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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一章

伦敦的冬天既漫长又严酷。

这个地处北方的国家,一到冬季白天便会缩短,才过下午三点,天色就已是一片灰蒙蒙的。大部分的日子都是阴天,有时一回过神来,才发现已经有一个礼拜没看见太阳了。空气中饱含湿度,寒意几乎要沁入骨髓。一到早晨,铁定又是漫天大雾,蒙蒙胧胧地笼罩住整个街道。

在夕阳完全西沉後的街道,好几盏煤气灯投下光线。尽管煤气灯的明亮光线在夜晚的街道上很方便,但那青白色光芒映照在人们脸上,呈现的肤色简直与尸体没什么两样。听说妇女们因此不太喜欢这种灯,这点的确让人无法反驳。

擦身而过的行人都竖起厚重大衣的领子快步行走。在冰冷刺骨的空气之中,响著一道道喀嚏喀睫的急促脚步声。恐怕此时所有人脑海中所描绘的,都是那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吧,那团全家人团聚一起围绕著的暖炉。

「呜呜,好冷……」

杜德里•莱纳斯也是其中之一,他行色匆匆想早点回到大学宿舍,急急忙忙地移动脚步赶路,但由於空气太过冰冷,让他的行动变得迟钝。他在手套上呵了口暖气,不由得出声抱怨。

「真没出息,年轻人别为这种小事抱怨连连。」

「你没资格说我。真好啊,反正你大概也不会有寒冷的感觉吧。」

他一脸怨对地看向头顶上方,那里有个飘浮在空中的少女。

纤细的四肢被红布包覆著,黑发垂在背後,如宝石般散发光彩的黑眸正映照出杜德里的身影。爱达低头望著他,轻轻笑了起来。

「你就不能改变一下你的装扮吗?说真的,光看那件衣服就让我浑身打冷颤。」

爱达怔怔地盯著自己的手臂看。被红衣包覆住的部分并不多,手臂上褐色的肌肤裸露出来。她往下看著全身裹著大衣并戴著手套和帽子的杜德里,不禁笑出声来。

「依我来看,是你们穿太多了。那样不会不好行动吗?」

接著还加上一句「像行李一样缩成一团真难看」。

杜德里叹了口气。

「……穿著你那种衣服,在这个国家会马上冻死的。在你的家乡没有『入境随俗』这句谚语吗?」

杜德里试著想像爱达穿上这个国家传统服饰後的模样,一如往常全身大红,布料不只裁剪缝制过,还是一件用衬裙大大撑起长裙的洋装,一头长发也向上盘起并装饰上鲜花。但在下一瞬问,脑海里随即冒出自己被高跟鞋给踢飞的画面。他甩了甩头停止想像。

爱达本人似乎因为听不懂那句谚语,轻轻地蹙眉看向杜德里。他叹了口气,再度加快脚步。

「喂,那要怎么念?」

头上突然传来爱达的问话声,杜德里慌忙地寻找她所指的东西。那是一块浮现在夜色中的招牌。店门前悬挂著几盏煤灯,散发炫丽夺目的金色光芒,店内的喧哗声连这里都能听见。在门口上方,挂著一块红绿夹杂的鲜艳招牌。

「CREEN•BEARS吧。」

招牌上以大字体刻著那些文字,还多画了只熊的图案。爱达歪著头,很不可思议地指著那块招牌。

「熊是绿色的吗?我前阵子有看过熊这种生物,但那种颜色……」

「那只是个店名,并不是真的有绿色的熊。」

说明王此,爱达「啊」地轻叫了声,噘起嘴唇反驳。

「搞什么嘛。挂著那种不存在的东西当店名可以吗?」

「不,因为只是个店名,也不用那么计较……总之,毕竟是块招牌,不做得浅显易懂又引人注目的话,就没有吸引力了吧。」

她会认真地加以辩驳,或许是对自己的会错意感到羞愧吧。明白是自己的错後,她冷哼一声,在上空旋过身子,於是红布的一角轻飘飘地晃过杜德里眼前。

爱达长年累月被埋在地面下,在偶然之中得以只身处在这个异国大都市中,她似乎对眼前所见事物都感到好奇。一看到比较稀奇的东西,就会赶紧追问这是什么」。其中最令她戚兴趣的就是文字和文章,一看到招牌或者是报纸,便会马上询问杜德里。

爱达所指的「CREEN•BEARS」是问酒吧的招牌。里头充斥著欢呼声、吆喝声、喝酒时气氛热烈的声音等等,这些声音甚至传到外头来。杜德里虽然没有进去过平民区的酒吧,但那里面一定有温暖的暖炉跟酒吧,他有点羡慕。

通过酒吧走了一会儿後,就是伦敦大学国王学院的宿舍。抬头望向熟悉的建筑物,杜德里松了一口气。自己总算能暖一暖身体了。

穿过入口走进砖瓦砌成的建筑物之中,光是这样空气就变得暖和不少。他快步上楼走入自己房间,总算觉得整个人重新活了过来。

「真是累人……」

他连大衣也不脱就直接扑上床。今天也被教授骂得惨兮兮,为了课业四处奔走。但大学生的日常生活大致上就是这种情形。正当他想就这样闭上眼睛时,爱达又对著他说道:

「喂!不要睡。」

「我很累耶。拜托你,让我稍微睡一下……」

「哼!你就躺在这个冰冷的房间里冻死吧。」

爱达边说边在杜德里的鼻尖前方,燃起一团拳头般大小的火球。突然出现的热源让他慌慌张张地抽身退开,一头撞上旁边的墙壁。

「你做什……」

「我在拯救你免於遭到冻死,心存感激的话就别抱怨了。」

「我可能不会冻死,但是会被你烧死!」

他抬头瞪向爱达出口斥责。爱达笑嘻嘻地凑到他面前,看到她曝露在外的肌肤就近在眼前,杜德里不禁别开了脸。

「你也回一下话吧。我今天一直待在你那个叫作大学的地方,不能开口讲话。真是无聊死了。」

爱达鼓起双颊。的确,当杜德里在大学上课、或被教授嫌东嫌西时,她都只能在一旁静默不语。虽然还有回博物馆这个选项,但是她不喜欢。

可能是对自己被视而不见这件事感到恼怒吧。知道两人独处时如果不跟她说话,她就会心情不好,杜德里坐了起来,拉平被压皱的衣摆,他站起来……突然想到一件事。

他从包包中取出日记簿确认日期,然後回头看向爱达。

「这么说来就是明天呢。不好意思,明天我可能没办法陪你了。因为辛西雅又要来伦敦了,我跟她还有拉尔夫三个人要一起上街去。」

「辛西雅,是那个少根筋的小女孩的名字吗?」

他只是一如往常地告知自己的行程,但爱达却竖起柳眉,猛然转过身,绕到杜德里背後。

「哦?刚刚我说很无聊,你却不把我的话当回事,原来是被那个小女孩给迷得神魂颠倒。」

「不,这是之前就约好的,我也没办法啊。而且我都说了这次拉尔夫会一起去啊。在人家哥哥面前哪能有什么奇怪的举动……」

「哦——那两人单独相处的话打算做什么啊?你说说看,那个奇怪的举动具体来说指得是什么呢?你想到了什么啊?」

背後传来锐利的视线。杜德里就这么摊开日记簿,额上不停冒出冷汗。奇怪了,现在明明是连水也会结冰的冬天啊。

「那个……喂?」

「又要在那个小女孩面前讲那种肉麻兮兮、会让你鼻子变长的甜言蜜语,把她骗到手之後,就能对她这样做又那样做……」

爱达那毫无抑扬顿挫的语调真让人胆寒,感觉上就像是背後燃著一团熊熊烈火。

「对我就完全都没有说过赞美的话。」

「不,那个你再稍微有点神的样子的话……」

「少罗嗦!我从没听过有人类会向神明提出要求。何况你也默认自己总是无视於我,只顾著和其他人说话吧。」

「不,那是一种社交……」

「那种事情我很清楚、我很清楚!」

终於爆发了。爱达扯开嗓子大声怒吼後,气息就突然自背後消失。正当杜德里庆幸著可以松一口气的同时——

「你就尽量在那个小女孩面前丢脸、被她讨厌吧,这个大笨蛋!」

杜德里後脑勺突然被踢了一记之後,一头撞向了床铺。

翌日,伦敦的冬天出现难得的太阳。

「快点嘛,哥哥、杜德里先生!」

辛西雅穿梭在林立的街道中。杜德里慌忙自後头叫住她。

「你不用那么赶啊,名胜古迹是不会跑掉的吧。」

「因为之前没看到什么嘛。我这次一定要好好地观光一番。」

辛西雅手上的伦敦观光指南中夹著好几枚书签。看来她相当期待这次的伦敦行。拉尔夫苦笑地跑上去,杜德里也只能随後追上。辛西雅的脸颊兴奋地染上桃红,身上穿著领口有毛皮滚边的大衣。尽管处在寒冬的空气中,她的身边依旧显得明亮多彩。

「拜托,再走慢一点……」

「唉呀,现在就开始喊累,之後该怎么办呢。」

「你从以前就一直没什么体力。」

看来体力过度旺盛是巴纳度家的血统。和她纤细的外表相反,辛西雅连大气也不喘一下,只有杜德里一个人气喘吁吁。

「那么,往伦敦塔前进吧!」

今天他们三人准备造访位於泰晤士河畔的伦敦塔。这是一座有典故的塔,最初原本要建来做为伦敦的要塞,之後也曾被国王当作居所。但它曾被当作监狱和刑场的形象毋宁更为强烈。听说以前有多位王公贵族等身分高贵的人被囚禁在这座塔中渡过余生,是一座拥有血腥历史的建筑。

「杜德里先生,你很讨厌这个地方吗?我看你似乎不怎么有兴趣的样子。」

可能是发现他眉头皱起了来,辛西雅如此问道。虽然对让她那张可爱的脸蛋蒙上阴影感到很抱歉,但这也无可奈何的。

因为在这座塔内被处刑的人之中,也有个名字叫作杜德里的人。尽管只是同样的姓氏,名字与他并不相同。拥立那位在王位斗争败下阵来,在伦敦塔被处刑的『九日女王』*琴•格蕾的,便是杜德里一族。(译注:英格兰女王,1537-1554,只在位9天。)

可能只是偶然,但一想到这座塔里会不会有著和自己相同姓氏的人的怨念,他就觉得浑身不对劲。杜德里抬头看向由灰褐色石头层层堆叠而起的塔,不由得打了个冷颤。辛西雅一睑担心地看向他。

杜德里对此作了说明,辛西雅「啊」地惊叫出声,拉尔夫则哈哈大笑地拍著他的肩膀。

「你居然在意那种事?这样子宿舍里的约翰该怎么办啊?*无地王耶。」(译注:英格兰国王约翰,因为他父亲亨利二世分封诸子的时候他还年幼,没有分到封地,故被称为无地王。)

「杜德里先生是不会被处刑的。」

看来巴纳度兄妹不太能理解杜德里内心的纤细。拉尔夫飞快地踩著脚步,杜德里和辛西雅也赶紧跟上他。

伦敦塔现在也是王室所使用的宫殿,但有一部分开放给观光客参观。在动物用的栅栏前贩卖著门票和简单的饮食,他们首先在那里付了点钱後,就走进伦敦塔内部。

由於建筑物改建过多次,结果变成多座塔的集合体。最初建为要塞的塔,如今称之为白塔,耸立在正中央,是由明亮的灰褐色石块紧密堆砌而成的建筑,与其说是王城,不如说是要塞还比较适合。整体看来呈现四角形的建筑,四处都漆上白色边线,在几座深灰色的尖塔上,都有昂然树立的风信鸡。

塔中现在仍有伦敦塔卫士、通称牛肉饕客的卫兵,他们身穿黑底红色花纹的独特制服驻守於此,不仅负责保卫伦敦塔,也会替观光客作相关的导览。杜德里挤在一群观光客中跟随著卫兵走,并悄声对拉尔夫说:

「为什么辛西雅会突然来伦敦啊?她不是不久前才来过。」

「我有些东西必须从老家送过来才行。那家伙是送东西过来给我的……表面上是这样啦。思,其实她是想继续观光。」

辛西雅不断发出欢声。卫兵的讲解十分专业,关於谁在这座塔的哪里被处了什么刑等等,说明十分生动。个过杜德里不想听见和自己同姓氏的人被杀时的模样,所以捣上了耳朵。

「……不过,辛西雅意外地相当大胆呢。当女孩来到这种充满诡异传说的地方的时候,一般都会很害怕吧。」

「不,你太天真了。有的时候,女人比什么都还要可怕呢。」

两人嘀嘀咕咕地交头接耳。虽然他很好奇拉尔夫到底是经历了什么事情才会得到这样的结论,但又伯知道结果,所以暂且没问出口。

依序参观亨利三世的水门(又被称为叛徒门,由此进入伦敦塔,绝不可能再由此活著出来)、绿塔二贝族,尤其是贵族女性,大部分在此处刑)。这座塔可以说是英格兰历史的缩影,也是主要政治戏码的舞台。

所有犯人都坐著小船经由城壕水门进入这座塔。对於永远无法再定出这座塔的人而言,这条小河流就好比现世与地狱的交界。杜德里很难想像当时那些人到底怀著怎样的心情。

他瞥向上方,爱达就在辛西雅附近。没有特别要对他说话的样子——就算对他说话,他也无法回答——她正专心地倾听著卫兵的说明。偶尔会降落下来,站在据说是某位贵妇人被处决的场所,轻轻触摸那道墙。能够感觉他人思念的她,一定能清楚地知道这个地方曾经发生过的一切吧。不过杜德里并没有勇气询问那些内容。

卫兵又讲解了许多历史典故,但陷入沉思的杜德里并没有用心在听。回过神来才发现为观光客所进行的导览解说已经结束了,辛西雅局促不安地望著杜德里。

「那个……你没事吧?」

杜德里连忙点了点头,不想让难得来伦敦一趟的她担心。

跟辛西雅上一次来参观西敏寺和特拉法加广场周边时不同,光靠走路是没办法马上从伦敦塔到达下一个景点的。要前往下一个目的地的话,就必须搭乘公众马车。

难得如此悠闲,他们三人悠哉地漫步在街道中,天马行空地闲聊著。由於伦敦的街道和乡问差距甚多,辛西雅光是边走边看就显得很开心了。如果是爱达,一定又会以招牌为数材来学习语言吧。

离开塔後走了一段路,一行人来到大街上。这里也和其他大街一样,商人的叫卖声此起彼落。来往的人突然变多了,人潮拥挤且行动不便。

「喂、别丢下自己的妹妹啊。老兄……」

为了不在拥挤的人群中走散,杜德里连忙抓住辛西雅的手拉近自己,再走近拉尔夫。辛西雅轻声发出尖叫,紧靠著杜德里。他的心跳瞬间漏跳一拍,不过紧张也只维持了短暂的时间,因为走在前头的拉尔夫突然加快脚步远离他们,他慌慌张张地出声叫唤。但拉尔夫看来并没有回头的打算。

「那家伙在做什么啊……」

「唉呀,哥哥呢?」

他们暂时留在原地不动,拉尔大梢後便回到两人身边。他手上拿著报纸,来回挥舞著。

「你买了报纸吗?」

「不,没什么。这个还挺有趣的。」

「唉呀,哥哥,你有在买那种东西吗?」

辛西亚一脸愤慨地抬头看向哥哥。

「你可是男爵家的一份子哦。那么粗俗没品的读物……」

「唉呀呀,别说那么死板的话嘛。你也是,一直读那些硬邦邦的书,感觉很闷吧?因为这样,大家才会偷偷摸摸地看这种东西啊。」

拉尔夫安抚似地摸著辛西雅的头,她鼓起脸颊不再多说什么。

他们从大街拐入隔邻的小巷中,行人减少後走路方便多了。行动较为从容之後,拉尔夫沙沙作响地摊开报纸,尽管指尖被未乾涸的油墨染黑,他也毫不在意地迅速浏览标题。

「杜德里先生应该不会看那种刊物吧?我听说里头尽是些毫无意义、穷极无聊的内容。」

「不、那个嘛……」

对於偶尔也会摊开包著薯条的报纸来看的杜德里来说,也只能支吾其词地回答著。他求救似地看向拉尔夫,却发现对方正坏坏地笑著斜睨他。虽然他并没有对拉尔夫说过自己有时会看大众报纸,不过这样就好像是作贼心虚……完全被对方看穿了。

拉尔夫喀沙喀沙地翻著报纸,辛西雅看见一张占了三个版面的图画,画的是搔首弄姿的女性,风格下流煽情。

「唉呀!」

辛西雅哑口无言地涨红了双颊。由於她那张脸蛋朝向杜德里,他也不禁跟著别开视线,不过却对上了爱达。发现她正忍著笑意,不让自己大笑出声。

虽说是半裸女性的图画,但杜德里看著并不会感到兴奋。因为自己眼前的这位女神服装更加暴露。但他总不能对辛西雅如此解释。

「哥哥他总是像这样敷衍我。杜德里先生你也对他说点什么吧。这样下去会有损巴纳度家的名声的。」

辛西雅脸颊泛红地对杜德里说道,而拉尔夫则是拚命忍笑而全身微微颤抖。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啊?无可奈何之下他只得向头上的人寻求帮助,但那位女神也正在哈哈大笑。

「真是的,这小女孩不是少一根筋,而是少了好几条筋。哈哈、看来她太高估你了。你就老实跟她说吧,说你是一个会对年幼少女出手的变态,会若无其事地摸女人胸部的变态,还有看了女人的图画会亢奋不已的大变态。」

最後一句不对!他差点就吼了出来,但最後还是忍了下来。杜德里眼神游栘不定,最终只是嘴巴一张一合地欲言又止,辛西雅一脸怀疑地凝视著他,然後轻叹了一口气。

「是啊,杜德里先生也是男性,当然会对那种事情有兴趣嘛。虽说这样罪恶深重,但或许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她将双手交叉在胸前,仿佛在向神祈求祷告一般。看来辛西雅又往大人的阶段迈进一步了。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暂时不理会他人的——尤其是杜德里的呼唤,正当他思考著该怎么办时,拉尔夫出声说话了:

「话说回来,这篇报导很有趣哦。」

「喂、你的妹妹大受打击,你好歹也稍微安慰她一下吧……」

拉尔夫依旧不太在意辛西雅的情况,或许正因为是亲哥哥,才这样毫不关心吧。杜德里郁闷地看向他提到的那篇报导。大幅的讽刺插画配上简短的文字,是劳工取向的报纸特徵。

「财政部长、威廉•格莱斯顿……」

通常整个版面都在报导残酷的社会事件,但今天整版却全是政治新闻,都在批评这位自由党有力人士。与其说是在讨论政治议题,不如说是在评论这位人物最近的行动。

而且那篇报导的内容十分有趣。虽是针对这位人物的女性问题进行批判,但文笔辛辣又富含幽默,让读者不禁会心一笑。杜德里本来只打算概略看过,却不由得认真地读了起来。

「格莱斯顿先生被批评得一文不值,真是可怜。」

「是啊,不过看的时候忍不住就笑了。哦,这里写著发现了排版错误的圣经。」

「排版错误的圣经?那种东西有价值吗?」

「话说回来。这位雷恩•亚邦斯记者最近写了不少篇报导。这家伙的报导相当有趣哦!写在『每日快报』上。」

拉尔夫还接著告诉他报社名称和记者名字。的确,在报导的结尾有写著小小的记者名字。杜德里没有听过雷恩•亚邦斯这个名字,通常若不是知名人物都是这样。

「这篇文章很有趣呢,这家伙的写法大致上都是这种风格。」

杜德里哦了一声附和,以表示佩服。但辛西雅就在一旁瞪著他看,他赶紧又摇了摇头,心里还真不知自己到底该配合哪一个人才好。

由於三个人边胡乱瞎扯边漫步前进,不久就找到了公众马车。因为怕赶不上车,所以他们梢梢加快脚步,这时杜德里突然听见陌生的声音。

「喂喂,东西掉了哦。」

从和辛西雅不同的方向传来,他一时以为是爱达,但又随即发现不是。声音就近在耳边,但音调明显有所不同。那不是轻快的少女嗓音,而是低沉沙哑的嗓音。

「咦?」

杜德里连忙停下脚步,四下张望。一个走过身旁的男子擦过自己的肩膀,但他也无法抱怨。正当他想著声音到底是从哪里传来的时候——

「是这个,你刚才掉了这个对吧。」

那个人就站在辛西雅的右手边。停下来面对杜德里。

「是……是的。」

杜德里不禁日不转睛地看著那个人。

并不是他的服装和态度有何奇怪之处。男用黑色大衣和圆顶硬礼帽都和杜德里穿的没什么两样,他轻轻挥了下手上那本日记簿——那东西的确很眼熟,看来是被他捡到了——动作和态度可说是相当优雅。

只是,以男性而言,他的身高相当矮小,比本来就不高的杜德里还要矮小,只比辛西雅稍微高了一点。如果是女性的话,倒是标准身高。

由於他把帽沿压得低低的,身高又比自己矮了一点,杜德里很难看见他的五官。但他的年纪似乎不大。

「嗯……真是谢谢你。」

「小心一点比较好哦。如果这是钱包的话就麻烦了。」

还有那人的声音也很奇特,嗓音嘶哑得像是喉咙受了伤似的,许多发音都听不清楚,令杜德里不禁在大街上皱起眉头。

他接下日记簿後,发现对方在帽子阴影下的嘴角似乎带著笑意。对方的下巴没有剃过胡子的痕迹,而且皮肤光滑细致,给人一种像是小孩子的印象。对於平时一直被人嘲笑说是娃娃脸的杜德里来说,一股亲切感油然而生。

「那么,再见了。」

他轻轻挥动手掌,然後消失在拥挤的人群之中。杜德里伫立在原地片刻,视线追随著那道娇小的身影,但人影很快便隐没不见。

「哦——……很少看见体型那么娇小的人呢。」

杜德里惊叹地低语,身旁的辛西雅也跟著点了点头。在一旁眺望著事情经过的爱达,不知为何一言不发地带著笑意。

「喂!马车要出发了,快一点。」

拉尔夫的叫唤声从前方传来,杜德里赫然回过神,与辛西雅一齐急忙穿过马路,总算得以搭上公众马车。於是三个人就开始天南地北闲聊,杜德里也逐渐淡忘这件事情。

第二天,杜德里和辛西雅一同走在前往博物馆的道路上。

「我没有去过大英博物馆,所以非常期待呢。」

「小孩子去那里,可能会觉得不怎么有趣吧。而且我也还有作业,没办法带你参观全馆,这样子可以吗?」

「可以的,因为能和杜德里先生在一起啊。」

由於拉尔夫今天出门办事了,於是便由杜德里为辛西雅介绍博物馆。辛西雅兴奋地大声嚷嚷,跟在杜德里後头。

「乡下没有什么博物馆,而且小孩子是不准进入的。」

「那搞不好会不让我们进去呢。我这张脸啊,和拉尔夫完全不一样,好几次都被误认为成小鬼头,还差点被赶出来哩。」

「唉呀,那么或许我会被人当作是你的姐姐呢。」

饶了我吧,杜德里无力地垂下了肩膀,辛西雅则咯咯笑了起来。路上的行人并不多,或许是因为寒冷吧,她紧紧依偎著杜德里。杜德里并不讨厌她这么做,只是无法偷看她的容貌。

他感觉到头顶上传来阵阵像针刺一样的视线。不用转过头去,也能轻易想像此刻爱达的表情。爱达一定正半眯著眼,恶狠狠地瞪著他。

在这条早已十分熟稔的细长马路上,大多数人的穿著都相当得体。这附近的大型建筑物,大概就只有博物馆,而那并不是穿著随意就能进入的场所。杜德里穿著一如往常的外出服,辛西雅也特地盛装打扮一番。

这时,杜德里突然感觉马路上有个人看来很不协调,他皱起眉头思索原因何在。

接著他立刻就明白了,因为那个人的穿著破烂。尽管衣服上没有太多补丁,但看起来皱巴巴的,或许是身高太矮且大衣尺寸不合,看起来就像是拖著衣摆在行走。而且那名男性仪表也很不得体,步伐摇摇晃晃的,看上去很穷酸。虽然手上没拿著酒瓶,但是他那副模样比较适合平民区的酒吧,而非这问博物馆。

「他很累吗?」

「是这样吗……」

在他和辛西雅小声交谈时,已与那个人擦身而过。不知是否因为害怕那名仪表不得体的男子的关系,只见辛西雅紧紧地拉著杜德里的大衣下摆。那名中年男子身上虽没有酒味,但睑色却糟糕得像是随时会昏倒一样。杜德里真想对他说声『快去医院吧』,但他还来不及对一个陌生人给予劝告,男人就已经走远了。

「……唉,算了。」

如果关心所有在街上看见的人,这样一定会没完没了。杜德里决定不再去想这件事。他们穿过铁栅门和希腊风格的白色列柱,定进博物馆里头。

今天也有众多的参观者来到馆内。在有著大理石地板的广阔空间中,只听见阵阵的低声喧哗和人们的脚步声。

杜德里走到最近才知道、能够前往博物馆『内部』的门前,从那里进入馆内办公区。由於馆员们都认得杜德里的长相,所以当他走在馆员才能使用的通道时,并没有人上前斥责他。倒是有几道诧异的视线望向身旁的辛西雅。

「你要去哪边?」

「因为前阵子的某件事情,我认识了这里的馆长。因此想说至少要来和他打声招呼。」

「唉呀,是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呢?还有,他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杜德里说不出话来。他和爱达及博物馆长帕尼兹一同被卷入的那宗展示品盗窃未遂案件,现在早巳被遮掩到台面下,所以很难向辛西雅说明。

「思,反正就是很多事。那个馆长啊……该怎么说呢,是个活力十足的人。一

杜德里不由得撇开目光。身为世界知名博物馆的馆长,担任如此重责大任的老人,在杜德里看来,却是个只会谈论女人的老头,让他无法开口赞美对方。虽然馆长和杜德里一样都看得见女神爱达的身影,但他无法对不知爱达存在的辛西雅说明。

可能是注意到杜德里一脸苦恼,辛西雅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只是东张西望地看著周围,也许是因为第一次进到办公区而感到稀奇吧。在他们走向馆长室时,发现整排房间之中的一问传出了骚动声。

「怎么了?」

尽管杜德里是馆外人士,但他也很好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和辛西雅面面相觑,探头看向那问房间,有好几个人围著大桌子,不知在讨论什么。馆员们也因为听到喧哗声,纷纷走到杜德里两人身旁众集起来。

「唉呀……你是杜德里•莱纳斯同学吧?」

聚集过来的馆员之中,有一人注意到站在门口的杜德里。他踏著沉稳的步伐靠过来,低头望著杜德里。杜德里也微微点头一不意,辛西雅则十分淑女地以两手拉起裙摆向他行礼。

这个馆员他以前也有见过。名为理查•葛奈特,在圆形阅览室从事将书本归回书架上的工作。理查的年龄约莫三十岁左右,拥有著壮硕的体格,却不会让人有压迫戚,反而给人一种正在日光浴的大型狗般的安详气息。微微下垂的眼角更加深了这种印象。

「发生什么事了吗?」

「嗯,刚送来了一件新物品。接下来得开始进行监定工作才行。」

葛奈持说完後,微微退开身子。似乎是在说:你可以进来没关系哦!而原本应该在自己身旁的爱达早就飞窜进房内,待在天花板附近眺望著聚集的人群,所以杜德里也只好恭敬不如从命。辛西雅虽然有些畏缩,但仍是慌张地跟在杜德里身後。

「那是很稀奇的东西吗?」

「现在才要开始调查,是圣经哦。」

葛奈特指著桌上。放置在上头的,是一本古老的书籍。

深紫色皮革装订的书本上,用烫金写著书名——『Holybible』。书本看来十分厚实,但远远地看不出它有什么特别的价值。

「据拿来的人所说,这是一本上百年的排版错误圣经哦。」

这些话让杜德里眨了眨眼。

「那个……圣经如果有排版错误地方,那么它还有价值吗?」

他微微抬起单手发问,葛奈特就「啊啊,这样啊」地低语。

「大家可能都不太清楚吧。印刷书本时,是由排字工人用活字排版的对吧?」

杜德里轻轻点头。

一但是在排字时一定都会产生失误,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毕竞字数太多了。」

充斥在街头巷尾的报纸和书籍中,排版错误也是层出不穷。多数书籍会在下一版加以订正,但报纸也就只能维持原样了。

一但是,这世上有一本书是绝对不容许排版错误的。那就是圣经。毕竟那是论述上帝的书籍啊,不能将错误的言语传达给世人。」

经他这么一说,杜德里又再次望向深紫色的圣经。

「也就是说,排版错误的圣经,很罕见……吗?」

「说罕见也是罕见吧。因为若是发现出版的圣经中有排版错误,通常都会立即回收。而且一旦被查到有排版错误,印刷业者将会被处以高额罚金甚至处刑。所以业者会耗费相当多的时问校正,自古以来,这种东西就非常稀少了。」

「……圣经的排版错误,这么严苛啊。」

杜德里喃喃说著,葛奈特不禁轻笑出声。

「是啊。最有名的一本排版错误圣经便是『奸淫圣经』。」

虽然杜德里算不上是虔诚的信徒,但那个词汇同样让他大吃一惊。

「距今二百年前左右,发行了一本钦定翻译圣经,在出埃及记中摩西十诫的第七条中,『Thoushaltnotcommitadultey』(不可奸淫)中漏掉了『not』这个词汇,结果就变成『Thoushaltcommitadultery』(可奸淫)了。」

「……那、那真是糟糕。」

尽管是个极小的错误,但若说这些就是神的语言,神职人员一定会很震怒吧。从古至今,神职人员的力量就都相当强大。

所谓的钦定翻译圣经,是指大约两百年前,国王下令将原经典为希腊文的圣经翻译成英文。白此之後,*英国国敦基本上都使用英译版圣经,现在全国各地都能看见这本圣经。(译注:由英格兰国王亨利八世创立,教会最高权力者是英格兰国王,教区包含英格兰、威尔斯;但不包括苏格兰、北爱尔兰。)

「然後,听说印刷了那本圣经的业者被科以钜额罚金,结果付不出来就死在监狱之中。当然那些圣经都被回收了,但当时没有回收彻底,所以还有几本残留下来。」

「哇——……」

经过这番解说,杜德里不禁发出感叹声。他还以为排版错误的圣经没什么大不了的,但若背後有著这些历史背景,那的确相当具有价值。辛西雅也佩服地点著头。

「嗯,不知道这本圣经是否能与那本书匹敌呢。』

当葛奈特这么说时,聚集在一起的其中一名馆员呼叫著他。葛奈特走近馆员们,杜德里和辛西雅也从後方窥视情形。

「好像真的有漏掉词汇。每篇文章都很奇怪。」

馆员对葛奈特扬起下巴指著圣经。听对方这么一说,葛奈特坐在椅子上,翻开圣经的书页,然後以非常快速的速度开始阅读。

「奇怪的地方……漏掉的词汇,首先是『morning』。」

葛奈特一说,一旁的馆员就慌忙拿出纸笔,开始抄下词汇。馆员们和杜德里听著葛奈特接二连三念出的词汇。转眼问就来到最後一页。

「……全部就是这些。」

葛奈特啪地一声阖上圣经。杜德里面对他那如疾风般的阅读速度,不禁看得张大了嘴。他回过神後,连忙询问身旁的馆员。

「那个……难不成葛奈特先生记得圣经全部的内容吗?」

杜德里出声询问的那个馆员似乎也认得他的脸。对方一脸诧异地「嗯嗯」低喃之後,自豪地介绍起自己的同僚。

「他可以说是这座博物馆的『行动目录(walking•catalogue)』呢。圣经只是基本知识之一吧。」

「……『行动目录』?」

对这个陌生的字眼,杜德里开口发问,而馆员也骄傲地为他说明起来

据说葛奈特在将圆形阅览室的书本归回书架上时,几乎完整地记住了摆放位置,甚至相当详细地记得每本书里头的内容。也就是即便面对那大得惊人的圆形阅览室,他的记忆力依然出类拔萃。到底要有多大的能耐才有可能办得到啊,杜德里百思不得其解。

「啊……」

杜德里再次惊叹出声,葛奈特走近後露出苦笑。

「我只是刚好很擅长这一方面的事而已。多亏如此我才能从事这份工作,这也算是种幸运吧。」

葛奈特耸了耸肩,一点也不自傲。或许对他而言那样是理所当然,但杜德里益发觉得钦佩不已。

「错误这么多的圣经还真是少见,为何这一本没被回收呢?」

「话说回来,问题在於这本圣经是在哪一年、由谁所印刷出版的。版权页有写什么吗?」

「封面装订的确很古老又坚固,但是……」

在圣经前,馆员们又开始七嘴八舌争相讨论起来。这么一来,杜德里也完全插不上嘴,他正想著差不多该离开了,欲开口对辛西雅这么说时——

「到底是在吵闹什么。」

门口处传来的声音让全场瞬问安静下来。杜德里吃惊地回过头。

一名老人站在那里。年龄大约和帕尼兹相同,已过六十岁了吧。个子虽然不高,但他的背脊像是塞了根钢铁般伸得笔直,身形略瘦,穿著一件整齐合身的衣服。头发几乎全白了,有著醒目的鹰钩鼻,眯起的眼睛像针一样紧紧瞅著馆员们。

他给杜德里的印象正好『与帕尼兹完全相反』。尽管年龄和那位馆长相近,但和帕尼兹硕大的体格相较之下就显得娇小许多,一个豪放磊落,一个看来就神经质到令人觉得他从头到脚都很不对劲。

「麦汀部长……」

某位馆员如此轻声叫著。那是杜德里从没听过的名字。辛西雅怯怯地抬头望向杜德里。

「怎么回事,为什么吵吵闹闹的?在这种地方闲聊偷懒。」

一个名叫麦汀的老人快步走进房间,瞥了一眼桌上的圣经。

「这本圣经怎么了吗?」

「啊……这本圣经是今天才送过来的。听说是有百年以上历史的排版错误圣经。」

麦汀当然十分熟知何谓排版错误圣经吧。他冷哼了一声瞪向圣经,馆员们和杜德里都不由得吞了口口水屏息以待。

「你说这是古文物?」

「是的。所以现在开始打算要进行监定……」

「别说蠢话了。这玩意没有那么古老,只是看起来像而已。

麦汀迅速断言。馆员们一阵愕然,连杜德里也瞠大双眼。

「……这个您看得出来?」

杜德里不自觉地出声询问。麦汀和馆员们一同转头看向他,他不禁缩了缩身体。麦汀对若非馆员的杜德里和辛西雅露出惊讶的神色,瞪著附近的馆员问道:

「这两个小鬼是谁?你们怎么可以让馆外人士进到这种地方来?」

「啊……他们是帕尼兹馆长的客人。偶尔会来这里……不过还没有看过那一位小姐。」

听完馆员支支吾吾的解释,麦汀的表情瞬间起了变化。仿佛被人逆鳞触摸似的横眉怒目。被他那双细长眼睛一瞪,杜德里像是被蛇盯住的青蛙般浑身僵硬。

「那个……非常抱歉,非馆内人士还来打扰你们。我是伦敦大学国王学院一年级生,她是巴纳度男爵家的千金……」

他手足无措地自我介绍。麦汀听见『男爵家』这个词汇,只是挑了挑眉,随即发出一声冷哼。

「那个*烧炭党的余孽,这次是带了小孩子进来啊。那个大蠢蛋对於这座博物馆到底要随心所欲到什么地步才肯罢休啊。而且完全没有识人的眼光。」(译注:19世纪义大利的秘密组织,主旨是统一义大利。在这里是麦汀对帕尼兹的讽刺性称呼。)

看来他是拐著弯在骂杜德里。此时杜德里觉得时光像是倒回以往就读公立高中时,只能楞楞地接受高年级生的训斥,完全不容反驳,只能安静等待暴风雨过去。

麦汀又冷哼了声,瞥了圣经一眼。

「这种东西一看就知道了。毫无风格、风格啊。」

即便他如此说明,杜德里依然一头雾水。但麦汀似乎已经对圣经失去了兴趣,迅速转过身打算走出房间。

「你们也不要一直钻研那种东西,快回到白己工作岗位上吧。」

麦汀最後丢下这么一句话便转身离开了。

等麦汀的身影完全消失之後,房间内的气氛马上改变。原本紧绷的感觉立即消失,馆员们一个个虚软地松了一口气。

「……那个,刚才那一位是谁呢?」

辛西雅问道,但杜德里也回答不出来,於是他一脸困惑地看向葛奈特。葛奈特用著自制的声音回答:

「他是手抄本部部长。在这座博物馆里,他的地位仅次於馆长。」

「手抄本部部长?」

杜德里并不熟悉馆内的组织,因此葛奈特又十分亲切地为他说明。

这座博物馆依据收藏品分成好几个部门,其中负责处理图书的部门分为两类。也就是负责近代印刷图书的印刷本部,和收集以前手稿的手抄本部。而後者的部长就是麦汀。

「我听说过帕尼兹馆长也是图书部门的人,那馆长呢?」

听见杜德里说的话,葛奈特明显地浮现苦笑。

「帕尼兹馆长是前任的印刷本部部长。」

葛奈特露出别有含意的笑容。杜德里隐约地了解个中含意。他想起方才麦汀震怒的神情。

「……难不成,帕尼兹馆长和麦汀部长感情很不好?」

「也不是说感情不好,因为我国与法国仍处於和平状态。」

「所以这两个人不合,就某些意义上来说也是无可奈何。」葛奈特又接著说道。

由於馆长也称作司书主管(Principallibrarian),就这一点来看,不难明白馆中最重要的便是图书部门。事实上,历代馆长都是从图书部门中选拔而出。而图书部有两个部门,所以有两个部长。以往,这两个部长的职位分别足由帕尼兹和麦汀来担任。

两人围绕著馆长之职互相竞争——而获得胜利的人则是来自异国的流亡者帕尼兹。据说决定出人选後,麦汀便十分消沉、面容憔悴。所以直至现在,只要一看到与帕尼兹相关的人事物,就会忍不住出言讽刺。

「原、原来如此……」

「嗯,不过那两个人原本感情就不好了呢。你自己想想看,你觉得那两个人有可能合得来吗?」

杜德里稍微想像了一下,顿时泄了气。姑且先不提帕尼兹,他对於麦汀的印象就只有刚才那样,但不用多想也知道。他们两人绝对不可能处得来。

「……我非常了解。」

「那么,你们是要来找帕尼兹馆长吧?不过去好吗?」

听见葛奈特说的话,杜德里才猛然回想起来。他的注意力都被排版错误的圣经给拉走了,非得去打个招呼不可,而且辛西雅还在自己身旁,已经没有时间慢慢来了。

「那个,真是叨扰你了。非常感谢你告诉我们这么多。」

「嗯。欢迎下次再来。」

葛奈特豪迈地笑了起来,两人握手道别。杜德里和辛西雅离开房间之後,走在前往馆长室的走廊上。

「有好多人在这座博物馆里工作呢。」

辛西雅心里感到十分敬佩,杜德里也点了点头。馆长帕尼兹是位很有个性的人,他的众多部属也拥有自己的特色。他们是因为长期面对那些历史文物,也跟著培养出自己独特性格的吗?

「没有、风格吗?不过我也想要早点到达他们那样的程度。」

辛西雅一个人点著头。这时杜德里想起拉尔夫对古董有兴趣,而且有基本的监定能力。

「辛西雅你也对古董之类的东西有兴趣吗?」

「是的,可是我还需要多加努力呢。」

哥哥他们也部有在敦我,辛西雅又补上这一句。看来拉尔夫对古董的爱好是源自巴纳度家的血统。

「所谓的风格,真是有趣的表现。」

这时爱达也插嘴说道。当然,辛西雅并不知道。杜德里用视线询问头部上方的她,飘浮在半空中的爱达只是耸了耸肩。

「正如那个老人所说的,那本书上没有年代的累积。他说那只是伪装成很古老的书籍而已,的确是如此没错。」

爱达一个人点著头。她拥有不同於人类的知觉,能感觉到残存於物品上的意念,既然她这么说,那就没错了吧。这就表示那个麦汀正确地看出了破绽。

这么说来,即便麦汀败给了帕尼兹,但他仍然是这座博物馆的主管之一。就表示他监定物品的眼光相当准确吧。

「原来如此……」

在他低语的时候,他们抵达了最初目的地的馆长室门前。看来帕尼兹就在里头。

调整些微的紧张情绪之後,杜德里轻轻敲上那扇门。

杜德里和辛西雅一同在馆内漫步。

向帕尼兹简单打过招呼後,辛西雅到展示室去消磨时间。杜德里则待在圆形阅览室埋首写作业,但今天他却莫名地有效率。爱达还挖苦地说了一句:「看来有那个小女孩在,你就相当振作呢。」

这座博物馆占地宽广,展示品也相当众多,所以不可能来个一、两次就能全部参观完毕。由於杜德里这阵子常来,此刻的他相当有信心能专业地介绍展示室里的物品。他针对几样他了解的东西,试著对辛西雅解说。

「哦,这个很有趣呢。」

杜德里的眼神停驻在几幅图画上。在薄而粗糙的纸上,描绘出黑色的纤细轮廓线,虽然不是油画,却用卜了红蓝等鲜艳的色彩。画中描绘著一种类似龙的动物、老虎,还有穿著陌生服装的男子等等图样。

「这也是某个国家的神明吧。」

「我记得这是东方国家……应该是中国的神祗吧。」

「你知道的比我还更详细呢。这次由辛西雅来替我介绍好了。」

听到杜德里这么说,辛西雅红著脸腼腆地笑著。杜德里也不禁跟著微笑起来时,此时头上再度传来冷冷的声音。

「你想寻求我以外的神明吗?」

是爱达。虽然他想说并不是那样,但站在辛西雅身边,他无法出言反驳,只能忍不住往头上一瞪,辛西雅因为他的举动呆了呆。正当他想著该如何解释时,有人出声叫住他。

「你好,又再次见面了呢。」

犹如唱诗班孩童的歌声般,十分高亢可爱的声音。但是那个语气中所蕴含的稳重,并不是小孩子故意学大人说话时所能装出来的,明显是成人的声音。这么具有特色的嗓音,杜德里应该听过一次就会记得,但他却完全没有印象。

他转过头,想知道到底是谁叫住了他,看见一个人正朝他走来。www.lightnovel.cn9

「……请问你是?」

杜德里一脸讶异地问道。

定过来的是一名女性。她盘起淡乾草色的金发,身穿浅褐色服装,帽子上也几乎没有任何装饰,打扮十分朴素。以女性来说算是中等身高,外观上没有什么令人印象深刻的特徵。

不久後,她走到杜德里他们眼前,五官清晰地显现出来。细长清秀的茶色眼睛目光锐利,肌肤白皙地令人吃惊,有著薄薄双唇的五官端整,但比起一般女性的温柔与甜美,而且她的美貌更显得聪明与伶俐。从外表很难推测出她的年龄,但杜德里估计她大概比自己年长几岁吧。

之所以会给人目光锐利的印象,可能是因为她戴著眼镜吧。从她那副讲求实用的不锈钢眼镜後方,可以窥见一双微微眯起的眼睛。外貌给人的印象,与她天使般的声音真是天壤之别。

「……那个,我们之前在哪里见过面吗?」

杜德里提心吊胆地问道。尽管他不太擅长记得别人的长相,但面对一个戴著眼镜的女性,应该多少会有一点印象才对。但是他思索了好一阵子,却还是想不起来。

「我们前天才见过面哦。」

她亲切地微笑著。面对眼前歪著头皱著眉的杜德里,一副无害的样子,感到很有趣地看著他。

「容我非常失礼地请教您……是在哪里见过呢?」

杜德里终於举白旗投降。他斜眼瞥了一眼爱达,但也不能在旁人面前问她。

她不知为何笑得非常不怀好意。

「我前天捡到了你的日记簿。因为听见了我的名字,不由得就……」

听见日记簿这个词汇,脑海某个角落的记忆苏醒过来。对了,他记得之前和拉尔夫、辛西雅三个人走在路上时,遗失的日记簿被捡了回来。但那不是一名男性吗?而且那名男性还帼当地矮——

「……啊——!」

杜德里不禁指著那名女性大叫出声。展示室里的几个人都被吓得转头看向杜德里,但他本人没有时间注意这点。辛西雅则是慢了半拍才醒悟,瞪大双眼用手捣住嘴角。

那时候,他还觉得那个男子身高过矮、声音也很奇怪。但如果是女扮男装的话,就说得通了。以女性来说,这样的身高是刚好的,声音多半也是经过伪装,才变成那样。

「您明白了吗?」

女性扬起嘴角微笑,优雅地向他们行礼。这个举止反而比较接近男性。

「什、什……」

杜德里只能结结巴巴地开口。他从没有听说过有女性穿著男装走在路上。因为是伦敦,所以才会有这样的女性吗?

身旁的爱达则是放声哈哈大笑。回想起来,她之前在街上时也是别有深意地笑著。恐怕她在那时候就已经发现她是位穿著男装的女性了。辛西雅或许还很不敢置信吧,不停来回看著杜德里和女性。

「为、为什么……」

「因为所有人都跟你们一样感到非常惊讶,这样很有趣。」

女性若无其事地说道,耸了耸肩。杜德里更是无言地张大嘴巴。

「唉呀,开玩笑的。可以说那是兼具兴趣和实际利益吧。」

实在很难让人相信这是她的真心话,但女性只是一味咯咯笑著。

「实际利益究竟是指……」

「我在工作。那样的打扮比较方便。」

「工作、吗?」

从事工作的女性并不多,因为女性是『家庭的天使』,良家妇女并不会亲身从事工作,这是她们的矜持,尽管有不少女性寄宿在别人家庭,当一名教导小孩初等教育的家庭教师,但那是寡妇或需要金钱的女性少数可以从事的工作。

然而这名女子看来并不是家庭教师,杜德里难以想像她从事著什么样的工作,只知道那是一份需要扮男装的工作。

「是的,我是一名报社记者。」

听她这么说的时候,杜德里实在很担心自己那快脱臼的下巴是否能恢复原样。

「那位女性……扮成男性到处采访报导吗?」

辛西雅双眼带著怒气望向女性,对於接受贵妇人数育的她来说,实在无法接受这位女性的生活方式。

「女扮男装这种事,根本就违反圣经的教诲啊。女王陛下一定也会叹气吧,竟然会有这么不谨言慎行的女性……」

辛西雅难得语气强硬地愈讲愈激动,但那名女性听了并没有发怒,反而是苦笑地看著她。这让辛西雅的怒火越发上升。

「虽然我并不知道您的身分地位为何,但女性实不应该随便打扮成那副模样在外游荡。为此……」

结果她竟然开始训话起来。但馆内禁止喧哗,杜德里连忙制止辛西雅。他将手放在她肩膀上轻轻摇了摇头,辛西雅似乎还无法冷静下来,却仍将主导权交给杜德里。

对杜德里来说,这名女性所说的话也是他无法想像的世界,但总之他决定先免除客套话切入正题。

「这真是……那么,您今天也是为了工作来到这里?」

停止烦恼的杜德里,露出无意义的爽朗笑容。

「是的,我有样东西想请这里的人士帮忙监定。」

听见监定这个字眼後,杜德里立刻想到一样东西,一样刚刚才见过的东西。

「……排版错误圣经?」

「唉呀,您知道啊?我才刚把那东西交给馆员呢。」

才轻声说出口,她就出现明显的反应。双眼闪闪发亮,彷佛一切都正合她意地挺直了身体。

「是的,我和这里的馆长算是有点交情。」

「是吗,那是前阵子一位老朋友让给我的东西,想说这里头会不会有历史性的发现。为了证明,才带来委托监定。」

这么说来,杜德里想起一件事。

「说到排版错误圣经,我前阵子也在报纸上看到过一篇报导哦。最近很常发现那种东西吗?」

杜德里一说完,那名女子就掩住嘴角,噗哧笑了出声。

「没那回事哦。因为写那篇报导的人大概就是我。」

杜德里花了一段时间,才明白她话中的意思。的确,那篇报导旁也标明著撰稿记者的名字。拉尔夫曾说过那是最近评价不错的一位记者。而且她刚才也说过什么听见自己的名字之类的话。的确叫作……

「雷恩•亚邦斯……」

他说出记忆中那个模糊的名字之後,女子的白皙脸颊,飘上了两抹红晕,她更加靠近杜德里,抬头望著他,杜德里不由得退後一步。

「你该不会……是雷恩•亚邦斯吧?」

「是的,正是如此。」

女子肯定地连连点头。杜德里退了几步後,女性才终於停止前进。

「你用了男性的笔名?」

「是的。用本名的话会很糟糕。女性担任记者会遇到很多棘手的事情。」

她叹了口气。尽管杜德里从没想过那些言词激烈的文章会是由一名女性所写,但是一旦认识了这么一个古怪的人物,他突然觉得不管对方是男是女都没什么大不了的。那名女子不知是否因为杜德里知道自己的事情而感到格外开心,迟迟不肯离开杜德里身边。这时面红耳赤的辛西雅窜出来,扯著杜德里的手臂,往後再拉了一步。

「那么,请问你的本名是什么呢?」

杜德里突然出声询问後,这才发现自己也还没有报上姓名。

「我是杜德里•莱纳斯。在伦敦大学国王学院就读,主攻法律。」

「原来你还是个学生。这么说来,你是以当上*讼务律师为目标吗?」(译注:Barrister,依据英国法律,可以在法庭上进行辩护的律师:另一种是事务律师,没有出庭资格,仅能从事法律相关文书工作。)

「我是辛西雅•巴纳度,是巴纳度男爵沃尔特•巴纳度的第四位子嗣。」

辛西雅以毫无瑕疵的完美动作向她行礼。仿佛是想让那位她不认为是女人的女性见识何谓真正的淑女,杜德里第一次看见辛西雅如此盛气凌人,不禁感到有些困惑。

「我和这位小姐的哥哥是朋友。您是?」

「我是海伦•安•艾薇丝。能与自己的读者见面,我也感到非常光荣。而且我很少有机会报出自己的本名。既然这么难得,你们愿不愿意再多聊一会儿呢?还有,我们可以停止这种多礼的说话方式吗?」

说到最後,她突然改变语调。从优雅的用语变成十分粗鲁的说话方式,面对她突然的改变,杜德里显得有些手足无措。看来她的变装不仅仅限於穿上男装而已。尽管辛西雅一脸不满,但此时也不能随便抛下海伦不管。

「……好、好啊。」

杜德里仓皇失措地点点头,海伦满意地微笑起来。这么一来,她拘谨的印象也变得柔和许多,散发出较为恬静的气息。

「她的哥哥还称赞过你呢。说他最近发现了一个有趣的记者。」

「实际上我可是相当劳碌奔波呢。甚至还有一些无用之辈,竟然说那些事件只不过是我在自导自演。」

海伦加上一些动作说著。先不论她的性别,那些犀利而激烈的文章似乎不是伪装出来的,而是她与生俱来的性格。杜德里只能为她的气势所慑服。

「……那可真辛苦呢。」

「很辛苦哦。那种辛苦啊,可不是就读大学的公子哥儿,或者是男爵家的千金能够明白的。」

海伦讥讽地说道,轻笑了声。她突然望向身旁的玻璃柜,杜德里和辛西雅也跟著看过去。

「上面画的足什么呢?」

「这是出现於中国古老传说中……描绘类似於神那种存在的画。」

三个人同时望著玻璃柜里头。那是方才也看过的、描绘在薄纸上的一幅图。

「不管在哪个国家,大家都会认为这是神呢。」

海伦轻声低语。

「明明没有任何人看过所谓的神,却全都擅自勾勒出根本不知是否存在的事物,并穿凿附会地加上各种想像,简直跟笨蛋没有两样。而且还因此让神职人员作威作福。从古时候开始,就有很多事件是教会引起的。」

海伦的表情赫然蒙上一层阴影。杜德里并末附和只是默不作声,但辛西雅则是明显地皱起眉头。

「唉呀,你竟然这么不虔诚。」

辛西雅愤慨不已。另一个人的反应则更为激烈。

到目前为止,爱达只是一直飘浮在杜德里的上方看著海伦,听到海伦这番说辞,气得她柳眉倒竖,脸色发红,然後飞降至海伦身边。尽管杜德里知道海伦察觉不到爱达的存在,却仍然焦急地伸出了手。

「喂……!」

爱达的气势看来像是想痛扁海伦一顿。但或许是因为她听见了杜德里的声音,啧了一声又飞到半空中。才这样想著,爱达就朝海伦的头狠狠踢了一记。爱达并非像踢杜德里时那样化为实体,所以海伦完全没有感觉,但对於看著两人的杜德里来说,那画面让他直冒冷汗。

杜德里能了解爱达发火的理由。她明明就确实存在,却被单方面地彻底否定,如此遭人轻视也难怪她会感到愤怒。但面对不知道有爱达或同类神存在的海伦,他也无法说明。

「喂,你打算让这个女人说个尽兴吗?」

爱达恶狠狠地瞪向杜德里。

在辛西雅和海伦面前他无法回答。杜德里来回地看著海伦和爱达,明明是冬天,但他额头上却不断地冒汗,两人皱著眉头注视著这样的他。

「你们是虔诚的信徒吧,我可能说了不太中听的话。」

海伦所说的内容,的确不太适合告诉初次见面的人。她客气地向对方道歉,但杜德里也无法同意。他确实是『信徒』没错——但信仰的并非海伦所想的『神』。

而身为杜德里的女神——爱达,又露出一副想对海伦吐口水的表情。看来她对於自己无法轻易实体化感到相当不甘心。

「这个什么也不懂的蠢女人。给我记住。」

再这样下去,海伦可能会在不久的将来遭到天谴,但杜德里还是什么也不能说,只能任凭视线在两个女人之问游栘。虽然情况根本截然不同,但他觉得自己好像是一个劈腿被发现而遭到指摘的男人。

「……那里有什么东西吗?」

海伦似乎是察觉到杜德里一直偷偷瞥向爱达,便偏著头追循他的视线前方。她望著爱达所在之处,皱著眉眯起眼睛。

「……有什么东西吗?」

由於海伦的视线一直定在爱达身上,杜德里战战兢兢地发问。只见海伦摇了摇了摇头别开目光。

「不,没什么。」

这句话听来反倒像是在说给她自己听。

爱达露出更加愤怒的表情,但由於无法训斥海伦,她不断咕哝抱怨,再次飞近天花板。这样看来,承受她牢骚和怒气的人一定是杜德里。想像著不久的未来,他的肩膀不禁抖了一下。

杜德里也不想一直被爱达怒目瞪视,正当他苦恼著不知该如何改变话题,海伦从怀中拿出怀表,看了看表盘,「唉呀」地轻叫出声。

「我得去朋友家一趟,差不多该告辞了。」

虽然对海伦有些过意不去,但杜德里在听见这句话後稍微松了口气。

「那么,下次再会。」

「是的。我很乐意。」

在她富有魅力的笑容注视之下,杜德里有些心跳加快地回答。海伦又定近杜德里抬头仰望他一阵後,深深一鞠躬。

「那么,日安。」

和在街上相遇时一样,海伦轻轻地挥著手转身离开,快步走出展示室。

确认已经看不见她的踪影之後,辛西雅又挨近杜德里身边。她的双颊仍然因发怒而显得徘红,她瞪视著海伦离去的出人口。

「伦敦有各式各样的人,但竟然也有那种恬不知耻的女性呢。而且我明明就在旁边,她居然还那样子找杜德里先生攀谈。如果那位小姐身边也有某位绅士护卫她就好了。」

「对不起,我并不想让辛西雅口出恶言的。」

「不,这不是杜德里先生的错。」

辛西雅终於转而看向杜德里。他正轻轻地拍著她的头,辛西雅总算是冷静下来,愉悦地眯起眼睛。

「的确,我们并不常看见像她那样的女性。但面对一个初次见面的人,说话下能如此苛刻。她会认为辛西雅很没礼貌哦。」

身为年长者的他也稍微对她说了敦。辛西雅沮丧地垂下双肩,低下了头,杜德里又一次轻抚著她的头。

「那么,我们到去下一问展示室去吧。」

辛西雅马上眼神为之一亮,跟在杜德里後头继续往前走。他从眼角余光瞥见爱达在两人头上跟了过来。

这座博物馆也有许多与神相关的展示品。两人浏览著其他地区的宗教性物品时,爱达忽然飞落王杜德里身旁。

她的表情阴郁,似乎在沉思某件事情。恐怕是刚才海伦的话还冰冷地残留在她心中。爱达明明确实存在,却被当作根本不存在,还遭到恶意眨低,难怪会不高兴。正当他想小声地告诉她『别在意』时,爱达带著苦笑面对杜德里,伸出手指轻轻弹了弹他的额头。

「好痛……不痛耶?」

杜德里反射性地闭起眼睛,却没有感受到疼痛。爱达常常将脚实体化踢他,所以他以为这次也是如此,但看来这次只是做做样子。辛西雅担心地抬头看著他,杜德里慌忙摇手带过。

过去爱达长时间遭到人们遗忘,甚至被埋在黄土之下。她只能默默注视著人们兴起对其他神明的信仰,而自已却惨遭人们抹灭。现在她也感受到类似的心情吗?

「……神、吗?」

杜德里小声地脱口而出。尽管无法证明祂的存在,所有人却都深信不疑,教会拥有极大的权力,人们星期天也会前往教堂参加礼拜。神明因为人们信仰而存在。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不知爱达是否有听见他的低语,但她一句话也没有说。

当宿舍寝室的门叩叩响起时,杜德里正好在担任爱达的语言学老师。

「哦哦,原来人在啊。我送慰劳品来了。」

还在想说究竟会是谁呢,打开门後拉尔夫就站在那里。他手上抱著一瓶红酒和似乎装有白面包的纸袋。

「很久没喝了,要来一杯吗?你最近很少待在宿舍里吧。」

住宿的学生们常常聚集在某人的房间中起哄玩乐。杜德里以前也很积极地参加,但在与爱达相遇之後他就很久没参加这类活动了。

毕竞当杜德里和别人说话时,爱达就只能在一旁默默地听他们说话。他总是为此威到些许歉疚,所以没有什么参加的意愿。

杜德里瞥了旁边一眼,爱达虽然一脸不悦但仍轻轻点头。

「嗯。你等我一下,房间现在很乱。」

杜德里指了指身後。在一问不算大的宿舍单人套房中,他拿出来给爱达观看的报纸与书籍散乱一地。当他正打算著手整理时,拉尔夫却毫不客气地直接闾进来。

「我不在意啦。我知道你这家伙都不收拾房间的。」

拉尔夫对他的房间莫名地熟悉,从柜子中取出两个杯子倒入红酒。将一杯递给杜德里之後,一股脑儿地坐上了床尾。

「只有面包配酒还真是单调,又不是教会的*圣餐。」(译注:基督徒做礼拜时会用到葡萄酒与无酵饼,代表基督的血与肉。)

拉尔夫边喃喃抱怨边撕下面包咬了一口。杜德翠也拉过一张小椅子坐下,啜了口对方递来的红酒。拉尔夫对於各式各样的物品都有独到的眼光,他所挑选的红酒品质自然也不差。

「哦!好喝。」

「从一个熟人那边弄来的。第一个就想到要让你喝,戚谢我吧。」

拉尔夫嘴巴上虽然这么说,却仰头一口气饮尽红酒,杯子转眼问就空空如也。一点也威觉不出他正在品尝贵重红酒。

「这片土地的人,好像部很喜欢那种紫色的酒呢。」

爱达一脸不可思议地从一旁望著杯子。露出很想要尝看看的神情,但杜德里不知道非人类的她是否能尝出味道。要喝喝看吗?但他也无法出声如此询问,爱达又再度回到天花板附近。

「果然冬天时不喝点酒,身体实在暖和不起来。夏天不能早点来吗?我想快点开始练习划船。接下来的夏天你也一起来吧?不过,没什么用就是了。」

「……我就不用了。」

他望著锻练出好体格的拉尔夫,咕哝了几声。他常常在想,如果自己不用一直锻练身体,体型天生就壮硕的话,那该有多好。

「话说回来,辛西雅怎么样了?」

「她跟我说明天或後天会回老家。」

「这样啊,如果我也能再多陪陪她就好了。」

拉尔夫又再次坐上床铺,拿起一个面包递向杜德里。他感激地接下後,撕下一块松软的面包放进口中。

「小孩子会频繁到伦敦来还真是稀奇呢。虽然进入社交界後,每年都要来。」

大约从初春开始到八月的那几个月称为社交季,各处拥有土地的乡绅们…到这个季节l都会齐众在伦敦。本来是为了出席上议院的会议,但搬迁整个家族与其他上流阶级的人们进行社交也同时成为目的之一。

赛马大会和亨利皇家划船赛等等节日庆典也都在这个季节中举行,此外也会召开连日的舞会或晚宴。人们藉由这些活动加深交流,或者是寻觅适当的结婚对象。身为男爵家千金的辛西雅,总有一天也会进入那个世界吧。

「是啊。我的父母也很宠她,所以对她完全放任。」

拉尔夫莫名地露出苦笑,转眼问就迈向第三杯,但他完全面不改色。尽管杜德里知道拉尔夫酒量很好,但再这样喝下去,难得的红酒就几乎都跑进他的肚子里了。

他赶紧一门气喝完杯中的红酒,但他马上就後侮了。虽然是甜味的红酒,其实後劲相当强。杜德里能感觉到自己的脸一口气烧红了起来。总算想起自己酒量并不算好这个事实。

「你还挺能喝的嘛。很好很好,我再倒一杯给你,多喝点吧。」

然而拉尔夫还拿起杯子替他倒了第二杯,看起来丝毫没有醉意,杜德里深深觉得这真是不公平。

杜德里的脑袋开始恍惚出神,他几乎是无意识地拿起杯子靠近嘴边

「话说回来,关於辛西雅的事呢。」

拉尔夫靠近仔细盯著杜德里——看来是这样。脑袋昏昏沉沉的杜德里,也没有发现对方的神情出乎意料地十分认真。他只是含糊地反问「怎么了」。

「如你所说,那家伙再过数年就会进入社交界了吧。我想,依我父母的打算,可能会稍微提早她进社交界的年龄。」

杜德里思地一声点著头。

「因此,我父母也已经在商谈,是否要让她参加某些晚宴。虽然我也觉得他们太性急,但为人父母的就是这样吧。而那时候我们也应该已经在法学院研读,或许已经独当一面了。一

平常说话总是直接了当的拉尔夫,这次难得地拐弯抹角。满脸通红,脑袋又无法顺利运转的杜德里不太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只是茫茫然地喃喃念著「是啊~上得了法学院就太好了呢~」

「还有,嗯……就是我父母也十分在意,辛西雅所亲近、在意的男人是个怎么样的人。虽然我不想这么说,但我家是男爵而你家是乡绅吧?莱纳斯也是相当古老的家族,我足觉得没有必要那么在意啦,但总是会有人一直挑毛病。不过我想那不会成为决定性的因素。」

杜德里可以说是对拉尔夫的话完全没有反应,右耳听进去,就直接原封不动地再从左耳出来。拉尔夫望著嘿嘿傻笑的杜德里,不由得大大地叹了口气。

「……真是失策啊。我还以为稍微灌点酒会比较好沟通呢。」

拉尔夫搔了搔头之後,冷不防地紧紧抓住杜德里的头。

「你是怎么看待辛西雅的?一

结果拉尔夫还是决定循自己向来的作风。从正面瞪著杜德里,一字一句缓缓说道。酒醉後的杜德里似乎也察觉到那股非比寻常的气氛,眨了好几次眼睛之後,恢复了严肃的神情。

「辛西雅吗?我觉得她是个好女孩啊。既可爱又温柔,跟某个只会一直踢我头的家伙完全不一样。」

拉尔夫十分後侮,早知还是该在清醒的时候提问。至今两人的对话完全没有交集,就算再说下去也毫无意义。这种事或许平时直接问就好了,但一想到自己必须这么做,便感到莫名火大。因为辛西雅对他来说,也是可爱的妹妹。

「……可恶、要直接把这段话写在信上吗?」

他发著牢骚、皱紧眉头。刚才杜德里似乎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不是指辛西雅,而是其他人。

「你说一直踢你头的家伙,是指谁啊?」

拉尔夫没有发现,房间的角落中有个人因为他的问题惊慌失措。爱达本来一直在一旁无趣地望著两人对话,这时连忙蹬开空气飞王杜德里身边。如果让他人知道杜德里可以跟她这样的存在说话,他的处境就岌岌可危了。

「喂!你清醒一点吧。」

她只让指尖实体化後,轻弹了弹他的额头,但他完全没有清醒的迹象。反倒是头部唐突地向後倒去,拉尔夫不禁感到有点毛骨悚然。

「那还用说嘛。就是这个……」

杜德里回过神开始嘿嘿傻笑,然後回答起拉尔夫。他摇头晃脑地指向一旁,但拉尔夫无法理解他的意思。

「这个、什么?」

拉尔夫屏住气息注视著杜德里。杜德里像个坏掉的洋娃娃似的不停左右摇头——

「就是这个蛮横又爱乱用脚踢人的……」

「所以你到底在说谁啊?」

「这个……」

杜德里继续说下去——然後就从椅子上滚落在地,发出鼾声。

一个礼拜後,杜德里在街上买了一份『每日快报』。

自从知道那位海伦是记者雷恩•亚邦斯之後,他就开始产生了兴趣。那名女性究竟会写出什么样的报导来呢,他一回到宿舍打开报纸,就先寻找记者的名字。

海伦这次也是写了一整版的报导。视线一栘巨标题,他就瞪大眼睛。

「恶魔圣经?」

书写在标题的大型字体,又是个令人沭目惊心的词汇。奸淫圣经已经够骇人了,这个刺激性的词汇也毫不逊色。杜德里赶紧浏览内容。

「……怎么可能。」

他忍不住如此低喃。概略地浏览後续报导,他理解到那个词汇的意思。

成为报导题材的,正是那本排版错误的圣经。海伦在那本排版错误圣经於博物馆内进行监定的同时,将之前葛奈特所指出的排版错误之处做了详细报导,并将圣经中漏掉的词汇和位置详细地刊载於报上。尽管这些举动有些过於夸张,但应该是判断圣经可以引起人们的注意力吧。

那似乎是几天前才发生的事。阅读报导的人不久之後发现到了某件事——

他们将漏掉的词汇排列出来,像玩文字游戏一样逐一取出头一个字母。也就是如果字是『every』就取『e』,下一个字是『valley』就取『v』,以此类推。於是,头一个字母组合成了另一个词汇。

『evlisking』。也就是,『恶魔之王』。

察觉到此事的读者们,像是世纪大发现般,兴奋地向报社投稿。而报社也大肆报导这项消息,结果导致这个词汇出现。

紧接著,『恶魔圣经』这个词汇让人们陷入更加疯狂的状态。不应该出现的文字组合引发人们无比的兴趣。今天报纸上的大部分版面,都刊登著与这本圣经相关的报导。只要能获得读者的青睐,什么都可以拿来报导吧。

今日报导的大约内容就是这样——神圣的经典中出现了恶魔的文字,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是神的制裁将近、还是某人的恶意呢?本报社打算深入追查此一问题。文章本身相当夸大,明显是为了挑起人们旺盛的好奇心。

「……不过。」

要怎么做圣经里才会出现『恶魔』这个文字呢。不,所谓的排版错误便是手工印刷时发生的错误,会产生这种文字的话,应该是有什么企图吧。不管结论为何,这件事都令杜德里汗毛直竖。

「……不会往奇怪的方向发展就好了。」

听说印刷那本奸淫圣经的人最後死在牢狱中。毕竟这个词汇听来太过不祥,就算海伦的文笔依旧爽朗轻快,却也无法抹除杜德里心里的不安。他手上拿著报纸,一脸怏快不乐地低语著。这时——

「恶魔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爱达自头上出声询问。她指著杜德里手上的报纸,皱起眉头边读边跟文字奋战。

「恶魔……也就是与神敌对,会为人们带来灾难的存在……吧。」

这个极为一般的词汇,重新解释起来还真是困难。爱达带著充满怀疑的神情望著正屈指举例说明的杜德里。

「在我那片土地上也存在著那种观念呢。人类害怕疾病、地震、收成不好等事物。因此认为有些存在会为人们带来危害。」

那是古老宗教的思维。是人类对世界还不太了解的时代。

现在是科学时代,人们能够解释这世界上所有的疑团,却仍无法消灭恶魔这种观念。而恶魔、幽灵这些词汇也常常出现在人们口中,很多人喜欢这一类的话题。

「不……我听说过,教会所指的恶魔,是对古老神祇的否定。」

圣经中所述说的神为唯一真神,不承认有其他神祇的存在。教会得到权力推广信仰时,否定其他各地神明的存在,并且将之定义为恶魔或者是天使加入自己所编撰的体系中,进而成立了教会的软义。

杜德里说明完後,爱达脸上就浮现出讽刺的笑容。

「哦——这么说来,对你们来说我也是恶魔罗。」

她正是被现今宗教所否定、遭人遗忘的神祗。爱达仅是扬起嘴角微笑,但眼神却跟笑意差了十万八千里。

「不……我想、并不是那样子。」

无法忍受爱达凄厉可怖的神情,杜德里别开视线。他自己本身并不认为她是恶的象徵。不过爱达并非是在询问他个人的看法吧。但若问这个国家的国民、也就是他的同胞们是如何看待爱达的话,大多数的人会认定爱达是『恶魔』吧。但是,这又该如何向她解释呢?

思绪在脑海中不停飞转。爱达眯起眼睛注视沉默不语的杜德里——

「哼!我已经是邪恶的化身啦,原来如此。」

爱达小声呢喃著飞到天花板附近。

杜德里仍旧无法反驳。他明明知道只要对她说一声『并非如此』就好,但这四个字却如鳗在喉,怎么也说不出口。

回想起来,为何自己在遇见她的当下,没有把她当作恶魔呢?这个世界上应该只存在一位真神,但为何他那么轻易地就接受这位自称是神明的少女呢。她确实说过自己是古老的神祗,但那是有办法认定的事实吗?

杜德里并不认为自己是位虔诚的信徒,但他在出生时仍然接受了洗礼,也常常前往教会倾听牧师布道。很难乾脆地否定掉扎根在生活中、从小被教育至今的观念。他有种终於察觉到了内心矛盾的心情。

对杜德里而言,他应该敬畏的神只有一个,而那不是爱达。但他也不打算遵从圣经,指责她是恶魔。那么,她究竟是何种存在呢?自称为古代神祇的她,恐怕以现代的科学都无法解释清楚。

「……你。」

他抬头瞥了一眼天花板,红布在空中翻袂飞舞。爱达从杜德里头部上方俯视著他,可能是察觉到了吧,她轻轻地转过身去。他小心翼翼地观察她的表情,发现她的怒气似乎已经平息,但心情有点忧伤。

两个人都陷入沉默之中,最後爱达降落至地板附近。她轻轻扬起视线审视著杜德里的脸庞,而他正困惑地用至今从未有过的角度看著她。之前她总是高傲地在上方睥睨著他,而现在换自己低头看她,才发现爱达意外地纤细。

不过她的笑容一如往常地不怀好意。光是看到她以舌头轻轻舔了下嘴唇,他的心脏就漏跳一拍。

「那么身为恶魔的化身,我就告诉你一件事吧。是前阵子,你和朋友聊天喝醉的时候。喝得醉醺醺的你大声地对那个男人说……」

「……咦?」

前阵子他和拉尔夫在寝室边喝酒边聊天,但他只记得自己喝了红酒後就直接睡著了,几乎没有喝醉酒时的记忆。这么说起来他似乎有说了什么的记忆,但内容却完全不记得。

「我……我说了什么?」

他说了什么不妙的事情吗?在那之後拉尔夫并没再对他特别说什么,但其实暗地里却在捧腹大笑吗?

「这个嘛——」

爱达又扬起嘴角笑著,轻快地飞离杜德里身旁。杜德里呆滞地目送她的背影浑身动弹不得,额头直冒汗。自己到底说溜了什么呢。该不会脱口而出说了一些十分丢脸的事,例如他小时候掉进陷阱里这一类的话吧?

「等一下,你一定要告诉我。我到底……」

「你那种拜托方式我才不会告诉你。对了,对神明有所请求的话,至少要先送来三只羊当作贡品才行。」

爱达看来一点也不愿意告诉他,就算开口央求,她也只是放声大笑。简直就像是个恶魔一样,只有在这种时候杜德里才会这么认为。

「因为这样,我们也很困扰啊。」

博物馆馆长帕尼兹,难得地叹了一大口气。

一如以往来到博物馆的杜德里,在馆长室里和帕尼兹闲话家常。而一问到那个『恶魔圣经』的消息,他的回答便是刚才那句话。

「因为那位女记者清楚地写道,圣经正在博物馆中进行监定。换句话说,就是确定那个东西现在就在这里。拜此之赐,寄到这里的投书也叠得跟山一样高,也有人要我们马上展示那本圣经。」

帕尼兹似乎为此感到相当烦躁,焦虑地以指尖敲著桌子。他原本就已经够忙碌了,无暇处理这种麻烦事吧。

「果然引起大骚动了呢。」

「唉,大家竟为了这种无聊小事如此著迷。」

唉——地又传来一声叹息。

「那么,投书上说了什么?」

「像是现在马上就交给教会、烧了它吧、对社会大众公开、这是犹太人的阴谋……说了很多。你若是有空,也可以看看投书。」

「……不,我就不用了。」

看来对这件事有兴趣的人,比预想中的还要多。就连只是偶尔看报纸的杜德里都知道这项消息,那对一般人而言一定是难得的娱乐吧。

「而且也是因为那位女记者把报导写得既有趣又可笑。真是的,做这些让人头疼的事。就因为是个聪明绝顶的女性,才更麻烦。」

「您认识艾薇丝小姐吗?一

「啊啊,足那个使用男人名字的记者吧?虽然是个相当漂亮的美人呢。」

海伦看来是不太会宣扬自己为女性的那种人,但似乎也对馆长自我介绍过了。帕尼兹耸了耸肩,露出苦笑接著说道:

「聪明的女性是很高尚美丽的,但不能只是一味地动著歪脑筋,必须为了社会而运用这些智慧才行。就这一点来说,她还不够成熟。」

年纪比那位海伦还要小的杜德里,也只能「是——」地含糊回答。

「那位女记者,如果可以跟你同样可爱就好了呢。」

帕尼兹的脸转向杜德里身旁。爱达正在那里双手抱胸摆出臭脸。从走进博物馆之後,她的心情就变得不太好。

「先停止你那种宠爱小女孩的视线,我看了就讨厌。」

「你能够像这样马上顶嘴,我倒是觉得很开心呢。」

就算遭到爱达怒目瞪视,他仍轻快地一语带过。爱达「唔——」地低吟一声嘟著嘴看著杜德里。杜德里正想著她的确很孩子气呢,下一瞬间就被瞪了。

「你也认识艾薇丝小姐啊。算算时间,那位小姐也差不多快到这里了。因为我和她约好今天要告知她监定结果。」

「监定结果……果然是假的圣经吗?」

前阵子麦汀一眼就看出它的真伪。帕尼兹轻轻点头。

「麦汀说是就是,不过要证明就相当麻烦了。看来似乎是一个约略知道我们的监定方法的人所制作的吧,找不出作假的痕迹。」www.lightnov

就像证明真品一样,要证明赝品也需要具体的实证。

「不过,这本圣经不可能是百年以前印刷出来的书籍,这是我们得到的结论。若艾薇丝小姐将这件事写进报导中,这个愚蠢的骚动也会平息吧。」

帕尼兹话说到这,门上传来轻微地敲门声。帕尼兹打开门,一名年轻馆员站在那里,告知预约会面的客人已经到来。

「说人人到。那么,你也要一起来吗?」

听见帕尼兹的话,杜德里也跟著站起身。

然而,走出展示室的两人首先见到的并不是海伦。

「好像有人在大吵大闹。」

平常入馆者都是安静地观赏展示文物,但那明显是争执的声音,大到传至隔壁房间。恰巧在场的人们都面面相觑地小声交谈,馆内一片喧哗。

帕尼兹露骨地蹙起眉头。这位馆长对於扰乱自己博物馆秩序的人绝不宽贷。他的额头挤出深刻的纹路,大步赶向骚动的中心。杜德里也慌忙地跟在他身後。

到了人口附近,进入玻璃柜往左右两边排开的展示室後,那里似乎就是骚动的中心点。有好几名担任守卫的馆员,好像正欲压制住某个人。「你给我老实一点!」喧哗声中还穿插著馆员的怒吼,也听得见其他的声音。

「闭嘴、闭嘴!如果你们想玷污神的语言、那你们都是背叛者!」

极为洪亮的声音响起,杜德里和帕尼兹互看了一眼。

「……哦?」

爱达看来有些开心地哼了声,帕尼兹则走向馆员们身边。

一位中年男子被馆员压制在地板上。因为挣扎的关系,衣服都起皱了,布料上泛著一层油光,似乎没有好好清洗整理。男子的身高不高,体型与其说是消瘦,倒不如说是孱弱,颜骨都露了出来,满脸胡渣。他看来比较像是会出现在平民区酒吧的男人,而不是出现在这里。

只有眼神相当锐利。他的眼睛张得如铜钤那般大、瞪著帕尼兹的那幅模样,不单单只带有怒气,甚至让人觉得有些疯狂。

男人一看到帕尼兹马上又大声嚷嚷了起来,但帕尼兹没有理会他,先是询问站在一旁的馆员。

「究竟是在吵什么啊?」

「不……这男人一进入馆中,就对我们说烧了那本圣经。虽然已对他说过那是之後由我们馆方所决定,但他突然就发起狂来,叫我们交出圣经。然後总算是先制伏住他了……」

帕尼兹一脸厌倦地叹了口气。

「来这里这样说的人,你不是第一个。不过闹成这样的人,只有你哦。」

他终於对著男人说话。男人的头被压制在地板上,抬起视线看向帕尼兹。

「就是你吗?藏匿玷污神的语言的人!那你也是恶魔的爪牙!」

男子喋喋不休地口出恶言辱骂帕尼兹。使用背叛者、神的敌人等这类的字眼。帕尼兹轻声叹息,小声地对馆员说「先等他冷静一点吧」。

杜德里就站在後方注视著情况,突然有人轻敲了敲他肩膀。

「呜哇?」

由於他一直注意著骚动,冷不防被吓了一跳,发出了惊吓的声音。慌忙回过头後,看见那里有著一张熟悉的脸庞,表情不甚开心。

「海伦小姐……」

是海伦。她今天没有穿著男装,而是一袭嫩绿色的素雅服装。

「我是有事来找馆长的,这个骚动是怎么回事?这么一来,似乎暂时无法和馆长说话呢。真是的,真是意外的灾难。」

海伦瞥了帕尼兹一眼,轻轻叹了口气。杜德里僵硬地笑了笑。

「呃、这场骚动的理由不就是因为你的报导……一

毕竟让人们知道那本圣经存在的,就是海伦的报导。杜德里小心翼翼地试著说道,海伦却莫名地露出满意的笑容。

「是这样没错。不过,我讨厌工作被人打扰。」

似乎有所自觉,她苦笑著说道。两人又看向骚动中心的男人。

男人呼吸紊乱地瞪视著帕尼兹好一阵子,终於冷静下来之後,他的身体虚软无力、双眼也不再炯炯有神。这么一来,他方才那有些疯狂的气息也消失无踪,只是一个筋疲力尽的男人。帕尼兹以眼神一不意後,男人总算从馆员的束缚中获得解放。

男人慢吞吞地站起身,以混浊不清的眼睛环顾著四周。

「啊……」

看样子,他终於注意到围绕著他的人们冰冷的视线。他瑟缩著身子,仿佛想要立即逃离现场,但帕尼兹当然不会容许。

「看在你今天是第一次引起骚动,而且也没有人受伤,这回我就不加以追究。希望你今後不要再发生这样的情形。先报上你的名字吧。」

「……马修•凡克斯。」

男人以阴郁的声音回答。帕尼兹点点头。

「好,那么接下来的事就到里头问吧。带他进去。」

帕尼兹扬起下巴指示馆员,凡克斯便在两名馆员的陪同之下朝馆员工作区走去。确认完毕後,帕尼兹走至海伦身边。

「艾薇丝小姐。真抱歉,我来迟了。」

「不,我并不在意。」

海伦的举止宛若两人是对等的男性般,面对面地看向帕尼兹。

「不过,雷恩•亚邦斯的威力真是强大。居然连那种男人部出现在这里。」

「我总是期望读者们会有贤明的判断。没想到会引起这样的骚动。

两人互相迎以富含深意的笑容。站在一旁听著两人对话的杜德里,不知为何背脊发凉且忍不住颤抖。

「雷恩•亚邦斯……?」

这时,喊出这个名字的并不是杜德里一行人。正要离开展示室的凡克斯停下脚步。他回头看向海伦他们,那种光芒又回到眼中。

「……就是你吗?」

他只是轻声低哺,但话中所蕴藏的危险却不容忽视。帕尼兹向前踏出一步,杜德里也张开手臂护住海伦。

「你也摸了那本圣经吗?那么——」

这时身旁的馆员再度制伏住凡克斯,他的话因而中断。凡克斯一副又要再度暴动的模样,馆员们赶紧拖著他离开展示室。杜德里半错愕地注视眼前的情况。

「我会好好地训斥那男人一顿。用不著劳烦警察吧。」

等看不见身影之後,帕尼兹平静地说道。海伦表情仍然有些僵硬,但轻轻点头。之後总算按照原本预定,一行人一同走向馆长室。

「……那个,我也可以一起去吗?」

「唉呀,你不喜欢和我在一起吗?」

回答的人不足帕尼兹而是海伦,帕尼兹没有说什么,似乎对於杜德里一起来听他们对话没有异议。穿过一扇位於不显眼位置的门扉後,他们踏人馆员工作区域时,帕尼兹回过头看向海伦。

「总之,先从结论说起吧,那本排版错误圣经并非古物。我们的结论便是,这大概是最近所做的赝品。」

面对突然进入话题的帕尼兹,不只是海伦,杜德里也有些仓皇失措。

「那是刻意让它看起来很老旧而已。然而分析墨水之後,发现里头含有微量近年来才开始使用的成分。也就是说那个物品是赝作,没有什么历史性的价值。」

「……但是,那是排版错误的圣经吧。关於这一点呢?」

「今後,若那本圣经引起什么事件的话,它就会产生价值。例如,在博物馆内引起暴动之类的事。」

面对帕尼兹隐含讽刺的笑容,海伦一阵瑟缩。

「事实上,因为你的报导,已经发生过好几次刚才那样的情况了。思,不过都比不上今天的精采热闹。所以就我而言,希望你能尽早写出『圣经是赝品』的报导。这么一来,骚动应该也会平息吧。」

两人一边行走一边对话。杜德里从侧面看向海伦的脸庞,她很明显地…脸不快,眉头深锁,双手交叉抱胸。

「对这件事,你有什么问题吗?」

「不。并没有什么问题……吧。」

就连旁边的人都能感觉得到,她嘴上这么说,但心里却闷闷不乐。到底是为什么呢?当杜德里偏著头思考时,已抵达馆长室。

「那么,作为一名报社记者,请你报导出事实吧。」

帕尼兹转过头如此说道,打开馆长室的门扉。

泰晤士河是一条横贯伦敦市内的河流。

随著伦敦转变为国家的贸易中心,泰晤士河成为世界上航运量最多的河川。但同时由於工厂和民生废水,水质受到严重的污染,特别在夏天会发出令人难忍的恶臭。由於现在是冬天,还不至於无法在河边行走,但看著污浊的水流,想来心情也不是相当愉快。

「对了,听说七、八年前还曾经因为河水太臭,议会因此无法开会呢。」

步行在泰晤士河的河岸上,杜德里闲闲地开口说道。

而定在杜德里身旁的则是海伦。今天海伦穿著较为明亮的洋装,只是这样装扮就令她看起来焕然一新。不过帽子还是和之前一样朴素,眼镜底下的双瞳依旧锐利,所以还称不上如花似玉的美女。

前阵子和海伦在博物馆相遇时,她开口邀请他「要不要两人一起去哪里走走」,由於杜德里对这位名为海伦的女性有些兴趣,便一口答应了。所以现在两人便在河畔的步道上散步。

「像海德公园那一类的地方,不是比较适合散步吗?」

「我喜欢这一带。」

海伦这么说著,眺望著河川对岸。那里有著方才杜德里提出的话题中出现的建筑物。

西敏寺附近的国会大厦。那座如手臂般朝左右延展开来的偌大横长建筑物上,可以看见好几座尖塔,而最左手边耸立著附属钟塔——大笨钟。两人注视著那座在历史、政治上都有著重要地位的建筑。

「这一带……也就是说,你喜欢国会大厦吗?」

「是的……呐、如果扮成男装的话,我也能进入那座大厦吗?」

海伦停下脚步,眯起眼睛眺望河川对岸的大厦。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的哥德式建筑极为美丽,一时间难以想像之中有著为数众多的政治阴谋正要卷起轩然大波。

「不……可是,女性是不能够进入那座大厦的吧?」

杜德里一阵惊慌。由於只有男性能够成为议员,所以女性不能进入那座国会大厦。唯一的例外便是维多利亚女王,的确,海伦的男装十分完美,但也无法瞒过国会里的所有人吧十而且那里并没有松懈到放任身分不明的人进去。

「我开玩笑的,你用不著那么慌张啦。」

看来自己相当容易被女性捉弄。杜德里一想起爱达也常常像这样要得他团团转,就不由得无力地颓下双肩。

「话说回来,为什么想约我出来呢?」

前些日子海伦的邀请十分简洁,只是「要不要梢微走定」左右的程度。杜德里和海伦最近才刚刚认识,他并没有做出什么特别抢眼的表现,也不是会接受女性邀请的那种好色男子。

「如果我说是因为想和你加深戚情的话,不行吗?」

海伦毫不打算走离杜德里身边。她的指尖轻轻地划上杜德里的衣服,但他却完全无法动弹。即便隔著大衣,他仍能清楚感觉到她细白的指尖在身体上游栘。有点痒、又有点想暂时品尝一下这种触戚,使得杜德里的心情很微妙。

海伦白皙的脸颊上漾出桃色的红晕。她没有爱达的那种妖艳,而是一种更加强势的印象,使人联想到艳绿色的枝叶优雅地向天空伸展、绽放出白色花办的水仙。无论如何,杜德里不得不承认,她那对从眼镜下凝视著自己的眼睛十分具有魅力。

「既是伦敦大学国王学院的学生,又是乡绅出身嘛。将来一定会迎娶一位漂亮的太太,过著豪华的生活吧。而且前阵子在博物馆中,你在面对那个奇怪的男人时保护了我。」

对於杜德里而言,并不会对她的说法感到不愉快。因为社交圈中男女的恋爱,会围绕著爵位和金钱是理所当然的。但是杜德里是次男,没有继承家中财产的资格,所以像海伦这样的女性会找他攀谈,他相当惊讶。

「从一开始遇见你,我就觉得很不可思议。你常常会注视著远方,好像在看著那里的某个东西一样,那里到底有什么呢?」

听见这句话,杜德里吃惊地回过神来。因为杜德里是真的在看著头上一名常人看不见的神。不过总不能向她说出爱达的事情。

「那个、呃……」

杜德里摇晃地後退一步。终於不再感到窒息,似乎从一个束缚住心脏的枷锁中获到解脱。海伦一脸可惜地望著杜德里,之後扬声大笑了起来。

「我刚才说过了,用不著那么慌张嘛。那份老实可能就是你的魅力吧,但这么一来在社交界中就很危险哦。」

尽管她这么说,但女性三罪近,他就是会莫可奈何地手足无措。如果换成好友拉尔夫,一定是表现得如鱼得水吧。

「真是的,那种一眼就能看穿的恭维,你居然还上当。被这种企图心旺盛的女孩迷得神魂颠倒,真是让人看不下去,你这大蠢蛋。」

就连刚才海伦所说的『某个东西』——爱达也开口说话了。他抬起视线往头上瞥了一眼,爱达双手擦腰面对著海伦。她可能因为焦躁而不停移动著静不下来,甚至还做出轻踢海伦脑袋的举动。

来回看著两名女性,明明是在冻人的冬季,杜德里的额头却开始冒汗。自己明明完全没有做错事,反而是遭到捉弄的被害者,为什么要被如此责备呢?

「唉呀,你又在看了。不过,像我这样的美女就在面前,左顾右盼是不行的哦。」

海伦淘气地笑著,然後走离杜德里数步远。

「你的个性若是强硬一点,我捉弄你才更有价值。马上就上当的话,反而很无趣呢。」

她甚至故意在他面前鼓起双颊。杜德里至今对海伦的印象,就只有她是位精明的女性,完全想像不到她会像这样和男性攀谈。而且还奇妙地相当熟练。就算不穿露出肩膀的服装、不擦香水,女人还是能轻易地掳获男人。对於这件事杜德里甚至感到佩服。

「……但是,为什么找上我?」

「因为我想,如果和一位未来的讼务律师结婚,进入社交界就不是梦想了。」

她吐了吐舌。这个模样比较像海伦,杜德里不禁这么想。

「你不能进社交界吗?不在报社工作的话……」

「我家既不是能进入社交界的地位、也没那么有钱哦。和前阵子与你在一起、那个既可爱又不知民间疾苦的千金小姐不一样。」

海伦苦笑地耸耸肩。她又瞥了一眼国会大厦後,继续说道:

「说到艾薇丝家,在故乡的话还小有地位名声,但没有爵位。既无法谒见女王陛下,也不可能和各个贵族们来往。而且,父亲一定也不肯为我准备嫁粧吧。」

海伦仿佛事不关己地陈述,但那对於女性而言,应该是个很严重的问题。在这个女性的生存之道只有结婚一途的社会中,选择一个好人家有著重大意义。

「……你和父母戚情不好吗?」

「是的。」

海伦爽快地承认,脸上挂著一抹乾涩的笑容。

「虽然这是常有的故事。我母亲在我年幼时就去世,现在的女主人是继母。我和继母两人合不来,父亲也被继母吹了许多枕头风,所以只觉得我足碍事的存在。被送进寄宿学校时,还一年连一次也没办法回家呢。」

「那是一问糟糕透顶的乡下学校。」海伦又怨恨地加了这一句。那种事情常常发生——但实际上不能在她面前这么说。

「我父亲也相当地爱慕虚荣呢。明明没钱还随便雇用佣人,平常总是在赌博。那副样子还常常说什么自己总有一天也会进入社交界。就算有钱,那男人身上也根本毫无品行可言。」

「社交界……吗?」

在这个国家,不同阶级人们,各自居住於不同的世界里,而位於阶级顶端的,便是聚集著上流人士的社交界。尽管无法伸手触及,所有的人依然向往著那个世界、模仿上流人士的服装打扮、模仿他们的生活方式,尽可能地去接近那个顶端。

「你也想进入社交界吗?」

「是的。」

海伦表情一转,以开朗的笑容回答他。

「那么,为什么要当报社记者呢?还有,你是怎么成为记者的?」

「有一个名为卡特莱德先生的人,是我父亲的老朋友。因为那个人也认识我的母亲,所以很关心我。由於他人在伦敦,所以当我说我想离开家里时,他就帮我安排了伦敦的住处,也替我引荐了一位报社社长。」

海伦冰冷的表情稍微软化下来、语调也很温柔。听见与家人不合的她还有位庇护者,杜德里稍微松了口气。

「为什么要当记者吗……我想大概是因为想多少靠近那里一点吧。」

海伦的视线前方,是对岸的国会。

杜德里想起海伦所写过的报导。都是关於政治家的评论,书写风格既辛辣又富含亲切幽默。那是身为女性、又盼望著接近那里的海伦,才能写得出来的东西吧。以报导这种形式,的确多少能接触到自己憧憬的世界。

以女性而言,这是完全异於传统规范的存在,但杜德里并不觉得有何不妥。挺直背脊望著对岸海伦的站姿十分美丽。

海伦回过头看向杜德里,露出腼腆的笑容。这样的她有别於平常给人的成熟印象,显得有些孩子气。

「哼!又看得入迷了。你一点也没有学乖吗?」

这时爱达又出声对他说话。她轻飘飘地来到杜德里眼前,俯视著他。虽然不像刚才那般生气,但看来心情还是很差。

他并没有和方才一样被海伦捉弄,那他到底是做了什么才惹她如此生气?但他也无法如此反驳,只能无所适从地左右移动视线。

「你又做出不知在看什么的动作了呢。」

这时海伦蹦出这句话。爱达瞪了一眼海伦之後,飞离杜德里身边,而海伦则是看著他蹙起眉头。

「不……并不足、在看什么。」

杜德里只能如此回答。但海伦语气有些黯淡地说道:

「快点改掉你那种习惯吧。有可能会招致不必要的误解的。」

「不必要的误解?」

这举动的确有可能会给予他人奇怪的印象吧。杜德里偏过头後——

「你也不喜欢被强制带去教会吧。」

海伦以莫名不快的语气接著说。她别开视线、低垂著头。

「……曾经发生过什么事吗?」

海伦很明显是以个人经验对他提出建议。杜德里反射性地询问後,才在内心後悔是否问得太轻率了。看来自己真的应该多少学点如何对待女性比较好。此时海伦终於抬起了头,但她脸上的表情却是非哭非笑。

「呃、那个……是我问得太轻率了。」

「……那是从前,我还年幼、母亲刚去逝时的事情。」

杜德里和海伦两人同时开口。杜德里连忙闭上嘴巴,而海伦的眼神像是在望著比对岸国会大厦还要遥远的彼方。

「我的故乡在威尔斯的乡下,房子的四周就只有山、荒野和羊群那些东西。以前我就常常跑出屋子外,一个人在外头玩耍……那时候,我曾做出奇怪的举动。」

「……奇怪的举动?」

「我做了一个印象相当深刻的梦。」

杜德里眨了眨眼。

「现在也还有些记忆。有一匹鬃毛纯黑、只有眼睛闪耀著火焰般光辉的马,出现在我的梦中。它会在日暮时来到我眼前,安静地摇动它的头,像是在叫我骑上去一样。如果我拒绝,它就会从我眼前消失哦。」

海伦顿住,轻轻甩了甩头。杜德里不由得斜眼觑向爱达,但她只是面不改色地望著海伦。

「……在眼前消失吗?」

「而且还重复好几次,那匹马都出现在梦中。我那时不知在想什么,还以为自己真的看见了那匹马,和身旁的保姆及父亲说了这件事。大人们一开始还会笑,但是因为我说了太多次,大家开始觉得毛骨悚然,最後就把我带到教会的牧师那里。大人们聚集起来说了好多话,我只记得很恐怖。」

杜德里不禁陷入沉默。他忆起之前在晚上的博物馆中遇见爱达的事。那时他也想过,如果被人知道他看得见来路不明的存在的话,一定会被送去教会或医院吧。

爱达在一旁,眉头愈皱愈紧,冷哼了一声。看来她的心情非常差,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实体化并踢飞海伦。

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吗?杜德里再度在心中发出哀嚎。看来今晚她可能会狠狠地训自己一顿吧,他忍不住开始发抖。

三天後,杜德里带著简单的小礼物,再度造访博物馆。

但出声叫住杜德里的葛奈特,则是一脸抱歉地对他说道:

「今天馆长请假哦。」

「他不在馆里?怎么了吗?」

「他早上还在,後来说身体不舒服就回家了。现在可能在睡觉吧。」

馆长的房子就座落於博物馆的占地内,以前他曾经拜访过,所以也知道位置。杜德里向葛奈特道谢完毕後,决定往馆长家前进。

「哼。那个老人也差不多快寿终正寝了吗?」

爱达讲话依然不留情面。杜德里站在门前按了门铃之後,出来开门的人是那位面熟的女仆。

「唉呀,主人他今天休假哦。」

「我听说了,所以想来探望馆长。如果无法会面的话,那我就先回去了。」

「那么,请进来吧。有客人来鼓励他的话,也会早些痊愈吧。」

女仆漫不经心地说道,让杜德里进入屋内。屋中装饰著许多有品味的摆设,生活用品也摆放得井井有条,看来这名女仆工作方面的能力相当强。话说回来,是因为主人是帕尼兹才如此勤奋工作的吗?

杜德里站在卧室门前等待,女仆先进人房中查看帕尼兹的情况。

「哦哦,我还以为你抛下我这个时日不多的年迈老人去了哪里呢……」

「既然你还能说这些话就代表还不会死哦。有客人来访了。」

「那些会妨碍到我和你爱情时间的人,让他们回去吧。」

从卧室中传来两人这样的对话,让杜德里忍不住怀疑他真的有生病吗?这时女仆彻底忽视主人说的话,引领杜德里进房间来。帕尼兹原本躺在床上,但确认来访者的身影後,就缓缓坐起身来。

「哦哦,是杜德里啊,看来精神不错呢。」

「听说您的身体不太舒服,感觉还好吗?」

「没什么,只是风湿的老毛病发作了。人一到这种年纪,难免会有些病痛的。」

帕尼兹的脸色和平常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但的确少了些许他平时散发出的霸气。女仆拿来椅子请杜德里坐下,於是他便在坐在床边。

帕尼兹以眼神示意後,女仆便会意地离开房间。等到她的踪影消失於房内之後,帕尼兹转头望向杜德里身旁。

「欢迎光临啊,爱达小姐。让你看见我这副模样,真是感到羞愧。」

「哼,还以为你差不多快挂了我才来看看你的情形,看来你还很健壮嘛。」

「怎么会呢,在听见你对我说出情话之前,我是不会死的哦。」

爱达双手抱胸俯视帕尼兹,他则是苦笑著回答。

「话说回来,我真没想到你会来探望我呢。发生什么事了吗?」

「什么事……应该说,我是想让您看看这个。不过,或许您已经知道了。」

杜德里手中拿出来的是昨天到街上买的『每日快报』。他打开社会新闻的版面,指向某个地方後递给帕尼兹。

那里有个小框栏报导。若只是粗略地浏览过去,很容易忽略掉篇幅这么小的报导。若有什么事值得一提的话——就只有作者是雷恩•亚邦斯这点而已。

报导里简洁地记载著在博物馆中监定过後的『恶魔圣经』是本赝品。那是一篇公告文章,少了海伦平日的锋利笔触。

「就这样,看来艾薇丝小姐已将这件事写成报导了……」

若从到目前为止大众对於『恶魔圣经』关心度甚高这一点来考虑的话,应该要写成更大篇幅的报导才对:但若是海伦的话,有可能这样做。也就是说,写出这种容易令人漏看的小篇幅报导,应该是海伦或者是报社的意思。

「原来如此。」

帕尼兹露出苦笑,但看来并非无法谅解。杜德里偏著头向他询问。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就算不是这么小篇幅的报导……」

「正因为是那个艾薇丝小姐。真是的,那位女性真容易看穿。」

即便帕尼兹这么说,杜德里还是完全摸不著头绪。为了寻求答案他看向身旁,而爱达却转向另一边玩弄著自己的头发。

「也就是说,那位女性有著相当大的野心。」

杜德里忽然想起,海伦望著国会大厦说她想进入社交界的事。

「好不容易因为『恶魔圣经』的事件让读者开始注意到自己所写的报导,若要由自己亲手为这件事划下句点,她办不到的吧。但她又必须报导真相,所以只写出小小一篇报导用来表示她的抗拒。」

帕尼兹咯咯地轻声笑著。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她是个喜欢逞强的女孩。」

爱达也从一旁插嘴。和思念一样,她或许也能威觉出一个人的个性和脾气。但没有像帕尼兹的人生历练、也没有爱达能力的杜德里,只能「是……」地含糊回答。

「不过,这么一来在这座博物馆中的骚动也会……」

「恐怕还会再吵上一阵子。如果再有其他的重大事件发生的话,大家很快就会淡忘这件事了吧。」

杜德里和帕尼兹同时叹息。

「虽然我不知道是谁做出这本赝书,但竟然在圣经中加入那种文字,真是无法饶恕。真是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啊。」

「真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两人又再次互相对望。

「话说回来,那个叫圣经的是什么东西?是一本『书』吗?」

爱达歪著头向他们发问。的确,爱达并不会觉得圣经非常神圣。应该说,她没有受过这样的教育。所以一直到目前为止,她对於杜德里他们一直在讨论圣经,也感到很不可思议吧。

「那是写著关於神的故事的书……吧。例如有关天地创造、神的制裁、神之子等等。」

「听其他人所说,那本圣经似乎不管哪个版本内容都几乎一模一样。」

「正是如此。因为人不能随便窜改神的语言。」

两个人挑选著适合的字眼并说明,而爱达一脸无趣地看著他们。

「这么说来,你们相信那个神的语言啊。」

爱达讽刺地说道。但这次换成两人困惑地面面相觑。

「的确,我们所相信的神只有一个。但自己是如何信仰神明、如何解读圣经的文字,这些都因人而异哦。很遗憾地,我和杜德里的想法不一样。就这点来说,我们并不是活在同一个世界中。」

英格兰出身的杜德里,在英国国敦的教会中接受洗礼,而摩德纳公国出身的帕尼兹是*罗马天主教。尽管尊崇同一位神,这两边的教义既有共通的部分,也有回异的部分。(译注:是目前基督教最大的分支,信徒占总基督教人口1/2,教会最高权力者是教宗。)

试著这么说明完後,爱达更加深深地皱起眉头。

「……我听不懂。」

「嗯,我想那也是理所当然的。」

帕尼兹苦笑著安抚歪著头的爱达。

信仰与每个人有关,同时也和地区有关。每块土地上人们的羁绊,都是藉由拥有共同的信仰而蕴育出来。她似乎也隐约明白何谓两人的差别。

「那么,你们的神有著怎样的姿态呢。」

面对爱达挖苦的笑容,杜德里露出无话可说的神情,帕尼兹则是回道:

「你以前这么说过吧。因为人们认为那尊雕像是神,所以你才会诞生。若以和你同样的道理来说,我们的神并不存在於这个世界哦。」

爱达皱起眉头,降落至和两人同等高度的地方,往前探出身子。

「对於我们的神,偶像崇拜是禁止的,也就是不容许将雕像或绘画当作神来祭祀。我们的神,祂是唯一的存在,绝对不是以石头打造出来的雕像。」

「但是你们的神殿中,一定会有那个十字架装饰不是吗?」

「十字架只是个信仰的象徵,我们并不是认为那个是神明哦。」

虽然这些话听在寄宿於雕像中的爱达耳里,确实相当令人不愉快,但却也不无道理,她似乎能够接受而没有出言反驳。不过也有可能她只是还无法理解而已。

「在我那边的教会中,也放置著圣父及圣母的雕像呢。而那只是一种接近於神的人物,向他们祈求只是希望祈祷的力量可以更为强大而已,并非是在尊崇圣人。」

顺带一提,英国国软并不崇拜圣人。杜德里补充地加了这一句,但似乎只是让爱达更加混乱,她瞪了杜德里了一眼。

「哼。那么你们向神祈求些什么?」

被这么问,杜德里陷入沉思。他曾经向神祈求日日庇护自己、也曾在比赛时祈求获胜。除此之外,还会为病人进行涂圣油礼……思考至此时——

「『请祢原谅罪孽深重的自己』,这样吧。」

帕尼兹有些苦笑地如此说道。爱达紧蹙起双眉。

「所谓的人,总是会有犯错的时候。因为每一个人的内心都拥有著丑陋的部分。我也曾经怒吼斥责过下属、也曾经把工作留至明天再做。没有人能够说,自己从小到大都没有伤害过其他人吧。所以,人类藉由请求神明赦免自己的罪行而活下去。」

爱达像是仔细咀嚼一字一句似的,全神贯注地倾听著。

「相对地,人们相信神明会饶恕自己。因为我们相信神爱世人。对於神来说,人类不过就是不管经过多少岁月,都无法停止犯错的无可救药的存在吧……所以它会像面对坏孩子一样,爱著所有人类……这是我一个神父朋友的理论。」

「人类怎么知道自己被赦免了?」

「这一点,就是只能相信。」

接话的人是杜德里,他苦笑著耸了耸肩。

一只会向神明祈求降下奇迹,和崇拜金钱没有什么两样,这也是一位牧师的理论。他也说过,彻底地相信一个看不见的存在才是信仰。一

「更何况……」杜德里又补充说道。

「人类只要一遇到困难,就会忍不住想依赖神。人类总是会认为,既然祢拥有如此强大的力量,就替我想个办法吧。思,也许不是这样子啦。」

向一位古代女神说明神的事情,感觉真是怪异。杜德里望向帕尼兹,两人…同苦笑。

爱达陷入短暂的沉默,甚至开始喃喃地自言自语。对於其他神明的敦义,她应该不会有什么好戚,可能是认为至少该试著理解一下吧。最後她抬起头,问道:

「那么,对你们而言,我是个怎样的存在?」

对於爱达突然抛出的提问,杜德里只能瞪大眼睛注视她。

「我了解你们的神只有一位,也知道你们是仰赖著那个神明而生存下去。但是,我就在这里。相信神是唯一的你们,是怎么看待我的存在?既然你们会阅读圣经,那你们也认为我是里头所写的、恶魔的化身吗?」

爱达目不转睛地注视著杜德里。或许是被她的黑瞳所迷惑,杜德里全身动弹不得。那是他以前也想过的疑问。她是古代神祇,但那和圣经所记载的一神说互相矛盾。那么、那么……

各式各样的说法在他脑海中打转。坐在沉默的杜德里身旁帕尼兹毫不逃避,正面凝视著爱达,平静地开口说道:

「若以寻求救赎的存在意义层面来看,对我而言你不是神明。但这不是在否定他人的信仰。我承认,古代的人们都在向你祈求。」

爱达的脸上瞬问掠过不悦神色,但又随即无力地垂下肩膀。

「但我同时也这么认为。由於你的存在,间接证明了我的神也的确存在。」

杜德里也一样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他瞥了爱达一眼,只见她冷冷地回瞪著他,最後两人都一副困惑的神情。帕尼兹看著他们,又一字一句清楚地接著说:

「你拥有人类不可能会有的力量,又渡过了漫长的岁月。而最重要的,是你有著想要怜爱世人的心。若我说那是神明某部分的反映,你会生气吗?一

也就是说,帕尼兹认为爱达也是神所创造出来的存在。若不将超乎人类常识的她归於隶属神明的体系之下,就无法说明她为何存在。以与恶魔完全不同的形式,将爱达也编进自身的教义当中。

何谓神明——结果那个答案,应该就只存在於人们的心中。

「我是什么呢?结果我自己也不知道那个答案。」

爱达喃喃自言自语著。那么,存在於现实中的她,究竟是个怎样的存在呢?这一定是需要仔细思考的问题。

爱达动也不动地凝视著再度陷入沉默的杜德里。似乎在试探著什么、又好像在期待著什么。但杜德里终究没有回答。

「……抱歉。」

杜德里以虚弱的声音宣告投降,爱达的笑容显得有些失望。

「我知道你不打算说谎,现在这样就好了。」

现在——也就是说,总有一天还是要告诉她答案吧。这个题目比大学的习题还要难上数倍,而且眼前这位老师看来又十分严厉。杜德里只能露出笨拙的笑容。

身旁的帕尼兹也大大吐了一口气。骤然开始的神学讨论对於病人来说,或许有些不太适合吧。他拿起一旁放著的水壶和杯子,一口气喝掉一杯水。

「这种时候真想品尝故乡的美酒。真是的,人一生病就变得软弱。」

帕尼兹将空杯子放在一旁的茶几上,低声说著。

「故乡……吗?」

杜德里的老家位於北部的乡下,家人和亲戚都是一些不拘小节的人。回想起宽广的牧场和时常刮起的冷风,他忽然看向爱达。她也是一个远离故乡的存在。

「这么说来,这里的所有人故乡都不一样呢。」

他想到此便脱口而出。英格兰、义大利、遥远南方的土地。伦敦是一座国际都市,聚集了各式各样的人,但难得出身於遥远地方的人们却碰巧在齐聚一堂。

「哈哈,的确。」

帕尼兹也轻声笑道。

「一谈起神或信仰之类的话题,那可是会没完没了的。我觉得这样就十分足够了。我们各自的出身地、母语、和宗教信仰都不尽相同。尽管如此,却能像像现在这样子聚在一起开心地聊天,没有比这更棒的事吧?」

这番话缓缓渗进杜德里心中,他抬头环视著房间。大学生、博物馆馆长、最後还有非人的古代女神。的确,三个人至今所看见的风景和思考的内容都不一样——不过,这段平和的时光确实存在著。

「……没有。」

杜德里轻轻摇了摇头。

「虽然信仰每人不同,但结果还是会被出生地所左右。因为很难去改变从小就被灌输的观念啊。这一点你也一样吧。」

杜德里微微点头。

「这是老人的想法。希望你能将这个画面当成是故乡的一部分。世界恐怕比你所想像的还要广大。像这样不排斥与自己不同的人、一起开心畅谈的画面,希望你能记住。」

杜德里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深刻意识到帕尼兹是位异乡人这项事实。这个人只身来到伦敦,结交了众多朋友,筑起目前的地位。他可说是实践著自己说过的话语而生存至今。

在这样的人物面前,杜德里只能点头,对著没有自信只能轻轻点头的杜德里,帕尼兹拍了拍他的肩膀,不像他平常那种大力的打法,而是带有勉励意味的轻轻拍打。

「……是的。」

杜德里以平静、但十分肯定的声音回答。

与此同时,博物馆内有个人正被迫忙得不可开交。

「麦汀部长,那么关於这件事呢……」

「一个月前委托的埃及石像已监定完毕,那么……」

属於管理阶级的麦汀,有著一间个人的办公室。他一如往常在此处理公务,但今天来询问他的馆员却格外地多。他不得不二指示一些琐碎的事务,使得他原本的工作毫无进展。

「真是的,为什么所有人都一直跑来问我!」

当有事前来询问的人数超过十人时,麦汀终於大动肝火咆哮起来。而正好在场的可怜馆员只得战战兢兢地向他报告:

「呃……因为今天帕尼兹馆长不在,所以只有部长您才有批准的权力。」

「我是那个义大利腔浑球的代理人吗!」

他的拳头碰地一声敲上桌面边,怒气冲天地吼叫道,然而麦汀自己也明白理由为何。

正如以前葛奈特对杜德里所说明过的,这座馆中图书部门的权力最大。身为手写本部部长的麦汀,无庸置疑是馆内地位仅次於帕尼兹的人,因此自然大家都会认为,若无法请帕尼兹批准时便找麦汀。

「……不、呃。」

「用不著特别费心思去想理由。把文件放下快点回去工作吧!」

他粗暴地挥著手将馆员赶出房间,但是又马上进来了下一个。

「部长,有人向博物馆要求索赔。必须请馆长透过关系协调一下。」

麦汀以粗鲁的动作接下文件并阅览。那是一封某问学院的教授寄来的信,里头连篇累牍地书写著对於帕尼兹馆长的不满。似乎是之前关於展示品的使用,和帕尼兹有过争执。文章中开头还相当恭敬有礼,但接下来用词变得愈来愈粗暴,甚至在结尾写著「去死吧」。

「……你这叫我怎么处理?」

「还有,这是理事会寄来的信,是对於馆长意见提出反驳的文章。还有……」

「……我知道了,别再说了。」

麦汀一脸烦躁地制止馆员接下去的话。

「那男人到底要跟多少个地方吵架才罢休啊。真是的,他都没有过平心静气的时候吗?说的真好听,『义大利的火山』。他有没有稍微想过因此而受害的人是我们啊。

他一边咕哝抱怨一边接下整叠文件。

「多亏了他,我都没时间休息……」

「不过,部长你们以前不是互相在争夺馆长之位吗?由於帕尼兹馆长不在,部长今天就是…馆内的老大了,这么想的话……」

「我才不想替那男人擦屁股!」

锵!麦汀以笔杆敲向桌子,馆员发出小声的哀鸣。

望著匆匆忙忙告辞、离开房间的馆员背影,麦汀仍然无法平息怒气。但他的个性就是有一有文件摆在自己眼前,不解决掉就觉得不快,所以尽管满腹卒骚还是尽职地进行必要的处理。

「那个义大利面混蛋、给我记住!什么因病告假,回来後你就死定了。一

他唠唠叨叨地想像著下次要怎样挖苦帕尼兹,并将此化为继续工作的动力。他本人并没发现自己这样的行为,也是在等著帕尼兹回来的表现。

海伦信步在博物馆中闲晃。

她并不是为了工作,而是利用休假时前来。大多时候的她总是东奔西走在事件周围寻找题材,但她也常想著,偶尔来这种场所逛逛,欣赏一下知性的东西也不错,这么一来说不定脑中会浮现出好的构思。

「不过……这到底是什么呢?」

陈列在博物馆中的大半东西,海伦都无法理解它们的用途。她也没有在研读历史,所以就算阅读一旁的简单说明,她也还是搞不明白。虽然一开始很开心地观赏那些色彩斑斓的装饰文物,但很快就腻了。

「嗯——……」

差不多要回去了吗?可是难得来这么一趟……她喃喃自语地思考著。意识早就不再关注於展示品之上,她就像散步一样继续闲晃著。就在这时——

「……嗯?」

她皱起眉回过头去。但展示室内并没有什么特别奇异之处。其他人也都安静从容地顺著玻璃柜参观,看起来没有注意到海伦的存在。

「是我想太多了吗?」

她一度以为有人在看她,但似乎是错觉吧,今天真是无聊。海伦叹了口气,回到不喜欢的观览身上。

接下来出现在海伦面前的,是一座巨大的石头雕像。拥有剽悍五官的男子雕像,面无表情地静静注视来访的人们。对她来说,这雕像与其说是庄严,倒不如说是让她感到毛骨悚然。

海伦挑了挑眉。

又来了!又有人在注视著自己。这次的感受更加明确,像是被由上往下地睨视著。

她追著那道视线转身环顾室内,然後目光停驻在一点上……她蹙起眉心

那里是展示品的上方,也就是空无一物的地方。由於这座博物馆的天花板采挑高设计,所以头部上方有著相当广阔的空间,就在天花板的一个角落。别说熟人厂,人类不可能待在那里。

但如果是错觉的话,感觉也太过清晰了。海伦不由得站在原地,从记忆中搜寻符合这种感觉的事物。然後——

「……啊!」

全身寒毛直竖。

浮现在她脑海中的,是故乡的景色。青空、耸立绵延的群山、亘古不栘的大岩石。染红了天空和大地的徘色夕阳、然後……伫立在其中的黑色马儿。

她在应该毫无东西的空间申明确感觉到,那双与以往——似乎真的——见过的金色眼眸相同的眼睛,正凝视著自己,一股似有若无的存在感。

那件事只是个梦。那么为什么,现在的感觉却会与当时的感受完全相同呢?难道自己现在也是在作梦吗?不对,不可能。

海伦无法移动脚步半分,愕然地抬头望著上方。

「唉呀,海伦小姐。你好啊。」

这时忽然有人自旁边出声叫唤,海伦重重地震了一下。

「啊……啊啊,莱纳斯先生。好久不见。」

「我们不是几天前才见过面吗。」

刚刚走进展示室的杜德里对著海伦苦笑。海伦被他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但马上恢复镇定,脸上浮现平时的笑容。

「你也常常出现在这里呢。」

「是啊。因为要做大学的报告,而且我也很喜欢在这里头闲晃。」

杜德里悠哉地环顾著周围。看见他和以前的举止没什么两样,海伦稍微松了口气。忘了刚才那桩奇怪的事吧——正当她这么想时,表情却又再度凝结。

她又感觉到那股和刚才一样、正体不明的视线,而且似乎益加尖锐,甚至带著敌意一般朝她刺来。她下意识地寻找视线来源,接著马上发觉了。海伦皱起眉头,那股视线的位置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移动,这次则停留离杜德里很近的右上方。那里也是个应该空无一物的空间。

「可是……」

如果这是错觉的话,世界上还有什么值得相信。感觉如此真实。但是,自己的双眼却什么都没看见。那么,我究竟是感觉到了什么——

「……你怎么了吗?」

杜德里露出沉稳得令人气愤的笑容向她问道。海伦愣愣地看著他的笑容,不由得差点想对杜德里怒吼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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