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 血之缘

穿透窗帘的秋季晨光并不强力,房内仍旧笼罩在微暗当中。

神锤黎无声起身后十五分钟——按掉设定于五点三十分的闹钟开关。离开床铺,稍做伸展操好让全身肌肉清醒过来。虽对运动一窍不通,仍常时留心维持健康体态。晨起的运动及照镜子检查脸色已是习惯。总在家人还沉醉梦乡的时间出门上课,该有的准备都是自己处理。

映在镜子里的面容再熟悉不过。略带纤细印象,常被人评为端正的长相。不过一股貌似从内在浸染而外的紧绷氛围,让黎并不那么喜欢自己的外表。

好恶先不论,总之眼下看来无明显异状,也没感觉到身体有状况。

换掉睡衣,穿上制服,拿起书包打开房门,如常放轻脚步正要踏下楼梯之时——

「哥哥?」

隔壁房传出呼唤声,黎停下脚步。

「抱歉啊,美紘。吵醒你了?」

压低音量曝语道。

「没有,本来就醒著。」

房门轻轻滑开,美紘的脸从门缝中出现。

身上还套著乳白色的睡衣,有点自然卷的头发随意束著。看起来像熬夜了,但不见黑眼圈,表情也不阴沉。只是抹不去稍微有些逞强的印象。

「啊,不是在玩游戏之类的唷,是看书看到舍不得停下来。」

「嗯,别太硬撑喔。睡眠不规则有害健康呢。」

「……抱歉啊,哥哥。」

美紘低下眼,略为消沉说道。

「怎么了?」

「若不是高中那么远,哥哥早上就能多睡一会儿了。」

「傻子,怎么现在还说这个。」

黎将手掌轻轻放到美紘头上。

彷佛宠溺小孩的肢体接触。也是自两人成为兄妹之后,黎多次——且刻意执行的动作。

黎尝试摆出微笑,却想起方才在镜子里见到的模样。有办法笑得自然吗?搞不好成了一副高高在上且勉为其难的表情而让对方不愉快呢?这般忧虑的念头盘旋在脑海一角久久不散。

「选择魁星学院是基于我自己的意志与判断,跟美紘没关系。更何况早起这么一点时间也没啥痛苦的啊,还有益健康。」

语毕,玩笑性地单手作出胜利姿势。

「这样啊……我也该用心选高中了。」

美紘如此回应,同时在胸前握紧双拳,跟著作出小幅度的胜利姿势。

美紘目前学籍隶属私立国中的三年级,不过从五月起就把自己关在家里。

春天时进入新学年,美紘发现班上产生接近霸凌的气氛而试图导正,结果反而让自己成了新的霸凌对象。这就是美紘不去上课的原因。美紘想要帮助的那位同班同学甚至眉头都没皱一下,便加入欺负人的那一边。不攻击「大家的敌人」就不能成为「大家的一分子」。美紘亲身验证了这个潜规则。

拒绝上课的起初两个月几乎都躲在房间里。近来在家里已经可以维持轻松态度,但是似乎还没有外出的意愿。

纵然黎稍早那般解释,实际上原与美紘就读同一间国中的黎会改读外校并非完全与美紘无关。黎自己也在国一时期出手阻止过班上即将发生的霸凌状况。入学以来一直居于榜首的成绩,让黎无可避免地在校内受人瞩目。晚了两届入学的美紘基于黎的妹妹之身分,自然也免不了受到注意。

国高中直升制度的学校,连校舍都是相连的。倘使顺应校制直升高中部,美紘只会继续被拿来与黎比较——纵然黎从未把这等心思说出口,美紘本人早已察觉到。

要是自己留在那间学校,说不定还能就近保护美紘。

「要是能一样早起,跟哥哥念同一间学校该多好。不过我应该没办法吧。我又不像哥哥……啊!」

不小心脱口而出,美紘赶紧摀著嘴巴。恐怕真是勉强装开朗而出了岔子。

「那是当然的啊。美紘跟我是两个人。就算是家人,还是不同的人。状况也不一样。美紘做了自己认为正确的事。就算结果不那么理想,也不必过度懊悔或觉得羞耻。」

放在妹妹头上的手轻抚发丝。

黎跟美紘没有血缘关系。六年前,黎还是小学生的时候,双亲死于车祸,才被神锤家领养的。

「头发长长了呢。找时间帮你剪?」

黎问仍低著头的美紘。都窝在家里自然无法上发廊,头发太长时总由黎或母亲由纪惠帮忙修整。

「虽然这样是很感激啦,但是哥哥课业很忙吧?」

「别跟我见外啊。……都是一家人,有需要随时喊我就好。」

「嗯……好。哥哥你说得对。」

彼此在开口前均有些停顿。

「现在要干嘛?一起吃饭吧?」

家里对美紘的生活秉持「随其所欲,顺其自然」的态度,因此美紘的饮食挺不规律。

「嗯。一阵子没动手了,我来做吧?冰箱应该有东西。」

「那就太好啦。」

平常的黎总是独自用吐司搭配蔬果汁简单解决早餐。若能吃到热呼呼的菜色自然是再好不过。美紘本身就对料理有兴趣,以往不只常在厨房给母亲当帮手,也曾亲身下厨,大展身手款待全家。口味保证没问题。

不过当俩兄妹一起踏下阶梯,马上闻到厨房那头飘来舒心的奶油香气。

「早啊,都起来啦。」

站在中岛厨房台前的母亲出声招呼,父亲耕一郎也坐在餐桌边。

「爸、妈。早、早安!」

美紘一度躲到黎身后才接著挺身回应,想必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惊讶。耕一郎于私立大学担任历史学教授,由纪惠则是平时进行英文翻译工作的兼职家庭主妇。家里的早餐时间通常是七点,一般来说不会与特别早起的黎碰上面。在此时见到双亲实属意料之外。

「稍等一下唷,马上准备你们两个的。」

黎与美紘在父亲对面的椅子坐定,没多久母亲便端出佐著烤蔬菜的培根蛋以及优格沙拉,再添上奶油烤吐司。饮料方面,黎一样喝蔬菜汁,美紘则是牛奶。两人的蛋煎法也不相同。美紘吃的是完全熟透的双面煎,母亲面前的是半熟蛋。黎与父亲盘子里的蛋黄黏稠得恰到好处不流汁。调味倒是全数仅用胡椒盐。

「今天这么早呀。」

「有学生找我谘询,所以想在上课前解决掉。」

父亲带著微笑回答,嘴唇接著凑上装了黑咖啡的马克杯。举止酝酿出与年龄相符的威严与稳重氛围,不过眼下还穿著睡衣,感觉有些不搭调。

「美紘也这么早爬起来啊?还是又熬夜看书了?」

如此说著,由纪惠将装了牛奶的马克杯放到美紘眼前。

「嗯。但不是用功,只是在看小说。」

「无妨。不是只有学校的教科书能够学习。你才十五岁而已,不必受限于义务或责任感,对任何事都要踊跃体验,慢慢找出自己有兴趣的就行了。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增加选择。」

并非当事人有错。美紘试图做的反而是正确的事,因此双亲没有责备美紘。国中毕业后想就读远一点的高中,甚至去国外留学、参加弹性学制也都可以。他们还说过继续在家自修取得高中同等学历也是一个方法。

「嗯,谢谢。」

见双亲露出微笑,美紘也跟著放松了嘴角。

「黎那边也差不多要开始讨论毕业后的计划了吧?」

「嗯,是啊……」

无意间瞄向时钟,发现已近平时出门时刻。虽然有预留了一、两班车的时间,但早晨的电车班次毕竟较少。单趟就要将近两个小时,可以的话不想搅乱时程。

「那个有机会再谈。我先出门了。」

吃完早餐,用面纸擦过嘴,黎站起身子。

魁国市位居东京西边郊外。丘陵众多,地形起伏。境内包含宁静的住宅区、热闹的站前商业区以及外围的产业地区。古来藉由领主城周边市镇之地利,仰赖单一产业经济以行发展。因此称不上是典型的大都会卫星城市,反而更接近地区市镇,独立发展且与周遭的连结较为薄弱。

魁星学院高中则是附近地带首屈一指、无人不晓的名门。高升学率,坐拥数个强悍的运动类社团、评价优异的文化类社团,学生温文有礼,甚至还有完善的奖学金制度。

二年A班的教室里没有其他人,黎一个人坐在自己面对窗户的座位上看著杂志。读到一个阶段,抬高头揉揉眉心。杂志使用的文字虽大,然配色过于大胆,眼睛比预期的还要疲劳。

嘎啦!

门扉滑动的声响打破宁静。

「喂,小子!你在做什么?现在是上课时间喔!」

年轻的男老师尖声大喊,往教室内踏了几步。

「我是二年A班的神锤黎。关于体育课缺席的事,已经获得课堂教师的许可。」

黎站直身子回答。主动前进两步之后,对方反退了半步。

男老师是因为补缺而临调而来,上任还没多久,也没带二年级的班。不认识黎,大概也还没习惯魁星的校风。

「就算是这样也不能随意留在教室里!去操场旁边乖乖看著!」

「只是看著不过是浪费时间,我刚刚说过,老师已经同意我自由行动。」

「……你、你这小子!」

「留在教室里等应该没有问题才是。再者,我已经自己报上名字。没理由一直被喊小子。」

「闭嘴!少嚣张了!」

或许是如何威胁也不见黎畏缩的事实让男老师不悦。只见他吊起眉尾,大步逼近。

真费事啊——没让表情露馅,黎暗自咋舌。

既然无法置之不理,就当给对方颜面,形式上道个歉就没事了。偏偏黎总忍不住持理反驳,难以安稳带过,圆满收场。

就在此时——

「咦?黎同学也在?」

男老师开著没关的教室门外传来细微的电动仪器声响,一台轮椅滑进教室。

「啊……魁冥寺……同学。」

男老师的声调紧绷。

就算是不认识黎的新任教师也清楚记得魁冥寺京香这号人物。除了乘坐轮椅这个明显特徵之外,又是学校董事的女儿,理所当然认得。

「町田老师刚上任没多久,可能不是很清楚。本校一向赞同免上体育课的学生利用时间在教室或图书馆自修。」

「这、这样啊。嗯,那就无所谓。给我认真自修喔!那位男同学也是!」

年轻教师丢下这话便径自离去。直到最后还是没以姓名称呼黎。

京香对著男老师的背影吐舌。黎忍著笑意,肩膀微微颤抖。

直到老师——町田的脚步声彻底远离之后,黎才喷笑出声。

「这样好吗?董事女儿兼学生会长的资优生竟然暗地做出那种表情。」

如此说的同时,黎仍手摀著嘴以阻挡持续溢出的笑声。

「反正只有黎看到呀。难道说你会跟老师告状吗?」

「……我怎么可能做那种事。」

「就是嘛。毕竟是我跟黎的这等交情。」

京香原地旋转轮椅面向黎,这回眨了眨眼同时吐舌。

京香与黎的交情匪浅——倘若这样形容,其实有些语病。

小学时期,两人在同一间医院彼此鼓励、相互支持,甚至起过誓。不过在黎早一步出院之后便自然疏远了好一段时间。尔后于魁星学院意外重逢,也才过了一年半。

「那种的不必跟他认真,稍微应付过去就没事了。讲道理又不一定会通。」

「是这样说没错……我实在不擅长人际关系。」

黎搔著后脑勺苦笑。

「你可是状元呢。利用那头衔就能让他闭嘴了吧?一看到我马上态度就变了的人。」

「……方法非常合理。但我不喜欢那样。」

「嗯。我晓得。黎从入学以来维持在第一名并不是想要威势或名誉,只是为了减免学杂费嘛。而且我也因此得到好处。」

「哪有什么好处?」

「你想想嘛。我可是董事千金兼学生会长,还是薄命的红颜唷?要是再加上个第一名的头衔,未免叠太多了。我也没兴趣为了降名次而刻意放水,能够有个目标让我全力以赴挑战比较开心。」

大言不惭地自称薄命红颜的京香夸张地摊开双臂。

「要是让其他人听到这话,恐怕会引来反感喔。」

魁星学院校风审慎严谨,就黎所知没有霸凌或小团体的纷争产生。即便如此,妹妹美紘的经历仍让黎对这类事情显得敏感。人类群聚在一起就有可能基于芝麻绿豆大的起因而排挤「异物」。而京香亦如她所自知,是个集合众多特异要素的人物。倘有学校董事当靠山,依然不是无敌。

「所、以、啊,就是只有黎在我才说的嘛。才不会让其他人看到我的真面目呢。对外永远是个低调懂事的好学生。」

竖起手指如节拍器般来回摆晃,露出使坏的微笑。这也是其他人几乎无从目睹,只有黎才认识的面貌。

不像黎为避免纷争而尽量不与人交流,京香十分善于社交。说得明白一些,表面工夫很在行。单看她的立场及境遇,感觉容易让人敬而远之或偏颇视之。实际上京香平时与同学年的朋友们总能自然地谈笑风生。

「话说回来,黎没上课倒是挺稀罕的嘛。又不像我只能自修。」

「因为今天授课项目的关系。」

京香拍著自己无法动弹的大腿提问,黎用下巴撇向窗外方向。同班的男同学们正在下方的操场抱著橄榄球跑来跑去、彼此激烈冲撞。

「喔,我明白了。就算只是万一,互撞到受伤就惨了?」

「正是。虽然对其他同学来说,受伤的风险是一样的啊。」

「这是很现实的问题,也没办法吧?就算受伤的风险一样,受伤之后的麻烦程度可不一样。状况就是不同,分开来看也很合理。」

「也是啦。」

在黎的体内所流的血液是一种名为Ln-的稀有血型。

虽无精确统计,据说具备此种血型的人全世界只有数十位。除了定时捐血保存以备不时之需,黎平常也尽可能地避免面对受伤的风险。长跑或网球等项目的体育课会正常参与,橄榄球或足球这类免不了肢体接触的课堂则申请免课——可以说是一种绕圈子「自我约束」的方法。

比起其他人,黎受重伤更难确保能获得足够的输血量。这不仅止于一种认知,更是黎已经体验过的现实。六年前的那场意外,亲生父母死亡,黎自己也徘徊生死边缘,最后靠神锤耕一郎输血才活了回来。

非出于自愿的选择,亦无决定权。生来具备的特殊血型及其带动的境遇构成了「黎」这个人的作风。

「那黎刚刚是在看什么?」

没有一丝的隐瞒,京香就著好奇心凑近上身。

桌面上的杂志封面贴满了夸张的标语,两位少女彼此贴著脸颊灿笑,是一本国高中生取向的时装杂志。正巧今天上架,是黎在上学途中经过的便利商店买来的。题材与黎向来认真且寡言的就学优待学生公众形象多有歧异,不过京香并未挖苦或表现出讶异的样子。

「发型太突兀也不好啊。希望给她个随时能挂著笑容外出的样子。」

「记得她现在留满长的对吧?虽然你应该明白,不过留太短可能给人懒得整理头发的印象,要注意喔。」

「谢谢。其实想以美紘的喜好为优先。不过那家伙偶尔会顾虑些奇怪的地方。」

「住在一起培养出感情之后,近朱者赤的倾向难免越来越接近吧?如果妹妹说些奇怪的话,就说『这样比较适合你』直接替她决定就好。」

「是、是这样喔……?」

「是啦是啦。妹妹很黏哥哥不是吗?所以稍微强势的作风,肯定更能提升好感度。」

「还好感度哩……我跟妹妹没血缘关系没错,但这可不是游戏设定啊。」

京香没跟美紘碰过面,不过血缘关系及美紘没上课的事她都清楚。事到如今也没必要多费唇舌。藉由曾长期住院的经历,京香基于直觉的建言反而时常有所帮助。

「若是被挑剔那书的内容,就很难说是在自修了。」

「我没说我在自修。只说我在教室等。」

「这种道理跟那种人说不通啦。除非是辻村老师,跟她说明应该会谅解。」

辻村乃校内一名年轻的女性教师。负责一年级的数学课,去年也曾带过黎与京香。

只不过她目前行踪不明。

事由与状况都没人清楚。某天突然没来上班,独居的公寓里还像有人住在里面一样充满生活的痕迹。经过一个月,学校临时请调来补充教员的就是方才的男老师。

「……其实满在意的。不过失踪这种事说稀罕也不怎么稀罕。谣言倒是各式各样,跟男人跑了还是被跟踪狂杀掉之类的。」

京香的唇瓣之间泄出细微的叹息。

「你晓得日本国内有多少失踪人口吗?」

「记得一年有十万人左右吧?虽然有比最高峰时少了些。」

「目前光是有向警察登记在案的就有八万人上下。那么这当中,在报案之后顺利找到人的数量有多少呢?」

「虽然不甘心,但我真的不知道。」

京香耸耸肩。

「就统计资料来看,其实有九成都在一年内确认到行踪。」

绝大多数都是巡警在路上发现以及当事人主动联络的状况。此外亦有卷入犯罪或意外事故才找到,或客死异乡后确认到身分的例子。

「意思是说虽然失踪事件很多,但是一直找不到的其实很少?」

「辻村老师失联不过一个月,说不定是我们想太多了。」

魁星学院是校风质朴的名门学校,魁国市更是一个治安优良的城市。

即便如此也不能保证百分之百的安全与纯朴。光看校内就不只身为教员的辻村失踪,黎还记得去年有两位、今年目前也有一位学生,都是毫无预警被判定为自动退学,就此失去踪影与任何消息。

三位学生均离开父母身边过著独居生活。辻村老师也是单身且独居。这般共通点有何特别的意义吗?还是单纯为容易扯上问题的条件罢了?

「听说就算报了失踪人口,没有牵扯案件的明显证据,警察也不会积极行动。这也是必须善用有限人力的现实问题,说来也是没办法的事。」

能在一年内发现绝大多数失踪人口的踪迹,不能说是警方搜索的成果。当事人自动现身、很快就在附近找到的迷路孩童或徘徊老人的案例在统计上都算数。只拿数字来说嘴的人,大多不清楚实际情况。

「尤其魁国市的警察好像没办法期待太多呢。」

京香这回叹了一口大气。

此等历史悠久、企业主导的主城周边市镇,运作全以龙头企业的意愿为优先。无论行政还是警务都不能与社会舆论作对。只要表面上社会与经济均顺利发展,自己没有受到直接拖累,市民们也不会有意见。纵然市内亦不乏长年盘据的当地帮派,但已跟魁国市整体运作接合在一起,与警方维持著暧昧的和平关系。

魁国市实质上的主导者——就是凯伊化学集团。身为社长魁冥寺义贵的千金,京香比一般市民更加清楚认知这个事实。也很明白一个习于站在高处掌控的人,很容易把其他人的性命与尊严都视为可利用的道具及资源。

「假如反其道而行,说不定能查到有用的资料喔。不只是为了辻村老师。那些离开老家独居的人,肯定在魁国市之外还有家人跟朋友。从外围下手,就不必担心市内的权力人士干涉。」

「也是呢。说不准会找到拉垮那家伙的武器。」

那家伙——与黎两人独处的时候,京香总是如此称呼她父亲。

在魁冥寺义贵眼里,其他人都只是道具。即便是家人也不例外。

「不过大概是用不上了。该准备的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

「欲速则不达喔。无论准备多么周全,还是无法改变京香未成年而仍在监护人管理之下的法律事实。除了实力之外,法律与制度方面还有很多棘手的问题。」

「我知道啦。关于这方面,我都敢说是专家了。起初被迫学习的东西,现在已经转化成能够善用的武器。我没打算莽撞行事,不过也准备好不得不豁出去时的最后王牌。」

「那就好。若有我能帮忙的,随时跟我说。」

「嗯。需要时我不会客气。」

眼见黎伸出右拳,京香也笑著握拳轻轻回击。

此乃两人之间共享的危险机密。

不强迫免上体育课的学生在旁参观的校风,著实值得庆幸。两人藉此获得了不受他人干涉的私密谈话时间。

「要不是跟黎重逢,我压根没想过自己能挺身抵抗。我真的很感谢你。」

「你这么说我哪受得起。我没你那么辛苦。立场上轻松太多。」

虽与亲生父母天人永隔,自己还是存活了下来。与收养自己的神锤家里的人也算处得不错。

「不过以世俗眼光来看,我才是『公主』呢。话说回来,黎将来有何打算?有在想要念哪间学校吗?」

「我还在烦恼中,也快没时间犹豫了。」

忆起早上与家人的对话,黎低声说道。

「以黎的成绩应该是学校随便你选吧。父母也以你的意见为重吧?又不像我早就被定好计画了。」

「是没错,不过要是爸或妈有特定愿望的话……」

想尽可能地满足神锤夫妇的期待,在能力允许范围内尽力报恩。

外人或许会将此评为伪善或纯为漂亮话,不过黎乃是出自一片真心。

若非同为稀罕Ln-血型的耕一郎几乎冒著生命危险输血,黎早就不在这世上了,也无法与京香邂逅。

因不同事故先行入院疗养的京香,也是黎在那场意外后手术住院才认识的。

「班上同学好像几乎都决定好啰。比起去年度课堂教师有一个人失踪,未来计画的问题更加紧迫。」

「……说起来是没错。」

「啊,不过现在对黎来说,最重要的应该不是毕业后的计画也不是辻村老师。对吧?」

「我?还能有什么事?」

并未特别被排挤或孤立,只是班上同学彼此交流不多,自己也只跟京香比较亲近,对于周遭的话题自然没什么接触。纵然不想受多余琐事烦心,也不好漏掉一些有必要瞭解的资讯或是危机的徵兆。

「其实啊……」

京香突然压低了音量,恐怕真是很重要的事。为了仔细听取接下来的发言,黎将脸凑近。

京香认真的眼神直直揪著这头。彷佛会被吸入一般,深邃的茶褐色瞳孔。造型细致的双唇带著自然的湿润气息显得光滑软嫩。几乎能感觉到彼此吐息的近距离。

胸口深处倏地揪紧,不晓得是为接下来的话题感到忧虑,抑或有别的缘故。

京香仍未开口。

真挚的眼神继续紧盯著黎。抿紧的唇瓣这才开启了几公厘。

「……最近到底传了我怎样的事?」

忍受不住诡异的紧绷感,黎低声询问。

「……要保密唷,不能跟任何人讲。」

京香严正提醒,黎点头答应。

「好像有不少人以为黎跟我在交往呢。」

京香严肃的表情于同一时间霎时瓦解。

黎呆愣无言,单手盖住双眼。

有一瞬间差点无力往前倾倒,幸好背部及时使劲撑住。如此近距离之下,稍微往前靠一点,两个人的脸就要撞在一起了。

「哈哈!吓到了吧!?」

京香笑得爽朗,戳了戳黎的额头。顺著京香手指的力道站直身子,拉开彼此距离后才大口叹气。

「……那个……怎么会产生这种误会?」

黎完全没有头绪,恋爱情事根本比老师失踪更与自己无关联才是。

「理所当然大部分都是女孩子在传。我是不晓得黎自己清不清楚,你其实满受异性注目的唷。」

「咦咦?有吗?」

黎无意识发出奇妙的声音。

「嗯,有。只不过看起来防心重,女孩子们彼此顾虑又像是彼此牵制,大家只敢远观。」

「我都不晓得……」

不过这种事情确实不容易传进当事人耳里。

「就算你说的是真的……那又怎么会演变成这样?我扑克脸又不擅于说好话……根本没有值得受异性欢迎的要素啊?」

「这个嘛~脸蛋还不错——严格来说算是很好看的了。成绩名列前茅也满加分的。」

「是吗?我以为比起只懂得念书的人,聊起天有意思或是擅长运动、音乐的人比较受欢迎耶……」

「一般的偏好是那样没错,不过女孩子的喜好也是因人而异嘛。再者所谓的不擅与人来往,换个角度也能解释成冷酷又神秘。」

「彻底误会啦!毫无根据的妄想!」

京香彻底超乎自己预料的发言,让黎禁不住拉高音量。

「也是啦。真正的黎可是会为了妹妹买女性时装杂志认真研究,是温柔的好哥哥呢!」

「……非得把那个也扯进来谈吗?」

「不过内部资讯只有我晓得,而且我也没打算泄漏。」

「怎能让你说出去。」

「就是说啊。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嘛。」

彷佛闹上了瘾,京香再度刻意说得暧昧。

「京香的事我都有保密,连家人都没让他们知道。」

话说回来,家里父母与美紘本来就不认识京香,基本上无从泄漏。

「哈哈,我说著玩儿的嘛。黎专注力强又博学多闻,但是情感方面的反应老是差了点。」

「……这点我有自觉,虽然不是不想改善……」

包含发生在妹妹身上的状况,体会到很多事无法单靠正确的道理与善意解决。这般现实让黎觉得棘手。更何况,在恋爱情事方面,黎除了在小说里读过之外,自己亲身体验就仅止于刚上小学时一段都快记不清楚的初恋。

「所以说……像我们这样时常男女单独相处,正常的高中生都会想到那边去?」

「也是要看状况啦。不过女孩子基本上都喜欢聊男女话题。」

「京香不会觉得困扰吗?如果被传奇怪谣言感觉不太舒服的话,我是不是应该出面否认一下?」

「……你想否认吗?」

「咦?」

面对京香柔情的眼神,黎困惑地哑了口。

「我是觉得无妨唷。对象是黎的话,就算被谣传……不止,就算真的变成那样……」

「呃……那样……意思是说……」

眼见黎依旧一派困惑,电动轮椅往前逼近。

马达的声音演奏几秒后停止。

噗嗤!

划破沉默空气的是京香喷出的笑声。

「咦?呃……这是?」

「黎实在是喔,你该不会当真了吧?我闹你的啦。怎么可能是真的。」

「……别这样吓我。京香刚才不也说了?我对人际关系超迟钝的啦。」

习惯成自然地抬起右手搔著后脑。

「要是黎特地公开否认,反而会造成无谓的骚动。若有什么状况,我懂得适当带过,黎也敷衍过去就行了。刚才那种程度的玩笑话就那么狼狈可是不成的喔。」

「……反正至今都没有状况,事到如今应该不会有人特地来问东问西的。」

紧张解除之后放松下来,才发现肩膀一直僵著。若论演技,自己绝对比不上京香。

「但是我跟黎的关系确实很特别呢。若说是『普通』朋友,感觉也不只是那样吧?」

京香凑近上身反问,表情充满恶作剧。

「说起来是那样没错,又算不上青梅竹马。虽然在高中偶然重逢,先前在医院只相处了两个月。称为『知己』也还是不对劲。」

这回京香将食指压在眉心,陷入思索。

彼此确实观念相近,且十分理解互相的状况与苦衷,更是能讨论无法与他人分享之心事的关系。加上彼此的境遇均有不寻常之处。

最关键的要素则在于京香目前进行的「阴谋」,就是黎怂恿并主动出手协助才起了头。

「物以类聚……好像也不太对呢。虽有共通之处,大体上我跟黎还是成对照吧。」

因遭遇事故而被迫与原本的家人分离这点相同。但是黎被神锤家收养、成为真正的家人;京香则回到亲生父亲身边,却只被当成所有物。

「啊,这个好像不错。」

「物以类聚?」

「不是啦。拥有同样志向的『同志』。当然还是要你也认同才算数。」

「嗯,这应该是最适当的形容了。嗯,我很中意。比男女朋友更棒的关系。」

见京香满意地眯起眼,黎回报以安心的微笑。

最早在医院邂逅的那一刻——彼此尚未成为「神锤」及「魁冥寺」一分子之时,黎与京香便有了同样的志向。

现实中有数不尽自己一个人所无能为力之事。命运不会安排你永远胜利。实际上两人也受了伤而必须住院。但只要性命与意志尚存便能继续抗争下去,肯定也能等到东山再起的一天。

「好像乱聊了些有的没有的呢。我们都还有好多事要做的说,该走了。」

「嗯嗯。」

京香回到自己的座位,从桌子抽屉里拿出商业经营学的书。黎也重新翻开时装杂志阅读。

教室里鸦雀无声,两人安静读著自己的书。倘使同学们目睹这一幕,应该不会再认为这两个人在谈恋爱了吧。可惜这光景可不能被看见。

被跟踪了——黎非常确定。

并非一离开学校就出现,黎下课后去了趟图书馆,大约从黎踏出图书馆时开始跟踪。

黎不知第几次停下步伐,佯装查看手机,确认后方的状况。

对方有三个人。身穿夸张的缎面刺绣夹克或皮外套,发型还是辫子头等抢眼造型,实在不像是来跟踪人。不过黎一停下脚步,另一头便随之放慢速度。偶尔躲到自动贩卖机之类的物品后面试图隐藏踪迹。

由于有过濒死的体验,比起其他人,黎更有感自己的生命之「脆弱」,因此日常生活中对各种危险均十分戒备。除了注意交通安全之外,也很留心不与麻烦人物有所牵扯。考量到自己的性情,一开始截断接触机会即是最有效避险的方法。

双方有段距离,加上对方的人都戴著墨镜,不容易判断年纪。推测三人大约都是二十岁左右。刻意穿著那么容易被发现的抢眼服装来跟踪,肯定有特殊的理由。

首先能想到的就是事情有诈。但是现况来看,不像还有其他企图。至少就黎仔细确认周遭的结果,没有发现其他可疑人士。况且用此等方式声东击西未免太不自然且没效率。

其次的可能性就是伪装目的。藉由极具特徵的服装误导印象,隐瞒真正的身分。果真如此,也未免太引人注目。打扮成学生或上班族应该更好解决。

最具说服力的理由还是「对方的企图与服装相榇」。

佯装偶发意外的暴力行为。倘使事情发生,在他人眼里不会看成是事先计画好的行动,更像是年轻人之间稀松平常的打架闹事。

不太可能纯为抢夺值钱的东西。一个高中生能放在身上的金额,不值得如此大费周章抢夺。恐怕是想绑架或加害当事人。

黎回想在学校与京香聊到的话。

自己的条件与辻村老师及其他失踪学生的共通点并无重叠,但可能是黎基本上认知错误。那不过是从身边少数例子类推而来的结论。

想不出对方可能是谁,更不认为自己曾经得罪什么人。双亲的工作基本上需要「拋头露面」,但亦非三天两头出现在媒体上的人士。绑架勒赎的可能性也很低。神锤家家境普通,兼具优秀记忆力与体力的男高中生更不是理想的人质。

如此一来,想不出有何缘故需要计画性地找自己麻烦。

迟迟未出手恐怕是不想把事情闹大而难以收拾。一票人怀著明确的目的,却也不像训练精良的专业犯罪者。跟踪没多久就露馅,甚至未察觉自己已经被当事人发现。

倘使单纯想要黎的性命,应该另有许多更简单的手法。例如把人推到马路上当成交通意外事故。但这方法简单归简单,成功率却不够高。实际上黎与亲生父母遭逢车祸,失去双亲却还是活了下来。

对方如此谨慎行事,理由想必只有「确实杀害」以及「只想施予特定程度的伤害」两种。

针对跟踪者可能意图推测一番之后,黎刻意绕远路,选择行人来往频繁且靠近派出所等单位的路线。

直接找警察协助并不明智。

毕竟对方尚无具体行动,万一与辻村老师的状况有所关联且当真与魁国市警方内部挂勾,那就是自找死路了。

无论如何,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纵然尽量走大路,还是会意外碰上小巷子,或是围著帆布、从外面看不见内部的工地。考虑到可能有埋伏,也想避开平时习惯搭车的车站。但是与平日行动模式差异太大,不保证敌人不会因为焦急而祭出强硬手段。

看来最佳手段应该是无预警跳上刚好停在旁边的公车。既然选择在回家路上跟踪,应该没打算在家里发动袭击。万一遇上最坏的状况,自己遇上麻烦也罢,至少别让家人跟著有危险。

思索至此,黎再度确认后方状况。

不见了——!?

三位跟踪者的身影消失了。

已经改变计画了吗?还是说根本只是自己误以为被跟踪了?

紧绷感一解除,不禁泄出叹息。

不对。还不能彻底放松戒备。对方的来头与企图依然一无所知。说不定只是完成了自己没猜到的目的才离开,抑或遭遇某种困难而暂时中止跟踪。无论如何,眼下最保险的做法应该是尽快离开魁国市。

过度紧绷可能造成反效果,但还是得继续留意。

黎点头肯定自己的结论,站定于公车站牌旁。公车准时进站,队伍前方的乘客们亦无可疑之处。公车内部看似一切正——做好最基本的安全确认后,黎搭上了公车。

「哪儿来的混帐!?报上名号来!」

「小哥,别那么大声。」

藉由大片帆布覆盖而与外界隔离的大楼建筑工地内,只见建材堆积,不见任何工人的身影。

魁冥寺贵士拔刀大喊,同行的岩岛出声喝止。

一切的一切都让人不爽。

不过是解决一个叫做神锤黎的死小鬼却受命一串超级麻烦的步骤,手下岩岛不顾自己的面子擅自主导,甚至喊自己为「小哥」这等愚蠢称呼,全都让贵士感到火大。

更让人火大的要数莫名有人冒出来碍事,逼得一行人不得不中断跟踪的这个状况。

一道影子无预警地从工地里冲出,将其中一名叫岸田的掳进帆布内侧。贵士与岩岛只能追进来。

「……救、救命……呃!」

岸田出声恳求。压制著他的对象身穿黑色连帽长斗篷,打扮十分奇妙。岸田不像岩岛,他不是隶属当地帮派垂木兴业的正式成员。原本计画贵士在无人烟的场所解决掉黎之后,就由岸田出面自首扛罪。

鸡毛蒜皮小事引发的冲突。非计划性的冲动犯罪加上未成年的判刑较轻,还能顾到警方的面子。贵士本身也杀过人,照理来说应能顺利执行才对。偏偏目标迟迟没经过适合的地方,结果最后演变成这样。

「哪儿冒出来的?已经摸透我们底细了吗?还是只想要钱?」

「……没打算跟你们谈条件,更不会让你们动那人一根汗毛。」

针对岩岛的质问,来者操著嘶哑声线回应。难以判断其性别与年龄。宽阔帽子制造出的阴影里闪著两点红光。微微开启的双唇之间露出尖细犬齿,紧接著刺进岸田的颈根。

「咿——!」

岸田肌肉紧绷的脸庞迅速失去血色,化为苍白。

「……杀死他们。」

身穿斗篷的人下令,被放开的岸田缓缓前进。

「咦!」

岸田拉开血盆大口,露出原本没有的亮白且尖锐的牙齿,牵引著唾液。展开双臂,如野兽般扑向岩岛。

「你在干嘛啊!」

岩岛也不是省油的灯。立刻取出藏在身上的小刀,霎时出刀横扫。岸田的脖子上多出一条深红色的伤口。不像心脏或肺脏有肋骨保护,也不需要花时间等待出血量累积,这是最适合让一个人即刻死亡的弱点处。

但是岸田没有倒下。本因汹涌喷发的血流也只渗出少量便停止,因为伤口快速密合。

「咿……见鬼了!」

难以置信的光景让岩岛陷入恐慌,开始胡乱挥刀。每一次划破的伤口均立刻自动愈合,而岸田——原本是岸田的人貌似完全感觉不到痛楚,直直朝岩岛逼近,双手搭上他的脖子。

「……咕、呜……」

被勒住脖子的岩岛不过呻吟了一声,紧接著吐出泛紫的舌头,脖子歪成正常弯不到的角度,整个身体瘫软在地。

至此,贵士才总算回过神。

并非完全没有心理准备。「上面的人」事先警告过可能发生的事态。然而从未想过实际亲眼见证会是怎样的感受。

贵士将惯用的匕首收进口袋,改拿以防万一而带著的「特殊武器」。造型与摺叠刀或蝴蝶刀不同,笔直的金属棒从把手延伸三十公分左右,没有切割功能的无刃锥形武器。

「王八蛋!」

贵士朝岸田的背后冲去,武器瞄准肝脏位置刺入。

传回手里的感觉与刺杀普通人无异。贵士随后拔出武器,往后踏步拉开距离。

「啊……嘎……?」

岸田喉头发出不像质疑也不像痛苦意味的奇妙呻吟。

暗红色的浓浊液体从刺出的破洞汩汩流出,逐渐浸湿下半身。这回伤口没有闭合。岸田全身痉挛抽动,有如朽木一般,维持站姿逐渐乾枯。

与殴打或割伤普通人不一样的感受。对未知恐怖事物的嫌恶感让贵士反胃,但他仍勉力压抑,转向黑斗篷之人。

「妖怪!看我收拾你!」

瞬时拉近距离不给对方反应空间。没有时间仔细瞄准致命部位。贵士手持武器刺进腹部并挑翻。拔出后再度插入并扭动武器,照此重复数次。只见红色的两个光点在帽里阴影中逐渐失去亮度。

「嘿……哼哼!知道厉害了吧!?妖物!」

怒骂、踹倒对手,再度拉开距离。

妖物——贵士自然喊出「上面的人」特别禁忌的称呼。

身穿斗篷的敌人并未立刻风化消失。一手压著大半留在身体里的武器,另一手朝前伸展,摇摇晃晃地逼近贵士。

「咿……!」

贵士不禁扭曲了表情。

没事的,胜负已定。找回跟丢的目标达成使命更加要紧,所以这不算逃避。

贵士如此向自己辩解,背对黑衣人,奔离现场。

贵士离去后过了几分钟——同一个地点出现两道身影。

一名全身哥德萝莉风情衣装,撑著阳伞的银发少女,以及随侍在侧的巨大犬只。四脚站立的高度就有一公尺,全身覆满浓黑的毛皮,套著材质坚固的挽具及嘴套,体型巨大的爱尔兰猎狼犬。

「还好吗?」

少女跑向黑衣人,黑色大狗则面向现场的入口方向监视。

「你是……莉丽亚……?」

孱弱的声音确认来者。

被唤为莉丽亚的少女拨去男子的帽子。显现出一张无法判定年龄,宛如木乃伊的脸孔。扁而窄的眼皮彷佛受不住光线刺激般细眯著。

「啊,抱歉。还是太亮了?虽然我还受得住……」

少女调整阳伞的角度,让男子笼罩在阴影里。

「待在阴影下比较舒服,不过终归是没救了。他拿<恶秽的白银>对付我……」

「都怪我没能早点过来……」

「……不必自责。我们<拥王党>本就人手不足。有你这样身经百战的战士加入已经很欣慰了。以我一个人的力量,连那点程度的人类也没办法……」

黑衣男一脸痛苦地转头搜索四周。看见一具人类的尸体,以及一堆乌黑的灰烬。

「跟<贵族党>有挂勾的几个人类。只能暂时阻止他们袭击王……虽有疑点,但依然是睽违几百年现身的王。绝不能让那些家伙得逞……我所调查到的情报以及准备好的东西全部记在这里……」

斗篷男颤抖的手递出一枚摺叠起来的纸张。

「我明白了。你的工作就由我接下。我也是为此来到日本的。」

「拜托你了……此外,可以的话请赐我<慈悲的毒牙>……」

听闻男子断断续续的最后请求,莉丽亚点头同意。不知觉间,少女的白皙手掌里闪现出一把短剑。比例粗壮的把手上刻有精细的雕纹,刀刃则如针般细长。

「愿圆满使命的长久生命获得永久安眠。」

少女闭眼咏唱特定的祈祷文,接著将刀刃刺进伙伴的胸口——瞄准心脏。

枯朽的面容浮现笑脸。

少女怀里的身躯缓缓崩解化成粉尘飞散在空中,最后只剩下一件长斗篷。

纵然身怀无与伦比的再生能力,被<秽银>所伤便无法恢复。在重要部位形成致命伤,强大的生命力反而徒劳延伸痛苦的时间。已到黄昏的微弱阳光亦无力收拾伙伴的性命。

此时需要的就是<慈悲的毒牙>。这把特殊短剑除了以<秽银>制成之外,更涂有某种药物。基于使用上的条件限制,不适合用来与敌人作战。单纯做来替同族人执行安乐死。

简短默祷后,莉丽亚站起身。不必召唤,黑狗已贴到脚边。莉丽亚翻转手掌,<慈悲的毒牙>霎时消失无踪。

「萨克拉姆,走啰。」

莉丽亚揪住爱犬的挽具,走到工地外头。对上强度加速减弱的黄昏余晖仍眩目似地眯著眼,随后一人一犬举步前行。

得加紧脚步才行——莉丽亚抿紧薄唇,严正提醒自己。

男孩甚至还不晓得自己是「王」。他并非与生俱来,而在成长之后才确认到「王的证明」,这可是史上第一遭。生在和平的日本,肯定不习惯面对危及性命的险境。

侍奉并保护神锤黎——这就是莉丽亚访日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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