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嗒啪嗒的拖鞋声轻快地回荡在客厅。
「要迟到、要迟到了啦!」
砰的一声,我把书包丢到椅子上。总之先来喝牛奶!
「你又赖床了。」
妈妈刚洗好碗,一边擦手一边看着我,满脸无奈。
「莲一直在外面等你喔。」
「不会吧,上来等就好了啊?」
「他说他在外面等就好。」
「又不是小狗,在外面等干嘛?」
把杯子里的牛奶一饮而尽。不是那种特别强调添加钙质,只有味道像牛乳的饮料,而是纯正的鲜奶,冰得我连脑袋里都像染上一层白雾。
爸爸似乎已经出门了。从国中开始,我就好像有个不成文的规定,老是要摸到最后一秒才甘心去学校。
依依不舍地望向桌上仅存的最后一块吐司。
「来不及了,超——没时间了啦!」
「女孩子家,不要像男生一样把『超——』什么的挂在嘴边。」
不够秀气吗?
没办法了,吐司也好,绑头发也好,统统放弃吧。我从包包的侧边袋里拿出爱用的黄色发圈,戴到左手腕上。
粉色系或许比较可爱,但我依然喜欢如太阳一般的亮黄色,而且这还有其他重要的原因。
见到这情况的妈妈完全不提发圈的事,仅温柔开口询问:
「早餐怎么办?」
「唔——放弃。」
妈妈露出『真拿你没办法』的表情,把放在桌上的便当袋递给我。
「回来要马上把便当盒拿去洗喔。」
「好——可是我有时候会想吃乌冬面耶。」
「那种便当是要怎么弄啊?」
现在这个妈妈可能不相信,但我其实一直都会做这种简易便当。
例如小学时的运动会。用宝特瓶装酱汁,然后把煮好的乌冬面放到便当盒里,就能在蓝天下吃速成的乌冬沾面了。被其他的家长笑也无所谓。那是我们家还仅仅只有两个人时候的回忆。
妈妈很温柔。不但一次都没有骂过我,便当里的维也纳香肠也都仔细地切成章鱼的形状。
我穿上脚跟处已经压得扁扁的男式运动鞋,喊着「我出门了」,便从玄关飞奔而出。
在洒落一地的晨光中,莲单脚撑着脚踏车等在那里。
「你有够慢的!」
把不满大声喊出来的莲,发间闪烁着早晨的太阳光芒。因为实在很漂亮,我好想摸摸看喔。
JR铁路线正好将音滨町一分为二,当地居民大多以海侧与山侧区分。
因为国道高速公路位于海侧,真要讲起来其实海侧比较繁荣,我们就读的音滨高中也位于这一边。上学都是走衔接国道的一般道路,路边平房跟稻田错落,时不时可以看见堤防外的大海。
我还记得小时候常被幼儿园老师带去沙滩玩。当然,破坏莲做好的沙堡也是我的任务。
音滨町的特色广为人知,但其实山侧也有山侧之美。从橘树田往下眺望,可以看见海景与音滨町街道,那样的画面曾被拍下做成地方振兴会明信片。
小学时,还曾有拖莲下水,两人一起迷路,最后被警察伯伯收留的「美好」回忆(这是我们一贯的相处模式)。
「你快点啦!」
莲回头,再次对着啪嗒啪嗒努力踩脚踏车的我抱怨。
「你很吵耶!」
我用力一踩,加速追上莲。
我讨厌受人命令。
虽然没特别喜欢自己名字,但因为是金字边加上命令的「令」组成的「铃」,所以发号施令才比较符合我的个性。
微凉的春风从水手服的领口灌了进来,让人通体舒畅。像这种天气的话,即使在学校得整天穿着制服也无所谓。
「今天一早在体育馆不是有特别课程?你怎么又拖到这么晚?」
「唉唷,不知道啦!」我一边骑脚踏车一边回话。
骑在前面的莲坚决地说:「总之,我以后不会再跟铃一起上学了。」
「又没人拜托你。反倒是你,为什么会来等我啊?」
「是你妈妈的请托,要我带你一起上学,直到你认得往学校的路为止耶。」
「……然后你就呆呆地来啰?好乖喔。」
「吵死了!」
虽说路是该记没错,但扣掉通车上学那群学生不算,这条小径几乎是所有音滨高中学生必经之路,所以只要跟着穿立领制服与水手服的人走,根本就不会有迷路的问题。
这个时段路上只剩寥寥几个学生,有怕迟到急着赶路的,还有一脸已经做好心理准备,慢慢晃去学校的。那些慢慢晃的大概都是高年级的学长学姐吧。
「是说,一大早去体育馆要干嘛?」
「开学到现在已经一个礼拜了耶?校长致词啥的不是都还没举行?」
「耶——?」我不禁发出小小的哀号:「这样迟到不是比较好吗?」
「一点都不好。」
「啊!这里!」
叽——
我紧急刹车,坚持非从加油站这边转弯不可。莲也一起停下来,回头望向我的脸庞上写满了惊讶。
「铃?」
「要从这里转弯。」我指着住宅区的方向:「走这边比较快。」
「真的假的?」
「真的啦,真的!我昨天才发现的,绝不会有错。你不想迟到吧?走啦走啦。」
没等莲回话,我自顾自地调转了车头方向。因为我知道,总是拿我没辄的莲一定会从后面追上来。
国中时期,上学要怎么走、要走哪一条路都有规定,知道滨高没有这个规定后我超开心。既然没有规定,那就找出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的上学路线吧!为此昨天还在图书馆跟音滨町地图奋战了好一阵呢。
我们沿着住宅区连绵的坡道向上骑。到底是想早点到学校,还是永远都不想到学校呢?飘飘然的心就跟装在车篮里的新书包一样,摇摆不定。
♫
「看吧,早叫你不要走那条路了!」
「安静闭嘴啦,大笨蛋。」
到学校时已经迟到了,教室里空无一人,只留下空气里止汗喷雾混着汗水酸酸的味道,大概是哪个同学飙脚踏车来上课的结果。虽然无法确定这节到底会不会被算旷课,反正到体育馆的途中不会遇见别人,说不定能装没事悄悄混进人群。
因此,我们选了个适当的时机,偷偷插到体育馆内满满的学生队伍里。
讲台上,穿着灰色西装的老师正在讲述学校的历史。听那种自以为了不起、不可一世的语调,八成是教务主任吧?只见大家都懒懒地站着,没人在听老师说什么。
——不好意思,借过一下。
我一边道歉,一边从人群中的缝隙往前进。
——不好意思借过,真的很不好意思。
第二体育馆,是个简称二体的古老建筑物,单是一个学年的学生数就足以把它塞满。因为我是二班,莲是一班,所以不得不弯着腰,从人与人之间的缝隙往前挤。
——对啦对啦我迟到了啦,别老盯着我看行吗?
就快到了。虽然只跟新同学们相处了一周,可看到令人怀念的脸,还是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不过一口气还来不及松完,眼前便突然一片漆黑。
意识到掠过鼻间的香水味之后,我的头一下子剧痛起来。
「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
砰地被放开后,眼前依旧疼得金星直冒,紧接着映入眼帘的,是个穿着领子上绣有图案、艳红套装的身影。
她单手拎着莲的领子。看起来莲应该比我早被逮到。
「你们两个好大的胆子,以为不会被抓到吗?」
是负责指导一年级新生的芽依子老师。
「嗯,那个,对不起。」
糟了。芽依子老师的严格程度在各班可是都出了名的,才刚听说她曾经侧踢过偷抽烟的学生,强迫学生把吸进去的烟吐出来。
莲直接被「扔」了出去。
只见他毫无防备的直接屁股着地。超可怜啊这家伙。
「你们两个,放学后到学生指导室来。」
芽依子老师留下这句话后,便缓慢优雅地走到队伍后方去了。包裹在裤袜下的紧实双腿,给人一种身经百战的勇者之感,吓得我们只能对着她的背影,乖乖地回答「是」。
「铃,你是我们班第一个被叫去学生辅导的耶。」
惠偷偷的从后面跟我咬耳朵。
「就被抓包了嘛。」
「呐呐,等一下要跟我说你被怎么样了喔。」
「是说,惠你怎么看起来这么高兴啊?」
惠是我在高中交到的第一个朋友。
原本以为惠只是个喜欢恋爱话题、聊天、JILL STUART化妆品之类的软绵绵少女,但现在又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不光如此,她说着话的脸颊也有点泛红。
「唉唷,你不觉得那位老师很帅吗?人家也想像老师那样,用红色平底鞋改变世界咩。」
……显然关于这位老师的传闻似乎不少,只是我没怎么听说过而已。
的确,芽依子老师以红色平底鞋取代传统室内鞋的作风虽然有点与众不同,但若在女校的话应该会很受欢迎唷?
不知何时,台上的演说结束了。刚刚老师到底讲了些什么,我一点印象也没有。
正想着「接下来该干嘛?」的时候,老师就要我们席地屈膝而坐。我随即便扭身往惠的方向靠。
「呐,惠,第一节课已经结束了对吧?」
「你刚刚没听到吗?现在开始要介绍社团。铃决定好要加入哪个社团了吗?」
「我应该会选茶道社吧?」
「哇啊,」惠开心地拔高声音:「我也是以茶道社为目标耶!」
「因为点心很好吃嘛。」惠如是说,「对对对!」我跟着同声附和。
惠果然懂我!
有像惠这样意气相投的同学坐在后面,真是太幸运了。
开学那天鼓起勇气跟惠攀谈,发现彼此超级合拍。虽然我也有几个从国中开始一路交往到现在的朋友,但目前跟惠感情最好。
正当我跟惠小声地在聊天时,棒球社成员出现在台上,开始发表甲子园出赛成绩与团队精神等等的话题。
瞥了一下一班,意外发现莲很认真地在听棒球社成员说话。莲国中时是羽毛球社的,进了高中也应该不会选棒球,而会继续羽毛球生涯吧?
算了,怎样都好。
体育馆中充满春天暖洋洋的气息。看看四周,有几个同学居然在打瞌睡。
在老师讲话时睡着会挨骂,现在换成学生应该就没关系了吧?不知为何,我也突然变得好想睡喔。
已经有一半的意识进入梦乡了……
恍惚中不晓得睡了多久。
——身为高中生的我们,或许只是渺小的存在。
微微睁眼,台上为什么站着这么多学生啊?
——即便如此,我们也绝不孤单。
八成是因为全体社员都到台上去了。其他社团大多只有社长跟副社长会出席,这个社团的成员大概是临时从课堂上告假出来的吧?
——就因为有彼此,我们才得以抬头挺胸。
在舞台中央,有一个男学生拿着麦克风正在说话。
我睁开眼睛。
「『纵使这世界充满混乱、毫无道理可言,我们也依然在这里』有这种念头的人,我们在合唱部等你。」
以刚刚的话做为社团介绍的结语,男学生鞠躬致谢。
明明是夸张过头的介绍词,他却一点也不觉得害羞的把麦克风还给老师,然后偕同其他社员走下舞台。
现场响起了掌声。
不愧是高中生啊,既成熟洗练又威风凛凛。我看着他从台上走下来的样子,不由得这样想。
♫
就算进了高中,男生还是男生,基本上跟猴子没什么两样。看吧,教室后面现在就传来「来拍BL影片放到网络上去卖~~」这种超没营养的对话。谁会买啊?
一天有五堂课,好不容易捱到放学,接下来还要去学生指导室。
今天得选出班级干部,结果拖到下课都搞不定。最后因为大家都不想做只好猜拳,猜最输的就是园艺委员,从今天起负责照顾学校的花坛半年。还好我赢了。
「铃」,一道软软的声音正呼唤着我的名字。
「要不要去茶道社看看?」
已经收拾好书包的惠来到我桌边。
「不了,等一下还得去上辅导课啊。」
「啊,对喔!是放学后要去吧?辛苦你了。」
惠两手抓着书包晃啊晃的表示同情。
她是所谓的「课本放学校派」,书包从一开学就是吓死人的轻。不过我也没资格说人家就是了。
「嘿啊。我们下次再一起去茶道社?」
「当然!对了,不知道高中的学生指导会被怎么样耶?是会被这样这样,还是被那样那样呢?」
「我想应该不会被这样这样,也不会被那样那样啦。」
惠说不定意外地是个容易妄想暴走的人唷?
「嗯、现在已经很晚了耶,老师不知道还在不在?」
「如果老师已经走了,那就赚到啰!」
我一边说,一边拿起自己的书包。
就算内心再怎么不情愿也没办法,乖乖去挨骂吧。
落日余晖透过窗帘照进教室,弥漫着放学后独有的氛围,已经有一半左右的同学回家了,其余还留在教室里的学生中,最引人注目的是聚集在教室后方打闹的男生,以及在窗边涂指甲油的女孩们(我自己倒是没想过要连指甲都弄得美美的),其他还有跟我们一样留下来讲话的——
喀啦。
伴随着一如既往、门卡住时特有的拖拉声,黑板旁边的拉门被打开了。
「啊,铃,差不多该走了。」莲毫无顾忌地说。
教室内的气氛瞬间变得非常复杂。
后面的男同学露骨地往我们这边看,窗边正在玩指甲油的女生们虽然没停止聊天,但却明显给人一种在等着看好戏的感觉。
「铃,加油!」
惠一边说,一边带着『不管怎么样我都了解,不用担心』的温柔表情跟我挥挥手。
大家还真喜欢脑补啊。
……明明说好在第三校舍的玄关集合的。
「那就拜拜啰,惠,我去学生指导室了。」
在「学生指导室」五个字上加重语气,我跟莲走出教室。
砰的一声,我把书包往莲背上甩。
「痛!」
「才不会咧。」
砰,砰。
「会痛,住手!」
「为什么不乖乖等我啊笨蛋!」
「谁叫你让我等那么久?」
莲面朝别处,一肚子不满的回嘴。
因为中间夹着一条走廊,从我们一年级的教室走到学生指导室所在的第三校舍必须穿过中间的一条走廊。
走在这条走廊上就会发现,滨高曾经经过反复的修葺,校舍新旧的差距相当明显。我连擦身而过的高年级学长学姐都不顾,一边拿书包砸莲,一边叹气。
「唉,班上气氛一定会变得很诡异啦。」
一起上学什么的就够容易让别人胡乱猜想了,加上才开学一个礼拜莲便到教室找人,不被惠或其他同学追着问才有鬼。
「追根究底,是铃非要走奇怪的路才害我们得上辅导课的吧?」
「那件事跟这件事不一样!」
正当我把书包举得高高时——
「啊!今天早上的双人组!」
红色的平底鞋发出「卡兹」的声音,芽依子老师从转角处走了过来。
我维持着高举书包的模样怔了怔,随即马上转为立正姿势面向老师。
「人家有反省了啦。」
用手肘推推站在隔壁的莲,你也快说点什么呀!
意外地,芽依子老师温柔亲切地说:「以后不可以再迟到啰。」然后把像点名簿般的东西卷成一卷,对着我们道:「对了,你们决定要参加哪个社团了吗?」
我跟莲彼此对望了一下。
「我应该是茶道社。」
「嗯,我还没有决定。」
听到我们的回答,芽依子老师像观察什么似的,直望着我们的脸。被老师锐利的眼神紧盯着,令我感觉有点不知所措。正想别开视线时,老师突然下了结论。
「反正是为了点心对不对?」她问。「真没办法。你们来一下。」
芽依子老师没等我们回应便迈开脚步往前走,我跟莲只好慌慌张张地跟上去。
然而,老师却带着我们往跟学生指导室完全不同的方向走。
「学生指导免了喔?」
「你对老师用这种语气说话?」
「——请问,我们不用上辅导课了吗?」
「算了。因为有其他事想让你们做,用那个来代替好了。」
完全搞不清楚状况的我们只好紧跟着老师。老师身着艳红套装、凛凛前行的背影,配上随着步伐摇晃的柔软短发,的确很帅。
「要把我们带到哪去啊?」
我小声地问身边的莲。
「你问我,我问谁?」
「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啊,真的。」
穿过走廊走上楼梯时,便听见有人在唱歌。
歌声逐渐清晰,旋律的高低起伏也越来越清楚。
芽依子老师在写着第二音乐室的门前停了下来。
是合唱。高低不同的声部合而为一,与钢琴的声音相互交融。
但是老师带我们来音乐教室做什么?我想早点回家啊。
一边想着闪人,一边偷瞄芽依子老师,发现老师双肩微震,好像在生气的样子。
砰!
芽依子老师的红色平底鞋,直直朝着门板做了一次零距离接触。
刚刚,她踹下去了?
本来看起来满难开的门,三两下就应声而开。
合唱的声音随之停了下来,余下钢琴还弹奏着不协调的调子。
只见芽依子老师从容自若的走进教室,跟在后面的我们又再一次的对望了一下。
♫
「我不是说过好几次?后半段欢乐的快板那边,女高音部分太急躁了。还有——」
在已经感觉得到岁月痕迹的音乐教室里,芽依子老师丝毫不介意我们人在旁边,自顾自地开始指导合唱部的成员……光听个几句大概就知道老师在干嘛了。
「尾音不行。基础练习做得还不够。玲央!」
「是!」
被点到名字的学生以相当端正的姿势,从人群中走出来。
「Piano是什么?」
不是钢琴吗?
「是弱音。」
「你合唱练几年了?我不是说过弱音声量虽小但要有力吗?男高音部的各追加二十次背、腹肌训练!」
走廊侧的学生们发出『耶?』的不满之声。
「合唱祭马上就要到了,这样下去会被新生笑喔?海斗老师,至少基础练习的部分请你好好盯着他们。」
弹钢琴的老师露出温和稳重的微笑。
「我比较重视学生们的自主性……」
「啊~~你这么说就是在增加我的负担啊。还有,春。」
「是。」
在体育馆介绍社团的学长,气势凛然的回应。
「你这家伙是把我当白痴吗?」
「怎么会。」
「那昨天该注意的地方就要好好指导。拜托你了,这个学校里还算得上正经的人只剩我跟你啰。」
被称作春的学长干脆地回答『我知道了』。
「呐呐,莲。」
我在莲耳边小声的问。
「干嘛?」
「这就是高中的社团活动?」
「放学后的学校活动不是社团活动还能是什么?」
莲摆出一脸「你在讲什么」的表情回话。啧,这家伙真是一点都不可爱。
「老师,那边的两位是来参观的?」
看见局促不安的我们,刚刚被称作春的学长开口询问。
「是来申请入社的。」
「耶——!?」
听到芽依子老师擅自决定的回答,我跟莲不禁同时发出怪叫。
「我、我想加入的是茶道社……」
「我刚刚啥都没讲……」
「不用担心。」芽依子老师打断我们的抗议,露出灿烂的微笑:「要你们两个进我们合唱部,就是想好好锻炼你们。」
合唱部什么时候变成体育类社团了?
「不行啦不行啦,我还是比较适合甜点啦!」
「你起码说跟茶比较合吧?」芽依子老师把笔记本卷成棒状,一边砰砰地拍打一边说:「总之你们先听,有话之后再说。」
听到芽依子老师指示「从头再来一次」,音乐教室里的气氛为之一变。
大家都挺直背脊,神情专注。连我们都似乎能感受到整团传来的紧张感。所谓的合唱,原来是这样的啊。
成员大致上是男女各半,女生人数稍微多一点。大家刚刚原本都还意兴阑珊地站着,现在全都换上了认真的表情。
最初是钢琴的声音。而后或是高音、或是低音,各声部合而为一,在音乐教室里回荡。
高音部分跳跃似的吟唱,而低音部分就像承受这一切似的,两者呈现出完美的合音。
层叠反复的歌声,令人感动。
成员们的身体随着音乐摆动,胸口也随之起伏。
明明是混在一起不会相合的声音,现在却完美的融为一体。
原来人聚集在一起可以发出这么美的声音。
这是哪一首歌?歌词虽然充满难以割舍的悲伤情绪,却也带给人无比的勇气。
从窗外吹进来的风,将染上夕阳颜色的窗帘撑得圆鼓鼓的。
这时候,我们觉得这个小小的音乐教室像活了起来了。
余音结束,一切像被拉回到了现实。
猛然意识到这一点的我们开始鼓掌,社员们都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而芽依子老师则是把「怎么样?加入吧?」的心思全表现在脸上了。
「好厉害……这是谁的歌?怎么都没有听过?」
莲开口询问,一双眼睛闪闪发亮。
一位绑双马尾的学姐回答:「这首歌叫『樱之雨』,是我们社长写的喔。」
「是自创曲吗?」
「是毕业歌。之前的毕业典礼上,这群小鬼哭得一塌糊涂,眼泪鼻涕齐飞,连歌都唱不下去呐。」
听到芽依子老师的揶揄,学姐有点气鼓鼓的反驳:
「才不是哭得一塌糊涂呢,那是发自内心的眼泪。」
「是心在流汗吧?」
原来是在毕业典礼上唱的骊歌啊。难怪会给人一种难以割舍的哀伤感。
「来,这是入社申请书。」
「也太快了吧!」
我接过芽依子老师递过来的资料。上面「入社申请书」几个字经过多次的重复影印,已经看不太清楚了。
虽然接下了申请书,我还是很犹豫不决,觉得自己没办法发出这么美的歌声。
「莲呢?」
想拖延一点时间,我开口问莲。没想到莲兴奋的说:
「很棒啊,我想加入合唱部。」
「你确定?指导老师是这个人耶?」
「你说什么?」
啊,被老师瞪了。
莲继续说:「你不觉得很感动吗?我也想试着像这样唱看看。」
「你也太单纯了!上了高中还是没变啊。」
「非常欢迎喔。」
春学长为了跟我们视线相对,微微弯腰,露出微笑。
「虽然各方面都才刚开始,但我们一定会慢慢地引导大家。」
那温和的表情,真要讲起来,就是给人「高深莫测」之感。
当然他应该没有恶意,但我就是无法率直地相信学长说的话。
啪嚓。
我在不知不觉之间,把手上的入社申请书握得死紧。
「铃?」
「对不起!」
本来没有打算要喊得这么大声,结果大家都好奇地往我这边看。
「我肚子饿,先回家了!
抓过书包,啪的一声推开教室的门冲了出去。
脑袋里面只想着「走廊比音乐教室凉耶」、「我冲出来了耶」。
大家应该觉得莫名其妙吧?
一直到下了楼才发现,我手里竟还握着入社申请书。
♫
好像做了一场梦。回家后,我什么都不想做就直接往床上倒,结果似乎不小心睡着了。
已经六点半了。没有开灯的房间里一片漆黑,路灯的亮光从窗户透进来,是沉重的青白色。楼下传来妈妈煮饭的声音,差不多是爸爸回家吃晚饭的时间了吧。
刚刚做的梦现在已忘得差不多,只依稀记得梦见了国小时的事情。梦里的我感冒了。那时候的我非常期待能感冒,既可以不用去上学、裹着棉被吃粥,中午还能看重播的卡通。
爸爸再婚,新妈妈非常温柔,对于现状,我应该没什么可挑剔的。爸妈感情很好,不管从哪个角度看,我们都是模范三人小家庭。
但那个时候,我为什么逃跑了?
我究竟,想做什么呢?
将盖住双颊的头发往上拢,一直戴在手腕上的发圈拂过面颊,就像在抚摸我的脸。
生母要从这个家离开时,将擦过我眼泪的手帕做成了发圈。那时候的妈妈用非常非常温柔的笑容,告诉我「妈妈很快就回来」。所以我一直在等。
「……在做什么啊我。」
对着发圈自言自语,但话里的徒然与空虚应该全写在脸上了吧。
——莲来了喔!妈妈的话声刚落,就听到上楼的脚步声。
「铃,我进来啰。」
哇啊!这家伙真的进来喔?
「你至少敲个门吧?」
「啊,抱、抱歉,因为你电话关机、mail也不回,我满担心的。」
莲的理由确实正当,而且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他也像我弟弟一样。算了,关于他擅自闯进我房间这件事,就先不跟他计较。
「坐吧。」
「嗯、嗯。」
莲慢慢在椅垫上坐下。他身上还穿着立领制服,所以应该是从学校直接过来向?
我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问:「那之后怎么样了?」
「那是我想讲的话!」
莲有点生气的说。
「那之后我被派去拖音乐教室的地。」
「耶?要打扫到这种程度唷?」
「因为管乐社的人把口水滴到地上。刚接触管乐器的人,在吹奏时似乎很容易产生过多唾液……」
「为什么不是管乐社的人打扫啊?」
「他们扫了。但是芽依子老师爱干净,刚好又逮到我们违反校规,所以就落到我头上。」
原来如此,其中一个牺牲品跑了,只好全部叫另一个做。
「这样啊……抱歉。」
「算了,托你的福,我跟学长学姐们变成朋友了……对了,我应该会进合唱部。」
「原来你那么M喔?」
「才不是!」莲摇手否认。「真要说为什么,应该是我有点理解社团介绍时学长讲的话。我们高中生还不是大人,所以有很多事情无法做,不是吗?」
「嗯嗯。」
「但我们也不是像小学生那样的孩子啦。我知道绞尽脑汁想这问题很奇怪,但如果是在那个社团,我相信会有其他人跟我有一样想法……」
「喔,很好啊。」
听到我漫不经心的回应。莲一瞬间出现不愉快的表情,随即恢复正常:
「铃,你要不要一起加入?」
「我就免了吧。」
为了闪避莲的问题,我将双脚缩起,抱膝而坐,然后一边晃着身体一边回答。
「因为我一点都不喜欢团体行动,还有啊,我喜欢甜点。」
「但你听合唱时,不是连眼眶都红了?」
「为什么你连这种事都看到啦?」
「你别那么别扭比较好。」
我停止晃动身体。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跑掉时看起来很难过,很像在逞强。」
「我才没逞强!回去啦你!」
我站起来,像是要把莲踢下去似地催促他下楼。
虽然对莲感到很抱歉,他明明是因为担心我才过来的,可我实在控制不了自己。
莲虽然满肚子不高兴,但临走时还是挥挥手对我说「我会再写mail给你」。
我到底在做什么啊?的确,今天听到大家的合唱后非常感动,但也发现那其实并不适合我。会想逃开的原因,或许是害怕再次被背叛吧。
现在的我,依旧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会带给别人困扰。
一想到自己这么幼稚,反而想笑。
♫
「呜啊……脚、脚都没感觉了……」
一出社团教室,我不顾大家的眼光,直接跌坐在走廊上。
「我、我也不行了。」
惠也就这样双膝着地,转过身按摩小腿。
放学后,我跟惠相约去目标的茶道社参观见习,因为跪坐太久脚麻,只好提早离开社团教室。
「是说,我好像没那么喜欢日式甜点耶……」
「这我一开始就发现了。」
经过的学生都用一种「发生什么事?」的眼神看着我们,但我们实在还站不太起来。
「铃,这种坐姿很危险啦,小裤裤都要被看到了。」
「啊啊~~讨厌,我知道,等一下等一下。」
「真拿你没办法……」惠小小声叹气。「我等一下想去合唱部或手工艺社看看,铃呢?」
「合唱部?」
「嗯,我一直都有在学钢琴,加入合唱部说不定不错。」
「这样啊……」
这么说起来,不知道莲怎么样了?本来想着别去烦他,但现在造成他困扰的主因就是我呀。
翘掉扫除时间,去跟他道歉吧?但是,如果因为我的关系再带给莲麻烦的话,该怎么办才好?
讨厌讨厌,这么烦恼一点都不像我了啦。
「惠。」
我撑着还是没感觉的脚站起来。一阵麻痺感从脚尖传上来。
「那么,我们等一下去合唱部看看吧?」
「——八十八、八十九!」
第二音乐教室里,基础练习迟到的玲央学长略显吃力的声音回荡在整个空间中。
大家好像刚结束短跑后的肌耐力训练,横七竖八地躺在地板上。地上的口水应该都擦掉了吧。
早早提出入社申请的莲也刚结束基础练习,跟大家一样倒在地上。合唱部果然是体育性社团啊。
「铃!惠!」
靠着窗边喊我们的是穿着运动服的未来学姐。今天经过自我介绍后,才知道这位双马尾学姐的名字。
「谢谢你们来。看到合唱部这么糟糕,有没有吓到?」
「嗯,一点点啦。」
惠回答得很含蓄,未来学姐温柔地笑了:
「呵呵,因为是基础练习嘛,没办法。这之外就是普通的社团活动了唷。」
好不可思议。跟这位学姐在一起,心情莫名就会变得愉快。
「那个,不好意思,我昨天逃走了。」
我低着头,不住地道歉。
「不会啦,没关系。比起道歉,你今天愿意过来真让人开心。」
「铃,你又做了什么啊……?」
就在这个时候,芽依子老师用平底鞋前端戳了戳终于快要做完背肌训练的玲央学长侧腹。
「九、九十九……哇啊!」
「嘿,玲央,九十九接着是多少?」
「五十!」
数字不对啊学长!
「……但是,一旦入社,要是随便迟到的话,就会变成那样,要小心喔。」
正甜甜笑着的未来学姐,她的训练量应该跟其他人差不多才对,但看起来却一点事情也没有。
「说到这个,」这个问题已经放在我心里好一阵子了:「毕业典礼一个月以前就已经结束,为什么现在还要练毕业歌呢?」
「嗯……这是因为,」未来学姐的表情瞬间转为自豪:「黄金周结束后,有一个音滨町主办的音乐祭。合唱啦吹奏乐器啦,什么表演形式都可以参加。」
「啊,我听说过。」
惠充满兴趣的探出身子。
「很有名呢。我们以春学长所作自创曲参加音乐祭,就是之前那首毕业歌『樱之雨』。所以——」说到这里,未来学姐转身,面向倒在地上的「尸体」们:「我们才需要练习。」
「是喔……」
社员们还倒在地上呻吟。
「……没力了啦——!」「脑袋一片空白啦——!」「全身酸痛啦——!」「给我高蛋白!」「我想去买牛奶—!」「没这种美国时间啦!」
大致上都是这样的碎碎念。在文化类社团里听见女生说高蛋白什么的还真是头一遭。站在我们旁边的未来学姐一脸稀松平常,她的身体到底是什么做的啊?
不过学姐额头上确实挂着斗大的汗珠。果然是为了迁就我们才装作一脸没事?我猜想未来学姐应该是相当坚强的人才对。
「呼哈——!」
铿的一声,玲央学长的额头直接亲吻地板,学长的背肌训练终于结束了。
「我知道练合唱要训练肚子的力量,但为什么连背肌也要训练呢?」我问。
「因为只训练腹肌是不够的,若不连反方向的肌肉一起训练的话,就发不出好声音。」
「好严格……」
「若连这都做不到的话,是没办法唱合唱的喔。」
未来学姐的话如针般,刺得我胸口生疼。
我曾经如此拼命地做过一件事吗?学长学姐们这么努力,而我自己却总是感情用事,给身边的人制造麻烦。
我果然很幼稚啊。
蓦然望向莲所在位置,他已经融入合唱部里,跟大家一样拼尽全力练习。
明明一直觉得是弟弟的人,不知何时,穿着运动眼的身体已经有男人的样子了。
「——我们的社团活动怎么样?」
「哇啊!」
春学长突然出声搭话,我吓了一跳而叫出声音。
看着这样的我,春学长嘴角上扬,开玩笑地说:「昨天真是被你吓到,突然就这样跑回去了。不过指导老师是那个芽依子老师,会吓跑也是没办法的事。」
春学长应该是顾虑我,才会用这种笑闹的语气开殷话题,真是好人。
他是合唱部的领袖,深受爱戴,大家都称他为春学长。今天也是跟老师一起指导大家基础练习的部分,是相当值得信赖的学长。
「昨天真是非常抱歉。莲有好好做吗?」
「嗯?他是个有趣的学弟,虽然现在练到没力……说起来我也差不多要不行了。」
春学长抬膝碰手,然后长长吐气,露出灿烂的微笑。
像这样为了某件事情竭尽全力好像也不坏。未来学姐或是春学长,应该就是大家憧憬的那种高中生典范吧?
拂开汗湿的头发,春学长转往惠的方向:「你也是来参观的吗?」
「是的。因为我一直在学钢琴,所以觉得加入合唱部应该也不错。请问入社后有没有机会弹钢琴?」
「当然啰。虽然秋天的音乐会由老师伴奏,但音乐祭或是文化祭都是学生负责的,有会弹琴的人加入,对我们来说是很大的助力。」
「目前没有会弹钢琴的社员吗?」
「只有我跟副社长瑠华会……还有未来偶尔会弹『踩到猫了』*这曲子,大家都受不了。」
1.注:ネコ踏んじゃった,钢琴曲,作曲者不详,常是学习钢琴者的入门练习曲
「好——过分唷!」
「大家明明听得很开心啊!」未来学姐小小声地在一旁抗议。
「那么,你就申请入社吧!」
「耶?」
惠向着再次发出怪声的我说道:「铃也一起参加嘛。音乐祭什么的,听起来很有趣耶。」
你脸上明明写着的是「春学长好帅喔!」……我硬生生地把这句话吞回肚子里。
对,烦恼啊逃避啊一点都不像我。昨天的合唱真的很棒,如果我也能像那样唱歌就太好了。
虽然我没有合唱的经验,难得进工局中,挑战新事物也不赖。
「——嗯,我也加入合唱部。」
我转身面对学长学姐,说:「还请多多指教。」
「请多指教。」回应我的是春学长。
「哇啊,大家一起加油吧!」以及未来学姐。
我与惠相视而笑。惠的视线四处游走,似乎有点紧张。我想,我们此时正切切实实地分享着彼此的希望与不安。
「好了,大家起立——!开始发声练习!」
芽依子老师像是要把筋疲力尽的大家踹起来似的下达指示。
春学长见状,对我们说:「那么,就一起从发声开始练习。」
社员们围着钢琴排成两列。
我们被安排在队伍的末端。
「好,从调整唱歌的姿势开始吧。」
负责指导我、惠、莲三个新生的副社长瑠华,站到我们面前。
「双脚与肩同宽,平均分摊身体的重量。把重心放在脚拇指根部,然后稍微挺胸。」
「像这样?」我说。
「对对,铃跟惠做得很好。莲有点驼背。」
瑠华学姐把手放到莲的额头上,调整他的姿势。
「要记得时时维持这个姿势。」
回答「是」的莲微微红了脸颊。被散发成熟气息的瑠华学姐摸到,我想,莲也只能投降吧。
「最重要的是放轻松。毕竟声音是透过身体发出共鸣的。」
「是。」我们同声回应。
开始有点高中社团练习的样子了,不错不错。
「来!开始腹肌训练!」
芽依子老师拍手,要大家开始练习。
社员们将手放在腹部,呼、呼、呼、呼地开始吸气吐气。
什么什么?大家在做什么呀?
「停!」
芽依子老师再度下达指令。瑠华学姐转身面对我们:
「这是为了要意识到腹部肌肉而作的练习。把手放在肚子上,一边感觉腹部动作,一边急而浅的呼吸。接下来你们也试试看。」
随着芽依子老师的指示,我们也模仿学长学姐,呼、呼地轻浅呼吸。
「惠的手再稍微往下一点点……对,就是那里。用肚子呼吸。」
还没有要唱歌吗?好想赶快唱歌喔。
虽然这样期待着,但这样的基础练习大概持续了三十分钟。
「——到此为止,脱筋之后从卡农开始继续练习。」
芽依子老师这么说之后,社员们每个人松了一口气,发声练习终于结束了。但是「脱筋」跟「卡农」是什么呀?
「脱筋,是唱歌之前让肌肉放松的意思。」瑠华学姐解释:「把身体放轻松,做做伸展操。」
原来如此。字面写成脱筋,「脱」是放松,「筋」是肌肉啊。
大家两两一组,开始做伸展操。一个人前屈,另外一个人站在后方,为了让前屈者的身体可以更往前紧贴而推搡着。
「那么,我跟莲一组好了。」
莲听到瑠华学姐这么说,脸瞬间刷红:「可、可以吗?」
「你应该不知道怎么做吧?」
「啊,是的。麻烦学姐了。」
莲说完后乖乖鞠躬。真是个容易害羞的家伙。
所谓的脱筋,应该是一个人弯腰向前,另一个人扶住对方肩膀,然后透过上下左右摇摆身体的助作,帮前者达到放松肌肉效果的一种伸展方式。
「呜啊呜啊呜啊!」
「不要叫。」
「对不起……」
莲把瑠华学姐惹毛了。不过他们应该会是不错的组合。
我们也一边喊着好痒好痒,一边开始互相帮忙拉筋。
「到此为止——接下来是卡农。」芽依子老师说。
「所谓的卡农,就是发声练习最后唱的短练习曲。」瑠华学姐解释给我们听。
「终于可以唱敬了吗?」
面对我的询问,瑠华学姐点点头:「你们还不记得旋律对吧?总之先听,从第三遍开始再加入练习。」
之后,随着芽依子老师的指示,钢琴声流泻一室。
是首不知曾在哪里听过的曲子,由钢琴与人声互相配合而构成的旋律。
我们三人看着彼此的脸。
如果是这首歌的话,也许能唱得出来。
先是我,而后是惠跟莲,我们怯生生地加入学长学姐们的合唱。瑠华学姐先是惊讶地看着我们,到了曲子要结束时,她投给我们一个灿烂的微笑。
——从腹部深处发出声音,心像是被鼓动而兴奋起来。
像这样跟大家一起唱歌,真的很开心。
在充满着温暖斜阳的音乐教室里,我们围绕着钢琴,切切实实地唱出和谐的曲调。不知为什么,腹部周边觉得好温暖。我将双手放在肚子上,右手指尖轻触着挂在左手腕上的发圈,心情也随之变得舒畅,音乐说不定很有治愈效果呢。
唱歌,应该会很愉快吧。
「唱得不错。」
春学长转过来,面向我们这批新生。
「对不起。」惠开口道歉:「没有经过同意就跟着唱了。」
「嗯?没关系。这样的话,非常值得期待呢。」
「期待什么?」我问。
「不是已经决定了嚼?」芽依子老师指指墙壁上的海报:「音滨町音乐祭,一年级新生也要参加。」
耶?!
003
我们大吃一惊,那个海报上明明写着活动是五月五日举行啊!
「意思是说离现在只剩半个月?!」
听到我的惊呼,春学长带着一点坏心眼的笑了:「无论如何,这就是我们的传统。每年合唱部的一年级新生,入社后马上就要面临第一次的表演。」
学长说得很轻松,但我实在无法想象一个月之后就要上台啊。
「好期待唷。」芽依子老师说:「会不会让他们之后整整一年都信心全失啊?」
「老师,请别说这种吓人的话好吗?」
虽然被瑠华学姐阻止了,芽依子老师还是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看着我们。
我们面面相觑:「怎么办啊莲,只剩一个月了。」
「要这么快就上台我也很头痛……」
「我应该可以负责伴奏就好?」
「啊!惠好诈!」
听到我们开始聊了起来,芽依子老师拍拍手打断我们:「好了好了。这是早就已经决定好的事情,你们就好好练习啰。」
「没问题的。」春学长朝我们点点头:「只要想做,就一定做得到。」
被这么说,惠和莲突然变得一脸不安。
刚刚那种开心的心情消失无踪,我想我现在脸上应该露出跟他们一样的表情吧。
♫
虽然四月的风透过汗湿的运动服带来了点凉意,但还是不够消却从身体深处散发出来的酷热。
我跟惠一起绕着校园慢跑,路上尽是落樱缤纷。
运动服由于每天都带回家洗的缘故,已经开始弹性疲乏了。
「哈、哈啊……哪,惠,还有几圈……?」
「还有三圈。」
「不能混过去吗?」
「打混啊……芽依子老师的直觉可是很敏锐的耶……」
入社后的这一个礼拜,我们承受着严格的基础练习。
先是绕学校慢跑十圈,然后是伏地挺身等合唱部的肌肉锻练项目,训练背肌、腹肌,以及侧腹肌肉等各一百次。没办法直接伏地挺身的人,用膝盖辅助也没关系,每次做完都全身酸痛。
虽然曾经怀疑这么做真的会进步吗?但听过学长学姐们的歌声后,我们便体会到基础练习的重要性。
按练习清单做完一遍之后,我们砰通一声,倒在音乐教室地板上。
大量汗水不断滴落,拖把果然是音乐教室的必需品啊。
「喔,累成这样,很拼嘛。」
已经做完练习的玲央学长,拿着银色的随身袋子朝我们走过来。
「你们要补充点高蛋白吗?」
学长把袋子打开给我们看。
「我不用——」我坐起身:「玲央学长看起来好像还很有体力?」
笑着打哈哈的玲央学长,虽然老不把运动服穿好,衣服松垮垮有点不良少年的味道,但其实每次都会来找新生聊天、是个很容易亲近的学长。
「我也不用。」惠说:「总觉得吃了会胖。」
「怎么这么不受欢迎啊——想说分给大家吃,特别用打工薪水去买的说。我一个人又吃不了十公斤。」
玲央学长一脸失望,摇摇银色的袋子。
「啊,请问能不能分我一点?」
莲举手。
「喔!多吃点多吃点。这个高蛋白发泡锭,原则上要在重量训练后的三十分钟内吃。」玲央学长开心的带着莲到桌边,把高蛋白发泡锭倒进附杯盖的杯子里。
原来这个高蛋白是水溶性的发泡锭是溶于水后喝的。
但不管怎样,我们刚刚做的可不是重量训练,而是基础练习吧?
「啊,这家伙又带高蛋白来了?」
听说到国中毕业为止都住在关西的友梨学姐,一边拿毛巾擦脸一边走过来。
「笨蛋,那是专业人士用的,吃了会变成筋肉人喔。」
「耶?是专业人士用的?」我问学姐。
闻言,惠一脸佩服的望向玲央学长。
「在看什么?」友梨学姐揶揄:「惠喜欢的是玲央那种类型的?」
「不是啦!」惠慌忙否认:「才不是那样!」
「哇啊,惠发卡了。」
「真的耶。」友梨学姐笑着说:「脸红啰。」
「唉唷——」
「友梨,不要欺负学妹。」
就在惠望天呻吟的时候,春学长出声了。
「辛苦您了。」「辛苦了。」现场响起打招呼的声音。
「大家也辛苦了。」春学长回应。
「对了,我今天想按照学年来分,把各声部的声音录起来。」
「录音?」我说。
「嗯,距离音乐祭只剩半个月了吧?我想透过录音听听大家的声音,以找出问题点或可改进的地方。」
「问题点……」惠搭话:「好像会很多耶,真恐怖。」
「这是每年新生必须面对的高墙,可不要因此沮丧啊。」春学长鼓励我们。
「嗯?已经到了这个时节了——?我们也会超低落喔。」
「耶?友梨学姐也会心情不好吗?」我说。
「不是这个意思,算了,你们马上就会懂了。」
就如友梨学姐所说,在这之后,各声部的练习便依序开始。
我们是以女高音、女低音、男高音、男低音所构成的混声四部合唱形式参加音乐祭。我跟惠属女高音部,莲属男高音部。
因为到目前为止都是跟学长学姐们一起唱,久了就会生出「其实我的声音意外地很不错嘛!」的错觉。但是,若是只有新生自己唱的话,就会发现大家的合唱功力其实根本还不成熟,完全上不了台面。
合唱部成员们围着钢琴排排站。从中央桌子上录放音机里流泻而出的,是仅有我们新生所唱的歌声。
哔,芽依子老师按停,一室沉默。
我们的声音,是这样的吗?
与学长学姐悠远绵长、富有生命力的声音不同,我们新生的声音给人一种软绵绵的贫弱感。怎么办?这根本只像在唱卡拉0K,完全称不上合唱。既无法与各声部融合,声音也一点都不响亮。
这样的声音,根本没有办法唱给听众听。
「首先,不要因此沮丧。」引言似的,春学长开始说话:「这是每年必经的过程。当年未来那一届比你们更惨。」
「耶?真的吗?」
未来学姐装傻似的反问。
「——以目前状况为基础,找出需要改进的地方吧。」
「是!」我们这些新生活力满满的回答。
「那么,从明天开始,」芽依子老师用指挥棒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子:「首先来学腹式呼吸。开嗓固然重要,但也要学会如何把全身当共鸣箱地将声音发出来。然后,女高音冲太快了。的确,女高音负责主旋律的部分,可也得更注意与其他声部的配合。」
「是!」我们再次回答。
「还有,抑扬顿挫的表现要更强烈。你们之所以无法控制,就是因为不会腹式呼吸。喂!玲央,去画肌肉图!」
玲央学长走出队伍。
正在好奇他要做什么的时候,玲央学长便在钢琴后面的黑板上开始画画。三两下就画出了理科教室里常见的人体图。画得很好,但是为什么连墨镜跟飞机头都附上了呢?
「辛苦了。」芽依子老师说:「你这小子,绘画功力真是没话说。」
玲央学长点个头后就回到队伍内。
「来,这边是腹直肌,这边是外斜肌。」芽依子老师一边用指挥棒敲黑板一边解说。「单用腹直肌是无法唱出响亮的声音。唱歌时,腹直肌尽可能放松,要用力的是外斜肌。」
原来如此,是两边的肌肉在用力啊。
「新生全员,侧腹仰卧起坐追加二十次。」
「是!」大家回应。
这之后老师继续严格地指出我们的不足之处。过了几天,需要加强练习的部分全被整理成一份条列式清单,交到了我们手中。
♫
准备要在音乐祭演唱的是『秘密的金鱼』与『樱之雨』两首歌。两首都是春学长的创作,特别是『樱之雨』,不但在今年毕业典礼上广受好评,连其他高中都提出要求,希望可以在毕业典礼上演唱,相当有名。
啊啊我这笨蛋,竟然把乐谱忘在音乐教室了。
我的乐谱上贴满了便利贴,看起来像颗海胆,便利贴上都是老师说要注意或是一些该怎么唱比较好的笔记。所以如果没有那本乐谱,我根本没办法练习。
距离音乐祭,还剩下一个礼拜。
夕阳渐渐隐没在山边,我走在沾染着靛蓝夜色的长廊上,忽地耳边传来了微弱的钢琴声,是谁还留在音乐教室里?
「惠?」
日光灯下,惠弹的是『樱之雨』。落下最后一个和弦后,停下了手。
「铃,是不是这个?」
惠把海胆似的乐谱递给我。
「谢啦,惠。还好有你帮我保管。」
「芽依子老师超生气喔,还说『这家伙没有成为武士的资格!』什么的。」
「武士……」明天绝对会挨骂!「惨了啦我。是说,惠是为了练习钢琴所以今天特别留下来?」
「嗯。虽然我这次合唱祭是以女高音的身份参加,但若会弹这首曲子的话,应该可以掌握点什么吧?」
「只剩下一个礼拜了耶!」
我把乐谱翻过来又翻过去,标记着注意之处的便利贴随之晃荡。
「铃一定没问题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居然跟那个芽依子老师变得感情这么好,我觉得你好厉害。」
「不不,我也只不过是每天挨骂而已。」
惠轻轻的笑了。
「对了,惠为什么明明就会弹琴,还来唱歌呢?」一不小心,我把想问很久的问题问出口了。
「这个啊,」惠微微偏头:「因为我想成为幼儿园老师。虽然还没有什么头绪……考到幼教老师执照后,可以弹琴又会唱歌的话,应该就能跟小朋友们一起合唱了?」
荧光灯下,惠抬眼看我,一脸「你不笑我吗?」的表情。
——怎么笑得出来啊?
如果我想更进一步,成为惠的知心好友……
那么,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机会了。
「一定会很适合。」我直视着惠的眼睛,认真地说。「像现在,你散发出来的光环,就像个严格的幼儿园老师唷!」
「这、这样吗?」
「好棒喔。可以想象惠变成大人的样子耶。」
被许多小朋友包围着弹奏钢琴的惠老师,以及她脸上温柔的表情。
「不不,还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能成为幼儿园老师啊。」
「不然,我们来练习吧?」
「练习?」
「嗯!」我站封钢琴边:「惠来伴奏,我唱歌,把我当成幼儿园小朋友也没关系。」
「呵呵。那就拜托你唱歌啰,小铃。」
「惠老师!山田欺负我!」
一边这样说的我,一边朝惠扑过去。
「啊啊啊,铃你不要闹了。」
我们边嘻笑着、边望着彼此点了点头后,惠弹出了『樱之雨』的第一个音。
——除了我们之外空无一人的音乐教室里,女高音与钢琴声相和着。
窗外夕阳余晖几乎散尽,在已有相当历史的音乐教室一角,『樱之雨』魔法般的曲调与歌词,让我们成为了很好、很好的亲密朋友。
「——铃很厉害嘛。」
「嗯?」
最后的一个和声消失在音乐教室里。
「这个刺猬一样的便利贴,上面写的不都是要改进的地方吗?抱歉,因为就这样打开放在那里,所以我不小心看到了,但我觉得,铃已经克服这些问题了。」
「哪有?还不是因为有惠伴奏的关系。」
「不,这是铃自己的力量。明天一定要请芽依子老师听听看。」
难道是因为放轻松的缘故,所以唱出来的效果比较好?
我摸摸腹部。「谢谢你,惠。托你的福,我觉得我好像进步了耶。」
嗯,加油吧。虽然还无法追上学长学姐们的脚步,但可以尽力把我们的力量发挥到最大。
此时,音乐教室的门『喀啷』一声,被打开了。
「嘿——我要锁门了。」
是把玩着音乐教室钥匙的春学长。
「是」,我们乖乖回话。
「刚刚的钢琴跟歌声很棒喔。」未来学姐探出头,一边拍手一边走进教室。
我与惠异口同声:「你们听到了?」
「啊啊,我们准备要来锁门,没想到会听到『樱之雨』——」
「然后就站在外面听完啰。」
「对吧?」唱双簧似的,春学长问。
「对啊。」未来学姐答。
「你们——好歹也先跟我们说一声嘛!」
我羞得猛挥乐谱,连声音都岔了,惠则是低着头,满脸通红。
「抱歉抱歉。」春学长看着我的乐谱:「但是,这么多的便利贴,全部都是芽依子老师说过要改进的地方?」
「是这样没错啦……」
「你真的很用心。」春学长摸摸我的头。
呜啊,学长好高、手好温暖。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好安心,一下子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老实说,提出这么多要改善的地方,我还怕铃搞不好会想直接退出,但现在看起来已经不用担心了,记得明天再让芽依子老师听一下。」
「……是。」
一直都有在观察我们呢,不愧是社长,好厉害。
「惠的钢琴也弹得很好,真令人惊讶。因为一、二年级没有会弹钢琴的学生,这次虽然以女高音身份参加大会,之后会开始慢慢让你参与伴奏。」
未来学姐从齿间挤出「就说了我会弹嘛」几个字。
「好的。合唱与钢琴,我会努力齐头并进。」惠一边盖上钢琴盖,一边这么回答。
「也该回去了。」春学长看看手表。「我们等一下会去便利商店,要不要一起去?」
「要!」只要是学长学姐的邀约,不管去哪里我们都想跟。
从学校正门出去,沿着国道走一段路,就有一家以滨高学生为主客源的便利商店。我还是第一次放学后在这里买东西吃。
在停车场跟大家一起吃的肉包子,总觉得像是异国料理似地令人感到新奇。
「谢谢学长。」
「非常好吃呢。」
被学长请客的我与惠向学长道谢。春学长一派亲切温和的吃着炸马铃薯饼,「不客气,我有在打工。你们一年级生大概还没办法打工吧。」
打工啊……我是不是也该开始做点什么呢?
「春学长啊,咳咳,在车站前的家庭餐厅打工喔。」
未来学姐一边咳一边说。
咳成这样没问题吗?附带一提,我们选的点心都不同:惠是豆沙包,我是肉包,春学长是炸马铃薯饼,未来学姐是金枪鱼葱包。
「那个,未来学姐你还好吗?」
为什么选了金枪鱼葱包啊?
「……我还好。希望它会很好吃……」
「那应该是愿望……」惠吐槽。
「哪。」春学长摆出一副「真拿你没办法」的样子,随即用自己手上的炸薯饼跟学姐的金枪鱼葱包交换。
「哇——春学长真温柔。」我说。
若是换了我们被这么对待,我跟惠应该都会脸红害羞到不行。
未来学姐呆呆地看着手上的炸薯饼说:「呜呜,谢谢学长,炸薯饼都要被眼泪沾湿了。」
听、听不懂。
「真是,因为是新商品就买下去了……我真是蠢蛋。」
耶?刚刚,学姐说了「蠢蛋」。我有点担心的望向学长:「没问题吗?」
「嗯嗯,金枪鱼放超——多的这个包子。我会负起社长责任把它吃完的……」
「社长不用连这种责任都负……」
虽然未来学姐这么说,春学长还是大口大口地开始「讨伐」金枪鱼葱包。
「这么说起来,」惠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通常都是社长跟未来学姐在锁音乐教室的门?」
「嗯,大概都是我们。」
「难道,两位前辈在交往?」
「对!我也超想知道的!」
面对我们两个好奇宝宝,终于吞下最后一口金枪鱼葱包的春学长苦笑回答:「因为未来是下一任社长候选人,所以我才会一直带着她。对不对?」
「不不,候选人什么的……」未来学姐嗫嚅:「因为春学长是非常让人信赖的学长,所以我想见习……」
「耶——这样更可疑耶——」我玩笑似地在旁边小声帮腔。
「要说可疑,铃跟莲不是也怪怪的?」
「咳!」一口肉包卡在喉咙:「怎么可能!那家伙是像弟弟或者宠物犬一样的存在啊!」
「铃,加油喔。」
「等、等等!惠你误会了!」
「很适合啊——」未来学姐一边小口的吃炸薯饼一边说。
「练习的时候,莲也会到处找铃在哪里呢。」
我斜眼瞪着带点坏心眼补刀的春学长,说:
「这、这么说的话,玲央学长不也一直都在偷看瑠华学姐?」
本来只是不想成为话题中心,想说点什么把话题拉开的,没想到好像意外猜中了?「喔!铃看得很准耶。是这样没错,那家伙很好懂的。」
春学长很干脆的转换话题。
「对啊,在铃跟惠入社之前就是了唷——」
未来学姐也一脸高兴的出声。
这之后,我们接连不断地聊着关于恋爱的话题。
看着大家被便利商店霓虹灯照耀的侧脸,不知何故,我突然有了自己已经是个高中生的真实感。
咕。塞满嘴的肉包子,果然是异国料理啊。
♫
啪嗒啪嗒的拖鞋声在客厅里轻快地响着。
「早安——!」
砰的一声,把书包跟放了运动服的束口袋丢到椅子上。总之先喝牛奶!
「又来了你——」
坐在椅子上喝咖啡的妈妈看着我,一脸哑然。
「今天不是音乐祭吗?莲还在外面等你,没关系吗?」
「是喔?」我大口大口的喝着牛奶:「呼啊——得走了。」
我慌慌张张拎起包包,妈妈把便当袋递给我:
「今天的便当,我准备了铃喜欢的面炒饭*。」
2.注:そばめし,把面跟饭一起炒的家庭料理
「哇!谢谢妈妈!」
我把便当、宝特瓶跟包包绑在一起,从侧边袋里拿出发圈,却没戴到手腕上。
确认乐谱已经装进去之后,我背起书包。
喊着「我出门啰!」,我一如往常冲出家门。有一阵子早上都没来的莲,今天却久违地单脚撑着脚踏车在等我。
「你超慢的!」莲不满的喊。
这家伙是不是长高了啊?
每年音滨町主办的音乐祭,都在黄金周结束后举行。
传单上虽然写着文化活动推进事业团一类正经八百的名字,但只要提出申请,其实不管哪种类型的队伍都可以参加,所以当地的高中或社会人士组成的社团也会出席。
举行音乐祭的町民文化会馆位于山侧,是有附设餐厅的大型文艺设施。大概是因为山侧未开发的土地较多,所以才尽量盖得大点也说不定。
小时候我曾经到这里看过人偶剧,可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站到这个舞台上。
我跟莲停下车,到后台入口附近的停车场跟大家集合。
「喔!莲跟铃终于来了。」
正在点名的春学长一边说一边在点名簿上做记号。
「这样就全员到齐了吧。」
「对不起。」莲鞠躬道歉。
我跟着莲一起鞠躬。
「你们差点就迟到了。」春学长合上点名簿,并把名牌递给我们:「要提早一点到才对嘛。」
我把写着「音乐祭出场者音滨高中合唱部」的名牌别在水手服胸前。直到现在,才有要在众人面前唱歌的真实感。
「开始移动!别脱队喔!」
大家照着芽依子老师的指示,一个接一个的朝文化会馆的反方向移动。
「喂,大家要去哪里?」
我抓住惠发问。
「现在要去做发声练习,因为在这里声音不能太大。」
过了一会儿,就听见应该是合唱的歌声与铜管乐器的声音。
沿路往上坡走,映入眼帘的便是占地广大的停车场,以及表演者正在练习的身影。
在阳光照耀下,像是管乐社的人手里乐器发出闪亮亮的光芒。有弹吉他的,也有拉小提琴的。那些正在练习发音的,应该是别间高中合唱部的人吧?每个人都各自准备练习着。
以音滨町的山与自然为背景,整体看起来就像是一个自由的空间。
「那么,我们就在这里做发声练习。」
听见春学长这么宣布,大家都大声回应着:「是~~」
「多大声都可以吗?」
听见玲央学长的询问,春学长苦笑回答:「都可以,但小心别喊哑了。」
「很好!」这么说着的玲央学长直奔到停车场边缘。
停车场在连接道路的高台上,所以周围立着栅栏。总觉得这样有点危险……而且学长究竟要做什么呀?
「喂!玲央!」
就在芽依子老师出声想要阻止学长的时候。
「我喜欢你——!」
玲央学长大喊……啥?
随后从山那边传来「喜欢你——欢你——你——」的回音。
原来是这样。但我觉得等下学长应该会被老师踢。
我正这么想时,二年级的岳学长也随即狂奔过去大喊:「我也是——!」
「好糟喔你们!」女社员们个个笑得前仰后合,
不知不觉的,合唱部的成员们也不管是不是会给其他表演者造成困扰,都纷纷加入了这个「呀呼大战」。
「呀——呼——!」
「音滨高中——!」
「我喜欢你——跟我结婚吧——!」
「是哪个白痴在求婚啊!」
「约定——!」
「你们这些小鬼!」
砰!
夸张的骚动一直持续到芽依子老师气到用侧踢放倒玲央学长为止。
♫
在文化会馆的后台休息室。
休息室大约十个榻榻米大,合唱部员总共二十三人全部进来正好塞满。房间的其中一边有镜子跟化妆台,如果要演戏或办活动,这些一定都用得到吧。
一大家来这里集合。」春学长开了个头,开始交代注意事项:「听一下关于接下来的预定。一点音乐祭开始,我们预计两点半上场。上台前十五分钟前一定要到舞台边准备,所以两点非得回到这里集合不可。」
「知道了。」大家回应。
副社长瑠华学姐往前站了一步。
「虽然去观众席待着也没关系,但我怕你们看完就没信心了,所以不要去比较安全。不是有句话这么说吗?『比自己先演出的人,全都是名演员』。」
原来如此。一年级新生还是别去看比较好。
——但是,在休息室吃完便当之后,看着学长学姐们一个接一个地跑到观众席那边,我反而坐立不安了起来。
在休息室里,也能清楚地听见外头演奏的乐声。
如果只是看一下下当做参考的话,应该没关系?
「——呐,惠。」
「我不会去喔——」
「我什么都还没有讲耶!」
「唉唷,可你的脸上写得一清二楚啊。忘记刚刚瑠华学姐讲的话了?」
「但是我想看其他人的演出嘛。」摇啊摇啊,我搭着惠的肩膀摇来摇去。
「嗯——还是不要去好了,一年级的大家都没去。」
一年级新生确实都留在休息室里。
「那我自己去看一下。」
「啊!等一下啊铃——!」
为了让惠安心,我露出「不用担心我」的笑容,跑出休息室。惠好像还想说什么,但我只是去看看情况,应该没关系吧?
穿过休息室外的长廊,然后从「限工作人员进入」的牌子旁边走出去,就到了大厅。镶着单片玻璃的大厅相当明亮,虽然台上节目正在进行,但大厅内还是颇热闹。大概是因为参加音乐祭的人都能自由进出,而有些人只挑自己有兴趣的节目进场观赏的缘故。
走上楼梯,才推开大音乐厅的门,就陷入一片黑暗。怎么了……啊!对了!因为有两道门的关系,所以才会这么黑。
把第二扇门打开之后——
我瞬间被歌声包围。
眼前是被舞台灯照得亮晃晃的舞台。
不知道这个时间点算好还是不好,刚巧碰上其他高中的合唱部在台上演唱。
观众席上大概坐满八成,大家都专注欣赏舞台上的表演。
等一下我也会在那边唱歌。
只是站着听了一下,自己就清楚察觉到情绪有点受到影响。
入社至今三周,虽然受过严格的训练,被指正的地方也渐渐减少,但越是了解「合唱」是什么,就越是发现自己的不成熟。
诚如瑠华学姐所说,不要听比较好。
——突然,旁边好像多了个人。
「莲?」
不知何时,莲站到我身边,他抓着站席前的栏杆,双眼直直盯着舞台。
「铃啊,」莲小声的说:「一直都这么任性妄为,老是搞不清楚你在做什么。」
我狠狠地踩了莲一脚。
「痛!唉唷,你就按照你自己的步调去唱就好了。」
即使是舞台灯,也几乎照不到观众席的最后一列,所以我看不见莲的脸,但总觉得他好像在笑。
「真狂妄。」
「抱歉。」
「不用道歉啦。」
「嗯。」
莲握住我的手。我的直觉反应是在干嘛啊这家伙,后来发现,他好像是要把我从阴暗的观众席里带出去。
处在两道门的中间,眼前一片漆黑。正因为如此,才格外意识到我们的手是牵在一起的。
……莲如果哪天交了女朋友,也会像这样牵着她的手吧?
回到明亮的大厅,感觉就好像从泳池里潜完水后上岸似地。
我把莲的手甩开。
「你怎么会来?」
面对我的询问,莲露出有点疑惑的表情。
「不是啦,是瑠华学姐叫我来的。」
「学姐?」
「学姐说,『舞台上住着魔物,去把铃带回来』。」
「什么嘛。」我不满地喊:「为什么不说是你自己想带我回来啦!」
「啊?」
「真是超差劲的!」
「你在闹什么?」
对。我知道无理取闹的人是我。
但是我为何要对莲生这么大的气呢?
一点头绪都没有。
「莲是个大笨蛋!」
「你哦……我可是特地来接你的耶,快回去啦。」
「……嗯。」
回到休息室,看见惠他们已经用手按着肚子在做腹式呼吸练习,我们也连忙加入。
呼、呼,想象着横隔膜的位置吸气、吐气。
刚刚的不安也好、对莲的不满也好,都像是跟吐出去的气息一起消失了。
瑠华学姐面向我,说:
「舞台上果然住着魔物,对吧?」
♫
休息室再度挤满了合唱部的团员。
时钟指向两点五分。大家围成一个圈,同时春学长也最后一次提醒大家注意事项。
「我们一现在开始移动到舞台边。前一组表演者会在两点二十五分时下场,因为他们刚好是管乐团,所以钢琴可以直接沿用,不需要花太多时间,在舞台边准备时严禁聊天。」
「为什么说这句时要往我这里看啊?」
友梨学姐抗议。
「那么,请芽依子老师也对大家讲句话。」
「就算失误,我也不会踢你们,开心地唱吧。」
「这样也很可怕啊。」春学长接腔:「不过的确是开心就好。音乐祭没有排名,所以没有所谓的敌人。让台下的观众听得开心,自己也唱得开心就可以了。」
喔——!合唱囤成员们齐声地喊。
从休息室出来的我们排成两列,穿过被日光灯照耀的走廊。春学长推开跟舞台相连的隔音门,我们一个接一个地移动到观众席看不到的舞台侧面。
空气中充满着木头的味道,就像国中时木工教室里的味道。
舞台边放着一组鼓,没办法带到休息室的乐器应该都先放在这里了。我们因人数比较多,为了不妨碍到工作人员,就一个贴着一个地挤在一起。
台上的管乐团演奏着轻快的曲子。我是第一次从侧面看舞台,这才知道原来天花板上还架着黑色钢架,照明灯便是悬挂在上面。
演奏结束。
现场响起掌声,听起来意外地比刚刚的演奏还大声。
管乐团员行礼后,红色的帷幕落下。等他们下台后就轮到我们上场,春学长挥挥手,带我们走上舞台。
女高音部的位置,就在这里。
我们眼前还有看起来很厚的帷幕。等到幕布拉起后,我们就要在大演奏厅里的听众面前登场了。
好紧张。没想到进高中还不到三个礼拜,就得站上这种地方。说起来,为什么我会在这里?头顶的舞台灯好亮,连睫毛都被照得白白的。
铃。听到有人叫我,便往声音的方向转了过去。
春学长点点头。应该、大概是朝我这边示意吧。
托学长的福,我稍微冷静了点。
合唱部的训练虽然严格、虽然辛苦,但是很温暖。
虽然只相处了没多久的时间,但我想一直跟大家在一起,这之后我们应该也会一同经历许许多多的事。
我想让所有人知道,我并不孤单。
红色的帷幕被拉了起来。
春学长所写的曲子由我们唱出来,这真是最棒的事了。
钢琴弹奏出开头的旋律。
我们的歌声与琴声融为一体,悠远绵长地回荡在演奏厅中。
当现场响起热烈掌声时,我们双手在身前交握,深深鞠躬。
♫
——团员之间开始了关于可爱还是不可爱的争论。
「当然可爱啊!你看这圆滚滚的眼睛!」
听到惠的意见,莲出声反驳。
「不不,你不觉得很普通又有点偷工减料?」
随便怎样都行啦——未来学姐一这么讲,就得到了半数女团员的认同。
参加音乐祭的人都可以拿到一个纪念品,是音滨町的吉祥物「蜜柑鼠」的吊饰。
虽然音滨町的确产蜜柑,但究竟为什么会设计成柑橘系的老鼠,一定连设计者都搞不清楚吧?
「我有蜜柑鼠的化妆包喔。」
友梨学姐自傲地说。
「我也觉得很不错。」瑠华学姐说出自己的意见:「蜜柑配上老鼠。像这种乍看荒诞古怪的组合,仿彿就像卡夫卡的作品风格。所谓『蜜柑』究竟是什么,在这边只是对自我存在感到不安所产生的疑问,自然也没有答案。大家看,那圆滚滚的眼睛。」
……总之先把吊饰挂到手机上试试看,好像有点不太搭。
「好了好了。」春学长拍手:「休息室可以使用到六点,把东西放在这里去看表演,或者是去便利商店都可以,然后要记得在五点前回来参加闭幕典礼!还有,垃圾一定要带走。」
「是——」合唱部员们回应。
「惠,难得都来了,我们去看表演好不好?」
「嗯——我还是觉得蜜柑鼠很可爱。」
「好、好,很可爱很可爱。」
「啊,是敷衍我的吧?」
我们边聊天边走出休息室,抬手推开大音乐厅的门。
舞台上,沐浴在聚光灯下的女歌手们,正随着钢琴的旋律演唱圣歌。
她们全都身穿像修女一样的服装,那画面简直就像美国电影里的某一幕场景。
虽说是圣歌,但也唱得十分投入、充满感情,悠长的歌声连站在最后一排的我们也听得见。
——我们刚刚也在那里演唱过呢。
才这样想,腹部深处便涌起了一股力量,让人几欲喊叫出声。
我把身体往惠的肩膀上靠。
惠望了我一眼,也将手搭上了我的肩头。
我们两人就这样抓着站席前的栏杆,身体往前探,着迷地听着歌。
「我们,依然在这里。」
现在的我,稍微能够理解那时春学长所说的话。
原本一直挂在手上的发圈,因为怕影响唱歌,已经从手腕上拿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