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想用一句话就足以形容她生长的地方,那就是「乡下」。
远处可见连绵不绝的群山,近处则是土壤问隐约露出尖锐岩石的荒地。脚下是茂密的细叶草原,散落夹杂著一些低矮灌木。风呼啸过山野,绿色的草原上缀著白羊点点。这片不适耕作的土地,四处是放牧的畜群。
从伦敦向西行,穿过威尔特郡、越过科茨沃尔德的丘陵地,有个犹如疙瘩般向外突出的半岛。威尔斯国位於大不列颠岛西南部,面向布里斯托湾和爱尔兰海。
这里是风之住民,古老的凯尔特後裔居住的土地。
自出生开始,她不算长的人生都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她不知道有街道林立的城市,也不知道有被烟雾笼罩的工业都市,更从没想过「外面」有那样的世界。末满十岁的她还很年幼,世界还很狭小。
由於她不知道有城市这种地方存在,因此也不认为自己的居处附近是乡下地方。但是她和大部分的孩童一样,对屋外的世界抱持著冒险精神。受不了总是被凶巴巴的保姆关在育儿房里,因此常常溜出屋子,在附近的荒野四处乱跑。
今天她也成功避开家人溜到屋外。
屋子位在离村落有些距离的地方,只要一出屋子,视野就变得相当辽阔。她先是拚命拔腿狂奔,拉开距离直到女仆无法从窗户发现她的身影。
回过头去,寸以远远看见用黑色砖瓦建造的房屋,以及全体呈现四方型的建筑物。没有人从屋子里出来的样子。
於是她咚地一声躺在草地上。淡乾草色的金发在背後四处乱翘,保姆依自己喜好给她穿上的那件轻飘飘的桃色裙子,即便沾上了草屑和泥土她也毫不介意。威尔斯的冬天漫长又严酷,但在短暂的初夏,温暖宜人的阳光温柔地洒在肌肤上。眼中是一片辽阔的蓝天,三只白鸟飞掠而过。除了自己的呼吸声和叶子发出的沙沙声之外,没有任何杂音。
混著青草香气的风柔和地拂过全身,摆动的叶尖在她的脸颊搔著痒。一闭上眼睛,睡意就袭卷而来。说起来,如果待在屋里的话,现在正好是午睡时间,这样想著的同时,她便已沉沉睡去。
平常,看护女仆都会马上来带她回去,但今天女仆却没有过来。不过,无论女仆没来的理由是什么她都不在意。她就这么睡了几个小时,直到被寒意唤醒。
她边揉著眼睛边起身,发现太阳就要下山了。就算是她,也不敢夜晚不提灯就在外游荡。她急急忙忙地站起来想赶快回屋,拍拍裙子上的泥土,正要踏出脚步时,却又骤然停下。
「马……?」
她低喃。在她的视线前方,是一匹黑马。
马儿她早巳司空见惯。因为自家拥有马车和马夫,她也练习过骑马。但是,奇怪的是它附近没有人影。不可能没有马夫或骑士,就这样放任马儿游荡在外吧。
「不是……我们的马。是谁家的呢?」
她反射性地走近它,想摸摸它的侧腹,同时自言自语著。她靠近时,马儿无声地微拾起头。她从未看过毛色如此漆黑的马儿。像这种,比夜空还要深沉的黑。
「……咦?」
这样想著的同时,她又注意到更多异常的地方。
夕阳仍斜躺在地乎线彼端,脚下的草地反射著红色的光芒。她的头发应该也渐渐被染红了吧。但是那匹有著健壮躯体的马,漆黑的毛色似乎染不上任何夕阳余晖。完全不会反光,彷佛黑暗本身就存在於它周围一样。
而且,她完全听不见马儿的鼻息。它那沉稳的身躯和平常见惯的马没有两样,但靠近後却感觉不到任何吐息或热气。虽说如此,它看起来不像是马匹的雕像。最接近的形容,应该说是感觉就好像在作梦一样。
她意识里的某处觉得可疑,於是脑海中发出了警报,但自己却动弹不得。在受到蛊惑般、只能凝视著马儿的她面前,它缓缓移动。
美丽的鬃毛轻轻晃动,它抬起头来。用在黑暗中闪闪发亮,像是蕴含著光芒的黄玉一般的双眸,目不转睛地注视著她。
马儿转头向後指了指自己的背。她直觉地明白那是『上来吧』的意思。同时她内心的某处也发出拒绝的呐喊。因为这不是一头普通的马。她从未听说过有这种眼中带着火焰般光芒的马。
这是异世界的生物,不能跟著它走。不过,要是能骑上它,一定能马上回到屋子吧。回家後,一定有热腾腾的食物在等著她。而且这匹马看来很聪明,她想骑看看这么漂亮的马儿。不,这种没有系上繮绳的马,不知道会被它带到哪里去。马儿无声地要她骑上去。不、绝对不行——
「……不要。」
经过一番挣扎後,从她口中逸出小声的低喃。说出口的瞬间,她全身的力气像被抽走一般,虚软地跪坐在地面上。说出口的话似乎挣脱了某个看不见的枷锁。
即便如此,马儿仍是目不转睛地注视著她。但成功抵抗的她已不再感到害怕。
「不要。」
她又说一次,这次清楚而明确。
马似乎明白了这句话。瞥了她一眼之後,转过身子背对她。她注意到它踩在草地时也完全没有声响,但事到如今也不觉得讶异了。
马儿在离她数步远时——
「……咦?」
突然消失无踪。
就像是在油灯中点上火後,房间里的黑暗突然褪去一样。在她眨眼的瞬间,那匹夜色之马已不见踪影,只看见暮色的天空和远方小小的屋子。她视线落至脚边,草地上连马踏过的痕迹也没有留下。
这次,她真的无力地跌坐在地上。
当她终於回到屋子时,太阳已完全没入了地平线。
「真是的!您都跑去做什么了啊!」
她先是在育儿室里被保姆和看护女仆两个人给狠狠斥责了一顿。她听著两个人冗长的说教时,视线仍望向绘有日历图案的壁纸,脑海里想的都是那匹马。这附近有黑色的马吗?为什么马儿会突然消失呢?
等说教结束之後,她总算能向保姆和看护女仆提出这个问题。她加上手势和动作拚命形容,但还是无法说明清楚。当她说完这个不可思议的际遇後,保姆脸上只是浮现惊讶的神情。
「这栋房子没有黑马哦,而且也没有人会将马弃之不顾。我今天看了好几次窗外,都没有看见什么黑马。」
保姆冷淡地回应,她则是拚命反驳。
「可是真的有啊!而且、它还突然消失不见……」
「马不会突然消失不见吧。」
所谓的冷酷无情形容的便是这种人。面对鼻头泛红、陷入沉默的她,保姆穷追猛打似地继续说下去:
「都是因为您在屋外打瞌睡的关系,二正是睡昏了头作的梦吧。听好罗,小姐。别人家的小姐啊,都会确实遵照我们的嘱咐,不会擅自跑出屋子。请小姐您也早日变成那样,不要再为我们添麻烦了。」
对她来说,最尖酸刻薄的部分,便是保姆最後深深叹的那口气。保姆像是不想再陪小孩子
一同胡说八道般,中断对话後便站起身来,指示看护女仆端上晚餐,接著转身离开。
总是遭到保姆咆哮痛批的看护女仆,端来了冷掉的牛奶和饼乾。虽然说小孩子的晚餐一直都非常简单,但牛奶却没有重新热过。错过晚餐时间的她,也只能满足於冰冷的食物。
虽然这是经常有的事,但那份冰冷却深深刺痛这时的她。
在那之後,她又看见那匹黑马好几次。
总是在傍晚时分,犹如夜色突然现身在红色光辉的世界里。场所不固定,有时在屋子附近的草原,有时在屋子的院子里。它总是无声地对她指指自己的背,在被她拒绝之後沉默地转身离去。虽然第一次差点被蛊惑,但之後几次她却像固定仪式般每次都低喃著「不要」而拒绝了。
在屋子内看见马时,她曾下定决心询问父亲这件事。即便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但她却不太常见到父亲。当她有机会见到父亲时,便不顾身旁保姆的制止说起马儿的事。
「不,这栋房子没有黑色的马吧……」
父亲一脸困惑,而保姆立即高声地向父亲说道:「真是非常抱歉,这孩子好像误会了什么」,这样解释著。父亲皱眉看著她,又和保姆面面相觑。她只能在一旁静默不语。最後父亲继续用餐不再看向她,保姆则伴著她退下。
之後只要她一说起马儿的事情,便会被说成「那是您想太多了」并打断她的话。因为她实在太常提及黑马的事情,家里的人也因而感到毛骨悚然。她害怕别人厌恶的神情,因此有所顾虑地不太谈及这件事,渐渐地也不再看见马儿的身影。
长大成人之後,她自己也几乎忘却了这件事,就算突然回想起来,也只会觉得『那是自己搞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