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第九话 亲子

我在逐渐变得明亮的街上奔跑著。

比欧德的街道上目前仍几乎没有人影,被寂静所笼罩著。

应该还有许多人尚未从睡梦中醒来吧。就连生活作息的声音都听不见的昏暗街道,彷佛像是时间静止了一般。

真希望时间就这么冻结下来就好了。我心想……或许艾尔玛的心中浮现了这样的想法也说不定。

艾尔玛紧跟在我的后头跑著。

我许久没有像这样和艾尔玛在这条街上练跑了。我以这种速度奔跑,昔日的她无法跟上──然而如今却大气不喘一下。

至今我有很多机会察觉此事才是。得在怀念的地方一同跑步才终于得以发现女儿的成长,这样的我实在很没出息,令我涌上了一股莫名的笑意。

「我要稍微提升步调,你跟得上来吗?」

「是的,没问题。」

此种程度对现今的艾尔玛而言根本算不上任何问题吧。我并未多加确认,便径自加快了跑步的速度。

如我所料,艾尔玛以和先前没什么两样的速度跟在我后面。我净是注意到她功成名就之处,但她真的成长许多了呢。

实际上,艾尔玛早已超越了前世的我吧。考量到实际年龄那也没啥好奇怪的,但以精灵来说,艾尔玛仍处于能否说是刚长大成人都很可疑的年纪。尽管如此,她却累积了此等实力,真是个孝顺的女儿。

实际体会到孩子的成长,是做父亲的人一份极大的喜悦。

……没错,身为父亲。

在这座街上绕著,有两个回忆无论如何都会浮现出来。一个自不用说,就是和师父生活的每一天。

另一个就是和艾尔玛的相遇,以及和女儿一同度过的那些日子。

跳过娶妻过程直接拥有一个孩子的我,原本不懂得如何和家人相处,但靠著摸索而慢慢建立起羁绊的生活,令人感到满足。

或许是努力有了成效,艾尔玛也相当黏我,让我很开心。

……哎,尽管养育方式似乎有些偏了,不过艾尔玛成长为一名出色的人也是不争的事实,那点就先搁著不理吧。

总之,这条街上充满了我的幸福回忆。

将那份幸福赐予我的人,便是师父及艾尔玛。

「好,差不多该休息了。」

「……?好的。」

来到目的地,我停下脚步对艾尔玛说道。

平时我在练跑中绝不会休息。似乎对此感到不可思议的艾尔玛歪过了脑袋瓜,而后点点头回应。

我选为休息场所的地方,是这条街上最大的广场。

其中央有棵大树,好似守护著比欧德似的伫立在那儿。

「这里是……」

「和从前一点都没变吶……哎,坐吧。我们来聊一下。」

我坐在围绕著树木并排的石头上,往一旁敲了敲。

艾尔玛见到我的动作,便低垂著头,颔了颔首。

她一坐在我的身旁,我便从树荫眺望著天空。

「好怀念啊。你记得我们曾两人来到此处吗?」

「……是的,我并没有忘。对我而言,那是一份重要的回忆。」

我将昔日光景投射至天空,同时向她攀谈。艾尔玛仍低著头,不过她的头位在比身旁的我要高的位置。

真是一场奇妙的命运。不知不觉间,变得比女儿还娇小──或许迈入迟暮之年后就不是什么稀奇事了,但我竟然变得比女儿还年轻,身在过去所造访的地点。

「圣人祭还有继续办吗?」

「是的……在这个一如往昔的地方,于一如既往的日子举办著。」

我在空中书写当我尚为人类时,带著艾尔玛前去的祭典名字,同时望向身旁的她。

在头发遮蔽之下,我看不见她的眼神,但我依然瞧见了她微微放松嘴角的模样。

……圣人祭。它是这条街上每年年底都会进行的祭典。

正如其名,它是赞颂与这条街息息相关的圣人之祭典,不过坦白说我也不太清楚细节是怎样。

重要的是,年底会有这么一场祭典。

「这样啊,我放心了。要是连圣人祭都没了,我会以为自己来到了不同的世界。」

「……呵呵,说得也是。」

我刻意夸张地表达喜悦,于是艾尔玛总算露出了笑容。

「……毕竟对我而言,那场祭典也是很重要的事物呢。」

不过,为圣人祭的风俗仍保留下来而感到开心,可是半分不假。

实际上,我不甚了解圣人祭的详细起源或意义。再加上圣人祭本身并没有特别华丽炫烂──简直像是老人家为了喝酒而召开的祭典,尽管如此仍是我一个重要的回忆。

「那阵子我是个新手『父亲』,可是拚命地想方设法要逗年轻的女儿开心吶……现在你可以老实跟我说不打紧。说真的,你觉得参加圣人祭快乐吗?」

毕竟,圣人祭是我抱持「当个父亲」的想法左思右想之后,实行的第一个作战。

……说是作战有点难听。不过对当时该怎么当个父亲毫无头绪的我而言,每天过得都像在打仗一样。

「哪儿的话……圣人祭说不定是我人生中初次感到『快乐』的事情喔。」

我苦思的结晶姑且受到了好评,这我就放心了。

我露出掩饰的笑容,于是艾尔玛便将低垂的头朝向我这儿,给了我一个微笑后仰天望去。

「像是高兴或温馨之类的,师父您赐给了我许多很棒的东西。开心的情绪也是其中之一。每一份情绪都是我的头一遭。」

八成在回忆过往种种的艾尔玛,脸上满溢著温柔的暖意。

身为一个父亲,我还不够成熟。然而,这孩子包容接纳了我如此想出来的点子,令我十分开心。

「那么,我是否有当了一个称职的『父亲』呢?」

「那还用说!师父您尽管懵懵懂懂却为我灌注了挚爱……我认为您是个不折不扣的好父亲。」

能够为彼此著想的我们,最后应该成了「家人」吧……虽说艾尔玛对我抱持的情感掺杂了别的东西,但若是个小孩子肯定不稀奇。只要当成是来得晚了些便行。

……不过,既然如此,我也差不多该采取一个身为父亲的行动了吧。

「既然你当我是个父亲,那么可以试著对我吐实吗?……你在烦恼和嘉尔特的这一战吧?」

和寻常家庭相比或许有些沉重,但父亲会倾听女儿的烦恼。我们当中有这样的一幕也无妨吧。

我以表达出父爱,蕴含温情的口吻对艾尔玛说道。

艾尔玛闻言并未退避三舍,而是屏住了气息。

「……您发现啦。」

「毕竟我是你父亲,这是理所当然的。」

说实话,艾尔玛和我很像,不擅长隐瞒事情也是理由之一。但我会知道那点,是由于我们是亲子。

我也晓得她在烦恼些什么。面对我如此细说分明的提问,艾尔玛犹豫地垂下了视线后,开始娓娓道来。

「……老实说,我很害怕。」

她愿意对我说啊。我感到一股受到信赖的暖意,缓缓点了点头。接著艾尔玛便继续说了下去。

「我体验过好几次败北便无后路的战斗了,但我不觉得自己会在那些战斗中落败。因为我身上有师父传授的静寂流招式……初次和塔利斯贝尔库交战时亦然。当所有人都畏惧著那头武器和魔法皆无效的怪物时,只有我不一样。反倒觉得,师父遗留下来的招式,正是为此而存在的。」

艾尔玛张开手掌,朝那儿望去。

我不晓得她的掌心乘载著什么,但她没能握起手来。

「可是,这次不一样……连师父都输给了那个男人。但我们非赢不可……若是不打赢,将会失去所有一切。无论是我的性命,或是这个世界……甚至是师父如今待在我身旁的这份幸福。」

──丧失。艾尔玛所感叹的,是对于失去的恐惧。

可能正是因为她一度失去过我,才会如此吧。艾尔玛未曾习惯于落败的恐怖,深知失去的可怕,对于这样的她,第一道墙实在高得过头了。

不容许落败,因此非生即死……我和杰司达有办法抱持这种想法。最后还要补充一句「虽然我不觉得自己会输」。

然而,她们以精灵来说尚为青春少女。仅仅是重新振作起来的雪莉露和苏娜有所改变了,艾尔玛绝对不该被人称呼为胆小鬼。

尽管如此,正由于她一度被称为英雄,才会觉得有股责任感吧。

……真难处理啊。就算要她舍去恐惧,那也没有简单到一言便足以道尽。我难以除去艾尔玛对败北的恐惧吧。

「那么,你要不要试著改变角度看看?」

「……咦?」

但父母就是为此而存在的。

「并非如何跨越高墙,而是单纯地相信我试试。」

保护孩子,亦为父母的责任之一。

这绝非宠溺。当出现了无法光凭努力解决的状况时,站上前为孩子指引道路,也是「父亲」的职责之一吧。

温柔地以话语让孩子理解是母亲的工作……或许是这样也说不定,但头脑不好的我办不到这种事情。这种时候,可别庆幸自己是个单纯的男人啊。别看我这样,我会想办法让自己有模有样的。

「嘉尔特恐怕会期望和我一对一单挑吧……过去的赛兹罗也是这样,追求强悍而成为了塔利斯贝尔库的武术家,不知为何往往有拘泥于『比试』的倾向。所以说,一开始会是我和他单打独斗才对。」

「但是……!怎么能将事情统统交给师父您一个人呢……!」

虽然我说「恐怕」,但我坚信嘉尔特会那么做。

那帮人很任性妄为。染指外法邪道,为了让自己变强不惜做任何事。

不过也因此,他们性喜「比试」。固执于在「人的领域」中施展非人之力。

所以和嘉尔特之间的决战,一定会如我所说地揭幕。我认为必定如此。

然而,并非这样就结束了。

「哎,听我说……你们也确实拥有自己的任务。如同我方才所言,我们和嘉尔特的战斗会由我和他进行单挑揭开序幕才是。但就像你所担忧的,不晓得这场战斗打不打得赢。考量到至今的状况,可能打不赢也说不定。届时,随后要战斗的人便是你们了。」

艾尔玛似乎有话想说,由于我出声叮咛,所以她并未开口。

乾脆统统交给我比较轻松啦。但我很清楚这些孩子是不会接受的。

「或许你会觉得,要怎么面对连我都打不过的对手。但是,就算事情演变成那样,我也不会白白败下阵来的。我一定会在他的肚子上开个大洞。」

我刺出拳头,戏谑地说道。

艾尔玛大概不乐见我说出「即使同归于尽」这种话吧,但我仍径自说了下去。

「你碰上了一堵墙。或许是第一次碰到这样的事情。若是如此,便不会知晓跨越高墙的方式。这就是你的烦恼吧?……所以,我会打破那堵墙的。墙壁另一头有何种事物在等待著,以及要怎么处理它,就端看你了。」

我从石头上站起身子,俯视著艾尔玛。

我的背后,有著不知何时已升起的太阳。艾尔玛为耀眼的光芒眯细了双眼。

「若是让我再补充几点,那就是不论在墙壁另一头等著的是人或怪物,只要打飞他们便行了……再说,我可丝毫没有落败的打算。我要拜托你们的是有个万一时的事后处理。孩子负责照顾父母亲,也是一条世间常理喔。」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讲得一副好像要依赖孩子一样,所以笑了出来。

但──一看到艾尔玛受我的影响也笑了,就觉得这样也不赖。

「呵呵……您要看护是不是还太早了?」

「是啊。所以我说是有个万一吧?哎,顺带一提,即使败北也不见得会死啊。反倒是,若你们能在事情变成那样之前拯救我,会令我不胜感激。」

尽管到最后我有种弄巧成拙的感觉,不过原本的目的达到了就好。

站起身来的艾尔玛再次高过了我,她的脸上浮现出神清气爽的笑容。

「总觉得我拋开迷惘了。谢谢您……爸爸。」

「唔……?不,我才要说抱歉,变成老人家在说教了。想试著说点什么机灵的话结果却滔滔不绝,感觉我也老了啊。」

真糟糕,年轻的时候我明明就很讨厌话讲个没完的老人,甫一回神却发现自己跟他们一样了。

这场战斗结束后,果然还是得来找个青春洋溢的兴趣才行呢。忽地袭击而来的危机意识令我感受到不光是因为清晨的寒意,同时我伸了个懒腰后便迈开脚步。

「抱歉,我还可以在这里待一下子吗?」

然而,艾尔玛并未跟上来……隐隐约约明白了她的意思,是代表我也差不多慢慢了解女人心的证据吗?

「……嗯,不打紧。那我先回去了喔。」

「好的。稍后再见──爸爸。」

我并未回头,为了欣赏方才匆匆而逝的风景,踩著安稳的步伐迈步而去。

之后来道场会合的艾尔玛,尽管眼眶红红的,却有种释怀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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