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奔驰在昏暗的天空之下。话虽如此,现在的时刻并非深夜──而是旭日初升的破晓时分。
若是平常,这时间我正在进行晨跑,但今天则是坐在马车中,由马车载运代替我们奔跑著。
……虽说代替,不过晨跑并非是以移动为目的就是了。马儿再怎么跑也锻炼不到我的身体。既然如此,我们一大早便搭乘马车的理由只有一个,就是有地方要去。
这个目的地,只要看向从马车窗户探出身子的雪莉露,便昭然若揭了。
「好期待喔──!」
从窗户吹进来的风拂动著白银发丝,同时拍动双腿的模样,无论看在谁的眼底,都知道她的情绪很亢奋吧。
平时太阳尚未完全升起的这个时间,雪莉露都在睡觉,唯有今天状况另当别论。挂著满面笑容,躁动地在说不上宽敞的马车内四处乱窜的行为,阐述了她的心境。刚睡醒的雪莉露总是很文静,然而如今却可说反倒比平常还来得喧闹多了。
「喂,这样很危险喔,雪莉露。不许把身子探出去。」
「好的!」
身为教师的艾尔玛带著苦笑劝戒雪莉露,于是她便将双手搁在脚上,规规矩矩地坐好……不过随即又开始蠕动了起来。
哎,这也难免。毕竟她正要去见如今唯一一位有血缘关系的人物。
「不晓得爷爷过得好不好呢?」
「哈哈,我无法想像杰司达没精神的样子呢……但,说得也是,见不到雪莉露,他应该很寂寞吧。」
他毫无疑问地过得很好吧──我如此兜圈子回应雪莉露的话语,之后脑中浮现出杰司达因寂寞而委靡不振的愚蠢表情,径自发笑。
他已经活了好几百年,感觉是个痛下杀手也不会死的老头子。要是他无精打采的,反倒令人觉得逗趣呢──就在我如此心想时,雪莉露歪过了脑袋瓜。
「……?是吗?爷爷在遇到斯拉瓦之前,偶尔会露出落寞的模样喔……」
这番话令双手抱胸的我露出了一脸蠢样。
那个老头子?我不在之后他显得很落寞?
唔唔,这个玩笑真不好笑……虽然我很想这么说,不过既然雪莉露如此表示,那就一定是那样的吧。
「是真的。自从师父过世后,杰司达老先生整个人都一蹶不振了。黑暗竞技场那边也几乎是退休状态,只偶尔会为了展现力量,百无聊赖地打上一场的程度……我是如此听说的。」
既然艾尔玛也附和雪莉露的说法,看来当真是「那样」了……哎呀,真伤脑筋。这实在令我笑不出来。尽管我认为他真是个恶心的老头子,同时自己又觉得这想法好似在遮羞,于是取而代之地浮现出来的心情满是苦涩。
「……那个老头子这样啊……」
见到我蠕动著嘴,艾尔玛掩口而笑。
看来我内心的思考都被她看穿了。或许我打草惊蛇了吶。
「啊……看到了!」
「喔,真的吗?」
雪莉露不知何时又向窗外窥探而去。她的声音令我有路可退,于是我顺著接下去。
虽然距离杰司达的宅邸还有一大段距离,不过无谓地巨大且金碧辉煌的房子,即使在远处亦清楚可见。
「……我也许久未和他碰面了啊。」
当我发现内心的想法不由自主地都是在唾骂时,一股笑意涌了上来。
「许久」是以人类的感觉而言,不晓得对杰司达来说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我沉溺于思考中,随即来到了能当面目睹的距离。到了这个国家后我便立刻捎了信给他,因此照他的个性──
马车一抵达杰司达宅邸,雪莉露旋即跳了出去。
「爷爷!」
「雪莉露!喔喔,你过得好吗?」
即使是这么个大清早,他也在殷殷等待疼爱无比的孙女。
听见个性变得圆滑许多的宿敌从马车外头传来的声音,我哼笑了一声。
不过我八成也同样变得圆滑了吧。我一走下马车,便看见杰司达抱起雪莉露使劲地转圈圈……哎呀,虽说个性不再那么尖锐了,但我的功力还不到家吧。
无论什么时候看,笨爷爷心态全开的宿敌模样,我还是很不习惯吶。
「……嗨。」
「久违了。」
但若要说他是否已褪去獠牙,那倒未必。
一见到我的身影,杰司达便温柔地将雪莉露放到身旁,改变了笑容的性质。他脸上不再挂著那个溺爱孙女的松懈表情,而是有如猛禽般的锐利目光。
杰司达以手掌轻拍了两下雪莉露的头,而后朝我走了过来。
同时燃烧著静谧的魔力──如今绝对算不上魁梧的老人踏出一步,便有如天摇地动一般。
杰司达走了数步,站在我的正前方。我感觉到他随时都有可能会出手的「热意」。
然而情况并未演变成那样。恐怕是──我们彼此都这么期望。
「来得好。艾尔玛小姐也是,今天就好好休息吧。」
杰司达堆出一个甚至令人心旷神怡的豪迈笑容,随后转过身,只有脸对著我们。
「你们也有很多话要谈吧?跟我来。」
我感觉得出来这句言外之意──「动手是之后的事」。
我不禁哼了一声,给艾尔玛使了个眼色。
我再次将视线转回前方之后,看见杰司达一副很开心的模样,摇晃著挂在手臂上的雪莉露,迈步而行。
「他变得有点不一样了呢。」
我点点头回应艾尔玛的话语,然后追在杰司达后头走去。
确实如此。既然释放出如此的斗气走了过来,若是往日的杰司达,想必会挥个一拳当作招呼才对。
他到了这把年纪,也逐渐变得稳重起来了吗……或许出乎意料地,这家伙远比我想像中还要更……
一思及此,我摇了摇头。
不过,我们突然寄信给他而后造访,他肯定有从我们身上感觉到了什么。因为杰司达问的那句「你们也有很多话要谈吧」,总令我觉得带了点温暖。
……走访此处,可说是我这趟「返乡探亲」中最重要的事。虽然那是因为我有要事在身,但之后再处理也行吧。
暂且就让他听听我们的旅程和孙女的成长吧。
我走在从宅邸大门至玄关这段一如往昔的漫长道路上,同时再次哼了一声。
◆
「……原来如此啊。看来发生了许多事。」
当我述说完从阿尔法雷亚的武道会至今的事情后,已经到日正当头的时刻了。
雪莉露时而比手画脚地说明,同时杰司达要求我们为她的说明进行补充,中间还隔了早餐和点心时间。可能是绝非匆忙讲述的缘故,感觉好像聊了很久。
不过由迄今实际度过的时间来看,个把钟头根本有如须臾一般。藉由开口回顾,过往的旅程在我脑中重新取回了鲜艳的色彩。
「雪莉露,难为你了。你也真是很努力呢。」
「……嗯。」
尤其是述说著自己和失散多年的姊姊之邂逅,以及第二次的──距离更为遥远的别离的雪莉露,眼眶中泪光闪闪。
杰司达温柔地抚摸雪莉露的头。他的眼瞳,并非是为可爱的孙女心荡神驰的目光,亦非高傲武术家的锐利眼光──而是满溢著身为她祖父的温情。
原来他也会有这种眼神哪。
尽管我感到略微意外,不知为何却也觉得这个眼神与他十分搭调。
「不过,什么『血晶』的根源啊,它有自己的意志啊……还有赌上世界的战斗,事情还真是一发不可收拾了哪。」
注意到我们的视线后,杰司达一副似乎很难为情似的笑了笑,又提起方才的事情。
我认为那没啥好害臊的,是很棒的眼神啊……我对自己竟会如此坦率地评论杰司达一事略感吃惊,回以一个苦笑。
「真的。当我获得第二人生时就颇为惊讶了,这下脑袋的理解都快追不上了。」
「你的情况也挺莫名其妙就是了哪……不过我很羡慕喔。」
我的感觉已经逐渐麻痹了,不过「我」这号人物的存在也是很不明所以然的。如此笑道的杰司达在其后补了一句羡慕,自嘲地蒙混过他的笑容。
「这……的确,或许任何人都会期盼第二次的生命到来。」
即使是精灵也会有觉得时间不够的时候吗?我啜饮一口红茶,将内心的疑问吞下肚里。不过,这也是当然的吧。世界相当辽阔,就算拥有数百年人生也不可能全部体验完毕,而在进行体验的期间又会陆续有新的玩意儿出现。也有可能只是单纯对死亡感到畏惧。所谓的第二人生,看在精灵长者眼中是极其羡煞的吗?
「不,我所羡慕的是……虽然那点也是啦,但我羡慕的是你所挥舞的拳头有其意义存在。」
然而事情似乎并非如此。
杰司达所欣羡的是「赌上世界的战斗」。
「羡慕……吗?」
极为自然地反问的人是艾尔玛。
艾尔玛不期然地替我陈述了心情。
面对艾尔玛的询问,杰司达点了点头开口说道:
「是啊……吶,斯拉瓦。你曾经问过我,究竟是抱著和什么战斗的心情而磨练武艺的。如今我可以说,是为了胜过你而锻炼的。但是啊,到最后我仍找不到为啥会是『这个』的意义。」
杰司达将握紧的右手举到眼睛旁边,指出话中之意乃是拳头,而后继续说道:
「要成为世界最强,不论是刀剑或长枪都行才是。我在众多选项当中选择了这个。现在我能说,我并不后悔,这玩意儿最适合我了。然而到头来……我还是不太清楚,为何我要靠它朝巅峰迈进,以及为何想要成为最强的人。」
噘起长著胡子的嘴巴述说的杰司达,尽管态度看似戏谑,眼神却是认真无比。
我们不发一语地听著他说。
「哎,如你所知,我是个俗人。刚开始的目的是为了掌握到各种想要的事物。但不知曾几何时,手段变成了目的。我想要靠它当上最强的人。然而我还是不懂为何自己会有这种想法。我明白这并没有什么道理可言,因为想当所以想当感觉也是个答案……不过啊,而今你有了答案对吧?甚至还夸张地展现了那份力量的用途。这点实在令我羡慕得不得了啊。」
杰司达所阐述的烦恼,是武术家当中仍未找出答案的难题。
……他真的变了啊。过去──虽说如此,也只是杰司达的人生中不久之前的事,他和那时大相径庭。
不仅仅只是强悍而已,还追寻拳头的意义。要将其视为强大抑或弱小──在这场赌上了世界的战斗中便可见分晓吧。
不过,我认为杰司达的想法是很重要的事。
该怎么回答他好呢?当我陷入思考时,杰司达在我开口回覆之前便笑逐颜开,哼笑了一声。
「这样还真不像我的个性……放马过来,你便是为此造访这里的吧?」
同时,杰司达站起了身子,不听我的回应便径自迈步而行。
若是只有雪莉露倒还另当别论──既然我来到了这儿,那么目的就只有一个。这件事──尽管有千百个不愿意──正是极为相似的我俩才会明白的。
「斯拉瓦。」
雪莉露凝视著我的眼瞳。我点点头回应她的目光,而后追著杰司达走去。
他的目的地似乎并非我和雪莉露交手的中庭。从方向来看,是往玄关那儿。
……那座无谓宽广的庭院,竟派得上用场啊。人生出乎意料地处处是惊奇呢。
不出所料,杰司达所站定之处,是距离宅邸稍远的庭院。
中庭对现在的我们来说太过狭窄了。若是这里,便能心无罣碍地战斗。
「仔细想想,我和你打交道的时间明明很短……说来真是不可思议,我最清楚你的为人,而且感觉和你的交情最久啊。」
所以你心里在想啥我都瞭如指掌啦──是这个意思吧。
这我懂。因为我的想法也一样。
……最后的战斗当前的情况下,我有无论如何都必须先处理不可的事。
应当视为第一要务的事,那就是──和这个男人做个了结。
和这个男人战斗,才令我感受到胜负并非最重要的元素……只要注意到,道理便非常简单。他是我最好的「挚友」,最适合和他沟通交流的方式即为战斗,如此罢了。
只要今后我仍继续跟他打交道,这便会持续下去。
「动手吧。」
「好。」
因此,我终于能够转念心想,这一次的胜负并不代表全部了。更重要的是透过拳头来互相沟通一事。
「雪莉露,拜托你下口令。」
「我知道了!」
气氛相当平稳。完全感受不到斗争氛围的和缓时间中,雪莉露忽然收到下口令的委托显得略微吃惊,不过随即便踩著小碎步过来了。
「这颗小石子掉到地面的同时就开始。」
雪莉露弯下身子,捡起了一颗小石头。
可能是不太好意思大声嚷嚷,当我拜托雪莉露下口令,她经常会采取此种方式……第一次看到,好像是在我和苏娜初次交手的时候吧?我回想起当时她拋出的小石头还出现了龟裂呢。
我们两个不谋而合地摆出架式,于是雪莉露便放低了抓著石头的手。她倏地高高举起手之后,石头便遵循著自己所受到的力量轻飘飘地浮在空中。
然而那并未维持多久,便随即被重力拉扯至地面……石子不见任何龟裂。雪莉露有所成长了。她控制力量的分寸已经没问题了。
……那么,我也不能老是在原地裹足不前啊。
石头落地的同时,杰司达瞬间解放了魔力。由于感受不到治愈魔力,看来他尚未使用杰司达流的「试制樱花」──然而这份魔力与先前和他交手时相比,劲道更胜一筹。
即使是「血晶」使用者,都无法达到这个层级吧。杰司达在我们旅行的期间,亦专心致志地磨练著自己的力量。此等魔力清楚说明了他有多么努力。
然而,我也同样累积了努力。
「……怎么,你不解放魔力吗?」
「我看来像是那样吗?」
我与杰司达时常输给师父。
在多如繁星的败北当中,师父偶尔会释放出一股看似魔力尽收,却超乎常理的力量……如今我的手中掌握了这份技术。
「你说什么──呃,啊,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啊。」
因此,杰司达也顿时察觉目前的我处在何种状态之下了。
感觉不到魔力,然而却运作得比呼啸的魔力更强更快的力量。
「你……终于碰到他的影子了,是吧?」
明镜止水。由毫无迷惘的心所引导,魔力更上一层楼的阶段。
「这令人想起从前哪……竟让我碰上这料想不到的东西啊。」
冒著冷汗的杰司达露出犬齿一笑,而后改变了身上的氛围。
他已亢奋到旁人一看便明白的地步了。无法再次相遇的亡灵出现在眼前──他是将我和伊瓦欧师父的身影重合,并为这股许久未能尝到的「挑战」之感而震颤吧。
坦白说,即使获得这份力量,我仍不觉得自己追上了师父。不过他依然心怀期待。那么便唯有回应他这条路了。
我让内心沉稳下来,有如吹熄烛火一般。
明镜止水会因此而减低强度,相对的将会减少魔力消耗,能够进行更静谧的移动。
我委身于自然的力量流动,轻轻地摇晃了身体,而后立刻蹴地疾行。
我藉此一鼓作气地缩短了和杰司达之间的距离。藉由摇晃身体的动作隐藏第一步,接著再一口气将低速切换至高速的步法,宛如急速以风敲击轻盈飞舞的树叶──非常难以看穿。
此时再加上明镜止水的隐密性。先姑且不论实际状况为何,就算是被誉为世上屈指可数或当代最强等等之类的武术家,也很难做出反应吧。
「──混蛋!」
不过,超脱这种常识的模样,便是我的劲敌。
以眼睛追寻难如登天。杰司达确确实实地举起手臂,防御这记由无法感受到魔力的高速移动所施展的拳击。
抵御不住劲道,杰司达的身子往后退了下去。不过──他几乎毫发无伤。
不仅如此,他甚至对这记重击浮现了微笑。大概……不,一定是的。就算这一回合我们立场颠倒,我也会露出和他相同的表情吧。
然而,纵使并未造成伤害,也不代表这招没有意义。只要失去平衡,受到超乎寻常伤害的危险性便会大幅提升。
尽管为劲敌当前的预感而微笑,杰司达的额头之所以冒著汗水,便是因为料想到了那点。
我再次摇晃身体,而后逼近杰司达。面对这次迎面而来的近身,杰司达交叉双臂巩固了防御。他似乎从我的目光和手臂的位置,预测到我会攻击颜面。对于我以此等速度接近,他竟能如此确实地防御,只能说很了不起──不过,却到此为止了。
在如此速度之中,即使杰司达能够猜到第一步,也无法对第二步采取对策。
我松开为了进行拳击而握起的拳头,抓住了杰司达的手。反应速度太快实在也不太妙,只见杰司达反射性地挥动手臂,企图挣脱开来。
他大概有发现到此举不妥当吧,然而在须臾之间的交手,要以理性思考抑制反射动作是很困难的。
行为本身和过去没有两样。追求更快的速度、追求更精密的程度──那便是武术。而我扎扎实实地接近著那位视为目标的男人。
「嘎……!」
我操控力道的方向,借力使力回敬于他。杰司达的身体满身肌肉,在老者里面算得上是重量级了吧。然而光是如此,杰司达的身体便像是受到挥舞的木棒似的浮了起来,被甩啊甩的──背部重重撞向地面。
我抬起脚试图踩踏他仰躺的脸部,但杰司达并不会就这么完蛋。他瞬间滚动躲避我的足技,再利用旋转的势头当场重振旗鼓。
我自认有以相当的速度对他进行了打击,不过这状况尚属预料之中的范围。
「咳哈……哈哈哈!有一套……你这家伙果然了得啊,斯拉瓦!」
尽管肺部所受到的冲击令他咳嗽不止,杰司达仍打从心底感到开心似的,如此对我赞誉有加。
「有一套……是我要说的话才对。说来很巧,我才刚从挚友那儿收到相同的评价。我就老实收下了。」
然而,原本应该是由我这边致予赞辞才对。
……面对甚至被称为魔力「下一个领域」的明镜止水,杰司达以「魔力」战斗至这等地步。
理论上杰司达无法感知我的力量才是。尽管如此,他却藉由推估我的动向,避开致命一击的同时,还成功重整了态势。
这股力量比魔力还迅速且静谧。在这等层级的战斗中,无法察觉魔力流向是多么要命──这点我本身非常清楚。
纵使如此,杰司达也能「看出」我的动作,是由于他和我一样皆吃过这股力量的苦头,并且──
深知「我」这个人所导致的吧。
我看见杰司达再度摆出了架式,于是疾驰而去。与此同时,我感受到杰司达的魔力膨胀了起来。
掺杂在惊人魔力当中的治愈波动──是布拉姆流的「试制樱花」吧。我们的领域又更近一步了。
为了给他来上一拳,我边冲刺边握紧拳头。拳头灌注了强烈的气,乘著随体重而移动的势头,朝向杰司达而去。
迎接它的,则是杰司达的拳头。
受到强化的动态势力以及「预测」捕捉到了我的身影。我们的拳头互相碰撞,冲击扫倒了脚边的草坪,逐渐化为球状──!
那份力量已超越了化为祸石战士的亚隆……看来我的判断是正确的──!为了从强烈的冲击当中重新摆好架式,我们彼此往身后一跃。在这当下,我不得不冷汗直冒,以及浮现笑容。
「痛痛痛……!好强的力量。」
虽然口气轻佻,不过杰司达应该没什么余力了。因为方才的拳头,我便是灌注了如此强大的魔力。
过去,亚那滋大人曾对魔力下了一道「连一都不到,有如小数点般的力量」这样的评语。如今我可以明白,她之所以会这么说,是由于魔力消耗的气力之多、隐密性,以及存在著极限等要素,无法攀上「明镜止水」的境界之故吧。
……不过,就算获得明镜止水,也不代表即刻便化零为整了。
杰司达的力量幅度,应该超越了使用祸石的亚隆,以及获得明镜止水的苏娜和艾尔玛吧。恐怕──就连和祸石的力量一同取回了武术家骄傲的赛兹罗都不如他。
尽管未达整数,杰司达的力量却是极度趋近于一。零以下无限延续的九。那便是现今的杰司达。
换言之──
「你已登峰造极了吗?」
魔力所抵达的终点,就是这个名为杰司达•布拉姆的男人。
「嘿……我是这么认为的啦。」
甩了甩发麻的手,杰司达笑道。
使用「试制樱花」的杰司达,没有宽裕的时间。然而他似乎每一刻都很乐在其中。
跟这家伙打真值得。正因为他能享受此种状况,我和他才会打从心底意气相投。
我们带著笑意的视线对上了,像是彼此冲撞一般。
那么,我也来好好享受一番吧。
「我要上了,斯拉瓦──!」
杰司达露出有如獠牙般的犬齿,挥出了拳头。
虽说我有靠著「明镜止水」强化,但其威力仍不容小觑。他每一击都令我慢慢蹲低了下去,不久后便会让我趴伏在地吧。
他的一招一式,我皆以最恰当的方式卸开。换句话说,便是无法统统以闪避作结。
既未拜师,真亏他能在仅仅一次的人生中锻炼至此等程度……当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对这个男人带有近似崇拜的念头。
我确实认可杰司达──但居然会崇拜?实在是过去所无法想像的。从前的我就算浮现这种想法也只会摇摇头吧。在高速通过的拳头浅浅地擦到脸颊和手臂的状况中,我笑了出来。
「有你这个劲敌真是太好了。」
因为我能够老老实实地如是想了。
我并未说出口,不过我认为这份心情有传达到杰司达那儿了。
每当拳头打在肉上或是彼此碰撞时,便会响起如雷贯耳的轰鸣声,将冲击散播至附近一带。这份感觉简直像是身处在战场中一样──事实上,我们释放的冲击和消耗的魔力量,要比战场来得略高几分吧。
尽管如此,我们依然笑著。虽然我们皆年事已高,但不断追寻著相同梦想的我们,感觉就像是过著青春时代一般。
不过,这也并未持续多久。
「咕……嘎……」
「试制樱花」剧烈的魔力消耗,使他喘不过气来。
当我们的拳头彼此冲撞,而后抽手的瞬间,杰司达蹙起了眉头来。
同时响起一道和至今截然不同的声音。低沉的破碎声,令我理解到发生了何事。
杰司达的拳头碎裂了。
……纵然如此──
「还没完呢!」
杰司达发出了裂帛似的吼声。他的利牙连一道裂痕都没有。
治愈的魔力即将用完,魔力本身也快见底了。因此,杰司达往身后跳去。
不过,这并不是为了退却。
而是为了将自己的一切,灌注在一拳之中。
「吶,斯拉瓦,回想起来,我和你来往了很久啊。」
好似要将意念倾注至剩下的拳头般,将手举到面前的杰司达如此低声对我攀谈。
我只是静静地摆出架式,同时回答他。
「至少对我而言是如此。对你这个精灵来说亦同吗?」
我和杰司达打交道的时间,对我来说确实很长。但就他的角度来看,和我一同度过的时间连人生的五分之一都不到。这样他依然会感到漫长吗?我极其自然地回问他。
「是啊。和你在一块儿以外的时间……都很空洞。我拥有偌大的宅邸以及豪华的摆设。刚开始明明是为了那些东西而战的,蓦然回首却感到心灵空虚啊……但自从和你相遇后,情况就不同了。我想变得比这家伙、比任何人都强。为此而土里土气地努力的每一天,都让我很开心啊。」
说著说著,杰司达的拳头便凝聚了愈来愈多的魔力。他一边蓄力一边述说著。我不认为那是缓兵之计。
要和这个男人交手,不尽全力就没有意义了。即使他什么也没说,我也会等杰司达做好准备吧。对方一定也清楚这点,而且同样会这么做。所以我们才会是劲敌。
正因如此,我有义务听完他的话。仔细想想,这是挚友以拳头之外的方式述说真心话,并未隐藏在彼此遮羞用的奚落之下。
「你死掉的时候我很泄气啊,感觉内心又变得空空荡荡的了……搞不好就跟死了儿子时一样寂寞吶……但是啊,我的心并没有被掏空。那之后不久,我便见到了儿子留下来的雪莉露。当真很不可思议,当我见到仍在襁褓中的雪莉露那一刻,该怎么说呢……心里头便被一股暖意所填满。她明明一句话也没说,这样很奇怪啊。那个瞬间,我便有了这个世上最重要的东西。」
「……爷爷。」
杰司达以眼神示意的是,在稍远之处凝视著战况的雪莉露。
被比拟为猛兽的男人,会如此改头换面的理由。尽管我知道这件事情本身,不过他的目光令我透彻理解个中详情了。
……同时,杰司达的「准备」似乎已大功告成了。
温暖且不具邪念的魔力。虽然杰司达解除了「试制樱花」,不过他身上包覆的「魔力」却又变得更为强劲了。
他似乎在这个紧要关头碰触到那个「领域」了。我的眼中,看得见他不久之后便会打破那道墙壁的未来。
真没想到,这个并未拜师,最初是为了私利私欲而握紧拳头的男人,竟会有如此剧烈的变化。
那孩子果然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我瞄了雪莉露一眼后将视线转回杰司达身上,发现眼前的他嘴角流著血,同时浮现笑意。
「不知道为什么哪,一想到那孩子的事情,我便会涌现出力量……那孩子是我的宝贝。不是无谓广阔的房子和金碧辉煌的餐具这种东西可以比拟的……所以啊,让我试试看吧。看看你是不是值得让我托付那孩子的男人。」
他挥动蓄力完毕的拳头,在眼前横扫而过。如此架在腰部一带的拳头,清楚述说著那一击将会有多么强烈。
不玩小手段,拚尽全力。有如他现在的眼神般笔直的一击。
「我接受你的挑战。」
「感谢你啊。」
到头来,之后还是要靠拳头交谈。反倒该说,真亏这个别扭老头说了这么多话。
……然而,我已理解它的份量有多重了。他拳中的魔力,在我一路走来的旅途当中也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不仅如此,灌注于其中的意念,重量更胜一筹。
「接招吧……!」
为了接下这份心念,我把「明镜止水」发动至极限──同时,杰司达疾驱而来。
我将足以应战的力量注入拳头中,从正面迎击──!
以强烈力道蹴地而来的杰司达,速度要比箭矢来得快,简直如同流星。
然而,杰司达逼近而来的一瞬间,却令我感到比至今和他战斗的时间还要长。
……实际上,那仅是转瞬之间的事。那一刻随即到来了──我和杰司达的拳头正面相交,互相碰撞。
「唔──!」
「喔喔喔喔喔!」
杰司达的拳中所灌注的意念化为冲击,沿著拳头传了过来。
然而冲击并不仅限于集中至我的身体。以碰撞之处为中心,草皮皆掀了起来,地面凹陷成一个半圆形。
彷佛流星坠地一般。如此庞大的质量──全都是心系著一名少女所导致的。
而他将其托付给了我。
「……嘿嘿,果然不出我所料啊。」
杰司达剩下来的惯用手,被他的身体拖著而缓缓滑了下去。我随即抱住了他。
但就在此时,我的拳头窜过一阵剧烈的痛楚……看来是我的手骨折了。
不过,在意疼痛也仅是眨眼间的事情。更重要的是如今我感到非常清新舒畅。
我以仅存的左手重新抱起杰司达,于是他发出了一阵好似很愉快的笑声。
「这世上果然没有比你更行的家伙了……雪莉露就交给你啦。」
说完这句话,杰司达便由于疲惫和魔力枯竭,陷入了睡眠。真是的,都一把年纪的大人了,还像个孩子一样笑著入睡。
「包在我身上。」
事实上──杰司达比我成熟许多就是了。
真是,这辈子我好不容易才赢过他,心情却简直像是被将了一军一样。
……不过,我确实收下了。不论是这场胜利,或是那份资格。最重要的──则是杰司达最珍惜的人。
我忽地回过头一看,发现艾尔玛和雪莉露脸上皆挂著微笑。
「抱歉,艾尔玛你可以帮我治疗一下吗?」
「好的!乐意之至!」
我一边拜托艾尔玛替我疗伤,同时治愈著杰司达的伤势。
杰司达明明就不会使用「明镜止水」,但我却遍体鳞伤。身上满是割伤,骨头也四处受损──而拳头几乎整个烂掉了。尽管如此,我却不知为何觉得正如我所料。
最后那一刻,杰司达已经一只脚踏入境界了。假设他觉醒了明镜止水,这场胜负说不定会以平手的结局落幕。
而──当我们下次再见面之时,杰司达必定已掌握到「明镜止水」了吧。
在见到那一幕之前,在和那样的他交手之前,我可不能死啊。
更重要的是──
「斯拉瓦。」
「喔喔,雪莉露。我们打得如何呢?」
「……嘿嘿嘿,很帅气。不管是斯拉瓦还是爷爷!」
我受托照顾令那个男人拥有如此巨大转变的人物……再次让他见到这张笑容前,可绝对不能有个万一。
「完成了,师父。」
「好,谢谢你……那么,雪莉露。我们来去让爱睡懒觉的爷爷好好躺一下吧。」
「嗯!」
我又多了一个──不容落败的理由。
我望著如花般的笑容,确认著杰司达留在我手中的重量。
决战之日步步逼近。「到那天为止还有事情非做不可」的心情原本好似使命感一样──不过事情一件一件了结,还真是令人畅快啊。
我身处在这片舒爽的天空之下。变得轻快的身体,令我觉得空气也清新许多了。
「爷爷会醒来吗?」
「唔,不晓得耶。毕竟他都这把年纪了,还狂欢成这样嘛。」
「唔……」
在这样的气氛当中,老人家会睡得很香也是无可奈何的。
面对鼓起脸颊的雪莉露,我内心带著「抱歉抢了你的爷爷」这样的想法。于是我们抱著杰司达,回到宅邸里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