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台上的男人——平和岛源一郎。
这位既是我的外公,同时身兼平和岛财团首领的伟大人物,演说时向来不使用麦克风。他说话原本就很大声,而且中气十足,更重要的原因是他这个人光是站着,存在感就会异常强烈,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他身上。
因为他无须透过扩音器和麦克风主张自己的存在,便能够大声宣扬平和岛源一郎堂堂在此。
「虽然我可以说明一下成为理事长的经过,但应该不需要吧?」
所有学生都闹烘烘地交头接耳,外公则是从容不迫地表示:
「我不晓得你们之中有几个人认得我。我虽然相貌平凡,但还称得上是一名够格的老头子,所拥有的金钱和权力都足以令人赞叹。对我来说,以现金买下一间学校法人都没有任何难度,成为一校的理事长就更简单了。」
平和岛财团是全球屈指可数的企业集团,该财团之主平和岛源一郎却极少公开露面,这一方面自然是财团对媒体拥有莫大的影响力,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外公虽然将财团牢牢掌控在手里,却能巧妙分权给相关人等的关系。
——走在路上不会引人注意的是二流角色,会引人注意并造成骚动的则是三流。
据说外公常将这句话挂在嘴上。
具体来说,自诩为一流人物的外公要是走在路上,一定会引人注目,但似乎没有人因此对外公采取什么动作。既没有人会在某推文工具上散布他此刻的所在位置,也不曾被谁拍了照,卖给八卦杂志登上版面。我很清楚那种感觉,因为我家外公真的具有一股气势,让人不敢随意冒犯亵渎。
「话说回来,这所学校很不错。」
外公摩娑着他剃得光滑溜溜的下巴说:
「这里称不上什么家喻户晓的名校,但校内设备倶全,学生们的仪容整齐,校园内也保持得很清洁。更重要的,是无处不透露着一股蓬勃朝气。嗯,很好,实在很好。」
无论是谁,都不排斥被称赞的感觉。
更何况,今天称赞他们的是平和岛源一郎这种任何人都看得出他并非等闲之辈的老先生。这名特立独行的男人在不久前宣布「从今天起,我就是你们的老大」,导致学生们一时无法适从。但此时此刻,我能切身体会到,大家的迷惑正逐渐在消失。
「附带一提,我们家也有两个孙子在这里就读。」
他看了站在自己身后的鸠子一眼,接着将视线定在隐没在学生之间的我身上。
「光是看我孙子们的表情就知道,这里真的是间好学校。他们的表情变得不同了,就像是加了微辣的辛香料一样,变得紧实带劲。很明显,这是因为他们的身边有好同伴、好师长的关系。真的很感谢大家!我以一个外公的身分向大家道谢。」
说完,外公在讲台上行了一礼。
会在这种场合向学生们低头的学园主事者应该很稀有吧。更何况,眼前的这位人物其实是名国际VIP,各国元首甚至会联袂前来拜访。这样的反差有多么剧烈,想必不难想像。而且在这时间点,外公在心理层面上占据优势已经是个不争的事实。因为甚至连他的孙子——也就是我,在这一连串的奇袭下都不自觉慌了阵脚。学生们自然当场落入他的算计,连老师们也不得不被平和岛源一郎玩弄于股掌之间。
「大家主……」
鸠子冷冷地补上一句:
「我认为前言过长也是上了年纪的证据之一,是不是请您差不多该进入正题了?」
「啊,失敬失敬。」
外公拍了一下他的额头后说:
「她说得对。年轻人听老爷爷废话这么久,也觉得很无聊吧?哎呀,真是不想变老扣啊。想当年,我跟你们差不多年轻时——」
「过去的故事以后再有机会再说,请进入正题。」
「哎呀哎呀,真是抱歉,差点又闲扯一大堆了!唉,看来我也快要变老年痴呆了,哇哈哈!」
外公豪爽地笑着。
学生之间也此起彼落地出现笑声。对大家来说,鸠子是个感觉比较亲近的人,看见她和外公之间的唱双簧,大家都不由自主地笑出来,紧绷的肩膀也自然松开。大家原本就因为突然发生的异外状况紧张不已,想借由这样的发展放松一下也是人之常情。
不过我很清楚。
很清楚越是这种大家都松懈的时刻,情况就越是岌岌可危。更何况,大家今天面对的是平和岛源一郎。
「——好了,我这个理事长就来进行我的第一项工作吧。」
外公等到学生之间的骚动声平息后,开口说了这么一句话。
不出我所料,他扔下了一颗谁也想像不到的炸弹,而且平和岛源一郎在扔下这颗炸弹时,还带着一副乐不可支、纯真无邪的笑容,完全感觉不到他有任何犹豫。
「我决定择日解散学校法人私立莺谷学园,请你们大家先做好心理准备。」
*
「……喂,现在到底是怎么样啊?」
全校集合结束后,我们回到二年A班的教室。
最先开口质问我的是我的朋友鸭川太一。
「解散是什么意思?是以后不会再有这间学校的意思?哪有人会突然下这种决定啊?怎么这么乱来!」
「…………」
「而且那位大叔——不,是老头子。不管啦,总之就是那个混帐家伙,竟然大放厥词后当场闪人,不给任何解释和辩解。校园内没有因此爆发恐慌也真是有够神奇。看样子,老师他们事前也都没接到通知。」
「…………」
「话说回来,隼人,你看起来似乎事前也不知情,所以我现在这样逼问你,也就没什么意义了……」
太一哂舌一声,搔搔他的头。
看他的样子,别说是接受现实,就连要掌握现状似乎都很困难。虽然他的神经不负他的名字,相当粗线条(注:日文的「太」这个字,有粗的意思)。不过今天的事情如此严重,似乎让他无法再平静下去。
不,太一已经算是特别能跟上状况的人了。
我这么说的证据,在于其他同学们此刻都没跑来干涉我,只能感到不安、疑惑,默默等待事情的下一步发展。但我倒是很感激他们没有歇斯底里地冲过来质问我啦。这难道算是我身为一个学生会会长,多少还有点人望吗?
相对的,姑且不论内容为何,像太一会这样跑来我这边讲话,就是他对现况的认知比其他众人更进一步的证据。因为他肯在这个时间点跑来与我沟通一番,对我来说很难能可贵。
「常理来说……」
我尽可能理清头绪后,开口表示。
虽然我是直到最近才翻身上来,但好歹也是个学生会会长。不论是正式还是非正式场合,对于这样的状况,我理当发表一些意见。
「我们学校的学生家长应该不会坐视不理吧?况且,这种做法在法律层面上也有争议。如果今天是一家亏损的企业破产就算了,我们这里可是学校喔。不管他做这个决策是基于个人想法还是财政上的问题,学校也不是他能凭一己之意,要关就关的吧?」
「是啊。」
太一点点头后回应:
「就我所知,一间乡下的学校就算要废校,也要花上以年为单位的时间。即便有人提出废校案,光是要向地方政府与家长说明,就至少也需要几个月的时间。不,与其说是需要,应该是must,必须。」
「是啊,不管是寻找接纳学生的地方,还是为即将失去工作的教职员提供保障,都没有那么容易。『择日解散学校』的决策根本就不切实际。不仅在道义上说不过去,法律层面上应该也完全不会被允许。」
「没错,正常来说,这简直是春秋大梦。」
「嗯,『正来』来说的话。」
说完后,我们互相对视。
看我朋友的表情,我们两人的意见似乎一致。
「隼人,我说啊……」
「嗯。」
「毕竟我是第一次见到平和岛源一郎本人……」
「嗯,是啊。」
「所以你对平和岛源一郎的了解,理所当然在我之上。你以前说过,你们家和平和岛家关系很淡薄。可是你也说过,你现在正努力成为财团的继承人。」
「嗯,没有错。」
「所以,我想跟你确认一下。」
太一搔搔头。
那动作让我觉得,他明显已经猜到接下来问题的答案。
「……那位大叔算『正常』吗?」
「不,甚至可以说是完全相反。」
我摇摇头说:
「不过,那个人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开玩笑,嗯……应该说,即使是多么愚蠢的玩笑话,他都会极度认真地执行。实际上,我外公过去曾经和人开玩笑说『要成为世界第一』,结果真的认真实现了当初的承诺。」
照理说,撤校一事令人匪夷所思。
但对平和岛源一郎而言,却是有可能实现并发生。
总之,结论便是上述的这番话。而且在被他们抢得先机的状况下,我此刻的被动局面已成定数——
「看你现在的表情,好像不是很能认同这件事。」
太一咧嘴大笑:
「不,应该说你的表情一直都很错愕。只是这样我就暂且放心了,因为我现在的心情跟你一模一样。」
「太一……」
「不只是我喔,其他人应该都有相同想法吧。」
说着,他扫视周遭的同学一圈。
并明显提高他说话的音量:
「这件事是谁提议,藏有什么背景等我一概不知道。只不过,我也不是个太乖巧的人,没办法在被这样高姿态地提出无理要求后,还要乖乖地听话照做。好歹要让我念个一句,否则咽不下这口气。要是真办得到,我很想揍他一拳或做些什么,让他惊诧不已。隼人,我没说错吧?」
「嗯,我很了解那种感觉。」
「就是这样,我下定决心了,我今后要走抵制理事长的路线。话说回来,我不过是一介学生,就算下定这样的决心,也起不了什么作用吧。」
不,没有那回事。
他一马当先地走在众人前面,这件事本身就充满价值了——至少对现在的我而言。因为太一这样旗帜鲜明的表态,对我的立场是很大的救赎。更何况,当前的局面下,一个搞不好,我就得为我家外公搞出来的问题负上全责,替他擦屁股收拾残局。
「隼人,你是学生会会长,所以接下来这阵子应该会有很多事要忙。但你要记得,有什么需要,我都会挺你。」
「谢谢,我就不客气地收下你这句话了,我想应该不久后就会找你帮忙。」
「好啊,尽管放马过来。」
我们俩彼此伸出拳头,轻轻地撞击在一起。
人真的不能没有益友。
「话说回来,你打算怎么做?先静观其变吗?」
「是啊,目前好像也只能这样了。」
以我个人而言,不会积极进行尝试来找出一条活路,而是会锁定目标,在关键时刻一举投下所有的能量。目前这样的情况,我是可以主动出击,但我想尽可能地获取一些时间。况且依我的推测,就算我什么事都不做,他们一定也会采取某些行动——
「平和岛同学,平和岛同学在~吗?」
一道悠闲的声音响起,整间教室的大家全都望了过去。
只见我们的班导师千寻老师,大惊小怪地跑了过来。
「平和岛同学!有件很重要的事情!」
「嗯,老师,是什么事?」
「理事长找你,他要我马上把你带到理事长办公室。」
「这样啊,好的。」
这件事倒也不算太重要,甚至可以说,如果外公那边完全没有联络,我也会主动前去拜访。毕竟外公先前没有当场把我找去这件事本身就很不可思议了。还是他出于亲情,想定我会慌了阵脚,刻意留一点时间给我吗?
……不,应该不是。依我外公的个性来判断,想像孙子狼狈不堪的模样,应该是他的乐趣。毕竟他的个性算是超S……这一点可从他将鸠子培养成那样得证。
「呜呜呜,平和岛同学~~」
我要站起来时,老师伸手抓住我的手臂:
「这间学校真的会被撤掉吗?」
「嗯……按目前的发展来看,真的会被撤掉吧。」
「是要废……废校吗?所有的一切都要结束了?老师会被开除吗?以后就拿不到薪水了吗?」
「呃,不会啦。老师,你不要露出那种世界末日的表情嘛。」
「可是对老师来讲,这就等同于世界末日啊~」
老师一副马上要嚎啕大哭的模样。
「老师要是领不到薪水,会很伤脑筋啊。我现在有欠缴房租,要是再让房东等不到钱,事情会变得很严重。所以突然发生这种状况,老师是深深感到忧心。啊,当然我也很担心我们学校,以及所有学生的去留。」
「你最后补充的一小段感觉好做作……但我不介意啦,反正千寻老师就是这样……
话说回来,我从以前就觉得,老师你好像吃过不少苦耶。」
「一点也没错。而且老师我又长这副模样,所以之前都没有学校愿意雇用我,是本校的校长好心将我收留下来……」
「咦,是这样啊?」
我第一次听到这件事。
而且这故事有点感人呢。
关于我们学校的校长,我向来都只有听到一些小道消息,想不到他出乎意料有识人的眼光呢。倒是,校长平常完全不露面耶。不只如此,在我家外公担任理事长一职前,我也没见过学校的理事长,这或许算是我们学校的校风之一吧。
「老师,我问你喔……」
「嗯,什么事?」
「老师也希望这间学校可以继续营运下去吗?」
「当然!学校不继续营运下去,老师就要陷入真正的走投无路状态了!真的变成那样,我说不定就得出卖自己的肉体了啦!」
「呃,出卖肉体?」
「没错,到时候老师将被迫过着每天夜里上街拉客,不断对人说:『这位老板,要不要来我们店里玩一下啊?』的生活。」
「建议老师别这么做,对方会因为违反儿童及少年性交易防制条例遭到逮捕。」我仿佛已经亲眼看见那情况。
应该会有很多重口味的客人蜂拥而至吧,毕竟这个人在许多方面都很可爱。
「嗯,既然事情关系到千寻老师往后的人生,我自己也很喜欢这间学校,我会想想办法的。」
「老师听你这么说就安心了。为了学校,也为了老师的薪水,你去理事长那边时,
一定要加油喔!」
「我会随机应变,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做为交换条件,有事时我可能需要老师的帮助,再拜托老师了。」
……好了。
事态似乎每分每秒都在严重化,我身上也背负越来越多人的期望,渐渐压得我有点喘不过气。我现在已经冷静了一些,也理好头绪,差不多该动身出发了。
先去会会这个撤校风波的核心人物吧。
*
「哇哈哈哈!隼人,你的表情干嘛那么难看啊?」
这是我外公开口的第一句话。
我一打开莺谷学园理事长办公室的门,他便间不容发说了这句。
「抱歉,恶作剧做得有点过头了。不过我这么久没看见孙子,不来点节目,感觉很无聊,所以还是要来点惊喜罗。」
「这不是惊喜,而是困扰了。」
我瞪了盘腿坐在理事长座上的外公一眼。
「都已经这把年纪,请你沉稳一点好吗?想来个惊喜之类的理由很幼稚耶。」
「笨蛋,男人这种生物,要是失去童心就没有救了。而且我才七十五岁,要追求沉稳好像还有点早吧?」
「再怎么说,七十五岁都是个老头子了。这年纪别说是沉稳,就算躺进棺材,永久退休也不稀奇吧。不,应该说,就请你真的永远退休吧。你的事业会由我帮忙继承,请尽管放心。」
「喔喔!我的孙子讲话好狠毒!」
外公捧着肚子,豪放地大笑出声。
我们之间虽然进行着上述对话,但平和岛源一郎无疑是位当代豪杰。尽管我这样和他说话,还是对他抱持着最大程度的尊敬。我从头到尾口气都很恭谨便是一个证据——不过其实这和我们的长年疏离也有关系。
「不过我可是打算活到两百岁,当个人类史上最恋栈权位的老不死——鸠子,你说对吧?」
「我认为如此甚好。」
立于外公背后的鸠子,严肃认真地回答:
「我个人倒是希望大家主可以青史留名,成为人类史上第一位获得永生的人类。请您寿比南山,活个一千年两千年,届时我一样会随侍在您的身边。」
「喔喔,你嘴巴真甜。隼人,你听见了吧?你讲话要是也能这么甜就好了。」
「不,怎么会呢?我自认也很甜啊,证据就是我也向外公保证,当你获得永生的时候,我也会一起跟进。」
「喔,不错耶,你也要一起加入吗?」
「另外,我觉得应该在财团的研发部门投入更多的预算。毕竟这是人类尚未有人实现的梦想,应该会很花钱吧?」
「是啊,不管怎么样,都得花上大笔钞票吧。」
「附带一提,真要展开这项计划时,负责人就由我来当吧。我一定会倾尽全力,同时以低廉的预算来达成这个目标。」
「哇哈哈哈,不错耶——但也不能这么说,因为依你的个性,你要是真开发出这种技术,一定会早我一步自己先试试看。而且,你是想一个人独占这项技术吧?我可不会中计!」
「……啧,被看穿了吗?真是的,干嘛不早点痴呆啊……」
「嗯?隼人,你有说什么吗?」
「不,我没说话,只不过想抱怨一句,你这老头怎么不快点耳背呀。但真是太好了呢,外公,你还没有痴呆。」
「哼,你这孙子真的是很不讨人喜欢!」
外公很做作地皱起眉头,假装震惊地将身体往后仰。
……差不多就是这种感觉吧。大家应该已经能够理解我和平和岛源一郎——以及鸠子等三人之间是处于什么样的关系和立场。话说回来,在鸠子没有回到二年A班教室的时间点,她的旗帜就很鲜明了。
不过现在暂时先不提她。
现在最构成问题的是我家的痴呆外公。
「好了,你到底有什么打算?」
「嗯?什么意思?」
「请你跟我说明一下关于废校之事,解释一下理由或其他诸事由。」
「喔,对喔,这件事情,其实我把你叫过来也是为了那件事。唉,人老了就痴呆,一个不小心就全忘了。」
外公做作地仰天长叹。这老头子的个性实在很恶劣……
「嗯,该怎么说呢……」
看着我板起脸,外公一脸开心地说:
「嗯……就偶尔想和孙子玩一下。我这老头子来日不多,就只有这么一个渺小、微薄的愿望,你能理解吗?」
「不能,但我很清楚一件事,就是你这个人根本杀都杀不死,说是现役摔角选手也会有人相信,这种话实在很不适合你。」
「不,没有那回事。我的仰握推举(注:健身的一个练习项目,躺在长椅上将重物向上推的活动)只能举两百公斤,每五年也至少会得一次感冒,卧病在床。」
「在你说明这种体魄的时候,就能判定你是怪物了吧——算了,重点不在这里。你今天将一个学校法人的存亡拿来当作游戏的点子,实在很让人伤脑筋。一来我很中意这间学园,二来除了我以外,这件事也会影响到很多人的人生。」
「如果你真的很珍惜这里,就想办法来阻止这件事。这就是我这次代替鸠子给你下达的任务。」
「任务……?」
外公这么说,我就了解大致情况了——不,应该说,这句话让我确认到自己原先的猜测正确。
唔,果然是这么一回事,那么我就非设法阻止不可了。姑且不提我个人的问题,至少我得对其他学生负起责任。毕竟他们今天算是被卷入平和岛家的私事之中。
「了解了,我会去尝试所有可能,因为我不会袖手旁观看着这间学园被废校。」
「好啊,这样很好,我会在一旁笑嘻嘻地看着你,并以给你出各种难题为乐。」
「……你这样真的很恶劣……不对,你不觉得这样有点太严苛了吗?我只是一名孱弱的高中生耶,这样已经是虐待了,虐待!」
「哦?不可以这么说,我只是想透过有一定难度的障碍,来亲自锻练一下平和岛财团的下一任总裁。」
「喔,是喔,我是很想说真是辛苦你了。但追根究柢,你这个人啊——嗯?」
……
…………
………………
「呃,你刚刚说了什么?」
「我说,我只是想透过有一定难度的障碍,来亲自锻练一下平和岛财团的下一任总裁。」
「……换句话说,那代表……」
「下一任总裁就是你了,我所打造的平和岛财团的总裁。」
外公满脸窃笑——仿佛一切都如他的预料一般,他抬了抬下巴说:
「我郑重决定,我的继承人就是你:平和岛隼人。今后请你要有这个自觉。」
「怎么了?你现在这张脸,感觉就像灵魂已经飞到平流层的彼端一样。」
「……嗯,这句话该不会是平和岛式的开玩笑啊?」
「不,千真万确,如假包换。我打从心底想让你当我的继承人,而且这项决定并没有调整变更的计划。」
「啊……」
外公说的完全没错。
我刚刚彻底震惊,完全接不上半句话,不小心恍神了一下。
突然听到这种事情,我这反应该很正常吧?我一路走来,确实一直以当上继承人为目标。可是这么简单就让我当上了?而且是在现在这个时候?
「一切的经过,鸠子都已经逐一向我报备了。」
我有点跟不上事情的发展,但外公却没放过我的意思。
「你这小子比我料想的还要能干,现在已经以超出预期的速度崭露头角。你能在这么短的期间内不只一次胜过鸠子,着实让我大吃一惊。即便我自己事前有吩咐她,对你要严加管教一番,但我还是很惊讶。」
「…………」
「我先声明,鸠子可是比你想像中还要优秀喔,不然她也无法如此年轻便胜任我的左右手。你能跟上她的出色,甚至胜过她一层,确实很不简单。这点我能保证。」
「…………」
「当然,你还很不成熟,现在仍像只孱弱的幼鸟,有时还会血气方刚,让人为你捏把冷汗。很多关键时刻你都是听天由命,只靠随机应变来做事。不过,即便将这些地方考虑进来,我对你还是做出了『跟进』的判断。」
「…………」
「当然,你要是做出什么太没品格的事,被认定没有资格胜任继承人,以上说的就都不算。不过正常来说,应该不会发生那种事……所以隼人,恭喜,你的美梦成真了。说句感想给我听听吧。」
呃,感想?哪来的感想好讲啊?
我内心质疑了一句,不过还是努力地动了动脑筋:
「这样是很令人高兴没错,但由我担任继承人,真的好吗?」
「嗯,我不要其他人,就由你来担任。」
「没有其他亲戚或是候选人反对吗?毕竟我是一个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
「他们怎么想我管不着。这是我一手打拼出来的财团,我要怎么样就怎么样,他们有什么资格插话?虽说他们再不成器,好歹也是我的血亲,我多少会照顾他们一下,但这件事不容许他们从中作梗。」
「还有,我现在一点都不成熟,也很逊,甚至有时还会嫌弃我自己。话说回来,这样说自己感觉也满怪的。」
「我选择继承人的重点不在完成度,而是潜力。说直接点,在此时此刻,鸠子的能力其实比你优秀,其他的候选人也勉强算是可堪大任。但如果将焦点放到潜力这个项目,情况就完全不同了。况且我对你本来就寄予重望,所以才让继子带着你到世界各地辗转流离。」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件事。」
「当然啊,因为我也是第一次和别人讲这件事。实际上,你这小子乍看之下是没用,但每次遇到事情时都能表现出相当的韧性——你这种人格,应该就是流浪时期磨出来的成果吧?换言之,『疼爱孙子,就要让他去旅行』这句老格言,在你身上获得证实。」
「…………」
「当然,今后我是不会给你好日子过的,甚至可以说,接下来的日子才算是一条起跑线。针对你的继承人教育也会比过去更严苛——嗯,我会亲自下场指导,也算是这个计划的一环。当然,关于这间学校要废校的这件事,我也会仔细观察你要如何策动翻盘。好好加油啊,别辜负我的期待。」
「呃,不,彼此彼此。」
我给出一个智商很低的回答。
外公则是一脸满足,一副诡计得逞的模样。
要骂一句「年纪都一大把了,怎么还干这种幼稚事啊?」是很简单,但此刻我就是被这种幼稚事耍得团团转,完全处于束手无策的状态。
(嗯,该怎么办才好?)
我缓缓呼吸一回,在脑内整理自己遭遇的状况。
我有点不悦——这和我原先的预期天差地远,但这样的发展绝对不算糟。
不,应该说这种发展未免也太幸运。这种好康的状况,简直就是「天上掉下礼物」。幸运到我都想将这个具体例子写进字典里,当作这个谚语的解释了。
不不不,等等。
不管怎么说,道件事未免太好康了。
听起来很有利的事,一定都有不为人知的陷阱。这是我辗转流浪于全世界中,切身体会到的绝对法则。诱饵看起来再美味,都一定要保持高度警戒,不然就会落入被人一竿钓起,吃进肚子里的下场……
「嗯,我知道你会心存警戒……」
外公苦笑着说:
「不过不用担心,这次的事情真的千真万确。我打算近期就正式在亲戚间公开这件事,你真的放心不下,要我立据为凭也可以。」
「不,是不需要做到那地步……」
「倒是让我做出这个决定的最重要因素,是因为鸠子对你的推荐与保证。」
「咦?」
我愣了一下,瞄向鸠子。
她沉默不语,一脸事不关己的态度,仿佛没有察觉我的视线。她只是站在外公的背后,将自己的存在感抹杀到极限。
那模样还真的是一般所谓的「左右手」,能够应付一切的智囊,始终伴随在光明一旁的黑暗。让人觉得女仆服,也就是侍从人员的衣服,穿在她身上根本是天经地义。换言之,她一心一意成为平和岛源一郎的附属物。而且我能清楚感受到,她待在这个位置上完全是出于自愿。
嗯。
好五味杂陈。
她愿意向外公推荐并保证我的能力,真的让我很开心。可是……就是不太对劲。
「对于鸠子,我向来采取绝对的信任——」
外公不晓得是不是察觉到我心中的想法,愉悦地说:
「所以她愿意向我保证你的能力,就表示我的眼光还没退化。我再重申一次,隼人,你便是我的继承人。你可以再自豪一点,这件事很值得骄傲。」
「嗯,好,我会抬头挺胸的。」
我还是只能做出这种不冷不热的回复,不过心中也算是渐渐有所觉悟。
听起来有利的事,背后可能隐藏不为人知的陷阱。但老实说,事后若证实真的有陷阱,我也不会太惊讶。只是我个人的行事原则是不错放任何一个机会。俗话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现在我应该要试着咬一下饵吧?
「我了解你说的了,我会恭谨地接受你的指定。」
「嗯,这是当然。」
外公大力点头后,开口说:
「表情不用那么忧心忡忡啦,隼人。万一我选择你作为继承人的这个决定真的是个错误,我会为你盖上失败者的烙印。何况就算真的发生那种事,我也不会取你的性命。」
「我是很想说真是谢谢你。不过你那样的说法,应该也能解释成『我是不会取你的性命,不过若真发生那种情况,你也要有相当的觉悟』。我没说错吧?」
「哈哈哈!你要怎么解释是你的自由罗!」
外公开心不已,拍着膝盖大笑。
唉。
这下子,事情变严重了。
事情的急速发展出乎预料,我根本没想到一切会这么顺利。事到如今,我也只能把握当下,踩足油门全力冲剌,不去想以后。
当然,这条路势必不会多么平顺,首先我得针对外公给我的课题——我会如何面对学园的存亡问题,给出我个人的答案。
「啊,我差点忘了。」
此时,外公再次开口表示:
「隼人,我有件事要先告诉你。」
「先告诉我?」
「就是你身为我继承人的第一件工作,你得好好去执行才行。」
「第一件工作?是指我要怎么处理你公开表示要废除的校园吗?若是这件事,请容我日后再——」
「不,不是那个,是另外一件重要性远胜于此的事情。」
「喔……」
奇怪,他干嘛讲得这么慎重,是什么事情啊?正当我这么想时——
「打扰了。」
敲门声响起,理事长办公室的门随即打开,我顿时「哦?」地惊呼一声。
「咦?平和岛?」
对方似乎也和我一样感到意外。
此刻正睁大眼睛的,是一张我很熟悉的脸孔——凤杏奈,我认识多年的朋友。
「你怎么会在这里啊?」
「呃,我才想问呢……你来这里做什么?」
「嗯,是我找她来的。」
外公插话进来,我和杏里同时将视线移到他身上。
对此,外公展露灿烂的笑容说:
「嗨,杏奈,好久不见了。」
并向她打招呼。
……
…………
………………
咦?
他们两人认识?
「是的,好久不见了,伯父。」
我感到一阵错愕,杏奈则以令人讶异的优雅姿态,向外公行了一礼。
但她的眼里却没有笑意,反倒是眯了起来,毫不掩饰心中的猜疑;她的嘴唇紧紧地抿起,明显可以感受到她发自内心的愤慨。
「话说回来,在我们好好叙旧之前,我希望你能说明一下。看这样子,平和岛似乎也毫不知情。」
「嗯,当然要说明,我把你找来也是为了这个目的。」
外公接下来说明的「前因后果」,戏谵意味十分浓厚,完全是平和岛源一郎的风格。
从结论来说,杏里和外公两人过去真的彼此见过面——而且还是很久以前。
不过冷静思考一下,这件事好像也没有很不自然。平和岛家和凤家的等级是有一点差距,不过两家都系出名门。彼此间拥有某种形式的交集,反倒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问题在于,外公当初刻意不表明自己的身分……
「我以前只当你是和我爸十分要好的一位伯父而已。」
杏里有些茫然地表示:
「你当初自我介绍时,说的完全是另一个名字,而且从外表来看,你和我父亲也相差无几,想不到你就是大名鼎鼎的平和岛源一郎……」
我不得不心有戚戚焉。因为正常来说,真的猜不到。
附带一提,杏奈的父亲看起也很年轻。据说,常有人认为他比实际年龄小上一轮。如果她过去一直认为外公和她父亲年纪相仿,那么会产生误解也很正常。
「我对你的印象,停留在偶尔会跑来我家玩,喜欢和家父饮酒作乐的伯父。而且因为你很疼我,所以我以前也都很期待伯父来我家玩。伯父说的故事很有趣,我父亲似乎也很尊敬你……只不过,凤家没落以后,我们就变得疏远了。」
杏奈望着外公的眼神有点冷漠,不过也不怪她。多年后再次重逢,却以这样的形式见面,她的反应算是很正常。刚才全校集合时,我光是想自己的事就够头大了,并没有余力观察四周众人的反应,不过杏奈当时想必也十分错愕吧。
话说回来,这位老先生的个性真的很糟糕耶。这种隐藏身分和平民百姓接触的做法,实在让人很想说,他是不是自诩为水户黄门啊?
「……好了。」
杏奈的视线落在外公身上,狠狠瞪着他说:
「伯父,请你快点说明这是怎么一回事。在你毫不保留,将一切全盘托出之前,休想让我离开这里。」
「喔,吓死人了,好可怕,我可是来日无多的老人家,可以请你温柔客气点吗?」
「不行,对我而言,伯父就是伯父,我不会把你当老人家看待。我会毫不留情,恶狠狠地逼问你。」
「喔呵呵,我好害怕,触怒杏奈的下场很恐怖啊。」
他开玩笑地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
「嗯,我当初是有很多方面的考量,不过最大的一个原因,是我希望你在和我相处的时候,可以不要有先入为主的想法。毕竟我遇过很多人,包括不少小学生在知道我是平和岛源一郎之后,态度都变得截然不同。」
「我是不会因为这种事情而改变我的态度。」
「嗯,从结果来看似乎真是这样,让我稍微安心了点。今天能证实你不会改变立场态度,我真的很开心,但我们也能说,正是因为我瞒着自己的身分,如今才能证实这件事。因为测试你的本质真的是很重要的一件事,我实在不想失败啊……至于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待会也会给予说明。」
「好,你请说明吧。快,马上就说,不用客气。」
杏里语气相当讽剌,简直就像只刺猬一样。我甚至觉得,她就算和鸠子吵架,说话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
「唔唔唔,好可怕好可怕,年轻人的愤怒是很伤害老骨头的。」
「要我重申几遍都行,这次我是绝对不会放过你,请快说明。」
「不要那么急嘛,话说回来——」
外公眯起眼睛,摩娑着下巴:
「在进行说明之前,我可以和你打个商量吗?待会要说明的事情,其实也必须以这个商量做为前提,所以我得先讲一下。」
「……这商量真的有其必要吗?印象中,伯父以前逗着我玩的时候都会说这种话,几乎算是一种看家本领了。」
「不,这件事真的非说不可,这一点我能拍胸脯保证。要是你发现我撒谎,要我将财团继承人的宝座让给你都没问题。」
「你这句话本身就很让人质疑了……不过好吧,我相信你。能够和伯父久违重逢,我其实也很开心,这次就给你一个特别大优待吧。」
「喔,谢谢你,杏奈不只有才干,也有一颗温暖的心呢。哎呀,真是个好女孩。」
「这些恭维就不必了,快点说吧。你要说的前提是什么?」
「嗯,就是我诚心诚意想求你帮个忙……」
外公敛去脸上的开朗笑容,挺直脊梁。
接着,以极为认真的表情开口:
「杏奈,你愿意嫁给我们家的隼人吗?」
说了这么一句话。
「……啊?」
杏奈愣住。
我惊讶得嘴巴半开。
鸠子则是一脸冷淡,连眉头都没动一下。
外公一脸认真地再问了一次:
「杏奈,如何呢?你愿意接受这个提议吗?」
「……呃,这个……」
「我没有在开玩笑,也不是在逗你。这是正式、如假包换的提亲。」
「呃,这个……不……咦?唔?」
杏奈明显觉得匪夷所思的表情,也快速染上一片红霞。
尚不成熟的我面对外公的奇袭,瞬间无法反应,完全呈现一个低能的傻木头状态。
「杏奈,也就是说,我从很久以前就相中你当隼人的候选媳妇,所以才会刻意不提很多事情。即便是我,对这种事也得小心翼翼才行罗。啊,对了,这件事我也还没向你父母亲提过。」
外公的表情此刻还是很认真。
他笔直注视着杏奈,眼睛一眨也不眨,也不允许她别开视线。
「我们变得疏离的期间,我也一直暗地观察着你。最后在听过鸠子的汇报后,我总算下了这个决定。我都知道喔,你在之前的游泳大赛奋发不已,有着十分亮眼的表现,和隼人之间也是合作无间,让我很期待你们将来的活跃。」
「呃,这……伯父,我……」
「当然,不管是你还是隼人,现在真的都还不成熟,但你们有潜力,而且要是你们能够两人三脚地同心协力,而不是单兵作战,你们就能弥补彼此的不足。我虽然不才,也会全力支援你们。话说,这毕竟是平和岛源一郎的『全力』,你们可以拭目以待。」
「不,那个,呃……谢谢。」
「和隼人政治联姻,入主平和岛财团,让凤家东山再起,不正是你的目的吗?既然如此,这样算是美梦成真吧?而且幸运的是,听说你爱我们家隼人也爱得无法自拔,不是吗?」
「并……并不是这样……!」
「温柔婉转是件好事,但要是因此错失良机,事情会变得很拖泥带水。隼人的处事原则好像是不错放任何机会,这点你可以跟他学习一下。」
「啊唔……」
看见杏奈不知怎么回应,外公笑着对她说:
「我觉得这个提议很不错。不,应该说这么好的一门亲事,就算找遍全世界也都找不着吧?」
「呃,可是,我现在还只是高中生……」
「我性子再急也不会要你们马上结婚,你们只要以结婚为前提交往便成。」
「以……以结婚为前提……?」
「毕竟我是今天才首度清楚公开我对于联姻,以及财团将来走向的看法,所以今后还有很多环节要打通。」
「呃……可是,那个……」
「你觉得我们家的隼人还不够好吗?我个人是觉得他有很多地方值得期待,至少就将来的出息来说,他配得上举世无双四个字……因为将来的平和岛财团总裁就是他。这点我很有自信,所以要是你的丈夫候选人出现一个更优秀的角色,我务必要见识一下,看看是谁这么厉害。」
杏奈手足无措。
外公咄咄相逼。
但话说回来,外公本身似乎一点都不着急。虽然他是开门见山先讲出了结论,但对于这件事能否实现,他似乎没有一丝焦急。他应该是很有把握——不,是早就看到未来。看见即便不使用各种小手段,杏奈都必定沦陷的未来。先写好胜利方程式再面对挑战,这就是平和岛源一郎这名男人的风格。
好了。
我也不能从头到尾都默不吭声。
即使想不出半条胜利方柷式,我此刻也不能傻傻地站在旁边干瞪眼。
「那个,不好意思……」
「嗯?隼人,怎么了?」
「就是,我站在旁边听了很久,可是外公你刚刚做出的提议,似乎都没顾及到我个人的看法,这部分不晓得是否有什么说明?」
「啊,抱歉,我不小心搞错顺序了。」
外公啪的一声,拍了额头一下。
这个老头子根本就是一尾大狐狸,这一切八成都在他的算计之中。
「好,我也问一下你的意见吧。隼人,你反对这门亲事吗?」
「这——」
我的视线移到杏奈身上。
她此刻正一脸不安地看着我。
我感到一刹那的犹豫,但还是当下做出决定。
「对,我反对,我不赞成这门亲事。」
「嗯,这样啊——那可就伤脑筋了。」
外公搔搔头说:
「你觉得杏奈不够好吗?在我这辈子见过的女人中,她的资质排得进前五名喔。」
「怎么可能不够好,她好到我都快配不上她了。」
「难道你想说,你现在这个年纪,要谈结婚还太早?」
「不,我认为只要时机成熟,没有什么事情会太早,想得太多导致事情延期,反而更是一种罪孽。」
「那么,是有其他女生让你意有所属?」
真不愧是平和岛源一郎,遇到状况时,处理事情的方式简明扼要又确实,三两下就摸透问题的核心了。
应该现在说出来吗?
这样好吗?我不是很有把握。在此刻遭遇这么一连串奇袭的状况下,是不该奢望能有一个百分之百完美的选项。
不过我的思考马上有了结论,那便是「现在不讲,更待何时」?
「——是,没错,我已经意有所属了。」
「喔喔?」外公的身子向前倾,开口问:「真的啊,那位姑娘到底是何方神圣?」
「是鸠子。」
我抬头挺胸回答。
这时候若不挺起胸膛说话,何时才要挺起胸膛呢?鸠子一副事不关己的扑克脸,杏奈毫不掩饰的焦虑模样,在此时此刻都不重要了。我堂堂正正,毫不害羞畏怯地当场宣布自己的想法。
「我想娶鸠子为妻,想和她结婚、组成家庭,今后和她一起竭尽全力,守护平和岛家。」
「——啊?」
外公瞪大眼睛,整个人愣住。
原先严肃的表情顿时化为笑脸,并猛拍膝盖:
「想娶鸠子?这个点子不错!」
接着仰头放声大笑:
「哎呀哎呀,你真是说服我了。对啊。确实,如果你喜欢的是鸠子,自然不会受其他亲事给吸引了。毕竟她年纪这么轻,便能胜任我的左右手。如果让她和你携手合作继承财团一定可以成为最强的继承人组合。」
「我也这么认为,所以——」
「不过这件事不用谈,我无法答应你。」
平和岛源一郎的脸上仍挂满笑意,却顽固、坚定地拒绝。
他摇摇头表示:
「你的点子的确很好,但我无法答应。抱歉,刚才的话,我就当作没有听过。」
「……请给我理由。」
「理由很单纯……」
外公耸耸肩,露出一副「这有什么好问」的表情说:
「你和鸠子结婚,就构成近亲结婚了耶,这我当然无法同意。」
「可是,我和鸠子只是堂兄妹——」
「我不在意法律层面和伦理道德方面的问题,那种东西和实际利益相比,根本是个屁。不过,你再认真思考一下……」
外公的手肘撑在理事长办公桌上,继续说:
「在这个国家,堂亲或表亲结婚是有得到法律许可,但放眼全世界,有不少地方视之为禁忌。你应该能了解原因吧?一个现实的问题,就是生出来的孩子常会有遗传方面的问题。基于人之常情,我也希望自己的基因能够越来越兴旺,所以很希望不要有这种事情发生。」
「或许是这样没错……」
「而且实际上,在你母亲,也就是继子那一代就真的有人结了婚,酿成那样的错误。不,不只,我这代也发生过那种事。在这几十年间,平和岛家的血统已经变得太浓了。家族经营的财团,一般是会有这种倾向没错——但我们平和岛家的近亲婚姻还是有些太过头了。」
外公摇摇头,叹了口气。
这样的动作,仿佛在发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牢骚。尽管这与他的当代巨擘身分并不相符。只有在这瞬间,外公的侧脸才透露出一点符合他年龄的沧桑。
「当然,假设你和鸠子结婚并生出小孩,也有一切顺利的可能性,但我就是不敢冒那个险。这是我身为平和岛家的家主,或者身为平和岛财团总裁的正式看法,绝不会有任何更改。隼人,你知道我的意思吧?」
「……要是我说,还是恳求你答应这件事呢?」
「那我就不能让你继续待在平和岛家。当然,要立你为平和岛财团继承人的事情也就作废。不,这还不够,毕竟你是故意去违背我的意志,或者说好意,所以你得做好觉悟,我会要你付出相对的代价。」
「…………」
「不过刚才所说的都只是假设。」
外公啪的一声,拍一下手,改变现场的气氛:
「说这种不可能发生的未来没意义。我已经时日无多,不想浪费一分一秒了,话说回来,隼人,你的『玩笑话』真的是吓到我了。求求你,别给老人家的心脏造成这么大的负担。再怎么想早日继承财团,也不能净说一些会缩短我寿命的话吧?」
「……你这个玩笑才过分,我这些话怎么可能是心怀不轨,想缩短你的寿命啊。」
「嗯,这样啊。也是,不管怎么说,你都不可能——」
「没有错,我要是真想让你少活几年,我一定会另外想办法,让时日无多的外公更有效率地驾鹤归西。」
「噗!」
外公夸张地噗嗤大笑:
「哇哈哈哈哈,很好,你这家伙,竟然敢跟我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不好意思,既然你都那么说了,我真的非活到两百岁不可!毕竟心胸狭隘地恶整晚辈,可是老人家为数不多的嗜好,或说是特权罗!」
「……啧,结果变成是我画蛇添足,自找麻烦。」
我虽然在口头上抱怨着,心中终于松了一口气。
遭受奇袭所造成的劣势,目前形式上暂且弭平了。可是这还不够,我得做出反击,找出我将来的伴侣必须是鸠子,而非杏奈的其他证据。
「问题不仅止于血缘关系。」
然而即便到了此刻,外公还是很冷静。
他像是完全看透我在想什么一般。
「我只是极其单纯地认为,杏奈的潜力比鸠子还要高,所以才会殷切希望她能够嫁给你。」
「杏奈的潜力比鸠子高?」
我不得不将头侧向一边,表示我的疑惑。
我平常就看着她们两人的互动,所以这句话听在我耳里,几乎觉得荒诞不稽,甚至想把杏奈每每被鸠子整到哭出来的过程拍成影片,当场放给外公看。说真的,鸠子甚至比我还厉害吧?她的能力远远胜过我这个被指定为继承人的家伙。
「听清楚好吗?我说的是潜力啊。」
外公轻嘲了一声说:
「鸠子每件事都有向我汇报,所以我很清楚目前的状况。况且鸠子可是我这么多年来亲自拉拔起来的人材,所以当然会比杏奈优秀。不过也因为这样,我才非常明白……」
「明白什么?」
「她们身为领导者的器量差异。」
外公的视线落在被他提及的两人身上。
杏奈满是疑惑,出声询问:「咦?什么?什么意思啊?」鸠子则毫无反应,仿佛化身一尊雕像。
「说真的,只要活得够久,就能看出这种事情。鸠子年纪轻轻就能够成为我的左右手,这点确实是很了不起。但我也大致上能看得出来,知道她将拥有什么样的翅膀,能够飞向哪里。杏奈在这方面就不一样了,她的行动常常出人意表,给人一种惊奇的感觉,我根本不晓得她会飞向哪个地方。相对的,她说不定可以带我们前往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实际上真的是这样吧?前阵子的游泳大赛也是,杏奈的表现应该有远远超乎你的想像不是吗?」
「嗯,是这样没错。」
「而且鸠子非常尊敬我,将我视为至高无上的存在。她这样我是很开心,可是反过来说,在她这么做的同时,她的器量也就见底了。再怎么厉害,也仅只于一名优异非凡的左右手,所以我才会觉得她不足以成为我的继承人。」
「…………」
我无从反驳。
从以前便依稀存在于心中的感觉,此刻全都化为具体有形的指正。
不,应该说本来就是这样。外公若真的将鸠子视为和我对等的候选人,应该就不会让她当我的教育专员了。对外公而言,鸠子不过是我的垫脚石,用来培养我的饵食,自始至终就不曾期待她能成为继承人——以这样的角度解释,一切就说得通了。
「不只是杏奈,你也一样喔,隼人。」
外公指着我,继续说下去:
「你也让我强烈觉得,你能做出一些不同的事情。实际上,你也成功发动了学生会的政变,不是吗?」
「嗯,算是啦。」
「这只是学生会内的权力斗争没错,但能斗得过鸠子的人可不是那么好找。你和杏奈似乎都能做出点不一样的事情,要是你们两个能结婚——嗯,光是想像一下就让人兴奋不已了。啊,附带一提,你们要是真的结婚,小孩要多生一点,让我们家子孙满堂。
「我个人至少想要十个曾孙。杏奈,这就拜托你罗。」
「什么——」
杏奈突然被点到名,一时面红耳赤。
「你……你这么说我会很困扰。嗯……我是不讨厌小孩,想尽量多生一点没错,可是我没有自信能生那么多小孩……也不是不可能啦……等等,我们又还没说好要结婚。等等,你怎么让我说出这些事情?我现在还只有十六岁耶!性骚扰,这是性骚扰!」
「嘻哈哈哈哈!你最后虽然这么说,可是刚才讲得也挺兴奋的对吧?」
「我就说那是伯父刚才——够了!我最讨厌伯父了!」
「嘻哈哈哈哈!」
外公开心地放声大笑。
「……嗯,杏奈,你意下如何?」
他止住笑声,身子向前倾询问:
「你觉得我们家隼人配不上你吗?如果真是这样,那就是我看走眼,很多事情都得重新考虑了。」
「唔,这该……怎么……说……」
「当然,你没有必要现在马上给出答案喔。毕竟我是个急性子的家伙,决定好要做什么,就一定要快刀斩乱麻地去推动,所以事情就会变成现在这样,我自作主张决定了一大堆事情……依常识来判断,一般人根本不会在这种情况下说『好,我愿意』。这一点我十分明了。」
「是的,没有错,真的,你说的完全正确。」
「即便如此,我还是要苦口婆心奉劝你一句……」
外公抚了下巴一下:
「在这个世界,不管是不动产还是好男人,好东西永远会最先卖出去。话说回来,很多事情真的都是配得好好的。这世上也确实存在着眼光锐利,能看出什么是好东西的家伙。」
「……换句话说?伯父,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啊?」
「就是想追隼人的好女人可不只你一个。隼人的外表很普通,站姿也不是很出色,讲白一点,他给人的第一印象只能说是差强人意。然而他算是很有内涵的人。其他部分,我不说你也知道吧?」
「…………」
「应该说,你心里或多或少有想到谁吧?应该是有某个情敌正偷偷试着追求隼人吧?依我个人的经验法则,好男人身边,照理都一定有个眼光锐利的女人。」
「…………」
「啊,我好像太多话了,你就当我这个老头子不解风情,没事胡言乱语,不要放在心上,好吗?」
外公说完后,摊开双手,深深靠在理事长办公椅上。那副模样就像是在说「接下来你自己决定,结果怎么样,我都无所谓」。
「…………」
被期待要回答些什么的杏奈不发一语。她直视着外公,那模样就像一只被猫追到角落的老鼠。
她的视线接着落到我身上,短短的一瞬间。
接着视线移到鸠子身上,这次则停留了好一下。杏奈就这么凝视着态度漠然,一副事不关己的鸠子——但从我的角度,我无法察知杏奈看着鸠子的时候,脸上是什么表情。所以我只能凭空想像,此刻她心中翻腾的是什么样的思绪。
「——对……」
「对?」
杏奈总算开了口,外公纳闷地问:
「对什么?杏奈,你跟我说一下。」
「对……对……对……」
她咽了咽口水,喉头上下动了一下。
整个人极度紧张。
脸蛋羞得几乎要变成红色。
她蜷缩起绝对不算矮的身子,以细如蚊蚋却清晰的声音——
开口说了这么一句:
「对……对于与平和岛……与隼人之间的这门婚事,我……会持正……正面态度考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