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了。」
少女的嘴唇缓缓地张合,编织出了一句话来。
找到了什么?立夏如此心想。
那低吟般的嗓音,让人和水晶玻璃制的摇铃产生联想,高亢、清澈的音色,就如同彷佛会冒出水滴的冰冷女高音。立夏就像被这个声音给摄了魂似的,没办法把视线从少女身上移开。
少女所穿的鞋子是褐色的平底鞋,勾勒出细长、滑顺曲线的双腿则配上黑色的高统袜。身上穿着和背心同色的褐色外套,微微地随风飘动的裙子是克尔特图案的方格纹。在外套左边的胸口上,绣有一个盾形外框的徽章,里头所描绘的图形,是一头拥有长长弯曲的嘴巴、张开双翅的鲜艳朱鹭。
彷佛淡淡发光的金发上,则斜斜地戴着一顶对身形娇小的少女显得过大的贝雷帽。
小小的缎带式领带在短上衣的领口上飘荡。照这一身行头看来,应该是在天主教学校就读的学生打扮,可是却有一分奇妙的不协调感增添在她的身上。
或许是因为容貌的关系吧,立夏心不在焉地如此想道。她的年龄大概和立夏并没有太大的差异,就外表看来是同一个世代的少女。说她是个学生也不觉得哪里奇怪。唯一一个决定性的不同,就在于她不可能和立夏一样是日本人。
柔软的金发随着微风在空中徐徐地摆动,正视着立夏的瞳孔拥有和翡翠相同的浅淡色泽,并由纤长的眼睫毛所框饰。肌肤让人与透明净亮的白瓷产生联想,樱色的嘴唇也一样颜色淡薄。彷佛有那么一瞬间,连时间也为这名容貌就像昂贵古董人偶的少女暂停了流动。
至少立夏的时间是停止住的。他毫不掩饰地认同她的美貌,宛如一尊连细节部分也精细打造的艺术品一样,窈窕纤瘦的体型、细长的双腿、从胸部到腰际之间描绘出一道柔和的曲线,腰围确实很细。
立夏就这样直接走过少女的面前,然后又回过头来,这回他就像僵硬住似的身体无法动弹。纱友依旧抓着他的手臂。立夏感觉得出自己以及纱友的紧张,紧张的心情从指尖传了过来。
总感觉有哪里不对劲,立夏对这一点感到纳闷。和往常并不一样,这并非熟悉的日常,这和他所熟知的「往常」不同,有着某种其它的感觉。
金发少女的速度不疾不徐、平淡地踩着步伐前进,同时把手伸进外套的内侧里。下一个瞬间,当她的右手从外套里抽出来的时候,指向立夏两人的那只小手上,握着从挂在少女肋下的皮套里所拔出来的东西——立夏这才总算发现,从金发少女身上咸受到的不协调是从哪里散发出来的。冰冷金属的前端朝向了立夏与纱友所站的方向。
立夏的本能告知自己那是危险的东西。他发誓过、和母亲约定过,不可以让这种危险的东西接近纱友。他察觉这样的非日常生活来临了,原以为在现实里不会有机会亲眼见到的东西,如今却迫在眼前,冰冷的钢铁光泽令立夏起了鸡皮疙瘩。
「——纱友!」
立夏像是要护着自己的妹妹般,把她瘦小的身体推到自己的背后。纱友发出小小的呻吟,但是立夏并没有听见。
砰的破碎声响起,他的身体宛如被摇晃般,反射性地缩成了一团。
少女手上那个带着不协调感、厚重金属的块状物,从深深贯通的圆孔里发出了闪光。
少女的食指扣下了扳机,闪光、轰声与白烟齐飞,彷佛所有事情都在同时发生了一样。
立夏闭起眼睛,把纱友保护在自己的背后,然后被子弹击中。
他以为结果应该会是这样,他对痛楚早做好了心理准备。如果真的被击中了自己下场会如何、是否并非只会感到痛而已,这些事情他并不知道。他唯一知道的,就是无论如何得保护自己的妹妹才行。除此以外一切的思考都为之停止,时间也暂停了流动,因为耳鸣也听不见任何的声音。
「TANGOONE,确认目标。」
少女像是在轻声细语般,嘴巴微微地张动,透明的嗓音从嘴唇溢出。
「开始排除障碍。TANGOTWO负责支援、TANGOTHREE负责撤退的准备——」
少女一面朝装在衣领上的小型麦克风喃喃说着,一面向立夏与纱友接近。这期间她仍旧连续发射拿在右手上的手枪。少女直直地伸长右手,将握住枪柄的拳头放在左手上,脸稍微偏向右边,直视着枪口的前方。
砰砰、砰砰,轰声随着两拍的节奏响起。
被排出的弹壳飞散在空中,画出一道圆弧掉落在柏油路上。叽、叽、叽的,弹壳发出硬质金属在路面弹跳的声音,然后如同陀螺一样旋转翻倒,滚落在地上。
伫立不动的立夏与少女,两人的视线交会了一瞬间。少女翡翠色的眼睛微微地瞇起,不到半秒钟的踌躇,她的视线往左一瞥从立夏的脸上移开。立夏的脸就像被吸引了一样,追寻着少女的视线看去。
少女视线的前方有一群穿着西装的男子。外表没有任何起眼的特征,或许是为了隐藏个性刻意所做的上班族打扮。他们和少女一样握着手枪,采取和少女相同的姿势,不知在狙击什么。他们在狙击谁?立夏脑海里还来不及浮起疑问,男子们的身体就弯曲成了「く」字的形状,在路面上倒下。
停住的车里又有一名男子——他并没有走出来,而是把车门当障壁,只伸出右手来开枪射击。枪口向上弹起。闪光与白烟再度齐飞,少女也不甘示弱回射。一闪即逝的物体漫天飞舞,惊人的冲击化为让皮肤起鸡皮疙瘩的恐怖传达给了立夏。
立夏茫然地呆站在一旁。像是要保护纱友般勉强紧抱住她的身体,除此之外他也无能为力。
挺直腰杆、直视前方、摇曳着一头波浪般起伏的金发少女是如此美丽。现在明明不是可以这么悠哉的时候,立夏却还是忍不住看得入迷。如同冰雕般的瞳孔,瞄准子弹正确无误地朝其视线前方飞行。挨枪的男子就像遭到棍子殴打般向后倒下。
立夏觉得少女就像猫科的「野兽」,优美地行动、不发声响地攻击猎物、致其于死地,然后飘动裙摆向新的猎物龇牙咧嘴咬去。优雅的猫咪狩猎、美丽动人的小猫、危险的野兽,立夏的心里充满着这些联想。虽然危险,但就是会忍不住为之看得入迷。
「——!!」
少女大叫了一声,立夏没能听懂是什么意思,他能听到的只有自己的耳鸣,内耳里面嗡嗡地发出尖锐的声响。
从藏身在车门的男子后方,又有一台暗灰色的房车以猛烈的速度闯入。车子于先前停下的车旁急弯。扬起一阵尘烟,柏油路与轮胎激烈的摩擦发出了歇斯底里的煞车声。
左右的车门同时打了开来,西装打扮的男子从中走出。一人、两人、三人,他们有如机器般以正确的动作冲出车外,握着手枪。就在完全搞不清楚状况的立夏眼前,又有第三台车辆跟着闯了进来。
珍珠黑的座车掀起了比前两台车还要激烈的白烟,车子铲飞了路面的砂砾,发出凶猛的摩擦声,横切进男子们与立夏之间。车子像是要扫除四周围的人一样旋转了起来,车体不住地振动着。
原先下车想要迈步向前的男子们。不是慌慌张张地躲了回去,不然就是在柏油路上打滚闪避车子。
从旋转了一百八十度,和进来的方向完全相反的车子里,有个人影气势凶猛地开门下车。这回下来的并非西装打扮的男子。
从后座下车的人是一名少女。不论是服装或是外表的年龄,都和最初现身的少女没有两样。也有可能年纪还要更小一点,差别就在身高,她比金发的少女要矮小点,或者说和纱友站在一起差不多高。身材方面也还不足以称作女性,只能算是发育中的稚幼体型罢了。她有着深蓝色的瞳孔与深色的金发,长长的头发梳整成两条马尾。
这名说是可爱,却又给人太过冷淡印象的少女,往立夏投射出锐利的视线。少女向上吊起的眼睛瞇了起来,立夏觉得自己仿佛被她低头睥睨了一样。明明是自己长得比较高才对,却被矮小少女的气势压了过去,自然而然地往后倒退了一步。
「S,四秒。」
少女状似轻松随意地从手中抛出了一个金属的筒状物。金属筒慢慢地滚动到立夏与男子们之间——
然后爆发开来。惊人的闪光笼罩住四周。
四处散开的是一整片压倒性的纯白光线,这现象若称作爆炸也无任何不妥,总之是一道瞬间性的光芒与声响所形成的滔滔洪水。
从少女手中抛出的是特殊闪光震撼手榴弹,「S」是该手榴弹的名称开头字母,另外榴弹从离手到爆炸为止的时间则是整整四秒。
而结果也如少女所预告。即使对方早已经作出了预告,可是立夏与纱友当然不可能知道暗号的意思,以及被抛出去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曝露在强烈闪光与声响之下的人,一时之间全丧失了视觉与听觉。因为受到精神上的冲击,便失去了正常的判断力与思考能力,维持全身僵硬的模样呆站着无法动弹——亦即自我意识丧失。
立夏与纱友两人现在就处于完全陷入了自我意识丧失的状态。
他们就在搞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的情况下,被粗鲁地按压、抓住、推挤。接着被送进了车子里面。而金发的少女与刚刚从后面下车的少女则有如要包夹被押进了后车座的立夏与纱友似的,坐在他们的两边,把茫然的两人架上车后,车子便发出吵杂的摩擦声发动前进。
这部车发挥出从笨重的外表想象不来的流畅感,就如同出现时一样,以稳定、但是又不失猛烈的加速离开了现场。
2
「——怎么了?这是啥状况,现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啊,」
立夏放声大叫。喧闹的噪音依然持续不停,车子以如超音速般的速度逆风前进着,刺耳风声不停从打开的车窗灌了进来。
偶尔会有敲打金属「铿」的浑厚响声,车座也同时为之晃动不已。立夏的身体跟着摇晃了起来。他知道自己紧抱在怀里保护的纱友现在正微微地颤抖着。
「妳们想拿我们怎样?如果对纱友心怀不轨的话,我就——」
少女立起食指,触碰在粉色的嘴唇上,小声地嘘了一声制止立夏,示意要他保持安静。
「稍后再作说明,现在得以逃命为优先。」
「呃,逃命?什么意思?为什么要逃命,这是怎么一回事——」
「闭嘴别讲话,会害我分心。」
后来出现的深金发色少女毫不留情地打断了立夏的质问。彷佛要强迫对方接受般、不容分说的压力蕴含在少女的语气里。那股压力转化成有形的物体,顶向不服输打算开口继续说下去的立夏鼻头上。
是手枪。外观看来感觉极为危险的金属块状物体,握在少女的手上看起来就显得有点过大。被人拿枪顶着鼻头,立夏顿时哑口无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妳这是什么意思,」如此大声抗议的人,是直到先前为止还在立夏怀里发抖的纱友。「妳想干嘛?要是妳敢对哥哥乱来,我绝对饶不了妳,我会告诉警察、还有日本政府——如果妳们要的是钱我们还能准备啦,反正我们爸爸在。外务省上班,所以妳们是绝对跑不了的,还有还有,妳们做这种事,简直是丢父母亲的——」(编注:类似外交部。)
「纱友妳这笨蛋,别再说了。」
立夏用掌心捂住了纱友的嘴巴。他现在才认清让纱友出面交涉、刺激犯人并不是一件好事。
「——嗯唔,嗯!」
「好痛,很痛耶,不要咬人啦,」
虽然冷不防被咬了一口,拇指上还留下了一点齿痕,不过立夏还是把挺身而出的纱友拉回了自己的怀里。
「别碍事,给我趴下。」
少女以仿佛摒弃了所有感情的冷酷嗓音说道,然后把手枪伸了出来。纤细的手臂横越过立夏的眼前,穿过纱友的头上,朝开启的窗户外头锁定目标。立夏反射动作将纱友的头搂进了怀里。
「呜呀、怎么了……」
「呜哇哇!」
砰、砰、砰,接连不断的枪声让立夏缩起了身子。纱友的身子也同样蜷缩了起来。立夏紧抱住纱友的手臂更加用力了。
伴随闪光与白烟,少女伸出的手枪枪口为之弹跳不已,在一阵剧烈的煞车声响起后,企图并肩而行的灰色房车一边蛇行一边落到后头,后照镜上映着激烈旋转的房车。
随着冲撞的破坏声响,后方的电线杆被撞得东倒西歪,至于在席卷而上的烟尘中发生了什么事情则无法正确辨识。
唯一清楚的事情只有一项,那就是轰声停止了。追兵消失,当前的危机也就此解除了——或许是吧。不过还得加上撇开两边的少女不提这个条件。
「好烫、好烫啊!什么东西啊、那个到底是啥鬼啊,」
立夏一边甩开掉落在自己身上的发烫弹壳一边大叫。金属的弹壳冒出淡淡的白烟,温度高到拿在手上还会烫伤。
「这是SIG/SauerP226」金发少女回答道。
「——咦?妳说啥?」
「P226,是我们主要的武器装备。这是瑞上制的半自动手枪,口径为9×19mm,装弹数为——」
「……我又不是在问妳这种问题。」
立夏皱起了眉头,微微摇头,用手指顶着太阳穴与额头。少女则露出了一个仿佛头上冒着问号的表情。看起来她既非在开玩笑也并非有意转移话题,而是真的不懂问题的意思。
立夏因为这一道难以填补的沟通代沟,反而让头脑冷静了下来。从稍微仰着脖子的少女所投射而来的视线感觉不出恶意。
立夏反而觉得很可爱。如果笑起来的话,肯定会是个让人感到疼惜的笑容——少女们如同经过精密计算的美术品般的容貌。至少看不出来会是凶恶的犯罪者。没事的,这一串行动一定另有什么理由存在。她们绝对有理由没错。立夏如此自我催眠,努力想让心情平复下来。
立夏俯视怀里恢复平静的纱友,纱友也拾起了下巴,和立夏四目相对。她的恐惧压下了愤怒,虽然她表现出一副坚强的模样,可是叠在立夏手上的手指头依旧止不住地发抖。立夏点点头,尽可能装出不需要担心的表情,用力握住了纱友的手,这样的小动作似乎就让纱友的不安舒缓了下来,用力地反握立夏的手。
立夏迅速环视了车内。除了立夏与纱友之外,还坐了三个人。艳丽金发的少女与金发颜色较深的少女分别坐在后座的左右两侧。
透过后照镜观察驾驶,一名将三条辫编于左右绑成圆球状的黑发、黑色瞳孔少女把视线转向立夏与纱友身上。这名少女也和另外两人一样,氛围与容貌都和日本人感觉有所不同。她戴着无框的眼镜,从眼镜后头回望立夏两人的眼神所流露出的感觉。是充满好奇心且态度和缓的,大大的眼睛以及线条柔和的轮廓尚留有几分稚气的感觉。立夏心想:这三名少女到底为了什么原因才会卷进这种风波?
她们和这个异常事态一点都不搭调。这感觉未免太过突兀,这群五官清秀端正的少女们反而比较适合穿着最新的少女流行衣物刊登在服饰杂志上。立夏觉得或许在纱友常看的流行杂志上,也曾出现过这么可爱的外国模特儿。
少女三人看起来都和自己年龄相近,明明手枪这种玩意儿应该是和自己无缘的,可是枪声却实际地在面前响起,火药炸裂后的臭味、被弹出的发烫的弹壳,非现实的事物不由分说地变成了真实的存在。立夏很想抱住头。如果不是妹妹纱友也在一起的话,说不定他的精神早就变得更加混乱,不顾形象放声大叫了也说不定。
三个少女们都穿着款式完全一样的褐色背心与外套,头上戴着贝雷帽。不过立夏一想到她们的年龄,他就突然挂念起一件事……
「驾照呢……?该不会是无照驾驶吧?」
连立夏自己也觉得都已经被这种超乎意料的事态给波及了,还在问这什么蠢问题,但终究忍不住脱口说出了。不过金发的少女仍然正经地回答了这个像是在自言自语的疑问。
「Naja?不过不用担心,我们持有比赛用的JuniorLicence她的技术是货真价实的。何况,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们也是有驾照的。」
Naja?立夏猜想不出这是什么意思。除了一开始的单字以外,金发少女说着一口流畅的日语,而且语调冷静。就一字一句的意思面言是能听得懂。但是整串话的意思立夏却无法理解。
「妳说有驾照——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美国政府发行的国际驾照,上头标示的年龄是十八,照片是真的。我想日本警察应该辨别不出来才对。」
「应该……妳的意思是驾照是伪造的?我姑且先把话问清楚好了,这是不是啥整人的鬼节目——」
「——什么?我听不懂。请用其它日文字汇再问一次。」
「……算了,没事。别放在心上。」
立夏板起了脸孔,状况已经完全超越了他理解的范畴。不管是事情的起头也好,已经发生的事情也罢,甚至现在进行中的事态也全然掌握不住。
「刚才妳拿出来的——是真正的手枪吗?」
纱友开口问道,听她这么一提,立夏也在意了起来,他注意到一件重要的事。
「对了,难不成……妳把那些人都杀——」
立夏的语尾在发抖,他没办法把话说到最后。真正的手枪、连续发出的枪响、倒在柏油路上的西装打扮男子们……记忆鲜明地复苏了。
「Nein。光凭那样子是死不了的……只不过或许有骨折吧。」
「咦?为什么?为什么不会死呢?」
纱友挺直了身体,绑起来的长发在立夏的眼前摇曳。
「我让子弹全部集中射击在躯体的部分。」
少女相当冷静地,宛如在执行报告一样答复。
「我从他们的动作判断出他们身穿着防弹衣。能穿在西装底下的,自然是防弹系数比较低的防弹衣。9×19虽然是大口径,但使用的子弹是圆形弹头,并不具有贯穿力。只不过冲击很大就是了。」
即使听了说明,立夏还是没办法不一个头两个大。他多多少少能了解少女所表达的意思。但是,他想问的并不是那种事情——恰巧这时纱友把立夏的想法化为言语表达了出来。
「嗯,我懂了。那些人就像是被人殴打了一样,所以没什么大碍,而妳们也不是会动手杀人之类的那种坏人,我说得没错吧?」
听纱友这么一问,少女们面面相觑,她们思考着纱友话中的意思,感觉没能清楚掌握到重点,但是纱友仍继续说了下去:
「不过这是为什么呢?为何妳们会带着那种东西?你们是警察吗?」
「什么警察——不,她们才不是。」
立夏一脸狐疑地轮流在左右两边的少女们身上移动着视线,少女重新戴好贝雷帽的平凡小动作让立夏深感疑惑。这么楚楚可怜、年纪如此幼小的少女们为何会——
「妳仔细看清楚,纱友,她们和我们的年纪应该差不多吧,这年纪当警察?还是军队?不管是什么身分——」
都太可疑了,立夏想要这么说,但是却说不出口。少女们那残留有稚气的柔嫩脸庞、长得小巧可爱的樱色薄唇、漂亮如同宝石般的眼睛,这些特征所给人的印象说什么就是让人没办法和可疑两个字产生联想。
「你在说年龄吗?我不知道你几岁,所以没办法断言是不是同龄。不过如果是和你身边的女孩比较,那答案是肯定的,我们应该是同龄没错。」
立夏听少女这么一说,便看了纱友一眼。纱友一脸傻呼呼愣住的模样,左右摇头,用眼神告诉立夏她并不认识这群女生。
「妳怎么知道我几岁——?妳们认识我吗?」
「山阶纱友,日本人,但祖父为利沃尼亚人,在今年的生日满十五岁,就读于秋穗台国中……我答对了吗?」
「……答对了。」
纱友回答道,她露出大感吃惊的表情,像是在瞪人似的看着少女。突然和自己扯上关系使得她唤起的警戒心远大于疑惑。立夏推测纱友的感受大概就是如此。
立夏感觉到自己手上所握住小手的手心冒出了紧张的汗水,挑起他保护妹妹的欲望。虽然说目前主导权似乎掌握在纱友的手上。
「说、说到这个,」立夏像是突然想起一样开口说道。「我都还没问妳们叫什么名字——没错吧?我是山阶立夏,也就是夏天来临的那个『立夏』。妳们呢?」
藉由彼此自我介绍的行为,来加强双方同样是身为人类的印象。在成为被绑架的人质的时候,这么做能抑制犯人的暴力性——不是听说是这样吗?立夏在脑海里反刍着这个不知在哪听来的小知识。
「我叫安娜塔西亚。」
金发的少女答腔道。
「安娜塔——?」
「叫我安娜也可以,我母亲是俄罗斯出身的,大家都这么叫我。」
虽然用字遣词十分地友善,但是口吻却相当冷淡,像是淡淡地进行说明,安娜塔西亚把视线移向车子的右侧。
「坐在纱友旁边的,是法兰崔西卡,简称法兰。还有,现在正在开车的叫瑷华,我们都叫她华。」
握着方向盘的少女宛如在对介绍作出响应一般,透过后照镜向立夏开口说道:
「『华』是祖母帮我取的名字。我祖母是中国人,她在我出生的时候送了我一个汉字的名字。也就是『花』的意思,所以叫我华就可以了。」
带有善意的表情让立夏稍感放心,心想会是小知识发挥作用了吗。他试探性地瞥了法兰崔西卡一眼,她还是冷冷的面无表情,搞不懂她心里在打什么主意。互相介绍自己姓名有多少效果也很微妙——现在车上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气氛。
就在立夏叹了一口气的时候,纱友向安娜塔西亚等人提出了疑问:
「那妳们找我们有什么事?到底为什么要抓住我们——?」
纱友的口吻明显笼罩着一股敌意,立夏想要帮忙打圆场而嘴巴张开了一半。刺激对方不是什么理智的举动,这时候得表现出友善的态度、见机行事才行。
「——后面!」
法兰崔西卡忽然大叫了一声。嘴巴张开了一半的立夏吓了一大跳又坐回了椅子上。
安娜塔西亚回头一看。立夏和纱友则像是动作同步似的靠着椅背扭过身子。回头往后面看。
从后车窗眺望着车外,立夏这才体会到:不平常的日子不会结束,也并不保证一定能平安无事地回家去。这个事实沉重地压迫着他的胃部。
3
在法兰崔西卡提醒大家保持警戒的同时,篱笆丛突然剧烈摇晃、枝叶四处飞散,一辆车子从一旁的夹道飞奔了出来。
后车轮剧烈地振动,卷起一阵尘烟。一面甩尾一面迫近的房车若摒除金属灰色的涂装不提,和立夏等人所搭乘的车外观极为相似。车头外观是长梯形冷却器的形状,还有将圆切分成三等分Mercedes-Benz奔驰车的徽章。与其说看起来很豪华,不如说相当具有威吓感。
新出现的跟踪者疯狂加速,冲到了对向车道,想要和瑷华驾驶的车并肩而行。
「——华,冲到前面!」
安娜塔西亚发出命令。
「是!」
瑷华用中文应声。她踩下油门加速,换档、然后再加速。立夏被惯性猛烈地推挤在椅座上,纱友则像是紧紧搂着东西似的抓住了立夏的手臂。
在右车道并行的车把车窗降了下来,绽放黯淡金属光芒的枪口注满了攻击的意念从中被伸了出来。
砰、砰两声枪响。子弹钻进了车身。
镇定驾驶席上的瑷华的子弹由于车子急加速的关系而射偏了。子弹被躲开,敌人这回想拿坐在后座的法兰崔西卡当猎物,可是却无法出手。中央由特殊钢制成的中心柱上开了洞。被打穿了两发弹孔。
「——Verdammtnochmal!」
法兰崔西卡吶喊了一声,少女的嗓音楚楚可怜,但语气却如同冰一般冷漠。立夏听不懂那是什么意思,但可以肯定绝对不会是啥有气质的话。而是骂脏话时的语气,这一定是咒骂的字眼没错。
枪声又再度响起,车子因轰声、中弹的振动而摇晃不已,金属被穿破的浑厚破裂声富有韵律感地畦嚏哇哇连续响个不停。
「Long!」
像是藏身在椅背似的,从后车窗窥探后方的安娜塔西亚大叫了一声。
瑷华旋转方向盘,车身左右不规则地摇摆,立夏因为加速整个人被推挤在座椅上,又被猛烈的车速摇来摇去,挤得东倒西歪,抓若立夏手臂的纱友拉开嗓门发出惨叫。
回头一看,可以看见车尾灯的红色碎片飞散、滚落到后面去。立夏因为恐惧而浑身僵硬,把纱友护在自己的背后,他现在能做的事情也只有这样了。
一名男子从紧追不舍的车子窗户中采出了半截身体。把看起来像是猎枪的玩意儿朝着这里。会发出比手枪还要强烈的声响、更危险且强力的武器——来复枪的枪口发出了闪光,车身再次摇晃了起来。
「啊呜!哥!」
「这是怎样啊,到底是怎么回事——快给我说清楚啊,」
「那是长形武器。KalashnikovAK系列。」
法兰崔西以和安娜塔西亚类似、而且温度更为冰冷的冷漠口吻回答道。不允许立夏有任何的答辩,她的口吻里包含着这种威迫的态度。
「大概是AK47,俄罗斯制的突击步枪,这辆车的防弹能力薄弱,很危险。」
对话再次牛头不对马嘴。法兰崔西卡从座椅下面拿出冲锋枪,她把保险装置的拉杆推到连续发射的位置,长长地拉长枪托,按下电动窗的开关,一阵强风灌进车内,法兰崔西卡把左手伸出了车外,将枪口对准后方,脸颊靠在伸长的手臂上。
用不到半秒时间结束瞄准动作的法兰崔西卡,以每分钟八百发的速度,开始射出9mm口径的子弹。
在耳边爆发的猛烈噪音令立夏与纱友捂住双耳,就连惨叫声也被盖过,声音变得嘶哑然后消失。
「——这回又是啥啦,」
「MP5,是Heckler&Koch的——」
「我就说妳搞错了,我不是在问武器装备,而是——」
纵使打断安娜塔西亚的说明,立夏还是没办法把话说到最后。
「哥!」
被纱友紧紧搂住,立夏的身体从座椅的椅背滑落。
面对法兰崔西卡的射击,追击的车辆也不甘示弱地回射。一片枪林弹雨下,随着强烈的破碎声、以及撕裂空气的尖锐声,后车窗的一部分就像糖雕一样碎裂了。变得七零八落的碎片在垂下头来的立夏两人身上洒下。
「这跟有没有防弹一点关系也没有,这台车快要被打坏了!整个都要坏了!」
立夏把碎掉的树脂与玻璃的碎片从头上拨开。
「能防弹。但是无法期待对抗来复枪子弹的效果。因为火药的量是不一样的,初速度与动能也大不相同。」
安娜斯烟一西亚淡淡地进行说明,她若无其事地从外套底下的枪套掏出了手枪。开始为法兰崔西卡掩护。
「——打中了?」
立夏看见映照在后照镜里的车子右前轮冒出了烟。
即使轮胎中弹,对方的追击速度仍然没有松懈。
「他们的轮胎一定也是防弹的。材质应该是特殊树脂吧。」驾驶的瑷华说道。从她眼镜底下的视线感觉不出一丝的焦虑。
「玻璃也是——我们火力不足。」
法兰崔西卡喃喃地说,被射出的子弹全集中在对方的前窗玻璃上,在上头造成了白浊细小的裂痕。在十元硬币大小的裂痕正中间,压碎的子弹就像黏住了一样固定在那儿。
法兰崔西卡替换弹匣继续射击。伴随着听起来连结成串的射击声,弹壳有如奔流般四处喷洒,在柏油路面上滚落而去。
装填在枪上的十四发弹药仅仅一秒之内就被全部射完。为了躲避回射,法兰崔西卡把整个身体缩回了车内,她把变得空无一物的弹匣卸下,忿忿地咒骂了一句。
「真是纠缠不清——!安娜,该怎么办才好?车子都快开到大街了。」
听到法兰崔西卡这番话,立夏战战兢兢地拾起了头来,转头朝窗外的景色一看,车子正好要开进眼熟的商店街。
有上班族神情呆滞地眺望两台房车暴走的模样;在店门口洒水的的老婆婆,把水泼到了路过的脚踏车上;骑着脚踏车的青年则是摇摇晃晃地看着,没有半句抱怨;放学回家途中的学生们指来指去,不知在喊叫些什么;散步中的花猫也惊吓地竖起了毛。
「事情好像变得很不得了耶……」
「甩开对方。华,方位二十,绕过大型障碍物闪避!」
「是,绕过大型障碍物闪避!」
「法兰准备瞄准射击,小心贯穿。」
「ja。准备瞄准射击。」
法兰崔西卡把冲锋枪的开关切换成单发模式。
「妳们想干什么,喂,有没有听到——」
「哥!前面、前面!」
「呜哇喔!」
瑷华所驾驶的车猛然地冲刺,她们口中称作大型障碍物的东西在眼前出现了。车子朝着中央大道疾驶在商店街上,就在快要穿过交叉路口的时候,路上电车正巧经过。
自古以来秋穗台镇居民的交通工具、路上电车就迫在眼前。
电车司机一脸像是看到了无法置信的东西的表情,直盯着横冲直撞而来的两辆车子。他向那两台暴走的房车鸣出警告。电车发出踩紧急煞车的金属声,铺设在柏油路上的轨道进出了火花,理所当然地,司机实在没有办法立即停下车子。
即使如此瑷华还是没有犹豫。她将油门踩到底,继续加速、再加速,立夏和纱友都目瞪口呆地张着嘴巴——
接着在下一秒的时候,一堆乱七八糟的状况发生了。
瑷华驾车向路上电车的正面冲去。就在车体有一半离开轨道的时候踩下全煞车,硬是锁住车轮。
立夏的身体被抛飞到正面,额头撞上了助手席的后背。「好痛!」纱友勉强紧靠着立夏,在她的推挤之下,使得他的脸部也因此受到了擦撞。
从车窗伸出双手的法兰崔西卡用单发进行射击,然后因为反作用力的缘故失去平衡在车内失足跌倒。她跌在纱友的背上,将立夏压得更喘不过气来。
电子稳定程序(ESP)自动发挥了作用,开始防止旋转的制动,瑷华立刻放掉煞车,接着踩下油门,车身倾斜成45度。然后就这样一路甩尾。
就在车身完全脱离轨道之前——路上电车快了那么一步——撞上了车子。旋转的车子的后部被电车擦过、冲撞、然后被弹飞了开来。
「————!」
纱友发出无声的悲鸣,立夏被纱友纤瘦的身体推挤,纱友和法兰崔西卡的身体叠在一起,安娜塔西亚则滚到立夏的膝盖上。
「————呜!」
立夏也大声惨叫,先是被人推挤,然后又被人压倒、浑身扭曲、感觉酥软、莫名其妙地被摇得东倒西歪,不过他还是拼了命往后看。
追车的引擎盖上开了个洞口,恐怕那就是法兰崔西卡射击后的弹痕,强烈的水蒸气从那个洞喷了出来,挡住了驾驶的视线。
后面被一片白烟笼罩。
后车厢车盖伴随一声低沉「铿」的破坏声响脱落。在地上滚动,然后消失在白烟中。扭曲的车身无法笔直行驶,一面左右摆荡一面离开轨道。
路上电车总算停了下来,不过在停车之前,一路追着立夏等人前来的后车被撞飞了。电车从旁边冲撞使失去了视野的车子在地上翻滚,滚动了两圈、三圈然后车顶朝下停了下来。
从有如死去的贝类般半开的引擎盖里,喷出更大量的白烟。
「Gut,华。」倒在立夏上头的安娜塔西亚褒奖了瑷华。「后面就是警察的工作了,请妳和少佐联络。」
「请。」
安娜塔西亚打开递来的麦克风的开关,她一边讲话一边用单手调整贝雷帽的位置。
「来自TANGOONE的统一报告。障碍已经全部排除。所有代称人员现在开始往目的地移动——是……是,请向警察联络……Ja,HerrMajor,通讯结束。」
通讯被切断了。现场只剩不规则扭曲车体的嘎吱嘎吱作响声,但是震耳欲聋的噪音已经停止,追兵也没了踪影。
立夏心想当前的危机总算解除,纱友人在身旁,一脸神情茫然的模样,他也是一样。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现在是什么情况?他的判断力和思考能力都被突然袭来的事态给连根拔起。
「……哥。」纱友喃喃说道。「我们……到家了呢。」
在沿着丘陵一路蜿蜒的道路尽头,可以看见立于坡道上的山阶家。
眼熟的瓦楞屋顶、低矮的篱笆,今天早上和纱友一起去晾好的衣服在黄昏的微风中摇曳飘荡着。明明今天早上才从那里离开,明明只是如同往常一样回家而已,不知为何却有着很深的感慨。
「嗯。我想是吧。」
立夏点头表示赞同,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