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蜷缩在壁柜里。虽然里面铺着厚厚的毛毯,但是在这个连翻身都不行的封闭空间里,完全睡不着觉。
不……内心还是在沉睡的。
今天、昨天和大前天,我都是在壁柜里睡的。虽然仿佛每十分钟就要睁开一次双眼那般辗转难眠,但是我什么也做不了。加油睡着吧。然后到第二天早上后,这次真要把那家伙赶出去了。用尽全力也要把她赶出去。
真是的,什么「我要等伊藤」啊。
什么「那个男人一定会回到这房间里来的」啊。
无论我怎么跟她说伊藤为了赚零钱而出外做短工去了,那个女人都不肯从我的房间里出去。真是烦人啊。
我可没空管你们之间的那些男女关系。因为我现在正在修行之中啊。我是计划通过绝食修行来解脱的修行者啊。完全破坏我这伟大志向的那家伙是恶魔。是诱惑他人走向毁灭的邪恶存在。现在她大概也在一墙之隔的空间里香甜地睡着。我的心跳得非常快。
「…………」
可是——就在我想竖起耳朵偷听她睡觉的呼吸声时,壁柜的门一下子打开了。我定住身子装作睡着了,只是右眼睁开了一条缝。因为眼睛习惯了壁柜里的漆黑,就算不开灯我也能清楚看见她的样子。
梢探头进来,呆呆地看着抱膝横躺的我。
「抱歉。真是不好意思啊。我进壁柜里去睡吧」
我装作刚听到这话醒过来的样子。
「干、干嘛啊!我好不容易作了个好梦,干嘛要吓我啊!」
「我的梦话很吵吧?所以让我进壁柜吧」
「不了,我什么也没听到」
「好了起来啦。那么窄睡不着的吧」
我把壁橱的门关上了。
虽然感觉到梢仍然站在薄薄拉门的另一边,但是我无视她,眼睛望着黑暗。
「……」
在我的心脏跳了大约一百次后,梢回到了被窝里。
然后在我数了大约五百只羊后,终于听到了她入睡的鼾声。
又过了几千秒后,壁橱里设好的闹钟以惊人的气势响了起来。睡眠非常不足。可以的话真希望能再给我5亿小时睡觉。可是今天还有工作。我一边注意着挪动压倒的背部、肩膀和腰部,一边悄悄地离开了壁柜。
窗帘已经完全打开了,耀眼的阳光射入屋子里,我不禁眯起了眼睛。我将被窝整齐地叠好后,看到在屋子正中间的折叠桌子上摆着培根鸡蛋和吐司。
「早上好」
已经脱下睡衣换上西装的梢揉着眼睛向我微笑着问好。
「……早上好」
我带着无法释然的心情吃着早餐,迅速洗了个澡,准备出发进行昨天开始的废纸回收打工。在屋子一角坐下的梢挥了挥手。
「慢走。书架上的书我可以读一读吗?」
「……好、好了快回去吧。总之伊藤的消息我是真的真的没有。手机也打不通,大概已经不知死在哪个角落里了吧?或者是被警察抓了吧?所以总之你在我打工回来之前赶紧消失吧!」
丢下这句话,我就急急忙忙离开公寓,跨上了电单车。
可是正如我所料,在我打工回来后梢在门口迎接我。
「欢迎回来」
「…………」
我的心情愈发烦躁了。我以相当强烈的口吻第六十五次劝她回家。
梢说道。
「但是一直隐瞒伊藤君寄居在这里的田中君负有很重大的责任呢」。
「啊啊……那确实是我的错。但是伊藤已经不在了。我真的不知道他现在住哪里」
「不只是如此。那天一起吃饭是怎么样啊?那也是开玩笑的吗?太过分了呢」
「对、对不起。那时候我的脑子有点奇怪,然后那个……总之非常抱歉!我做了玩弄少女心的过分事情——」
梢双手扶起了跪下来说话的我。
「没关系哦。我必须要让那个男人回来,所以作为我原谅你的代价,就让我一直呆在这里。我尽可能不麻烦你的。今、今天就让我睡在壁柜里吧」
「……小梢,伊藤向你借了什么啊。你会那么执着他的原因,果然是钱吗?是被诈骗了吗?那样子的话找警察也……」
「不。不是钱」
「那是什么啊?」
「CD啊……漫画之类的……」
「那些东西我也可以买给你,所以快回去吧!」
「……我知道了,我回去。但是抱歉,可以借我500元吗?」
「那是干嘛啊」
「坐电车的钱。我很快会还你的」
「让爸爸叫出租车不就好了吗」
「那不可能。因为我离家出走了」
「哈——?」
我完全没有想到,发出了白痴的声音。
*
三天前,背着大包的梢拼命按响了我家的门铃。
「对不起,田中君在吗。我是梢!」
另一方面,我是干劲十足的修行者。我从被窝里钻出来向玄关匍匐前进,靠在墙边握着门把手,在从门缝里看到梢的身影的那一刻,我就饿得倒了下去。虽然记不得有多少天没有吃饭了,但是已经绝食到肋骨有多少根都数得清楚的地步了。梢啪啪地拍我的脸,正准备打算叫救护车。我说了一句「我只是肚子饿了而已」制止她,又晕了过去。
然后在我再次醒来后,一只勺子递到了我的面前。那是梢跑到便利店里买来的罐头粥。梢想要让我吃下去。她支起我极度衰弱的身躯,非常努力地照顾我吃饭。但是我并不是痴呆老人,所以我把勺子抢了过去,自己吃了起来。我一边吃一边想起了高中时代的往事。男生之间打赌谁敢从窗户跳下去。不知是谁说的「谁敢跳下去就给他5000元」。我立刻就从3-A的窗口里往操场上跳了下去。结果脚踝严重扭伤站都站不起来了。最先跑过来的,虽然嚷着「你在干嘛啊,脑子秀逗了吗!」,但是却把我背到了保健室的正是梢。梢现在又说道。
「你在干嘛啊田中君,脑子秀逗了吗?」
「不……我想通过修行变成强悍的人类……」
「不行啊,不能一下子吃得那么快啊。在胃的状态没调好的情况下暴饮暴食的话可能会暴毙的啊」
我不管她,继续暴饮暴食。剩下的粥只用十秒钟就喝完了,然后我打电话叫了两份披萨外卖,送到之后又花了十分钟就狼吞虎咽扫平了。虽然一瞬间胃痛得很厉害但是并没有死。倒不如说是更精神了。没错,我的优点之一就是身体很结实。
可是梢眼泛泪光地照顾着我。她轻轻拍了拍我的背,跟我说「发生什么重大事情了请跟我商量一下」。
——对、对于不把你当人看待的我而言,这是多么温柔的话语啊。我感动地吸了吸鼻子。因为身心都非常虚弱,虽然想开玩笑,但鼻涕眼泪真的流了出来。
不过,仔细一看,梢也并不比我健壮多少。因为平常都很好打扮,所以那天的样子感觉有点脏脏的,平常光滑的头发,今天也到处都蓬乱开叉了,脸蛋也完全是素颜——
梢注意到我的视线后赶忙站了起来,和我保持距离。
然后和我说了关于「伊藤埋伏作战」的话。
「那、那个,可、可恶的男人,我一定向他讨回债来。要、要让他知道我的厉害……抱歉,可以借洗衣机和浴室给我用用吗?」
但是那前半句话完全是棒读来的。听起来一点感情都没有,感觉只是临时想出来的设定而已。
现在想来,那确实是一刹那想到的离家出走的借口而已——
我一边寻找500元电车费,一边向拿着巨大包袱在玄关处站着的梢说道。
「但是……就算离家出走,为什么要特意住在男人的屋子里?」
「因为我没有女性朋友」
「那……差不多也该回家了」
「我和父亲断绝了关系,公司也辞了。我再也不想看到爸爸……不,是父亲的脸。但是抱歉,让你睡了三天的壁柜,很困扰吧。我说了任性的话,抱歉。我、我现在就走」
「今晚住哪里啊?」
「没关系,总有办法的。来这里之前我都是一个人住在网咖里的。田中君知道吗?最近的网咖里还有浴室哦。到家庭餐厅只要花200元买自助饮料就可以在椅子上休息到早上呢」
「……你这样流浪了多久了啊?」
「大概一个月。相当开心的」
「但是已经没有钱了吧」
「没问题」
我搜索500元硬币的手停住了,想了一会。我想起了之前在一本纪实小说里看到过「良家妇女→无法忍受亲人压迫→离家出走→无家可归→成为AV女优」的情节。不行。这怎么可能没问题呢,绝对不能让往日圈子里的朋友落得如此悲惨的境地。而且不管在屋子里怎么找,我都没办法从钱包和存钱箱里找到500元的硬币。不要说电车费了,到下次发薪之前该怎么活下去?
「嘛,嘛算了。我好像还剩了一些干面……拿来当晚饭可以吗?」
梢点了点头。
我让梢吃了沾盐的意大利面后,晚上也到壁柜里睡觉了。
虽然很难睡着,但是也有好处。
因为在墙的另一边有一个年轻可爱的女性,我的精神非常激动,情不自禁地就想到一些下流的东西。说不定能够利用她来回归社会,这种想法也在脑子里浮现出来。
大概现在我所需要的只是自我逃避而已。如果能将注意力从自己的精神上转移,一直集中精力注意外部的话,总有一天能够清醒过来的——
「…………」
我闭上眼睛,只是想着梢的事情。
最后我一边想象着和梢一起进行下流的冒险恋爱,一边将不断想要撕裂内心的一连串记忆从脑子里漂亮地驱逐了出去。
似乎总算是习惯了在壁柜里睡觉了,我就这样睡着了。
没有做什么噩梦。
2
可是不管别人的存在对稳定精神有多大的作用,都是有限度的。
梢从来没有出去过。除了去自助洗衣房洗她的大包之外,就只是在狭窄的公寓里看书或听音乐而已。她似乎是因为囊中羞涩而觉得不好意思,都不太愿意吃饭。
从早到晚都一脸呆相地坐在屋子的一角。
「…………」
我有一种难以名状的罪恶感,渐渐地觉得不太好意思了。
没错——长时间把一个未婚的女孩留在有点脏的房间里,无论从社会习惯还是伦理上来说都是不容许的。
「不必在意,就当我是座敷童子吧」
「不行……话说,如果你在我家这事被你爸知道了,我不会被日本刀砍死吧?」
「没关系的。……反正那家伙只会考虑自己的面子而已!」
……看来这个女人现在还在叛逆期啊。不知是不是发育得比较晚,或许是大器晚成的类型也说不定。那样子的话这时就需要我用温暖的目光守护着她了。叛逆期的女人是很容易受到坏人的哄骗的。为了不让她堕入风俗业这种邪道之中,我必须好好监视她才行。
而且仔细想想,我是一个同居经验非常丰富的男人。没必要慌张,虽然这次确实是第一次跟活生生的人同居,但是只要稍微借鉴一下过去的经验,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构造出安稳的同居生活方式了。
我对看完了十五本小说的梢说道。
「因为白天我去打工了,所以OK……问题是晚上」
「嗯」梢从书本中抬起头说道。
我为了不直视她的眼睛,在屋子里一边踱步一边思考。
「没、没错……因为人类也是动物,所以也是有地盘意识的。本来这屋子就很小了,朝夕相对的话两个人都会烦躁起来,不知什么时候可能就会拿出菜刀砍人了。又或者可能会缠绵在一起了。为了回避这一点,必须时刻注意不把对方当成人类才行。虽然把你当成座敷童子不可能,但是至少能当成是家具的一种,或者像空气一样的东西。眼睛不直视。相互不说话。有什么事的时候就用那边的台式机往我的笔记本电脑里发信息吧」
「……这很奇怪啊」
「还有,希望你白天去洗澡。当然不要在我眼前露出肌肤。因为这里有几台空调,所以希望你不要像以前那样穿那么少了。……啊,还有不好意思,每天请给我400元的午餐钱。如果不想的话就赶紧自己找工作或者打工独立吧。对、对了,你也已经是个优秀的大人了,最好不要做出像学生轮流去朋友家里住那样的举动——」
我尽量用事务性的口吻将这些业务联络告诉她。因为我曾经几次把她当作恋爱的对象来看待的。如果哪天失去了分寸,可能哪天又会给大脑带来错觉,给自己带来奇怪的想法也说不定……
嘛老实说,在决定住到男人家里的那一刻,梢应该做好了相应的觉悟了的……但是我想起了之前在男性情报杂志上的人生商谈专栏看到的文章。
『是男人就抱住她!』
『一言不发地抱住她!』
——但是!我窝在橱柜里,想起了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
「田中君,爱果然是最重要的啊」
「爱吗?」
昨天晚上,我和打工回来的峰岸先生相遇了。以往常那副散步打扮在城市里游荡的峰岸先生,告诉了我『最近的研究成果』『我所开发的恋爱禅道的极致』之类的东西。
「没错,虽然大家会觉得很吃惊,但其实爱是最重要的。尽管这话听起来很老套,但却是究极的真理。我终于注意到弗洛伊德、荣格、弗兰克、弗洛姆和铃木大拙等人研究的结果了。爱,一切都是爱啊!」
……不知道他到底哪里是认真的。虽然语气很正经,但是他照例是不直视别人说话的,带着安稳的笑容望着天空中的新月。他一边仰望着右上方一边继续散步,我在他的背后问道。
「但是爱到底是什么呢?」
「爱……就是奉献自己。但是这绝不意味着放弃自己。在始终保持自我的情况下,将身心都完全奉献给他人的这种巨大矛盾正是爱。为了能够克服这种矛盾,其实是需要相当高的技术的。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完成的。也就是说如果不是某种程度的精英的话,是不可能实现真正的爱的。爱是需要通过卓越的技术才能实现的」
「这、这种技术是?」
「第一是冥想,第二是冥想……今后你每天早晚进行三十分钟的冥想就行了。寻找、锻炼自己的内心。当一个人可以不依靠其他事物,独力成为出色的存在的时候,他就能够实现真正的爱了。而且根据我的计算,要完成这种修行需要三十年的时间」
「那、那么……到那时为止都不能有女朋友吗?」
「当然」
「峰岸先生——过了三十年后,不都六十岁了吗」
「没错哦」
「是要到老人院里去找女朋友吗!」
峰岸先生停下脚步,回过头说道。
「那也没办法啊。因为这就是爱啊——」
久违地和他四目相对。
果然这家伙带着一成不变的微笑,但是……
『但是他应该是认真的,真打算不到六十岁不交女朋友的。所以小梢也不要那么轻易就向男人献媚啊。快住手啊!』
『我才没有献媚呢!』
『你撒谎!我都听伊藤说了啊。你又是和奇怪的中年男人发生不伦关系,不仅如此,在高中的时候就已经经常跟男生交往,而且还想跟伊藤结婚,终于被不知道哪个野小子的DNA击中了,于是只能去把胎堕了,和亲人断绝了关系,总之你和男人太亲近了啊!如果不多进行一些冥想,不锻炼好精神可不行啊!对了,我说过好多次,快去学学住在那边的秃头房东吧!那个男人三十年都没握过女人的手啊!』
『但是那样好寂寞的』
『就算寂寞也必须忍耐啊!要不然的话就不可能找到真爱的啊!』
『田中君这样的小孩子知道什么啊』
「…………」
居然把我说成是小孩子。不过是自我堕落的经验丰富一点,就敢小看我这个伦理上的出色修行者——我已经无法忍受在无线局域网的聊天了,有必要狠狠臭骂一顿那家伙才行。我关上电脑猛地拉开壁橱跳了出来。
坐在电脑桌前的梢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然后说道。
「反正田中君的目的也不过是想和我性交而已呢。要不然也不会特意出生活费也要把我留下来吧?……但是因为女人很害怕,只是畏首畏尾的」
「…………」
我深呼吸了两三下,无可奈何地张开双臂,摆出美国人那种绰绰有余的姿势。然后大叫道。
「肤浅的小女孩所想的事情也不过如此而已啊!你只是看到我男人的一面而已啊!像我这么认真又浪漫的人,怎么可能会因为这种大学生一样的同居就感到害怕呢!我毕竟是个修行者啊!我是在实践房东所想的恋爱禅道而已!而且我的梦想是总有一天从中解脱啊!」
「……真的?那你是完全不想做那种事情吗?」
「当然」
紧接着梢也紧紧盯着我,在电脑桌前站了起来。
然后——
「喂、喂?」
梢紧紧地抱着我,非常可恨地在我耳边嘀咕道。
「那今晚就一起睡吧」
「……嗯、嗯,没问题哦?」
我硬挤出一点笑容把梢推开,麻利地穿好睡衣后就躺进了被窝里。梢将电灯关了之后就把西装脱了,全身赤裸地睡到了我旁边。渐渐地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每当两人的手臂微微碰触的时候,我就变得像中学生一样了。
但是随着这出戏的时间拖长,我的精神又恢复安稳了。要说的话这世界上有许许多多的东西是我们是可以用来逃避的。自己眼睛里看到的东西都能作为逃避的工具。只要看小说不去想就行了。只要集中精力工作不去想就行了。只要想着生活费的问题的话,望向公园里鲜艳的绿色的话,想着和梢那心跳加速、喜忧参半的生活的话……
「……喂,真的什么也不做?」
「不做哦?」
「难道田中君有什么病?……还是说我不行?」
「像、像我这样的人对恋爱是非常认真的。所以我认为不应该进行这么不合伦理的性行为」
「说谎……」
「没错,这是说谎,抱歉,但是我绝对不是瞧不起你。我只是想知道自己出生在这个世界上的意义而已。但是无论我怎么想,不明白就是不明白。所以我只是做着幻觉和妄想之类的事情。做着像是庄生梦蝶之类的事情。可是就像一首歌唱的『一切都不是梦』一样,这样的我也还有一件真正执着的东西。可是我执着的东西却再也无法拥有,我的内心非常痛苦。所以才会像这样工作、生活,和你过着心跳加速的日子,让自己不注意自己内心的伤口。多亏如此,我才能像这样对外界保持高度注意力,现在我看见的,是人类,是你,都是真实地存在着。我感觉自己确实存在在这里啊——」
当然这些恶心的独白我是没打算让梢听见的,我只是絮絮叨叨地不停从嘴里念叨而已。也就是说现在我的脑子并不是在正常的状态之下。脑子治好幻觉消失不过是一个月前的事情而已。现在脑子还有点虚弱。而且很快就到一月了,因为被寒冷冻伤,我稍微有点颤抖。
然后背部被抱得更紧了。
「……住手」
「是修行者就给我忍着」
我的身体被玩弄了。我忍耐着。这就像是一种新的玩法一样,我感到痛苦而又有趣,稍稍撇了撇嘴。一个人对着墙微笑到了早上。
就这样我们两个之后的两天都是一起睡的。这两天我都睡得很香甜。我已经明显向着生物退化了,渐渐地梢也似乎明白我是一个真正的修行者了,无用的母性也收敛了起来。睡觉的时候也不碰手肘了。梢总是在睡下的时候说一些过去的往事。在看到我疯狂弹着空气吉他的时候想要尖叫地去叫救护车来,但是社团活动很开心。女生很讨厌,总是背地里说坏话。远足旅行决定巴士座位好可怕。真正喜欢的人却一直没有正眼看过她……
啊啊,还有这种事呢。你也有很多痛苦啊。不过这份悲伤终归只是幻觉和妄想而已……
「幻觉和妄想?」
「不,对不起,我错了。那大概是我弄错了。但是……可以稍微碰一下手吗?」
我左手动了动。梢一言不发地握住了我的手。
果然这种触感并不是幻觉和妄想,我稍微安心了一点了。
*
发薪日我们出去大吃了一顿。虽然我是个只能去附近家庭餐厅的低收入可悲自由职业者,但是里面的自助饮料是个不错的系统。我们一边喝了很多可乐,一边漫无目的地聊天打发着时间。
「赶紧去找工作吧。之前你不是一直都是公司职员吗?」
「因为我是走后门进的公司,所以大概去不了其他公司。而且我再也不想干那些斟茶倒水的打杂工作了!……你知道吧田中君?没有社会经验的田中君是很难想象的,女性可是非常辛苦的哦?不管怎么宣称男女雇佣机会是平等的,到头来都会被大家鄙视的」
「无论是男是女,没用的家伙都会被大家鄙视的啊。不能有这种学生一样的想法啊!」
「我真的是想当新娘的」
「去当就好了」
「可是做新娘也会被鄙视。别人会说我是个不能工作的女人的」
「被谁说?」
「被大家说。但是工作又好累啊。也没什么想做的工作呢……」
这实在是太娇气了吧。我一边揉眉毛一边滔滔不绝地说教起来。确实这个社会并不是完美的。但是我们也要努力。必须要想办法提升自己的价值才行。进而让社会感染到这种努力,未来能产生一个更好的世界等等。
「我的男人运也很差啊」
「嗯,确实是很差啊。只能想着和伊藤之流结婚啊」
「那个人有他的梦想。大概现在还在某个地方努力吧。他是我见过最温柔最认真的人」
「……哈?」
梢循序渐进地说明起来。说明男人有多么可恶。我听得有些沮丧。啊,年轻人的伦理观居然已经混乱到这种程度了吗,我感到有些难过。也就是——以付出处女为代价和一个银行家交往,却被狠狠地玩弄了,温柔的上司也有妻子,还被在交友网站里结识的家里蹲男人敲诈金钱……梢的渣男经历真是无边无际,听得我都不禁想把耳朵塞起来了,她却还在没完没了地继续说着。在这些男人的经历中,确实伊藤已经算是好的了。话虽如此,因为伊藤也人间蒸发了,所以梢现在可以说是正处于低谷之中,前路似乎一片黯淡。
但是——即便如此仍然有转机。不应该对人生感到悲观。没错!为了拯救不可救药的众生才需要恋爱禅道的!
「等一下,啊有了有了,是这个」
我从包里拿出了不知什么时候从峰岸先生那里拿来的『恋爱禅道指南』,哗哗翻了几页,开始将梢的精神引导向明路的说教。
「嗯……确实你遇到的男人都是垃圾。但是如果说原因是在你身上的呢?」
「…………?」
「一开始你就无可救药地想着『必须赶快舍弃处女之身』,和不寻常的银行家交往吧?在我忙着准备考试的时候,你就已经被这种放荡的事情迷得神魂颠倒了吧?这么清纯可爱的女高中生,背地里居然进行这么下流的游戏,无、无法原谅!别开玩笑了你!」我拍了一下桌子,把梢吓了一跳。我一路小跑去了厕所面对着镜子深呼吸了几下再回到了座位上。然后用温柔的声音继续说教道。
「所、所以啊。为了从处女毕业而和男人交往,是你这种肤浅的想法贬低了你自身的价值啊。也就是说,只要你不尊重自己,不爱惜自己的身体,男人就会以一种『这女人真容易上当受骗呢』的态度鄙视你的。……喂,你知道吗?简单来说,要想谈一场健全的恋爱,首先必须要比任何人都爱惜自己才行哦。然后为了达到这一点,每天早晚进行三十分钟冥想是很有效果的哦」
「……或许是这样的」
低下头摆弄着餐巾的梢意外地附和了我说的话。
得意忘形的我翻到『恋爱禅道指南』第6页,试着跟她讲上面所写的『冲破无明黑暗的精神分析』。
「那么,你差不多该吐露出真实的感情了。你被男人残酷地对待,多次感受到了悲惨的滋味吧?你无意识地压抑住这种悲惨的感觉,让它沉淀在你内心深处吧?所以你必须再次把那种痛苦的感情挖掘出来,客观地重新审视它」
老实说这种禅一般的精神分析导入不是什么神奇事物,不过是普通的精神分析辅导而已,但是梢那握着小汤匙的右手,却激烈地抖动了起来。
「啊、啊咧?」
梢用左手摁住了颤抖的右手。可是这种颤抖却没有停下来,最后连左手也被传染了,现在梢整个上半身都开始不自觉地晃动了。我对这如理论所言的反应感到激动,趁势继续说下去。
「没错!就是这样!你的身体反应已经显示了你的意识和潜意识之间的纠葛。也就是说,你的意识是想要压抑那痛苦的感情。但是被潜意识强行压抑的感情已经想要冲破牢笼了!然后这种紧张使得你的身体不断地发出颤抖!所以来吧,请尽快向我倾诉吧,没有什么好害羞的,对我全部和盘托出的话……」
但是我的话到此停住了。
梢的颤抖已经发展到连桌子都跟着抖动并发出声音了。可是梢仍然一脸呆相不可思议地说道「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这样?」她两手抱着自己的肩膀,想要弓起身子来止住颤抖。然后说道「奇怪,太奇怪了」,对我露出了尴尬的笑容。
我去把账单结了,拉着梢的手离开了家庭餐厅。
「…………」
禅式精神分析的精髓还在后面。
通过客观科学地分析自己的凄惨、悲伤和空虚,最终将这些感情全部归于「幻觉」「妄想」或者是「空」,这就是峰岸先生所思考的禅式精神分析。然后将所有的痛苦都归类于幻觉和妄想之类,最后让自己相信自己和世界都是幻觉和妄想,认为所有人类都是轻飘飘的梦而已,最终达到「空洞的世界是无疆的!」这样绝对自由的境界的究极理论。
但是,我已经没有对梢说这番话的力气了。
因为峰岸先生所想的东西,我几个月前就已经超越了。其实我将自己最后执着的对象都归类到幻觉和妄想之中了。只要再加把劲儿,就可以将一切都归于幻觉和妄想了。这样子的话我就无所畏惧了。即便陷入被可怕的兄贵拍肩膀或者身无分文的惨况之中,也可以将一切都归于幻觉和妄想,对此不以为意了。
但是——那家伙向我反击了。
幻觉和妄想的元凶,空气她——
现在应该藏在某处的空气她——
我猛地回头望向电线杆。
因为梢牵着我的手,她「哇」地晃了一下抓住了我的肩膀。
「怎么了?」
「呐,你藏在什么地方吧。你真不打算再出来了吗!」
我甩开梢的手,望向工地现场的水管里,摸索违法停车的车辆底下,把脸伸进路边种植的树洞里,将草分开,仰望月亮——
「空气……」
那满足的日子再也不会回来了,不,应该说是本来就不存在的记忆,我的天使……话虽如此我真的已经没问题了!
我一个人狠狠打了一下柏油路面后站了起来,强装笑容对梢说道。
「抱歉,脑病稍微发作了!……嘛,无论谁都是在这种悲喜交集中生活的,所以你也差不多该打起精神去找工作了啊。为此我也会尽全力帮助你的哦?嘛,虽然我只是个自由职业者,也不可能给你什么援助,但是在昔日朋友的情谊之下,可以跟你援助交际哦?单纯地援助交际哦!
怎么样,这样不错吧?这可是满溢友爱的全新交际形式哦?所以请不要摆出那么奇怪的面孔,明天是星期天,要不要一起出去玩?但是我没有钱,所以电影也不能去看哦?」
于是我们进行了几次快乐的约会。
要问为什么,因为古代就有传说,在心情糟糕的时候和好友到外面玩是非常好的排解方法。
另一方面伊藤仍然杳无音讯,梢也没有离开我的公寓的打算,实际上我们是过着不太像样的半吊子同居生活,但是我们没有打架,也没有拿出菜刀相互砍杀,只是吵架而已,渐渐地梢也会骂我废柴自由职业者啊没有毅力啊阳痿之类的,虽然非常生气,但是我们已经变成了这样亲密的朋友了哦?
「总觉得田中君好狡猾啊」
「什、什么啊,我怎么狡猾了啊!」我们是在附近山头一边爬山一边这样吵架的二十四岁健康青年。无论是关系还是精神都非常健全。所以我完全没有什么狡猾的……
「这种暧昧的态度就好狡猾。好过分。讨厌我就叫我出去啊。喜欢我就说喜欢啊」
「……哼,怎么可能。这样简单的思考是会产生悲剧的。任何事情都必须经过长期思考才行。就算我喜欢你,这么轻易的感情也不能解决任何问题。最重要的是真正的爱啊」
「那么田中君也要说不到六十岁就不找女朋友吗?」
「…………」
「之前我就觉得很不可思议了,田中君有跟其他人交往过吗?」
「没、没有哦」
「那有喜欢过谁吗?」
「有哦」
「是谁?」
「是谁呢。我到底是喜欢谁呢。那个温柔、美丽、伟岸,最出色的、完美、究极的……」
「没有这种女人啊。这种像神一样的女人是不存在的啊」
「啊……是啊。大概我就是喜欢自己内心的神吧」
「要直面现实啊。不向前看是很危险的。要注意哦!」
梢拍了拍被树枝挡住视线的我。
我指着山顶上的瞭望台。
两个人一起爬上去。
爬到了相当高的地方。
「看到什么了啊?」
「大概看到了普通的东西」
如我所想,看到的是非常普通的景色。可是却非常漂亮。街道上有很多东西,非常漂亮。然后我往旁边一看,靠在栏杆边的梢那被夕阳染红的脸颊也非常漂亮。
我说道。
「我们结婚吧」
「不要」
「为什么?」
「不管怎么想都是开玩笑的。而且你不过是自由职业者,色色的事情也没有做过——明明早就喜欢你却一直都注意不到的笨蛋」
「这是说谎吧?」
「是哦」
梢把手背过去,向着风势很强的瞭望台走去。
我在梢后面两步跟着往前走。
两个人都看着眼前的景色,不知道对方是什么表情。但是我们很快就把这很高很高的瞭望台逛完了,要说什么话不赶快开口就来不及了。因为再走十五步瞭望台就走完了。我们对这高处的美丽景色也看厌了。所以在那之前,我有些心情必须再次告诉梢。
可是走完瞭望台的梢在电梯前停住了脚步。
我也停住了,呆呆地张着口,却说不出话来。
「……我看厌了。回去吧」
梢将背在身后的手松开,手掌握了一下,眼眉低垂着说道。
我也点了点头。
「嗯,回去吧」
我们回去了。
当晚伊藤打来电话了。
「哎呀真是太厉害了,太厉害了,一个好心的老板全部买了下来啊!一克1500元,一共卖了1000万啊!这可是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哎!于是说我打算用这笔钱作为本金,在下北附近开一间漂亮的店,田中君如果有空的话要不要来当店员啊?怎么样,这可是我梦想的开始哦,真的很厉害哦,果然这个世界要活着是很从容的!」
「……但是啊」
我把话筒给了梢,自己去外面吸烟去了(因为梢讨厌吸烟,如果我在屋子里吸烟就会被她用书扔我!)
然后当两支烟洗完后我回到屋子里的时候,梢正在收拾行李。
我也去帮忙收拾。
我将内裤和胸罩之类的东西迅速塞进大包里,还打算把没读的有趣书籍和土特产也给她一并带走。
「……算了吧。这样会很重的,不需要拿着走了」
「是吗,那就行了。啊对了,不要告诉伊藤你住过我家哦。虽然我也没做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但是我也不想让他胡思乱想的。另外我也觉得自己比不上伊藤啊。和有钱的大小姐比起来,我只不过是个非常微不足道的社员而已,总是有如果自己不能更加出色的话就不能成为一国之君这类的无聊想法啊。或许从一开始我就是想用一点小钱把你抢走的。但是我抑制住了我的想法。我连你的一根手指都没碰过哦。当然你是非常有魅力的,几次都差点让我打消了禁欲的念头,但我果然是个非常好的人,是个拥有强烈伦理观的男人,所以我用超人的意志将自己的欲望抑制住了。这样是不是很厉害啊!怎么样其实我非常厉害——」
「一点也不厉害啊!」
梢对着我的脸用力把书扔了过来。
「……对不起」
我低下头,用手指甲擦了擦鼻血。
梢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尽管感觉做了什么非常不好的事情,但是具体来说到底是哪里不好,我也不太清楚。昏暗的屋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感觉有些闲得无聊了,我想久违地去峰岸先生家里蹭顿晚饭的,但是想到他做的饭很难吃后便放弃了。最后,我将毛巾垫在橱柜里,放了进去,抱膝躬身思考起来。突然间我大叫道。
「但是神大人,请帮助我吧!该怎么办,该怎么办啊!」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跟您见上一面,向你讨教人生的意义。为什么我现在会在这里,请您从头到尾告诉我。要不然就太过分了。如果把人生以电视游戏的形式拿去卖的话,退货肯定是堆积如山的。没有任何目的,最后也没有解答,只会不停拉长战线的日常游戏只是粪作而已。
「所以制作这东西的人麻烦出来一下啊,到我眼前来解释一下啊,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之后该怎么办才好,现在立刻来告诉我——」
接着我却又说了句「不,等一下」便停住了。我应该一早就跟那家伙见过的才对。
「……」
啊啊,没错,其实我真的是想把梢留下来,抱紧她的,或者应该毅然决然地把她追回来的——以这种后悔为中心,无数的不安和焦躁在我的脑子里盘旋,然后我对这剧情时而高兴时而难过地又哭又笑了——
没错,是这样的。这就是消失的你所想的计划吧。你想要让我变得心跳加速跃跃欲试的吧。也就是说这种心跳感,正是你所设定的我的人生的意义吧。
可是已经够了。虽然这样对梢不好,但是我不需要这样的东西。我从壁柜里出来,拿了一件大衣穿上。然后去ATM取了一些钱,就躺在了通往上野的卧铺列车上了。然后我对着分割床铺和走廊的窗帘说道。
「冷静想想的话,这些果然全部都是幻觉和妄想啊。无论是对将来的不安,对梢模糊的心情,还是对堇那难以形容的感情,甚至连你我——不都只是幻觉和妄想吗」
「…………」
「你说点什么啊。要不然我就再次把一切都归于幻觉和妄想了。把一切都砸得稀巴烂了啊!」
「如、如果你做得到的话」
「……我做得到的哦」
我跟堇相遇,露出了微笑。我用清爽的笑容谴责堇的背叛。然后将被空气植入的丧失感归于幻觉和妄想之中。这一切都是假的。
没错……只要孤独和寂寞的话,我那痛苦悲惨的想法便是没有根据的错觉。因为完全失去了最想得到的东西所产生的绝望,都不过是没有实体的错觉、妄想和幻影而已。我已经锲而不舍地不断重复了几次,明白了。
——但是如果我的觉悟能力还是完全不够的话,我仍然不会涌起与堇相会的想法,空气为我脑袋烙印的现实绝望感也会无疾而终。可是即便如此,我也并不需要悲观。因为到那时我还会有许多更加轻松的方法的。所以我要回去了。回到那可恶的老家。回到堇所在的地方——
*
十二月末的雪国被粉末状的大雪所覆盖。在清晨太阳的照耀下,到处都白得耀眼。坐了接近十个小时的火车后,我从无人车站出来伸了个懒腰。然后我眯起眼睛吸了吸鼻水,往离这里只有五公里的目的地前进。
「…………」
本来这里就是一个接近于鬼镇的小镇,人口正变得越来越少。
小岩旅馆的窗户玻璃已经全部破碎了。巴士站的栏杆已经生锈了。除了在异常宽广的国道上奔跑的汽车外,我没有见到任何人,尽管早上十点就到了堇的家里了,但她家已经人去楼空了。不管按多少次门铃都没人出来。
或许她已经搬到野小子的家里住了也说不定——
「…………」
我掉头右转走了十五步,回到了老家。嫂子在家里。尽管我听说他们两年前结婚的,但这还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我慌忙打了声招呼。
「你你你你、你好。我是这个家的次男翔……」
「哇,初次见面,我是良子」
良子小姐把我带到客厅,给我沏了杯茶。一开始我们的对话还不是很利索,渐渐地就从地方话题聊开了。晚上父母和哥哥也都回来了,虽然他们看到我都多少有点吓一跳,但是也没有像『不见踪影的人回来了!』般的热烈欢迎。因为我学生时代每年都会回老家探亲,现在也每个月会打一次电话回家。不过妈妈还是为了我紧急改变了晚饭的菜谱,给我做了我小时候最喜欢吃的炸猪排。坐在餐桌上的哥哥说道。
「对了,翔的房间已经变成储物室了,不赶快收拾好的话今晚睡不了觉啊」
「打扫等下再做吧。很快猪排就炸好了」
「话说你现在在干什么?不要做些让妈妈哭泣的事情哦」
我将视线从父亲身上移开。
「我、我是自由职业啊……嘛,确实不是很安定,但是现在这个年代就算公司社员也不知道未来会如何啊!」
「翔君的饭碗这样可以吗?你还年轻,可以吃很多吧」
「啊,非常抱歉,良子小姐——」
就这样一天两天过去了,到了除夕夜。大家都坐在沙发上看红白歌会。
我的公寓里没有电视。因为资金紧缺把它给卖了。所以时隔数年又能欣赏到红白真是让我非常感动,我看着穿着很厉害的服装在空中飞舞的家伙,抱着肚子哈哈大笑。过年后吃了荞麦面,之后还跟大家一起去了年初参拜。我双手合十地祈祷「希望今年能够顺顺利利」
多亏如此,今年的元旦过得是超乎寻常地安乐。免费吃了很多烩年糕。好吃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亲戚在年初的时候也来拜年了。我给了父亲的哥哥的儿子的女儿文绘酱(四岁)包了一些压岁钱,还给了母亲的哥哥的女儿的儿子的续弦带来的儿子一树君(六岁)一些。心情真的是很好。被窝很暖和,真是太棒了。我吃完就睡,起来后逗弄逗弄家里的猫又睡过去。回老家之后的一星期里,我的体重就恢复到了绝食前的水平。我一边帮忙洗碗一边哼着歌。然后想道。
我意外地能够从容精神地活下去啊。
当然只是想而已。
「那么,我差不多该回去了」
我对一脸惊讶的大家说道。
我打算坐五点的巴士去机场,坐当天最后一班飞机回东京的公寓——父母、哥哥和良子小姐七嘴八舌地挽留我,但是能够挽留我的只有花(出自『寅さんのことば 風の吹くまま 気の向くまま』)。我紧紧地绑好鞋带,离开了老家。虽然现在才四点,但是已经日暮西山了。在清澈的夕阳天空之下,我踩着细小的雪粒走了起来。松井商店还没有倒闭。小时候两个人潜进去被狠狠骂了一顿的混凝土工厂现在也还在继续经营着。甚至小柳桥的桥主梁上用喷雾器喷上去的涂鸦都还能看见。
『forever love・堇』
「真没办法啊。我是笨蛋啊……」
此时太阳已经完全下山了,我离开桥下,在沿河的小道上往南走着。多亏月光明亮,才能走到平常的乡间小道上。然后我在腐烂的木制电线杆下嘀咕道。
「呐,已经十年没有这么安稳过了。这真是最棒的一月啊」
「…………」
「谢谢你,空气……我真要被梦想和希望闪耀双眼了。但是我要走了」
不一会儿我来到了海边。
在被雪覆盖的沙滩上,连一个脚印都没有。
风平浪静,海洋另一边的硕大月亮照耀着我。回过头去,地上留下了钢筋水泥块般的细长黑影。
我走到沙滩的正中央。在那里静静地坐了下来。然后仰面躺下来,闭上了眼睛。
眼皮上似乎有雪落下来了。
或者说似乎是我升起来了。
感觉我渐渐向着上方,向着天空的方向升了起来。
就这样我似乎变得稀薄了,渐渐透明了。
「…………」
没错。完全没必要特意和堇见面。
如果那个夜晚我真的和卡罗拉相撞的话,或者如果我一开始就不存在的话,那么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这里本应什么也没有的。
「可是我之所以还活着,之所以会在这里,全都是因为你的错吧。明明什么都没有的,却假装让我看到好像有的一样,这全都是你干的好事吧」
也就是说一切都是空气。空气当中有我,我就是空气本身。一切都是一片空白。是裂开后会消失,消失了后又会出现,幻觉和妄想的空气。
可是,这些也马上就要结束了。
体温渐渐消失。
心跳渐渐消失。
我想要睡过去了。
*
「但是……」我不可思议地想道。
梢在非常凑巧的时刻到我家来帮助了我。
和卡罗拉相撞的时候,空气亲自出现保护了我。
根据这个经验来推断,今晚肯定也会有什么来妨碍我的。很快就会有谁来了。
「…………」
可是不管怎么等,也没有什么东西来,没有人来。
手脚已经没有知觉了。
耳朵冻得鼓膜都发疼。
再这样下去就要冻伤了。眼泪鼻涕都要冻住了——
但是我明明处于如此濒死的境况下,她却无视我不管我。
「喂,这样真的好吗。再这样下去我真的要死了哦……?」
就连这样嘶哑的声音都没有回复,我终于焦躁地把眼睛睁开了。
天空上只有普通的星星和月亮。
除了寒冷之外,没有任何异常。
但是我的体温差不多到极限了,再过不到30分钟,我就要暴毙在这里了。寒冷和恐惧让我不断颤抖起来。
可是我却全无睡意。眼睛和大脑都非常清醒。
我为了不让手指冻得掉下来将双手插进了口袋里、
也小心翼翼在不弄掉耳朵的情况下把头从雪里挪了出来。
然后就这样起身,环视了一下周围。
「……回去吧」
我内心充满痛苦的失败感和安心感,说道。
穿过防波堤,往老家走去。
在家里住了一晚后,我回到了公寓里。
3
伊藤的店里没有客人。推出的商品并不差。有能让人看着很愉快的药品,用来吸烟的水烟斗,还有用来吸取锅里高汤的毒蝇蕈等等——这些会让喜欢新鲜事物的年轻人靠近的有趣物品摆满了架子。从上面贴着的『新春礼品销售所有东西价格全免!』之类的手写促销纸条可以看出他为了经营所作的努力。可是还是没有客人。虽然伊藤说到了晚上就会有一些人来了,但是这样真能做得下去吗。虽然这家店只有三叠的空间,但是这里是车站前的购物商场啊。地租肯定不会便宜的。
伊藤有点疲惫地说道。
「哎呀,好不容易对栽种西红柿相当了解了,我还以为能够靠卖那种的店来踏实赚钱呢……」
我用手指摘下了一颗奇怪的干燥植物问道。
「这种东西不是摘下来的吗?」
「怎么可能。这是在园艺店里也有得卖的观叶植物的叶子啊。我这里可没有见不得人的商品啊。完全・合法」
「小梢对这行业是怎么看的?」
「她叫我不要因为觉得有趣就像学生一样工作,应该更加认真地考虑之类的」
「她说得非常正确啊」
「啊,欢迎光临!」
「……那个,这种东西是怎么样的啊?一次要用几克啊?」一位学生打扮的客人抓了一包装着干燥仙人掌球的塑料袋问道。
「啊啊,抱歉,这些全部都是观赏用的,我也不知道喝下去会怎么样呢。不过去那边的电脑桌查一查可能会知道。嘛就是跟我们的商品没什么关系呢」
伊藤指着在收银处旁边放置的笔记本电脑说道。
学生用大概三十分钟查了查药物的功效之后,买了5600元的商品。
「喂。果然卖这种东西总有一天会因为违反药事法而被逮捕的吧?」
我说道。
「没问题的。嘛我也在想要改变出售的商品的。其实因为进货很困难,反而完全没有利润呢——啊,欢迎光临」
「……加油吧」
我不打扰他,回家去了。
在屋子里看就职情报杂志的时候,峰岸先生打电话来叫我过去,于是那天晚饭就在他家里吃了。他嘴里吐着米饭叫道。
「我终于明白一件厉害的事情了!要是用新的冥想方法的话可以把修行时间缩短到二十年哦!」
「这样的话50岁就能交女朋友了。真厉害啊……」
满面笑容的峰岸先生将一本『恋爱禅道指南改订版』给了我。就此告辞的我回到自己房间不断翻页看了起来。修订后的参考文献超过了40份,和前一版相比说服力得到了飞跃式提升。我虽然也想修行二十年的时间,但是又觉得自己沉不下心来,还是改变了注意。
「虽然觉得他脑子很好,但果然还是有什么搞错了吧」
当然我不知道是哪里搞错了。又或者峰岸先生是对的,我确实需要再过至少二十年才去找女朋友才对。
那么我该怎么做才好呢。
到底该怎么做才对呢。
我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跟她相遇了。
就在不久之前,我在等待前往机场的巴士时,碰巧与堇相遇了。我将自己心中的爱意传达给了心爱的堇。
*
「那个」
因为眼前走过的人的侧脸让我觉得有点眼熟,我对着她的背影叫了一声。堇无视我继续往前走,在生锈的巴士站座椅上颤抖的我,又略微大声地叫了一声「那个」。提着超市购物袋的堇回过头来看着我。
「是?」
「是堇小姐吗?」
「是的」
「还记得我吗?我是田中」
堇看了我大概三十秒,问道「小翔?」
我点了点头。
「好久不见,堇小姐」
堇在离我大概一米远的地方站住,说道。
「……真的好久不见了呢,都长这么大了」
我抬头瞟了她一眼。
「但是堇小姐也长高了呢。比俺还大块头了」
「因为高中参加了篮球部,于是就变成这样了」
「啊!说来听说你结婚了呢」
「嗯……我有听说田中的奶奶向你的住处发明信片的。没收到吗?」
「收到了。但是因为很生气,所以我没去」
「哎?」
「因为你不是跟俺约定过的嘛。要和俺结婚的。难道你忘了吗?」
「我记得」
「……那为什么!」
「对不起」
「神和佛都是不存在的啊!单方面抛弃已经订婚的未婚夫,真是太不像话了!堇姐居然会背叛我,这实在是太可怕的噩梦了啊!……我就这样哭湿了枕头」
「对不起」
「饭也吃不下了。因为被俺的天使背叛,有些夜晚俺甚至错乱地觉得自己只能去死了呢!」
「对了,我这里有怀炉。来,放到口袋里」
堇从购物袋里拿了一个怀炉出来,打开之后递给了我。我迅速把怀炉拿过来,继续指责堇道。
「真的是非常过分啊!最后我甚至脑子都变得奇怪,可以看见跟堇姐一模一样的幻觉了呢!在美国的话早就打官司了呢!真是的,为什么要擅自结婚啊?」
「他是个好人哦。要见见他吗?」
「为什么我一定要跟抢我未婚妻的不知哪来的野小子见面不可啊!」
「都已经是大人了,可不能这么粗鲁地讲话哦。对了,现在小翔在干什么啊?我在区公所里工作」
「公务员吗,居然去当税金小偷……俺、俺是自由职业者。怎、怎么了,有什么意见……」
突然堇在我的左边坐了下来。
本来坐在正中间的我微微向右挪了一下,正面带着微笑地告诉她我的近况。悲惨的自由职业者的故事让堇笑出了声。被那和记忆里完全相同的轻笑所吸引,我终于可以直视堇了。她的脖子上围着温暖的围巾。而且相当……
「……怎么,果然我老了吗?」
「不,你比俺印象中还要漂亮」
「小翔比以前更坦白了呢」
「是吗?……那俺想问你一个问题」
我直视着堇。
「在俺转校的前一天,你骂了俺呢。还记得吗?那个时候,你说过有人一直在守护着俺的」
「…………」
「那个人是谁啊?」
堇叉起双臂,静静思考着答案。
我静静地等待着。
过了几分钟后,堇说道。
「抱歉,我想不起——啊!」
突然一阵风吹来,堇的围巾随风飘了起来。
堇将就要吹起来的围巾抓住,视线就这样望向前方。
她的视线穿过我,望向了我的背后。
「小翔,那个」
我微微直起身子,回头看了十秒。
在狭窄的小道上,一个小小的旋风将雪花层层叠叠地翻卷起来。
「怎、怎么了啊。别吓我啊。我以为又是那家伙——」
「那家伙?」
「不,什么也没有」
「真有趣呢」
「……嗯。是啊」
我轻轻地笑了笑。
过了不久巴士就来了。
我站了起来。
「那么再见了」
「多保重哦」
堇向着走上巴士的我挥了挥手。
巴士的门很快关上,然后启动了。
我坐在椅子上低语道。
「再见了,我的天使・堇……」
然后我看着窗外的她。
一直看到看不见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