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章 诀别之夜

「呃嗯~~……!」

身穿睡衣的美紘坐在椅子上打了好大一个哈欠。

不晓得在桌前坐了多久,回过神来发现窗外天色已微暗。

「……哥哥今天好晚喔。」

黎不只每天准时出门,放学到家的时间也都差不多。未加入任何社团或学生会,就算下课后绕去图书馆或买东西也是迅速解决,早早回家。不像美紘一投入就会不小心看书看到熬夜的性格。

「……光想也没用,我也该做做每日任务了。」

感觉窝在家里之后越来越习惯自言自语。美紘站起身子,自己喊著「一、三、三、四」的口号,就著节奏伸展上半身。

不想去学校,更不想与认识的人见面,自然不愿外出,但可不想因为茧居在家就变胖呢。虽然无法念书也是个问题。

倘若逃避之后甚而失去自我,那就真正中了那帮人的下怀。

决心甩开那些霸凌别人的坏人,变得比以前更漂亮、更聪明、更强大给他们瞧瞧。看我怎么在你们无法到达的地方过得精采又幸福——这就是美紘所思考的报复。

要是让黎知道自己的思想如此晦暗,说不定会被念呢。

『待在家里,运动的机会自然会变少。别忘了提醒自己每天都要动动身体,一下子也好。例如国民体操之类的,虽然大部分人都嫌愚蠢,其实对身体很有帮助喔。』想当初如此建议美紘的也是黎。

『当然,心与身体都一样,还没痊愈之前勉强运动只会延后恢复的时间。千万不要著急或勉强自己。确定好自己的状况,慢慢来就行。』而黎的这番话或许是他自己住院过的感想吧。

据说黎靠著复健期间的自修便能追上学校的授课进度,全亏得他原先就提早自修到国中程度的教材。

黎出院后升入国中,因持续拿出亮眼的成绩而被周围称为天才,这话也有传进美紘耳里过。黎本身确实算是资质聪慧,不过那些优异的成果全来自黎为了成为值得神锤夫妇骄傲之人所做的无数努力。

美紘并不清楚黎以前家庭的状况,只听说亲生父亲是个老实的上班族。反观神锤夫妇个别任职大学教授及译者,黎大概是以不辜负此等专业印象为目标吧。身为神锤家亲生女儿且从未烦恼过亲子关系,美紘不可能自发性地有那种念头。

莫名忆起黎痊愈出院,正式住进这个家的第一天。

『从今天起,黎正式成为神锤家的一分子。也是美紘的哥哥。』

之前碰过几次面,听双亲仔细说明过状况。父亲耕一郎仍郑重宣示。

『还请多多关照。』

黎如此说著伸出右手,在美紘摇首拒绝后,脸上一瞬间闪过受伤的表情。

『已经是一家人了,何必这么客气招呼嘛。哥哥。』

早已预想黎可能会这么做,美紘挂上笑容说出事先想好的台词。

『谢谢。那么,美紘,以后多指教啰。』

黎放下手,轻轻拍著美紘的肩并报以微笑。

可以想见黎并未就此放下心防,只是配合美紘以「家人」态度对待。

黎一直是那个样子。无时无刻谨慎努力,一心想回应周遭的期望变得「更强」、「更加堂堂正正」。

虽然憧憬,但怎么也追不上。

「呼……」

美紘思考著一边做完伸展操,然后坐到床上。抹去额头浮现的汗珠,紧接著忆起今天早上的对话,手指缠上浏海。美紘无论发质与发色都与双亲很接近,只有黎一个人不同。

从国中一年级到二年级,除了优秀成绩之外,黎还在校内留下各式各样的传说。诸如察觉班上即将演变出霸凌的徵兆,在事情发生前抢先灭火的义举。但在美紘晚两届进入同一间学校就读之后,开始小心言行,避免引人注目。或许单纯没有必要高调,更可能是刻意留心以免妹妹受到无谓的注意。

即便如此,朋友还是逼著美紘「介绍你哥哥给我们认识嘛」,老师也拿美紘的成绩与黎比较而表达明显的失望之情。甚至黎升学远读魁星学院之后,这些风气仍无改善。

为了不抹黑已毕业哥哥的名誉,美紘一度像是下咒一般,日日催促自己要不愧对「黎的妹妹」身分。学业方面也努力冲进排名前段,但仍远不及第一名。诸多成果不尽理想,徒劳无功,让周围的人开始暗自耻笑美紘。

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就是美紘刚升上二年级,班上即将演变出霸凌的事件。

本想效仿黎挺身解决,然而美紘拙劣的行动不只是白忙一场,甚至造成了反效果。理所当然地,结论就是美紘变成了霸凌的对象。

『你以为仗著神锤黎是你哥哥就可以嚣张吗?』

『你这么差劲,根本比不上你哥哥,乖乖当个人渣就好啦。』

『等级真的差太多啦。啊,都忘了你们根本没血缘关系嘛?』

美紘不曾刻意宣扬与黎不同出身,只是也没刻意隐瞒。不知从哪儿泄漏出来的情报,很快就传得众人皆知。

『你不肯介绍黎学长给我们认识,恐怕是爱上他了吧?』

『不同父母所以没关系吗?不过像美紘这么没节操,说不定连亲生哥哥也敢来喔!』

恶意的言论发展到这分上,美紘的课本及体育服常被不明物体给弄脏或破损。霸凌行为甚至加重到剪掉美紘的头发。

事态恶化至此而注意到的美紘的父母,十分冷静且宽容地接纳事实。

『剪人头发属于伤害罪。照理来说是可以送交警方的刑事罪犯。』双亲到学校抗议,要求事态不该再恶化,同时诉请校方确实预防同类状况再度发生。之后更允了美紘不愿到学校的意愿,请心理谘询师到宅访谈。

就算没办法到达哥哥的层级来回应父母期望,至少不愿蹭蹋家人的关怀之情,更不可能永远屈服于霸凌之下。

「我回来了。」

从玄关处传来的招呼声中断了美紘的思考。

「哥哥,你回来啦。」

听见上楼的脚步声,美紘开门以微笑迎接。

「美紘,等下要做啥?晚餐还有一段时间,要不要我帮你剪头发?」

美紘点头示意,黎回到自己房间取来野餐垫、塑胶制的剪发围巾以及剪刀。

美紘一屁股坐到铺在地面的野餐垫上,黎则落坐于美紘的床上。把镜子放到矮桌上,开合剪刀确认顺畅度,接著开始梳起美紘主动松开发绳而自然垂落的发丝。

「想剪什么样子?」

黎摊开他买来的杂志询问,美紘莞尔一笑。

并非勉强挤出来,而是自然的笑。

「哥哥自己跑去买这种杂志?」

「我想说好歹可以参考一下。这个如何?我觉得满适合美紘的。」

黎指著一个浏海有层次的中长发型。模特儿的脸型与五官也跟美紘颇为接近。

「哥哥总是太超过,还是该说你习惯做事很彻底。」

「会吗?嗯……可能真是那样吧。」

黎无法否认自己确实有这样一面。从念小学的时候就习惯在拿到课本当天能读多少就读多少。开始在神锤家生活之后,程度有增无减。于高中校园与京香重逢,此等习惯又变得更加严重。

针对某人的希望或期待的事情做到完美——或者超越完美。这就是黎生存的指标。

「稍微修剪一下就行啦。仔细的发型另外请专业的处理就好。说实话,哥哥也没办法剪太难的发型吧?」

「你说得没错。」

至今也只帮忙修整过长的地方。虽然放学后特地去图书馆看过理发美容相关书籍,依然没自信具备实际动手的实力。

「话说回来,哥哥今天比较晚呢。」

「抱歉啊。都说好要帮你剪头发了。」

喀嚓!

将后面头发剪去数公厘长的发丝。黑发落在免洗围巾,滑落地面。透过剪刀传递而来的触感反映出细滑而健康的发质。

「没事啦。那又没差,只是好奇有什么事。」

「没什么大事啦。不过是绕了点远路。」

「就哥哥的习惯来说,还挺稀罕的呢。」

到家时间比平常晚了约一个小时,美紘当然会介怀。只是黎不能老实道出自己被人跟踪一事。无法保证纯属黎自己误会,亦不愿让精神状况还不稳定的妹妹感到忧心。

从离家最近的车站直到家门前,黎基本上继续戒备是否有人跟踪,但没发现任何可疑人物。神锤家座落在闲静的住宅区内,附近居民大部分都住了很久。像方才那种装扮的跟踪者于此肯定显得诡异且引人注目。对象若非大费周章、审慎计画的专家,没理由冒险选择自家下手。貌似帮派分子的那三个人怎么看也不像这等专家。

一想到此,黎才发现自己的手早已停下来。

「哥哥,怎么了?」

「没有。我分神了。要剪你重要的头发,我得专心点才行呢。」

左手里的细齿梳伸到浏海与额头之间,抬高发丝。

喀嚓!

比起发丝,更像是粉状的极短发尾飘飘坠落。一次剪太多很难挽回,就算费事还是得一点一点剪。

留意不要剪太齐,保持适度的参差感以求自然。

「呜!」

美紘细细喊声。

因为黎试图扶起浏海的手碰到了她的额头。

「不小心的。不舒服吗?」

「没有,不是不舒服。是哥哥的手很冷,我吓了一跳。」

「是喔……」

幸好不是嫌弃自己剪得不好,黎呼吸几次重整步调。

「不是常有人说,手冷的人心很温暖吗?」

「谢啦。」

这等说法毫无根据,再者可能单纯因为美紘体温比自己高。不过也没必要刻意反驳妹妹体贴的发言。

一次停手,莫名瞄到书桌上摊著一册大本的园艺图鉴。

「喔,那个啊。有在想以后做那方面的工作好像还不错。在阳光下培育花朵之类的。虽然应该满耗体力的。」

「这样啊。那要不要找看看哪间学校的相关科系比较厉害的?」

「不、不用啦。还在考虑阶段,单纯觉得好像不错而已。不一定非要照顾花,例如牧场里面的工作似乎也很有趣。现在都关在家里,所以将来想要在太阳底下做些与生命有关系的事。」

美紘已经能自嘲自己的现况。纵然尚未完全恢复,就算还有些许勉强,终究算是好现象。

「比起我,应该先考虑哥哥的志向吧?都已经高二了,该决定啦。」

「……我也跟你一样还没定下心来啊。不知道自己适合做什么。」

怎么今天从早到晚都在讲这个。黎不禁苦笑。

「这么擅长剪头发,有考虑美发设计师吗?」

黎停下滑动剪刀的动作,思索了一会儿。

「这个嘛……如果爸妈有什么期望的话,我就直接选那条路……不论哪种科系或职业,『目标』基本上已经决定好了。」

「怎样的目标?」

「成为一个能让美紘幸福的人。」

「哥哥真是的……」

美紘映在镜子里的脸颊泛起暖暖的色调。

只需要说一声,家里马上能派车到市内任何一个地方接送。这规矩源自父亲义贵认为坐轮椅丢人现眼所做的安排。而且住家位于坡道顶端的高台,专职司机则是京香也寄予信任的兼任教育工作的管家橘。

正因父亲有此意向与命令,京香今天也同样自己靠著电动轮椅,于黄昏时分到家。

京香十分明白这么做幼稚又没效率。然而比起合理性,能随心所欲决定并执行一件事让她心情大好。

眼下京香所在的是全市最高级的住宅区。其中占地特别广阔,盘据在高台上有如国王居城般睥睨周围的就是魁冥寺家的宅邸。自江户时代便是当地最具权势的一族,战后魁冥寺家投入药品工业大获成功,从经济方面重新掌控战前自家的领地,发展出主城周边市镇的典型型态。其后公司名称从魁冥寺药品改为凯伊药妆,最后定名凯伊化学集团。

集团同时透过连锁速食店及便利商店的生意,经营触角遍及全国。不过魁国市的市民有半数都是凯伊化学集团及其相关产业的员工与家属。市政方面也彻底由凯伊化学集团操控,就连警方亦无法忽视魁冥寺家主的意愿。而大部分的本地居民对这点全无认知,或是察觉到了也不觉诧异。

从市中心方向归宅,利用后门会比走到前门更近且方便。实在不想沿著包围广大腹地的矮墙绕到正门去。京香透过监视器向警卫示意开启后门。

「咦?」

踏入外门便目睹不寻常的东西。后门停车场里出现三台陌生的汽车。一台黑色加长型礼车连窗户均施予遮阳处理而显得全黑,另外两台为同样全黑的厢型车。一般的客人通常会从正门出入才是。

此外还有一台熟悉的轿车。此车属于跟父亲有所挂勾的本地帮派。垂木兴业。纵然双方的关系宛如公开的秘密,平时总低调地停在后门停车场。

令京香质疑的三台车连车牌号码及请牌地均各自不同。

京香满怀著好奇心进入屋内。察觉很少使用的内侧待客室有动静而朝那方向靠近,看见厚重门扉前面站著两个陌生人在守门。

身穿同款皮夹克的一对男女。应该都比京香年长。时值黄昏且人在屋内,两人还是戴著深色墨镜。

「……你是谁?」

男子发现京香靠近,立刻询问身分。京香从正面仰望观察对方健壮的胸膛与宽阔的肩膀。感觉像是精通某种格斗技。

「我才要问你是哪位呢?我是魁冥寺京香。这儿的千金唷。」

「魁冥寺的女儿?我只知道有儿子……」

男子挑了挑眉。虽已有所压抑,语气依然饱含攻击性。

「凌牙,冷静点。确认一下不就好了?」

女子态度稳重地予以指责。顶著丰盈的波浪发,肉感的厚唇。脸部轮廓深邃,肌肤是均匀的褐色。或许是拉丁美洲方面的混血。

女子敲了敲门,朝房内报告,紧接著一位壮年男子走到门口。

头发仔细整理过。适当自律而养出的精实体态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年轻。身在自己家里却穿著正式的双排扣西装。

来者正是魁冥寺义贵——京香的父亲。无论法律上或生物学上都是。

「京香?怎么,有事吗?」

义贵开口询问,五官端正的脸上挂著无意隐藏的不悦之情。

「来向父亲报告平安到家,也该向宾客打声招呼较符合礼仪。」

京香摆出优雅的假笑,操著更加摆派头的语气对父亲以及守门的两位人士说明。若非坐在轮椅上,还可以双手轻轻揪起裙襬屈膝行礼呢。

「干你屁事啊。是我跟老爸的客人啦。」

另一名男子走出待客室,不快地如此放话。

辫子头加上夸张的银制耳环。脸颊上的部落风刺青其实只是贴纸。理论上是个大学生,不过几乎没去上课——他就是义贵的儿子贵士。基本上算是京香的兄长。

面对义贵还能勉强佯装平静,但被这样反驳,京香不禁不悦到皱紧眉心。

「哎呀。传说中的千金小姐来了吗?」

待客室内传出女性的声音。很年轻——几乎可谓稚气的细声加上生嫩的咬字。却也同时有著老成的稳重感。

「不,没事。不是值得您一见的对象……京香,你回别馆去。请橘陪你自修。」

义贵先朝室内招呼一声,随后如赶狗一般挥手示意。

「明白了,父亲大人。」

假殷勤应答之后,京香出了待客室所在的主宅。回到盖在后方庭院角落的别馆。虽名为「别馆」,但是书房与寝室都很宽敞,亦不乏全套卫浴设备。这栋屋子是六年前欲收留京香时指定建造,为方便轮椅进出,内外一概没有阶梯,房室出入口也做得特别宽。除了床铺以外的区域全都可以穿著鞋子走动。

将轮椅滑到书房里的大桌前方,开启以电脑为首的数种机器的开关。一片寂静的室内霎时充满了散热风扇的声音。

「京香小姐,方便进去吗?」

「嗯,进来吧。」

想必是接到父亲的指示,担任管家的橘敲门后踏入房内。

早年以义贵首席秘书之职长年为凯伊化学集团服务,几年前正式退休后转任京香的教育负责人。教导的是橘的专业领域,也是高中课程以外的内容,诸如经济、经营、财务、投资等等。

「今天的客人是什么来头?」

「很抱歉,我不太瞭解详情。应该是从以前就暗地里与魁冥寺家来往的人。不过就我所知,直接来家里拜访还是头一遭。」

越过京香的肩头凝视萤幕,橘小声回答。

「从以前……是多久以前?」

「至少从上一代——义贵先生还有我进入魁冥寺制药的时期已有接触,恐怕最初联系的时间还要更早。当然接洽的或许不是同一个人,理论上换过几任吧。」

「……究竟是什么人……?」

京香嗫嚅道,确认萤幕上的讯息。

一如所料没有接收到音档。主宅内的几个地方,包括义贵的私人空间都装置了窃听器,但那个待客室平时极少开放,没有机会安装。

京香是义贵与情妇生的女儿。亲生母亲仍在世时,京香就已得知自己的身世,只不过母亲连父亲的照片都没给她看过。直到六年前遭逢车祸,母亲当场死亡,京香身受重伤。身为京香仅剩的血亲,义贵接到联络后才晓得京香在小学里的成绩非常优秀。

接著就把京香带回家扶养。

『你未来要继承公司,现在就得开始学习。』

长男贵士无论性情上或能力上都不适合公司经营。所以计画让他走政治,京香则负责壮大公司发展,好让贵士的孩子继承。还只是个孩子,没其他人可依靠,脚也不能走。听从父亲安排是你唯一且最好的选择——京香还在住院的时候,义贵劈头便如此宣言。

出院后,京香的生活基本上仅限于别馆。因为父亲不想将代代相传下来的古典住宅改建成毫无风情可言的无障碍空间。而且别馆周围更植满灌木丛以尽量避免外界的眼光。

日常生活所需确实安排得很周到,经济方面也很自由。大老婆——也就是贵士的母亲业已过世,不需要多受管束。比起被迫演出家人间相亲相爱,仅限形式上的美满家庭要来得轻松。

作为一个道具,一只棋子,未来都被决定好的人生。

原本也觉得这是无能为力之事。

身体无法自由行动,光是活著就要耗费比常人更多的工夫与成本。未成年且无其他人可依赖,很难离开魁冥寺家独立生活。接受现实,拋弃无意义且无用的反抗意志,不断地放弃自我,扮演既定的角色才是最聪明的作法。

直到进入高中与黎重逢前,京香都是这么想的。

同样对世事无能为力且带著伤痕,仍不愿向不公且残酷的命运低头,誓言挺身对抗。那时黎对京香如此说道:

『谁说掌控者考量自身利益,强迫他人持有的武器就不能回头拿来对付他?历史上也有许多人靠著这种方式争取到自由。』

『你可以说我这是出自幸运之人的傲慢或理想空谈。但你肯定也有机会。如果你打算抵抗,我愿意奉献我所有智慧与力量帮助你。』

明白京香的经历与苦衷之后还能如此断言,反映出的恐怕是一个受上天眷顾之人的自负及其崇高的正义感吧。纵然黎不轻易与他人建立交流,面对有缘分的对象却是百分之百的真挚且诚实。

京香闭上眼,在脑中与同志——或者说战友面对面一秒钟。接著操作电脑确认企业排行及世界货币汇率变动等情报。

窃听不到那头的对话无妨,京香还有更多该做的事。

「女儿在的话,让我见见她也无妨啊。我很喜欢年轻的孩子呢。」

魁冥寺主宅的待客室里,一位少女半躺在皮制沙发上。

嘴上把京香喊成「年轻的孩子」,本人的外表看起来却只有十二、三岁。丰盈的银白色头发与大红色的瞳孔,肌肤清透亮白,身穿绘有红色蔷薇的黑色和服。非传统穿戴方式的随兴穿著,领口与袖口处露出大片肌肤,但是并不难看。穿在她身上恰当得彷佛这么穿才是和服的正式穿法。

少女后方站著稍早与京香对峙、套著皮夹克的青年与美女,以及身穿西装的老者一名。

「虽是亲生,不过是庶女。将来我只打算让她负责公司表面的经营,当然还是由贵士负责监督。没必要让她参与这边的事务……更不需要劳烦贵妇人(Dame)阁下您接见……」

义贵战战兢兢如此说明,被唤作贵妇人(Dame)的少女无趣似地打了个哈欠,恢复微笑表情。

「接下来,魁冥寺贵士。劳你说说计画怎么失败的吧。」

老人语调严厉宣告。

「……知道了啦。」

「贵妇人(Dame)!!在前,还不跪下!」

「无所谓。说吧。」

贵妇人(Dame)在沙发里维持半躺姿势,手轻柔一挥,彷佛在说「向贵士要求礼仪形式只是白搭」。

「刚才也说过啦?我有照计画跟踪。」

不明人士插手阻碍。岸田身上的巨变。岩岛之死。勇敢反击且成功杀害黑衣人——贵士基本上忠实传达了发生的事。只有稍微美化了自己的定位与成绩。

「最后还是跟丢目标,夹著尾巴逃回来?连贵妇人(Dame)阁下借给你的<秽银>武器也丢了?」

皮夹克男——雾岛凌牙维持直立不动的姿势诘问。

「我、我也没办法啊!我还只是普通人类。怎么跟那种——」

言及此,贵士慌忙捂住嘴。「妖怪」或「怪物」都是绝对不准在贵妇人(Dame)一行人面前提及的语词。

凌牙貌似察觉出贵士未说出口的词句,深色墨镜后方射出强烈的视线,朝贵士的方向前进了半步。

「凌牙,我无所谓。更要紧的是,你跟帕拉有确实收尾了吧?」

「是的。日落时分终究还是有阳光,力求快速的任务还是由我们<黄昏>出马比较恰当。」

态度十足严谨,语气却很休闲——追究起来更像是还不习惯却拚命想要扮演懂礼守规矩的感觉。

「现场只看到岩岛的尸体,以及两位同族人的灰烬,想必插手阻挠的是<拥王党>成员以及被他咬过的岸田。没找到<秽银>小刀,推测是被谁拿走了。」

「被谁拿走……哪会有谁啊?正常看见尸体不是会马上报警吗?」

贵士提问。纵然计画生变,不过垂木兴业依旧会负责准备代罪羔羊。就算闹上警局,百分之九十九不会牵扯到贵士。

「懂得那堆灰烬是同族的尸骸,也不想牵扯警方的对象。也不是我们的伙伴——那么答案只有一个。还有其他<拥王党>成员在场。要是目标多了帮手,就更不好处理了。」

凌牙毫不留情地直言。

「无论如何,错过最佳时机且导致任务失败是事实。这么一来,对魁冥寺家的处置也该重新考虑。」

「这回确实是我们的失误,当尽全力弥补。计画成功之时请务必赐予<恩宠>。贵士,你也快道歉!」

听闻老人的低语,义贵立刻跪在贵妇人(Dame)脚边。

「又不是我的错!就算有了武器,还是第一次跟那种的对打啊……我只是急著找回目标。怎么说责任也不在我!都怪岩岛定的计画太烂,岸田傻傻就被人家抓去才会这样啦!」

「……他这样说耶,你们那边有想要反驳的吗?」

露出与外表年龄不搭调的成熟艳丽笑容,贵妇人(Dame)转而望向房内一角。

站在那头的年轻女性自始至终背靠墙站著默而不语。身穿质地优良的裤装西服,鼻梁上挂著无框眼镜。知性且端整的打扮宛如任职一流企业的储备干部。

她是两年前垂木兴业社长病死后,继任掌管组织重任的年轻社长垂木憧子。

「确实是我教导无方,实在得跟贵妇人(Dame)与魁冥寺社长赔罪才成。」

脱口而出的是与外表极不相衬,彷佛古早戏剧里面人物的说话方式。倘使换由贵妇人(Dame)这般随兴穿和服的奇妙美少女操这等语调恐怕还会自然些。

「照理说应当由我们这边出面解决,取目标性命。可惜在魁国市之外,行动不能太显眼。只好忍辱由贵妇人(Dame)的手下爱将<黄昏>的诸位代为处理。当然我们还是会帮忙。」

「不会死要面子或狡辩的态度倒是挺让人欣赏的呢。垂木小姐,我也可以让把你加进<恩宠>的候补名单唷。毕竟我最喜欢美女了。」

<恩宠>两个字让义贵的太阳穴一带隐隐抽动。

「十分荣幸。但我们只是听从魁冥寺社长指令的帮手。正常来说我们根本没有立场拜谒贵妇人(Dame)。至于<恩宠>,先关照魁冥寺社长或少爷才合道理。」

「这样啊,真遗憾。」

听见憧子辞退候补,义贵暗自感到放心。

「凌牙,你认为该怎么解决掉目标?」

「没能把握他进入魁国市的期间处理掉实在可惜。但是等他下次上课再用同样手法对付肯定不成。毕竟已经有<拥王党>的人插手。不过对方势力稀薄,没可能立刻做好万全的反击准备。这么一来就是越早下手越好,粗暴一点也无所谓。就像人家说……兵贵神速吧。」

凌牙的分析说明让贵士略显不悦,憧子则一脸饶富兴味。

「我想目标应该还没察觉自己的力量,真正下手还是只能由人类。让一名族人跟著以备万一就行了。」

「有道理,就那样做吧。」

「只能让人类下手吗?那我也去。我可不要继续让人瞧不起!」

「不行,贵士。市外的事情不好处理。你是魁冥寺家的继承人。不容许你冒著任何可能留下前科的风险。」

「我有我的面子。要我眼睁睁看著<黄昏>他们替我擦屁股吗?」

父亲出声安抚依然挡不住,贵士扭著眉头反驳。

「我喜欢有活力的人。但是讨厌不受教的唷,贵士。」

贵妇人(Dame)呼其名,更以大红色瞳孔直视,贵士立刻全身僵直。脸上霎时冒出冷汗,膝盖猛烈发抖,站都站不直。紧绷的喉头颤抖著,别说讲话了,连呼吸都不顺畅起来。

宛如小动物对上猎食者那般生理性且压倒性的恐惧缠住了贵士。

「我不会忽视魁冥寺一族长久以来的贡献。处理掉这个目标对<贵族党>来说非常重要。若能杀掉他,我们能安心过个好几百年。」

「……杀、杀就杀啊!说什么王,还不只是个小鬼!」

感觉喉头的压迫感,贵士勉强挤出声音。

下一秒,原本态度悠然的贵妇人(Dame)突然紧皱眉。

「你忘记了吗?不可以用那个词呼唤目标。不只不受教,连简单的命令都不遵守的人我更讨厌。」

——贵妇人(Dame)优雅举起单手。

「请、请宽恕!」

双膝还贴著地板的义贵直接往前扑,伸长双手,额头贴地。

「贵士不懂礼貌,我会加倍教导,还请大发慈悲!」

「嗯……也罢。」

就放过你吧——贵妇人(Dame)一脸失了兴头貌,放下手示意。

「魁冥寺家的贡献,我一向给予极高评价喔。之前的女老师也很美味。」

贵妇人(Dame)如此说,粉红色的丁香小舌沿著嘴唇扫过。沾上唾液的唇瓣显得湿润娇艳。

「公司也帮了很多忙,或许差不多是时候授予义贵<恩宠>了。到时候贵士继任表面的工作,要长期配合,是该给他机会表现。」

「此、此话当真!?」

贵妇人(Dame)未变换姿势,无法亲吻她的脚背示意,义贵只得五体投地亲吻地毯。随后抬高的脸上流满欢喜的眼泪。

后方的老人深深蹙眉,憧子则依旧挂著作戏般的微笑。

而凌牙与帕拉只是默默对义贵投以冷漠的眼光。

「黎,借点时间好吗?有事跟你说。」

洗完澡正准备回房间的黎被坐在餐厅的父亲叫住。

稍早洗过澡的耕一郎套著睡袍,正在啜饮伏特加。黎习惯上床前才换衣服,因此现在穿的是家居服。黎在父亲对面的位子坐定,由纪惠跟著在黎面前放了杯新鲜果汁。

耕一郎享用睡前酒并不希罕,却是第一次把黎喊过来。

「接著早上的话题,想跟你谈谈志愿的事。身为一个研究者,多少有些希望孩子可以跟自己走同一条路。可惜的是你并不适合学者这条路。」

耕一郎苦笑道。唇上还沾著伏特加。

「咦……?」

不是黎要自夸,自己成绩确实优秀。记忆力方面亦颇具自信。查资料、检查对照等等也都算拿手。然而父亲的看法却与黎的自我评价有所出入。

「你是知识丰富且做事仔细没错,单纯整理并分类既有的学说应该能做得很好。不过研究者必须的某种欲望,莫名追求根源的好奇心,或是深究自身理论、打破砂锅问到底的那种热诚,你就没有了吧?」

「……或许……是吧。」

黎举杯用果汁冲掉话语在喉头留下的苦涩余味。

「像我同事绝大部分都是傻呼呼的学究啊。当然也是有那种急著想出名的学者。那方面,你就更没需求了。」

黎只能再度苦笑点头。

在魁星学院努力获得能拿奖学金的成绩,也只是为了减少学费造成的经济负担。除此之外反倒事事小心,不想引人注目或引起骚动。与众不同或是受人注目之类的竞争欲望确实十分稀薄。

例如京香怀抱著明确的目标,且为了实现目标而踏实做著准备工作。而自己并不像她拥有明确的动机——诸如报复心。也不如美紘能单纯探讨园艺家或酪农之于未来的可能性。

「艺术家不用谈,政治应该也不适合吧。担任某种监管的工作或许行得通。不过在没有理想或目标的情况下,抱著『回应某人期待』的态度投入单纯实务性的工作,恐怕落得毫无变化的下场。别说是历史上,我们身边就有太多这样的例子。」

语调轻柔,内容十足辛辣却又中肯确实。黎无从反驳。

「你还记得我要收养你时所说的话吗?」

「记得。」

黎果断回应。一字一句,他从未忘怀。

『收你做养子不是单纯基于同情或善意。你跟我同样属于稀有血型,让你在我身边健康成长,同时也能降低我的风险。所以你也别跟我客气,就当成互相利用的双赢关系。』

耕一郎对还是小学生的黎如此提议。

「我不希望你认为自己是养子就畏畏缩缩过日子,也认为你应该能够理解我的意思。现在看起来,你是理解过头了。」

「应该……是吧。」

父子彼此苦笑相对。

诚如耕一郎所言,黎听懂了其言外之意,才更加感谢耕一郎的体贴并加倍努力想成为一个配得上神锤家的「儿子」。没想到却间接成了美紘改当茧居族的远因。而黎除了继续当个「好哥哥」之外完全无能为力。

「我想想喔……例如你煎蛋都吃溏心蛋配胡椒盐对吧?从小就这样吃吗?还是为了『像父子』才配合我的喜好?」

一语中的。黎小时候吃的口味是全熟蛋黄搭配伍斯特酱。

「我承认起初是刻意跟爸吃同样口味。不过都吃了六年,现在觉得配胡椒盐很好吃。」

纵然苦笑回答,但这是黎的真心话。

虽是意图改变的成果,如今已成了自己的一部分。人类本来就会随著生活而不断改变。

「或许是我们都顾虑太多。跳过努力挣扎成为『普通家人』的步骤,想要取巧直接升华当个『虽有特殊苦衷仍彼此接纳的家人』呢。」

透明的液体从倾斜的玻璃杯流进耕一郎嘴里。

「孩子的爸,喝太快了喔。」

由纪惠苦笑著放上两倍分量的水杯及一盘起司。耕一郎小声说「谢谢」回应。

「都怪我这个做爸爸的不像样,还得喝酒才敢跟你说这些。」

噗哧——黎不禁松开嘴角。

毕竟嗜好不兑水的伏特加,耕一郎的酒量挺好。至少黎从未见过父亲醉倒或发酒疯的样子。实际上并非真的藉酒力助言,更像是以「藉酒力」为由喝酒,类似一种仪式的作用。

「这样说或许显得老套,我也期待著在你成年后跟你对饮。到时可别勉强配合我喝伏特加喔。」

「好的。」

黎的亲生父亲并非不会喝酒,但也仅限于晚上喝一点啤酒的程度。想必黎八成不擅长喝酒。

「所以呢,强迫不能喝酒的你说真心话是满不公平的,不过说实话,你对将来究竟有什么打算?」

「我也很想知道呢。」

母亲一脸兴致勃勃,坐到父亲身旁。

「这个嘛……我真的没有想法。可能太习惯回应他人期待的做法。倒是美紘有讲过美发设计师。」

毫不隐瞒地说出真心话,感觉胸口一下子变轻了。事情当然不会从这一秒就全部改观。就像姿势不良而僵硬的肌肉,也得花时间慢慢按摩放松。

至少能够慢慢改变了。

「这事说急也不急,毕竟你才高二。可以进大学之后再决定。别考虑一辈子的课题,以当下有兴趣的事做标准也无妨。我们家的状况还有能力给你这点时间。」

「谢谢。」

黎笑开点头,回报父亲的笑容。

「不只是对你。我一直认为……做父母的不该强制小孩怎么做。而是尽量提点选项,引导孩子拓展更多可能的领域,帮助孩子做选择。」

一度乾涸的玻璃杯又注满透明的伏特加。

「黎,想回应他人期望的心思是件好事。但是拥有自己的理想、目标或是价值观、审美观之类的也很重要。如果自己没踩好重心,难保不会拖累寄予期待的人,不知不觉间一起陷入不幸的漩涡。力量越大,受影响的人自然越多。这点千万记得。」

「是。」

没有什么是命中注定的,全靠自己的意志去开拓、争取——黎从不推崇这等理想论。经历亲生父母因意外事故双双身亡,早已明白有些事乃个人力量无可作为的事实。

人只能接受降临于自身的命运——或者状况,必要时抵抗、尽力做到最好。

这也是黎在高中校园与京香重逢时用来勉励她的论点。只不过所谓的「最好」必须独力摸索并选择。

「爸爸,可以告诉我你当上历史学者的经过或契机吗?」

为了确认方向得收集参考样本。首选自然是最亲近且尊敬的大人。

「喔喔,好啊。我小学的时候超讨厌念书,成天在外面玩。」

「真的假的。」

如今的父亲彷佛从出生就是一派学究的气魄,很难想像小时候是那样。

「等爸爸说完,我也来分享我怎么会当翻译吧。」

双亲满怀笑意,气氛温和的对谈持续了好一段时间。

哪天美紘也加入肯定更棒——黎不禁有此感受。那么我们也能从「与一般稍微不同的家庭」重新起步。黎感觉那一天应该不会太远。

「——喔,糟糕。都这么晚了。」

父亲望著墙上的时钟。专心听著父母的经验谈,不知不觉已过午夜。

「差不多休息啦,黎明天还要早起。」

「也是呢。」

母亲著手收拾桌上的杯子。

就在此时——

咻!

灯光无预警地消失。

「这是……停电吗?」

黎拉开窗帘,外面也是一片漆黑。附近人家乃至路灯,所有光线都消失了。

莫名一阵寒毛直竖。

住进这里以来首次遇上如此状况。或许纯为偶然的意外,但仍抹不去后脑发凉的感受。

为求迅速恢复光亮,黎转身想找柱子上的紧急灯具。

同一时间听见大门方向传出动静。

难道傍晚跟踪的人追到这里来了?

那些貌似普通流氓的人怎么有办法切掉一整区的电力?

不过思索一秒的时间,又传来别的声音。

有人撬开玄关大门,大步踏进家里。脚步声听来不只一个人,快而肯定的步伐。那些人在黑暗中也能自由行动?

「找到了,人在这里!」

一群黑衣人涌进餐厅。

「你们是什么人!?」

「爸,危险!」

耕一郎果敢询问来者身分的话语,与黎的叫喊重叠。

不清楚入侵者的身分。但可以肯定他们准备周到且怀著恶意侵入神锤家。与之对话或谈判都是白搭。

「目标以外的人怎么处理?」

「全部杀光。表现好的人有机会获得<恩宠>。」

年轻男性的声音回荡于黑暗中。

「呀!」

母亲尖声哀号。

黎终于抓到手提电灯并打开开关,照向恶徒们。

灯光映照出五个身影。全部穿著类似特勤部队的全黑制服。四个人一如预想地戴著夜视镜,当中的一个人正扭著母亲的手臂。

只有一个人未装备夜视镜,暴露完整的面孔。年约二十几,头发削得很短。不是傍晚跟踪过黎的人。

黎毫不犹豫地将剩下的果汁连杯子砸上那张脸。

内心十分恐惧,亦饱含诧异。

然而自失去亲生父母以来,黎无时无刻不在脑中想像「危险」的情况。走在路上可能会有汽车冲过来;每天搭乘上课的电车可能会脱轨;走在路上不小心也会惹到流氓。

透过反覆想像过各种情况的训练,身体自然采取行动。

可惜对方迅速甩动左臂,冷静拍掉飞来的物品。玻璃坠地碎裂。

即便如此,并非百分之百没有作用。

黎的抵抗令入侵的集团因意外而顿了一下。一票人虽饱受训练且有人统率,仍非经验丰富或精神面强韧的专家!

黎接著攫起方才落坐的椅子,朝揪住母亲的男子扔去。

这次命中对方的肩头。未有心理准备的冲击令男子松开手,由纪惠立马逃开。

「妈,这边!快点!」

「别拖拖拉拉的!快点解决掉!」

「是、是的!」

貌似领头的男子高声斥喝,头戴夜视镜的四名部下应声。

「黎!快带美紘逃走!」

耕一郎扑向恶徒们。

「爸!」

藉由无数次的想像训练,黎很清楚自己该如何行动。但是彻底料想不到父亲的行为。

虽然,身为父母在遭遇危险时会奋不顾身地以孩子为优先的心态并不难猜。

黎听见一道呻吟。

「呜……呃!」

黎看得一清二楚。

黑衣集团的队长将手里的刀刺进父亲腹部。

轻易被穿透的浴袍从腹部一带开始逐渐被血染红,不断扩散。

紧接著牺牲的是母亲。

由纪惠试图阻挡另一个男子靠近黎,被用长刀划开喉咙。

「爸!妈!」

黎从丹田发出吼叫。完全无法冷静,一点都不合哩,纯粹的激动情绪宣泄。

一名夜视镜男持刀逼近。

冷静下来,用力思考,回忆,稳定心神,采取行动!

父亲被杀害,母亲也死了。

扎实的恐惧逐渐扩散。脉搏不断加速,死命撑住随时可能瘫软的双腿。

心底同时涌现更加强烈的愤怒。牙根紧咬得好像能压碎臼齿。胸口骚动著想将杀害双亲的仇人千刀万剐的欲望。

纵然如此,首要之务仍是保住自己与美紘的性命。

在迅速被愤怒与悲伤洪流冲刷的脑袋里切割出理性的领域。驱动所有知识、观察力、判断力,催生行动。

伸脚踹上餐桌,木桌滑动击中对手的肚子。趁敌人停止行动的一瞬间,抬起设置在附近的灭火器,瞄准头部敲下去。

「咕喔!」

男子带气声猛烈吼叫后,随即倒地不起。

一行人的装备仅限于夜视镜,没有带上头盔等防护用具。纵然是小型家用灭火器,好歹也是钢制高压瓶,重达三公斤。

不能有一丝踌躇。对方早已做好人员伤亡的心理准备。而黎与美紘必须以生存为最优先。

男子松手,小刀落地恰巧滑了过来。黎拾起武器后退。没有往玄关,而是奔逃出通往客厅方向的门。为了节省时间,飞踢阖上门。

「杀光家人,偏偏让目标给逃了有什么用!?快追啊!马上解决掉!」

听闻后方传来队长的命令声。

果然是冲著黎来的。跟傍晚那票人是同一边的吗?

真是冲动行事啊。

就战斗力来看是对方占上风。无计画的反击恐怕难有胜算。只能带著美紘一起逃,再慢慢弄清楚对方真正意图及寻找反击时机。绝对要让他们接受法律——或更甚于法律的严厉制裁!

这回不是为了回应谁的期待,而是黎自己许下的宿愿。

「哥哥?是怎么了?」

美紘利用手机亮光照路,战战兢兢地步下楼梯。

只略微听到声音,恐怕不晓得事态严重。

「笨蛋,别过来!」

「咦?」

「美紘,听好了。快去后门,从那边逃出去!」

不晓得敌方势力有多大规模,就情况看来现场应该就这五个人。倘使后门安排了埋伏,应该一开始就会进来双面夹攻。

「站住!」

装备夜视镜的男子们追了过来,其中一人扔出匕首。

幸好不过是急就章,没能命中目标。

只有稍微掠过黎的肩膀——刺进目标以外的地方。

——美紘的侧腹。

「啊呃!」

仅闻一道短暂的哀号。

「美紘——!」

黎搂住妹妹瘫倒的身体。本就纤细的身子,不曾如眼下这般脆弱无依。汩汩而出的血迅速染红了黎。

出血量太多了。黎弯曲膝盖,尝试压迫止血法,却只能感受到脉搏在手下跳动,温热滑溜的触感不断穿过手指。肯定割破动脉了。美紘已经脸色发白,呼吸变得浅而急促。

「停住!停住啊!」

黎不禁大声呼喊。

使劲压住伤口附近的血管。方法没有错,理应是最佳的处理方式。然而基于正确知识衍生的适当行动,也抵不过汹涌而来的现实。

温热鲜血继续流泄,黎身上的颜色也越来越深。

「真会找麻烦啊。」

戴著夜视镜的三名男子挂著残虐笑容,一步一步逼近。另一个人恐怕是被灭火器伤到内脏,或者更严重的状态,总之目前倒地不起。

而队长仍待在餐厅没有移动。

「哥……哥……」

美紘操著虚弱的声音呼唤。试想说「救我」还是「快逃」呢?

「振作点!我会保护你的!」

让美紘躺在自己的膝盖上,左手压住伤口,右手捡起小刀挥舞。

该怎么做才能保护美紘?

人数与武力均不及对方,这头还抱著伤患无法行动。

多争取一些时间或许能等到邻居注意到骚动而报警,但是自己有办法撑到警察来吗?目前为止没有任何动静,说不定连电话线也被动了手脚。

「别过来!滚出我家!」

并非出于明确的意图,纯粹任由情感发泄。

然而却有人对这句话产生反应。

「呜……呜呜……」

还留在餐厅的队长开始抱头呻吟,彷佛无法善加控制般地扭动著四肢,朝著玄关一下前进,一下后退。

「队、队长,振作点!」

两位敌人快步跑到队长身边,尝试将他推回原位。

这是怎么回事?

无预警闯入我家,杀害我父母的敌人。不可能被自己的话吓到,也没理由听从谋杀目标的命令。为何那家伙当真打算离开?稍早为何待在原地毫无行动?

一秒钟的时间,黎搜索自身记忆。

美紘从二楼走下来的时候,自己是怎么说的?

『笨蛋,别过来!』

与下一句话不同的是,这句没有主词。

难道说就此构成了命令敌方队长的条件?

荒谬至极的想像。然而现况也同样异常且缺乏合理性。不自然的状况下,再怎么不自然的方法均有尝试的价值。只要能增加自己与美紘存活的机率!

「队长!解决其他人。保护我!」

黎高声下令。

「呜……呜喔喔!」

队长状似痛苦,甩开扣著自己的两位部下。

宛如意志与命令的拔河,举动像是绑著线的人偶般缺乏流畅度。

队长单手揪住其中一名部下的脖子,把人抬离地面。

简直是非常人的臂力。

「不用慌!照计画对付。没想到真能派上用场……」

另一名部下从身上的小袋里拿出大型无针注射器。勉强压住队长,把药剂打进他身体。

想必是一剂还不够,又一个人重复同样的动作。

「呜嘎!呜嘎啊啊啊!」

队长从喉咙深处挤出岔开的声音。

「打倒那些家伙,保护我们两个!」

黎再度下令。

队长开始挣扎,身体大概正努力从命。不过药剂似乎发挥了效力,这回无力甩开两名部下的拘束。

肯定没错。自己有能力让队长听从。敌人也明白,因此打算杀掉自己,更事先预想到这种情况而准备了药剂。

为何只对队长有效?

跟他不寻常的臂力及不需要夜视镜的能力有关吗?

片段的念头不断闪过脑海,黎从中摸索能活下来的办法。

只是,最后一个行动未受限的刺客正在眼前逐渐逼近。

「最、最后一手由我来。这可是最大的功劳。说不定能获得<恩宠>……」

听来像是集团中地位最低的一个,因此不必负责应对队长的异状而被安排专心对付黎。说那话时,语调明显变得亢奋。

「别过来!」

黎放声威吓,只是一点效用也没有。

不行了。当真没辙了吗?

手臂感受著怀里美紘身体不断冒出来的血液热度及滑溜感,黎以跪坐姿势一点一点往后移。

还不是时候。不到最后绝不放弃,相信有机会逆转。

视线紧盯敌方,支撑著美紘,右手死命握住小刀。手心沾满妹妹的血,触感变得迟钝。搂著伤患,行动也受限。

抓准对方发动攻击的瞬间反击取其性命——只剩这个办法有机会得胜。但是自己做得到吗?

不,一定得做到。只能硬干了。

就在此时——

窗户的玻璃应声碎裂。

「什么?」

敌人紧逼著兄妹的视线瞬间转向那头。

破窗而入的是一只配戴嘴套及挽具的大型犬。一名全身哥德萝莉服少女紧接著跃过窗子。微弱的光线下,长发如银河般闪闪发光。

少女手执一把常见于西洋卫兵使用的斧枪。

细长的武器无声挥舞。

逼近黎的男子,脖子瞬间被前端的斧刀砍断。

血液自伤口如喷雾般飞散,失去头颅的身体应声倒地。

同一时间,黑色的爱尔兰猎狼犬站道黎身旁戒备。

「你、你是……<拥王党>的人吗!?」

还在压制队长的男子如此吼叫。

银发少女以微笑代替回答,再度挥动斧枪。

即便室内空间狭小亦不影响斧枪的灵活度。

斧枪的柄长超越少女的身高,却能像中国武术的双节棍一般顺畅地弯曲又伸展。

前端的刺枪与锐利的斧刀刺穿扣著队长的两名男子延脑,敲破头骨。

精准操控极端复杂且不安定之武器,让敌人一招毙命。

黎这才察觉到。

斧枪前段的设计很不寻常。以受钉刑之耶稣像为概念的十字造型,结合三个方向的尖刃,构成十足诡异的模样。

「看你干的好事……!」

重获自由的队长高声怒吼,丢掉手里的匕首,架起另一把武器。形状与先前无异的刀器。大小几乎相同,只有金属色泽勉强有些差异。

有什么理由非得换武器吗?

与此同时,没有夜视镜的双眼开始散发红色磷光,犬牙延展成尖锐的样子并外露。肌肉膨胀撑破皮夹克。紧接著不只是肌肉,连骨骼也明显扩张,貌似身高与体重都增加不少。

绝对非人类可为,这是违背基本物理法则的诡异现象。

「变身战斗型态——看来不是普通的家伙呢。难怪能够委与重任。」

手持斧枪的少女如此评价,男子没有回应。

身材娇小的少女对上犹如怪物的巨汉。纵然使用不同武器,也能知道谁赢谁输。只不过眼前光景毫无「普通」可言。

黎最后朝队长发出的话语是「打倒那些家伙,保护我们两个!」与稍早「离开这屋子!」的命令无法同时遵守,推测这类情况下应该是以后到的命令为优先。

指定打倒的三个人已死,所以也恢复自由了?

思考、行动、想办法破解现况。

是否该再度向队长下令?

少女应该跟自己站同一边。而且不是普通人类,大概与队长质性接近。目睹其不寻常的战斗能力,如此推测十足合理。这么一来,在不确定自己「话语」效力的情况下随便出手干涉战局,难保不会替她带来危险。

按兵不动,默默观察,直到需要时再祭出必要的命令。

静观少女与队长对战,未曾放开右手的小刀,更没忘记继续压美紘的伤口。

然而左手感受到的血流力道逐渐虚弱,体温也明显下降。几乎听不见美紘呼吸的声音。

「嘎啊!」

发出近似野兽的吼叫,队长紧接著扑向少女。压低身子躲过斧枪的横扫,踩著迅速的步伐攻击对方的纤细躯体。

少女扭动手腕,好几节枪柄组合收叠,配合双方相对距离缩短。

锵!

刻有受刑像的斧刀精准拦下逼近的小刀。

少女一跃而起,裙襬翻动露出细瘦双腿。好比精简泰拳风情的飞踢于极近距离踹飞队长。巨大躯体如弹珠台被打到的小钢珠般高速飞开,撞上墙壁。

「喝!」

队长还来不及站直身子,少女已让斧枪恢复笔直棒状紧接著突刺。

最前端的枪乃至其下的斧刀深深嵌进男子的腹部。另一头即便腹部受到重击,依然高举右手里的武器,死命往前移动。

「队长,丢掉匕首!」

黎如此大喊。带著十分明确的主词与指令。

男子的手指操著如生锈弹簧般不自然的动作依次张开,小刀从手心滑落。空荡荡的手心凑到少女胸前——停在半空中。

呼——像是嘲笑,也像放心。

少女简短叹息,接著退后几步距离,再度操作手把。贯穿敌人躯体的斧枪如蛇一般蜷曲,回到主人手里。

从队长腹部的巨大空洞当中流出来的不是正常的血液。虽然还是红色,却显得黑浊而色浓,貌似黏性很高。双膝跪地,接著双手触地。彻底瘫倒之前,男子的身体看似逐渐失去水分、变质为褐色而分解。破得乱七八糟的皮夹克彷佛成了脱掉的壳,碰地落在成堆的褐色灰烬上。

傍晚的跟踪以及稍早的袭击还算可以想像。被卷入不明理由及背景的犯罪或事故并非百分之百不可能。夺走双亲生命的那场交通事故,乃至成为统计数字之一的女老师失踪事件。

但是男子的肉体变化超越了物理法则,甚至,以正常生物不可能发生的方式崩解,这些都在在超越黎的想像。

不,还不是陷入思考的时候——黎警告自己。

无论状况如何,双亲过世且美紘陷入生死边缘,依旧是不可动摇的事实。

现在必须思考的是如何拯救美紘。

正当黎绞尽脑汁,银发少女朝这头走近。单膝跪地,武器放置一旁并低下头。

「我叫做莉丽亚。」

名字感觉像是斯拉夫语系。看来少女如其外表所示,并非日本人。

「让您久候多时,深表歉意。惶恐前来救驾,吾王陛下。」

少女说著流畅的日语。透过唇瓣之间的缝隙,隐约可见雪白且尖长的犬齿。

「王……?」

「神锤黎陛下,您就是吾等长年等待的新任领主。」

「……你晓得我的名字?」

「想必您有许多疑问。不过眼下请先同我离开这里。<贵族党>的人得知暗杀计画失败后恐怕会随时再出手。留在这里十分危险。」

「我跟你……?那我妹妹呢!?她还活著!美紘也得一起!」

黎大喊。

拥著妹妹的手臂感觉到的温度已不再温热。未再出血亦非止血动作发挥效果,而是血液已逼近枯竭。就算马上送到医院恐怕也难得救。美紘的生命力几已耗尽,只剩下几步便将迎向死亡。黎的理智十分明白此一现实。

一如所言,就只是还活著。下一秒就很难说了——随时可能咽下最后一口气。

即便如此仍想争取。

「很遗憾……已经没有普通方法能救……」

莉丽亚悲伤地摇头。

「意思是说有不普通的方法可以救她啰!?拜托你,救救美紘!」

黎脱口而出,莉丽亚的身子一阵战栗。

「遵命,吾王。」

应答的语调空泛,莉丽亚左手拢起银发,双唇靠近美紘。

亮白的尖牙碰触白皙的颈根轻易刺入。

慢著——踌躇的话语卡在黎的喉头,喊不出声。

黎霎时明白过来。自己下了命令。犹如支配敌方队长那般,莉丽亚只是接收到「救美紘」的命令并且照办而已。

尖牙牵著细细的红线离开肌肤。美紘原本苍白的脸色开始泛出红晕。停止跳动的胸口传出动静,平稳地上下鼓动。回过神,发现手下压著的伤口早已愈合。

莉丽亚抬起上身,揪著小指抹去唇瓣上的渗红湿气。仔细一看,美紘脖子上被尖牙刺过的地方残留两点细微的痕迹。

「你……难道是……」

「如您所见,陛下。我乃被称为吸血鬼的族人。令妹现在也是了。」

莉丽亚的话语令黎背脊发寒。

吸血鬼——如此超现实的词句,眼下也不得不信。毕竟连将死的美紘都复活了。

但是美紘并未醒转。

「美紘!你还好吗?睁开眼睛啊!」

黎用力呼唤仍未得到反应。

既然妹妹已成了吸血鬼,给她人血会有帮助吧——思及此,立刻用小刀划破自己的指尖。把开始渗出血液的食指凑上美紘的嘴唇。透过触觉感受湿冷、柔软且微微的颤抖,索性继续深入至第二指节。

「陛下,请您住手。令妹没有醒来确实不寻常,但是陛下的血不会有效果。」

更要紧的是,与令妹一起离开这里。——莉丽亚如此提点。

「为什么?为何我的血无效?」

「因为您是王的关系。」

就算接纳了吸血鬼存在的事实,少女的回答依然让黎丈二金刚摸不著头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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