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大街上挤得满满都是人。
一条铺满石头的大街在多云的天空下延展开来。砖瓦建筑栉比鳞次,两排的店家都掛出招牌招揽客人。走在路上的男人们几乎都穿著黑色或灰色的衣服,女人们则是穿著红色或蓝色的鲜艳衣著。马车的车轮嘎嚏嘎嚏地移动,扬起一阵沙尘。马儿的鸣叫声不时地交错在其中。被称作世界第一的大都市充满了各式各样的色彩和声音。
「……这是……」
爱达发出呆愣的惊讶声。她飘在杜德里的头顶附近,随著他脚步的移动,她也跟著飘在一旁。杜德里只要往旁边一看,就会看到她飘栘的脚,总觉得就是没办法冷静下来。
从博物馆离开的隔天,杜德里便来到伦敦的大街上。爱达说想看看博物馆的外面,杜德里找不到理由拒绝。不过杜德里其实也并不排斥在街上散步就是了。
「人怎么多成这样。」
爱达的视线跟著来来往往的行人移动。有穿著连身大衣、手提著公事包的绅士男子,也有穿著绚丽夺目紫色披肩的年轻女人,还有戴著以花朵装饰的帽子的妇女,以及著破衣干著粗活的小孩。每个人不是有说有笑,就是踩著急促的步伐往前迈进。其中也有卖柳丁的女孩朝著过往的路人们沿街叫卖。
「真是个繁荣的地方,这片土地上有些什么东西?」
「有什么……这里有宫殿也有女王陛下。你想去参观宫殿吗?」
「……女人可以当王呀?我以前的国家都是男人当王,而且也没有这么多的人。到底是哪里来的这么多人啊?」
爱达似乎根本没把杜德里的提议听进去,她只是睁大双眼看著四周。
杜德里出生於英格兰北部,为了要念大学所以才来到伦敦。因此他住在这条街上的时间也没有多久,对此虽然有点惊讶但并不感到厌恶。
「唉,跟你的时代比起来,人口确实增加了许多。」
不过话说回来,伦敦可是人口超过三百万人的世界第一大都市。不可能有别的地方可以与这里并驾齐驱的。
「这里的人穿的衣服好像都很厚。」
爱达飘到眼前走过的女子身边,把脸凑近,直直地盯著她的衣服瞧,然後抓住自己相对显得比较清凉的衣摆,歪了歪头。
「在伦敦如果每个人都穿得跟你一样少,大家早就感冒了!」
爱达仍然穿著看起来像是只有用布裹著、露出四肢的衣服。而杜德里则是穿着简单的三件式打扮,外面披上大衣,与街头其他男士的衣著几乎是大同小异。女士们穿着从头包到脚的洋装,手里拎著皮包,把雨伞当作拐杖使用。
昨日帕尼兹曾经拿这个国家女士的衣著与女神像作过比较,她才知道原来这个位于北边的国家,不能随便曝露肌肤。女人们在长裙下另外还套著好几件衬裙,显然是为了御寒的缘故。
身穿异国服饰的爱达与四周的景色相比,显得很不搭调。不过似乎没有人注意到她的样子。因为看不到她,所以直接穿过她的人还比较多。
几乎没有人看得见她——非人类生物的爱达。除了杜德里和帕尼兹这类少数有著特殊资质的人类以外,像是昨天博物馆里其他的馆员,也都几乎都看不见她。她似乎可以依照自己的意志出现在别人面前,可是好像也只能维持短暂的时问。
在爱达以神的身分君临天下的那个时代,可以看见非人的人类称之为灵巫,受到众人的尊敬。但是在科学发达的现今,这个能力的用处只能拿来像现在一样照料坏脾气的女神而已。
「你看起来好像很不满的样子。有什么意见你就说啊!」
他明明只是因为不了解而梢微叹了一口气,不过好像被发现了。看到爱达瞪视的眼神,杜德里拚命地摇著头,路边的年轻女性则是以奇怪的眼神看著他,急忙从旁边走了过去。
虽然众人看不见爱达,却看得到杜德里。像现在他也是小心地轻声与爱达说话,万一被人发现他在和空气对话,一定会被送到教堂或医院去。
「怎么会有马在搬箱子……而且,房子都好高哦!」
爱达抬头看著大街两侧的建筑物轻声低语著。
道路两旁排列著瓦造的房子,每一问都是有身分地位的人进行合法买卖的地方。爱达刚刚看到的应该是制作帽子的店铺。
「哈哈,才走到这里你就这么惊讶,那等一下要去的地方你一定会吓得目瞪口呆。」
听到杜德里这么说,爱达脸色二讥。
「你觉得这样就算你赢了吗?笨蛋!」
爱达虽然只是低声地碎碎念,不过杜德里可是听得一清二楚,他只好面露苦笑。对昨天饱受火焰威胁恐吓的他而言,日前这种优势地位感觉真的很不错。
「那接下来要去哪里?」
「国王十字车站。」
「……车站?」
爱达似乎不明白杜德里的意思,眨了眨大眼睛。
「嗯,你不知道是正常的。在你的时代并没有这种地方……啊在那里,你看!」
杜德里指著一栋很大的建筑物。
建筑整体使用明亮的砖瓦建造,像是方形的箱子拼凑起来的形状。中央有尖塔,下面有一个很大的半圆形出入口,看起来就好像许多人被出入口吞没的样子。
「……要进去那个房子里啊。哦哦,原来里面长这个样子。」
「嗯,站员在哪里?」
杜德里找到正走过来的站员,跟他讲了几句话。站员一脸没什么兴趣地微微点头招呼,然;後他们便朝著车站内侧定去。
一踏进车站,感觉就好像迷失在另一个世界。钢筋建造的拱形屋顶下面,仿佛举行祭典般地热闹。售票所、寄物处,还有餐厅之类的区域,每个地方都有站员协助,还有替乘客及往来客人擦鞋的摊贩穿梭其中。
「还真是个吵杂的地方……这里到底是哪里?」
爱达喃喃自语,不过这里实在太吵了,所以她说的话杜德里并没有听到。爱达只好在他耳边大叫了一声,杜德里这才转头看向爱达。
「嗯,你看到就会知道了。」
杜德里的表情好像恶作剧的小孩。虽说在二芳看著爱达努力奋战的模样还满有趣的,不过他可不想就这么被卡在这里。
他们走出候车室来到了月台,一阵杂乱的声音朝这边过来。喷发蒸气的声音、机械车的声音、站员和乘客的叫声,还听得见载著货物的马儿嘶鸣的声音。
「看,就是这个。」
爱达往杜德里声音的方向看了过去,那个地方有著一个巨型铁块。
那是由几块黑亮的铁拼凑成的。最大的地方是铁制的箱子,箱子上面用平滑的零件和无数个棒状的东西组合而成。下面的特色是装著几个圆形的板子。一个整体细长的庞然大物就这么躺在地上。
「这是蒸气火车。」
杜德里自豪地笑著说道。
「这个是什么东西?怎么会这么巨大……是金属吗?好丑。」
爱达只能呆愣地发出惊愕之声。在她的时代可能没有铁,也有可能把铁当作极其珍贵的东西。英国之所以能够做出这么庞大的铁制品,全拜工业革命之赐,这是不久前才发生的事情。
「你看,这些人不都坐上去了!」
杜德里指著火车,有无数的旅客正准备上车。
「人可以进到里面?那个铁箱子是中空的吗?」
「是客车,你看前端……那是蒸气装置。」
杜德里指著火车的车头,那里正连著一台冒著烟的蒸气车头。
「把煤炭放在车後面使水沸腾产生蒸气,然後驱动币整火车。」
杜德里把蒸气火车的原理向爱达解释。不过,她应该完全听不懂吧。只见她眼睛张得大大的,直盯着那台又黑又亮的火车瞧。
「……时间好像快到了。」
仿佛呼就杜德里的话似地,车站里响起火车鸣笛的声音。
一开始峙,火车车头忽然吐出灰烟。接着巨大的铁箱发出摩擦的声音,车身像要发动似地微晃一下。火车旁喷出水蒸气,车站里弥漫着墨水般的气味,然後……
「它动了!」
爱达像小孩子一般尖叫出场。
火车发出铁片摩擦的尖锐声响,开始动了起来。位于下方的车轮也开始转动,车轴不停转动,,巨大的车身缓缓地朝前面驶去。
这时,车身忽然开始加速。车轮在铁轨上滑动的声音加上烟囱喷气的声音群响遍月台,蒸气车头就这样拖着好几列车刚从爱达的眼前呼啸而过,从车站出发展开旅程。後面已经看不见它巨大的身影,只见铁轨彼端从车顶垂下的瓦斯灯而已。
「哇……」
爱达表情呆滞地张着嘴。如果她具有实体的的话,或许会整个人跌坐在地上吧。
「吓到了吗?那就是火车。走路需要好几天才能到的地方,搭火车只要花几个小时就可以到了。」
「那个铁箱可以跑到很远的地方去吗?」
「对。比人类走路的速度还要快上许多。」
「不是马也不是牛?」
「比马的速度还要快,而且一次可以搭乘的人数也不一样。」
下车的人、为朋友送行的人,月台上挤满了来来往往的旅客。听著周遭的喧闹声,此时他们两人默默地凝视著眼前的铁轨。
「这已经是我无法想像的世界了。」
过了一会儿,爱达才又落寞地说道:
「我待在地下的时间太久了,时代已经不同,这里也离我的故乡太遥远了。与我从前生活的世界差异太大……我已经什么都不是了。」
落寞的爱达垂下长长的睫毛,轻叹了一声,双肩无力地垂下来。杜德里看著她,不禁同情起她来。
「等、等等!我不是为了要让你这么泄气才带你来这里的。我只是想带你到伦敦街头看一些好玩的东西……」
杜德里挥动双手拚命解释。明明身边没有人,杜德里却不断挥舞双臂还大声叫喊的动作,使得周围的人都对他投以奇怪的眼神,但他本人似乎没发现。
「看到这些人使我开始思念故乡。我昨天说的话都是骗人的……其实我好想回去。」
杜德里无言以对,他感受到少女思乡、脆弱的心情。虽然她说话方式总是这么盛气凌人,或许是因为在异邦漂泊的缘故,其实她的心里不知道有著多少的乡愁。
杜德里缓缓地伸出一只手,想给她一个轻轻的拥抱,可是……
「烫!烫烫烫烫!」
他的掌心似乎被什么热的东西烫到,杜德里连忙抽手。他仔细一看,爱达的身旁竟然飘著几团火焰。
「笑话!我怎么可能会被那种无聊的马和牛给吓到,我看是你这个连毛都还没长齐的小伙子在自寻烦恼吧!」
爱达用鼻子哼笑著,一旁的杜德里显得垂头丧气。直到隔壁的男人发出讪笑声,他才发现自己狼狈的模样全都被看光了,使得他满面羞红。不过从那名男子的表情看来,应该是看不见爱达的火焰吧。
看样子自己又被嘲笑了,杜德里感到怒火中烧。他满脸通红地转身背向火车。他很清楚爱达是个坏脾气女神,可是外表看起来却是可爱无邪的少女,让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对应。
「你要回去了吗?」
「不是已经参观完伦敦了吗?我也差不多该回学校去,不然就惨了。」
杜德里急急忙忙地想要离开。爱达不需用双脚行走,只见她的双足飘在空中,黏着杜德里的身体滑行,她黏得紧紧的。
「你要去的地方就是我去的地方。你擅自行动的话我会很困扰。」
杜德里转过身露出痛苦的表情,爱达则是不怀好意地如此说道。杜德里自己是有苦难言,只能默默无语地往另一条路走去,离开了车站。
「你要回你家吗?」
「嗯,是啊。我现在住在大学的宿舍里。大学里认识我的人很多,你可不要随便跟我说话喔!」
杜德里故意用粗鲁的口气对她说话。他一边环视四周,想找台公众马车。
公众马车是绕著全伦敦移动的双层马车,没有阶级区分,只要付规定的车资就能搭乘。对於没有马车的中下层阶级而言,是非常便利的交通工具。
他慢慢地走了一会儿。忽然间杜德里的视线转向路边的一个角落。
「嗯?」
爱达感到诧异,也顺著他的视线望去。只见一个小摊贩的手推车上漆著显眼的颜色,一名中等体型的男子在工作台上,双手来回忙个不停。他们凑上前去,就听到一阵热油滋滋的声音,空气中弥漫著香味。好几个人在摊贩前买东西,有个小孩正忙著招呼客人。
「食物吗?」
爱达观察了众多客人一下便懂得怎么回事了。杜德里毫不迟疑地走向前去。
「也给我一个。」
「好的,多谢惠顾!」
然後杜德里递了几分钱过去,小孩一边回应一边笑著将一个纸包递给他。
「那是什么?」
爱达在旁边询问道,杜德里从摊位的架子上拿起了盐和醋的罐子,加了许多调味料在纸包里面之後便离开摊位。他边走边从纸包里拿出冒著热气的油炸食物送进嘴里,脸上露出幸福满足的笑容。
「这叫作炸鱼薯条……不过就算跟你说你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吧。啊!烫烫烫!」
这是将鳕鱼切片油炸过後配上炸薯条的简单料理。也不知道当初是谁想到炸鱼加上薯条这种搭配方法,不过这种食物很快地就在伦敦地区流行起来。
通常只有工人阶级才会在路边摊买东西吃。对那种上流阶层,住豪宅、雇用车夫驾驶马车的人来说,边走边吃是很要不得的行为。一般而言,大学生将来也会成为绅士,所以应该也不能这么做。
「在大学附近就不能这么随便吃东西了,只有来到远一点的地方才能这么做。」
杜德里满足地笑著,一口气塞了好多块炸鱼片。
「如果你也能吃一点就好了!」
杜德里抓著鱼片轻轻一晃,小声地说道。
「我不用跟人类一样,要定时吃东西才不会死。你们每天都要重复做这么麻烦的动作,还真是辛苦。」
嘴上虽然这么说,可是爱达的眼神却是死盯著纸包看,看起来好像小乞丐一样。不过说得太直的话,她大概又要生气了吧。杜德里决定保持沉默比较好。
终於全部吃完了,杜德里将纸包打开。
炸鱼片的包装纸是工人们平常看的小报。平时受到没意义的自尊心影响,身为地主儿子的杜德里并不方便买这种报纸来看。但偶尔将包装纸的小报当成一般报纸新闻再看一遍——应该是没什么问题吧。
小报的内容通常是引人注目的八卦新闻或者是离奇的杀人事件。因为内容常常是针对杀人事件自行推理案情,或是报导宣判绞刑的新闻内容,常被人嘲讽为绞刑文学。
「啊啊,那个案件最後宣判无罪呀!」
看著那片被油浸渍的纸片,杜德里喃念道。
「什么?上面写了些什么?」
爱达似乎看不懂上面的文字。杜德里对她小声地说道:
「是不久之前才发生的事。有一个叫作梅儿莉·安达松的年轻女性被毒杀了。虽然逮捕到一个可疑的嫌犯,不过最後却被判无罪。」
「为什么可疑的嫌犯最後却无罪?他不是犯人吗?」
「嫌犯跟犯人不一样的。那家伙确实很可疑,可是因为没有确实的证据证明他杀了人。总不能将不确定是犯人的人送上绞刑台吧!」
「证据?逼那家伙说出来不就好了?」
「证据的意思是说,能够清楚证明嫌犯就是犯人的东西。例如沾了血的衣服之类的……如果错把无辜的人送上绞刑台,那不就一切都无法挽回了吗?」
爱达似懂非懂,不过她还是点点头。
「我以前在的地方,是把两方带到神明面前,由神明决定犯人是谁。」
「你真的有判断犯人的能力吗?」
爱达没有回答,她只是邪恶地笑了笑。
「从古至今杀人的行为还是一点都没有改变,杀害同胞的行为真是可悲。」
出自她口中的这句话,以及她那凝视著满是乌云天空的眼神,在说明了她确实是个经历过长久时光的非人存在。杜德里轻轻地点点头。
案件的话题就此打住,两人聊著天往前走。
杜德里没多久就找到了公众马车。不过遗憾的是,爱达的反应已经不像当初看到蒸气火车时那么惊讶了。
伦敦大学是由好几个学院组成的。
每个学院都各自独立、各自经营,且各自偏重某一个专业领域。基本上可以把每一问学院当成一所综合大学,而杜德里所念的是国王学院,是大型学院的其中之一。
从国王站出来往南走,穿过滑铁卢桥,再越过贯穿伦敦的泰晤士河,就是国王学院的几间宿舍所在地,杜德里接著走进里面。
「这里就是大学?」
校园虽然没有车站那么大,但是学生宿舍是一栋用砖瓦建造的气派建筑物。在这种微寒的傍晚时分,几乎没人在外面走动,只有上图书馆或是回自己房间看书的人而已。
「那这个叫作大学的地方是做什么的?」
「大学是学生们聚集起来念书的地方。还有教授们作研究的地方。」
就算他已经如此说明,爱达仍然皱著眉、歪著头问道。
「只要念书人类就能得到食物吗?」
「得到食物……不,不只是得不得到的问题,思……」
按部就班地从大学毕业,就能迈向『绅士』之路。若说是为了求职而念书,那也算是间接为了得到食物吧。然而如果继承地主的衣钵,那么大学的成绩与租金收入似乎没有多大的关联,到底要怎么说明才好呢?杜德里思索著。
「这里是不是有很多跟你一样不下田耕种的懒人?受不了,就是因为有你们这种人,真是可悲!」
活在古代的爱达似乎只知道原始的劳动方式。就算跟她谈起学历的重要性,她还是很难理解的样子。
「不,不是只有玩……而已。总而言之就是为了将来啦!」
他越说越没自信,最後声音变得很小声。
「你真的很幸运能诞生在这里。如果在我以前的时代,像你这种软弱的男人就算去打猎也打不到东西,更别说讨老婆了。」
爱达嘲讽地笑著飘了下来,几乎快要碰他的肩膀。先别提打不打猎,光是前半句话就让人无法反驳。
「……我如果以後用股票赚了大钱,一分钱都不给你!」
他小声地低喃道。不过爱达不知为什么眨了眨眼睛,露出苦笑又飘回天空。
「你会想要给我钱,这点倒让人满意外的。」
杜德里想到,就算给爱达再多的钱应该也用不到。他忘了这一点,今他突然间觉得很羞愧,只好立刻转开脸快步走了起来。
「明天还有课,我没时间陪你了。」
跟车站不一样,这里说不定会遇到认识的人。当他们愈靠近宿舍的时候,他就愈小声地对爱达再三叮咛。因为必须注意声音大小适当,如果对爱达有不礼貌的地方也没办法。
不知道爱达是不是早就料到这一点,所以并没有反驳。
「啊——杜德里,找到你了!」
看到宿舍门口有人正挥著手,杜德里先是皱了皱眉,然後庆幸自己刚才是用很小的声音跟爱达说话。如果被别人发现他跟看不见的人对话,不知道会引起多大的骚动。
「怎么了?」
「你昨天晚上去哪了?我到处都找不到你。」
朝这里跑过来的年轻人一边说一边不断地敲著杜德里的头。他的个子比杜德里高,体格健壮,看起来有固定运动习惯。自己的头顶被敲个不停,令杜德里露出一脸的不快。
这名年轻人名叫拉尔夫·巴纳度,跟杜德里同年。他们从高中到大学都念同一所学校,有著切不断的孽缘。对杜德里来说,他称得上是一个知己吧。拉尔夫从不因为自己是男爵家的次子而自满,在同侪问还满有人缘的。
「喂!很痛耶!」
「小少爷,这样不行喔!怎么可以一个人去夜游呢!」
拉尔夫学著保母的语气,来回地搓著杜德里的头。
虽说是个不错的人,但拉尔夫总是把他当成小孩子。拉尔夫的脸看起来成熟又稳重,身高又高,与杜德里的娃娃脸截然不同。所以杜德里才会一直被嘲笑。
「痛痛痛!你给我差不多一点……」
「我今天绝对不饶你。我可没打算把小少爷你教育成一个不良少年喔!」
不管杜德里怎么叫喊,拉尔夫仍旧充耳不闻。不知道旁边的爱达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不过——反正拉尔夫也看不到吧——八成是一脸呆滞吧,这点倒是挺容易想像的。
「还不住手吗?拉尔夫,你老是这么吵闹,这样可是当不成绅士的喔!」
看到拉尔夫玩得差不多了,这时突然有个人影从两人的背後出来。拉尔夫吓了一跳,回过身去。
「呃,布朗先生?」
「责怪杜德里之前,你应该先检讨自己的行为吧。」
只见,一名手臂夹着书的青年正站在那里。他是伊恩·布朗恩,这间学院的助教。
他年纪大概不到三十岁,看起来很有学者的气质,体型瘦高,给人十分纤细的印象。颜色略暗的金发梳理得整齐,睑上挂着眼镜,略借低沉的嗓门像老人一般。听说他出身於中型的商家,目标是成为—流的学者。
好不容易解脱的杜德里不停地喘气。伊恩看了他苦笑了一下。
「你们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要再这样胡闹了。」
伊恩用平和的声音取代怒吼责备,两人八能低头不语。—旁的爱达插不上话又没事做,只好降落到地上想凑近伊恩,频频盯着他的眼镜瞧。这个情景对看得见爱达的杜德里而言,真的很奇怪。
伊恩先是望着有点泄气的拉尔夫,再将视线回到杜德里身上。
「你一个晚上没回来我也觉得不太好,你干什么去了?」
伊恩用父母关心小孩的语气问道。
「呃……那个,去了博物馆。」
杜德里开始烦恼到底要怎么开口,总不能老老实实地把爱达的事情给说出来吧。
「我在大英博物馆的阅览室写报告,不小心睡著了。等我醒来时人,只好在一片黑暗中摸黑寻找馆员……」
听到这么白目的理由,伊恩及拉尔夫目瞪口呆。
「你怎么总是这么天兵呢……」
「你说『总是』是什么意思啊,拉尔夫!」
拉尔夫语重心长地责怪道。而杜德里回瞪他。伊恩则露出困惑的表情。
「为了念书跑到图书馆是值得夸奖的事,可是你竟然在那里睡觉,这就让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你了……是昨天发生的事吗?」
杜德里愣愣地点点头。
「嗯,幸好有找到馆员。不然整个晚上都要待在那里也太恐怖了。」
杜德里想起找到帕尼兹的原因,竟然是因为打破了馆内的玻璃展示柜。想到这里杜德里也只能苦笑。
「光线那么暗,万一弄坏了展览物。这样事情可就不好了。」
「要真是这样,那还不知道要赔多少钱呢。这么说来,门锁……」
杜德里想起昨晚看到的东西。
「门锁怎么了吗?」
「不,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门锁是打开的……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
他本想跟拉尔夫解释,但又马上住了口。「你就算发现这种事又能怎么样?」很有可能会被这么回问。
不过幸好两个人都没接著问下去。伊恩一脸为难。
「不管怎样,先去好好整理你的报告吧。三天之後不是教授的报告截止日吗?」
「哈哈哈,加油!我会在精神上支持你的,小少爷。」
拉尔夫继续装模作样,无情地说道。杜德里则是一脸惶恐地别过头,伊恩见状露出苦笑。
「话说回来,拉尔夫,你不是说找我找很久了,有什么事吗?」
看到自己居於劣势,杜德里赶紧转移话题。拉尔夫啊地叫了一声,轻轻地挥了挥手。
「对了,辛西雅寄了一封信说一个礼拜後会来伦敦参观,但是我有别的事所以不能陪她。不好意思,可不可以请你帮忙招待一下?」
「辛西雅吗?」
辛西雅是拉尔夫的妹妹。因为杜德里曾去过巴纳度的家里,所以见过辛西雅。
「拜托你啦,就当我欠你一次。因为我妹刚好到了对社交很有兴趣的年纪。」
「好是好啦……」
并不是行程上的问题。而是目前飘浮在拉尔夫头上的爱达,正一直盯著拉尔夫的发旋猛瞧。或许是听不懂他们的对话感到无聊吧。明知杜德里一直看向她,她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不知杜德里为什么老是盯著自己头上看的拉尔夫偏著头说道:
「嗯,如果没问题的话就拜托你了。我会先跟辛西雅说一声的。」
他摆了摆手,便自己下了结论。
「哦,原来你还有个妹妹呀。」
伊恩从旁插话进来。
「嗯,还有两个哥哥,每次回去都很吵。妹妹倒是很可爱,不会说一些有的没的。杜德里你呢?」
「我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姊姊。大姊已经结婚了。」
「原来如此。难怪你一副被女人欺负的软弱样。」
对於现在正被一个女人压在头上的杜德里来说,光是挤出个笑容回应就已经十分勉强了。而爱达则是一脸毫不知情地飘浮在伊恩的肩膀上。
「伊恩先生呢?我听说您的老家是地方上的商社?」
「我家里有父亲和妹妹……两人都在不久前去世了。墓碑在爱丁堡的近郊,所以不能常常去奉花祭拜。」
伊恩脸上的笑容依然平和,不过杜德里和拉尔夫却互看一眼,露出「糟了」的表情。
「……呃,问太多了。很抱歉。」
「不,让你们心情受影响是我不好。杜德里,你要去玩是可以,不过该做的事还是要做。毕竟你的身分是个学生。」
杜德里心情复杂地点点头。
「那么我先告辞了,你们也快回到自己的房间去。」
伊恩说完便离开了。「那我也定了。」目送伊恩离开後,拉尔夫也往自己寝室的楼梯走去。在场只剩杜德里一个人。
他再三确认附近已经没有其他人後,便将视线往头顶看去。爱达飘飘然地降落到地上,朝著两人离去的楼梯看著。
「他们是你认识的人吗,真是些有趣的家伙。」
爱达双手环胸,点了点头。
「那个叫伊恩的男人挺不错的。虽然博物馆里像他那种样子的人很多,可是不同的是,他满重感情的,而且地位好像也比你高。」
爱达笑道,将脸凑近杜德里的耳边轻声地说。
杜德里感到一股莫名的怒气,他不发一语地背向爱达,而爱达则是斜眼看著他。
「哼,你还真是个无聊的男人。我不会说要你像那个一样,不过至少你也说句话反驳吧。」
她说完还故意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杜德里虽然吞吞吐吐地想要辩驳,不过就像拉尔夫所说的一样,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只能一张嘴像金鱼一样开开合合的。
第二天走在路上,杜德里仍然照常小声地争论著。
「什么!我从来没听过这种事!」
爱达在空中作势要把杜德里的头踹飞。杜德里则是郁闷地想把爱达赶走,不过挥动的手却直接穿过女神的身体。无计可施的他只好表情严肃地盯著飘在空中的爱达。
「没办法啊。我也是为了要念书。如果不能如期把报告交出去,就会面临大学生涯的重大危机耶!」
原来是一大清早杜德里又说他要去博物馆,爱达一听就出现了如此反应,。毕竟她才刚从博物馆离开和杜德里一起行动没几天,会有这种反应是理所当然的。
「你心里到底是我比较重要还是那个报告比较重要……」
「对你而言,就算讨厌那里讨厌得要死去也了不会真的死掉,不过对我而言如果没办法毕业的话,那我的人生可就要直接开往终点站了。」
杜德里的老家在北部拥有一点领土,也就是那种——没有爵位的地主——藉著领地收取的地租财产,刚好可以过生活。因为他上头有一个哥哥,所以不可能由他继承家业,这是既定的事实。而像他这样,贵族或富豪的次男和三男的未来之路,通常都是大学毕业後当律师、神职人员之类的职业,杜德里也不例外,他的目标是成为律师。
虽说他不用像路边的工人们一样,烦恼明天的粮食,这也是事实。但是,要贯彻自己选择的路,也绝对不是件容易的事。如果没有照著计划去走,很难想像未来会如何。
杜德里完全忽视不停碎碎念的爱达,继续在路上走著。在大罗素街这条这么有名却狭窄的路上,也只能勉强让两台马车通过。四周看起来不是很热闹,视线所及几乎都是杂草丛生的空地而已。
但是有一栋优美的希腊式建筑物正对著这条路上。
爱达美丽的脸厌恶的扭曲著。这正是她不想再来的地方——大英博物馆。
「只要一下下就结束了,请你随意地晃晃吧。」
杜德里不负责任地说完便踏进建筑物里面。因为要借书当参考资料,於是他直接往圆型阅览室走去,穿过了几个展示室後,便来到了最里面。
杜德里第一个踏人的地方就是那个放著希腊雕像的房间。今天这些石像依旧展示著肉体美学。
他想起前天帕尼兹说过的话,於是不由得朝着女神的胸部和腰部看去。虽然觉得样子很漂亮,不过要是女人们真的穿着这种薄纱在街上漫步的话,恐们全世界的男人们都没办法冷静下来了吧,所以偶尔在博物馆里观赏或许还不错。
现在是独自一个人,个过他的视线到底要往哪里摆让他感到很困扰。杜德里抬头看著爱达,她跟著皱了皱眉。
「笨蛋。居然对这种雕像露小色眯眯的表情。」
杜德里听到这种话只能哑口无言。
「谁教我身边的是个幼儿体型,所以偶尔也会想要保养—下眼睛啊。」
他的辩解听起来很有帖尼兹说话的味道。爱达扬起了嘴角。
「哦,你还真敢说,小家伙。」
她降落到地丽卜,将脸凑向杜德里,距离近得可以感受到彼此呼吸的气息,这种压迫感怎么样都让人觉得不是幻影。少女的脸孔看起来年纪明明比自己还小,可是她眯起眼睛往上瞅的表情,还有脂粉未施却红润的嘴唇,宛如妖艳的沙龙女主人—般,令杜德里不禁吞了一口口水。
爱达注意到杜德里的狼狈样,微微地舔了双唇,模样起来就像藏起撩牙的肉食野兽一样。当然,那个可怜的猎物就是杜德里本人。
「竟然把我跟那边的小女孩相提并论。你这是向神祈求立刻将你烧成灰烬的意思吗?好,那我就成全你。」
「等、等等……」
他看到爱达手上正飘飞著鬼火。如果被别人看不见的火炎给烧死,等到尸体被发现之后,办案的警察看到一定会一头雾水。杜德里一边思考著这些没意义的事,一边缓缓地往后退,结果绊到雕像的台子,後背和脑勺重重地摔在地上。
「痛痛痛……」
行经此处的男人们一脸惊讶地走过去。杜德里惊觉自己又在别人面前做出一些奇怪的举动後,终於回过神来。爱达大概早就已经料到会这样,於是轻哼了一声收回火焰。
杜德里慌慌张张地站起身,一脸认真地抬头看著雕像。
「笨蛋!你就算现在想要补救,也不可能掩盖得了你的痴呆啦!」
吵死了。不过他只敢在心里回骂。万一又跟她吵了起来,那么必然引来众人的奇异目光,他实在不想让事情变成这样。
杜德里盯著希腊雕像,心里幻想著:如果这尊雕像也有女神的话,那会是什么模样呢?应该也会跟雕像一样拥有丰满的体型吧,不知道脸会生得什么模样……
忽然间,他的目光转到依旧飘浮在空中,打扮华丽的女神。
「欵……」
他照实地说出心里的话。表情疑惑的爱达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感觉上你的雕像看起来像个大人,可是……你再怎么看年纪都比我小。如果你是因为人类的供奉而诞生,那形体不是应该跟雕像差不了多少才对吗?」
杜德里随口的一句话,没想到爱达的反应却比预料中来得激烈。只见她眉头深锁,表情严肃,忽然背过身飘到快要碰到天花板的地方。因为馆内的天花板很高,所以杜德里已经看不到她的表情了。
「男人都一样,只对这种事情有兴趣。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了?我本来以为只有那种色欲薰心的老头子会这样,没想到连你这种浑小子也是,在我从前所待的那个地方就不会有这种事情。」
爱达碎碎念的声音听得很清楚。跟以往的嘲讽不同,总觉得这回她口气中带有些微的怒气。他不知道什么问题让她这么不高兴,不过看样子这个问题暂时是无解了,杜德里决定还是赶快离开这里的好。
走过希腊雕像的房间,下一问便是放著收藏爱达的玻璃柜的房间。虽然只过了几天,一切却这么令人怀念。他心中一边感怀著一边往前走。突然间想起什么似的,探头探脑地环顾著四周。
「你在做什么?」
爱达的心情好像很快地又变好了,她再次降落在杜德里的头顶附近。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要不要跟帕尼兹馆长打声招呼。」
前几天给帕尼兹添了许多麻烦,而且他应该也满关心爱达的,所以只是跟他报告已经带爱达参观了伦敦,这样应该没关系吧。
「咦?」
正当他寻找著馆员时,发现二芳的爱达两眼发直,一脸遇见仇人的表情,直瞪著某个地方。
「那边有什么吗?帕尼兹馆长好像不在那里……」
「就是那家伙!就是他把我从故乡的土地里挖出来的!」
爱达睁大双眼说道。杜德里连忙顺著她的视线看去,她瞪著的对象是一个正忙碌不停的年轻男子。不同於穿著一般服装的游客,他穿著另一种工作服,看样子应该是这里的馆员。
博物馆人员的工作除了从各地购买有价值的义物之外,最近也渐渐开始让馆员从事古迹挖掘的工作。所以专事挖掘的工作人员会出现在馆内一点也不奇怪。
这名年轻人似乎发现了杜德里也在这里,於是边歪著头边朝著他们走了过来。
「……拜托你,千万不要用火烧他。」
现在的情况不太妙。杜德里只能小声地提醒她。
「那个……有什么事吗?」
走过来的年轻人年纪比杜德里大一些,看起来大约跟伊恩同年。不过跟气质稳重的伊恩不同,他给人的感觉很像顽皮的小孩。
「啊啊,果然是你。你就是上次意外跌倒把展示玻璃柜打破的那个人。」
馆员语气温和地说著。杜德里的表情尴尬,看样子前天发生的事情已经被当成意外事件来处理了,就连馆员都记得他的脸。从语气上来判断,他应该是发生意外当天前来处理状况的馆员之一。
「那个……上次真的是很不好意思……」
「还好啦。那边的展览物其实是我负责的。幸好展览物没有损坏。如果坏了还要请人修理,真的很花时间。」
他好像没在听杜德里说话,接著馆员又笑著道:
「怎么样?那边全部都是很棒的展览品喔!不是有一个女性的雕像吗!那个应该是当地地母神信仰的产物。以前每个村子好像都有自己的女神。旁边的饰品则是统治者的陪葬物……」
喀……爱达咬牙切齿的声音传来。那个地母神本尊就在他的面前,馆员却没有发现。
「……你说的是真的吗?」
「应该没错吧。因为不知道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馆员沉浸在自己的话题时,杜德里试探性地问,馆员则是愁眉苦脸地回答。这个馆员虽然是不太听别人说话,不过应该是一位不错的学者。
「对了,你要不要参观博物馆的内部?反正是难得的机会。」
「那里可以随便让外面的人进去吗?」
「你不是学生吗?博物馆最欢迎一心向学的人了。」
馆员硬是抓著杜德里的手带他进去。杜德里虽然是学生,专攻的领域是法律。可是就算这么跟他解释,他应该也听不进去吧。看来这个馆员很想找人说话。
周围的人都用惊讶的表情看著他们,杜德里就这么被拖著,一直到展示室内侧一扇通往职员办公室的门里面。前天因为是晚上所以没有看得很清楚。与特别装潢过的展示室不同,这里看起来比较有日常生活的感觉,有一大堆感觉很像剧场舞台布置的道具杂物。
「这里很乱对吧!」
偶然经过一个大门正开著的房间,杜德里往里一看,这里满布灰尘、杂乱不堪。宽敞的房间中央放了几个木箱,还沾著泥土的物品就这么随处放置。那些东西总有一天会被洗刷乾净摆在展示室吧。
墙壁边排著几张桌子,有些人正致力研究著带回来的展示物;有人拿著手上的雕像和参考书上的图片对照著;也有人正在填写不知名的文件;还有人拿显微镜埋首观察著。大家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工作中,彼此之间很少交谈。
这么随便地处理这些东西没关系吗?」
「幕後的处理工作本来就是这样。现在的帕尼兹馆长是书籍总部的人,全心致力於图书部门的事情,所以没办法兼顾。」
这间博物馆的涉猎领域太多了,从图书部门到专门收集钱币、奖章的部门都有。杜德里现在好像正在民俗学部门的房间里。
「这么说来,那个地母神的雕像就是你挖掘……」
本来只是想讲一些场面话所以随口说说,话一出口杜德里连忙捂住嘴巴。那是爱达带著憎恨地说出的话,并不是馆员自己说的。
「嗯,发现那个的时候,我心里真的是感到无比开心。那是一尊美丽的女神像。自己挖到的东西根本不想让给别人!所以我才来到这问博物馆。在这里作研究也不会被别人千扰。写了好多本论文後终於被录取了。」
馆员似乎完全没发现仍然自顾自地说个不停。杜德里并不是很懂,只是悄悄地叹了一口气。
「阿修雷!」
此时传来一道声音,馆员的对面有一个人正往这里走过来。这时杜德里发现自己还没有请教馆员的名字。
「您是阿修雷先生吗?」
「嗯嗯,我好像还没自我介绍。我是阿修雷·哈迪。」
「我是杜德里……莱纳斯。」
因为正用力瞪著阿修雷的爱达就在自己旁边,於是杜德里没打算握手,只是报出自己的名字。而另一名靠近阿修雷的馆员似乎有话要说的样子,他手里拿著几张文件递给阿修雷看。
「这次委托的五号物品,你知道是什么吗?」
「我觉得布雷亚先生应该会比较清楚这个东西……看这个样子好像是中国的古老陶器吧。」
完全插不上话的杜德里环顾著四周。有几个人在这个室内场所工作著。也有人对著桌子,把书当枕头打著瞌睡。
「这也是个辛苦的工作呀。」
他喃喃自语道。看到眼前的阿修雷沉浸在自己喜欢的研究,感觉这里真是个聿福的上作场所。不过好像也不能就这么断言。
就这样过了一会儿之後,两人不知道是不是谈完了,他们又一起转身面对杜德里。
「我还有工作要做,所以先告辞了。谢谢你听我说话。」
话一说完他便定掉了。杜德里目瞪口呆地盯著他。身旁的爱达则是一脸想要朝他的背影吐口水的样子。
「啊,你也可以回去做你的工作了……不过我好像没看过你耶。」
留在原地的馆员偏过头瞧著杜德里。
「不,我不是馆员,我只是参观的游客。不知不觉被带到这里来……」
杜德里慌张地解释著。馆员则是喃喃念道:「啊,又来了一个。」
「这是阿修雷的怪癖。这次的被害者是你呀。呃,真是抱歉。」
馆员拍了拍杜德里的肩膀,而杜德里只好嗳昧地笑著回应。
最近几年,发明了相片这种东西。
他没有照过相,不过倒是看过朋友的相片。能够把眼前看到的景象印在纸上,真是令人惊奇。相片的技术立刻在伦敦地区传开了,但由於价格昂贵,所以仍末普及。可以预期将来会在市民之间引起热潮。
人之所以想要拍照就是想要保留自己的容貌,还有重要的人曾经存在过的证据。为了能保留他们在世时的样子,过去只有王公贵族能够请画家作画,而现在一般的市民也可以做得到。
如果相片能早日普及,或是自己家里能够变得更有钱,自己的心情也能好一点吧。一思及此,他便不禁露出苦笑。
他的手里没有任何留有家人影像的东西,只有一些衣服还有笔,甚至日用品、日记、无数的信件——还有留在他心里的记忆。
记忆会随著时间而淡忘,这是件可怕的事。每次见到以前留下来的一只笔,家人的影像和声音便会清楚地浮现在眼前。然而现在也只能模糊地勾勒他们的样子。如果要绘出家人们的肖像,那他究竟能不能完整地画出来呢?
他看著镜子,上面映出一个年轻纤瘦的脸孔。在这个以身心健全当成美德的国家,这张脸实在是不甚起眼。但是看著这张有家人影子的脸,他还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小时候,常常被人说自己长得跟父亲很像。父亲跟他都是学者型的人,总会在正职中找出空档致力於研究。平常严格的父亲只有在说明自己的研究时会像小孩子一样兴奋,他和妹妹都很喜欢边听故事边瞧著父亲的脸。母亲很早就去世了,但是他却清楚地记得那双总是抚摸自己头发的温柔双手……
……那段日子的幸福记忆,但是,他却知道接下来的事情……
「碰!」
他朝旁边的桌子打了一拳,上面放著的书本和杯子发出碰撞的声音。
他的家人本来应该还能继续过著幸福的日子。父亲和妹妹,不一定会以那种方式结束。但是现实里那些日子已经结束,现在只剩他孤身一人。
而这一切,完全是某人一手造成的。
那是一张愤恨至极男人的脸。父亲与妹妹模糊的笑容从脑海里消失,接著浮现出他宿敌的脸。他握著拳头咬牙切齿道:
「这是我的复仇。」
他决然地沉吟著。声音回荡在空无一人的房间中。
「Tobe,nottobe(活好,还是死好?)……活好吗?」
他一瞬间凝视著前方。这根本是个不用多问的问题。有人进行著不法的行为;有人被男人陷害而感到绝望最後死亡;有人也因此莫名其妙地死去。被留下的他只能想办法消除仇恨,这还需要有疑问吗?
「我要让你尝到跟父亲一样的绝望!」
他低吟道。唇角边溢出的那一抹浅浅的微笑,正反射出他阴暗的心思。
在博物馆里面的这个地方是个奇怪的房间。
一脚踏进位在博物馆深处的这个房间,灰尘霉味立刻扑鼻而来。柔和的日光从天花板直接照进这问颇为宽广的房间,让室内比暖气房还温暖。
环视四周的杜德里呼出一口气。不管来几次都让他觉得有压迫感。
房间整体是圆形的,墙壁也呈现微弯的曲线。而墙面上排著书架,一直延伸到靠近天花板的地方,里面收纳著无数的书籍。杜德里以前就听过这个房间里有数万本的书,而馆内的藏书则超过了百万册。
连著墙壁的巨蛋型天花板,外围是用金色的外框,并镶著大型的彩绘玻璃,因此能提供游客充足的光线。宛如秋日青空般的玻璃是如此地美丽,读书读累了往上一看,很容易就会忘了这里是博物馆。书架与彩绘玻璃的配置威觉十分庄严,就算把这样的场景摆在教堂中的一隅,也一点都不突兀。
而会来这里的就是参观的游客以及馆员。圆形房间的正中间放著几张管理人员专用的桌子,然後约莫五百多张的书桌以此为中心呈线放射状的排列。阅览者各自取完书後,便在桌上埋首苦读。
博物馆里的圆形阅览室,是图书部门的展示室,也是收藏书籍的房间。
「……好特别的房间。」
爱达似乎从未看过眼前壮观的情景而感到震撼,如此低喃道。
顺道一提,这里也是前天杜德里报告写到一半然後跑掉的房间。不过被伊恩一提醒,报告的截止日逐渐逼近,所以今天不能再逃了。
要借阅这问阅览室的书,方式是先告诉管理员书名後,书籍便会送到桌上。杜德里确认完自己的桌号後,便走向中央的柜台。
「孩子,这个阅览室……」
「我是伦敦国王学院一年级学生,我有人馆许可证。」
杜德里打断管理人员正要说出口的话,接著叹了一口气。这种状况已经发生或好多次了。这间阅览室有年龄限制,必须要十八岁以上并且拥有许可证才能使用。杜德里不仅刚好年满十八,又长得一副娃娃脸,所以好几次都差点被赶出来。
「啊,真不好意思。」
管理员的语气一点也没有抱歉的样子,杜德里沉著脸填著书籍申请表。接著在座位等一下,馆员就会推著放了书的手推车将书送过来。
他回到自己的位子後,看了看墙壁四周,有几名馆员在书架前定来走去。要从几万本的书当中找到其中的一本,一定要确实对书很了解的馆员才做得到。而旁观者如杜德里,则对他们为什么竟然可以精准地找出目标书籍这件事感到很不可思议。
「唉……」
不久之後书便送了过来,杜德里翻开书开始呻吟了起来。
「这是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已经厌倦保持沉默了,此时从他头顶传来一道声音。
「是书啦!亨利八世时代的法律……嗯……」
「书?……哦,写著文字的那个东西嘛!可是形状真奇怪,这个薄薄的东西是什么?从来没看过耶,全部绑在一起吗?唔……」
爱达不客气地从杜德里旁边看著书。一副很想摸摸看的样子可是却办不到,只能将脸凑过去好好观察一番。看情形,应该是纸张比书本还要稀奇。
「喂,你妨碍到我了耶。」
坐在书桌前面的阅览者大家都很安静地与书本奋战。实在不能大声说话——而且还是跟看不到的对象,所以杜德里尽量小小声地叫道。
「那个时候也有文字,可是不像现在这么薄,而是刻在黏土板还有石板上。文字也很珍贵,不是你这种小伙子可以随便碰的。」
「……我说,我好歹也是个大学生耶。」
就算是在号称世界第一的这个城市里,识字率依然没有想像中的那么普及。正念著大学而且还可以在博物馆借书的杜德里,毫无疑问地属於这个国家的高阶级人物。不过爱达不论是对这种事情,还是对阶级意识,都完全不了解。
「那全部都写著文字吗?」
爱达呆呆地指著墙壁上的书柜一直盯著看,书本和文字仿佛发出洪水般的声音朝他们袭来。
「从古书一直到最近出版的书一应俱全。」
杜德里自豪地说完,爱达却不知为何把头偏了过去。
「不管怎样请你安静,这里如果不安静的话就糟了。」
而且如果再不开始弄报告也一样……杜德里喃念道,接著再次翻开书本重新开始奋斗,但是……
「那里不是有别人也在吵吗?」
爱达的声音再次让他回过神来。
「所以我不是叫你安静吗……咦?」
杜德里马上弄懂了爱达话中的意思。他皱皱眉站了起来。
大概隔了五个阅览桌的对面,杜德里看到有人正站在那里,好像在争执些什么的样子。
「什么?混蛋!你是认真的吗?」
「那是我的台词才对吧!你应该要去特尼提教堂报名忏悔谢罪才对!」
巨大的音量回荡在整间阅览室里。除了杜德里之外,也有几个人站起身来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哦,正在吵架呢!」
爱达不知为何好像很愉快的样子。杜德里心想她明甽是被奉为母亲的女神,怎么会这么喜欢看人吵架啊。不过因为战况愈演愈烈,所以他还是不探究了。
「从当时的历史发展来看不是一目了然吗!你不可能不知道有多少女人被丢到修道院去,竟然怱略事实、扭曲真相……」
「你竟然对如此清高的奥菲莉亚说出这种话,我实在不懂你脑子里装的是什么!」
似乎完全没注意到周遭情况,争吵继续进行著。仔细一看,互骂的双方都是上了年纪的老先生。虽然看起来跟帕尼兹同年,不过跟馆长不同的是他们白发苍苍,个子乾瘦微驼,没靠拐杖站在那里,让人感到有点危险。只有声音与体型比起来相对显得宏亮许多,但是不禁让人担心他们什么时候会因为心脏病发而倒下去。
好像有人走过去想要制止他们,不过老先生之间的激烈争吵还真是让人束手无策。
「大概是那个伟大的莎士此亚吧……」
「嗯嗯」听到老人的声音,杜德里地点头道。而爱达则露出一副想要继续问下去的表情。
「莎士比亚应该是两三百年前的剧作家,然後他们现在讨论的八成是哈姆雷特吧。」
「……哈姆雷特?」
「哈姆雷特就是那个作家名作里的其中一本。」
这个国家大部分的人都知道这个名字,不过爱达不知道是理所当然的。但她的表情却像是不小心吃到什么苦涩的东西一样,因此杜德里只好大概地解释一下原委——丹麦王子哈姆雷特想要为自己被毒杀的父亲报仇。哈姆雷特假装疯癫,最後终於掌握到叔父杀害父王的证据,但却阴错阳差地杀死了宰相。宰相的女儿奥菲莉亚因为太过伤心,一个不留神便溺死了。叔父和宰相的儿子串通想要杀掉哈姆雷特,结果哈姆雷特因为他们的毒计而被淬毒的剑尖剌中倒下。但他仍杀了叔父,成功地报仇雪恨,最後死去。
「嗯,反正剧情很曲折离奇就是了。」
「原来是复仇的故事,人类会做的事还真是一成不变。」
爱达皱皱眉,频频点著头。
「那他们两个人谁是对的?」
「他们两人说的内容大概是在解释哈姆雷特里面的台词吧。关於修道院和娼馆,还有辱骂奥菲利亚的台词,舍弃世人保持纯洁的意思还有……嗯,大概也只有写台词的人自己才知道吧。不过作者本人已经死了。」
「嗯,就算把他掘土挖出也一样看不到人的心思吧。」
爱达邪邪地笑道。而杜德里只能尴尬地回笑著。
「Tobeornottobe:thatisthequestion.吗?高校时代倒是读了不少古典文学。」
杜德里感怀地背诵出其中的一小段。
「不过专家学者还真是……」
专家学者都是些顽固的家伙,这一点身为大学生的杜德里可说是有著很深刻的体会。更何况是莎士比亚。从以前开始就有无数的学者挑战这个领域,这个老先生大概是长期钻研,想法变得既顽强且刻板。不管怎么吵,就是不愿意接受对方的意见。
两人的争执依旧持续著。让人担心他们两个会不会脑充血最後昏倒。不过如果因为研究而死也许是他们的心愿也说不定。
「管理员还是谁,请快去制止一下吧……」
嗯嗯,阅览室的其中一个地方开始出现了声音,有人进来了。
「……来了个更不想看到的脸。」
爱达呻吟著。进来的人是博物馆的主任管理员——馆长的别称——也就是帕尼兹。大概是为了要仲裁他们的争吵而来的吧。
「在阅览室里面喧哗的,就是你们两个吗?」
帕尼兹走到前面然後说道。果然是屈服於这个男人的气势之下,到刚刚为止都不管旁人眼光的两名学者终於沉默了。
「都是这个男人根本搞不清楚状况……」
「还不是这个男人说的一点都不对……」
两人同时出声,说的话也差不多。看起来好像又要再吵起来的样子,帕尼兹一脸不耐地示意他们安静。
「嗯,我大概知道是什么原因了。这也是我第三次被叫出来了。就算禁止你们在这里吵闹,以後也会再发生同样的事情,对吧?」
帕尼兹用大大的动作指著门口的方向。
「我决定以後再也不阻止你们争吵。其实争论也是促进研究的重要之路。随便你们好了,看是要用嘴巴吵、用拳头打、还是乾脆把枪掏出来!」
「等一下,馆长!」
提出反驳的是一直在旁边观察状况,刚刚还把杜德里当作小孩子看待的管理员。
「这样根本不能解决事情吧!那其他的使用者怎么办?」
「所以我又没说在这里。不是有中庭吗?这附近也有空地吧!就帮这两位伟大的学者带路吧!」
看帕尼兹的表情好像是认真的。一副如果管理员拒绝他也要亲自带他们去的气势。
「怎么了?你们想怎样就怎样。如果会怕的话就不配当男人了!」
听到帕尼兹所言的两人,顿时好像泄了气的样子。两人惭愧地对看了一眼,帕尼兹则是叹了一口气。
「太丢脸了。你们这样还算是男人吗?就算上了年纪,可是如果不能燃起决斗的热情,就不配称为男人。我本来还想当召集人全心全力地为你们加油的……」
帕尼兹惋惜地抱怨完後,然後露出一脸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表情。
「不然乾脆你们两个一起来当我的对手好了。要比年纪大我也不会输给你们两个。」
他边说边握拳,甚至还想摆出拳击的姿势。
「……他到底是为了什么站出来呀……」
杜德里傻眼地低喃道。耳尖的帕尼兹听见了他的声音,於是举起右手。
「哦,这不是杜德里同学吗?你看起来过得不错嘛!」
「你想要助长他们的争执吗?你的工作不是应该要阻上他们吗?」
「你说的是什么话!这个世界上我第三喜欢的事情就是决斗了。」
帕尼兹挺起胸膛爽快地说道。
「那我顺便问一下,你的第一和第二又是……」
「第二不用说,当然是漂亮的女人啦!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比美女更……」
帕尼兹慢慢地转过身去放声大笑。再听下去可能会过於惊悚,所以杜德里立刻决定不要再追问第一是什么了。就在此时,二芳的两人也——
「……我这么不绅士地对你破口大骂,真是抱歉。」
「我才是。又做出这么不成熟的事,真的很对不起。」
老人们互相道歉然後握手言和。看样子好像不知不觉间争论已经结束了。帕尼兹脸上露出失落的表情,不过杜德里决定假装没看到。
「总而言之,就这样……」
先不管真相为何,结论就是帕尼兹馆长成功地调停了两人的纠纷。而原本聚集在这里的其他阅读者,也纷纷回到自己的座位。当杜德里也想要回到自己的位子时,头顶上方突然又传来一道声音。
「真的搞不懂这些研究,他们到底是想要怎么样?」
语气听起来很受不了的样子。杜德里白己也没打算一辈子都捧著书不停钻研,所以也回答不出这个问题。
当他整理好心情重新把心思放回书本上时,跟刚刚一样,书的内容完全进不了他的脑袋里。笔记本也依然呈现一片空白的状态。就算在馆内吵架还是怎么样的,能够因为学术而闻名的人实在是太厉害了!杜德里突然有感而发地这么想著。
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得了宿舍?对此杜德里只能祈祷接下来爱达不要再发神经了。他不禁颤抖了一下。
夕暮透著赤红的晚光穿过窗户射了进来,伊恩静静地眺望著。
正当他一动也不动地坐在椅子上时,他听到走廊传来啪嚏啪嚏的声音,打破了这片寂静。他眉心一拧看向门边。
「真吵!」
又不是聚集一堆小孩的学校,到底是谁弄出这种声音。
「不好意思……伊恩先生,您好。」
一张脸从门後面探头进来,原来是杜德里。因为他不是那种常会作出引人注目举动的低年级生,所以伊恩显得有点惊讶。
「怎么了吗?你会来这里还真是稀奇。」
「我正在找克拉克老师……不过好像不在这间房间的样子。」
「嗯,一个小时前还在,现在没人了。你来得真不巧。」
伊恩苦笑道,杜德里手支撑著额头,然後便走了进来。他从并排的桌子旁边绕过,来到伊恩的身旁。他的手中抱著许多的书,应该是有问题要问助教的样子。
「伊恩先生在做什么呢?」
教授通常都有个人办公室,助教则是使用一间大办公室里分出来的位子。这个房间里放著几排桌椅,杜德里在空的椅子上轻轻地坐了下来。而伊恩也立刻跟著拿起茶壶倒了一杯茶递给杜德里。
「最近杂事很多,都没时间弄自己的工作,所以把桌子整理乾净而已。」
「伊恩先生的桌子已经很乾净了,我们老师的研究室里纸张都像地毯一样铺盖在地上。连本人都搞不清楚哪里放著哪些东西。」
杜德里看了看伊恩的桌子。桌上摆了几本书还有杂志,旁边放著原子笔和铅笔。研究人员的特色就是东西很多,会不会整理乾净就要视每个人的个性而定了。
如果真要说里面有什么私人物品看起来是比较不像研究人员的,那应该就是装著烟管香菸的烟盒吧。香菸好像是进口的,因为上面印的文字不是英文。空气中飘荡著菸草的苦味还有花的香味。
「好像从来没看过伊恩先生吸烟。」
「嗯嗯,在这间研究室里点火的话会被骂吧。这里都是纸,如果发生火灾的话怎么办。」
伊恩苦笑著。贵族们所住的公园别墅里有设置吸烟室,不过大学应该是不可能这么做吧。
「……啊,这个香菸。」
杜德里突然轻轻地用手指戳了戳装香菸的盒子。
「这个味道,我还在想好像在哪里有闻过,原来是在博物馆。就是上次我曾经被关在里面的那个晚上。就是那个时候闻过这种味道。我记得花的香味。这种香烟好像很特别,它叫什么名字呀?」
杜德里想要把烟盒外面的文字念出来,口中喃念道。他思考著这些没有连在一起的字母。
「这应该是西班牙进口的吧。产地是不是在海洋的另一边?」
杜德里溢出感叹的声音。他拿起装香菸的古董烟盒,仔细端详著。
「这个烟盒应该是法国的东西吧。是唐瓷的吗?」
「你的眼睛还真利。这是我刚刚好在古董市场找到的东西。」
自己拥有的东西受到别人夸奖会感到高兴是人之常情,伊恩的脸终於松懈下来。本来想继续介绍这个东西,可是他突然回过神来。
「我自己是没差,可是你在这里打混没关系吗?」
「……请别这么说。我今天跑来跑去已经累坏了。」
杜德里马上栘开视线叹了一口气。然後似乎下定决心地站起身来,将刚刚借用的茶杯递了回去,就在伊恩准备接过的时候……
「砰!」
陶器从指间滑落,杯子掉到地上整个碎掉了。因为已经把水暍完了,所以并没有水洒出来。
「对不起!啊,这个杯子……」
「这是便宜货不必在意。而且是我自己太不小心了。」
伊恩的手放在正弯身捡拾碎片的杜德里的肩膀上阻止他。
「这里我来收拾就可以了,你先走吧。你不是还有别的事要做?」
杜德里露出一副歉疚的表情在地上与伊恩对望了一下,最後拿起书站起身来。
「那么打扰了,真的非常抱歉。」
「嗯嗯,你不必放在心上。」
门关上後室内又回归平静。伊恩蹲在地上收拾茶杯的碎片,他捡起一块块较大的碎片,然後……
「……原来他那天晚上在那个地方……」
他惊愕地沉吟著。
伊恩站起来,目光停在刚刚杜德里拿在手上的烟盒。习惯抽香烟的人并不多,自己身上带著这个菸草的味道,杜德里在那个晚上也察觉到了。
「……而且还注意到那件事。」
伊恩停住不动。他感觉到自己的背部都被讨厌的汗水给浸湿了。
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人只要走过必会留下痕迹——先不管之后,会不会被其他人发现。看样子自己真的被命运诅咒了。明明那个男人到最後都这么不幸……
「……绝对不允许被人妨碍!」
毫无情绪起伏,平静的声音从伊恩的口中溢出。
是的,他绝不容许任何人阻止他复仇。因为这是被遗留在世上的人的正当权利。如果真的有人要……
伊恩注意到自己手中的东西。他手里握著的白色尖锐碎片,经过阳光一照显得光辉熠熠。伊恩不自觉地迷失在眼前的光晕里。
而且为什么那个年轻人要挑在这个时候跑来他这边。他知道很多自己的事情,或是心里面打算什么都不说?就算现在他本人没有自觉,总有一天也会发现的吧。这样的话……这样的话……
「唉……」
伊恩手里的碎片又再度闪烁著光辉心中的情绪愈来愈激动,这点连他自己都没发现。
「太棒了!太棒了!」
杜德里身旁的少女不停地说道。
杜德里前天答应过拉尔夫,要带他的妹妹辛西雅参观伦敦。早上的时候杜德里就到巴纳度市区的宅邸去接辛西雅,接著便跟她一起外出,往街上走去。
「啊啊,原来这就是大笨钟。我之前听过以後就一直很期待能看到。」
出现在两人眼前的是高耸参天的钟塔。由直线构成的淡褐色高塔沉稳地探向天际,顶端四方形框框中嵌著大大的钟盘,尖塔仿佛穿射天空的矛一样。因为这个时钟每隔十五分钟便会响一次,现在整个伦敦也笼罩在钟声当中。辛西雅闭起眼睛陶醉其中,然後抬头看向身旁的杜德里。
「真是太棒了,杜德里先生。」
「是啊,我刚来伦敦的时候也被这个钟声吓了一跳。」
辛西雅握著杜德里的左手紧紧靠著他,似乎没有离开的意思。少女正仰著头盯著他瞧。杜德里感受到她的激动,於是对她笑了笑。
辛西雅用几根发夹将柔滑顺的金发固定住,大大的蓝色眼瞳灵活地转动著。美丽的身段裹在桃色的衣服里。总是活蹦乱跳的样子让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的十四岁还要小,她的面容宛如法国人偶,或是让人联想到印在茶杯上的图案一般可爱。
如果是平常的杜德里,一定会很开心地陪伴著这名未来的淑女。不过他之所以一直掛着尴尬的笑容,都是因为头顶上一直摆著臭脸的爱达害的。
「哦,很开心嘛!对年纪还这么小的小女生献殷勤,真是变态!」
就算被她这么冷嘲热讽,因为辛西雅在旁边,杜德里也无法开口反驳。面对眼神不断飘怱的杜德里,辛西雅则是眨也不眨地望著他。
「那么我们走吧。如果动作太慢的话,一天很快就结束了喔。」
辛西雅牵起杜德里的手。她另外一只手则拿了一本伦敦观光指南,看起来今日的行程她早就已经排好了的样子。
位於泰晤士河岸、昵称为大笨钟的钟塔是附属於国会议事堂的建筑。旁边是议事堂,巷弄的另一边则是西敏寺。
建筑物的周围聚集著来来往往的观光客以及沿路兜售的商家。有看起来像住在金融街里的市民、正拿著公事包走过的绅士,还有让人威觉刚从乡间出来的男女集团在旁边。从说话的腔调还有服装大概就能猜出这些人属於哪种阶级。因为铁路网的发达,所以最近常有团体从乡下来观光,一点也不奇怪。
辛西雅一直被稀奇的事给吸引住,常常忘了杜德里,一直要往别的方向走去的样子。杜德里连忙牵住辛西雅的手,慢慢地走到寺院前面。
西敏寺是一栋墙壁雪白、哥德式的建筑。看起来是由几个细长的塔组合而成的形状,并没有像钟塔般的大大尖塔,它的墙面刻著几条细致的沟纹,四周的草木与白壁形成美丽的对比,让辛西雅发出感叹的声音。
「那里就是女王陛下授冠的地方吧!」
每个地方都让辛西雅十分地感动,使得为她介绍这些地方的杜德里也威觉到心情很好。
从西敏寺再往北走一点,便是布克来广场。两人边走边聊,享受著散步的乐趣。
「好像在伦敦随便走一下,都会跑到有名的地方耶。」
「对呀,不管去哪里好像都有听过名字。」
布克来广场上有一尊周围放著四头狮子像的纳尔逊提督纪念碑。另外,国家画廊的入口也正对这个广场,一排白色的柱列迎接著到访的游客。
辛西雅好像对纪念碑没什么兴趣的样子,她只是随便看了一下那一尊已死去但仍瞪著法国方位的提督雕像。发现一个感觉像是工人、穿著低俗的男子打算从她身边经过时,她下意识地往杜德里的方向靠了过来。
「害怕吗?」
「不是……是因为我从来没来过人这么多的地方。」
「是喔,那别的地方应该会比较好吧?」
「难得来到伦敦,如果没看到只有这里才有的东西,就太划不来了。」
明明很少出远门,偏偏就只有说话口气像个大人一样。杜德里苦笑着,然后踏着缓慢的脚步朝著北边慢慢移动。那里称作皮卡迪利圆环广场,是伦敦首屈一指的广场。
「圆环」指的是是圆形的空地。因为它被设计为两条大路的连接点,人潮多到走在路上很难不碰到别人的肩膀。人潮一多摊贩自然也就多了起来,与车站一样,摊贩不停地扯开嗓子叫卖著。
人多得不像话,万头钻动的样子让辛西雅不自觉地停下脚步,愣愣地盯著人群。
「世界上竟然有这么多人的地方。」
「是呀,我一开始也是这么觉得。」
杜德里的老家在乡下,从家里的窗户看出去,眼前尽是一片放牧的景色,类似巴纳度家的田园别墅一样。
从皮卡迪利圆环广场进入皮卡迪利(路的名称),是一排排以辛西雅这种贵族为主要消费对象的商家。虽说只有小孩子没办法踏进店里面,不过光是看著陈列在外面的商品以及看板就很有趣。辛西雅的注意力完全被卖帽子的店吸引住後,为了害怕与杜德里走散,很努力地从後面追了上去。
因为辛西雅还是小孩,而且杜德里的个子也不高,马上就淹没在人海当中。她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来观光还是来人挤人的。杜德里慌慌张张地牵起脚步踉舱、一路追来的辛西雅的手。
「拜托你……」
不要离开我的身边……当他正要说出来的时候,突然问头顶上响起一道声音:
「喂,那个小女孩的右脚……」
语气听起来很冲而且毫不客气。他不自觉地想要开口回问,不过因为没头没尾地被这么一说,让杜德里将目光栘向辛西雅的脚下,接著他脸色一变。辛西雅走路的姿势很明显变得很奇怪,右脚好像一拐一拐的。
「辛西雅,你的脚……」
「没事,只是走太久而已。」
杜德里穿过人群来到辛西雅的身边,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拉了过来。辛西雅拧拧眉心,抬头看向杜德里。镇静地冲他笑了一下,但是脸上还是难掩疼痛的表情。
仔细一想,辛西雅从小到大都是长时间待在自家的大屋子里,外出几乎都是乘坐马车。大概根本没有在人群中走路的经验吧。
「怎么可能没事。我们去找可以坐下来的地方,稍微让脚休息一下吧。」
「怎么可以,我还有好多地方想去……」
虽然她发出抗议,可是现在这种情况下杜德里不可能把她的话听进去,他决定不管怎样先找间咖啡店。他环顾著四周,然後从皮卡迪走到一条小路,离开大路之后人也变少了,只是这而已,辛西雅看起来便安心许多。
他牵著辛西雅的手缓缓地走著。然後在教会附近找到一张长椅,当两人终于可以坐下之後,杜德里察觉到辛西雅大大地吐了一口气。
「抱歉,我应该要早一点发现的。」
「不,很谢谢你的照顾。」
虽然辛西雅是打从心底的感谢,不过杜德里却觉得这不是自己的功劳,所以不太能够接受。拉尔夫把妹妹托付给他,可是他却保护不力。
「你先在这里坐一下,我去买个饮料过来。」
他对辛西雅说完便离开当地。直到走到一个她听不到的地方才停下脚步,杜德里这时才终於抬头往上看,爱达果然还在上面。
「……那个,谢谢。」
杜德里话才说完,还飘在半空中的爱达,则是轻轻地做出一副要踢他头的样子。
「嗯,你要跟女人交往我看还太早了。」
爱达邪邪一笑。这次杜德里没有反驳,他只是苦著脸开始找附近有没有小吃的摊位。
等他终於回到辛西雅身边时拿出了一罐饮料,她绽出一笑接了下来。不过她只喝了一口便马上拿离嘴边,表情一阵青一阵白。
「你不喜欢这个吗?」
「不,我很喜欢。不过我本来以为是甜的东西,所以吓了一跳。」
杜德里买回来的是柠檬水。虽然这个东西伦敦市区到处都有在卖,不过因为他是在路边的摊位买的,所以味道应该好不到哪去。辛西雅没说什么,还是把它暍完,这点让杜德里梢梢地有些安心。
两人静静地暍著柠檬水,就这样过了一会儿,然後……
「好壮观的景象。」
辛西雅眯起眼看著附近的教堂。虽然是不太有名的地方,但在难得的伦敦天空下看起来,屋顶显得闪闪发亮。
「这么说来,你怎么突然想要跑来伦敦?」
杜德里终於把存在心里已久的疑问给提了出来。拉尔夫只有提到她似乎突然想来伦敦观光,而且她也还没到开始社交生活的年纪,现在也不是社交活动的季节,在伦敦应该还没认识什么上流社会的人才对。
「嗯……那个……」
辛西雅支支吾吾地开口,垂著头只有眼睛看向杜德里。
「是我自己太任性,说一定要来伦敦看看的。」
听她这么说,杜德里只用眼神表达疑问,而辛西雅则是肩膀缩了缩。
「因为每天都被家庭老师一直念,我心里真的觉得好烦……所以我想如果来伦敦看一看说不定会比较好过一点。」
辛西雅的两脚荡来荡去。虽然不符合名媛淑女应该有的举止,不过毕竟现在没有家人在,这种没气质的动作,他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应该也无妨吧。
「我小时候也常常逃到庭院去。都是因为太怕我家那个家庭老师了。」
「对呀,他们那种人简直就像是为了骂别人而存在的一样。」
两人相视一笑。
「可是却变成现在这样。好丢脸哦。」
「那也没办法呀,我小时候出门也总是静不下来。」
「真的很对不起。不过也好久没跟杜德里你见面了,真开心。我只有听说你一直跟哥哥在一起。」
「才几年没见,你就变得好漂亮,差点让我认不出来,著实吓了一跳呢。女生果然只要一阵子没见的话就会完全变了个样子呢!」
「唉呀,我现在看起来像是个魔女还是妖怪吗?」
辛西雅轻轻地笑了。长相明明完全不一样,可是杜德里却总觉得她的笑容跟爱达有点神似。大概是自己能够掌控对话主导权的缘故吧。
虽然不觉得他的想法有表现出来,可是……
「看你笑得一副痴呆样,明明就是个摆不平女人的小伙子。」
空气中再次传来冰冷的声音。杜德里脸上表情虽然不变,不过一滴冷汗则是从额头滑落。
「不过这个小妞倒是带著一样有趣的东西。」
杜德里没办法去观察爱达的表情,正困扰著要如何回问她的时候,爱达的声音又从头顶传了过来。
「就是她胸前那个圆圆的饰品。上面附著女人深深的思念。」
虽然不是很懂她话里的意思,不过辛西雅的胸口的确挂著一个玛瑙的别针。那不太像是小孩子会戴的东西。
「思念……?」
「大概是上一个主人也是女人吧。嗯,好像是对男人的怨恨。不管什么世界好像都有这类的事情会发生。」
爱达不知为何一副很开心的模样讲著不是很稳重的话题。辛西雅一脸不可思议地盯着眼神闪烁、嘴里似乎喃喃念著什么的杜德里问道:
「那个,请问你怎么了吗?……」
「呃,我想冒昧请问一下……这个别针是怎么一回事呢?」
辛西雅眨了眨眼睛,杜德里连忙挥挥手说:
「呃,因为看起来有点像大人的样式,现在你戴好像有点太早的感觉……」
他脱口而出後马上就後悔了。把年龄相仿的女性当成小孩子来看待实在是很白痴。他威觉到头上的爱达似乎也呆住了。
不过辛西雅好像不以为意,她的脸上绽开了笑容。
「这个胸针是从我祖母那里传下来的,很漂亮吧?」
她轻轻地将手放在胸前。虽然眼睛一直盯著少女的胸口不太妥当,不过现在这种状况她应该不会放在心上吧,於是杜德里看著胸针,细致的玛瑙雕刻和银质刻下,的确是高超的工匠所作出来的装饰品。
「这是为了让我有朝一日开始社交生活时,特别给我的。本来我来戴真的还太早了,可是为了要跟杜德里先生见面……」
辛西雅的双颊微红,蓝色的眼瞳里映著杜德卫的脸。在这么可爱的少女一直注视之下,杜德里的心里不可能还平静无波,他不自觉地转过身来,爱达果然挂著一脸邪笑飘在那里。
「软脚虾。」
她才一句话就正中红心,令杜德里觉得十分难堪。
他又把身子转过去,故作冷静地对辛西雅说道:
「你的祖母一定是个温柔的人吧?」
「是呀,她从小时候就很照顾我。这个胸针听说是祖母年轻的时候,祖父给她的。」
「那么你的祖父母感情一定很好罗?」
「嗯嗯,我也是这么想的。」
辛西雅又再一次将手放在胸针上,双颊也愈来愈红。
「我也希望有一天能跟祖父和祖母一样,有一个和乐融融的婚姻。可以找到一个能够共度一生、很棒的夫婿。」
辛西雅边说边陶醉地眯起眼睛。她的眼神若有似无地飘向杜德里,不过杜德里因为注意力被别的东西吸引,所以完全没发现。
此时头上不停传来只有杜德里才听得到的噗哧笑声,原来是爱达正捧著肚子大笑。她飘落在辛西雅的身边,随意地用指间碰著胸针,然後口中念道:「哦哦,原来如此。」
正当杜德里想问她到底在干嘛的时候,爱达转向杜德里,用下巴比了比胸针。
「这个圆形饰品的缘由,我摸一摸大概就知道了。胸针原本的主人……也就是这个小姑娘的祖父,恐怕有一个情人,这个饰品原本是那个情人给她祖父的。但是之後她祖母赶走那个情人,把饰品没收当作自己的东西。唔,哭哭啼啼的女人和仰天大笑的女人,她们的脸我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杜德里正想问爱达为什么可以这么确定时,他留意到话里的内容。於是他又再一次地看了看那个胸针,玛瑙上面绘著的一张端庄的女人脸突然给人不吉利的感觉。
「那个,你的祖父他……」
「不过以前祖父祖母好像也曾经吵过架的样子。有时候他们感情不睦虽然让人有点难过,可是相处这么久了,发生这种事也是难免。就连我明明很喜欢哥哥,可是还是会跟他斗嘴。」
辛西雅的身体忸怩地动了一下,接著又继续如此说著:「可是跟哥哥吵完架以後,哥哥都会地比较温柔一点哦!」虽说眼前的景象会让人不禁想微笑,可是杜德里却当场愣住了。
他将头转过去看著正僵硬地动来动去的辛西雅,在她旁边的爱达咭笑完後,便再次蹬了蹬地板,飞到空中。看样子似乎不想再继续讨论这个话题。
「是吗……该怎么说呢,嗯,真是太棒了。」
「对呀。所以我也想快一点开始社交生活,让我能够在舞会上跟绅士跳舞。」
辛西雅的手指在胸前交叉拨弄著,不过杜德里却没心思去注意她可爱的模样。他只是不停盯著辛西雅的胸针,嘴角微微上扬。幸好,辛西雅并没有注意到他的样子。
如果再继续说下去的话可能不太妙,於是杜德里确认过辛西雅的脚之后便站起身来。
「已经可以走了,谢谢你的关心。」
「难得来到伦敦,应该还有很多想看的东西,真是可惜。」
「不会的,托脚伤的福,才可以跟杜德里先生这样聊天。」
看著笑意盈盈的辛西雅,杜德里刚刚心里的动摇似乎也有稍微平复了一点点。
杜德里僵硬地伸出手,而辛西雅则是笑容满面地牵著,两人站起来又再次往前走去—
不列颠岛因为位於北方,所以日落时间较早。
当他把辛西雅送回巴纳度家里、自己准备要回宿舍的时候,几乎已经夕日西沉了。
「整整走了一天果然很累。」
「你还真敢说,明明一整天都被女人给迷得七荤八素的。」
他走在人烟稀少的小路上,小声地说著话。爱达还是浮在他的头上,依然看不到她的脸。
「你也一样,伦敦你也看得差不多了,应该满足了吧。你到底要跟我跟到什么时候?」
杜德里反击道。
就在带爱达去车站的当天晚上,杜德里拿出地图给她看,结果却十分地不得了。杜德里原先只想告诉她那个火车会跑到哪里去,结果爱达接二连三地要求要看伦敦地图、不列颠岛地图、世界地图。然後隔天,便不断吵著要去看地图上出现的地方。
「……你真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小孩。」
爱达似乎在叹气,杜德里突然侧过头来问道:
「对了,你怎么会知道那之前那个胸针主人的事情?」
他讲的是爱达点名的那个辛西雅的胸针。杜德里抬头一看,爱达正一脸无聊地把玩自己的头发,然後回答道:
「人类只要用过东西,就会将自己的思念沾到上面去,虽说大部分都很薄弱、马上就会消失,但如果使用者带著强烈的情绪,或是长时间放在身边的话,之後思念就会残留在上面。那个胸针经过两个女人争夺,气味都还留在上面。唔,这个世界上似乎没有比女人的怨恨更可怕的东西了。」
她的话让杜德里联想到自己的老家。从三代之前,莱纳斯的祖先便住在故乡的田园别墅中,所以到处都遗留著祖先的东西。到了现在,当他拿起一些先人的物品时,杜德里也曾经感受到从前主人的心意,原来那种威觉就是爱达口中的『人的思念』。
「唔……」
杜德里似乎开始慢慢了解了,他突然间抬起头。
「那如果辛西雅继续戴著那种东西,会不会有什么影响?……那个,拥有诅咒之物会不会容易引来恶灵之类的?」
物主之所以会招致不幸,通常都是因为拥有诅咒之物。如过那个玛瑙胸针也是那种诅咒之物的话……
「应该不会吧。诅咒是强烈的愿望,如果没有特别想要拥有的人遇到不幸,基本上是不会发动诅咒的。」
听到她的回答後,杜德里放心地呼出一口气。
「不过为什么辛西雅的祖母要给她那种东西……」
「谁知道。也许是上了年纪忘记了,也许是想要孙女跟自己一样能够战胜情敌。这也得看个人想法,毕竟那个饰品是胜利的纪念物,并非只有坏的思念在上面。」
虽然爱达说得很乾脆,不过杜德里以男人的角度来看,女人们争夺男人而留下的东西,就是诅咒之物了。如果可以的话,真希望自己永远都跟那种爱恨无缘。
他回想起辛西雅希望自己也能有一个幸福婚姻的表情。如果她把那个胸针别在胸口,平安地过完一生,那么她的思念应该也会残留在胸针上面吧。
「花?」
突然问飞过来的爱达不可思议地说道,於是杜德里抬起头。
「怎么了?」
「这片土地到处都被人践踏过,所以草木难以生长,可是却有花!那个地方竟然开著花!」
爱达手指的方向是一个卖花的姑娘。她戴著头巾,伴随夕日长影,在街上走来走去。
「那个不是开在市街上的花,是事先在郊外栽培後拿来这里卖的。柯芬园里面有很大的果菜市场,很多人会在那里批花拿来卖。就像买柠檬水给辛西雅的那个摊贩一样,不仅有花,甚王整个伦敦到处都可以见到有人在路上卖水果啦、鱼啦,或是小吃之类的东西。」
眼前卖花的姑娘大概只有十岁出头。虽然她对著街上的行人拚命地叫卖,但是似乎没什么成果。可能是因为年纪太小,也可能是因为太瘦、外表不吸引人的关系——因为卖花女其实还有另外一种面貌……
「以前美丽的花朵都被拿来奉献给母亲之神喔。」
杜德里完全听得懂她话中的意思。
「换句话说,你想要是吧?」
「哦,你要给我吗?」
爱达有点装模作样,不过倒是很开心地说道。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英国的花比较稀奇,还是纯粹只是喜欢花。杜德里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然後靠近卖花的小姑娘。少女惊讶地仰起脸来。
「可以给我一点花吗?」
他的话一说完,少女便绽出笑脸,苍白的脸蛋上也透出微微血色。
「嗯,小甘菊一束一分。」
惹人怜爱的小白花在少女的手中绽放著。它主要拿来制成香草,所以香味很好闻。
「谢谢。」
把钱币递给她後,再接过花束,少女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
「……啊,我只要花就好了。剩下的等你长大一点再说。」
少女明显地松了一口气,然後对著杜德里笑了笑。虽然笑容看起来有点僵硬,不过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怎么回事?」
「就是那个修道院。」
面对觉得不可思议的爱达,他只有这么回答著。因为他突然想起在圆形阅览室中,两个老人的脸还有他们争吵的内容。
在这个国家,人们只能依照自己所属的阶级生活著——但是对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孩而言,这样的境遇实在太过残酷了。可是最後,其实自己的出身也受惠於这种阶级生活模式。
「算了。啊,这个国家的花朵,香味真是迷人!」
爱达将脸凑进杜德里的手上,开心地叫道。
「干得好!小伙子!」
接著开始来回摸著他的头。看样子完全把杜德里当作小孩子看待了。
虽然小白花缺少蔷薇或百合般的华艳,不过用清纯娇丽来形容,也是实至名归。可是似乎与爱达的气质不太搭。比较适合的还是像她身上穿的红色衣服那种花办较大的花朵。
——这么看来,她果然好像不太适合这种花。
杜德里垂下头,既然现在有这种感觉,那他应该一开始先挑过後再买就好了。
「怎么了?」
爱达眼尖地看到然後问道。杜德里大大地叹了一口气然後试著对她笑了笑。
「没事,只是突然想到别的事情。」
虽说现在很想立刻把花放掉,可是又不能这么做。因为东西没办法交给爱达,所以杜德里只好继续拿在手上。他默默地继续走著,而爱达则是一脸惊讶地追上。
「……刚见到你的时候,我就不该帮你取名叫爱达!」
「那是什么意思?……喂,等一下!」
她唤了好几声之後,杜德里才抬起头。脸上则是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个中原因爱达不可能会知道。当然她也可以回他说:「取名字的不是你吗?」,不过爱达毕竟不是心浮气燥、没神经、无慈悲心的神,看到他沮丧的样子後,也就没有这么问了。
就这样,两人无语地走在街上,没多久他们看到一阵人潮。
「……这条街上也有很多你认识的人吗?」
终於爱达打破沉默问道。
「没呀。是有亲戚和大学的同学,怎么了吗?」
「有一个人的意念正跟随著你。说明白点,今天早上开始我就一直若有似无地感受到他的气息。本来以为是杂念那一类的,不过……现在正在很近的地方。似乎正朝著这里而来的样子。」
杜德里皱了皱眉。像这样走在路上,碰巧遇到熟人的状况也不是说不可能,可是机率不大。他认识的几乎是大学里面的人,现在应该都在宿舍吧。而且爱达说一整天都有感觉到,那又是怎么回事?
「而且,那……」
不知道是不是感觉到什么,爱达的脸忽然间变得很严厉。正当杜德里想要开口问爱达到底是什么的那一瞬间……
「快闪开!」
爱达从旁边踢了杜德里一脚。他的肩膀就这么整个被踹飞,杜德里的身体顿时一倾,重重地跌到地上。
「你在干……」
他要说的话哽在嘴边,这一瞬间,他确实时看到一道银光从他身体刚刚在的位置闪了过去。
是一个身穿黑色大衣,领子高高竖起把脸遮住的男人。杜德里的眼睛捕捉到从男人手中刺出的刀子。幸好他朝前面摔倒才躲过一劫,只差这么一点点那把银色的刀刃就会刺入杜德里的背部。
「啊……」
事出突然让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男人则是立刻转身跑掉了。
事情就发生在这一瞬间。周遭的人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只是惊讶地看著一脸呈现呆滞无力状态的杜德里。
「……还好没有大碍。」
一道鲜红的影子从头顶飘落下来。确认完杜德里的样子後呼出一口气。她看著男人离去的那条路的方向,不过对方已经混杂在人群中什么也看不见了。
杜德里慢吞吞地站起身来。路过的人们也逐渐回到自己原来的路上。没多久,这里便回复成跟刚刚没两样的景象。但是……
「……我差点被杀了?」
他喃喃念道,可是却觉得这句话一点真实感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