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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三章 歧路 No one……

在他心中,人们口中常提到的失败滋味,指的正是在雪峰诺格的乾冷大地上尝到的滋味。他一次又一次被迫舔拭并且趴倒在那片大地上。

『站起来,布兰迪!你这样还称得上是出自诺格,高贵的星辰守护者吗!』

这是他从师父阿缇尔·爱黎亚·诺尔甘迪亚口中听过最多次的一句话。

布兰迪·欧兹的人生摆脱不了对力量的渴望。

他的一生起于边境的贫民窟,一个没有梦想,没有未来,没有希望,有如腐朽的棺材般牢牢把人关上一辈子的世界。有一次,一群恶棍袭来,轻易摧毁了那地方。

暴力粉碎了他以为永远脱离不了的世界,从此,可随心所欲地翻弄所有不幸与不平等的「力量」便深深吸引着他。

逃过袭击后,他志愿担任铁道警卫,也加入过政府的骑兵队,在边境过了十多年攻击、斩杀敌人的生活。为寻求更强大的力量,他决定登上雪峰诺格,成为龙徒。

『新来的弟子就是你啊?』

第一次见到阿缇尔时,他不禁哑然失声。

站在他面前的是个双臂环胸,奋力挺起胸膛,年约五、六岁的孩童……就只是个身高不及自己一半的小女孩。

『你似乎是为力量而来,那么你先把我打倒在地上再说。』

开什么玩笑,这是叫我和小孩打架吗!

他正打算打道回府,转过身时——少女的掌心猛然袭向他的小腹.将他的身体击起数公分之高,紧接着,少女又跳到他头顶上方,一脚把他踢倒在地。他的拳脚无用武之处,毫无反击的余地。

接下来的每一天,都是饱尝屈辱的日子。

一开始,他赤手空拳挑战阿缇尔,接着,慢慢握起棍棒等武器,他甚至曾违规拿出来福枪对付她,不过——他没一次敌得过阿缇尔。

『你要我说几次才懂!你最该砥砺的不是自己的尖爪利牙,而是遭受邪恶污染的心灵!』

(臭小鬼……谁管你那无聊的教诲!力量……老子要力量,要撕毁你那副老在说教、高高在上的臭脸!)

他离开了阿缇尔。

布兰迪离开了龙徒之乡,潜藏在雪峰诺格深处多年……过着宛如地狱的日子。他翻山越岭,受瀑布冲击,空手碎石,啃食野兽——终于得到「龙息」。以远快于枪弹的速度烧尽眼前敌人,使他声名大噪的便是雷电之「龙息」。

不过,光是这样还不够,他需要更强大的力量,所向披靡的武力,如此才能一雪以往苦尝的屈辱。因此,他召集与他同样在阿缇尔底下饱受煎熬的伙伴,计划强夺「罪龙之气息」。

待过不少军队的布兰迪明白,金钱与地位是多么非常的武器,而他也很清楚,有不少爱好者愿意出大把钞票,只为买下遭龙徒封印并且深感畏惧的禁忌品。但他没料到「罪龙之气息」会被夺回……不过,他早已从失败中站起,毕竟他不只保证能得到相对价值的补偿,这更是个大好机会,也许能让他得到超乎预期的「力量」。

一阵狂妄笑声响遍漆黑的房内。

「时候终于到了……这次我一定要让你屈服在我面前,阿缇尔!」

——布兰迪·欧兹没察觉到一点。

他也许单纯只是以阿缇尔为目标,他会如此愤怒也许是对力量较自己强大,早一步抵达自己人生目标的人心怀憧憬。

不过,他不承认。他不能容许自己输给一个黄毛丫头。

他渺小的自尊心作祟,使他误人歧途。他企图超越阿缇尔不是为了获得力量,他是为了战胜阿缇尔,以作为侮辱她的手段,才开始追求力量。

当克服种种困难,终于让阿缇尔屈服在自己脚下时,自己又该何去何从——每想到这点,他的内心总充满污秽的憎恶与兴奋。

要随激情起舞很简单,要抗拒却是困难重重。

「——今天已经是第五天了,还没拿到『罪龙之气息』吗?」

「是的,应该说是命运捉弄人吗?我委托的中间人由于在投机买卖方面跳票,已经多日不知去向。」

与这位梳起一头柔顺金发,脸上自然浮现讨好笑容的「顾问」——班·佛雷特兰德的对话原本就不令他抱持期待。

席尔二世把手肘抵在办公桌上,叹了口气。

「我好像是第一次听到你提起这位中间人。」

「……是、是吗?不过呢,交易本身是活的,本质不停流动、变化,暧昧模糊而且永劫回归的,毕竟轮回正如生死循环不息啊。」

「唉,算了,搞不懂你在说什么,希望你明天会带来好消息。」

「太幸运了……不,我是说,当然。」

班露出谄媚的笑容,从椅子上站起,朝席尔二世敬了个礼。席尔二世随便挥了挥手,处理起今天送来的文件。

就在这个时候——

「——抱歉打扰二位谈话。」

邻接隔壁房间的门扉静静开启,传来如海藻在水底腐烂般的混浊嗓音。接着,一个男子身穿皱巴巴的白色实验服,推着推车进入办公室。

男子用手示意推车上头的物体,隔着四方形口罩开了口:

「实验品已无生命迹象,库存仅剩最后一具。」

「什么嘛……没想到这么撑不住。」

他噘起嘴,瞥了一眼推车上的「实验品」……那是具双眼圆瞪,嘴角吐出血泡的死尸,也是由布兰迪提供的其中一个龙徒。

「的确,图柯使用『龙息』的技巧还不够纯熟,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还有杰特在,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布兰迪说着,耸了耸肩,走近办公桌。确实就研究进度看来,已经不需要再进行那么多次「实验」了。

他轻触沿桌面飞行的胡蜂,注视白衣男子。

「好,解冻下一个实验品。那个就……嗯,可以丢了。」

男子默默低头致意,推着图柯的尸体离开办公室。席尔二世感到满意,重新把注意力放回文件上。此时,他在眼角余光瞥见一个奇怪物体——那是原本正转身打算离开办公室,却姿势僵硬地冻结在原地,俊俏脸庞扭曲变形的班。

「……你对龙徒的尸体有兴趣吗?佛雷特兰德。」

他一开口,班吓得身子一颤,接着又无意义地鼓起掌,在脸上挂起极不自然的笑容。

「哎,这、这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嗯?我倒不觉得有什么稀奇。」

他挥去在耳边飞舞的胡蜂,下巴指了一下通往隔壁房间的门。

「你要是有兴趣,欢迎到我的实验室参观。里头收藏有他们的标本和龙工艺品等各种物品,相当值得一看哦。」

「标——非常荣幸有这个机会,还希望下次……能再给我这一生一次难得的机会。」

「这样啊?真可惜,里头还有欧莱引擎的实验机哦……那可是不需要燃料,几乎不会停下的怪物,只是也正因为如此,性能不太稳定。」

「请别费心,真的不用客气,那么我就在此……」

班脸色惨白到令人同情的程度,匆忙告退——不一会儿,门外便传来疑似有人一脚踩空,从楼梯上一路滚到楼下的声音。

席尔二世哼了一声,正要把视线再次移回到文件上时——

「打扰了!」

敲门声响起,门也同时被打开——身穿灰色制服的巨汉一把推开门,冲进办公室,后头身穿同样制服的青年跟着跑了进来。

席尔二世无视布兰迪露骨的厌恶神情,抬头望向冲进办公室的人——隶属「抗龙党奋勇开拓团」的布洛克·加里弗。

「你还是一样吵呢,加里弗。昨天的成果如何?」

「是!我们还没抓到那个小女孩,实在深感惭愧!不过请您放心,新魔剑系列的封印已经解除至第五号『真·白日梦魇』!我保证她绝活不过今天日落!」

「您不是受命要留活口吗!哪有这么单纯的白痴啊!」

随后追来的青年见到布洛克信誓旦旦的模样,忍不住抱头大叫,但他依然不为所动(其实根本没听进去),席尔二世也不禁叹息。

「……还有那把大斧呢?」

「是,硬度超乎想像,已能抵挡龙工艺品的爪子。请过目。」

「噢!」

听见不同于昨天的报告,席尔二世的眼中闪烁锐利光芒。

布洛克拔出以欧莱钢制成的战斧,映照出淡青色的瓦斯灯光。宽广的刀面上确实连道小刮痕也找不到。

阿缇尔在这之前毁了三把战斧……如今这一把,便是基于过去资料,尝试以新的铸造方式打造,终于得到令人满意的结果。

「做得好,加里弗。这真是大功一件,要说是奇迹也不为过。」

「……什么?可、可是小女孩还没……」

「不,以你的工作来说,武器的研发重要多了。除了你,没人可以近身单挑龙徒。对了,那把战斧就送给你作为奖赏吧。」

布洛克板起脸孔,一脸怀疑。欧莱钢确实是相当贵重的奖赏也说不定——但在他眼中,这不过轻如鸿毛。

席尔二世这次总算把视线放在文件上,扬起了嘴角。

「老实说,要抓到那个小女孩应该不难。」

他把文件——由手下调查员呈上的报告推到布兰迪面前。

「我们已经找出她的藏身之所了,欧兹。」

「呵,我都快等得不耐烦了呢。」

席尔二世双眼发亮,望着发出粗俗笑声的布兰迪。

「把她抓来……不过我要提醒你,你别忘了自己输过她一次,你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吧?」

「当然,会选择和她正面交锋的人,要不是逞英雄,不然就是没脑的白痴。」

布兰迪龇牙咧嘴,哼着歌走向出口,这时——啪的一声惊人声响撼动空气。

「亚彼思帕大人,我和那个小女孩还没决出胜负!请让我和她做个了断!」

布洛克双手击桌怒吼,语气难掩焦躁。

「吵死了——布洛克·加里弗,你对我的安排有意见吗?」

骇人的冷酷嗓音直刺向布洛克的脸庞,宛如受到声音指引,好几只胡蜂奏起不祥的嗡嗡声,飞进他与布洛克之间。

布洛克没有后退,但也没有继续抗议。

他转身向后,大声叫住正要走出办公室的布兰迪。

「龙徒!你甘愿接受这样的结局吗!」

「什么,你别误会了,老头。」

布兰迪把手伸向巨大门扉,越过肩膀转头望向布洛克。

「我啊,我只是想亲眼见识那家伙趴在地上求饶的模样而已。」

——门扉紧闭,消失在门后的背影,并没有任何人追随着。

◆□□◆

刚开始她以为自己听见了歌声。

那是锋利如刀,但又处处流露怜惜的神奇声音,同时有多个音交叠,与人们哼唱的旋律彻底不同的复杂声音。她没见过真正的龙,不禁猜想龙的噪音或许真是如此悦耳——

加洛莉亚模模糊糊地想着,打开了房门。

【————————】

五天前还是仓库的临时客房里充满奇妙的音调,清爽如雪花飘落的乐声在房内翻飞,不久又跃出窗外,与外头空气融为一体。

她开着门,入神地伫立在门边听了好一会儿。

【————?——/——怎么了,加洛莉亚,你在那地方做什么?」

歌声戛然而止,加洛莉亚总算回过神来。

出声呼唤她的是坐在敞开的窗边的黑发少女——龙徒阿缇尔·爱黎亚·诺尔甘迪亚。经少女这么一问,她这才记起自己进房前忘了敲门。

「噢——没什么,这首歌满好听的嘛,阿缇尔,你歌唱得很好啊。」

「歌?……啊。不,这个,唔……我不是在唱歌。」

「啊?」

糟糕,实在太尴尬了。

这位友人出乎意料地不太擅长唱歌跳舞这类的「娱乐」,甚至对此略带排斥,她很明白这一点。

看着她试图化解尴尬的慌张模样,阿缇尔轻摇发丝,露出苦笑地说道:

「——这是龙语,是藉由修行接触生命之祖·龙的记忆,进而忆起的语言。由于不是以单一字诃区分字义,而是将传达的意思并行交叠成一个音发出,听来就像是野兽的吼叫。」

「唔……很美的语言,真的很像在唱歌。」

加洛莉亚撩起秀发,微笑地走到她身边。

「你用龙语在和谁说话呢?还是在做白日梦吗?」

「怎么可能,我是在向家乡的母亲大人报告这一阵子的事情。」

「……咦,办得到吗?」

「没办法,这就像是咒语,运气好的话,也许风会帮忙传达我的思念。」

她故意说得模棱两可,朝惊讶的加洛莉亚嫣然一笑。

这五天来,阿缇尔的表情出现了明显变化。

在指导班修行时,她是神情严厉的龙徒。在修行以外的时间,她愈来愈常露出笑容。

「你说了些什么?」

加洛莉亚戳了一下她的额头,苦笑问道。

「我提到『罪龙之气息』,还有你。我了解到人类不全是天性堕落,那是我在家乡不知道的事情,另外……」

她像是觉得痒,推回了碰着额头的手指,接着忽然转变语气,气呼呼地噘起嘴,压低了声音嘀咕说道:

「……另外就是那个笨弟子。他和你截然不同,天性相当堕落,而且缺乏毅力。一天中就有三次计划逃离修行,说到装病的次数更是多不胜数……有一次他为了气我,故意在我面前跳舞,胡说什么『师父,可以请您教我接下来的舞步吗?』还吐出『龙息』,我忍不住揍了他一顿。对了,前几天遭到布洛克他们攻击的时候,他没有挺身作战,居然抱起我背对敌人——有什么奇怪的吗?」

阿缇尔似乎看出加洛莉亚正强忍笑意,纳闷地蹙起了眉头。

「这还用问吗……阿缇尔,你真的很喜欢班呢。」

她拭去眼角泪水,笑着答道。

「唔?」

「一提到他,你就突然变得喋喋不休。」

「呃……有吗?」

阿缇尔满脸困惑,搔了一下头,又抚摸自己的脸颊,轻叹一声。

「也许吧,家乡里的大人们也常说笨小孩得人疼。」

「啊啊,居然转到那方向去了……算了,这很像是你会做出的结论。」

「他是我的弟子,我必须守护他…………这是引导者应尽的义务。」

她幽幽望向窗外。

银色双眸遥望远方,她侧着脸,清晰可见沉重的懊悔与惭愧——

那神情令加洛莉亚不禁屏住气息,久久移不开视线。

「——对了,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她突然转回头,脸上恢复以往冰雕般凛然澄澈的神情,方才落在脸上的阴影已不见踪影。

「啊,嗯……对了,班终于来罗。」

「他来啦,今天有点晚呢,这正证明了他懒散成性。」

阿缇尔急忙摆起架子,声音多少有些激昂,自己却没察觉。她故作厌烦地蹙起眉间,穿涡加洛莉亚身旁,先一步走向玄关。

……守护笨弟子的师父会这么急着上前迎接吗?

「你这个弟子未免太慢了,不过至少你没逃走,值得嘉奖。」

「我要是逃跑,你又要追上来了。上次……对了,别叫我弟子啦。」

加洛莉亚暗自苦笑,她走到玄关时,这对师徒早已聊得不可开交。这一阵子以来,每天早上都是同样的景象重复上演。

自从阿缇尔来了之后,他们的生活步调变得相当规律。早上,班到「亚彼思帕斯」提出报告后,在回程来接阿缇尔,接着就是展开「修行」,一直到日落西山,他再带着不甘不愿的阿缇尔到店里玩。日复一日。

至于班为什么没让阿缇尔和自己住在一起,当然不是出于伦理道德——单纯只是因为他的房间位于二楼。

「好啦,希望你今天也能毫发无伤……啊,不可能,你就好好努力,别断送小命罗。」

加洛莉亚耸了耸肩,拍着两人的背笑道。

「交给我吧,我顶多只会让他来去生死之间。」

「来也就算了,一去不就死翘翘了吗……」

阿缇尔用力点头,迈开步伐。班以悲惨的声音抗议,跟在她背后走了。

加洛莉亚目送两人离去,直到他们的背影消失在眼前,接着大大打了个呵欠,伸展了一下身体,打算开店前再睡个一觉。但就在她要走回房间时——

「哟,大姊。啊,加洛莉亚……艾尔芭?」

背后忽然有个声音叫住了她。

她转过身,发现有个男子站在那里。那人不是店里的常客,是个只消看一眼就不会忘记,浑身散发出流氓气息的壮汉。

男子从外套口袋里掏出揉成一团的纸瞄了一眼,又直往她看去,接着咧嘴露出利牙。他还没开口,加洛莉亚就先发制人地说道:

「我不知道你是哪位,不过可以请你改天再来吗?不管是暴风雨侵袭,还是白痴牧童激怒三百头牛,逼近到前三条巷子,我现在只想睡觉。」

「别这么凶嘛……我只是想聊一下而已。」

男子那副不以为意的态度,令加洛莉亚提高了警戒。她稍微垂下肩,记起靴子里藏了一根防身用的棍子。

男子的笑声猛然停下,只有嘴角扭曲上扬,活像个齿轮坏掉的魁儡,笑得极为怪异。

(这家伙——?)

翻搅内脏般的恶寒冻结全身。

男子把手伸进挑染的长发,缓缓走近既伸不出手拿棍子,更没打算逃走,就只是浑身僵直的加洛莉亚——

◆□□◆

包括今天在内,龙徒修行整整进行了五天。

如果要说将近一半时间游走在死亡边缘上的训练带来了什么成果……那大概是习惯全身爬满慯痕吧。

「……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也有句话叫做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放在心上。」

夕暮下的森林,瀑布声从远方传来——班和往常一样满身是伤,横躺在地,朝坐在一旁的阿缇尔竖起了大拇指。

「你就是不在意,才没有成长。」

「谁说的,我还是有成长啊,至少我现在知道喷火的时机了。」

阿缇尔没有对他的说法表示同意,甚至把眼睛眯得更细。毕竟解开喷火时机之谜的人是阿缇尔,她会有这样的反应也是理所当然。

这五天来,他们综合喷火的情形与阿缇尔所解释的控制「龙息」的方法,推测出吐出「龙息」的决定性关键正在于某个行动。

——他记起阿缇尔曾如此提过。

「『龙息』为生物本质,藉由与本质的接触引发行动,以获得力量。」

「本质?」

班回问,随便挑了颗石头坐下。她严肃地点头说道:

「从布兰迪的例子可以清楚看出,眩目灿烂又威力强大的雷电——执着于力量的夸耀就是他的本质,为了让他人确实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当他大声喊出自己的名字,就能强化自己的『龙息』。」

「噢……听起来很威风耶。」

「至于你的情形就是说谎了。」

「……好逊。」

班蜷缩起身子,叹了口气。不过,他马上想到一件事,皱起了眉头。

「等一下,我也不是每一次说谎都会喷火啊,这又是怎么回事?」

「这就是你和星辰守护者不同的地方。」

她确认似地蹙紧眉间,猛然把脸凑近。

「你每次释放『龙息』,我都能感觉到『龙息』的力量在你体内增强……『罪龙之气息』恐怕打算强夺你的身体。」

班愣了一下,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她又接着板起脸低声解释道:

「再这么下去,难保尼格鲁古勒夫不会取代你的意志。」

「这是件——很危险的事情吗?我倒是没什么感觉……」

「为了不让这种情形发生,我现在说的话你最好铭记在心。」

诡着,她停顿了一会儿,接着静静开口询问:

「你对说谎有自信吗?」

「当然罗。」

班没多加思考就这么回答:

「『谎言要说得好,诀窍就在于三分实话』——要能以三寸不烂之舌掰得像是真有其事,有凭有据,甚至能上法院证明,在无意识中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才能称得上是一流的诈欺师,也就是所谓的骗人先骗己。」

「……这段话本身就有很大的问题,不过……哼,不出我所料。」

阿缇尔直瞪着他,垂下的嘴角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吐出辱骂。她轻叹一声,指向班的胸膛。

「当你对自己的信赖产生动摇,『罪龙之气息』便会乘隙而入,趁你无法信赖自己的谎言时,脱离你的掌控,擅自强化力量并且发动攻击。」

「嗯?唔……?」

班回望阿缇尔的诚挚目光,思考了一会儿后,眯着多少有些不够诚实的双眼,低声说道:

「……你的意思是说,当我扯出连自己也骗不过的漫天大谎时,就会吐出『龙息』吗?」

「没错,你的领悟力相当敏锐。」

「天啊……」

班垂下双肩,心情像是刚刚得知一个天大的谎言。一撒谎就喷火的骗徒……这已经不是一流二流的问题了。

「听好了,班。你得片刻不忘地记住。当你把意志完全交给『龙息』,你这个人也将同时消失,罪龙尼格鲁古勒夫将再次降临这个星球……我不希望看到这种情形发生。」

阿缇尔用双手捧起他消沉的脸庞,语气强硬地叮嘱。

「就算打死我,我也绝对不想……可是——」

——他本想以玩笑敷衍过去,但一遇上阿缇尔严肃的紧绷神情,又顿时泄了气。

「……我们现在只知道『龙息』失去控制的原因,我很怀疑这是否能算成长。」

阿缇尔的脸突然出现在眼前,把他沉浸在回忆里的意识拉回现实。距离自己只有数根手指距离的美貌令他不由自主屏息。他屏住呼吸——接着眯起眼,低唤了一声:

「呃,阿缇尔。」

「怎么了?」

「……你可以不要边说教边吃东西吗?」

班集中剩余的体力——戳了一下阿缇尔的脸颊。

她把不知道从哪里采束的宽叶小草撕成碎片,从刚才起就鼓着脸颊,咀嚼个不停。端正的脸庞鼓得像只小栗鼠,模样相当奇妙。

「我才、不是、在吃东西呢……可以了。」

她点了一下头,把嘴里咀嚼的叶子吐在手上,接着用手指捞起嚼成糊状的叶子泥,低头看着班。

「让我看看你的伤口,雷孚竹的叶子除了烫伤和中毒以外,几乎可以疗百伤。」

「……你该不会叫我吃下去吧……」

他一挺起全身酸痛的身体,好不容易坐了起来,阿缇尔马上用染绿的手指抚摸他的伤口,嚼烂的草药引起伤口阵阵剧烈刺痛。

「好痛!等一下,先等一下!那根本是毒药吧!」

「你在胡说什么,这可是求之不得的灵药。别说废话,赶紧把衣服脱了。」

「灵药这两个字听起来实在很诡异。」

班嘟囔着脱下破烂的外套,解开衬衫扣子。

「你刚才说『龙息』是人的本质对吧?」

她那冰冷的手指抚过背脊,班突然开口问道。

「嗯?对啊……怎么了,你想到什么适当的控制方法了吗?」

「完全没有。我只是在想,你不是也会吐出暴风雪的『龙息』吗?那你又是什么样的本质——总觉得暴风雪和你不太像呢。」

「…………不、不像吗?」

「嗯,因为你又吵又罗嗦,动不动就发火,容易上当又学不会教训。哈哈,什么嘛,原来你只是乍看之下冷酷……好痛痛痛痛痛,好痛,师父对不起,我错了!」

阿缇尔使力把药涂在伤口上,痛得班赶紧连声道歉,但她还是摆着张臭脸,继续用力涂药,直到约十秒过后,才总算甘心放开手指。

「你还不是一样学不会教训,蠢材。」

「唔唔,你说的没错……咦?既然这样,为什么被说教的人只有我?」

「不过确实,这个『龙息』会不像我也是当然的。」

「呃,居然转移话题,这孩子简直被带坏了……」

阿缇尔无视班的喃喃自语,继续用手指帮他上药,接着说道:

「……毕竟诺格的暴风雪不是属于我的『龙息』。」

「——咦?」

「这是母亲大人借给我的『龙息』,是为了呼应我最珍惜的情感……达成星辰守护者的使命与不负母亲大人的信赖所唤起的力量。」

「这、这是怎么回事?我记傅你说过自己在家乡教导龙徒如何使用『龙息』,可是你自己却没有『龙息』?」

班疑惑地问道。她垂下眼睫,轻轻摇头后说道:

「这不是我第一次向母亲大人借用『龙息』,虽然我也能完全控制借来的司龙息。,不过……直到现在,我仍未找到属于自己的『龙息』,我还没能——真正面对自己。」

指尖轻陷入班的背,他面向前方,逃避似地闭上了嘴。

阿缇尔应该也不想听到安慰的话语吧。手指再次开始移动后,她也恢复了平时的语气。

「……话说回来,你身上的伤未免太多了吧。药根本不够,光是背上的伤就已经用完所有的药了。」

「嗯?没关系啦,我房里有急救箱。」

「唔,可是疗伤讲求速度……欺,把身体转过来。」

阿缇尔像是想到什么,把他的肩膀往后一扯。他讶异地转身,发现她正把手抵在下颚,朝自己的胸口观察了一会儿——

接着,她突然舔起了他身上的伤口。

「哇啊啊啊啊啊!」

他又是惊讶又是因为药效疼痛,更是由于难为情,于是惨叫着往后跳了开来。见到他双手抓地频频后退的模样,阿缇尔纳闷地偏过了头。

「……有这么痛吗?」

「不是……不,没错。不,不是那样——天啊。」

他用力甩头,以十足的气势往她一指。

「你在做什么!」

他问得相当暧味,阿缇尔又把柳眉蹙得更紧。

「我在做什么?你的胸前没那么多伤,我想残留在舌头上的药就应该够用。」

「我是就视觉上的伦理观念在质疑你的行为啊!」

班站了起来,激动得不住踏地,满脸通红。阿缇尔则是没好气地收回上头有药的舌头,气呼呼地撇过头,似乎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遭到责难。

真不晓得龙徒的道德观是怎么回事——如此无防备的态度不只是稀奇,简直是荒野上的神秘现象。

(啊啊,真是的,这孩子迟早有一天会成为坏人口中的肥羊!)

班撩起冷汗淋漓的金发,紧紧咬牙。

毕竟她不懂得怀疑人,万一被哪个口齿伶俐的无赖蒙骗,卖给奴隶贩子,这一辈子就完了。之后等着她的将是遭受药物控制,再卖入妓院——

(…………奇怪?)

他注意到自己愈想愈害怕,赶紧停下思绪。

不只如此,他不知为何怀疑起自己这个口齿伶俐的无赖是不是正在陷害她……他头一次生出这样的疑惑。

由于「罪龙之气息」的事有待解决,他自然不可能轻易让她离开。

这么一来,自己难道不该和她发展出更亲密的关系吗?

为避免遭到背叛、抛弃,两人需要更强而有力地紧密连结在一起。他要让她不管在精神上还是肉体上,都为自己深深着迷,无可自拔。

这不过是小事一件,比控制「龙息」简单多了,可是……

这五天来,班发现一件事——

他无法对她即兴吟出爱的诗句,无法在她面前装出诱惑人心的虚伪笑容。

他无法想像自己以花言巧语将阿缇尔搂在怀中。不对——其实是根本不想这么做?

(——这真不像我的作风,我又不是什么不经世事的小混混……)

「你在笑什么?」

「什么?啊——没什么。」

阿缇尔从远处斜眼瞪着他,班被她这一问才惊觉自己脸上居然带着苦笑。彷佛内心遭到窥探,他赶紧另外装起笑容,只是这样的转变依然无法抹去阿缇尔目光中的猜疑。

「追根究柢,这都得怪你不过这么一点程度的修行就全身是伤,真是个不肖徒弟。」

「害我受伤的人居然这么义正辞严……不过我不能否认自己的确是个不肖徒弟就是了。」

「哼…………给你。」

阿缇尔依然板着臭脸,冷不防朝班那张可怜兮兮的脸上丢了个东西。那时他正在扣上衬衫扣子,连忙把飞到面前的东西接了下来。

接在手中的东西似乎是个戒指,不是以金属制成,而是以线或草编成的简朴款式。戒指很小,他要戴的话只有小指头戴得下。

「——那、那就像是护身符,虽然外表不太起眼……」

班直盯着戒指瞧,阿缇尔于是赶紧开口解释:

「而且充其量不过是应急用的替代品,但也算得上是龙工艺品。」

「这是……龙工艺品?」

班惊呼一声,把几乎感觉不到重量的戒指举到眼前。

龙徒使用的器具,龙工艺品——以龙身体的一部分制成,具有超乎人类常识范围的力量。传说以龙的翼膜制成的鞋子能使穿者如疾风奔驰,以龙角制成枪头的投枪可粉碎大石。

「你别期待过高,戒指理应编入龙须,暂且用我的头发顶替,效果远不及原来的一成……不过确实是驱邪的护身符。你就拿着吧……要、要是你不想要,我也不勉强……」

「咦,为什么?我当然要啊,那我就收下罗,谢谢。」

戒指的设计尽管简单,质朴的手工感非但不显得简陋,反而有股雅致的美感。他戴上右手,觉得自己似乎受到了保护。

「噢,这就是龙工艺品啊……你说这戒指能驱邪,可是效力有多大?在我又被狼追着跑的时候,这能发挥神奇的力量帮我驱赶狼群吗?」

「嗯?我想想——驱蚊应该不成问题。」

「……那么请教我如何以驱虫戒指减少受伤的方法,师父。」

「……罗、罗嗦!不要就还我!」

阿缇尔气得龇牙咧嘴,怒吼着朝班扑了过去。她像是不在乎戒指,追着连忙四处窜逃的班,往他的背上一阵猛打。她是以手掌重击,打得班的背疼痛不已。

「你这笨弟子快点决定!到底是要还是不要!」

「要啊,当然要!感谢师父赏赐!」

「…………那就给你吧!」

语毕,阿缇尔转过身,踩着凌乱的脚步声离去。班泪眼婆娑地望着她的背影,也捡起了外套,步履蹒跚地跟在她背后一起走了。

——真是收到了一个奇妙的礼物。

他盯着好不容易从送礼者手上保住的戒指,一股怪异的感觉突然涌起。

「阿缇尔。」

他跨过在脚下闪躲的一只大螳螂,向走在前方的少女唤了一声。她立即停下脚步,有些迟疑地转过身。

他高举右手,脸上泛着单纯的笑容。

「我会好好珍惜这个戒指,我说真的。」

「什——?」

阿缇尔猛然睁大了眼,张大了口,全身僵直。

班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不小心说错了什么话,但又找不出个头绪。他不知该如何是好,当场愣立了一分钟左右。

阿缇尔的表情一变,看上去有几分讶异。

「噢……这样啊。你知道这意思是——」

「……这个戒指的意思吗?你刚才不是说这是护身符,难道我搞错了吗?」

「唔?嗯,你说的没错,那是为了让没有长进的你不会随随便便送命,不得已……对,不得已,是不得已才会交给你的。」

「你用不着那么强调自己有多不得已吧。」

阿缇尔没把班的哀声抗议听进耳中,染上橘红的脸庞眩目似地背向夕阳,快步走下山隘。

尽管在意阿缇尔指的是什么意思,不过以后再问就好了……

(…………以后?)

以后又是多久以后?

一阵恶吐感窜起,班停了下来。

后天的太阳一升起,就是与席尔二世约定的日子。不论是以什么样的形式,「罪龙之气息」这笔交易都将有个了结。他会让事情回到起点,还是大发雷霆,非置自己于死地不可?说不定事情进展顺利,自己总算攀上成功巅峰——不管怎样,总是得对阿缇尔招出事实。

阿缇尔要是知道自己打算卖掉「罪龙之气息」,不晓得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届时自己又该怎么做……

(……笨蛋!)

他使力摇头,告诉自己。

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开拓边境——是认真挑战人生的人们才会前来的、充满希望的荒野。要是没把握这个难得的机会,才是对不起自己……

「——喂,你在磨蹭什么?」

声音突然在近处响起,一脸诧异的阿缇尔不晓得什么时候站到了自己面前,似乎是注意到自己停步,又折了回来。

他连忙假笑——戴起完美的虚伪面具。

「没、没什么。我只是头有点晕,今天的修行实在太累了。」

「哼,又没做多少训练,你还真有脸说。」

阿缇尔眯眼哼了一声,又快步离开。

班朝她娇小的背影望了好一会儿,摇了摇头,继续追了上去。

(现在犹豫也来不及了,打从一开始我的目的就是要利用她。)

尽管内心阴郁,不过骗与被骗也是荒野的生存之道,只能让她放弃,就当作是帮她上了一课——如今除了这么想,也别无其他办法了。

(……虽然很不符合我的行事风格。)

他吞下正确但无法释怀的结论,俯视山路前方。

亚彼思帕斯的街道在夕暮渲染下,依然丑陋如昔。

「唔——」

「嗯?怎么了?」

阿缇尔突然停在马路正中央,班也跟着停下脚步。

她望着挤在低矮建筑物中间的小公园——其实说是空地更为贴切。一个垂头丧气的小孩子孤伶伶地从那里走了过来。

那是个年幼矮小的男孩。他浑身是泥,脸上有疑似遭入殴打的擦伤,公园里另有两个较他年长健壮的少年,正咧着嘴大笑。

看这情形,他应该是和人打架打输了。男孩一路盯着自己的脚趾,没注意到两人,走着走着撞到了阿缇尔,猛地抬起头,她只是静静地低头俯视男孩。

「——输得真惨。」

阿缇尔对着双眼圆睁,一脸惊讶的男孩说道,语气始终保持平稳。

「你为何而战,你确实明白自己落得如此凄惨下场的理由吗?」

听见对方当面说自己凄惨,男孩顿时红了脸庞。他吊起泛泪的眼眶,朝阿缇尔挥出小小的拳头。

阿缇尔若无其事地接住他的拳头,为配合男孩的视线蹲下身体。

「不用回答,你只要想起来就行,记住你奋战的理由。」

她的嗓音不强悍但也不温柔。面对阿缇尔的笔直凝视,男孩握紧了另一只手——接着缓缓放下。

阿缇尔望进少年的双眸,放开了抓在手中的拳头。

「如何?」

「……他们嘲笑我……说我是小矮子……」

「你遭受侮辱了吗?这个理由相当充分。」

哦,班挑起眉。男孩的表情出现细微变化,他不再哭丧着脸,取而代之的是愤怒。

男孩的双肩因为与刚才不同的理由而发颤,阿缇尔把手放了上去。

「你还是无法原谅他们吗?你就算输得全身是伤,还是想扞卫自己的名誉吗?」

「…………」

「——非常好的眼神。」

看着无言瞪视自己的男孩,阿缇尔微笑说道。

「只要你不愿就此屈服,明天的你将比今天更强,即使无法一步登天,依然胜过今日——所以继续挑战吧,当你走在挑战的路上,星辰的祝福将与你同在。」

就算她使用的不是大陆古语,男孩应该也很难理解她要表达的意思。

然而,男孩的反应却是用拳头揉揉眼睛,气势十足地转过身,狂奔回刚才走出的公园,猛地撞向两个从容谈笑的少年。他们重心一个不稳,给纷摔倒在地。

远处再度展开一场激烈打斗,班错愕地耸起了肩说道:

「你怎么煽动小孩子去找别人打架?」

「抱歉。」

阿缇尔伸直膝盖起身,苦笑着回望班。

「我想起家乡的孩子们——不小心就多嘴了。」

她望向稍远处,眺望少年们的争斗。

体格健壮的两人满脸困惑,应该没想过男孩打输后会马上再来挑战。另一方面,男孩只是一味地用身体冲撞两人,尽管全凭一股气势,以一对二的战况来说也算是英勇善战,不过……

「……不过那孩子应该会输吧。毕竟身高和块头都差太多了。」

「说的也是,不过他也有可能意外取胜啊。」

班开玩笑似地说道,阿缇尔挑起了眉。

「这是斗志和名誉的问题。挫折与屈辱使人强大……小孩子更是从打架中学习成长。与其一再给予指导,不如让他们实际吃点苦头,其实对他们更有帮助。」

「唔,是这样吗?」

「没错,有成长才有进步啊。」

班怀疑地偏过头,她淡淡一笑,朝他的胸口挥了一拳。他不知为何无法直视她的笑容,视线逃向了马路另一头——

——映入眼帘的东西令他全身为之冻结。

阿缇尔讶异地循着他的视线望去……接着,浑身散发出的气氛瞬间改变。

「……好久不见……其实也没那么久,对吧,师父。」

「你这家伙——布兰迪!」

不在意阿缇尔低吼般的目光,高高在上的模样宛如自己是全世界的主宰——布兰迪·欧兹朝他们走了过来。

阿缇尔瞪着他,把手伸向腰带上的皮囊,布兰迪的动作则相对轻松自在。他没有摆出战斗姿势,只是竖起大拇指,指向公园。

见到她脸色一变,布兰迪嘴一咧,露出了尖牙这么说道: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打算在这里动手……毕竟我是不肖弟子,不过,难道你不怕那群小鬼一不小心就被『龙息』卷入吗?」

「布兰迪……你失去尊严了吗?」

「没错!我因此获得了『力量』!」

阿缇尔的语气中蕴含着灼热怒意以及更加激烈的悲叹。布兰迪朝着她伸出右手,掌中握着一个小机械。那是个连接把手的圆筒型零件申伸出一根细钢管的——手枪,而且击锤已经拉下。

「我知道你的牙连岩石都能咬碎,不过……这最新型的牙也不差,又快又强,又是六连发,近距离攻击比来福枪更有威力。」

「……你要试试看吗?比一下我和你的牙哪个速度快吧?」

「我怎么可能这么做!我要是在这里把你轰得脑浆四溢,那就不好玩啦!」

她瞪着布兰迪,毫不胆怯。布兰迪回以挑衅的张狂大笑,喀一声把击锤推回待发位置,然后将手枪收进枪套。

「别着急。别那么心急啊,师父。我这一趟不是来找你的,只是去办点杂事——还有,我有事要找那个家伙。」

「……什么?」

那人就站在布兰迪手指的方向、阿缇尔回头的位置上——不是别人,正是班。

他朝班亲昵地笑着,班则是脑袋一片空白,奇迹似地装出谄媚笑容。

「我劝你别耍花招。上次我会吃苦头,只是因为隐居在山里这段时间,这世界的规则也跟着改变。你说的有道理,成王败寇——我没记错吧?」

「哈、哈哈——没错。呃,就是这样……」

班勉强挤出的声音也显得空虚。

壮硕龙徒拨了一下浏海,轻耸起肩膀。

「老实说,我现在和席尔在进行另一笔交易。我想把这件事交给你处理……我相信你一定会拿到『罪龙之气息』,交给席尔。」

——这句话一说出口,阿缇尔立刻产生剧烈反应。

她望向班,满脸惊愕,看不出任何敌意与怒意。班不敢回望她的双眸,视线落到了自己脚上的鞋子。不过,也就只停留了这么一刹那。

他抬头重新望向布兰迪,戴上了毫无破绽,看不出半点虚假的假意笑面。

「…………当然!请转告亚彼思帕先生,『罪龙之气息』必定会在期限前交到他的手上。我绝不会违背他的期待。」

布兰迪默默噘起唇,转过身并且再次举枪指向心神恍惚的阿缇尔。

「永别了,阿缇尔,冷酷无情的师父,相信这件事很快会有个了结。」

碰——他嘴里发出枪声,她一动也不动。

布兰迪耸耸肩,收回手枪,穿过两人之间,头也不回地离去。班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街道上——要不是阿缇尔压低嗓音逼问,班恐怕会就这么一直目送到日落。

「——这是怎么回事?」

「……就和你听到的一样。」

班费尽力气,终于转身面向她。

阿缇尔傲然挺立地瞪着他,娇小的拳头握在身边,双眸在夕阳余晖中散发出银箭般的冷冽光芒。

「对不起,我骗了你。我本来打算一取出『罪龙之气息』,就要抢先你一步,把东西卖给『亚彼思帕斯』。」

他撇开视线,躲过朝双眼直射而来的银箭,故做冷漠地应道。

「为……为什么…………」

「当然是为了赚钱啊!」

班给了冲击性的回答。

他没能抵抗,还来不及出声,身体已经被一把抓到她面前。

(我不该这么回应的。)

他痛苦喘息。

自己实在不该告知事实真相,布兰迪的话没有具体根据,为自己开脱的藉口要多少有多少——不,现在挽回还不算太迟。虽然她心中确实已经埋下疑惑,至少在「罪龙之气息」取出前,不能失去她的帮助。

(为什么……)

自己——说不了谎。

「你、你有什么意见吗……这『龙息』是我的……我要怎么处理,是我的自由……」

班的喉咙深处挣扎着挤出了声音。

「蠢材……背负『龙息』的责任,可没有你所想的这么轻松。」

「责任……什么责任……?哼——别、别开玩笑了!」

他费劲扬起嘲讽的笑容,用力挥开阿缇尔的手。

面对双眸圆睁的阿缇尔,他咆哮怒吼:

「你居然敢和我谈责任!我会扯上『罪龙之气息』,都得怪你把事情搞砸了!你有想过自己给我惹了多少麻烦吗?不能说谎,你叫我要怎么工作!尤其为了拿出这个危险的东西,每天我都得忍受怒吼,过着死里逃生的日子!」

「你——你说什么!你————!」

「我就摊开来说吧,这东西真的对我造成了很大的困扰!所以……要是不能好好利用这麻烦东西,我是不会甘心的!」

班滔滔不绝,朝狼狈后退的阿缇尔一吐怨气。

渐渐地,她的怒气沉寂,愤怒得随时可能吐出「龙息」的涨红双颊此时也显得惨白。薄冰般的银瞳粼粼映照出他的身影。

他不禁咽下到了嚿边的话——轻叹了口气,又再开口:

「……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不会要求你协助,不过我也绝对不会把『龙息』让给你。这东西能让我赚进大把钞票……能让我一举成名,飞黄腾达!」

「……你……为了钱,居然为了钱做出这种事情!」

「没错,就是为了钱!我不准任何人批评我,没有人有资格批评我。」

班正面迎击并且粉碎阿缇尔好不容易吐出的话语,挥了一下手像是要打断她的话。

「我离乡背井,历经劫难,险路也走过不少……终于让我找到自己在这荒野中的一席之地!这是个能让我不再是无名小卒,而是以班·佛雷特兰德闻名的大好机会!别想妨碍我!」

阿缇尔从大叫的班身边缓缓退开。她像是遭到一阵毒打,大受打击,内心的动摇使她的眼瞳游移,无法聚焦。

她那彷佛只消轻轻一压便会碎裂的神情,班的这句话成了关键性的最后一击。

「我要用什么方式处置『龙息』,走什么路——都不关你的事!」

——不知何时围观起两人的群众间溢出叹息。

一记重拳揍在班的肚子上,他一时无法喘息,不由自主地弯下腰。

他咳个不停,抬起了头,发现阿缇尔正瞪着自己,挥出的拳没有收起。她紧闭的双唇发颤,利如尖锥的眼神也不再笔直注视着他。

一股尖锐气息围绕着娇小身躯,不是来自于龙牙,而是来自断裂的冰柱。

「你、你……我——不同,你…………你!」

她断断续续吐出的话语支离破碎,令人摸不清头绪。班按住肚子,默默凝视着她,他有义务听她的主张,可是……

她紧咬双唇闭上了嘴,猛然转身掉头离去。

预料之外的反应惹得班在惊愕之余,更害怕自己是不是犯下什么滔天大错。

阿缇尔逃了。

那个强大又高傲,总是奋不顾身地勇敢面对威胁的龙徒,居然没有反驳他这个自私的骗徒,简直——简直和外表一样只是个小女孩。

他不自觉地伸出手臂,当然没碰到她,只能徒然从张开的指间望着黑发摇曳的背影离去。

(…………啊,这么说来——)

不晓得是心情上出现了什么样的转变,她今天没有如往常般系上茜色领巾。

尽管细微,却很奇妙的变化。自己居然没发现这点——

他想把心中的郁闷和苦水一起吐出,却无话可说。他烦躁地啐了一声,朝公园的方向望去。

年长的少年这时正将再次前来挑战的男孩打倒在地。

◆□□◆

酒馆「迷途之人」这天的样子和平常不同。

开店前的店里空无一人,除了总是及早前来准备的加洛莉亚之外——只有一个垂头坐在高脚椅上的少女。

「真难得呢,你居然会在这么早的时间一个人来。」

加洛莉亚将倒满苹果酒的杯子放在她面前,静静开口询问。

「…………抱歉。」

一阵沉默过后,她悄声回应,握紧了交握在膝上的一双小手。

加洛莉亚尽量故作轻松——她明白这实在非常困难——轻轻拍了一下友人的肩膀。

「别这么失落嘛,我不是在责备你哦……啊,对了,你今天没有系上那条领巾呢,怎么了,你改变心意了吗?」

少女没有回答。不仅如此,阴沉的气氛甚至更加沉重,虽然理由不明,不过应该是自己多管闲事说错话。

她在脑海中找起其他话题……最后发现这不是少女所要的,于是撩起了蜂蜜色发丝,轻叹了口气:

「发生什么事了吗?说来听听吧,虽然说了不一定能解决……你如果愿意对我诉苦,我很乐意倾听哦。」

「………………抱歉。」

阿缇尔不知道有没有把话听进去,只是又朝吧台里轻声说了一句,然后眼神直盯着酒杯。自从第一次到酒馆来之后,没再暍过一滴酒的她……缓缓用双手捧起酒杯,舔拭似地喝起了酒。

「那个笨蛋……」

「你说班吗?你又被他骗啦?」

「……那家伙从一开始就想卖掉『罪龙之气息』……」

剩余的话融入酒中,但这简短的一句话已经足够她了解事情始末。

(——那个笨蛋,在这紧要关头上居然没说谎。)

加洛莉亚板起脸,无声地咂了个嘴。

阿缇尔眯着眼,舌尖舔拭微微冒泡的水面,继续说道:

「……我看错他了……我还以为他这个无可救药的势利眼,满嘴谎言的懦夫……开始改变了。虽然变化不、不大……但我以为他开始勇敢面对自己的软弱……所以,也许——是我误会了。」

「……你发现他果然只是个没用的小混混吗?」

阿缇尔摇摇头,否定了这句话。这也在加洛莉亚的意料之中。

她拿起还没擦好便摆在一旁的酒瓶,默默聆听。

「他不是星辰守护者……只是……只是被我牵扯进这件事,可是我居然不知羞耻…………认定他……背叛……我……」

她像是承受不住自己说出口的话,一口气暍光杯中的酒。阿缇尔的酒量其实很差,也许是强力自制与悲叹影响,她的脸色没多大变化。

加洛莉亚悄悄为她倒了第二杯酒。

「——你会认为自己遭到背叛,就表示你曾经信任过他。」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真是太可悲了。」

阿缇尔盯着斟满的酒杯,干笑了两声。

疲惫、憔悴、深受伤害,她发出了自嘲的笑声。

「我擅自信任他,又擅自因为背叛感到愤慨,还对你抱怨个不停。」

「你错了。你别看班那样,他其实很中意你哦。」

加洛莉亚从放入冰水的木桶取出啤酒瓶,再利用吧台的边角打开瓶盖,轻敲了一下酒杯。阿缇尔惊讶地眨了一下眼,接着慢吞吞地举起酒杯,敲了一下加洛莉亚手上的酒瓶。她们相视而笑,喝起了酒。

「……抱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听到他说『不关你的事』……我的脑袋就一团混乱……回过神,人就已经在这里了。」

她幽幽念着,一口喝下半杯酒,微睁的眼眸染上迷蒙醉意,覆盖悲痛光芒。现在暂时就先这样吧。

喝光剩下的酒后,她摇摇晃晃地抬起了头说道:

「谢谢你……加洛莉亚。」

「别在意,我们是朋友嘛。」

加洛莉亚若无其事地倒下第三杯酒,阿缇尔一饮而尽,接着不胜酒力地放下酒杯,趴在吧台上。

「你还好吗?」

「嗯……」

加洛莉亚神情冰冷地俯视阿缇尔。阿缇尔轻点了一下头,又突然想起似地抬起头,浅浅一笑。

「加洛莉亚……我……也许我很羡慕那家伙……」

放在吧台上的手臂滑了下去。

「活得那么轻松、自在……老是在说谎。即使没有赋予使命……他也自行决定未来要走的路……我一定是……憧憬那份坚强——」

说着,阿缇尔脸上浮现雪花般的美丽笑颜——然后猛然断线似地趴倒在吧台上,随即发出细微鼾声。

加洛莉亚面无表情地望向睡着的阿缇尔,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包药——「亚彼思帕斯」制的安眠药,接着一脸厌恶地丢进垃圾桶里。尽管没有副作用,如此强烈的药效简直算得上是毒药了。

她朝沉睡的阿缇尔伸出手,轻轻梳理她的发丝,喃喃说道:

「……你那应该不算是憧憬,而是更美好、更热情的——」

而我这一生只能妄想,绝无实现的可能。

她在心中独自呢喃,酒馆后门几乎同时开放。

「我不就说了嘛,师父,这件事很快会有个了结。」

出现在后门的是个身上披了件脏外套的巨汉,他搔着一头挑染的凌乱长发,靠近失去意识的阿缇尔。

「你做得很好,拜托你真是找对人了。」

「我已经履行约定罗。」

加洛莉亚露出充满敌意的眼神低语,瞪着巨汉——名叫布兰迪·欧兹的龙徒。

男子扛起全身瘫软的阿缇尔,发出黏糊的笑声:

「难道你以为我会毁约吗?你尽管到办公室来拿答应要给你的钱,钱我会照付,你也不想遇到中间人突然消失这种没品的情形吧。」

「只要能拿到钱就好……我这几天会过去拿。」

「这样啊。」

布兰迪随意耸了耸肩,走出店外。

加洛莉亚没看向他,收起空酒杯,把吧台擦干净,再将啤酒瓶丢进垃圾桶,接着擦起喝剩的彍果酒酒瓶。

十几分钟过后——

门口传来开门声,加洛莉亚这才回过神,发现自己一直擦着同一瓶酒。

「……还没开店吗?不过晚安,加洛莉亚。」

「——对啊,还要再一会儿。不过欢迎你来,班。」

她应付着一头金发梳理整齐,脸上浮现调皮笑意的男子——班·佛雷特兰德,把擦得光亮的酒瓶放回酒柜。

他在高脚椅上坐下,像个喜剧演员似地张开双臂。

「唉……真是的,你听我说,阿缇尔发现我的计划啦。」

「…………嗅,反正也不是什么可以瞒上一辈子的秘密。」

倒下威士忌的手居然没有发颤,真是奇迹。

班看起来没有特别烦恼,也没有特别愤怒——应该是费尽了全力假装,甚至无暇发现加洛莉亚的神情怪怪的。

「她气死了,好像全是我的错。真受不了。」

「……对,错不在你,边境就是这样的地方。」

加洛莉亚抢先班一步拿起酒杯,无视他讶异的眼神,一口气喝下半杯,再用力地把酒杯砸在吧台上。

她定睛凝视飞溅在漆黑吧台上的琥珀色飞沫——绝不看向班的脸——以心头压着块大石般的沉重语气,小声又说了一次:

「错不在你,阿缇尔也是。」

这话到底该向谁倾诉。

「错不在任何人……毕竟我们就是活在这样的世界。」

加洛莉亚自己也不知道,只是任凭说出的话语滴落吧台,缓缓渗入——然后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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