塔的军官们聚集在与上次相同的会议室内。
「我与他本人交谈后,得以确认许多事情……在这个前提下,我发现情况很糟糕。」
已跟伊库塔会面的席巴上将开口第一句话就这么告诉众人。在表情变得僵硬的全体成员面前,他继续述说:
「他打算就此将事情推展到极限为止。他在审判上的发言全部是蓄意为之,既不动摇也不混乱,更不自暴自弃。他彻头彻尾是一如往常的伊库塔‧索罗克……正因为如此,要阻止他极为困难。」
席巴上将表达了严峻的看法。沉默地思考一会后,马修发问:
「……关于发出战败宣言的理由,那家伙说了什么?」
「他说有无法退让的苦衷。而且,那同时是他本人的愿望……具体的内容我难以说出口。就连目前在场的人,都不应该抱著轻率的心情得知此事。」
那番话令在场所有人心神不宁。苏雅率先反驳:
「……你是说在我们当中,有哪怕一个人抱著轻率的心情吗?」
她以低沉的声调开口。看到她目光连眨也不眨地直视自己,以及表情与她相同的其他人,席巴上将察觉自已的错误并摇摇头。
「……不可能有,刚才那样说是我的失言。那我就说了──贝凯尔少校与托尔威中校的推理说中了,『战败宣言本来应该由陛下之口下达』。」
他断然告诉众人。那一瞬间,原本只是推测的说法得到证实化为真相。所有人表情僵硬,马修以颤抖的声调说道:
「……真的?」
「此事绝不可外传。不夸张的说,这会导致国家崩溃。」
席巴上将严厉地警告。他继续涉及真相更深入的部分。
「以战败救国。虽然身为一名军人难以接受,那便是陛下的构想……帝国以前的社会制度,政治、军方与民众的关系──陛下确信这一切都已没有未来。因此她设立国民议会,改革各种制度,战败宣言则是最后一道手续吧。陛下准备以主动背叛民众,被狂怒的民众正确的处刑来达成由民众发起的革命──」
「……可是──伊库塔顶替了她的角色。」
托尔威悄然插话,席巴上将重重颔首。此时,雷米翁上将开口:
「……你是指两人的角色颠倒了吗?原本在陛下本人被处决之后,支持作为组织尚未成熟的国民议会同时领导国家的任务,应该由她最信赖的人物伊库塔‧索罗克来承担。虽然他身为元帅,这样在形式上与军事统治只有毫厘之差──不,正因为如此人选才是他吧。陛下期望国民议会在毫无野心的名将掌管军方期间,成为一个成熟的国家决策机构吧。」
「玉音放送的时机决定了一切。一旦先宣布战败宣言,被拋下的那一方就无法再做相同的举动。因为已经无人能承担国家的未来了。」
伊格塞姆荣誉元帅像补充般添上一句话。哈洛也加上她的分析:
「……陛下多半也没跟伊库塔先生谈论过战败宣言一事。因为说出口显然会遭到制止。她一直暗中计画,打算不让任何人发觉地执行,却还是被伊库塔先生看穿了。」
「……只要看穿计画,抢先一步发出宣言应该并不困难。因为那家伙是元帅,战争整体情势的发展会最早传入他耳中。只要抓准齐欧卡军放弃入侵撤退的时机,陛下无论如何都会在情报方面落后于那家伙……」
马修咬牙切齿地说。哈洛听到之后突然惊觉地抬起头。
「……仅限于有事之际,元帅也可以使用玉音放送。我记得听过陛下与伊库塔先生谈论这件事。当时我以为是为了与齐欧卡决战所做的准备的一环……如今想想,那是他为了抢在陛下之前发出战败宣言埋下的伏笔吧。」
到了现在回顾过去,有许多件事情都能看出当中的意义。不过,当时他们甚至连产生怀疑的念头也没有。这可以看出伊库塔十分小心,以免让同伴们感到一丝不对劲。
「事情我大致明白了──到头来,那个人将会如何呢?」
苏雅为了寻求结论谈起下一步。席巴上将回答了这个问题:
「他在国民审判上的态度诉说了一切……包含被人民之手制裁,遭到处决在内,都是发出那份宣言者的任务。」
他的决心显而易见。青年不可能半途拋下主动代替女皇承担的立场。
「他心怀死志。正朝著处刑台肃穆前进──那就是伊库塔‧索罗克为了让夏米优陛下活下来而做的决定。」
「──那么,你也一直对同伴隐瞒了自己的野心吗?」
在第八次听证会上,有人向青年拋出这样的问题。自从与会者们的兴趣转移到他跟「骑士团」的关系上之后,伊库塔也必须谨慎地答覆。
「……唉,对呀。如果坦白一切他们会入伙,那我会考虑考虑,但在他们当中没有这种类型的人。哎呀,真是的,身边全是些乖宝宝真叫人窒息。」
伊库塔吐吐舌头。他主张自己只是在表面上与他们来往亲密,实际上丝毫没对他们放下心防。大多数与会者轻松地接受了这个说法,因为这与青年至今累积的印象一点也不矛盾。
「即使如此,你们应该是可以在战场上彼此性命相托的关系──你对他们没有罪恶感吗?他们人人都很仰慕你,为信任你而战吧。」
对方以诉诸良心的口气发问。因此伊库塔在回答时──彻底扮演了从一开始就没有良心存在的人。
「因为有这样的事情,我才觉得不能轻信别人。」
这一次没有东西丢过来。纯度不断上升的仇视与轻蔑的视线,从四面八方贯穿青年。
「……我从高等军官学校时期开始一贯保持品行不佳的作风没有白费啊。愈调查我在军中的言行举止,愈会强化『这家伙很可能做得出来』的印象。」
伊库塔在牢房内躺在床铺上喃喃地说──要让在审判时首度接触自己的人产生坏印象,靠他的口才可说是易如反掌。只要察觉对方寻求的是什么样的恶棍,按照他们的期待行动就行了。至少比扮演圣人更合我胃口,他微带苦笑地心想。
「唉,审判继续照这种感觉走下去──嗯?」
青年感到有风吹上脸颊,目光忽然转向铁栏杆另一头。几秒钟后──两道脚步声不出所料地在铺著石板的走廊上响起。出现在他眼前的──是全身怒不可抑的爱徒,以及站在她身旁的炎发将领。
「…………」
「你果然来了吗,苏雅。我大致明白……伊格塞姆荣誉元帅也同行的理由。」
两人走向脸上浮现的笑容有些抽搐的伊库塔──一直往前走到几乎撞上栏杆的苏雅,一瞬间伸出手臂穿过栏杆缝隙抓向青年的衣襟。伊库塔以千钧一发的反射动作猛然退后躲开。没抓住猎物的右手,在他面前烦躁的颤抖著。
「不,等等──不要马上杀过来,起码听听我的藉口。」
「听完之后,会有意原谅你现在的作为吗?」
「……大概有困难。不过,想揍我一百拳的冲动可能会减轻到八十拳左右。我认为这个差距不小喔──无论是对我的脸来说,还是对你的拳头来说。」
感受到迫切性命危机的伊库塔开口。苏雅目光笔直地盯著他,不久后放下手臂。
「……大致上的来龙去脉我都知道了。你代替陛下背叛了国家,才会落入牢里对吧。」
「大体上是如此。但是──这同时也是我本身的愿望。希望你重视这一点。」
伊库塔一脸认真地说,但苏雅毫不在乎这件事──不管是谁的愿望、是为了谁而做,他都确实决定并实行了此事。他不顾忌自己,企图擅自寻死的事实没有任何改变。
「……旭日团你打算怎么办?应该还没解散吧。」
「嗯。所以──这次要解散了。老爸的事情加上我的行动,勉强留下两度发生过不祥事件的部队,大概对任何人都没好处。」
「…………」
「比起这个,现在最好考虑你自己的事。你本来便是我的爱徒──啊,这也是过去式了吗?──总之处于微妙的立场上。如果轻易行动会受到我的牵连。你最好暂时躲在基地里老实度日。」
伊库塔考虑状况提出忠告。苏雅听完之后,嘴角浮现可怕的笑容。
「……你这个人──这是彻头彻尾的瞧不起我啊。」
「…………」
「你以为我是那种叫我老实躲著,就会乖乖听话的货色吗?正好相反──既然知道你不希望我做什么事,之后我当然会全力去做不是吗?」
苏雅如发出宣战布告般说道,双眼灿烂生辉地闪烁危险的光芒。
「总之,以旭日团再发动一次军事政变就行了吧。好,我去做。既然事情的真相全部揭晓,『骑士团』成员与席巴上将很可能加入,另外还有雷米翁上将,至于在这里的伊格塞姆元帅,只要说服一番也很可能协助不是吗?打从一开始,就没有一个人想让你送命吧?」
「……呜。」
「要是拉拢了这批人物,岂止什么军事政变。国民审判即刻中止,顺便解散很可能啰嗦的国民议会,军方当天就将你抢回来。啊──愈想愈容易进行不是吗?军国主义果然直接了当,真好。」
苏雅微低著头低声发笑。她的双眸由下往上瞪著伊库塔的面容。
「──你冒了好多汗,团长。」
「嗯,我很焦虑。因为你说要做就会去做。」
「你能理解再好也不过了。那么,我先回去一趟。下次我会带著军队回来,给我等著──」
苏雅转身准备离开,手腕却被用力拉住。她疑惑地回过头,看见青年紧握著自己的手。
「……拉著我做什么?」
「你还别走,我们再谈一会。」
「谈了能够怎样?我可不会被你说服。」
「嗯,我知道。毕竟我们相处也很久了。」
「……那么,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
苏雅正要拉高嗓门,喉头却僵住了。她在青年注视自己脸庞的眼神中,看出令人心痛的迫切情感。
「谈什么都好。我只是──想听你的声音。想看你的一举一动……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与你直接见面交谈了。」
「────!」
「我真的不会说服你。因为──我也无意退让。我早已决定接下来要做的事,现在只是厚颜无耻地逼迫你们在事后同意而已。我没有资格期望你理解……你也改变不了之后的结果。」
「……这算什么?你以为我无法发动军事政变吗?」
「没错。至于理由……首先,席巴上将和雷米翁上将都会阻止你。战败宣言已经宣布,现在需要有人为这次背叛负起责任,上将他们也理解这一点。在这个前提下……我无意让自己以外的任何人背负责任。
然后是第二个理由。虽然你现在应该没发现──你本身也无法背叛夏米优的努力。你已经知道,她一路以来有多么努力,你记得她为你接受军官教育提供了支援……苏雅‧米特卡利夫这个人绝对无法将那些事情视为无物。」
伊库塔笃定的断言。那讽刺的信赖,令苏雅握紧双拳。
「……我又必须让给那孩子了吗?」
「……苏雅。」
「再一次吗?和军事政变时一样,我的感情是次要的?叫我接受这种事?……开什么玩笑。开什么玩笑──开什么玩笑!」
她放声大喊,双手伸入栏杆内。伊库塔没有躲避,这次苏雅抓住他的双肩。
「看著我!直视在此处的苏雅‧米特卡利夫!与其他任何人无关,国家未来关我屁事!这是我的人生!我最重视我的感情,才来到这里!」
「…………」
「──既然无法发起军事政变,我会和愿意参与的部下一起暴动!反正要做的事都一样。只是袭击这里用武力抢走你罢了!即使灭亡的下场近在眼前也无所谓,我的感情会一直活到那一步到来为止!尽力而为,挣扎到耗尽全力──我才终于能够接受!接受在我心中一直盘据的烦躁!接受因为你而产生的感情!否则那会永远在我心中焖烧……!」
苏雅急切地诉说──被无法扑灭的烈火持续烧灼的痛苦。她吶喊著,都是因为你我才会如此难受。未能升华为恋慕或爱的不成熟情感,与嫉妒交织在一块沦为扭曲的攻击性,她对于自己的无可救药绝望得流泪,却无法停止。因为觉悟到这正是自己,她绝不会让步。
「──吃饭时,一开始会先吃水份多的水果。」
青年的声音悄悄地传入耳中。抓住他肩膀摇晃的双手因此顿住不动。
「没有的话就吃蔬菜,如果也没有蔬菜就喝一口水。吃东西虽然快,但用餐礼仪并不差。喜欢的食物是加了强烈辛香料的南域风炖菜,对于周遭没有多少人理解暗暗感到不满。你认为基地餐厅的菜肴辣味和风味都不够。另一方面,你也很喜欢甜味十足的冰点与茶。」
「…………」
「对于长官与同辈态度强硬,不过对待部下的态度就沉稳温和许多。自己的指导是否偏离重点?有没有引导对方走向好的方向?──训斥部下时,你总是在意这些问题,会做笔记。虽然对猫狗等小动物感到棘手,但并不讨厌。因为疼爱它们很快就会产生感情,你只是为了避免这种情况保持了距离。」
伊库塔继续说道,宛如慈爱地关注孩子成长的父母一般。
「自从在军中意外重逢以来,我一直关注著你。我怀抱连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的温暖心情,一直关注著──你的判断、你的挣扎、你的成长。
你一开始非常讨厌我吧。你的性格与我截然不同,骨子里勤奋又诚实──正因为如此,能和你慢慢地互相理解,让你认识并接纳我的做法令我很开心。将自己的想法传达给不同的他人,让自己的思维在某人心中存续下去──就我而言,这是十分幸福的事。」
青年这么告诉她,抓住她放在肩头的双手。彷佛在表明他们之间已无从切断的精神连结,以及从今以后将一直存在于彼此之间的羁绊。
「我要订正刚才的话,苏雅──你现在依然是我的爱徒。你了解我、向我学习、反对我,不盲目地服从我,持续走在自己的路上。我打从心底尊重你的姿态──」
青年直视著对方,倾尽所有诚意告诉她。迎面收到这番话,低著头的她嘴角微微颤抖。
「……谁会……」
「────」
「……谁会接受这种话啊──!」
苏雅像闹脾气的小孩般甩开他的手狂暴起来。伊库塔面露为难的微笑,放松力气随她去闹。
「──啊──」
下一瞬间,苏雅的身躯如断了线般瘫倒。她没感觉到一丝疼痛便昏迷过去,炎发将领沉默地站在她背后,举起右手准确地压迫了她的脖子。
「……不好意思,伊格塞姆荣誉元帅。」
「我决定按照你的期望行动。」
男子以坚定不移的语气断然说道,接著重新转向青年往下说:
「不过,希望你答应我一件事──如果你接下来改变想法,无论如何都想活下去的话,到时候不管是找我或其他人,你都要毫不犹豫地求助。」
「……好的,我会那么做──谢谢你,索尔叔叔。」
伊库塔带著真心实意的感谢首度如此呼唤对方。男子听到之后──嘴角浮现一丝用放大镜观察才看得出来的微笑,又如剎那的幻影般恢复原状。
「……呜……」
同一时间。不管再怎么希望也无法如愿与伊库塔接触,夏米优的焦虑无止境地膨胀。
在办公室内处理政务,她发挥的效率也不到平常的一半。光是压抑只要稍有松懈随时都会吶喊出来的情绪波涛,就需要非比寻常的专注力。
「──陛下,『骑士团』成员们来访。」
这时候,门外传来露康缇的声音,女皇肩膀一颤,她停顿一会,勉强装出平静的语气反问:「他们有何来意?」
「他们说不是为公事觐见,而是有事想与您私下商量。」
「……知道了,让他们进来。」
夏米优做好觉悟同意道。马修、托尔威、哈洛三人很快穿越打开的房门进入室内。三人都神色严峻,不必开口也诉说了内心的想法。
「我们想讨论关于营救伊库塔一事。」
马修省略所有礼仪,开口第一句话就这么说。夏米优从办公桌旁起身正要开口,哈洛却先行制止了她。
「请等一下,陛下正准备说出的事情,就留在您胸中也无妨。因为我们已经掌握了情况。」
「……这样……吗?……我已经有所觉悟,会接受你们的任何责难……」
「我想说的话当然堆积如山,不过现在没有那个时间。不管是责难或发怒,不先把那个笨蛋拖过来什么也没办法做。陛下也是如此吧?」
微胖青年一派理所当然地说道。他没有多余地顾虑自己的心情,反倒让夏米优感到救赎,她望向设在房间一角的接待区。
「正是如此……坐吧,我们静下心来慢慢谈。」
「……被告?……索罗克被告!伊库塔‧索罗克被告!」
「──嗯啊?」
呼唤自己的声音,令正在打盹的青年从小睡中醒来。自四面八方投来的危险目光霎时间落入眼帘。确认过自己双手向后被绑缚在坚硬椅子上的状态,伊库塔也终于想起情况。
「──啊,失礼了。我觉得今天看来会拖很久,不小心打瞌睡了。」
「有人会在审判中打瞌睡的吗!你的罪行正受到裁决,保持严肃态度聆听!」
「嗯~如果来杯浓茶的话我还可以撑过去……请问,现在休息一下如何?」
这并非挑衅,而是认真的提议,可是与会者们分不出区别,怒骂声从所有角度倾注而下,伊库塔将这当成闹钟,大大地叹了口气。
伊库塔在这一天的听证会结束后同时被送回监狱,一走进牢房,他就趴在床铺上,背著手抚摸由于长时间坐在坚硬椅子上而感到疼痛的背部。此时──他听见了接近的脚步声。
「──今天是你吗?派特伦希娜。」
伊库塔从床上坐起身开口。走到铁栏杆前的她,在听到之后露骨地皱眉。
「……不,你为什么知道是我?我明明连一句话都还没说。」
「你们在表情与走路方式等各方面都不同。要我指出所有判断的要点吗?」
「……我会丧失自信,算了。你真的是个令人害怕的家伙。」
派特伦希娜撇撇嘴。她直接坐在铁栏杆前,生气地瞪著对方。
「话说,你快点出来啊。如果你死了哈洛会哭耶。这样不是没遵守约定吗?」
「永远活下去这种约定,哪怕是我也办不到啊~」
「笨蛋,我是叫你别死在哈洛之前。对于拯救过的人,得负起一定的责任吧。」
「……的确得负责,我无话可以反驳。」
她的指责让青年苦涩地垂下头。派特伦希娜看到以后回到体内,取而代之出现的是哈洛沉稳的笑容。
「午安,伊库塔先生──其实刚才听说你在审判上打瞌睡,我不禁笑了出来。」
「啊──不,会睡著很正常啊。本来明明有点期待,没想到我的审判会如此无聊。椅子很硬,又一再问相同的问题……唉,一开始有改善的余地是当然的,我期待大家今后向齐欧卡好好学习。」
「呵呵呵……伊库塔先生会坐在被告席上批评审判内容呢。」
「不然老老实实地洗耳恭听那些责难,全力强调自己正在反省,神情悲痛地夸大不幸程度谈论身世比较好吗?」
「我有点难以想像──不过,『从现在起我们要你这么做』。」
哈洛转而以强硬的口吻说道。感受到她气息的变化,伊库塔也正襟危坐。
「姑且不论往后的事,首先要全力避免死刑。这是我们归纳出的方向。」
「……大家聚集起来商量过啦。嗯,我认为这是相当冷静的目标设定。」
「为了尽可能减轻刑责,陛下与我们都在极力采取措施。不过令人伤脑筋的是,有个坏心眼的人满口谎言搞砸我们的努力。」
「喔~那家伙到底是谁?一定不是什么正经人。」
听到青年装傻,哈洛咬紧下唇。
「我不会要求你辩解──至少保持沉默不可以吗?这么一来,我们在事先疏通与印象操作上都会轻松很多。」
「虽然很想这样做,但能言善道的伊库塔在那种场合实在很难闭上嘴巴。」
「……未必需要判死刑才能达成你的目的。举例来说,即使是判决监禁,民众的郁闷同样能得到发泄。虽然这种做法很狡诈,只要向国民们发出你每天遭受严厉的讯问、消瘦憔悴得不复从前等等『近况报告』──」
「实际上却像这样在牢房中悠然自适的生活?」
「就是这么回事。如果你愿意接受,由我来当你的邻居也可以喔。」
哈洛看似在开玩笑,但从头到尾都很认真地提议。青年也愉快的笑了。
「如果能像现在一样随心所欲的读书睡觉,这种生活也不坏。再加上与你聊天的话,那就更棒了──可是,我还是要婉拒。」
伊库塔以沉稳的语气断然拒绝。哈洛猛然咬住下唇。
「……这个计画……哪里有漏洞吗?」
「只有一个──这个计画无法保护夏米优。」
听他指出意外的症结,哈洛哑口无言。伊库塔自嘲地叹了口气往下说:
「我要羞愧地坦白──我现在尝试去做的,绝非第一优先的候补方案。我考虑过更明智的做法,可能的话也想以不会有任何人死亡的形式完成。可是──我办不到。因为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满足作为前提的条件。」
「……作为前提的条件?」
「那就是夏米优原谅自己。」
金发少女的名字在此处果然也冒了出来。青年对于越发困惑的哈洛投以寂寞的微笑。
「这几年来,那一直是我的目标。你也知道吧。」
「……我当然知道。不过,光是这样我完全无法接受。为何陛下不原谅自己,伊库塔先生就非死不可?」
「有些不同。单纯是我若不死,那孩子就会死。有想死的心思,有非死不可的理由,找不到必须活下去的理由。当这三个条件齐备,人类会无从抵抗地赴死……夏米优心中在许久以前就集齐了其中两者。现在使她活下去的,只有剩下那一点──因为她还有必须活下去的绝对理由。那是作为一名皇族对于国家腐败的责任。」
「…………」
「不过──如果以后我活下去,她将失去那个理由。因为夏米优认为,只要将后面的事托付给我,国家就没有问题。在由她宣布战败宣言的原先计画中,被视为叛徒遭到处决的人是她,在她死后担起国家则是我的任务……你懂了吧。国民议会和国民审判都是她为了建立没有皇帝也能运转的社会而设立的机构。一切都是为自己死后所做的准备。换句话说──我这个人正是她允许自己死亡的依据,非得除去不可。为了以后也强行让那孩子活下去,我的存在无论如何都是个阻碍。」
伊库塔坚定不移的断然说道,看得哈洛屏住呼吸──她当然也发现了。夏米优这名少女,从第一次相遇起直到现在,一直怀抱著根深柢固的自残癖与毁灭愿望。
身为医护兵的哈洛,原本就知道「渴望死亡的心」是这世上最严重的疾病之一。要将决心求死的人拉回来活下去极其困难。这种疾病每个人各有不同形式的病灶,没有普遍的特效药存在。
「……陛下由我们来说服,无论如何都绝不会让她自杀。所以──」
「最接近她的我,花费数年时间也办不到。不好意思,我不认为你们联手说明就改变得了……当然,我不会说这不可能实现。用五年、十年──或更长的时间来面对,我相信她总有一天会解开心结。可是,你明白吧。如果她在那之前死去一切就结束了……人类只要有意,光是咬断舌头便会丧命,不管再怎么仔细监视也无从制止。稍微转开视线,那孩子就会死。」
哈洛握紧拳头。没错──那正是自杀最可怕之处。只要心中持续怀抱对死的愿望,与那股冲动的战争将每天持续上演,为了活下去需要打赢每一场仗。相对的,「死亡」方面只要战胜一次就结束了。比方说,即使「活下去」这一方占了九成九九的优势,以十分单纯的统计数字来说,那个人将在一千天以后死亡。
「让夏米优活下去,对我而言比什么都更加优先。所以我本身并不犹豫采用这个方法……不过,我感到很不甘心。其实,我希望让那孩子拥有想活下去的理由,而非死不了的理由。在与她共度的时光中,我一直寻找著那个理由……然而,最终未能如愿。我直到今天都没得到成果,时限终于到了。」
无力感让伊库塔咬紧牙关。面对他的苦恼,哈洛险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在出乎意料的时机,另一个她代为发言。
「听了你的蠢话,结果在搞什么?满口只会喊夏米优、夏米优的。」
伊库塔抬起垂下的眼眸。对方在此时替换人格出乎意料。
「……派特伦希娜?」
「我无所谓,你看著哈洛──吶,现在在你眼前的人是谁?别拿孩子的性命当挡箭牌逼人接受你的要求。这里也有哈洛的心情存在──不管发生任何事都希望你活下去的心情。你应该也明白吧?为了最重要的某个人,就可以全部忽视那一切吗?」
语气激动的派特伦希娜愤慨地说出纯粹为哈洛著想的话语,伊库塔的表情因为后悔而扭曲。他觉得自己只关注夏米优,将试图拯救自己的来访者放在视野之外的言行,充满了无可救药的愚昧与残酷。
「……我怎么可能无视你。」
他很清楚这像是诡辩。尽管如此,伊库塔告诉她,唯独这一点是他坚定不移的真心想法。派特伦希娜瞪视青年的扑克脸忽然切换成哈洛平静的神情。
「……对不起。将真心话交给那孩子来说是我的坏习惯。」
「不是这样的……至少那引出了我的真心话。」
伊库塔摇摇头说道。面对到现在仍然怀抱苦恼的青年,哈洛胸中涌上强烈无比的关爱──她做个深呼吸平静心情,缓缓地站起身。
「我明白此刻在这里无法说服你了……不过,我们直到最后都不会放弃。」
「……嗯,我觉得你一定会这么说。」
「是的,所以,请别贸然断定。」
留下这句前言之后,哈洛将双臂伸入铁栏杆中──伊库塔如同回应般上前与她静静地互相依偎。他们双方都有被对方的温暖救赎过的记忆。
「这个──绝不是离别的拥抱。」
哈洛如许愿般地开口。伊库塔一语不发,只是加重了拥抱她的力道。
「……呼~、呼~……」
被暮色染红的帝都大马路上。瓦琪耶与约尔加正跑向下一间准备拜访的有力人士宅邸。
「喂,瓦琪耶,你太拚命了。你有几天没睡觉了?」
「虽然我很想睡,但总不能让伊库塔哥死去吧。」
白衣少女气喘吁吁地回答约尔加的关心。为了从国民审判救出伊库塔,他们不分日夜地奔走。
「只要避开死刑判决,就能争取时间。现在明明只考虑著这件事,搁置了其他所有事务……但还是相当困难。有被告伊库塔哥本人大力将自己推向死刑,做起来非常吃力。即使全力找审判参加者事先疏通也未必赶得上。」
「……我们本身无法参加审判是最大的痛处。没想到与陛下关系接近,反倒会以这种形式招来恶果。」
他们已经在皇宫任职文官,不允许参加作为平民组织的国民审判。他们没有方法可以直接操作审判结果,只能四处说服能够做到的人物。
随著呼吸愈来愈急促,瓦琪耶的奔跑速度逐渐变慢。她在没多久之后抵达极限,停下脚步。
「……抱歉,约尔加,你背我吧。我在抵达下一处之前睡一会。」
「我正想著你差不多该这样说了,上来吧。」
约尔加立刻绕到她面前蹲下来向她露出背部。才刚刚靠上去,白衣少女立即发出睡梦中的吐息。
「──看样子大家都被被告的发言愚弄了。」
在关于伊库塔的第十一次听证会中,出现了前所未有的走向。一名男子起身,陈述与会场内看法相左的意见。
「请冷静下来。若将他的说法全部当真,有太多不可解之处了。请试著思考。至今多次拯救帝国脱离困境的人物,不可能在如此武断的冲动驱使下做出等同于自我毁灭的暴行。」
另一名女子在他之后举手,说出的话也和前一个人步调一致。
「我有同感。再加上,我觉得也不能忘了他领导帝国军取得胜利的功劳。在先前的决战中也是,若没有被告的指挥,齐欧卡军不是已入侵帝都了吗?」
他们一个人接著一个人举手支持前面的发言。终于安排好了吗?坐在会场中心处听著他们的声音,伊库塔心想。为了避免青年被判死刑,同伴们事先疏通过的与会者们正试图改变审判的走向。然而──伊库塔主动摘除了即将萌芽的新可能性。
「哎呀,终于露馅了。没错──其实我有更加殷切的理由。那可是说者哽咽,听者闻之泪下,在场所有人听到后必然会痛哭流涕的感人秘闻。」
伊库塔打断即将形成趋势的与会者发言开口。那刻意的表达方式,让试图拯救他性命的人都疑惑地皱起眉头。
「……所以,在发表之前可以再等我一会吗?我正在脑海中组织尾声的一幕。与双亲告别的场面该说什么话最令人落泪?很值得推敲呢。」
伸出的援手被青年挥开,他们之间发出叹息。难得约尔加等人将事先疏通过的人物送进审判会场──只要伊库塔本人持续摆出这种如解说员般的举止,无法期望能增加多少人站在这一边。
当天晚上,伊库塔也和上一次听证会结束后一样在牢中度过。同时,他也预料到来拜访自己的人会是谁。
「──你来了,搭档。」
伊库塔保持躺在床铺上翻开厚重书本的姿势,回应走过铺著石板的走廊,来到铁栏杆前的翠眸青年。托尔威脸上立刻浮现苦笑。
「我听哈洛小姐说过了……你看起来精神不错,阿伊。」
「因为审判快进入后半段了。我想尽量减少没有读完的书,每天都忙得很。」
伊库塔热切地翻著书页说道。托尔威看著他的样子在牢房前坐下,重新开口:
「虽然有很多话想对你说……在那之前,我有个好消息。」
「喔~你终于有了第一次的体验?对象是哪一位?」
「那、那个还没有。是更令人高兴的喜讯……斯修拉哥恢复意识了。」
「────真的吗?」
伊库塔停下翻书的手自床铺上坐起来。托尔威以笑容点头回应。
「……太好了。我也绝不想看到萨利哈大哥在得知弟弟先行去世时的表情。」
「他暂时需要静养,但幸好似乎没有后遗症,等到伤口愈合与气血恢复正常之后,即可回归军务……我真的松了一口气。因为伤势很严重,我以为即使是健壮的斯修拉哥或许也撑不过去。」
托尔威安心的叹口气,再度转向对方。
「还有另一件事,我想对你而言这会更让你开心。」
「……喔~?这种故弄玄虚的说法很不像你的风格啊。」
「呵呵,抱歉。那我说了──我们已确认萨扎路夫准将生还,和梅尔萨中校一起在齐欧卡过著俘虏生活,他好像也没有受重伤。」
正准备继续读下去的书本沉重地掉落在地上,伊库塔口中发出颤抖的声音:
「……那个人还活著吗……?」
他禁止自己去期待。因为期待在战争中得到回报的情况实在太少了。青年一直有所觉悟,好在随时收到阵亡报告时也能接受事实。不过──偶尔也有这种情况,也有突然造访的幸运。伊库塔这么想著从床铺上站起来,身体失去平衡再度瘫坐回去。
「……哈哈,伤脑筋,膝盖脱力了。这是近几年来我收到的最大的好消息……」
青年胸中充斥著强烈的安心感说道。托尔威微笑著注视他的模样,在此时补充:
「我想他们还需要好一阵子才会透过换俘重返这里。不过,他们两人会好好归来。只要等下去,一定会重逢。」
「嗯……那可得拜托你传话了。告诉他本人,我可是绝不会忘记他在意想不到的时机无视命令这件事喔。」
伊库塔一如往常地开起玩笑。不过──托尔威一脸认真地摇摇头。
「你亲口告诉他吧,阿伊。」
「…………」
「……活下去。这个国家没有人希望你死。特别是在我周遭,大家都因为你不愿活下去而感到悲伤。关于夏米优陛下的问题,我们一定也能设法解决。只要大家一起深入思考,一定会找到好的方法。如同至今一般……」
翠眸青年紧握双拳说道。伊库塔眯起眼眸,无论何时都过于正直地深信「骑士团」──他这种态度从以前起一直都没变过。
「……活下去吧,阿伊。我不愿意──我真的不愿意,不愿看到最憧憬的两个人,都先我而去……!」
托尔威双手抓著铁栏杆垂下头。伊库塔也像要依偎过来一般走向他──
「──啊呜?」
托尔威没有防备的额头突然被弹了一下。在眼眶泛泪抬起头的托尔威面前,给予他无情一击的对象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就算哭花了脸依然那么帅?啊~真叫人火大。」
伊库塔不讲理到极点地喃喃说著,又挺直背脊直视托尔威。
「那份憧憬就在这里毕业吧……我和雅特丽以后都是过去的军人了。往后反倒是你有必要意识到周遭众人对你的向往与羡慕。明明身居率领大军的立场,态度还像至今一样谦逊的话,你知道这样不像样吧?」
「──呜……」
「雅特丽承认的军人,我承认的搭档──那就是你,托尔威‧雷米翁。我认为这是最顶级的自信来源耶,或者说,其实你对我和她的评价其实没那么高?」
「──这怎么可能!」
当托尔威立刻大声否认,伊库塔露出苦笑。对于投向自己的任何谩骂,他的反应都不曾如此激烈。
「那就抬头挺胸。对我说『后面的事情包在我身上,安心去死吧』。这样一来,我也能卸下肩头重担了。」
他甚至建议对方说出这种不可能说出口的狂言。托尔威的眼眸悲伤地摇曳著。
「……我办不到,阿伊。失去朋友让我痛苦,失去搭档让我悲伤,这跟命中生物时的罪恶感一样──不管变得多有自信,唯独那份心情在我心中一直都一样。」
青年如此说道,望向自己不知曾扣下多少次扳机的右手。至今已夺走的生命,往后将夺走的生命。托尔威‧雷米翁一直面对著那一切。
「……是啊,那不变的本性正是你最大的优点。」
伊库塔以温暖的语气说出口,手伸向对方的肩膀──轻轻地拍了拍。就像站在先行离开者的立场上,鼓励他别慌张也别觉得不安,别过于逞强地走下去。
「──不要忘了。我的搭档是个胆小的好好先生,是个帅气到看了觉得不爽的小白脸。而且──是比任何人都更优秀的狙击手。」
简直像是镜像一般。听到那番话,翠眸青年心想。伊库塔‧索罗克只对他特别严格的态度、不管交流多少次乐趣仍丝毫不减的相处时光、作为他的搭档上战场这件事──往后也将一直是托尔威‧雷米翁的骄傲。
「──与会者对于他的心证止不住地恶化!没有其他可用的手段吗……!」
得知审判的发展,雷米翁上将悲痛的声音在会议室内回荡。在他和「骑士团」成员与苏雅的商议之外,他还跟志同道合的众多军官一起摸索营救伊库塔的方法。
「……乾脆颁发戒严令如何?用战争刚结束社会动荡的名义颁发,这么一来,审判将不由分说地中止。」
一名年轻军官豁出去提案。坐在他对面的同袍皱起眉头。
「以维持治安的名号实行镇压吗?……这算是最糟糕的藉口啊。」
「不然你说该怎么办!叫我们坐视他遭到处决吗?」
找不出对策引发焦躁,军官们站起来激动的争执。无法坐视不顾的席巴上将开口仲裁:
「你们别吵架,冷静下来。还有别忘了──无论多么焦虑,都不许动用超出军人领域的手段。那是我等剩下的最后的节度。」
他警告血气方刚的部下们不要冲动。看著两人反省之后分别就坐,另一方面,他用只有身旁军官听得见的音量低声呢喃:
「只要他本人不期望……对吧,伊格塞姆荣誉元帅。」
炎发将领以沉默回应。只要伊库塔肯说一句「救救我」──他们随时都有退回军阶章展开行动的觉悟……同时,他们也领悟到那一刻绝不会到来。
距离托尔威来访又经过五天后的晚上。到目前为止最充满气势和斗志的脚步声在监狱里回响,伊库塔一听到便当场察觉是谁来了。
「……啊,终于轮到你了吗?吾友马修。」
一手抱著大包袱的微胖青年叉开双腿站在牢房前。伊库塔走过去将脸颊朝向对方。只要手臂伸进铁栏缝隙,就能顺利触及。
「────」
「……咦?你不揍我吗?」
伊库塔意外地低头看著对方出乎意料没有挥来的拳头。无言的思考半晌后,马修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我本来这么打算,但罢手了……现在揍你,看来反倒会让你感到轻松。」
他的发言暗示了比殴打更严厉的处置。听到那番话,伊库塔的脸庞在继苏雅发怒之后再度抽搐起来。
「……你的气势好惊人。这是你有史以来最生气的一次吧,马修……」
「当然了,和这次比起来,连哈洛那件事都算小事。你瞒著我们抢先下手,不商量一声就背叛我们──还企图蛮干到底。」
马修恶狠狠地瞪著对方列出罪状,声音低沉地继续道:
「别以为我会像托尔威或哈洛一样温柔……我从一开始就没考虑过说服你,我会凭实力强逼你活下去,仅仅如此罢了。」
「如果和现在的你扭打在一块,我的确赢不了……不过,我觉得将我拖出牢房也没什么意义喔?」
「我可没梦想过靠腕力逼你反省──对决的方式是这个。」
马修将怀中的包袱放在地上。他解开包袱,里面放著一套颇具重量的将棋盘与棋子。东西看来不仅品质精良,使用者又很珍惜,棋子和棋盘都散发独特的光泽。
「……将棋……」
「我不知道曾输给你多少次,大概甚至没让你动用过真本事……不过,那也只到今天为止了。」
马修决然地宣言,在将棋盘前慢慢坐下。他以坐姿严厉地瞪视无法动弹的伊库塔。
「在这场较量上赌生死吧,伊库塔。如果你赢了,可以如你所愿赴死。相反的,若是我赢了,我会不由分说地让你活下去。之后出现的阻碍,由我全部设法解决。」
他出乎意料地夸下海口,伊库塔惊愕地问:
「具──具体来说,怎么解决?」
「我还没想到,不过很快会想到──那还用说?将棋是智力战的代表领域,我接下来将战胜你。脑袋比你更聪明的我,自然能接二连三想出你做不到的点子。」
马修无所畏惧地宣言,迅速地排起自己阵营的棋子。看著他充满自负与自信的身影,伊库塔也像认命一般隔著棋盘坐下来。
「……伤脑筋。现在的你……是全世界最酷的人。」
「酷不酷无关紧要,比你强就行了──开始了,决定先后手吧。」
受到催促的伊库塔从彼此的阵地分别拿起一颗棋子,紧握在手中不让对方看见。微胖青年毫无犹豫地指向右手,手中是马修的风枪兵棋。
「先手是我──来吧,伊库塔。不想惨败的话,从一开始就别留招。」
「那是当然的,马修。这时候留招──和自杀没两样。」
伊库塔也回应对方的气魄,承诺全力以赴。双方的意识同时投注在棋盘上。于是──两名青年之间的第一场认真对决开幕。
*
同一时间,地点来到齐欧卡共和国首都诺兰多特。兴建于首都郊外的科学家栖身之处──阿纳莱‧卡恩的研究所。
「……博士,伊库塔那家伙现在在做什么呢?」
巴靖一边探头注视显微镜一边开口。在后方桌子上分割多肉植物叶子的阿纳莱,谨慎地移动手术刀同时回答:
「谁知道,不过──他一定正度过充实的时光吧,因为那家伙很珍惜朋友。」
他确信无疑地说。与如今身处远方在自己的道路前进的弟子,那名青年最后的谈话,在阿纳莱脑海中鲜明地复苏。
「伊库塔先前说过,他在帝国有许多同伴。所以──不管走在怎样的道路上,那家伙并不孤单。无论走到哪里,都有许多挂念他的心与他同在。当然,在此处的我们也包含在内。世上任何人都会毫不迟疑地将这种状态称之为幸福,对吧?」
以坚定不移的声调说完后,阿纳莱继续探索科学。自最后的告别后从未改变过──他一心盼望伊库塔‧索罗克前进的路上受到精灵们的爱照耀。
*
在时间几乎失去意义,由极度的专注产生的忘我心境中。
回过神时,自两人开始对决起已经过了两天两夜。
「……………………」
「────────」
这场对决没有规定持子思考的时限。无时限的对战,在彼此都能接受这个唯一且绝对的框架中逐渐发展。以磨砺灵魂般的气势下出一手,接著是后续的一手,再下一手。战况在抗衡的智谋中一变再变依然没倒向其中一方,彼此的优势劣势令人目不暇给地交替变化。
「──呜──」
于是,在棋局进入尾声时──原以为会永远持续下去的均衡终于崩溃。
「……呃……呜……」
保卫马修王将棋的防御。经过多次攻防,从原先形式以临机应变不断重组的防御,出现了比发丝更细的一丝破绽。那并非一眼就能看出来的状况。而是轮流运用四种棋子,在到达最后终点前多达数十手的复杂玄妙棋路。
马修慢了一手才察觉其存在。不──慢了一手便发觉等同于奇迹。那是任何棋谱上都没有记载,属于伊库塔‧索罗克的独特战法。是当炎发少女还在世陪伴身旁时──他梦想有一天与她下棋时要用上这一招,编组出的真正秘藏绝招。
「………………………………………………………………没有…………」
面对宛如智谋结晶般的棋路,经过长久广泛的思考后,马修‧泰德基利奇看出了自己的王将没有生路──即使如此,他不承认。他赌上对方犯错的可能性挣扎到最后,在尽头挤出的那句「没有」──相当于他的心脏。
「……我以为……」
在深深低下头的对手面前,伊库塔右手贴著额头悄然呢喃。相隔好一阵子后开口,他连想起说话方式都很费力。
「……我以为脑袋要爆炸了,真的。每一手都犀利无比,互相预判棋步严苛到让我忘了呼吸,防御坚固到令人晕眩……和你的对决太快乐了。哈哈──你瞧,我浑身还颤抖个不停。没想到在这个最后关头,你会送给我一场一生最精彩的棋局……」
伊库塔以感动得变调的嗓音继续道,然后心想──其中到底有几次困境、几次转机呢?想著微胖青年是何等准确地应对了那一切。
「这是我的最后一次对战。不过──你还会变得更强。说不定比我、比雅特丽还要强……啊,真不甘心。无法见证那一幕,居然叫我如此不甘心……」
新萌生的不舍让伊库塔胸膛深处一阵抽紧。此时──坐在对面的马修低头瞪著棋盘发出沙哑的声音:
「……赢了就跑、吗……!……你!……直到最后的、最后都……!」
泪珠滴滴答答地落在棋盘上,与抽气声交织在一起。伊库塔想著他在这一战赌上的深刻情感,想著他积累的苦学时光,能得到马修如此非凡的奉献,伴随令浑身为之颤抖的感谢,伊库塔切实感受到自己有多幸福。
「嗯……是啊,我赢了就跑,下次再比不知道赢不赢得了你。不过──在逃跑以前,唯有这件事我想说出来。」
伊库塔从铁栏杆之间伸手抱住微胖青年的肩膀。他将脸庞凑近马修一直低垂的头,额头几乎撞在一块。他听得见马修的呼吸声,不停落下的泪水在棋盘上形成汪洋。
「谢谢你,吾友马修──曾与你生活在同一段时间,是我的骄傲。」
伊库塔用那句话致上最深最强烈的感谢……直到最后都尝试拯救自己,直到最后都没有放弃赢过自己。自己曾拥有这样的好友──青年向世界的一切夸耀。
经过进一步的听证,长期的审判也终于即将来到终点。
「……自从被告到此处出席以来,直到今天为止,花费了二十一天在听证上。我们不再有任何未尽的话语,也经过了充分的议论。」
审判长以庄严的声调宣告。在场的与会者们,也唯有这一天肃然地等待他往下说。
「仔细聆听,被告伊库塔‧索罗克。接下来将宣读你的判决主文。」
黑发青年只有这一次没坐在椅子上也没遭到捆绑,站立在会场中央。至今曾多次提醒、告诫他的审判长,终于开口说出最后宣告:
「被告所犯的罪行卑鄙毒辣。对皇帝陛下施展毒计,更是让罪行越发深重。虽然在童年失去双亲有同情的余地,这一点无法大幅减轻其罪责──」
「…………」
「──其担任元帅者背叛国家产生的负面影响,已大到无人可以衡量。诸多滔天大罪造成的损失达到天文数字,实际上相当于不可能弥补。因此,以最严厉的惩罚净化其污秽身心的罪恶,是被告剩下的唯一道路。」
伊库塔在心中大略翻译那些夸张的措辞。总之就是──你对社会造成莫大的负面影响,不管怎么做也不可能弥补,那至少以果断接受惩罚为确立社会规范作出贡献吧。原来如此,十分妥当,他露出苦笑。
「基于上述依据量刑──」
审判长在此处停顿一会。在场所有人都有所预感,下一句话即为结论。
「判决被告伊库塔‧索罗克处以公开斩首刑。」
他下达没有任何惊愕或意外之处,妥当至极的判决。
「判决已确定。不过──在审判结束前,容许被告伊库塔‧索罗克做最后的发言。对于到目前为止的听证若有何不满或其他想留下的话,你可以随意发言。」
审判长按照规则催促。伊库塔环顾周遭众人一眼后──
「那么我就说了──『绝对别忘了这次背叛』。」
他斩钉截铁地告诉众人。与会者们不禁揉揉眼睛,青年以在至今的听证中从未出现过的沉稳声调,开始做最后的发言:
「可以无限制地托付无条件的信任的英雄──这种人无论现在或从前都不存在于世上任何角落。不管是皇帝或什么人,一个人能够负担的行李必然有其极限──在超越极限时,那个人就会被迫在扔下或摔坏行李之间做出选择。如果扔下行李就是背叛者,如果摔坏行李或许会被称作疯子。无论如何,那些存在都会导致国家受到重创。没有恰当地分担负担,将会辗转带来自掘坟墓的结果,希望大家记清楚了。」
伊库塔以严厉的语气要求。在帝国已经发生过无数次这样的错误,丧失的东西实在太多了。那么,至少要从中学到最大程度的教训。
「将某人尊为领导者时,你们必须时时怀疑那个人物。必须不断发问,那个人内在的意志、其行动带来的作用是否真的符合你们的希望。如果疏于监督,就会出现像我这样的人。假扮英雄受到人们吹捧,私底下利用地位企图满足与公众利益相距甚远的欲望,像这样的人必然会出现。不让这种人处于领导地位,若不慎被取得领导地位,就马上让他倒台,这是你们的义务。是与你们自身的幸福直接相关的最重要职责。」
现场不可思议地没响起奚落声。与会者们深深凝视著伊库塔,等待他往下说。所有人都直觉地领悟到,他们现在才首度听见他真正的想法。
「我很高兴这里的人们对我的作为感到愤慨。因为如果没有任何人萌生这种情绪,代表这个国家不管做什么都没救了……不过,情况并非如此。尽管现在走起路来还东倒西歪,国民议会和国民审判都有明确向前迈进的意志。虽然那是不知何时失去也不足为奇的光芒,希望你们至少让我抱著期待。希望你们让我想像,这个国家不再依赖英雄的日子终将到来。」
伊库塔忽然露出微笑,在最后环顾与他共度长期审判的众人。
「抱歉,我做了许多胡闹的举动──啊,对了,最后提几件事。我认为最好给被告换一把品质好一点的座椅。单次听证也要设定时限,以免变成用言语狠狠攻击疲惫不堪的被告的地方。这方面可以尽量参考齐欧卡的国民议会,因为那边从一百多年前起就不断在完善同一种制度。」
他像往常一般顺序颠倒地指出缺点与提供建议。一部分与会者发出苦笑,他们悄悄将伊库塔指出的问题记在心中。回头想想,审判的确有许多改善的空间。
「说了不少话,我的发言就到此为止。审判长,请做总结。」
结束发言的青年将场面还给审判长。审判长目不转睛地俯望他的脸庞开口:
「……伊库塔‧索罗克,你……」
说到一半,他将话咽了回去──事到如今说什么也无济于事。罪行得到慎重的裁量,无论与会者和被告都接受了这一点。作为不成熟的集会,他们以自己的方式完成了听证。正因为如此,他们必须接受这个结论。
「……不,没什么。判决顺利下达,审判完成了所有步骤。第一次国民审判,到此退庭──全员起立,敬礼。」
审判长说出最后一句话。与会者们同时起立敬礼。辛苦了──看到他们的样子,伊库塔在心中慰劳。
同一天晚上,在青年被送返的监狱中,一名少女摆脱武官们的制止,跑过通往他所在之处的走廊。
「……呼、呼、呼、呼、呼……!」
她抵达铁栏杆前直盯著对方的身影。刚看完的书本高高的堆在床铺上,伊库塔‧索罗克坐在床前的地板上等待。
「────嗨,好久不见,夏米优,你是从皇宫一路跑过来的吗?看你喘得好厉害,总之最好先喝杯水。」
青年拿起放在一旁的水壶,倒了一杯水递给她。女皇想要无视他的举动开口,却因为呼吸太过紊乱说不出话。她只好不得已一把抓过杯子灌下去。
「────呼……呼…………呼…………呼…………」
她的呼吸花了好一阵子才渐渐调过来,伊库塔默默地等待著。在身体做好准备之后,夏米优用力深吸一口气。
「──你这个大蠢货~~~~!」
她以传遍整座监狱的洪亮音量大喊。在长长的回音消散后,伊库塔一脸佩服地说:
「……我都耳鸣了。你好厉害,夏米优,你发得出那么响亮的叫声啊。」
「呜!你、你又说这种话……!你这个人,你真的明白吗!明白自己做了什么,接下来将会如何吗……!」
「当然了──三天后的早晨,将在帝都邦哈塔尔的『神殿』前执行我的死刑。行刑方式为国民审判规定的斩首。我会待在这间牢房内悠闲度过行刑前的时光。你看这里东西很齐全吧?住起来很舒服喔。」
青年轻轻微笑著说道。面对咬紧牙关的少女,他抱起放在床铺上的搭档。
「由于审判结束,他们终于将库斯还给我了。少了这孩子感觉总是心神不宁。因为不断有人通讯,他关闭了通讯功能。我想其中一定有来自你的通讯,抱歉,不能接通。」
伊库塔如此道歉。面对这样的他,夏米优反覆的深呼吸努力镇静心情,拚命以压抑的声调再度开口:
「……索罗克,现在还来得及,离开这里逃到远方吧。」
「唔?」
「国民审判的判决已无法更改。不过,还有办法让你逃离死刑。加上什么理由都可以──例如宣称你在监狱中病故,没等到行刑日便丧命于此就行了。只要改名换姓换个地方生活就解决了。这种程度的安排,我马上就能准备好。所以……!」
少女猛烈的要求他逃狱。那一瞬间,青年脸上忽然浮现寂寞的笑容。
「在与齐欧卡的决战中也有大量士兵死去。他们在我的指挥下,相信会获得胜利而战。然而──不能只有背叛他们的我以假死逃避啊,夏米优。」
「那并非你的罪孽!是你夺走了属于我的罪孽!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宣布战败?那正是我的夙愿!被国民审判处刑的叛徒应该是我!但你却夺走了!夺走我的一切,我直到那一天为止累积的一切,全都被你化为泡影……!」
少女口中迸发混杂了所有情绪的吶喊。伊库塔点点头。
「没错,我夺走了那一切……因为你还没有原谅你自己。」
「那是我唯一得到原谅的方法!想偿还永灵树血统沾染的罪孽,唯有毁灭皇室本身使其再也无法复苏,并让我这个最后的后裔遭到处决一途!这么一来,我才终于能如愿在炼狱被烈火灼烧!能够确信已然赎罪,结束这条污秽的性命……!」
少女以狂热的语气诉说自身的夙愿。伊库塔于此时再度正面面对曾多次窥视过的她的内在。
「关于那什么『罪孽』的问题,你和我的讨论一直是平行线。我一口咬定那种东西不存在,你则坚称『罪孽』是存在的,不肯让步……如果你说有人要求你赎罪,我还可以理解。不过,现实中并没有那样的人。找遍整个帝国,也没有任何人会因为你献上性命得到幸福。那么──那个『罪孽』,不就像是于只存在于你心中的幻影吗?」
「不,绝非如此,索罗克!那被历史掩埋的亡者们怎么说!那些甚至无法发出怨言的人,在世时被我的祖先们践踏过的生命怎么说!他们的确已无法表达怨恨!不过,施加凌虐者的罪孽显而易见!永灵树的邪恶不会随著时间经过而风化!罪孽随著血统一起永远残留!化为我污秽的血肉,直到现在仍在这里……!」
「在刚邂逅时,我就舔过你的血了吧!按照你的说法,我也很污秽啰!我明明连病都没生过活蹦乱跳的,这未免也太奇怪了!」
伊库塔的声调也受到她激动的语气影响,变得激烈起来。察觉这个走向,夏米优大力摇头。
「不是的……不是的,索罗克。我并非想跟你争论,更无意否定你的想法。只是──我只是不想让你死。真的仅此而已,别无其他念头。我希望你活下去……!」
「我抱著和你一模一样的想法,走到今天这一步……真的复杂难解啊。想让我活下去,自己求死的你,和为了让你活下去,自己不得不死的我。明明彼此想让对方活下去的心意都是相同的,死亡却简直像手持利刃互刺一般来来往往。」
青年用沉重的语气说完后停顿一会。他思索片刻,改变切入的角度。
「做个假设吧──举例来说,有你和我都不会死的未来,是近几年来我最想要的东西,既然你说无论如何都不想让我死的话──夏米优,你会答应这个计画吗?」
少女的肩膀一颤,当然伊库塔也明白。他明知她绝不会答应这种提案,仍然往下说:
「模仿你刚才的提案,我们两个都以假死离开这里。改名换姓,改变住处与生活方式──在某个遥远的异国,齐欧卡一角的乡下小镇过著耕田维生的日子如何?悠闲的生活正是我的期望,我认为这样也比在皇宫生活更加适合你。当然,在乡下也有乡下的辛苦与麻烦。不过──至少那里没有任何东西会驱使我们毁灭。」
夏米优低著头,哑口无言地颤抖著。她绝对无法同意青年的提议,却也不想说出拒绝的话。明明对于对方的温柔感到无比欢喜却无法回应,她真想杀死如此可恨的自己。伊库塔也清楚地看出她的挣扎。
「如果我一直陪伴在你身旁就能解决,那很快就讲通了……不过,事情没那么容易。包含我的存在在内,你坚决不接受自己得到幸福的未来。你并非找不到得到幸福的方法,而是禁止自己迈向幸福。」
「…………」
「你明白吧,那是阿力欧‧卡克雷对年幼的你施加的诅咒。是遭到他人恶意曲解扭曲后的认知。被那种东西束缚拋弃性命,对谁有好处?谁会得到幸福?事到如今,连阿力欧‧卡克雷本人都不会发笑──他对你灌输的念头,只是为了入侵帝国所做的一部分布署。在现状来看早已是无法运用的废牌。你心中的事物,只不过是丧失目的的诅咒留下的残骸。」
明知这个说法很残酷,伊库塔依然断言。他一手伸向挡在他与少女之间的铁栏杆,指尖抚摸由一丝不苟的连续正方形构成的铁框。
「听好了,夏米优,你需要的是划分界线。被他人所灌输的扭曲认知,与除此之外在你心中属于你本身的价值观。不将两者划分清楚,就看不见你这个人类的本质。这代表──你甚至还没看见自己心灵的形貌。」
「────我心灵的、形貌……?」
「这货真价实是我要挑战的最后一战。挖出促使你寻死的病灶,与你本身的心灵彻底分割开来。过程一定会伴随剧痛,会流出看不见的鲜血吧。不过──你绝对需要这个治疗。因为在我的处决即将到来的这个紧要关头,是最能够清晰看出你心灵轮廓的时刻。」
伊库塔这么宣言,直视对方的眼睛。夏米优察觉有什么即将展开,反射性的警惕起来。
「第一个问题。别花时间思考直接回答──你喜欢还是讨厌人类?」
他拋来出乎意料的问题。即使难以掌握青年的意图,他的觉悟也强烈地传达过来。夏米优开始回应:
「──喜欢。我从以前开始就一直喜欢人的生活……由人与人的关系交织而成的风景。」
「这个我当然也知道……沙盘游戏很有趣,真想再玩一次。」
想起从前的回忆,青年露出微笑。在与他共度的日子中积累了各种尝试,夏米优回想起那一切,胸口感到一阵抽痛。
「第二个问题──有个村庄的居民全都十分懒惰与无精打采。你想对他们做什么?」
这次的问题与刚才的方向不同。少女也立刻回答:
「──如果他们过得幸福就好。但是,若并非如此,我想引导他们往能得到幸福的方向前进。然后……不。」
说到一半的话中断了,但青年却不允许她这么做。
「等等,别停止回答。你刚才想说的话是什么?别吞回去,好好地说出来。」
被他再三要求的夏米优屏住呼吸。迟疑一会后,少女微微低著头开始回答:
「……如果能够如愿,我也想透过与他们的关系得到满足……我觉得这个愿望很任性,犹豫著要不要说出口。」
「原来如此。不过──如果村民们不觉得你任性,那不会产生任何问题。判断你的行为任性与否的人不是你自己,而是他们不是吗?」
他指出对方心中僵固的自慎。不过,伊库塔只是稍微提及便继续道:
「第三个问题──有一个幼儿的双亲十分粗暴。遭到他双亲殴打过的同村村民们,要求那个孩子赎罪。那个孩子有罪吗?还是没有?」
这次她没有立刻回答。夏米优神情严肃地思索著,在不久后苦涩的开口:
「…………我没办法回答。罪行要在何处划分,要延展到什么程度?这是根植于该共同体道德观的问题。身为外人的我不能对此轻易插嘴。」
「原来如此。那么,如果你是那个村落的领袖呢?你会怎么裁决这件事?」
「……如果我处于那个地位,不会追究孩子的罪责。尽可能排除连坐制度,以培养独立尊重个人的伦理观为目标是我的态度……如果允许重新定义罪行本身的概念……我想将其定义为仅凭自己的判断与行动而产生之物,而非上天强加之物或一出生即背负之物。」
夏米优流畅地说出她身为领袖的理念。伊库塔开心的微笑著。
「那个答案,正是划分你的心灵与病灶需要的最大线索──在原始共同体中亲子之间的罪责连坐,与在皇室同一血统内的罪责连坐。两者具备的结构本质如出一辙。可是──你不承认前者,想认为自己适用于后者。」
「…………!」
「你知道那个矛盾出自于何处吗?──顺序颠倒了。在皇室血统内的罪责连坐──不是因为那个理论正确,你才让自己背负罪责。反而正好相反──你想让自己背负罪责,因此接受了皇室血统传承罪孽这种不合理的论点。仅适用于自己的不讲理罚责,那正是认知本身的扭曲……相对的,你不让陌生的孩子背负父母的罪责。因为那是你原本的价值观。」
夏米优的心脏猛然一跳──的确不对劲。同一种法则明明应该适用于类似的案例,结果却分成自己有罪,陌生的孩子无罪,这是明显的矛盾。这代表她的双眼──扭曲地看待了自身的罪孽?
「你拿出皇室的血统为你对自身的厌恶感提供依据。根源并非皇室至今犯下的罪行,而是你心中对自己厌恶万分的感情。不过──想起来吧。那真的是你这个人从一开始就具备的念头吗?」
伊库塔全力质疑这一点。夏米优的视野一阵扭曲──或许曾经有过。在她还非常小的时候,有过尚未对自己产生恨意的时期。那么,改变这一点的契机是什么?是谁对自己灌输了什么话?
「──啊──啊──」
「想起来,夏米优!自觉到那是一种诅咒吧!你的思考受到诱导,促使你厌恶自己!将被灌输的自我厌恶除去后剩下的事物,才是你应该重视的真正的你!」
横亘在内心深处的记忆浮现。男子断定她很悲哀的笑容,声称她的血统腐败的声音鲜明地复苏了。她连接受那个观点时的寂寞也回忆了起来。啊啊──的确没错。这种憎恨自己到极点的心情,并非源自于内心深处。是那名男子播下的种子生长出来的不祥藤蔓。
「──可是、可是──我──」
为什么无法拒绝种子?因为当时的她是幼童,盲目听信了对方的话?──这的确是部分理由。不过,绝非仅止于此。年幼的心也有所预感,荆棘的种子总有一天将成长茁壮,捕获自己。明明知道,昔日的自己却持续灌溉培育种子,是因为──
「──我从一开始就从未被爱过。」
她说出作为开端的空虚。在一脸悲痛的注视自己的青年面前,少女回想起昔日的自己。没错──这是她接受「种子」最大的理由。那一天的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忍受自己心中什么也没种植的土壤,连一株幼苗也没有发芽的心灵田园。
「从被送往齐欧卡之前开始,就没有任何人爱我。父亲厌恶我的存在,企图勒死我。母亲不曾喂我喝过一口母奶。就连奶妈都为了避免遭到谋杀牵连,只与我保留最低限度的交流。那个地方到处都没有爱──即使我试图爱自己,也不明白爱是何物。」
「…………啊……」
「被送往齐欧卡后,阿力欧‧卡克雷教导我憎恨自己来代替爱。我也学会憎恨自己,作为一无所知的爱的代替品。虽然恨了又恨心灵也得不到满足──不过,我产生了奇特的理解。我接受了『因为自己是邪恶的存在,生命才如此痛苦』这件事。所以──我认为必须净化。我相信我无论如何都必须偿还这个身躯与生俱来带有的邪恶。不久之后,我认定皇室的血统正是邪恶的真面目──我觉悟了,我的人生目标,就是破坏永灵树王朝。」
夏米优以淡淡的声调告白──没有得到爱的少女,在心中取而代之的创造了以自我憎恨为中心的教义。一种为寻求救赎驱使自身毁灭的异形宗教。不过──即使是这种东西也填满了她的心。哪怕是对自己充满厌恶与憎恨的心,也比空无一物的心好得多。
「我的人生从厌恶自己,不断憎恨自己开始。不过,如果那像你所说的是一种诅咒,在除去之后剩下的事物才是原本的我──那么我不正是空虚吗。如果失去自我憎恨,我什么也没有了。没有理由前往任何地方,没有动机达成什么目标。一旦丧失憎恨自己的意识,我这个残缺品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用自我憎恨填满心灵来持续逃避的空虚,在这一刻再度出现于少女面前──她从未被任何人爱过。就连将自己当成邪恶来憎恨的感情,都只是她为了掩饰没得到爱的空虚所做的欺瞒。不过──一旦领悟到这一点,她到底该何去何从?甚至无法以自毁为目标的人,该依靠什么才好?
两只手臂温柔地紧抱住不知所措少女的背部。青年得知──她有过一段比起强烈憎恨自己的时期更为痛苦的空虚时代。甚至连她对自己发出的憎恨,在那时候都是种救赎。
「……那不是真的,夏米优。」
在理解那一切的前提上,伊库塔说出那句话。夏米优空虚的眼眸缓缓地投向青年。
「……索罗克……?」
「你不是说过,你喜欢人吗?喜欢由人与人的关系交织而成的生活。什么也没有的人不会说那种话。你拥有的。真正的你内在洋溢著许多令人眼花撩乱的希望。」
「────」
「你也这么说过──你想引导懒惰的村民们往能得到幸福的方向前进。想让自己透过与他们的关系也得到满足。
我不认识其他怀抱这种美丽愿望的人。大多数人更加利己,一心追求自己的好处,连想都没想过他人的利益与自身的利益在深处是相连的。不过──你的心从很久以前就知道这件事了。让别人得到幸福,将辗转为自己带来幸福,你单纯的肯定这种幸福的循环──你可明白这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我明白。你生来就有一颗十分美丽的心,夏米优。」
青年这么告诉少女,拥抱她的手臂加重力道。他十分确信,比任何珠宝都更加宝贵的事物就在他怀中。
「还记得吗?在瓦琪耶刚来皇宫时,那家伙问过你一个问题──你想拯救民众?还是惩罚他们?你毫不犹豫地回答想拯救他们。我在那一瞬间窥见了你本质的美。因为──我很难这么想。不管再怎么勉强,我绝不可能有那么纯洁的愿望。」
伊库塔这么说出口,依偎著对方的身体退开,同时他下定决心──现在应该揭露的绝非只有眼前少女的心灵而已。
「我还没向你表明呢。其实──现在待在这里,一方面也是我本身的愿望。跟你以为帝国的灭亡是你本身的期望相反……直到最近,我才终于接受了我的愿望在于此。」
「……你的愿望?」
话题转向出意料的方向,夏米优杏眼圆睁。在她目光所及之处,伊库塔的脸上浮现乾涸的自嘲。
「没错。我自己也很伤脑筋──现在的我,打从心底期望帝国崩溃。」
青年在哑口无言的少女面前,揭晓在他心中同样存在的负面情绪。
「我生性不太会去憎恨什么。对人是如此,更何况是对国家。憎恨那种东西也无可奈何。不挑规模过于庞大的事物当作憎恨对象,是正常人的处世之道。
不过──我忍不住会想。正是由于这种不可避免的趋势,我至今失去了许多重要的人。帝国这个国家蕴含的负面因果,夺走我太多东西了。父亲、母亲、雅特丽……对我而言重要的存在,总是被帝国逼死。甚至连那个托里斯奈‧伊桑马,都只是从那片土壤中长出的一朵谎花。愈切实感受到这件事,我愈恨这个国家。就任元帅职位也强化了这一点。因为获得俯瞰国家整体,偶尔可以强行干涉的权力,让我的憎恨不再是无力之物。」
青年面带苦涩地诉说著,感慨地心想──掌握莫大权力的立场,本身也是培育恨意的摇篮。不处于元帅地位就得不到的庞大组织力量,导致个人有可能对帝国这个太过庞大的存在复仇。只要动手去做就办得到的情况,对人类的感情带来更敏感的作用。连伊库塔‧索罗克也不例外。
「你喜欢还是讨厌人类?──刚才我这样问过你吧。你毫不犹豫地回答喜欢。可是,我对绝对无法立刻回答这个问题。
听到人类一词,我会反射性的想到帝国民众。想到居住在同一个国家,却不知其名字与相貌的许多人。不过──你敢相信吗?我现在恨著他们。觉得政治与军事都事不关己,过著任性的生活,每当碰到什么困扰便恬不知耻的依赖军人──他们的生活方式令我感到烦躁不堪。我忍不住梦想,如果他们更认真地扮演国民,我重要的人或许谁也不会丧命。」
「…………那、那是……」
「军事政变几乎扫荡了所有腐败贵族。那么一看──是『国民』啊。现在的我憎恨的帝国既非军方也非贵族,是『除此之外的所有国民』──除了对自己的生活之外,几乎对所有事都漠不关心的那些人。你怀抱关爱之情注视的那些人,在我眼中日渐变得越发丑陋。」
「────!」
「在面对日渐增强的那股冲动的过程中,我发现了──我总有一天会报复这个国家。当我无法压抑胸中的憎恶之情时,一定会化为面目全非的残酷存在。我一直切实感受到,心中发芽的疯狂在不断成长。」
伊库塔抓住肩头的手颤抖著。如今最恐惧自己的他向眼前的少女露出生硬的微笑。
「所以我交换了你和我的角色──抱歉,夏米优。想让你活下去是一半的理由,另外一半则是这个。我无论如何都希望背叛国民的人是我。我想让他们通通愕然吃惊,在国民审判上展现最精彩的讽刺,藉此让他们体认到自己的过错。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思考──我想告诉不知情的人,仅仅如此便是最严重的罪行。」
「……!……」
「死刑判决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正确的。因为我迟早会成为这个国家的敌人。再加上──拜那次背叛所赐,我现在觉得痛快多了。我现在的心境处于完成了报复,觉得可以到此结束的状态。所以……我绝对无意把那个角色让给你。」
说出基于种种理由下定的决心后,青年忽然卸下肩头的力道。根据到此为止所说的一切,他的工作已经接近尾声。
「『帝国』即将灭亡。对吧,夏米优……摆脱依赖军方的体质,帝政这个政体本身也将在把权力逐步委让给国民的过程中成为过去。藉由我的背叛,制造了迈向那个变化的决定性趋势──这是我的报复。我自认为是个不错的妥协点。」
「……索罗克……」
「你要承担的是未来。你将作为前任政体最后的统治者,关注并引导渐渐不再是『帝国』的这个国家,以及逐渐成为新任当权者的民众。他们还是走路摇摇晃晃的小婴儿,没有你辅助的话,只靠自己实在无法前行。你将在一旁支持他们──直到他们自立,不再需要你的帮助为止。
这应该是你在真正的意义上想扮演的角色。并非像过往一样,被他人灌输的罪恶感驱使,走向毁灭……在重生后的国家,在开始迈向新形式的国家,与生活在那里的人们一起度日。透过与他们的关系得到满足并生活下去──这正是你真正想要的生活方式吧。」
伊库塔笃定地微笑。此时──看著他的言行举止,夏米优心中涌现一个预感。
「──你要死吗?」
少女声音发乾地悄然开口,宛如照本宣科地念著剧本。她的手探入铁栅栏内,以掌心抚摸青年脸庞的轮廓。
「这双眼睛、这个脸颊、这张嘴──在三天过后都将不再存在吗?」
她为了寻求真实感说出口──她以为消失的人将是自己。她曾相信不管途中有什么经过,事情都会以自己死去、他活下来的结果告终。为了达成这一点,她自认在各方面都不遗余力。只要能让他活著,只要能让自己死去,夏米优有所觉悟为此用上所有管用的手段。
「就是这么回事。虽然我看不到我消失以后的世界。」
青年接受少女的指尖抚触同时说道。一听到那句话──夏米优的脚边窜起一阵寒意。
她想像没有他的世界。在心中描绘自那之后继续生活的自己。她脑海中浮现自己独自待在没有室友的宽敞卧房内,神情空虚地呆立不动的模样。那一幕比起她至今曾目睹的任何地狱都更加凄凉。
「──不要。」
「……夏米优?」
「不要──我不要。我不要你消失。绝对不要!」
从零一瞬间猛冲到一百的情绪在夏米优心中爆发。她伸进铁栏杆内的双手用尽全力抓住青年的肩膀。注视著少女害怕失去他的容颜,伊库塔以完全相反的沉稳口气发问:
「……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不要我消失吗?」
少女闻言不禁颤抖了一下。她张嘴动口,寻找将他留在这世上的理由。
「我──我会失去谈话对象。没有人与我住同个房间,在我深夜醒来时听我说话了。」
「原来如此,这是个严重的问题──不过,我想瓦琪耶会很乐意陪你。那家伙热爱肢体接触,所以也很喜欢对方采取主动。寂寞的时候尽管找她到房间去。」
「那、那家伙不行。那个──她互相接触起来不够温柔。每次回过神时,我们总是变成扭打在一起。」
「不然找哈洛吧。只要让她摸摸头,就可以消除大部分的坏心情喔。多找她撒娇就行了,她也很喜欢看到你依靠她。」
「哈、哈洛──对了,哈洛将棋不强!在我想较量智谋的时候,她略嫌不足!」
「那就找托尔威或马修吧。我不久前刚和马修下过一盘棋,他实力也变得非常强啰。照那个水准,连你也不能疏忽大意。下次试试看如何?」
「不是这样!不是这么回事……!」
未能传达真正的意思,令著急的夏米优越发焦虑──该怎么说他才会明白?该怎么表达他才会认识到严重程度并打消主意?她不断地思考,思考到底──在不久后挤出一句话:
「温──温暖会消失。」
「……唔?」
「最、最近我发现了。和你相处时,这里──胸口这一带总是像点亮蜡烛般温暖。互相依偎时像沐浴阳光般舒适。如……如果互相碰触得太过激烈,心情就会亢奋得不明所以……在你身旁,总是很温暖。虽然托尔威、马修和哈洛也很温暖,在你身旁是最温暖的……」
少女手贴在胸口中央说道……待在青年身边时,他的存在是哪里带给她最大的救赎呢?思考到最后,她选择以「不接触也会传递过来的不可思议温暖」作为回答。于是──一听到那番话,伊库塔露出十分温和的微笑。
「吶,夏米优。你记得──自己刚才说过的话吗?关于不管在你出生的皇宫,还是被送往的齐欧卡,都没有得到的事物。」
他如此说道,以跟夏米优一模一样的动作将手贴在胸口──彷佛在表明自己心中也有与她此刻感受到的温暖相同的事物。
「这便是那个事物。你已经知道了──知道它的触感、温度与姿态。」
「────」
「我总是认为插嘴干涉很不识趣。唯独这个,不直接传达就没有意义。在对方心中产生真实感时,那个事物可以说才首度『存在』。
不过──在关键时刻,将想法化为言语也很重要……这么做一定也是一种证明。为了在之后确认那个事物确实存在过。」
伊库塔说出神秘的话语,屈膝靠近铁栏杆。少女全身都映在那双黑眸中。
「第一次见面时,你明明还是个小不点……你真的长大了,夏米优。我可以更靠近地看著你吗?」
「唔、唔……」
夏米优不可能有理由拒绝,她接受青年的接近。他将脸凑到铁栅栏边缘,从那里进一步提出要求。
「你可以再走上前一点吗?尽可能贴近铁栅栏。」
「咦?唔,我、我知道了。这、这样可以────嗯?」
在她依言靠近的瞬间,嘴唇被堵住了。
陌生的感觉充斥少女全身──至今她也被亲吻过其他部位。无论亲吻脸颊或额头时,她都抱著心彷佛融化的感觉反覆品尝从那里蔓延开来的甜美麻痹感。
这一次,甚至是那些感受无法比较的。两个人的唇瓣相贴,仅仅是这样的行为,为何如此超乎想像?虽然脑海中浮现这样的疑问,但连分析问题的理智都立刻一扫而空。
「──、──」
她只是下定决心,要一直这样下去。没有任何理由不这么做──因为青年靠得如此近。她并未期盼时间停止,因为她觉得时间早已静止了。她在温暖中漂浮融化,静静地被填满。
「────啊──」
然而,那段时间──结束了。并非永恒之身的交际总是伴随离别。那份无常让她无声地流泪。伊库塔爱怜地近距离注视著她摇曳的眼眸──然后悄然开口:
「这是成人的吻……抱歉,刺激有点强烈。不过包含这个在内,都是最后的礼物。」
「────」
几乎失神的少女接受了那句话。接著,伊库塔的双臂再度紧抱住夏米优的身体。这次不是接吻,而是将她的头放在肩膀上──将身躯更用力地搂过来。
「……我只说一次。不会重复第二次,所以千万别听漏了。」
他催促她作好心理准备,在少女耳畔说出那句话:
「夏米优,我爱你。」
──喀擦!夏米优觉得,彷佛有那样的声音响起。
某种肉眼看不见的事物。一直束缚著少女心灵的事物,在那一瞬间──松开崩解了。
拥抱持续了很久。他们彼此都明白,当拥抱结束时正是这段时间完结的时候。夏米优的双臂使出最大的力量紧抱住伊库塔不肯松手。
可是,结束的时刻来临。伊库塔特别用力地紧抱了夏米优僵硬的身躯一下,宛如要连留恋一并扯下般松开她的手臂,离开少女身旁。
「就此别过……直到最后为止,我不会再和你们见面了。
露康缇上尉,后面的事拜托你了。和瓦琪耶与约尔加一起陪在夏米优身边。还有……别再让她到这里来。」
「……是。谨承此任。」
在一段距离外待命的女骑士接受这个委托,俐落地敬礼,然后恭敬地抱起少女的身躯。她的动作一点也不粗鲁,却带著不容任何反抗的钢铁意志。
「啊──等、等等,露康缇。等一下,索罗克。我──我还没……!」
被带往走廊的夏米优呼喊,她竭力想挣脱女骑士的臂弯,但不管使出多大的力气都无法如愿。青年在铁栏杆另一头的身影渐渐被墙壁遮蔽。最后瞥见的侧脸上,同时出现柔和的笑容与泪光。
「────────索罗克────────!」
她呼唤青年名字的声音在监狱内回响良久。直到她被带走,回音从建筑物内完全消失后──那个声音仍然萦绕在伊库塔耳中不肯散去。
「……………………好了。」
结束与夏米优共度的时光,接下来沉默的度过大约半天后,他从床铺上起身走向放在牢房角落的桌椅。他苦恼了一会,轻轻坐在放著优质纸笔的笔记台前。
「……不过……要写些什么呢?」
「你没有什么想写的吗?伊库塔。」
库斯踏著小碎步走到待在白纸前不知如何动笔的伊库塔脚边。青年抱起他放在桌上,沉吟一声。
「很难决定呢……爱的告白在刚刚结束了。」
他再度烦恼起来。充分考虑大约十分钟之后,他开始写起什么──但也在大概一小时后将纸张揉成一团扔掉。
「放弃了,放弃了。我不是那块料。要做的事做完了,接下来便尽情偷懒度过吧。」
伊库塔说完后离开桌子,与库斯一起走向床铺。他仰卧在床上,将库斯放在胸口。
「来聊天吧,库斯。我很高兴你回来了。最后几天有没有谈话对象,那可是大不相同。」
「可以与你相处,我也很开心……还有,我很伤心。与你共度的时光要结束了。」
库斯的小脸浮现悲伤之色。伊库塔向他微笑。
「等我不在之后,你又得找另一个搭档了。你有什么希望吗?我会尽可能详细地写下来。」
「谢谢你伊库塔。不过──这次我也想顺势而为。就如同跟你相遇那时一样,我们不会『挑选』主人。」
听到库斯这样说,伊库塔回想起在那座地下设施看过的立花博士与沙普娜的半辈子。要不是过去倒在街头时库斯发现了他,他一定无法进孤儿院保住性命。这么一想──自己也是在相隔数千年后,被她们的温柔拯救的人之一。
「嗯,我知道了。无论如何,你还有两天多是我的搭档。所以,对了……我们来玩接龙吧,好久没玩了。」
库斯点点头欣然答应。那是从伊库塔还小时一直玩到现在,他和库斯消磨时间的固定活动。
「牢房。换你了,库斯。」
「防心。换你了,伊库塔。」
「星海。换你了,库斯。」
「海鸥。换你了,伊库塔。」
言语的应答节奏轻快地持续著。他们的接龙游戏就这样一直玩到深夜也没有中断。
那一天的阳光,感觉远比平常柔和得多。
与库斯告别走出监狱后,他顺利的转移到「神殿」。行刑人们带著青年走过帝都,路边果然挤满了看热闹的群众。不过,没有人投掷石块和鸡蛋。四处都有军人在路上监视,似乎防止了暴徒闹事。因为不喜欢连最后一天都被人丢东西,青年坦率地感谢这个安排。
他在登上断头台前先到「神殿」一趟。按照礼仪,即将被处决的人会在这里向主神祈求怜悯。然而──伊库塔当然没有向主神祈祷。他取而代之的对立花博士与沙普娜献上谢意……幸亏认识了她们两人,他在这种场面也不至于无事可做。在事先指定的位置碰触「神殿」的墙壁,他再三表达感谢。
在最后一次绕路的十分钟后──他终于来到人生的终点。
以木材组成踏板,放置在略微高起处的断头台。斩首用的巨大刀片的位置与形状,一眼即可看出独特之处。一般断头台的结构应该是从上方滑落方形刀片──此处的断头台却在受刑者躺卧处的侧面仰向摆著半圆形的刀片。
其结构是事先以把手为装在刀片底部的弹簧蓄力,拉扯当作启动装置的绳索释放力量──让弹起的刀片一口气斩下台上的头颅。与一般断头台的简单结构相比,在运用上当然很费工夫。不过──对于设计这种断头台的青年来说,它另有足以弥补繁琐步骤的优点。
「──啊,天气真好。不这样怎么行?」
伊库塔躺在台子上小声地说。流动著一抹云彩的蓝天填满整个视野,中间没有任何东西遮挡。透过将刀片改成弹起式并设置在旁边,断头台上空完全清空了。青年寻求的就是这一点。
他仰卧躺在断头台上的样子,令正在准备的行刑人们不禁愣住,但伊库塔闭起一只眼睛向他们示意「这样就好」。难得头顶有天空,趴著没有意义可言。他之所以刻意将断头台设计成双腿能伸直的尺寸,也是为了在这片蓝天之下无拘无束地入睡。
「……呼~」
他以躺著的姿势放松力道,只要头往旁边转一点,应该也看得见屏息以待的看热闹群众,但他没有这么做。如果不小心看见知己的脸庞,会干扰睡眠的。这是他人生最后的大规模舞台装置,不过青年总之是来这里「睡午觉」的。
等待一会之后,行刑人们通知他准备完成了。弹簧的把手已经卷好,只需要拉下绳子,一切将如字面含意般全部结束。行刑时间预先已规定好,柱子上的时钟挂在受刑者看得见的位置,忠实地传达距离那一瞬间还有多久。当伊库塔时而打哈欠时而伸懒腰,剩下的时间不到一分钟了。
「…………」
他无意在临死前急著思考。睡前想太多是失眠的根源。伊库塔什么也没想,一直茫然地眺望著天空。云朵慢慢地改变形状飘过,又有飞鸟掠过前方。青年露出微笑。是一如往常的天空。
距离行刑不到十秒。他不再看时钟,只是缓缓地闭上眼睛。舒适的睡意轻柔地涌现。他露出微笑。这是睡一场好觉的徵兆。
──喀哒声响起,风摇曳著。紧接著,他感受到强劲的冲击力与漂浮感。后脑杓彷佛也撞上什么坚硬的东西。不过,没什么大不了的。在睡意之前那都是小事。
于是──他朝有炎发少女等候的梦境后续径直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