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瞬间,当立夏一落单,就忽然听到有人「山阶!」的一声唤着自己。
两、三名学生微微举着手走了过来。自从安娜塔西亚她们转到这个学校以来,相同的模式就一直在重复着。被人叫住后,立夏便回过头来。
「我问你喔,她们现在不在吗?」
「我哪知道啊,她们一定是和纱友在一起的吧,我又不是联络窗口,想和她们讲话就直接去找本人啊。」
虽然立夏极力表现出很不耐烦的模样,但是对方并不把这样的态度放在心上。
「别说得那么冷淡嘛。」
过去也不是有多熟的同班同学们、甚至连其它班级的男生,都变得特别爱装熟来找立夏讲话。
「因为你现在处于超爽的立场呀,所以拜托报告一下嘛。这点小忙,帮一下也不会少你一块肉吧?」
「报告什么啦?」立夏皱起了眉头。
「还问我什么,当然是留学生她们的事情啊。」
「所以你们得靠自己——」
「如果做得到还用得着这么千辛万苦吗?她们给人感觉很难越雷池一步不是吗?而且又是外国人,我又不会说英文。」
「我也一样不会说英文。重点是,安娜她们现在说的也不是英文吧,就是很普通的——或许有那么一点不普通啦,反正就是讲日语啊。」
立夏虽然加以拒绝了,不过对方并不因此放弃,这也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搞什么嘛,你已经叫她们叫得那么亲密了喔,混帐,这实在太数人羡慕了,干嘛那么小气咧?反正又不是叫你介绍自己的妹妹嘛,」
「对啊,就是说啊,」讲话不负责任的家伙突然插嘴说道:「好康的你一个人全包会不会太诈了!」
立夏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清楚安娜塔西亚很难以亲近。毕竟从一开始的自我介绍给人的感觉就不好,瑷华就不提了,安娜塔西亚和法兰崔西卡两个人的态度实在称不上亲切。可是就因为这样,换自己成了被骚扰的目标也实在是饱受困扰,这是立夏的想法。
「唉,我懂,我真的懂。」同为D班的竹仲把手搭在立夏的肩上。「她们是高岭之花嘛,像我们这些不起眼的男生并没有在妄想和她们交往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事。反正,我们也不会说英语。」
「我就说她们不是在讲英……」
「只不过!」竹仲抛出一个严肃的眼神,「正因为如此,即使只有一瞬间,我们才不想虚度她们待在日本的宝贵时间,拜托,请你务必体会我们的心情,」
「你我同是男生吧!」「你一定能懂我们的感受!」「正是如此没错!」每个人都边随口附和边向立夏低头,双手合十作势膜拜。
立夏忍不住往后倒退。竹仲不让他趁机溜走,把放在立夏肩上的手往后一绕,牢牢地缠住他的脖子。
「听我说啦!所以我们打个商量,你看这个。」立夏的眼前被递出了一台小型数字相机。「拜托你一件事,这件事只能找你帮忙了。」
「数位相机?不、不要啦,别叫我做那种事。」
立夏预想到会被要求做什么,便打算脚底抹油。但竹仲死不放手。
「有什么关系嘛,反正又不会少一块肉。帮忙拍一下,拜托你啰,要纪录起来喔!」
「还有,顺便别忘了报告。你想想嘛,有很多问题可以调查。像是个人档案之类的之前也都没能问到,你要好好帮忙问出来喔!」「拜托你啦,立夏,」
竹仲一伙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讲着不负责任的话然后离去了。
立夏在不知不觉之间被他们强行塞下了数字相机:,心想他们这些人实在有够只顾自己方便。要躲起来拍摄安娜塔西亚她们——立夏摇摇头,那怎么可能,根本作不到。想起她那无机可乘的视线,彷佛自己会被射穿一般。想偷拍她感觉就像要在不让猫发觉的情况下帮牠系上钤铛一样困难。
立夏看着留在手上的相机,又叹了一口气,静静地将它塞进了口袋。
2
下课时间结束,当天的第三堂课是数学。数学课的森下老师在黑板上写下问题,然后由学生在笔记本上解答。内容也就是所谓的考古题,其中有几题注明了出题高中校名的题目。
立夏一点一点地写上解答,解决了数题比较简单的题目之后,在最后的应用题上停手。该题目是以文章描述,然后要求解出旋转后的图形所描绘的总面积,虽然立夏用铅笔画出图形并且旋转,但是对自己所画的图形是否正确总觉得有那么一点缺少自信。
他把眼睛转向隔壁之后,纱友马上感觉到视线而转过头来。不知为何纱友对立夏的视线一直都很敏感。而纱友所指出的问题果然是那道应用题,她也在那题碰到了瓶颈。立夏露出了苦笑:心想用不着在这种地方也这么有默契吧。
「……喂,我画这样有正确吗?」
纱友把笔记移到桌边,接着也把脸挨近细声说道。探头一看,和立夏所画的形状并不一样。虽然两人画的并不同,但因为立夏也不知道正确答案,所以同样不知该怎么回答。
「可能是这样吧。不对,真的是这样吗……感觉上纱友画的是正确的……」
「咦?咦?是吗?真的?可是我刚看了哥哥画的以后还以为你的才是正确的说。」
「真的假的?我快爆炸了。」
比较着两边的立夏不经探出了身子,而这也变成了致命的行动。
「山阶!」
森下老师大声一喝。
「是!」「是!」
两人同时站了起来。立夏、纱友面面相觑,立夏问道:「老师您叫的是哪个?」
「你们站起来都没错,我就是叫你们两个。」老师说道。「兄妹感情好虽然很值得欣慰,但是老师希望你们能分辨一下*TPO呢。」(译注:时间、地点、场合,取三英文单字前缀的缩写。)
教室里爆出了笑声。老师向上推了推注册商标的银框眼镜。在光线反射之下两只眼睛被遮掩住了,他的嘴角扭曲,露出了个不吉的笑脸,教室的喧闹顿时消失变得鸦雀无声。
「那个,老师您误会了,我们刚刚是在讨论问题……」
「很好。」找理由解释的纱友所说的一番话成了关键。「那就请你们公开讨论的成果给大家看看。第五题,旋转图形所描绘的面积。你们两个一起上来解答。」
「什么!」
在发出抱怨之前,就被森下老师指着黑板要求上台。立夏与纱友又彼此互看一眼。有气无力地走到了黑板前面。
「……喂。你看这个,这边这样对吗?」
「我不晓得,以这个点当作中心,然后这样旋转,所以——」
「咦?咦?真的?真的?不是这边吗?」
「不是啦,大概吧,可是……我也不是很清楚。抱歉,我完全搞混了。」
经过了为时五、六分钟毫无头绪的协议,在两人不断交互使用粉笔和板擦的最后,森下老师的耐心已经到了临界点。
「榊卷同学,换你上来做。」森下向着正要走回位子的立夏与纱友说,「不用说,你们两个就站在一旁别动,明明别人上来帮你们解答,自己却走回位子上不是很没礼貌吗?」
立夏耸起了肩膀。虽然是感觉带有挑衅意味的说法,不过还是不能忤逆。他和一脸不爽的纱友一起退到了一旁,在窗边并排站着。
「……为什么森下只会用那种挖苦人的说话方式啊?性格真是有够差劲的。」
纱友低声向立夏抱怨道,立夏伸出食指示意她安静,老师锐利的视线向他们投射了过来。立夏摆出站直不动的姿势。「那有啥办法。」他在纱友的耳边窃窃私语道,然后又被老师瞪了一眼,他再次重新挺直了背。
虽然多少感觉有点丢脸,可是和纱友在一起不知为什么就是能感到安心。如果是两个人在一起,就能忍耐下去。纱友虽然也是一脸不满,但立夏觉得那是基于对老师说法的不悦,并没有因为被罚站的事情而产生动摇。
阳光耀眼夺目,照得身体暖呼呼的。待在窗边会令人昏昏欲睡。就在立夏如此心想的时候,榊卷完成了作答。
「我写好了。」瞧他微微冒着冷汗报告的模样,应该是没什么自信吧。
这也难怪自己和纱友会答不出来,立夏在心中接受了这样的事实。榊卷是班上的首席秀才,立夏则是普普通通,纱友也是半斤八两。当他在想这果然只是森下在找碴而已的时候,他察觉纱友也得到了同样的结论。她鼓起了脸颊,投以一个像是在说「他真的很讨厌耶!」的眼神。
「很可惜,答错了。」森下老师左右摇头,在黑板上的答案部分打了个红色的叉。
「有谁知道怎么解吗?都没有人会吗?真伤脑筋。你们两个要怎么办?」森下说着说着把视线转向立夏两人。「真的是个惹人厌的家伙,」当两人边如此暗地咒骂边摆出一张有苦说不清的表情时,如同平静无风的止水般的教室里突然举起了一只手。抬起至完美角度的白皙手指吸引了全班所有人的目光。
举手的人是安娜塔西亚,她那张冰冷的表情,令人猜不出她现在在打着什么主意。
「啊——啊啊,是罗耶弗斯卡亚同学吗?」虽然老师一时哑然失声,但是仍唤了安娜塔西亚的名字。「妳会解吗?」安娜塔西亚点点头。「那么请妳上台作答。」
安娜塔西亚站了起来,以模特儿上伸展台走秀的速度,静静地通过两排桌子的中间,甩荡出波浪的柔软金发披在后背上摇曳。只是如此单纯的行为而已,看起来却像是极为脱离现实、与日常并不相称的光景。
一瞬间瞥了立夏与纱友一眼的安娜塔西亚在黑板上飞快地用粉笔书写着。教室里回荡着喀喀作响的短促书写声。公式不疾不徐地以一定的速度在黑板上浮现,图形也被画了出来。
「我完成了。」
听到告知后,森下老师点了点头。
「嗯、嗯,没错,看起来写得很好,很棒!」
教室一片哗然。安娜塔西亚唤了立夏与纱友的名字,用视线暗示他们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去。立夏与纱友点点头,忍不住紧跟在安娜塔西亚的后头回去,森下老师也没刁难。自然而然就变成了这样的气氛,安娜塔西亚支配了现场。
立夏心想难不成她是向自己伸出援手吗?安娜塔西亚没有多作表示,老师咳了一声,然后继续上课。总而言之了解的事情只有一项,那就是安娜塔西亚擅长掌握先机。这个优点运用在教室里结果也不会有所改变。
在距离立夏与纱友所罚站的31D教室约四百公尺远的三层楼建筑物的屋顶上,一个匐匍在地的男子咒骂了一句脏话。
「他妈的!」男子把右眼从望远瞄准器移开,向着对讲机报告。Falke通知Kukck,我失去目标了。再重复一次,我失去目标了。」
他的手指早已扣在扳机上,就只差往后扣下半公分的动作而已,事情就能圆满了。虽然男子对刚刚那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感到十分后悔,但为时已晚,他原本镇定的目标已经从窗边往里头移动消失了。
男子不为人知地继续埋伏,如此艰难的任务有着时间限制,他可以待在那里的时间只剩一小时左右。男子闷不吭声继续等待,忍耐着维持一成不变姿势的痛苦。结果,在限制时间内目标未曾再次出现在瞄准器的范围里。
3
「呜哇,搞得好像动物园的熊猫,来了好多观众!」
大辅喃喃说道,而立夏也表示认同。
「该怎么说咧,他们那种充满行动力的地方实在很令人佩服……我真的这么觉得。」
体育馆的角落里,有人影从采光窗鬼鬼祟祟地张望。可能是其它班级的男生,由于实在太过拼命,让人实在不忍吐槽。虽然觉得这有那么值得不惜逃课来看吗,不过既然有人甘愿冒着被老师发现的风险,那就表示一定有那个价值存在吧。
体育课的时间,明明又不是熊猫抱着轮胎在玩耍,但是却随处都有想要一睹留学生运动风采的局外人人影。
「不过,她们真的很不赖耶。」
大辅露出了个无忧无虑的笑容,一脸就是眼睛闪烁着光芒,充满欣赏之意的表情。他一面发出叹息,一面看着在旁运动的女生团体。
「别看了啦。一直盯着人猛瞧感觉还满奇怪的,很丢脸耶。」
即使立夏加以劝阻,大辅依旧不以为意。
「哎唷,你看嘛,那双腿,整个长到令人不可置信耶!要吃什么长大才会变成那样啊?果然是以面包为主食?给人感觉好像早餐都吃牛角面包与柳橙汁呢,」
「……我想那是你美化过头了。」
不过她们不吃纳豆就是了,立夏心想。现在安娜塔西亚她们吃的是山阶家普通的三餐。除了不和大家一起坐在餐桌旁,自己吃着像是保存食品的快餐包的时候以外。立夏现在回忆起来,那个东西该不会就是她们保持窈窕均衡身材的秘密吧?
立夏曾经问过一次。他向正在把风的法兰崔西卡问说:「那东西好吃吗?」而法兰只是简洁地回了一句:「难吃。」也就是说……那应该是减肥餐吧?
一颗篮球弹跳到沉浸在美好气氛里的大辅旁边,大辅完全没理那颗球,而立夏也只是装作要追球的样子。受到大辅影响,当立夏也在眺望着身在女生团体里的安娜塔西亚、法兰崔西卡、瑷华三人时,便和待在同一群里的纱友四目相对了。
立夏心想,不知何故自己总是会和她对上眼睛。在一起的时间很长,又是双胞胎——已经不再是双胞胎了呀,可恶。当立夏想甩开这份不由分说涌现出来的感情时,他发现纱友正朝着自己不知在说些什么。她没有发出声音,只是把嘴巴张开成发音的形状念出四个文字。最后是「喔」的一声,嘟起了嘴巴。「啊」、「啊」、「咿」、「咿」,立夏涨红了脸。
他很想解释自己并不是在看人家穿体育服的模样,可是两人相距太远并没有办法;而且基本上刚才他一直盯着看也是事实。你好下流——纱友所念出的四个音节大概就是这四个字,立夏忍不住想抱头。
笛声哔哔作响,纱友从立夏身上瞥开视线。
「好,下一个。」随着出发的号令起跑,纱友一路朝着跳箱冲刺,踏着小碎步前进,然后迈开大步一脚踩上踏板。娇小的身体在空中飞起。明明跳箱就快跟她一样高了,她却两手搭在箱子上跳了起来,绑在左右两边的头发也跟着弹高,优美地在空中飘扬,成功地跳过跳箱。
纱友碰的一声在垫子上着地,缓缓地往回定。她向着立夏、而非拍手的女生们比出了个PEACE的手势。瞇起眼睛开怀地笑着。
立夏忍不住差点露出暗爽的表情,同时又觉得很不好意思,便用手掌盖住嘴遮掩表情。不过就算遮掩,恐怕纱友还是知道得一清二楚。他没办法阻止耳根子变红。换句话说,纱友打从一开始就是以此为目标,因此对同是女生们的冷嘲热讽一点也不放在心上。立夏倒是很在意,从以前开始自己的立场一直都很薄弱。
「好,下一个,罗耶弗斯卡亚同学。」
托老师的点名所救,大家的视线全都转了回去。体育馆内所有的眼睛全都集中于排在队伍前头的少女。
安娜塔西亚先前面无表情地注视每一个挑战跳箱的学生,像是有所顿悟的模样点点头之后,慢慢地开始助跑,她的速度比想象中要快上许多,以让人不禁认为若这是短跑的话搞不好能跑出纪录成绩的速度,安娜塔西亚到达了踏板,跳跃。
长而直的金发打着和缓的波浪飘散开来。
体育眼的下摆飘起,以着让人感觉不到重力的轻盈,安娜塔西亚在跳箱上——轻飘飘地在跳箱上头着地了。
她一双手完全没有用上。维持半蹲的姿势跳上跳箱,往左右一看,然后再度跳跃,静悄悄地降落在垫子上,穿过哑然失声的同班同学面前,重新排在队伍的尾巴。
「呃不,老师是知道刚刚的表现很棒没错。」老师以一副愣住的表情提醒道:「跳箱是要用双手撑着箱子跳过去的,妳听得懂吧?手、手臂、Arm。」然后作出一个用两手撑住的动作给她看。
「——我两手很忙。」
安娜塔西亚微倾着脖子维持着不变的表情说道。
「反正妳照做就对了。和大家做一样的动作!」
听老师这么一说,安娜塔西亚低声向法兰崔西卡窃窃私语了不知什么事情。法兰崔西卡听完便点点头。
「来,下一个,基路席赫夫同学。」哔的一声吹响了笛子。
法兰崔西卡开始助跑。她速度一样很快。从踏板一蹬,手撑在跳箱上,用一只左手做作势横翻似的跳了起来。
「呜哇!」「好厉害!」「呀——!」一阵欢声雷动。
右手仍旧贴在身旁,翻了一圈后着地,体态轻盈地落在垫子上,不知是否巧妙弯曲膝盖抵销落下的劲道的关系,真的是很安静,立夏着实感到佩服不已,虽然觉得她的右手,右手食指伸出的模样应该是有某种意味,但仍对她如同猫般敏捷的身手看傻了眼。
安娜塔西亚也是一样。如同小猫一般柔软、滑顺地行动,跳跃。立夏回想起从飘起来的衣襬下方所窥见的白皙腹部,那个透明纯净般的白色在脑海里浮现。在那道凹陷的纵向曲线上没有一丝的赘肉。或许不管是什么,只要是为了目的而洗练出来的东西部是美丽动人的吧。
「——好痛!」
陷入发呆状态的立夏因为侧腹被捏了一把的疼痛而扭起了身子。不知纱友是何时靠过来的,立夏才一回过头,就看到她近在自己的身旁。她抓着立夏,伸出长长的指甲,又一次把嘴巴咧成『ー』的形状。并且皱着一张脸,微微吐出舌头。
「纱友,干嘛啦,」
「没什么!」
丢开打算追上前的立夏,纱友逃回了原路。总不能追人追到一群女生里面去,于是立夏急踩煞车停了下来。刚好这个时候,法兰崔西卡被老师抓出来念了一番。
「我说过不是那样了,要用上两手,右边与左边,RightandLeft!Arm,有没有听懂!」
「……我看根本是有听没有懂吧。」大辅嘀咕说道,立夏也同意。
「是啊,那个老师应该不会说英语吧,而且利沃尼亚也不是英语系的国家。」
「咦?是这样子吗?」
大辅事到如今才吓了一大跳。立夏觉得大家的反应一定也都跟他一样。利沃尼亚,那是啥鬼地方?明明过去应该曾经听过却一无所知。虽说是在波罗的海沿岸,对这地名的认识也仅有位在欧洲的极北方如此而已。应该和北欧是不一样的吧,把纱友送到那种莫名其妙的地方去真的好吗?谁知道呢。
立夏用目光搜寻纱友的身影。不知是否察觉到了立夏的视线的关系,纱友装作不知情的模样背向着他。安娜塔西亚站起身来作势想要挨近她。如大辅所说,她们身体的比例完全是不同的层次。苗条且玲珑有致的身材配上透明纯净般又白又直的长脚。
不过纱友也没有比她逊色,立夏站在自家人的立场替她加了点分。长得既娇小又可爱,虽然这也就等同表示欠缺女性的魅力,可是将来的成长就很难说了。毕竟纱友身上流着和安娜塔西亚她们一样的利沃尼亚血统,而且是来源正统的王族血脉——一想到这里,立夏就有身体的某部分深处被撕裂开来的心情。
立夏签些就要坠入忧郁的深海里,慌忙甩头。
彷佛替想要转换心情的立夏解围似的,笛子又哔的一声吹鸣了起来。这次换瑷华挑战跳箱。似乎由法兰崔西卡扮演提供建议的角色。她向瑷华打耳语,瑷华只是歪着脖子听她说完之后——「我知道了!」她碰的一声双手合十,一脸高兴地点头起跑了。
「咚!」踏板发出激烈的声响,瑷华的身体弹性十足、高高地在空中跃起。
她两手牢牢地撑在跳箱上头,两脚往上一蹬、翻越跳箱、转圈,看着这一幕的老师、同学、观众,在场所有人无一例外全都倒抽了一口气。
体育服的下摆飘动着。弯起膝盖的瑷华的身躯在跳箱的上空转出了个完美的圆形。除了翻筋斗以外还加上了半回转的扭身,瑷华反身着地于垫子上。她向纱友们露出了像是在夸耀般的得意洋洋的表情。纱友一阵愕然,而安娜塔西亚与法兰崔西卡则是一副习以为常见怪不怪的模样,两个人以分析角度的眼神不知道在彼此谈论些什么。
「笨……笨蛋,太、太危险了,谁叫妳做这么危险的举动了,」
匆忙跑上前的老师朝着瑷华破口大骂。
「咦咦!」瑷华露出一脸不解的模样,「原来这不是在玩游戏啊……」她神情落寞地嘀咕说道。
4
在连接两栋校舍的回廊屋顶上,一片万里无云的晴空之下,一块搭建中的巨型广告牌明确地题不出三名留学生在校内所身处的地位。
一般的学生难以亲近,被狂热的信徒当作偶像般来崇拜。虽然安娜塔西亚三人如往常般低调地、过着完全和旁人脱节的生活,但俨然成了一种风潮的留学生人气却持续高涨不见止跌。
拿着铁锤与锯子的一群人正扮演着兼职木工制作木框中。被裁剪成人形的板子上,各自画有安娜塔西亚、法兰崔西卡、瑷华的模样,而之所以会看起来感觉格外可爱且头身比例缩小,不知是因为作画的人的个人偏好,还是比例平衡没抓好的关系。甩着波浪亮丽鲜艳的金发、颜色黯淡的金发、三条辫绑成丸子的黑发,虽然凭着头发的特征要认出各自是谁很清楚明白,不过即使撇开这一点不看,这些图还是有精准地抓到特征,立夏心想:粉丝也是小看不得的。
「——啊,是大辅。那个家伙竟然在做那种玩意儿呀……」
立夏从校园抬头看着走道发现了朋友的身影,因刺眼的阳光而瞇起了眼睛。
「什么?大辅?他加入粉丝俱乐部了吗?」
纱友问道。
「与其说是加入……应该说他就是创设会员的其中一人不是吗?」
「是吗?」纱友把手指凑在嘴唇上,向上翻起眼珠看着他,然后迎过来抓住立夏的手臂。「哥,你不是有受邀加入吗?」
「咦?啊,嗯。是呀。」
「那你没参加喔?」
「我没加入啊,干嘛问这个?」
语尾稍微有些加重了语气,立夏不禁暗地叫了声惨。纱友重复了「是吗」两个字,接着发出了窃笑。「说得也是啦。反正也不用加入啥俱乐部的,都一起住在家——」
「笨、笨蛋,纱友,」
立夏紧张地捂住纱友的嘴巴,环顾四周,没有半个人影。
「齁,干嘛啦,哥,不用怕啦!」
纱友挥舞着手脚挣扎,挣脱了立夏的手。已经很久没有两个人独处了,安娜塔西亚很难得地没待在纱友的身边。不知是否因此而产生了某些影响,纱友的态度微妙地有些不一样。她一度放开立夏,接着作势要勾住立夏的手臂一样又跑回来挽着手。
「又没有人听见嘛,人家有注意四周才敢讲出来的啦!」
「是、是这样就好。」
立夏被她这么抬头盯着,脸又挨得很近,不禁脚步变得跌跌撞撞,正要往后退开一步的时候又被一把抓住,押着往前走。
「——不过话说回来,先前体育课时间她们的表现好厉害喔,我还是第一次在学校看见可以办到那种特技的人。」
从阳光普照的地方踏进校舍的阴影下的时候,纱友像是突然回想起来似的说道。陪在一旁的立夏点点头。那确实是毋庸置疑,纱友说得一点也没错,正因为如此,安娜塔西亚她们才会被分类到敬而远之与崇拜这两种和一般学生不同的领域。这也难怪。
「嗯,是没错啦,不过,还是有点秀过头了……特别是最后那个。」
「老师紧张到要死呢。」
纱友贼贼地笑个不停。那个时候虽然她对立夏要起了别扭,今天似乎感觉心情还不错。
「会觉得紧张是一定的吧。」立夏表一不同意。看着纱友的样子,立夏也不由得放松了表情。「因为要是让她们受伤,在立场上可就麻烦了。不过……」
立夏望了花坛一眼,发现了两只在那里嬉戏的小猫。
「我想根本用不着去担心她们受伤吧。绝对会没事的。」
「啊……小猫咪。」纱友的视线也停留在同一个地方。「喵——过来过来,」她趋前伸出了手。
「啊,小心,纱友,会被抓伤的。」
一「不会的啦,对不对?」
从牠皮毛生长状况良好这点来看,可能是有人饲养的家猫,花猫与白毛猫两只猫一副不怕生的模样挨近纱友的手边。纱友摸着一双耳朵的中间,抱起白色那只猫递给了立夏。但是白猫先下手为强,纵身跳到战战兢兢地想要从纱友手上接过猫的立夏的手臂上。
「呜哇!哇!」
立夏被猫爬到了身上,从肩膀往后颈爬去,猫以爬树的要领在他身上跑来跑去,毛茸茸的尾巴搔着立夏的鼻尖,害他忍不住打了喷嚏。纱友感到很有趣似的笑了出来。
「咻——」的一声,一道高亢的声响擦过了耳边——突然有股这种感觉。立夏回头一看,看见地面上飘起了一道尘烟。
「这是啥?」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有某个令人起鸡皮疙瘩的东西在立夏的脊椎上流窜。那是一种冷冽,和安娜塔西亚的瞳孔相似,彷佛在锁定着什么、要把人贯穿般的感觉。立夏的胆子就像被猫追着跑的老鼠一样,他本能地拔腿逃走,忍不住想要逃走。
他才刚迈开步伐,花了半秒的时间望了纱友一眼后,觉得自己没办法就这样逃走,他背向充满不祥感觉的方向,把纱友抱在自己的怀里。「呀啊!怎么了、怎么了?」纱友吓得骨碌碌地转动着眼珠,耳朵变得热烫,被弄得手脚一阵慌乱失去了平衡,立夏也跟着差点倒下,接着又是一道咻咻作响的风压声。这回则是越过了头顶。
同一时间,一条粗大的绳子从上空落下。弯曲的前端转着圆圈拍打着地面,尘烟再度弥漫而起。
立夏抬头看往绳子落下的源头,对一个令他不敢置信的光景倒抽了一口气,而纱友也一样为之哑口无言。
苏格兰格子裙在空中飞舞翻腾,以猛烈的速度落下。安娜塔西亚两手攀着尼龙登山绳一路滑下,一头金发在空中摇摆,她迅速落下,在途中煞车急停,弯起膝盖缓和着地的冲击。
着地后的安娜塔西亚看着立夏。瞧见立夏为了保护纱友而趴倒在地,便默默无言地伸出了手臂,被她拉起来后,立夏对安娜塔西亚手套的温度感到吃惊。因为攀绳垂降的摩擦而烧焦的皮革手套正是说明她以多么惊人的高速滑下来的最好证据,不禁让人与猫的敏捷产生了联想。
「往这走,快点!」
「咦?可是、不行啦——」
到底是哪里不行,其实立夏本人也不知道,他直觉地认为不可以逃走、不能撤退。在膝盖跪地向前倾的立夏下方,纱友正失去意识跌坐在那里。
「——!」
安娜塔西亚的身体突然为之一颤变得僵硬。「啪」的一道强劲的拍打声响。又有一个人沿着绳索滑落而下,是瑷华,她搀扶起茫然的纱友。
「这里是TANGOTHREE,保住目标了。」
「呜、到校舍里面去。TANGOTWO准备援护,从方位一七至一八——」
安娜塔西亚手指触碰着耳朵,另一手指着校舍,立夏与纱友就在一头雾水的情况被拉走,以前也曾发生过这种事,就在第一次碰见她们的时候,现在和当时的情况十分雷同。
立夏心底袭上了一股强烈的不安,使不上力的自己、还有随波逐流的软弱意志力让他感到悔恨。只不过,现在纱友就在身旁,和立夏手牵着手走在一起。他不会放开这只手,也不愿放开,他不愿让她到其它任何地方去,这股突如其来的思念强烈地浮现而出。
从走道进入校舍之后,安娜塔西亚总算停下了脚步。
「啊啊啊,鞋、鞋子啦,会惹老师生气的,」回过神来的纱友提醒道,立夏也跟着「哇哇哇,」的大叫,脱下两脚的鞋子拿在手上。
立夏望了沾上脚印的走廊磁砖一眼,心里想着完蛋了,他环视四周寻找有没有抹布之类可以拿来擦拭的东西时,发现洗手台下面有个水桶。他拿起挂在打扫用的水桶上的抹布。「安娜、华,妳们两个也把鞋子——」说才说到一半的立夏目瞪口呆地张着嘴巴。
安娜塔西亚蜷起身子蹲了下来,瑷华在一旁担心不已。
「咦,怎么了?妳还好吧,」
立夏一趋前,安娜塔西亚便微微举起一只手。竖起手掌心,喃喃地说了声「我没事。」
「安娜!妳真的没事吗?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纱友探头观察她的脸色。安娜塔西亚左右摇了摇头。
「……我没事,大概只是贫血而已,华,妳去找法兰。」
瑷华点头答应。
「我这就去找她,稍后再跟妳报告。」
目送瑷华跑步离开的背影后,立夏向安娜塔西亚伸出了手。
「站得起来吗?安娜。」
听立夏一问,她轻轻地摇了摇头,打算重新站起身来,脚步显得蹒跚不稳,立夏慌忙抓起她的手,搀扶住了安娜塔西亚的身体。
「哇哇,这叫没事才有鬼咧,哪,哥,把她送到保健室去吧——」
「嗯,嗯嗯。来、安娜,抓好。」
安娜塔西亚在立夏的搀扶下仍然站不起来,额头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细长的睫毛眨啊眨的,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
「——好吧。」立夏下了决心,「我抱妳过去。虽然可能会摇得很厉害。还请妳忍耐,抱歉。」
他一只手伸进安娜塔西亚的膝盖下面,另一只手则伸到背后,停止呼吸一鼓作气将她抱了起来,稳健地横抱住。虽然立夏本人也对原来自己拥有这么大的力气感到吃惊,但还是尽早出发往保健室移动为妙。
纱友从后头追了上来。现在的情况虽不能让她挽着立夏的手臂,但她还是尽可能站在靠近的位置,挨得紧紧地一路跟着跑。
保健室的门并没有上锁,环顾了四周也没发现有任何人。
在隐约飘着一股消毒酒精气味、被白色所统一的清洁空间里,只有一把没人坐的椅子和放有文具的书桌,感觉病床上也是空无一人。
「请问老师在吗?」
纱友打了声招呼,可是里头并没有传出响应。
「……怎么办?」
立夏不知该如何是好,和怀里的安娜塔西亚对上了眼睛。被她这样目不转睛地直盯着自己看,一股血气直冲脑门。突然,一股羞耻感从头顶爬了下来,感觉沿着脊椎骨一路往下爬,不好意思到令他忍不住想打颤。
「我、我说啊。」立夏声音差点抖成假音,安娜塔西亚歪起了脖子,反而更吸引她盯着手足无措的立夏的脸看,他想要继续说下去,却说不出口,全然变成了哑巴。
「好像没有半个人在——我去叫老师来!」
纱友从病床的帘子内现身,让立夏吓得四肢僵硬。不知有无注意到立夏紧张的模样,纱友回身离开走到了走廊。
「妳再忍耐一下喔,安娜。」
纱友最后来了一个转身把头探进保健室,嘴巴半开的立夏又再一次说不出话来,安娜塔西亚还是老样子,感觉像是面无表情,又好像不是如此,随后她垂下了眼睫毛,只说了这么一句话:「放我下来,立夏。」
「啊,嗯嗯,小心喔。」
立夏在地板上放下安娜塔西亚,扶着她的手,让她坐上可以旋转的圆椅子。
「对、对了。」立夏这下又开始口吃了起来。「贫血、贫血的时候该怎么做才好呀?记得之前好像有在家庭医学看过。」
他努力回想着朦胧的记忆。但或许是紧张的关系,就连一丁点儿内容也想不出来。
「我看总之先降温好了。还有妳的汗——」
立夏拿起放在一旁的洗脸盆跑向冰箱,一把倒进制冰器的冰块,注入了水,思考一下还缺了什么东西之后,他用手四处拍打着自己的身体,最后找出了放在裤子口袋里的手帕。
「来,安娜,妳还好吗?流了好多汗耶。」
「嗯——」
安娜塔西亚似乎还是有些精神恍惚的样子。是身体不舒服吗?还是和那个风压声有什么关系呢?立夏的直觉告诉自己应该是有关联的,这一定也是和纱友有所牵扯的事件。安娜塔西亚挺身从某个危险之下保护了自己与纱友,因此才让身体不舒服——或许有可能是这样。
立夏将手帕浸在冷水里,用力拧干,帮安娜塔西亚擦了擦额头。安娜塔西亚闭起了眼睛。只有稍微向上倾斜着脸,方便让立夏从额头擦拭到脸颊。
豆子般硕大的汗珠渐渐退去,或许是感觉好转了,安娜塔西亚的表情也舒缓了下来。她张开眼睛,这回是由下往上凝视着立夏。总是不表露出感情的冷漠脸孔此刻则变成似乎带有些困惑的表情。
两人四目相对。立夏的手不禁停下了动作。看着安娜塔西亚翡翠色的眼珠,彷佛就要被吸进那透明的光芒中似的。正当立夏的耳朵染上了一片红色的时候,侧拉门被打了开来。
「安娜、哥,我找老师来啰。」
纱友走进了保健室,立夏离开安娜塔西亚的身边,尽其所能地装作若无其事,往后走了一步作势退开。
「放保健室唱空城计,对不起喔。」身穿白衣的女性从纱友的后方走了进来,「我才刚到这里上任没多久。有很多手续之类的事要处理,忙得不可开交。」
看起来还相当年轻的女性一脸歉意地皱起了眉头。她戴着发圈将留长的褐发梳整到后面,光泽感十足的美丽长发虽和立夏的发色相似,不过那应该是染发的吧。细长的眼尾感觉与一般人有所不同,不知是否为来自身为医疗人员的专业,从她的眼神里感觉得到一种敏锐,虽然五官让人觉得有些严肃,不过立夏对她第一印象仍不失为一个美女。
她的胸口附近别有一块名牌,明确地表示出以保健医的资格上任的证明,姓名栏上印着「由比绫乃」四个字。
当立夏在猜想这名字该怎么念时,彷佛被她看穿正在思考的事情一般,女老师露出了个浅浅的笑容。
「那念作YUI(由比),由比绫乃。我以保健医师的身分来到这所学校,请多多指教喔。」
她神色自若地伸出手,立夏也受到带动,自然地与她握手。由比老师在圆椅上坐下,瞥了安娜塔西亚一眼后,吓了一跳地说道:「哎呀,是外国人?」
虽然吓了一跳,但是语气上听起来带有一种其实并不觉得外国人有多么稀奇的感觉。立夏心中突然有种疙瘩,便稍微地抽动了下眉毛。
「她是留学生,从利沃尼亚来的。老师您知道利沃尼亚这个地方吗?」
纱友问道。
「……利沃尼亚。」老师在嘴里反复咀嚼这个地名。「不,我不知道。」
立夏心里又起了个疙瘩。不知道,这个答案里似乎隐藏着什么秘密。
「那么,妳怎么了吗?有哪里觉得痛吗?」
被这么一问,安娜塔西亚轻轻地点头。
「——不过已经没事了,我觉得好多了。」
「真的吗?可是妳脸色好像有点差,我大致上先帮妳诊察一下看看,解开扣子吧。」
老师拿起听诊器。安娜塔西亚稍微犹豫了约半秒钟,接着开始一一解开上衣的钮扣。
「哥、哥!」纱友拉住立夏的手臂。「好了啦,你快点出去外面!」
「啊、啊啊,嗯。」
立夏也注意到安娜要开始脱衣,整个从脸部红到耳根子。他慌慌张张挪开了脸,向右转匆忙往走廊离开。
5
结果,安娜塔西亚提早回家了,放学后,等着纱友的只剩瑷华一人,两个人搭乘瑷华所驾驶的车子回到了山阶家。
「安娜呢?」
纱友一问,瑷华便笑着回答说:「她没事的啦。」
「妳在为她担心呀?谢谢妳的关心啦。不过,她现在很好,我刚刚联络过了。她说她已经恢复精神了。」
「真的?有恢复精神那就好……」
「话说回来,法兰呢?」
立夏问道。
「——她喔,那个,她在找东西啦。」
「找什么?」
「嗯,就是危险物品之类的,很多很多啦。」
「很多很多?」
「就是啊。」
立夏并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他多多少少也开始了解到一些事情了,譬如说想找个人问话的话,找瑷华就对了。还有,果然有某些人正锁定纱友加以攻击,现在一定也一样,可能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安娜塔西亚才会——
立夏握紧了拳头,指甲刺痛了皮肤,但是他现在渴求的就是痛楚。就算是只有占身边周遭所发生的事情的数分之一份量,是虚假的也罢,他只想保住自己的感觉的立场。
打开山阶家的大门后。早退的安娜塔西亚早已在里头等着。
「还好吗?妳没事吧?」
纱友表示关心。
「Danke,谢谢妳的关心。我已经没事,有劳妳担心了。」
安娜塔西亚很平常地站在那儿。不像有在逞强的模样。
「后来由比老师怎么说?」
「——似乎只是轻微的头晕症状。」
一瞬之间,不知为何从安娜塔西亚的一番话里察觉得出动摇。宛如冰雕的表面上有了些微的变化,这是在一开始的时候从未感觉到的。
「是吗?妳没事就好……」
「嗯,千万别逞强了。」
安娜塔西亚坦率地向立夏与纱友点了点头。突然,身后的门打了开来。立夏被开门的声音吸引而转过了头,回头后望的他不禁哑然失声,而纱友也是嘴巴一开一阖,半晌说不出话来。
出现在两人面前的是某个、不,是某只浑身绿色、模样极其可疑的绿色怪物。枝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晃动着。「我回来了。」然后从中可听见法兰崔西卡的声音如此说道。
「呀啊,那、那是什么鬼玩意啊,是谁?法兰?」
「ja。」法兰崔西卡答道,她一面散落一、两片小小的绿叶一面走进了玄关。
安娜塔西亚将手掌心向上拾起,迅速地变化着手势。就像是手语一样,看着那个暗号法兰崔西卡点点头,她脱掉鞋子沙沙作响地想要踏上屋子的地板。
「等、等一下,不可以上来!妳不要就那一身模样进到屋子里。」
纱友慌忙阻止她,发出了尖叫。
「妳这身打扮是怎么回事?身上满是树叶、树枝和泥巴有的没的!」
法兰崔西卡低头看着自己的模样,然后不可思议似的看了纱友。
「因为我刚进了树丛里面,披上网子,插上树枝——」
法兰用手指掐着东西说明给纱友看,也正如她所言,她用一张大网子披盖住全身,并在网子的格子之间插上了草与树枝等东西。一身迷彩服装打扮——与其说是服装,还不如说是装饰才对。不过这也不是重点,纱友所担心的不是这些绿油油的玩意儿,而是随着她每走一步就拼命往下掉的叶子、泥土、其它灰尘等脏东西。
「总之,妳先把那身东西脱掉,放在这里,然后快去洗澡!」
法兰崔西卡听话地蠕动着身子从网子里把手挣脱出来,拿下装饰后。露出被泥巴弄脏的脸,圆滚滚的脸颊上也黏着数片叶子,这模样终于刺激到了纱友的洁癖。
「换洗衣服,不管是什么只要能穿的先去准备好,哥你去拿我的——和室里有晒好收进来的衣服,随便拿几件,反正去洗澡就对了!」
就像被人硬拖着拉走一样,法兰崔西卡被纱友抓住手带走了。在擦身而过的时候,她交给了安娜塔西亚某种东西。那是三个金属圆筒状的东西,而瑷华也从口袋里掏出同样数目被压碎的黑色十字架。
「那是什么?」立夏问道。
「这是硬式胶弹喔。」
瑷华将十字形的物品折成一根棒状。然后将它丢在指头套着金属圆筒的安娜塔西亚所伸出的手心上。
「硬式——什么?安娜,那到底是啥?」
在立夏探头过来瞧仔细之前,安娜塔西亚就阖起了手心。
「我去拿换洗的衣服。」
安娜转身爬楼梯上楼。目送着她的立夏虽然有些怅然,但还是想起了被纱友所吩咐的命令。于是便前往设有檐廊的和室。
能收进来的就收,但是却一直都没有整理的晒干衣物在和室里堆积如山。
立夏听从吩咐,从衣服堆积而成的山里寻找换洗的衣物。他随意挖出了纱友的换洗衣服、小可爱,拿起裙子、内衣——手在这里停了下来。「反正是兄妹用不着介意吧?」他换了个念头思考,却又皱起了眉头。混帐,又来了。兄妹,双胞胎,别再想这个问题了。立夏叠好纱友的衣服后拿了起来,顺便准备好浴巾。
他进去盥洗室后,通过浴室的雾面玻璃门,听见回音反射的低沉交谈声传了过来。
「……哎唷,得再泡更久一点才行啦。」
纱友的声音响起。
「难得人家放了温泉入浴剂耶,这可是陆奥的唷,泡了会全身暖呼呼,肌肤变得光滑柔嫩喔,」
原来是这样啊,暖呼呼又光滑柔嫩吗,送来换洗衣服的立夏频频点头称是。温泉棒呆了。不过,利沃尼亚的留学生能了解温泉的优点吗?
「温泉入浴剂……那是什么……?」
法兰崔西卡嘴里念念有词地反问,她果然并不知道什么是温泉。她发问的声音听起来没有抑扬顿挫、又虚脱无力,立夏心想,她是不是早就泡澡泡得头昏脑胀了或许才是实际问题。
「就是温泉精华素啦。嗯,就是只要把粉倒进去,就能体验泡在温泉里的感觉,还能实际享受到温泉的功效喔。说明上是这么写的。」
「……是吗。那、陆奥呢?」
「陆奥喔,就是——呃,可以说是有名的温泉景点喔,一个有温泉冒出的地方,风景也很漂亮,一个人旅行——」
是这样吗?她是不是哪里搞错了?立夏歪起脖子,忍不住当场听对话听到浑然忘我。
法兰崔西卡微微发出了犹如呻吟般的声音。
「呜呜……好热,我不行了……」
「没有那么热吧?」
「我不泡了……」
「就说不可以嘛,在日本,大家都是在数到一百以后才爬起来的喔?」
「妳骗人——」
「我没骗妳,不然我们来数吧?数完就不要泡了好吗?」
纱友从一开始依序算起,法兰崔西卡也没反抗的模样,在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之后,她们交情似乎变好了,立夏有种很深的感慨,好比说在这偶然的瞬间,立夏几乎要萌发一种错觉:从利沃尼亚前来的安娜塔西亚三人是极其普通的留学生,立夏与纱友和她们三人愉快地过着语言隔阂的生活——他做的就是如此一般的幻想。然而,现实很无奈地并非这么美好,现实可是更为严苛的。
「纱友,换洗的衣服我拿来了喔。」
隔着玻璃门提醒纱友之后,「谢谢,你先放在那里就好。」纱友答了一声,然后重新开始计数。
立夏掉头离开时,差点被脱下来丢在地上的衣服旁某个坚硬东西给绊住了脚。就在险些差点一脚踩上时,脚指甲先碰上了。纱友的制服虽有大略折了一下放在篮子里面,可是法兰崔西卡的却肮脏地放在地板上。立夏心想这得拿去送洗才行了。仔细一看,那堆衣服分别是外套与背心、裙子、塞成一团放在白色上衣上的内衣裤,一旁的则是皮革枪套。这个收放手枪、垂挂在肋下的道具应当是无时无刻都配戴在法兰崔西卡的外套里面吧。
即使外表看起来再怎么可爱,那也全都是表象而已,实际上她们是为了保护纱友而来的。而这个枪套就是难以撼动的证据。立夏怎么样就是无法把目光从上头移开,他被一股不安、类似自我厌恶的感伤所笼罩。
「放心。」如同悄悄话般的声音隐约响起,立夏心头为之一惊。他回过头看向盥洗室的入口处。
安娜塔西亚就站在那里。两手上还拿着折好的法兰崔西卡的换洗衣服。
「我们也会保护立夏的。」
安娜塔西亚笔直地注视着立夏的眼睛,如此倾诉道。立夏什么话也答不出来,轻轻地点点头,一路低着头离开到了走廊。听安娜塔西亚这么一说,立夏便理解到那个自我厌恶的真相为何了。
不甘心,得处在与自己同年龄的女孩的保护伞之下才行,并且没办法凭借自己的力量守护最重要的人。纱友。一直刺着内心的两个荆棘,其中一个的轮廓已经清楚浮现了。
6
「哎唷,真的很令人头大耶。」
纱友在客厅里念念有词。刚洗完澡而染上一片樱色的肩膀从小可爱的两旁露了出来。白色的热气从肩膀与脖子隐隐约约地飘升。甚至连立夏所待的地方都飘来一股「陆奥之香」。
纱友左右甩着一头末干的头发,又低声唉了一回。感觉像是刻意要唉给立夏听一样。
「把制服弄成那副德性,明天上学是要怎么办?到底是跑到什么地方才能把衣服搞成那么脏啊?」
「……我猜,」立夏回答说:「会不会是学校的后山呢?就是稍微有点小高的地方。」
「是有那个可能没错啦,反正那种事情根本不重要,」
「嗯,不过,纱友妳可别发脾气喔,因为人家也打扫过走廊了。」
看着立夏一心想要安抚自己的脸庞,纱友站起身来,手里拿着座垫不放直接来到了他的旁边,碰的一声放下座垫,坐在上头,像是跌下来一样坐下,向立夏靠了过来。
「哥,你从啥时开始站在她们那一边啦?」
「咦?……啊,妳是说安娜她们那边?」
「对,亏你之前一~~直对她们摆着一张没办法信任的脸说,」
「纱友妳自己还不是跟她们变得很熟不是吗?在洗澡的时候还聊了那些有的没的。」
「你都听到了?」纱友倏地抬起头,额头差点碰到立夏的下巴。「你在浴室的前面?一直听?是喔。」
「啊……」立夏哑口无言。「不、不是啦!」
「不是什么?人家又没说你哪里不对喔,欵,你说啊?」
「吵、吵死人了,别讲了啦。」
他一把掐住嘻嘻笑的纱友的脖子,使力压住她之后,纱友挥舞着手脚开始挣扎。「哎唷、不要闹了啦。」嘴里虽这么说,却没有真的想逃的意思,立夏也拿捏着力道,适度地任纱友胡闹,就那样随她反击。
被纱友从下捏住脸颊,感觉有点痛,「呼啊咿,呼哈好痛!」不知不觉问攻防逆转,立夏在沙发上倒下,纱友骑到了他身上去,立夏一边防御不让自己两边脸颊都被捏住,一边嘀咕说道:
「——我觉得纱友也很了不起。」
「咦?」
「现在还能保持相当程度的平常心,知道自己身为利沃尼亚的……嗯,知道那种事情还能这么平静也不简单。」
纱友的手停止了动作,由上跨坐在立夏身上的纱友突然变得一语不发,垂落下来的手掌贴在立夏的胸口上。
「纱……友,抱歉,果然……妳还是会放在心上?」
「——嗯。」纱友点头。「有一点。」
「对不起。」
「别在意,这又不是哥的不对……况且你有好好陪在人家身边呀。」
纱友把脸挨近作势要窥看立夏双眼的深处。
「不管利沃尼亚那边怎么样,那种问题安娜她们一定会帮我想办法处理的啦。而且万一无论如何非得由我出面的话,到那个时候我想就算如她们的希望去一下也无所谓,反正我马上就会回来。」纱友举起一只手,将手指嘟在嘴唇上。「因为,根本不可能那么简单说换个环境就换嘛。不仅有学业的问题,而且人家的朋友也都在这里——重点是,我也没办法把哥丢着不管啊。」
「白痴。」立夏说道。他轻轻地触碰挂在纱友脖子上的坠子。「这种问题还需要担心吗?我会也陪妳一起去的,因为我和妈——我和妈妈早就约定好了。」
「嗯,我还记得,说好了喔。」
「我会陪在妳身边的,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都会保护着妳。」
「嗯,一定要喔。」
纱友点了点头。她将头自然地垂了下来,两个人的额头咚的一声碰在一起,两人维持着这个姿势一段时间,立夏动也没动。他无法动弹。
有一辆没开车头灯与停车灯,关掉一切光明的敞篷车正停在路边。在这辆两人座的轻型车上,驾驶席坐着女性,助手席上则是男性,各自戴着耳机。
座位后头设置有细长的指向性集音麦克风,前端对准了位在坡道平缓的山丘上头的山阶家,转过身子的女子伸长了手臂,关掉麦克风的开关,然后一面转回来一面掏着胸口上的口袋。
「……很动人的故事嘛,真教人伤脑筋。」
女子掏出了烟盒,轻轻敲出一根香烟边说道。
「有什么好伤脑筋的?」助手席上的男子说。
「整件事弄得好像我们是坏蛋一样。」
打火机的电石发出被摩擦的喳喳声,同时香烟也点燃了火。打火机的火焰照亮了抽烟者的嘴边,使得由此绫乃的脸庞于黑暗中浮现。白天在秋穗台国中露面的那张脸,现在则像换了个人一样冷冰冰的。
「尽可能以不惊动他人为原则让事情画下句点——现在我们正拼尽全力以求达成这个目标。就我们的立场而言,也不希望无谓地让事情闹大。」
明明是深夜男子却仍戴着太阳眼镜,由比朝着男子的侧脸笑了出来。
「政治上的交易?」
「没错,大英联合王国政府(UK)的调解已经介入了,或许没多久协议就会出来了也说不定。」
「英国的调解?」由比缩起肩膀。「我记得,UK为『学校』的设立出了不少力不是吗?」
「那只是赫里福郡的大老自己的一面之词而已,政府可是一问三不知。特别是像这次战略性的问题。还得考虑与我们的秘密赞助者之间的平衡。我想他们也不愿被夺得先机吧。」
「……协议一旦出炉,那些少女也就没有用处了是吗?」上下抖着含在嘴里的香烟,由比皱起眉头。「绝对服从命令——这就是公仆辛酸的地方呢!」
嘴里喃喃自语,凝视着远方的由比态度为之一变,向男子投以凶恶的眼光。
「对了对了,你派过来的远距离狙击手,他啊,素质实在很差劲耶!」
「我知道,结果伪装的救护车也白跑了一趟,似乎是打中了不理想的地方的样子。」
「那不是重点。用那种安定性不高的非杀伤弹,本来就不是那么容易命中,我指的并不是那个问题,而是事后处理。胶弹也就不追究了,可是就连弹壳也疏于回收喔!」
「妳说什么?真的吗?」男子的眉毛发出跳动。
「ja,因为我很挂心所以才问看看,问了以后。你所派来的天真可爱王八蛋居然啥都没回收就空手而回了,虽然我就当作服务帮忙教育了一下,可是或许并不顺利吧。」
「唔。看来这下会留下线索吧。」
「毕竟7.62×51弹实在太少见了,有可能会被锁定货源。」
「……算了,反正木已成舟,『安排好的事故』继续进行,再另外准备一个桥段。」
「了解。」
由比回答,转动车子的钥匙。车头灯亮了起来,照耀着坡道,将电线杆的影子拉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