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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四章 赤裸的心 Burn the Liar!

究竟该敲这扇门,还是赶紧逃之天天?

站在比自己高上三倍的大门前,班苦恼不已。

第七天——与席尔·利穆·亚彼思帕二世约定交易的日子,搞不好会成为自己忌日的日子——这个可能性相当高。

毕竟他最后还是没能依约交出「罪龙之气息」。

(为了活下去……只、只能拜托他再延长一次期限了……)

班用颤抖的拳头敲下门扉,敲门声比他预料得还要响亮。

「——噢,是佛雷特兰德吗?进来吧。」

门里传来回应,班于是带着步上绞刑台的心情打开了门。

异常宽敞的办公室内,一个宛如球形人偶的壮年男子——席尔二世正坐在看似坚固的桌前,从堆积如山的文件后方冲着他笑。

「早,你是来报告进度的吧?先坐下再说吧。」

席尔二世笑咪咪地邀他坐下。班不置可否地点头回应依言坐下,接着提心吊胆地开了口.,

「呃……首、首先,我要先为昨天没按时前来报告的事道歉……」

——昨天早上,他才知道阿缇尔没回来。

他在报告前到了加洛莉亚家一趟,听见这个消息后,在街上找了大半天……只知道不只是她的行踪,这段时间根本没有人见过她的踪影。他实在抽不出时间来这里做无谓的报告。

不过,席尔二世的语气出乎意料地平稳。

「别在意,昨天我也忙得不可开交,你没来反而帮了我一个大忙呢。」

「什么……?很、很高兴听到您这么说……」

「别说这个了,佛雷特兰德,我今天有个东西想让你看一下。」

席尔二世露出孩童般的天真目光,望向愣在椅子上的班。

「使用强化型的欧莱钢,并且以不同于以往的制作方式制造,我长久以来的构想终于实现了。」

他得意洋洋地喷着鼻息,望向隔壁房间。班没多想,也跟着望了过去——彷佛头部遭人痛殴的冲击袭来,他一时哑然。

他转过头时,研究室早已敞开大门。

盘起肌肉突起的胳膊、歪斜着嘴角的布兰迪·欧兹就站在那里,坐镇在他身边的则是一台奇特的机械。

那是台类似角柱状的机械,表面闪耀淡青光芒,上头插满管线,装着无数台仪表。虽然以附滚轮的推车固定,真要动起来应该相当耗费体力。

其中一面可见手铐以及大量细锁链缠绕,困在这面束缚网中的则是——

「阿……缇、尔……?」

班忍不住微微起身,愕然低吟。

阿缇尔无力地垂着头,一动也不动,被绑在上头如遭受拷问——简直像被机械吃进了肚子。

「佛雷特兰德,这个呢,是开创人类未来的机械哦。」

远处传来带着笑意的嘲弄声。

「我们先驱者的天敌……就是龙徒。他们具有野兽般的身体能力,常识无法匹敌的龙工艺品,其中最可怕的当属『龙息』,也就是唤来天灾的龙之力——我们长久以来一直屈服在这蛮横的暴力底下。」

席尔二世以演讲般的语气侃侃而谈,接着轻巧地跳下椅子,用他那双短得滑稽的双脚走到机械——被绑起的阿缇尔面前。

「我因此灵机一动,想到了一个可能——难道我们不能夺走那些人的『龙息』吗?」

此话一出,布兰迪像是接到指示,让手指在机械表面上按了几下。

机械里响起高速旋转的尖锐声响,旋转声愈来愈尖,就在尖到彷佛要刺穿脑门时,席尔二世深吸一大口气——

「呼————!」

他朝班吐出了暴风雪。

事发突然,班闪躲不及,瞬间冻结的风逼近他眼前——接着突然失去威力,灰飞烟灭。

飞舞的雪花在呼吸中轻颤,班咽了口口水。

「先、先生,您刚才的『龙息』是……呃,那个『龙息』该不会是……」

嗜虐的笑容乍现,席尔二世举起藏在机械后的手。

那是一条管线,一条包着欧莱钢的淡青管线,席尔二世正握着管线前端。

「抢夺并操纵『龙息』,这无疑是改变历史的一项重大发明……因为是强行使用,材料成了消耗品,这个应该也只能再用几次。」

消耗品——席尔二世的语气轻松,如同在解释如何自制狗屋般,接着拉了一下与机械连结的阿缇尔。她没有半点动静。

席尔二世面露冷酷笑意,伸出粗短的手指指着班说道:

「我既然已经得到她,很快就会知道『罪龙之气息』在什么地方——很遗憾,你被开除了。原本我秉持无能的部下必须得到相对制裁……呵,不过我现在心情很好,非常、非常好。」

「…………」

「我就饶了你一命,我不会杀你,快滚吧。」

——一听见这句话,班马上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

他一路冲下楼,瞥了眼愣在一旁的柜台小姐,奔出了大楼。

(可恶……可恶,可恶!惨了,简直是糟透了!)

阿缇尔落入「亚彼思帕斯」手中——这是他最不愿见到的情形。

如此一来,「罪龙之气息」被发现只是时间上的问题。不只班,就连藏匿她的加洛莉亚也可能遭受牵连。

现在唯一应该采取的行动,就是落荒而逃,这是毫无意义的下下之策——

(除了逃……现在没其他办法可行了!)

这是当下的正确决定。绝佳的妥协点。经过消去法后留下的最佳方法。

过去曾救过班无数次的懦弱直觉如此说道,没有怀疑的余地。不过……

阿缇尔被锁链绑住的身影浮现在他脑海。

(——那跟我无关!我和她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没错,两人又没有关系,那不关自己的事……可是,为什么……

如压迫又如针刺,郁闷在胸口的这股痛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

在昏迷许久之后——恢复意识时,阿缇尔的眼前一片漆黑。她以为自己的眼球终究腐烂了,过了一会儿,她才发现周围飞满了胡蜂。

「……你醒了吗,师父?」

嗡声另一头传来的声音令她猛然抬头,宛如受到动作牵引,一群腹色骇人的胡蜂分别往左右飞翔,宛如拉开帘幕。

接着,两个男子出现在她眼前。

「布兰迪…………」

「哼,真惊人呢,已经恢复到可以说话的程度了吗?」

回应她的不是布兰迪,而是他身旁的男子——叫做什么二世的人。他的体型宛如不健康与不知节制的结晶,沉稳的嗓音加上幼稚的语气,特殊的说话方式令人印象深刻。

阿缇尔死命地扯开喉咙,朝发出低俗笑声的两人问道:

「……他们就是这样被害死的吗?」

「什么?」

「卡兹曼、伊拿库……杰特、图柯……他们都是这样被杀的吗?」

她朝遭到束缚的手臂使力,扭动锁链和手铐。突然间,淡青色的表面略微转红……阿缇尔施加的力量转化为热能,随之消散。

「你说的没错!你得好好感谢他们才行,要不是欧兹提供他们做为研究素材,你可能也撑不过实验阶段。」

二世摇着圆滚滚的肚子,眯细豆子般的小眼睛。

「好啦……既然你能说话就回答我吧,你把『罪龙之气息』藏到哪里去了?」

胡蜂威胁似地随二世的话飞到面前,阿缇尔微微倒抽了口气。

(这家伙……还不知道『龙息』被班吞下去了…………?)

简直是天赐良机——她缓缓垂下头,悄声低吟。

「……嗯?你说什么?」

二世听不清楚她刻意的低喃,板起脸,为了细看她的脸,毫无戒心地接近她身边。这时,她再次猛然抬头大叫:

【你以为我会告诉你吗!愚蠢的人类!】

咆哮唤起「龙息」。暴风雪不费吹灰之力地凝结了掉以轻心的男子,将他们卷入暴风雪并且打倒——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怎么了,那是龙徒使用的咒语吗?」

别说暴风雪,就连一片雪花也没飘下。

他们依然四平八稳地站在原地,阿缇尔不由得惊愕地睁大双眸。

(我使不出……『龙息』……?)

这种事情——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使不出「龙息」。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难道是因为母亲大人的「龙息」看不起我这副落魄模样,自行消失了吗……?

【……你刚才想使出『龙息』吗?】

布兰迪带着愉悦的笑容,抓住并托起她的下颚。

【布兰迪,这是你干的好事……?】

【这可不关我的事。不过你放心,你无法使用的『龙息』,我会帮你善加利用。】

他从容笑着,耸了一下肩,在机械表面上动了几下手指。

令人目眩的冲击霎时袭向全身,她连惨叫也发不出。

冲击很快消失,布兰迪依然把手放在操纵萤幕上,对着喉间发出呜咽声响的阿缇尔继续以龙语问道:

【我再问你一次,阿缇尔……『罪龙之气息』在什么地方?】

阿缇尔默默无语,机械再次启动。撕裂身体般的冲击与痛苦耗尽的不是体力,而是精神。自己到底还能保持清醒到什么时候……?

【你该不会送给那个大情圣了嗯?】

【和……和他无关……!】

【我想也是,你怎么可能那么信任人类?】

布兰迪哼了一声,再次按下萤幕。冲击传来——她的意识逐渐陷入狂乱。

【快说吧,说出来我们也省得麻烦,对吧?】

【……『罪龙之气息』……已经、无人、可触及……!】

【这样啊……那你就等着发狂吧。】

他冷冷地抛下这句话,手指按向操纵萤幕。就在这一瞬间——

「——住手,还不快住手,你这混帐!」

粉碎大石般的巨大声响突然响遍室内。

她抬眼往声音的方向看去,冲进实验室里的人踩着响亮的脚步声走了过来。她见过这个一身灰衣紧紧裹覆身体的人。

他是布洛克·加里弗……蛮力与常识超乎常人的战士。

「亚彼思帕大人!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被他这震痛耳膜的怒吼声一吼,席尔二世哼了哼鼻息,一副扫兴的模样。

「我正要问出『罪龙之气息』在什么地方呢,别来碍事。」

「您的手段太野蛮了!就算她是龙徒……她还是个小女孩啊!」

「尽管不构成法律问题,不过世人可不会默不吭声,恐怕您的评价会一落千丈。」

相对于布洛克的激动情绪,一样身穿灰色衣服,跟随在他背后的男子这么说着,态度表现得冷静许多。面对不悦地皱眉的席尔二世,他又继续说道:

「当然我不会把这件事情泄漏出去,我可没那个胆量与您为敌……不过,团长可就不一定了,毕竟这个人的头脑不太好。」

「——你这是在威胁我吗?」

席尔二世冰冷地说道,十几只胡蜂顿时包围两人。望着恶心的蜂群,男子轻轻耸肩。

「我怎么敢呢……您在找的『龙息』恐怕在班·佛雷特兰德身上。」

「欸,史库吉!」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请团长闭嘴。」

史库吉板着脸回应布洛克,又朝阿缇尔瞄了一眼。

像是在对她说——「抱歉罗。」

「经由中央本部调查,我们得知他只是个普通人类.不曾与这位少女以外的龙徒和龙有任何接触,却会喷出火焰『龙息』……我们因此推测,他和『罪龙之气息』可能具有相当高度的关联性。」

「佛雷特兰德有『龙息』?……这件事为什么没有及早向我报告?」

「我们在今天早上接到调查报告,而且——好痛。」

「因为我们的敌人只有龙徒!」

布洛克大吼,打断了滔滔不绝的史库吉,震动实验室内的空气。

席尔二世烦躁地啐了一声,弹了一下响指。包围布洛克等人的胡蜂像是受到声音吸引般纷纷回到他身边。

「……我命令你立刻把那个骗徒带来这里。」

「『抗龙党奋勇开拓团』遵命。不过,我们有个条件。」

出声回答的是漠然挑起单边眉毛的史库吉。

「请停止拷问那个小女孩。还有——恕我们无法继续配合命令,这已经超出护卫团的工作范围,在这任务结束后,请准许我们回到中央。」

「哼,没问题,能取代你们的护卫团多得是。」

「感谢您,亚彼思帕大人。」

他将右拳抵住心脏,左手放在背后,以「抗龙党奋勇开拓团」的方式敬礼,露出假惺惺的微笑。布洛克则是连礼也不敬,大步离开办公室。

目送两人离开后,布兰迪忽然扬起不怀好意的笑容,转过了头说道:

【『和他无关』……你刚才确实这么说过吧?】

她没有回答——恍惚的意识中,她只想着一件事。

她心中想到的不是家乡的孩童,不是母亲诺尔甘迪亚。不知为何,她在最后居然想起七天前才刚认识的那个轻佻肤浅的骗子。

阿缇尔的意识沉落在也许再无光明的无垠黑暗中。

◆□□◆

「加洛莉亚,快起来!」

在太阳高挂天际时,班冲进加洛莉亚家中,两手提着好几个里面装满家当的包包。

他把行李丢在玄关,一个人在加洛莉亚家中东奔西跑。他先跑到加洛莉亚在二楼的房间,确认她不在房间里后,又下楼探了一下厨房和客厅,但都没见到加洛莉亚的身影。不管他再怎么呼唤,也无人回应。

「她出门了吗……可恶!」

时机没抓准。自己在这里磨蹭的时候,席尔二世他们应该正在拷问阿缇尔。他们也许会施加暴力,她也许会身负重伤,而且……她也是个女人,他们很有可能会以那种手段对付她。傣管她只是个少女,外表却是相当出色,要是发生那种事情,将造成无法抹灭的伤害——

班突然回神,停下搔着头发的手。

(…………?为什么我要担心阿缇尔?)

应该担心的不是她,而是万一她说出「龙息」的下落,恐怕连自己和加洛莉亚都会遭到追杀,却不知何时转移了焦点。

「……我这是怎么了……一点也不像我的作风啊。」

自己为什么会如此在意那个女孩子?

答案很简单。因为阿缇尔是自己憧憬的对象。她是自己这辈子遇过的女性当中,最坚强而且直接、单纯的女孩,因此令自己憧憬不已。应该只是这样——

(——不,不对……)

他像是要寻求更进一步解释,按住了胸口。

从刚才开始,不对,早就在胸中骚动的这份情感不只是憧憬,而是更激烈、更伤感、更热情……更重要的情感。

他不是不知道该以什么字汇表达,只是深感困惑——毕竟他从未对荒野中遇到的女孩子抱持过这样的念头。

他板起脸,摇摇头,强迫自己甩去脑中的疑问。

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加洛莉亚。

(还没找过的地方……只剩这里了。)

他推开走廊底端那扇门,走进阿缇尔的房间。

过去当作仓库使用的房间整理得有条不紊。除了房内原本摆设的床和梳妆台,几乎空无一物,非常有少女的特色。

加洛莉亚也不在这里。他叹了口气,正准备关上房门时——眼角余光捕捉到鲜艳的色彩,握住门把的手顿时停下动作。

在镜面模糊的梳妆台上,放着一条摺叠整齐的茜色布料。

那是阿缇尔的领巾。她常自豪那是属于龙徒的骄傲,几乎不曾离身。

「不过,我记得那一天她没系上这条领巾……」

他低声说着,下意识地伸手取过领巾。

领巾质地轻薄,意外细致而且柔软。鲜艳的茜色如直接编入夕阳余晖一般,就算单纯当成饰品也相当亮丽。

(——咦?)

他注意到布里有个硬物,层层掀开叠起的橘红领巾,发现最里面包着一条眼熟的银色链子。

那是之前班买给她的银链,设计简洁兼具流行,也许是因为重击过龙徒头部的关系,扣环扭曲变形。她似乎试过自行修理,留下了不少道小伤痕——看起来像是齿痕,这么说来……

这么说来,她在那之后就没戴过这条银链,既然坏掉也是无可奈何,可是为什么要收在这么重要的领巾里面?

「……啊。」

——茜色是特别的颜色。

她说过的话在脑海苏醒。不仅如此,她还如此说过:

——我们带着信赖与敬爱,将重要的事物以茜色珍藏。

(……这是…………开玩笑的吧?)

他用力握住坏掉的银链与茜色领巾……以全力紧紧握住。

心中的焦躁尚未平息,状况不见好转,但他胸中燃起了一把火焰。

至少她对我——她信赖我这个无可救药的大骗子。

「好了……该是下定决心的时候了。」

班盯着梳妆台镜子里映照出的模糊歪斜的自己,喉咙咕噜作响。

「我没那么天真,还不至于认为别人信任我,我就不能背叛对方。」

对方可以自行选择信或不信,他就是利用这一点赚钱。这部分毫无疑问。

也就是说,这构不成理由。

「再说,我现在遇上了生命危险,在这世上,我最珍惜的就是自己这条命。」

这也是实话。他朝镜子里的自己点头,又开了口:

「她就算可怜,我也没有义务帮忙,对吧?」

没有半点异议的余地。

就是这样没错。这时赶紧脚底抹油,溜之大吉,才是在开拓边境这里的正确做法。镜子里的骗徒不也正笑容满面地深呼吸吗?

「好,『唬烂班』,虽然伤心,不过告别女孩子不是常有的事吗……你一定能把阿缇尔忘得一干二净。」

他找到了行动的理由。

(……所以,我……这一点也不符合我的作风啊?)

他哭丧着脸,把领巾和银链塞进上衣口袋——从被「龙息」的火焰烧成焦炭的梳妆台前跑开。

即使不符合自己的作风——

(我对阿缇尔……)

他跃过抛在地上的行李,就在跌跌撞撞地跑出门外的瞬间,他突然闷哼一声,身体垂直浮起——在摔落她面后,他才惊觉自己的肚子被揍了一拳。

他吐也吐不出来,忍着内脏痉挛的疼痛,拚了死命抬头。

站在面前的是挺着岩壁般胸膛的壮汉,后面还有好几个巨汉。

「……各位,别动手。你就乖乖让我们绑起来吧,小子。」

「抗龙党奋勇开拓团」的团长布洛克·加里弗气势威严地下达指令。

「抱歉让您久等了,请在确认金额后,在这里签名。」

她随手在与假笑一同递出的文件上签名,接过一个厚重信封,里头放的是高额的州国票据,只要拿去银行就能兑换同等现金。

把信封放进口袋后,她离开了整洁明亮的办公室。「亚彼思帕斯」连接待自己这类市井小民,都肯砸大钱另外盖出一间办公室。

她轻轻扬起嘴角。尽管走廊上没有东西可以照出自己的脸庞,如果眼前有一面镜子,肯定会照出一张犹如从坟墓捡来的笑容。

她彻夜未眠,却不觉得困……原因也许是心痛。

为了走到这一步,她失去了许多东西。

在懂事时,她失去了双亲。

在期盼成功踏入边境时,她失去了安逸。

至于失去理想与正义,也不是最近的事。

而现在,她失去了两位友人。

如今,她得到了一大笔钱,一笔以正当手段赚个十年也赚不到、足够让自己摆脱无名小卒的巨款。这确实是能向众人夸耀的一大成功,但是……

她心痛难耐。在这痛楚中,她得到的恐怕只有一辈子也消除不掉的烙印。

她摇摇头,又再迈开步伐。

无眠的夜晚或许仍将继续,后悔做出这个选择的日子也不会结束。

不过,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一路往前行吧。就算垂着头,也要笔直前进。

就算原本以为的玫瑰色梦想,如今褪成了苦涩冰冷的灰黑色——

人群聚集在马路上围观,发出一声又一声数不清的叹息。

同时,遭人以膝盖痛殴肚子的班无声颓倒在地。

「——史库吉,现在几点?」

布洛克漠然俯视在地上挣扎的班,头也不回地问道。史库吉于是无精打采垃从口袋里掏出怀表。

「……快四点了。」

「小子,你听到了吗?」

班歪歪斜斜地站了起来,似乎是以此为回应。

他一再遭到痛殴,又踹又摔——被打得浑身是伤,全身上下找不到一个没有受伤的地方,而且也许是扭到脚了,左脚异常疼痛。

最惨的是,他的脸上伤痕累累。

他重要的生财工具上布满瘀青,肿得惨不忍睹。或许是肿起的左眼遮蔽视线,他的身体迟迟无法取得平衡。

布洛克接着又随手朝他的鼻子揍了一拳,往下望着鼻血在空中划出弧线后倒地的班,语气严肃地开了口:

「你已经连续挨揍两个小时,应该很明白自己没有胜算吧?」

班没有回应,不是因为他早就把要讲的话讲完,而是对方说的确实没错。

布洛克沉痛地叹息一声——从佩带在腰间的黑橡木鞘中拔出大斧,一拳打在将冲击转为热能的欧莱钢斧上。金属鸣声响起,吸收非人臂力的刀身微微泛红。

「你要是继续抵抗,别怪我解除绝招·火焰大魄力斩的封印——」

「…………」

「——小子……」

透过灼热刀刃,布洛克射出犀利目光。

班站了起来。

他的双脚颤抖,眼神涣散,不过……他确实站了起来。

突然铿的一声轰隆巨响,布洛克咬牙切齿,把大斧往下一挥,砍在石板路上。

「我真搞不懂你,小子!你为什么要站起来!你为什么要抵抗!像你这种小角色,难道以为可以打倒我们『抗龙党奋勇开拓团』吗!」

「……怎么可能……我又痛,又难过……全身没一个地方正常……」

班老实回答,脚往前滑一小步,准备冲刺。

「可是……没办法啊……虽然不像我的作风……可是……」

疼痛。恐惧。别闹了。拜托饶了我吧——

(可是……)

颤抖的双脚缓步前进。

畏惧的心愈来愈焦急。

「我对那女孩……对龙徒阿缇尔……」

这不是一夜缠绵的爱。

这不是梦幻泡影般的风流韵事。

这是激烈感伤且热情,在心中熊熊燃烧的——最强火焰!

「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恋爱了啦————!」

撼动大气的吼叫令在场所有人不禁屏息,甚至忘记呼吸。

人群、布洛克与「抗龙党奋勇开拓团」的时间瞬间停止转动。

班利用这一瞬间冲了出去,穿过布洛克身边,突破「抗龙党奋勇开拓团」的包围,头也不回地冲离这个地方。

「糟糕!他逃走了,团长!请下达指示!」

「…………哼,指示?对了——史库吉,现在几点?」

布洛克没有回头,语气沉稳地问着慌张失措的史库吉。史库吉因为他那悠哉的态度板起脸孔,再次掏出怀表说道:

「……刚好四点,怎么了吗?」

「工作时间结束,全员撤退!」

「什么!」

史库吉听见布洛克理直气壮地发号此一施令,忍不住张大了嘴。

「等一下,团长……您是认真的吗?您就算讨厌这份工作,还是得确实执行啊!」

「史库吉,我们的工作是把那小子带到亚彼思帕大人面前。」

布洛克一脸无辜地偏过头,看着大声责备自己的下属。

「我们这不是完成工作了吗?」

「……我明白您的意思,不过您能保证他不会在途中改变心意逃走吗?何况……他把那个东西抢走了!」

「那个我的东西,要给谁是我的自由。」

面对指着自己怒吼的史库吉,他悠然耸肩。

他敢打赌。那小子确实是软弱了点,不过绝对——至少现在绝对不会逃走。至于那份饯别礼物……说不定的确是太昂贵了点。

「可是……您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去送死吗!您至少要阻止他啊!」

「阻止他?别说傻话了,史库吉。」

面对咄咄逼人的史库吉,布洛克露出了一口像是能映照出对方模样的皓齿。

「在这开拓边境,你根本没办法陧止一个恋爱中的小伙子。」

在霍普堤大圣道上,连载运货物的马车也动弹不得的混杂人群,此刻却从中分了开来。

男子奔跑在其中,前方人群纷纷闪躲。

(我这个笨蛋……无可救药的大傻瓜!)

班的速度称不上快,脚步踉跄,甚至不时跌倒。

不过,他的心意坚决——他带着壮烈决心,不允许他人嘲笑或是挡住前方的路,那副模样任谁看了都会不由自主地睁大眼,从他面前退开。

(可是我注意到了!就算也许太迟,不过我还是注意到了!)

这既不是以花书巧语来粉饰自己,也不是以虚情假意去瞒骗对方。

他只是想让她知道,自己的这份心意绝无半点虚假。

谎言是一直以来保护他的唯一武器——第一次抛下武器,放下武装,他心中只有不安。

所以在内心翻滚的灼热,那由心意点燃的篝火,揭露出的正是「唬烂班」好不容易握在手中的——一颗真正赤裸的心。

(这场恋爱……绝对不只是逢场作戏!)

「亚彼思帕斯」的办公大楼就在眼前,班从破烂的衬衫上头按住腹部,瞪向再过数秒即将抵达的大楼门口。

厚重的橡木门扉在他抵达前缓慢开放,他拖着蹒跚的步伐,不由自主地在门前止步,望见出现在眼前的——蜂蜜色发丝的噩梦。

「加……加洛、莉…………亚?」

尽管他只睁着一只眼,还是不可能看错。从办公大楼走出的人,正是酒馆「迷途之人」的首席舞者——加洛莉亚·艾尔芭。

她注意到班,惊讶得身子一颤,倒抽一口气。

班没有问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从因为绝望、恐惧与无奈而冻结的脸庞,和——怀中露出的装满州国票据的厚重信封,他再无怀疑。事实不由得他怀疑。

一回神,他已经抓起加洛莉亚的衣领说道:

「——你出卖她了吗!你……出卖了阿缇尔!」

「……对,我不是说过吗?我可不想在边境老死。」

加洛莉亚露出微笑,神情疲惫。那是带着累累伤痕,令人心痛的微笑。

「你知道『亚彼思帕斯』出了多少钱吗……?那是让人不禁觉得过去在边境辛苦工作实在太傻的一大笔钱,就算要到首都工作……也不成问题。」

「你为钱出卖了她……」

「……没错!我忍耐十年,终于等到这个机会,怎么可能放手!在边境度过的十年岁月有多漫长……你应该了解吧!」

嘶哑的尖叫听来宛如罪人的告解。

加洛莉亚双眸湿润,反扯住他的胸膛。

「你不也是一样吗!你骗了她……我没说错吧!我也不想背叛她啊!可是我——我不想一辈子当个无名小卒……没办法……我无路可走了啊…………!」

她说得激动,说到最后嗓音嘶哑,听也听不清楚。

班在她游移目光的瞪视中,缓缓放开手。

「……你说的对,我没有资格怪你。」

他浅浅一笑。

「谁有资格责怪为了生存卯足全力的人呢……所以能让我们醒悟的只有自己,不是吗?」

「你说的不过是……痴人梦话罢了。」

「事情有些时候就是得靠痴人梦话来解决。」

他答得迅速,静静按住加洛莉亚的肩膀。加洛莉亚没有抵抗,摇摇晃晃地退到路旁。

在班走过她面前时——她颤声叫住了班:

「…………一起逃吧。」

班没有回头,她不禁继续说道:

「逃又有什么错……你为什么不逃?我们根本没做错事啊!你也和我一起逃吧,钱的话要多少有——」

「加洛莉亚……!」

班朝着在背后苦苦哀求的加洛莉亚大喊一声。他喊不出多大音量,但从气息中能感觉到加洛莉亚僵直了身子。

他没有回头,握紧的双拳颤抖着。

「……和我一起走吧。既然你都骗过她了,就该和我一起去面对吧?」

「……我……做不到…………!」

如沙石摩擦的微弱语声轻颤,她像个做了恐怖噩梦的孩子,发出抽噎的呜咽声。

若是继续听下去,也许会忍不住转身关心这个失声痛哭的女人。

不过,他没有回头的打算。

他抬起溶化般的沉重步伐,踢开了眼前大门。

在那之后,开拓镇亚彼思帕斯再也没有人见过加洛莉亚·艾尔芭的身影。

◆□□◆

「哼——真没想到你会自己送上门来。」

办公室里的景象和今天早上没有多大差别。

席尔·利穆·亚彼思帕二世坐在办公桌后头,圆脸上咧开了嘴,胡蜂也照样如一阵黑风盘旋,不过……班的视线只集中在一个地方。

——在那台束缚在角柱状机械里,无力地低垂着头的少女阿缇尔。

席尔二世跳下椅子,走到束缚她的装置前。

「我们先来谈条件吧。只要你乖乖交出『罪龙之气息』,我会让你死得痛快点。」

班朝视线犀利的席尔二世缓步走近,嗓音乾哑地向手握住装置管线一头的对手紧张地问道:

「你……你到底打算拿这危险的东西做什么……?」

「哼,没想到你会提出这种蠢问题。」

席尔二世哼了一声,手挥向一旁的装置。

「我是先驱者,开拓道路,建筑城镇,累积财富……为了达到目的,前方不管有多大阻碍,都要设法排除。河川泛滥就兴建堤防,土地干涸就开沟引水,龙徒捣乱,就反过来利用他们的『龙息』。」

「……你打算把『罪龙之气息』当成武器使用吗?」

「哼,没错。只存在于古老记载中的、罪龙尼格鲁古勒夫的『龙息』……其利用价值极高,实在难以想像会为我的财库带来多惊人的财富。」

在他的一双小眼中闪烁的,是无穷的野心与欲望沸腾、坚定不移而骇人的鬼火。州国首屈一指的先驱者——席尔·利穆·亚彼思帕二世是窝藏在边境,比野兽还要恐怖的怪物。

在锐利视线的注视下,班的双脚发颤,脱口说出脑里浮现的想法:

「可——可惜你的计划有重大缺陷,席尔·利穆·亚彼思帕!」

他换了个姿势,好让颤抖的双脚重拾微薄的胆量。

「『龙息』确实威力强大,不过不只如此!龙工艺品的武器也是非常危险,何况那群人会把手脚绑住再从悬崖上跳下去当作修行!你以为和他们正面对决有胜算吗!这件事可不是开玩笑的啊!」

「……你怎么突然严肃起来了,哼——」

席尔二世眯起眼,盯着说得彷佛身历其境的班,发出刻意的笑声,那是带着嘲弄、自信满满的大笑。

「这完全不成问题,事情很简单,就是要能防御龙工艺品制成的武器,要有对抗龙徒的体能,又能自在操纵『龙息』……只要有一群强悍又纪律严明的骑兵队,问题就能一次解决。」

席尔二世用自负的眼神望向通往隔壁的门扉。

门的另一头隐约传来声响。

班联想到火车引擎室。铁块激烈咬合,奏出独特旋律。引擎转动涡轮,产生动力,提供至各零件的乾硬噪音——那是启动巨大机械的声音。

一阵恶寒窜上背脊,他信任自己的直觉,猛然往后跳开。

刹那间,门扉连墙一同炸裂。

爆炸声与石头碎片纷飞,一道庞大的影子逼近眼前。他哑然张口,仰望从隔壁破墙而出,举止粗暴的巨型身影。

「哼……如何,这焕发的英姿!这正是用以狩龙的骑兵,名为——泛用式人型机械士兵『赤焰·亚彼思帕88』。」

「哇啊,这是什么鬼东西!」

班用尽仅存的力气大叫,双手抱头。

眼前的物体约有班的两倍大,机械名为人型——也真的是仿人类造型,只是仿造方式相当粗糙,简直宛如一具玩具锡兵。机体犹如将铜桶横放,从中伸出灵巧的四肢,看上去相当不协调。左手前臂为大炮炮身,强调出这是一具机械骑兵,是用来打倒敌人的机械士兵。

在机械士兵的机体上半部,有个人坐在操作席上,手握操纵杆。

「——哟,佛雷特兰德,你变帅了呢。」

「布……布、布兰迪!」

班用没有受伤的右眼,回望在机械骑兵上头露出卑鄙笑容的人——布兰迪·欧兹·席尔二世则是拿着从连接阿缇尔的装置中延伸出的管线,信步从机械士兵的双脚间走了出来。

「这是使用经过全面强化的欧莱钢,以及搭载改良式殴莱引擎的怪物机械,再加上——欧兹!」

他神气地挺起胸膛,把管线往上一抛,布兰迪随即接上机体上半部的插座,外型愈来愈像一个有线操纵的玩具,可是……班不知为何全身寒毛直竖,赶紧依从直觉,往侧面飞扑。

瞬间——炮口喷出的暴风雪撕裂空气,冻结地板与墙壁。

(那是阿缇尔的『龙息』……!〉

布兰迪低头看向在地上打滚的班,咧开了嘴角。

「这也能操纵『龙息』哦。」

「佛雷特兰德,你是最先目睹这英姿的人,也是第一个战果。」

悠然说完后,席尔二世走回装置旁,像是决定袖手旁观——也像是退到远离战场的位置。

班拚了死命硬挤出声音,甚至忘记站起身。

「慢、慢着!你要是杀了我,你就不知道『罪龙之气息』在哪里了!」

「不劳费心,我会冻结粉碎你的尸体,再慢慢挖出来!」

——班无法正确理解随之而来的事情。

他只能从如遭到打桩机冲撞的力道,以及向前飞去的周围景色,推溯出自己遭机械士兵往肚子揍了一拳,飞了出去……由于他慢条斯理地推测,导致后脑勺狠狠地直接撞到地上。

布兰迪睥睨着苦闷呻吟的班,脸上浮现嘲讽的笑意。

「这是你得意忘形的报应。你想要我怎么杀了他呢,老板?」

「我要你慢慢折磨他到死。打断他的手脚,捣碎他的内脏,用火烧他的双眼,再拔出他的舌头,丢进嚼铁蚁的巢穴,让他尝尝从骨头往外穿破皮肤的滋味。」

「哈!真是令人不敢恭维,不过……这方式还不错。」

布兰迪眯细双眸,冷笑了一下。

机械士兵的手臂挥向侧腹,班再次飞到半空中。他被揍飞数公尺,在跌落的同时——地板上落下巨大黑影。

「——对了,你还没报上自己的名字呢。」

话声由头上经过,再抬头往上望简直是自寻死路……

铿的一声刺耳声音响起,在跳过他身上的机械士兵上头,布兰迪俯身向前,深吸一口气:

「烙于其身,随念成咒!吞噬万雷……吾名为布兰迪·欧兹!」

他野蛮又傲慢地吼出名号,宛如要星球万物皆听他指挥。

接着,从他口中迸出的光芒化为烧灼天际的闪电,打在班身上。

「啊啊啊啊啊啊!」

电光贯穿身体,雷鸣撕扯脑内,班不由得惊声惨叫。

「龙息」的攻击不足一秒,他已全身皮肤撕裂、烧灼,冒出恶臭浓烟。

「还不到倒下的时候哦。」

说着,机械士兵的手臂挥出,毫不留情地把班揍得撞到墙上。

他背倚着墙,正要重新坐好时,机械士兵又逼近过来,往他的肚子揍了一拳。轰声大作,坚硬的马格帝博石材在冲击中破碎,将他嵌在后方好几公尺的墙面上。

「哎呀呀……你到底回来做什么?」

耳边传来齿轮转动的声音,机械士兵殴打他肚子的右臂又更加重了力气。

「你打算来个英雄救美,救出阿缇尔吗?你居然为了那种冷若冰霜的小鬼特地来送死——哈!实在太好笑了!」

在布兰迪抛下这句话的同时,机械士兵又揍了班一拳。背后的墙壁碎裂,班深深嵌在墙里,总算得到机会喘息。

「……你骗人……」

他剧烈咳嗽,趁着吸气的空档出声说道:

「她容易动怒,容易上当……又爱笑,你说她冷若冰霜?哈哈……真是天大的谎言……没有人会受骗的。」

「呵,我说错了吗!那你就带着误会下地狱去吧!」

话声一落,机械士兵马上出拳,接着又追上弯下身子滑坐在地的班,伸出左臂的炮身——但布兰迪却突然皱眉。

班疑似是被掉落的墙壁碎片砸中,按住头站起身……他没有按住被足以粉碎岩石的机械手臂痛殴的肚子,反而按住了只是被碎片砸中的头。

这么说来,从刚才起他身上就散发出奇怪的焦肉味。雷光烧灼他的身体不过一瞬,刺鼻的恶臭却不曾散去。

「……哈哈,就、就算是垂死挣扎……还是值得一试。」

尽管虚弱。班确实笑了。

闪光瞬间四射——机械士兵的手臂从中断成两半,掉落地面,发出沉闷的响音。

「什么?啊…………咦?」

席尔二世张大嘴,惊讶地叫着,班于是秀出了那个东西。

那是一把沉甸甸的——高温灼热的大斧。

「强化欧莱钢制成的战斧……!可恶,布洛克·加里弗!」

「嘿嘿……我忍住了。只要用它承受攻击,再将受到的冲击累积起来,就连那具坚固的机器人也有办法劈开……不过我快痛死了……」

班朝激愤的布兰迪掀起上衣,为了藏起灼热大斧,他的肚子被灼烧得惨不忍睹。

烫伤的伤痕应该永难抹灭——但能让眼前的龙徒大受打击,这个代价还算值得。

「……你、你还……满有骨气的嘛!老实说,我之前一直小看你了!」

布兰迪的拳头气愤颤抖,抽搐似地扬起嘴角。

「不过,不过!你该不会以为能用那把斧头扭转现况吧!你以为能敌得过我的『力量』吗!」

班当然没如此乐观,不管武器再强大,挥动它的毕竟是众所公认的懦弱骗子,所以——

「——当然!我……我一定可以把你打得屁滚尿流!」

这个连自己也骗不过的漫天大谎唤醒了「罪龙之气息」。

火红烈焰向上狂卷,团团围住巨大的机械士兵,在布兰迪的身影消失于火焰中的同时,班冲过了机械士兵脚下。

打从一开始,他的目标就不是机械士兵。他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连系阿缇尔的装置!

「咿!欧、欧兹!快过来!」

胡蜂群宛如呼应席尔二世的尖声惨叫,在班面前筑起一堵墙,挡住他的去路。数量之多,就算他挥动手中武器也发挥不了任何作用。

于是他用力闭紧双眼——直冲进嗡声响起的黑色浪潮。数也数不清的毒蜂一拥而上,纷纷聚在他身边。

「哼、哼哼——真是吓到我了呢,佛雷特兰德!不过到此为止了!谁、谁叫你瞧不起我,才会吃苦、头…………!」

席尔二世说得半是焦躁半是放心,然后突然间跳了起来。

黑云般的蜂群有一部分呈现不自然的突起。

从突起部分冲出的是——手握灼热大斧的班。

「快……让开!」

「哼——哼啊啊啊啊啊!」

席尔二世连爬带滚地从装置前面逃离,班几乎在同时奋力挥下大斧,砍向装置上方。

刺耳噪音响起,装置外板扭曲变形,机械零件接二连三地爆炸,由内侧冒出黑烟。青白电光划过装置表面,小爆炸接连不断,飞散的螺丝划过班的脸颊。爆炸并未维持多久——

宛如怪物耗尽力气般,束缚阿缇尔的手铐与锁链随之迸裂,班赶紧上前抱住她……但又没有足够体力,最后两人一起摔倒在地。

「为……为什么!为什么胡蜂没有上前攻击!」

席尔二世歇斯底里地大叫,肥胖的手指不停搔着脑袋。

班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拍打阿缇尔的脸颊:

「阿缇尔,阿缇尔!快起来,阿缇尔!」

他在阿缇尔耳边大喊她的名字,过没多久,阿缇尔柳眉轻扬,唇边吐出轻而细的呼吸。

不久,她低阖的双眸微睁,恍惚的银瞳映照出班的脸。一望见班,杏眼猛然圆睁。

「——你……!…………唔,你……?」

「嗯,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拜托你就……先别管这么多了。」

她身子一颤,眯着眼打量起班,迟疑地偏过脖子。看来是肿胀的脸令她一时间难以判断。

「……算了,总之你别离开我,状况很危急。」

阿缇尔讶异地眨眨眼,审视起四周情形。

蜂群如茧包围两人,刺出毒针,嗡声四起,显得攻击性十足,不过……在双手敞开的范围内并没有半只胡蜂入侵。

阿缇尔愣愣地望着蜂壁,班举起右手说道:

「怎么样,阿缇尔,这对驱虫真的很有效哦。」

「啊——」

班兴奋地说着。他的右手小指上戴着一只朴素的戒指——阿缇尔惊讶地盯着那只龙工艺品的简朴戒指,语气些微上扬,悄声低吟。

「护身符……你还戴在身上……?」

「咦?嗯,我不是说过会好好珍惜吗?」

「你、你………………唔!」

她一听见回答,不知为何显得异常慌乱。她胡乱挥舞双手,说些不明所以的话,最后撇过了头。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是来救你的……哇,你不觉得我刚才那句话很帅气吗?」

她用眼角瞥视,班傻笑着说道。

「那根本不成理由!你、你——你不是和我没半点瓜葛吗?」

班打算以玩笑带过,她却没轻易被说服,露出了严苛又冰冷的锐利目光紧瞪着班。她的双眸如冰柱,不容许他闪躲。

——于是班轻柔抱住了阿缇尔娇小的身躯。

「哇呵——你、你在做什么……!」

「当然有关系!」

她扭动着身子,连忙挣扎。他轻声在她耳边呢喃。

「你真的造成了我很大的困扰,也惹来不少麻烦,可是——不能说和我毫无关系。」

「……?」

「这个说来话长……不过现在我只有一句话要说。」

班把手放在她的肩上,望着那双困惑的银瞳,深吸了一口气后,诚心诚意地说出不带任何虚伪与算计的一句——

「——我说了谎,对不起!」

——并且深深地低头鞠躬。

在开拓边境引起的风波,归咎下来全是自己的责任。他依然认为因为受骗而愤慨、对于骗人感到胆怯的人没有资格在荒野闯荡,但若是瞒骗并且伤害自己喜欢的女孩,还若无其事地安稳度日……这种男人没资格待在荒野。现在的班就是这样想的。

阿缇尔实际上应该只沉默了半晌,班却觉得自己盯着地板看了良久。

「——————你这个…………蠢材!」

颤抖的怒吼声突然大作,他的脸猛然被一双手给捏住。

阿缇尔用力捧起他的头,让他深怕自己的脖子会被扯断,映入他眼中的则是——

「你的生财工具……全毁了啊……!」

阿缇尔露出像是生气般的笑颜。

她脸上带着的不是灿烂的笑容,不是清新的微笑,最接近的形容词应该是……半哭半笑。

银瞳中没有泛出一滴泪珠,不过——她的神情却是最明确的回答。

班差点忍不住夺眶的泪水,赶紧别过头说道:

「对、对啊,你说该怎么办才好!我可是拚了老命哦!」

「说的也是,你的伤势这么严重……这是弱者难看但拚死战斗的伤痕。」

阿缇尔的手指划过他脸上的伤痕,轻声继续说道:

「谢谢,这不只是表面上尽礼数而已,我是由衷——感谢你。」

她真挚、认真而笔直地凝视着他的双眸。

深邃银眸令班不禁屏息——接着又赫然惊觉自己映在对方眼中的模样憨蠢,连忙甩了甩头。

「总总、总之我说完了。我们快逃离这里吧!你站得起来吗?」

「嗯……虽然应该跑不快。」

阿缇尔点头,有些歪歪倒倒地站起身,班也跟着笨手笨脚地站了起来,呻吟一声。尽管情况不乐观,他依然不放弃希望。

「应该没问题吧。我身上还有你给的超强除虫戒,接下来要是不杀出条活路,我就不配当男人了。」

「……除虫……我承认戒指确实只有那么一点效用,本来打算要做成驱邪的护身符……做得还满认真的呢……」

班抓住口中喃喃自语的阿缇尔,走进蜂群。

他往一旁瞟了席尔二世一眼,发现他正拚命地把圆滚滚的身体藏在桌子底下,混乱与畏惧掳获了他,看来这人是既不打算也没有余力阻止他们离开。

(这么一来,问题只剩……那家伙了。)

他板起脸,蜂群往左右退开,在开阔的视野另一头等着他们的是——待在机械士兵上头往下俯视,一脸茫然的布兰迪·欧兹。

「………………这是怎么一回事?」

布兰迪低呼一声,神情彷若幽灵,从机械士兵上头探出身子。

「这是怎么一回事!龙工艺品……那是龙工艺品的效用吧!你为什么有那东西!该不会,你该不会————!」

「是我交给他的。」

阿缇尔站在班背后,回答了狂乱嘶吼的布兰迪。她瞄了一下身旁握住自己的手,又开了口:

「我判断他是值得托付的对象,毫无疑问。」

「只有自认可信赖的对象,才能把注入自己力量的龙工艺品交给对方……你该不会忘记家乡的规矩了吧!」

「我当然没忘,布兰迪……真没想到会从你口中听到星辰守护者的规约。」

班听了布兰迪的话,吃惊得低头看向阿缇尔。

她依然面向前方,稍微用力回握了一下班的手。

「他虽然软弱又没胆量,还是个无可救药的大骗子,可是…………也是我引以为傲的笨弟子。」

「…………开、什么玩笑……!」

布兰迪的双肩不住颤抖,黄金双眸闪烁,朝机械士兵的胴体挥了一记足可血流满手的重拳——然后猛地抬头。

「开什么玩笑,阿缇尔!别小看我……我的『力量』不只如此!你根本赢不过我!我听见了……我听见了龙的声音——!」

「你这家伙该不会……!」

阿缇尔绷紧了神经大叫——布兰迪的嘴同时往耳朵方向裂开。

这不是比喻,他那一口獠牙般的尖牙向外伸展,远超出原本的骨骼,彷佛只要把头伸进他嘴里就能窥见他的胃底。

外表上的变化不仅于此,他的身体如蜡融化,包覆机械士兵,皮肤也变得黝黑,逐渐透出光泽,看上去就像是……鳞片。

布兰迪的身体化成蠕动的肉块,随处喷出「龙息」的雷电。如鞭撕裂天际的闪电粉碎地面,穿过墙壁开了个大洞。

「噗哼——噗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也许是发疯了,席尔二世居然大叫着猛向前冲去。以那副身体和手脚看来,他实在跑得飞快,可惜……在抵达出口前,一只手臂从肉块里弹了出来,抓住了他的脚,摔得他四脚朝天。

鳞片覆盖的异形手臂缓缓把他拖进肉块,然后——

「呀啊啊啊!哈、啊啊啊啊啊,喔啊啊啊——!」

他被巨大的肉块吞没,只留下惊声悲鸣。

叽的一声,阿缇尔咬紧了牙,高声怒吼:

「你这个——蠢东西!居然堕落至如此地步,布兰迪·欧兹!」

「阿、阿缇尔,阿缇尔!那是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瞥了眼大叫的班,视线又回到前方。

「……我现在没时间解释,当务之急是赶紧离开这个地方。」

「总、总算听到你这句话了,不论何时,逃走都是最吸引人的主意。走吧,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怎、怎么了?」

他正要迈步向前冲,衬衫袖子就冷不防被抓住,他于是一脸困惑,回过了头。

阿缇尔神情沉重地凝视着他。

涣散的银眸静静望向一旁——遭闪电粉碎,视野辽阔的五楼风景,她的身子猛然发颤。

「…………抱歉,我走不动。」

「在这个节骨眼上走不动?」

阿缇尔合掌致歉,瘫坐在地。班忍不住惨叫。

在恣意肆虐的闪电中沉默了一会儿后,阿缇尔毅然决然地拾起惨白的脸庞说道:

「你先逃,我……我待会儿再逃!」

「这个主意真不错!可是,师父,您知道有个字眼叫做说服力吗?」

「罗、罗嗦!否则我还能怎么办!难道耍我们两人坐在这里等死吗?」

「开玩笑的,我才不想死在这地方!你也一样吧!」

阿缇尔一听他斩钉截铁的回应,不禁消沉地闭上了嘴。

「我们要一起逃!我们两个绝对……!」

班支起倒抽了一口气的阿缇尔,环顾四周。

肉块每吞下桌子或是墙壁的碎片,就一点一点慢慢肥大起来,找寻猎物的蚀臂也伸向了他们。班没有抱起阿缇尔逃跑的体力,需要另找方式逃脱,而且必须出奇制胜……

冷汗缓缓冒出——他的视线停留在眼前一点。

「……找到了,就是这方法!」

「什么?——哇,」

他一手抱起阿缇尔,跑了起来。

他不是跑向出口,他的目标在布兰迪用机械士兵打出的那个通往隔壁的大洞。

(要赌一把了……情势对我有利!)

碎裂墙壁的另一头放着一台机械,那是他仅存的最后一线生机。

◆□□◆

「史库吉,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一听说城里发生爆炸,布洛克马上收回撤退命令,赶到爆炸现场……结果那里居然是他们的雇主——不对,是前雇主的办公大楼。

布洛克仰望冒出黑烟的其中一间办公室,史库吉一脸不悦地应道:

「……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们都没有立场过问。」

「嗯…………?」

布洛克不满地正要点头,眼神忽然向下,盯紧办公大楼入口。

门扉另一头传来声响。有某种东西正以猛烈的气势回转着——是驱动机械的声音。

「……团长?怎么——」

「——全员回避!」

布洛克反拳殴倒惊呼的史库吉,怒吼着趴下。包围办公大楼待命的其他「抗龙党奋勇开拓团」团员也立刻往左右散开。

这时,大门从里面猛然开敔,不,应该说是被撞了开来。

冲出办公大楼的是一抹低吼的身影。如子弹般冲向马路的影子发出橡胶摩擦地面的声音后停下,眼前浮现的是一张他们也很熟悉的脸孔。

「……咦?布、布洛克·加里弗!你怎么会在这里!」

「那你呢,你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地方!」

他拱起背脊一跃而上,瞪视从里头飞奔而出的男子——班·佛雷特兰德。

班跨坐在一台外型简陋的机械上头。机械前后共有两个拎荒野行驶用的特殊橡胶车轮,中间有个发出鸣声振动的引擎——如果记得没错,这台简朴的钢色机身,正是席尔二世以欧莱引擎试作的二轮驱动车。

机身后方,有人坐在置物架上。那个把脸埋在班的背上,用力抓紧他的人是……龙徒少女。

少女猛一抬头,回头朝刚才奔出的办公大楼厉声大喊:

「——糟糕,追过来了!」

「咦……不会吧,那东西居然会动?你、你们最好也赶快逃走!有个恐怖东西——有个实在很恐怖的东西出现了!」

「什么?喂,你说什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史库吉按住鼻子,闷声问道,却没有得到回应。

班藉由操纵杆催动油门,点燃欧莱引擎,以惊人的气势加速。

在车影消失在马路另一头后……周围忽然落下黑影。布洛克诧异地仰头一看——有道巨大黑影俐落地跃过上空。

「…………什么东西?」

「抗龙党奋勇开拓团」茫然仰望,轻盈跳过他们头上的东西扬起轰声落地,冲击力道造成石板路破碎、地面凹陷。

影子没理会他们的存在,肥肿的四肢向外蠢动,模样骇人地疾速狂奔——朝班·佛雷特兰德逃走的方向而去。

「团、团、团团、团长……!刚才那是……该不会是那个东西吧!」

史库吉在地面晃动的冲击中摔倒,瘫坐在地上,语声颤抖。布洛克没答腔,只是瞪视随着轰声远离的巨影。

(怎么可能!在这镇上……不过那个异形肯定是那东西没错!)

他没拭去额头上的汗水,喉头咕噜作响。

追逐两人的巨影正是——龙。

◆□□◆

「怎么办怎么办款怎么办哪?对了,道歉!只要诚心诚意道歉,他一定会原谅我们!他会原谅我们吧?」

「别退缩,废物!你刚才的气势丢到哪里去了!」

傍晚时分的大马路——在疾速奔驰的车上,阿缇尔怒声斥责哭丧着脸的班。

在他们背后,一头庞大的龙正一路粉碎周围建筑物,发出隆隆轰声前进.

数分钟前还分不清上下的肉块,此时已全身覆盖漆黑鳞片,出现类似陆生蜥蜴的外貌。尖脸上长出巨大下颚,以及一对弯曲的角。肆虐马路的四肢前方伸出锐爪,背上伸出的羽翼则是皮膜腐烂脱落,无法飞翔,不过——那庞大无比的身躯毫无疑问正是一头龙。

「那、那东西到底是怎么回事!布兰迪做了什么!」

「……他遭到吞噬了!」

为了不输给风声,阿缇尔在他耳边尖声呐喊。

「这个星球的生物体内,全都留存着曾经身为龙的太古记忆!无论是鸟兽还是你我……布兰迪也一样!他为了追求『力量』丧失自我,于是被龙的记忆吞噬!那就是腐龙……不敌内在之龙者!」

「腐、腐龙……?」

「在不完全的状态下唤醒龙的记忆,引起反动……由于无法负荷强大力量,导致肉体与灵魂随之腐败,丧失理性与知性,它会大肆破坏直至肉身彻底腐毁!」

「只、只要一直逃就能得救吗…………哇啊,不会吧!」

正在他为终于有个好消息而感到心安时,一旁路口跑出一台公共马车挡住了他的去路。马车驭者仰望逼近的龙,愣在原地。双方眼看就要撞上——!

「抓……抓紧了————!」

大叫的同时,班将机身倾斜至膝盖快要碰触地面的程度。

他瞬间煞车,让后轮侧滑,修正轨道朝马车全力加速——滑进马车跑出的马路。引擎声呼啸,惹得马儿惊叫连连,加速奔离。

随后,腐龙一路破坏石板路,强行改变方向。它踹毁路上店家,体内散出肉块,看上去似乎既不痛也不痒。

「你——你你你没事吗,阿缇尔?你没掉下去吧?」

「嗯、嗯…………我抓得很牢。」

班双唇哆嗦,好不容易挤出这么一句话。阿缇尔无力地应了一句,而且也许是因为害怕,连指甲也深陷进他的身体。他虽然觉得痛,如今却无法要求她放手。

阿缇尔重新抱住他,发出不同于现场气氛的茫然低语:

「你连这种东西也会操纵啊……」

「咦?噢!我以前在当有钱寡妇的小白脸的时候,她给过我一台石油引擎式的车子!可惜我不懂怎么维修,没两下就坏了!」

他得意地扬声回应,但这台车子比他碰过的更难操控。

由于使用欧莱钢打造,要承受粗暴的操控也不成问题,但引擎输出的动力非常不平稳,不知是否能在那副巨体腐毁前顺利逃脱……情形并不乐观,得赶紧趁现在想办法反击。

「……对了,阿缇尔,『龙息』!暴风雪能绊住那头龙吗?」

他顺势回头——结果一时控制不住方向,又连忙把头转回前方。

「就算只是让它眼花也好,能拜托你吗?」

「办不到!」

「你回答得未免太干脆了吧!没办法吗?为什么?」

他忍不住语带责备,惹得阿缇尔恼怒回嘴:

「——我在不久前就无法使用『龙息』了。」

「没、没办法使用?为、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不知道!我也是第一次遇上这种情形!『龙息』居然没办法使用……!」

怒声中难掩哀伤,环抱他的手臂又跟着抓紧。不过那种感觉不是愤怒使力,而是虚弱又无助的轻颤。

——幸好自己面向前方。现在的她,恐怕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己脸上的表情。

(……可是这么一来该怎么办才好?还有什么方法可行?)

班在拍打着脸庞的风中眯细眼,咬牙思考。

隐约中,他听见背后有细微声响传来,是深深吸气的声音。

他甚至还来不及脸色惨白,腐龙已经发出咆哮。

【——————————!】

腐龙吼出巨响的炮弹,威力远非咆哮两字所能形容。

震动的空气化为实体凶器,掀起并轰飞路上石板,砸毁周围建筑物,腐龙逐渐崩毁的下颚吐出了雷鸣与闪电的「龙息」。

雷电如裂痕划破空间,在车轮旁炸裂。爆裂的石板纷纷砸向车子,两人当场摔下车——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阿缇尔在空中猛然一踢,将班踹走。他在空中胡乱挣扎,摔到了蔬果摊前。老板似乎是刚把蔬果搬出来没多久就跑去避难,留在摊子前面的水果和空木桶接住了他的身体,让他幸运地免于一死。

在碰触地面的瞬间,阿缇尔缩起身子意图分散冲击——不过衰弱的身体疑似无法负荷,她双手贴地,背脊撞上石板路面。

「唔!啊……呃…………!」

她在地上翻了两、三个筋斗,筹到终于停下来时,她早已浑身是伤,喘不过气——就算这样,她还是赶紧起身。

「……你痛恨我,恨到不惜堕落为腐龙吗……?布兰迪。」

阿缇尔双手紧贴住地面,勉强撑起身体,一双银眸却依然锐利。锐利又冰冷地……凝视爬向自己的腐龙。

「……那就来吧!我会使出全心全力来对付你堕落的獠牙!」

既是高傲的星辰守护者,就该战到生命最后一刻。

如果是为了这个目的——如果是为了赌上性命保护自己最珍惜的东西,应该使得出「龙息」。然而,母亲交给自己的「龙息」还是不见任何反应。

腐龙停了下来,在远处停下脚步,歪斜的鳞片连同皮肤一起剥落的嘴角,露出狰狞而狡猾的嘲笑。

「你这家伙————!」

阿缇尔反射性地起身,冷不防一阵撕裂般的剧痛袭向脚踝,又摔倒在地。她疑似伤到脚筋——连站也站不起来,遑论奔跑。

腐龙震响喉问,发出骇人声响,一旁则是遭到无情破坏的蔬果摊。

堆积成山的蔬果随之崩塌,满身脏污的班从下头钻了出来。

「好痛…………咦?阿、阿缇尔!你你、你还好吗?」

他惊慌失色,似乎没察觉腐龙就在背后,小跑步跑向阿缇尔。阿缇尔用力吸了口气,气喘吁吁地大叫:

「跳…………快跳啊!」

「咦?喝——呜啊啊啊!」

她用尽全身力气的大叫声奏效,班急忙跳向前方。腐龙挥下的爪子划过他的靴子,粉碎石板路,纷飞的碎片全往他背上砸。

腐龙发出天崩地裂般的低吟,从牙间吸气。班笨拙地站了起来,想跑又跑得跌跌撞撞。他疑似撞破头,足以造成危险的大量出血遮蔽了右眼视线。

腐龙屏息俯视着他。

「——住手!不行……不能对他出手!」

阿缇尔大喊。她放弃站立,手肘与膝盖抵在地上。

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不行」,又忍不住叫喊。

「你要杀就杀我!你的目标不是我吗?所以……住手!」

敲打地面的拳头上方有某样东西滴落。

那东西如雨渗入伤痕累累的手上,她以为是血,没低头理会。她摇摇头,像是要甩开濡湿脸颊的热气,接着挤出了嘶哑的嗓青:

「求求你……别这么做…………!」

在听见哀求声,回头看了她一眼后,腐龙——不,是布兰迪——笑了。

腐龙将视线从绝望的阿缇尔脸上转开,吐出雷球的「龙息」。

四周寂静无声。

不论是咆哮还是惨叫,什么都听不见。周围的时间霎时停止,在静止的世界中,唯有思绪不停加速。

不对,不只是思绪,还有理智、自制与信念,狂乱席卷着一切的激情洪流——远比冷静俐落的思考更加强烈而且狂热,她从不曾涌起这样的情感。

她的脑中一团混乱,没有多余的力气思考使命与骄傲。

只有胸口翻腾的灼热驱使着她扯开喉咙。

「班————你不准死!」

时间转动、叫声传进耳朵的瞬间,她的胸口窜起阵阵骚动。

冰刀般冰冷锐利的感觉高涨起来—她吐出了银色狂风。

锐利冰雪翻飞的「龙息」吞噬腐龙的「龙息」,向上卷起,散发出凄绝的电光。冻结的旋风盘旋升上天际,整颗雷球迸裂消散。

阿缇尔望向这一切,愣愣地张大了嘴,僵直了身体。

「…………这、这是……?」

她嘴里吐出的不是询问他人,也不是打算自问自答的句子。

前一刻还没有反应,只有为完成使命与守护骄傲才能获得力量的「龙息」,为什么现在会——?

「阿、阿缇尔!」

一个兴奋的声音响起。一回过神,班已经走到她身边,不只伤痕累累,还淋得满脸都是果汁、显得惨不忍睹的脸上绽放出笑容。

「太好了!你能使用『龙息』了!」

——一见到他的笑容,她瞬间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为什么「龙息」没有反应,为什么后来又肯回应她的呼唤。没错——

母亲的「龙息」会出现反应和使命那些根本无关!

「…………哈…………什么嘛……」

这答案令她忍不住失笑。

班见状皱起了眉头,像是不了解她为何而笑。

「……?总、总之趁现在快逃!」

「不,且慢。」

班连忙上前抱起她,她却举起手,制止了他的行动。

「把你的嘴借给我。」

见到斑一脸诧异不解,她于是一把扯过他的耳朵,急忙说道。

「——什么?呃,你该不会……不,等一下!这实在是——」

「我有把握……相信我。」

她朝困惑的他微微一笑,露出连自己也觉得愚蠢的自信笑容。

腐龙再次吸气。

腐烂的肉体承受不住「龙息」集中的压力,加快了崩毁的速度。

她目光哀怜地望向那畸形的身影,又再回头仰望着班。

尽管掩饰不了声音里的颤抖,不过他耸耸肩,故作轻松地说道:

「下……下次接吻的时候,我希望可以挑一个更有情调的地方。」

「……别说蠢话了。」

他们相视而笑,贴近彼此的脸庞,双唇紧密交叠。

「罪龙之气息」化成一股疯狂热气,流入阿缇尔体内。她以「龙息」的暴风雪压制狂暴烈焰,并进一步加以精炼。

然后,她将「龙息」传回班体内。他吓得身子一颤,但还是用手扶住她的颈项,强压上她的唇瓣。

——不同于「罪龙之气息」的一小道热火在胸口点燃。

那团火焰激烈而且伤感得令人焦急,但又神奇地不叫人感到厌恶地温暖,阿缇尔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这股灼热,也许这世上根本没有人明确地知道。

腐龙屈身,以从它腐坏的身体难以想像的敏捷动作,张开蓄有雷电之「龙息」的下颚冲向他们。

双唇分离,两人笔直凝视落下的龙。

「怒吼吧!」

「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

宛如散出体内所有热量的咆哮产生了共鸣。

发出闪光的两道茜色火焰蒸发空气,随着尖锐声响直直剌入腐龙口中。灼热光芒轻易地贯穿闪电——引起大到足以毁灭星球的火红色爆炸。

暴风压倒了班,他摔落在地,阿缇尔则是趴在他身上,像是要保护他一般——不久,烧灼肌肤的热风和粉碎石板的震动随之停歇,附近只留下耳鸣般的回响。

她慎重地仰起头,查看周围状况。

天际扭曲变形,眼前景色在爆炸产生的巨大热气中缓慢地摇晃着。下方的石板路由于曝晒在高密度的热浪之下,熔解成了玻璃状结晶。在玻璃化的地面上——有团散发出腐臭,如黝黑巨岩般蠕动着的肉块。

「不、不会……吧?」

班绝望呻吟,歪歪斜斜地挺起上半身。他的身体还无法负荷超高度精炼的「罪龙之气息」

不过没有失去意识已经算是及格——阿缇尔轻吁一口气,拍了一下他的胸口。

「……别担心。」

「咦?」

「胜负已决。」

在她自信十足地说出这句话的瞬间,破裂声响起,肉块喷出腐汁。

接着,肉块表面接连碎裂,腐肉脱离——过没多久,溶化崩解的腐肉海中出现了布兰迪·欧兹蜷缩的身体。

在他周围,散发淡青色光泽的人型机械、昏眩地在地上打滚的席尔二世等肉块吞没的物品凌乱散落。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烧毁他——布兰迪的『龙息』,封印了龙的记忆。」

阿缇尔头也不回地回答茫然低吟的弟子。

「由于他尚未完全遭到吞噬,还来得及救回一命……不过,他已无法再获得『龙息』。违背星球之道,堕落为腐龙,这是他应付的代价。」

「烧毁『龙息』……你连这种事也做得到吗?」

「在诺格,我使用『龙息』的技巧几乎无人能及。」

她有些得意地说道,接着又悄悄在心中补上一句——

(……不过我一个人一定办不到。)

她轻压胸口,那一小道奇妙的热火仍在胸中熊熊燃烧。

为了掩饰轻扬的嘴角,她戳了一下纳闷不解的班,然后说道:

「倒是你,到底打算在地上躺到什么时候,快起来。」

「站不起来的人明明是你……好痛!好痛,欸,你太过分罗。」

她戳了一下班脸颊上的伤,以谴责他的失言。他惨叫着跳了起来,抱起阿缇尔。阿缇尔在他怀中短促地哼了一声。

『——龙就在前方!全员冲刺!正义与吾等同在……!』

马路另一头传来一大群人的叫喊与脚步声,其中还有这几天已经听腻了的粗哑嘶吼声。他忍不住一脸苦涩。

那是布洛克·加里弗——看来是「抗龙党奋勇开拓团」追了过来。

「……弟子啊,快逃,接下来交给他们就行了。」

「咦?这、这样好吗?逮住布兰迪不也是你的使命吗?」

「我该抓住他吗……」

她小声回答,没看向神情惊讶的班。

「关于这回的事,引导弟子、不使对方误入歧途也是我的责任……我已经封住守护星辰的力量,没有必要特地带他回去接受更进一步的惩罚。」

「哈……开什么玩笑…………」

水花四溅的声音响起,紧绷的语声响遍四周。

布兰迪黝黑的脸庞扭曲,单膝跪在腐肉中张狂大笑。

「你现在同情我,有朝一日一定会后悔莫及。我不会放弃……我会一战再战……!阿缇尔……我一定会让你屈服在——」

「——我绝对不会让你得逞!」

发颤的呐喊声冷不防地打断了布兰迪的话。

他惊诧地仰望着班。班盯着布兰迪那宛加由地狱浮现的目光,牙关打颤,但仍坚持着没别开视线。

「我不会让你得逞!你要是敢再伤害她,就算你是龙徒,我我我、我也不会放过你!…………我也不打算放过你!」

「别预设防线啊,笨蛋。」

阿缇尔用力打了一下修正说法的班,斜眼望向布兰迪。她朝愣望着班的布兰迪轻声但又明确地说道:

「看来就是这么回事,你就趁早醒悟,在人类的世界里赎罪吧。」

「……哼,没想到你会这么融入人类社会——难怪会把龙工艺品托付给人类。」

她听见布兰迪的嘲讽,脸色一沉。

班听不懂这话的意思,一脸呆滞地偏过了头问道:

「龙工艺品……是指这个戒指吧?」

「没错。嘻嘻,佛雷特兰德,你就仔细调查看看吧,如果里面用到了那个小鬼的头发…………咳……事情就有趣了。」

「闭、闭嘴!你又知道什————!」

布兰迪朝慌张的阿缇尔发出低俗笑声,摇晃着身体。

班感觉只有自己一个人遭到排挤,有些不甘寂寞地插嘴:

「你们在说什么?我记得你确实说过,这个驱虫的戒指是用头发做成的。」

「我、我就说这是驱邪用的……不,没什么!别多嘴,笨蛋!」

布兰迪咧开嘴,睥睨着朝低吟的班怒吼的阿缇尔。

「怎么啦,你就告诉他嘛……必须是自认可信赖的对象才能交托龙工艺品……所以里头蕴含了托付者的心意。」

「托付者的心意……?什么意思?」

「——呵,还不就是些无聊的心愿。为了使站上战场的人能生还,就会递给对方染血的物品,用来维系两人之间的『羁绊』;为了让背负使命的人拥有足以克服苦难的『坚强』,于是交托出龙牙……至于把使用自己头发编成的物品交给对方,则代表将心——」

「喝!」

事情几乎发生在转瞬之间——

阿缇尔从班的手臂间滚落,抓起石板碎片,大喝一声,顺势把碎片丢向布兰迪。尽管是以奇怪的姿势仓促丢出,还是准确击中了布兰迪的额头,将他打回腐肉海中。

「喂,你在做什么?你的身体不要紧吗?」

「罗、罗嗦……快走,赶快火远离开这里。」

她用臭脸迎向赶上前来的班,顾左右而雷他。他一脸纳闷,不过还是抱起阿缇尔,转身慢步离去。在摇晃不稳的手臂里,阿缇尔的脸上微微泛起笑意。

她感受到某种不可思议的心情。

在母亲诺尔甘迪亚底下埋头修行时,她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她的情绪激昂,忍不住想大叫。

那明显是种野蛮、低劣又低俗的心情。

不过恐怕是征服荒野时不可或缺的一种情绪——

「——布兰迪!」

阿缇尔突然大叫。

班惊讶地正想停下脚步,就见到阿缇尔仰望自己,摇了摇头。

没有必要停步。不需要小题大作。

「干、干么……可恶!」

布兰迪按住额头,咒骂了一声。她隔着班的肩膀,向后伸出手指示意。

真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心情。

只有一句话能加以形容。

因此她带着绝佳的好心情——粲然一笑后说道:

「嘻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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