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
事情发生于我睡在库路特威尔家,那张比往常还要柔软的床铺上那天。
我在天色仍未破晓之时醒来了。
充分进行运动,以适度的疲劳填满身体,并且在每天规定的时间早睡早起。我天天持续著这样的模式。
藉此让身体确确实实地养成了早睡早起的习惯,而得以在夕阳西下之际便陷入深深沉眠。只要没有非比寻常的状况,天亮前我都不会醒来。
然而如今的我却彻头彻尾地醒了过来。因为发生了「非比寻常的状况」。
「……真是,真希望别在睡觉的时候吵醒我啊。」
我以有如从嘴角流泄般的细小音量出言抱怨,避免一旁睡得香甜的少女们听见。
我以刚睡醒的迟钝动作钻出被褥,四处张望。
这个季节的夜晚很冷。我稍微穿得厚了些,伸手握住门把。
「你要出门?……路上小心。」
这时传来了一道像是梦呓的声音,于是我转头向身后望去。苏娜似乎也发现我起床的理由了。她背对著我懒洋洋地挥手的模样,真是有趣又好笑。
「嗯,我去去就回。」
我笑著回应后便迈步而去。
……到处挂有绘画装饰的宅邸,到了晚上总有一种「不好」的氛围呢。在寒意使得身体不住发抖的状况下,我走出了宅邸。
卡多马斯真不愧是个大商人,宅邸夜晚的守卫也很严密。感觉自从遭到恶徒攻击过后,警戒变得更强了。
然而,守卫亦非万无一失的。若被问起有何事也很麻烦,于是我身披「明镜止水」透明无色的气,钻过了守卫的死角。
根据卡多马斯本人在酒席上所述,他所请来的守卫皆是颇有本事的好手,不过在视线如此不清的状况下,要发现一个感受不到魔力并进行高速移动的物体似乎很困难。
……好啦,如果没弄错,应该就是这一带了。
仅在转眼间朝著我释放的猛烈杀气──这俨然已化为叫我出去的暗号了。我抵达了那股杀气的来源后,发现以这种失礼方式找我的始作俑者就站在那儿。
「嗨,来得挺快嘛。我还以为你是深眠的人呢。」
「毕竟我身世如此,对冲著自己的敌意很敏感哪……所以你有什么事,洁恩?」
在那儿等候著我的──果不其然正是洁恩。她是过去曾对我兵刃相向的刺客少女。她的杀气明明丝毫不见衰退之色,如今却成了单纯呼唤我的暗号,该说是令人鼻酸还是什么好呢……
瞬间释放再收敛起杀气。见面时她必定会进行的这个动作,如今已经令我感到像是仪式一样了。
「我和你也不是陌生人了,若是你能以再正常一点的方式来找我,那就算是帮了我一个大忙吶。」
尽管并不陌生,由于敏感才会注意到的强烈杀气实在令人不太舒服。尤其是敏锐的苏娜也会同时发现,她能换个方式叫我就谢天谢地了。
我婉转地告诉她还有其他伙伴的存在,并露出了一个掺杂著叹息的苦笑,于是洁恩浮现了和我互为对比的满面笑容。
「哎,有什么关系呢?这是我和你之间的独特方式吧?我甚至觉得这样的一来一往还颇讨人喜欢的呢。」
听见洁恩调侃般的话语,我的苦笑愈发强烈。她不擅长言语之间的进退攻防。一想到从她口中编织而出的话语几乎都是真心的,便令我害臊。不过──
「……回到主题吧。这次是什么事?」
面对这个问题,洁恩透露出极为微小的阴郁情绪。
我加强语气询问洁恩找我出来的用意,于是她便像是猝不及防般的睁大了双眼,而后有些自嘲地哼笑了一声。
「哼,也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啦……只是想找个人在晚上陪我聊聊罢了。」
洁恩随即换上了桀傲不逊的笑容,交抱著双臂将视线从我身上别开。
尽管故作从容,但一察觉到她似乎有正经事要谈,我便不发一语地正襟危坐。
「……哎,这次我要谈的没什么大不了。只想稍微调整一下和你打交道的方式。」
一看到我的态度,洁恩便收起那张平时总是挂在脸上的不羁笑容,像是要将别开的脸拉得更远似的低下了头。
她倚著墙,以环抱身体的方式交叉手臂。正是由于她很容易将情感展露出来,我才看得出她寂寞的心情。
「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我要从你身边退出……因为我发现,常在你内心左右的是别的女人。」
洁恩所提的事──要说意外也确实很意外。从那副正经的模样天外飞来一句料想不到的话语,我感觉得到她的脸都红了。只见她往身后退了一步,随即又哼笑出声。
「我说过,我一直都在观察你吧?」
这样说的洁恩似乎感到很愉快。看得出来她是因为将了我一军而开心。
「我甚少和人相处。我是在培育刺客的机构里,被打造为一个机械而成长的……除了和委托人有业务上的往来外,我没有和人对谈过。就这层意义来看,和你之间的『对话』无比刺激。」
不过那也仅在须臾之间。洁恩抬起了低下的头,昂首望向散发著淡淡光芒的明月。
「那一切都很新鲜,在我眼里看来十分耀眼……不过可能有些太炫目了,我总觉得在你身旁很不自在。苏娜、雪莉露、艾尔玛──我没办法笑得像她们一样。」
洁恩的语气比平常要来得强,话语中交织著困惑。
「因此──我明白了自己敌不过她们。别看我这样,我可是抱持认清现实的主义,知道做不到的事情就是做不到。所以我就是来告诉你,我要放弃待在你身边。」
她也是头一次说这种话吧。
从她述说的过往身世,我也理解到了这点。
要是我本人更熟悉这种场面,应该就能做出更机灵的回应吧……人生真是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对于其困惑模样感同身受的同时,我窥看洁恩的侧脸。
忧虑的表情,实在非常适合带了点冷艳魅力的她。
「我是个影子,只能在这种黑暗当中生存。不过,我很感谢你发现了我这个融入在黑暗中的影子。」
发现了我在凝视,洁恩的脸上恢复了笑容。然而寂寥的气氛仍未消逝。
……唔唔,这种时候该怎么做才好呢?面对这个感觉她会说出「从今以后不再见面」的氛围,我皱起了眉头。
虽然我们的相遇就算是说奉承话也称不上好,但洁恩救了我好几次,我自认为是挺喜欢这个朋友的。
就此老死不相往来,实在太寂寞了。
「……以朋友的身分……待在我身边……这样不行吗?」
依依不舍的心情令我不禁脱口说出这番话。
没能回应她的心情,这样也太自私了。话说出口我才发现不妥。
洁恩似乎也没料到我会这么说……事已至此,如今并没有两样了吗?
「那个……怎么说,你帮了我许多次,但我都还没回报。该说是你就这么离去会让我有遗憾吗……不,我就开诚布公地说了。无法和你再见面我会很寂寞。今后我希望你继续当我的好朋友──这样会很自私吗?」
我很欣赏洁恩这人的个性。像是有点别扭的说词啦,或是高强的本领之类的。
我不习惯拒绝人家的告白,讲话语无伦次的。也不晓得我是否完整表达了内心想说的话……虽然是这副德性,但我将这份心情传达给了洁恩。
洁恩维持著惊讶的表情僵在原地。
……果然觉得傻眼吗?沉默激起我的罪恶感,让我从洁恩身上移开目光。
然而洁恩回应的话语却令我大感意外。
「朋友……原来如此,还有这条路吗!」
听见这个有些傻气,似乎打从心底佩服的声音,我忍不住回望洁恩。
「不,确实是如此。可能是我的视野变得太狭窄了呢……朋友……朋友啊。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洁恩细细玩味似的反覆说道,红著脸的她笑逐颜开。
……我原以为自己说出了非常自私的话,看到她比我预料中还要高兴,反倒令我说不出话来了。
「这样呀,那么你我就是朋友了。不,既然是朋友,还不以名字相称实在太没意思了。应该叫你斯拉瓦才对吗?」
相较于困惑的我,洁恩则是非常高兴地敲了敲我的肩膀。
「……不,我很开心。怎么会自私呢?说来害臊,我在机构里并不晓得朋友这个词的意思。在一块儿很快乐,想待在身边──这些心情也能套用在你身上呢……看来,位子并不只有一个。」
不过──既然她觉得开心,那就没问题了吧?
我们俩似乎都对这种事情一窍不通。
尽管这场牛头不对马嘴的「恋爱」告吹了,但能交到一个朋友也不赖。
「既然如此,我要以友人的身分待在斯拉瓦你身边。虽然内心仍感到些许遗憾,但只要能待在你身边,那便是枝微末节的小事。」
尽管如此,她还是有那样的心情。
我觉得有些对不起她,但正由于洁恩愿意如此坦承,我才不能说谎瞒骗她。
「我是影子,这点不会变。然而,影子就是要有光芒才能够存在……斯拉瓦,今后我也会继续扮演你的影子。若有什么状况,尽管叫我不要紧。」
「好,洁恩,你也是啊……不过我希望你稍微注意一下找我的方式,也希望你和雪莉露她们好好相处。」
就是因为她这种个性,我才觉得可以和她成为朋友。
心口实在太过一致的刺客令我苦笑。不,那也是「前刺客」了吧。
洁恩保持微笑从我身旁静静离去,看来很满足。她一瞬间便攀爬至建筑物顶上,而后俯视著我说道:
「我会妥善处理的,但你可别心怀期待呀……呵呵,那么,在下一个夜晚再次相会吧。」
「白天也别客气,尽管来访吧。因为老人家可是很早睡的哪。」
洁恩并非融入黑暗中──而是以明月为背景,身影高高跃起。我大声朝她的背影呼喊道,让她也能听见。
尽管夜间发出这么大的音量有点扰民──但一想到我们之间的未来,或许这样子才刚刚好。
影子就是要有光芒才能够存在……吗?要她将至今的生存方式忘得一乾二净可能有困难──但我遥想著日后有一天,她大概也能成为照亮某人的那一方吧。
在下一个夜晚再次相会……吗?
目送著表情瞬息万变的有趣朋友,我确认话中之意似的低喃著。
真希望有一天我们能一同欢笑。我内心描绘著这样的未来──同时转身背对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