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住的地方位在山脚,周围森林环抱。旁边有条正好可以登山的路,一到假日,就会有许多背着背包、全家出游的人从都市前来健行。有时候我也会在家门口被叫住问路,但如果对方是男的,我就会紧张得无法好好答话。我很怕跟异性打交道,连跟班上的男同学都没法好好说话,总是为此苦恼。
一个秋天的日子,我从国中放学回家,提着书包站在庭院凝目细看。一开始远远地看到它时,我以为是坏掉的黑雨伞被风刮起,勾在屋顶上。那个东西一动也不动,而且全身漆黑,甚至看不出哪里是头、哪里是脚。我看到大量脱落的羽毛随着枯叶一同飞舞,才推测出那似乎是一只巨鸟。
我把这件事告诉在书房工作的父亲。我的母亲在我小学的时候过世了,我和父亲两个人住在一起。父亲是我唯一可以正常说话的异性。
「有像乌鸦的东西卡在屋顶上。」
父亲中断写到一半的小说,上了阁楼。阁楼平常都拿来当储藏室,父亲很久以前爱用的打字机和留有母亲回忆的各种物品,都罩着一层灰收藏在那里。父亲从窗户爬上屋顶,回来的时候,怀里抱着一只颓软不动的黑鸟。垂下的翅膀长得几乎拖地。
「可能是被什么动物攻击了。」
鸟的身体到处都有爪痕般的伤痕,黑色的羽毛之间沾满了血液。鸟还有呼吸,身体很温暖,但没有要睁开眼睛的样子。后来我一再回想起这一天,但直到最后还是不清楚这只鸟为何受伤、是被什么攻击了,还有它是从哪里来的。
我们把鸟放在后车座途到动物医院,鸟保住了一命。医生说翅膀骨折,可能要花上一段时间才能恢复飞行能力。医生治疗着那只鸟,同时纳闷不已。他翻开鸟类图鉴,比对头型和翅膀、钩爪的形状,但似乎还是无法查出那是哪一种鸟。由于全身覆满了漆黑的羽毛,乍看之下很像乌鸦,但喙的形状和眼睛很像老鹰。父亲问医生,「有没有可能是新品种的鸟?」医生笑说,「不可能。」医生的见解是,新品种的鸟才没那么容易就被发现。
这天晚上,缠满绷带的鸟关在向动物医院要来的银色笼子里休息。我们打算照顾它,直到它恢复到能够再次飞翔。没有任它自生自灭,是因为这只鸟身形硕大,长相英武。
「让它死了太可惜了。」
父亲这么说。
一到夜晚,我们家周围便会变得悄然无声。距离最近的民宅也在三公里之遥。偶尔会听到的声音,就只有树枝在风中摇摆的吱嘎声,还有猫头鹰在沉思的咕咕声。父亲会决定搬到这里,是为了专心写小说。
深夜,楼下的声音把我吵醒了。我离开被窝,穿上拖鞋,尽可能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鸟休息的笼子放在玄关。冬季已近,所以夜里很冷。我发着抖,从走廊探头看玄关,发现缠着绷带的鸟在笼子里撑起身体,用嘴巴啄着银色的笼子。它瞄准笼门的金属开关啄着。在我看来,那动作像是要弄懂开关的构造与存在意义。
鸟发现我,停下了动作,直勾勾地回看我。我第一次看到它双眼睁开的样子,完全被它迷住了。它的眼睛是清澈的青色,就像两颗宝石嵌在那里。我走近笼子,鸟便盯着我的动作,表情像在问我是谁。我战战兢兢地对它说话:
「你的伤还好吗?」
鸟只是微微偏头,没有啼叫,一直到我离开,都静静地待着。
我和父亲没有给它取名字,是为了避免移入感情,到时候难分难舍。如果知道我们会一起住上三年之久,一定会给它起个好名字的。我们都叫它「鸟」、「那只鸟」。知道它是公的以后,有时候也会用男性代名词叫它。我只要待在异性旁边就会紧张,但鸟毕竟不是人,所以跟它待在一起也没问题。
父亲一天一次,会把放水和饲料的盘子放进它居住的笼子里,然后每隔几天就带它去动物医院换绷带。即使从笼子里面放出来,鸟也不会挣扎。它从来不用嘴喙去啄人的手,也不会用钩爪去抓人。它的身高有我们的腰部那么高,张开羽翼,有近两公尺那么宽,所以万一它大闹起来,室内一定会被它搞得天翻地覆吧。但它的表情总是十分温驯,仿佛悟出我们不会加害它。
因为把它放出笼子它也不会逃跑,不知不觉间,我们便把它放养在室内了。它用两脚站立,合拢着伤口未痊愈的翅膀,像企鹅一样走动。它一走动,爪子就会在地板上敲出喀喀声。
一个月过去,翅膀的骨头愈合了,我们把它放出庭院看看情况。鸟舒畅地沐浴着阳光,慢慢地伸展翅膀。它做出准备运动般的动作,扇起风来,把落叶从地上刮起。
我和父亲在一旁守候着,猜想它可能会就这样飞走。可是鸟拍了一阵翅膀后,回头看了我们一下,又匆匆走进家中,就像在说,「快点回温暖的屋里吧。」
然而它有一项奇怪的能力。有一次我躺在客厅的沙发看电视,我想换频道,但摇控器丢在三公尺外的地板上。我正犹豫要不要从沙发站起来去拿,听见走廊传来喀喀脚步声。
鸟一走进客厅,便笔直朝电视摇控器走去,用嘴喙灵巧地叼起。我看着它在干嘛,结果它走到我所在的沙发,叼着摇控器伸向我。
「……谢谢。」
我哑然地接下摇控器,于是鸟就仿佛达成任务似地,踩着喀喀脚步声离开了客厅。
它反复着相同的行动。比方说我在厨房煎荷包蛋时,它会叼来胡椒罐给我。父亲在洗澡时,如果忘记拿换穿的内裤,它会特地去父亲的房间叼来给他。
「可能是野性的本能使然吧。有点像是母鸟叼饵给雏鸟的行动。」
父亲这么解释鸟的行动。我觉得难以置信。
「可是我又没说我想要摇控器。」
「或许它有类似心电感应的能力。当我们想要什么的时候,会发出特别的脑波,而它接收到这样的讯号。」
我不认为鸟能够理解电视摇控器、胡椒罐、内裤这些物体的意义。不过鸟会把我们脑中浮现的物品送来给我们。就像送子鸟叼来婴儿那样,那只鸟会叼来我们想要的东西。
父亲在家里写小说,所以比起要上学的我,与鸟相处的时间更长。父亲把鸟当成儿子一样疼爱,鸟也非常亲近父亲,甚至会主动钻进他的臂膀里。即使伤势痊愈、可以飞行了,它仍旧赖在我们家里。就算它从窗户飞出去,也一定会在夜里回来,总是睡在阁楼里。父亲改造了阁楼窗户,弄成可以轻易用鸟头顶开。鸟似乎对父亲心怀感谢。或许它是在意识朦胧的状态下听到父亲做出「让它死掉太可惜了」的决定。
父亲在书房工作时,鸟会来到他的椅子下,定定地仰望父亲。它会在椅子下蜷成一团睡觉,就像那里是它的专属座位。我和鸟就像姐弟或是兄妹,在父亲的翼护下生活。
鸟在我家定居过了三年,我高中二年级的时候出事了。父亲突然死了。是被闯进家里的小偷杀死的。
那天我利用寒假,计划一个人去祖母家,但快出发的时候,我烦恼起该把观叶植物的盆栽摆到哪里。不久前我在房间种了一盆小小的观叶植物,我希望我离家的时候它能放在日照良好的地方,所以决定把它放在书桌上。因为就算房间关着,还是有些许日光从窗帘隙缝照到书桌上。
可是我就要摆上盆栽的时候,手撞到桌上的玻璃相框,掉到地上打破了。相框里的照片是母亲在世的时候,我们亲子三个人一起合照的全家福,我觉得这是个坏兆头。
父亲开车送我去车站。鸟也在后车座直看着我。我只是要去祖母家住上一星期,没想到在车子前面挥手这一别,我和父亲竟就此天人永隔。
抵达祖母家,我放好行李,在房间里休息。我和祖母喝着茶闲聊起来。
「你们还养着那只鸟吗?」
祖母来我家玩过几次,也见过那只鸟。
「有一次我在找眼镜,那只鸟竟然帮我叼过来呢。」祖母笑道。
隔天上午,警察打电话来了。
二
发现的是途报员。玄关门大开,他看到屋内摆饰品倒落,觉得不太对劲而报警。
我和祖母一起回到镇上,在医院与父亲再会。即使呼叫,父亲也没有睁眼。父亲的身体上,胸口开了一个小洞。是被子弹穿过的洞。
我和祖母在医院的长椅相拥而泣。我知道迟早会有离别的一天,可是我以为那是还很遥远的未来。
我和祖母搭乘警车回家时,在车里听到目前查明的一些事实。
昨晚有人侵入家中,在物色值钱物品时被父亲发现,两人在书房扭打起来。歹徒持有手枪,在极近距离射杀了父亲。此外客厅墙上也有两处弹痕,四周有鸟的羽毛散落。警方推测是歹徒向鸟开枪,但没有发现鸟的尸体。
我家周围停了好几辆警车,正在勘验现场。可能是父亲身为小说家小有名气,也有几辆转播车前来。我家所在的山脚森林冷得几乎冻寒,风一吹,树枝便摇晃发出吱嘎声。群聚而来的人们吐着白色的呼吸,看着我和父亲以前居住的家。我和祖母下车来到门口时,媒体的镜头全都转了过来,闪光灯不停地闪烁。
我仰望天空,其他人也跟着抬头。冬季的天空覆盖着灰色的乌云。一只黑鸟展开巨大的羽翼,慢慢地在屋子上空盘旋。看起来像乌鸦,但头和翅膀肖似老鹰。它没有停在屋顶,像是在寻找什么似地不停地打转徘徊。
我知道鸟在找父亲。它在寻找脱离了肉体消失的父亲灵魂。
亲戚和祖母帮忙筹备丧礼。每个人都同情我、担心我。虽然也稍微提到遗产的事,但我还不是能讨论那种事的心理状态。
警方在追查强盗的下落,但仍然无法锁定歹徒。几样贵重物品从家里消失了,像是母亲生前持有的饰品、父亲的手表这类东西。我的房间也有人侵入的痕迹,但或许是判断不值得偷,并没有东西不见。
亲戚和警察等等,有许多人找我说话,但面对男人我还是会紧张,说不出话来。平常的话,熟知我的个性的父亲会站在我旁边支持我,可是父亲已经不在了。祖母和婶婶、堂兄弟姐妹都不晓得我这么害怕异性,所以已经没有人会帮我了。也因为悲伤,结果我在他们面前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父亲过世的那一夜起,我在祖母家寄住了一阵子,但我很担心鸟,便决定一个人搬回家。在祖母和亲戚等人安排下,父亲遇害的书房被打扫干净了。媒体的车子也不见踪影,一到夜里,宽广的家中便被寂静所支配。
再次返家生活后,有时我会听到屋顶上传来振翅声。鸟似乎会穿过阁楼的鸟专用窗,偶尔回到屋里。可是自从那天开始,鸟就几乎不再现身我面前了。
有时我在外头行走,会看到黑色的影子掠过空中,但鸟不会飞到我身边来,也不会用爪子发出喀喀声像企鹅般走来。以前的话,都是父亲准备饲料给它吃,但现在它似乎会自己在其他地方自食其力。
山脚下的透天厝一个人住实在太大了。在话声消失的室内,我没有交谈的对象,就这样过了好几天。我的精神状态每况愈下。由于父亲留下来的存款,水电都继续供应,但我就是没有食欲,有时候瘫在沙发上就这样过了一整天,因此摆在房间的观叶植物也枯掉了。我把泥土和枯株丢到外头,把空掉的钵盆收进阁楼。
祖母很担心我,偶尔会打电话来。高中的朋友和老师,还有跟父亲有交情的出版社人员也会连络我。面对男人,我连讲电话都会支支吾吾,觉得很难熬。可是我告诉大家我没事,渐渐地开始觉得我真的没事了。
看看镜子,脸颊不知不觉间凹陷下去了。我心想不吃点东西会死掉,翻了翻冰箱里面。几乎所有的东西都过期了。我正烦恼着,屋顶传来喀哒、喀哒的声音。
有东西晃过厨房窗外,掉到地上。我靠近窗边仔细一看,一个水蜜桃罐头掉在地上。
我穿上拖鞋捡起罐头,仰望天空。没看到黑色的翅膀,可是一定是鸟送来给我的。它把罐头丢到屋顶上,一瞬间就消失到远方天际去了吧。我不晓得它是从哪里弄来这个罐头的,水蜜桃罐因为掉到屋顶上,被撞出些许凹痕来。
后来鸟虽然没有现身,但总会敏感地察觉我想要什么,丢东西下来。那行动就像叼来电视机摇控器、或拿眼镜给祖母一样,宛如觅饵来喂养雏鸟的母鸟。
我在森林里散步:心想好想来点零食时,路上就「咚」地掉下糖果。包着薄薄一层塑胶纸的糖果,是父亲与我常吃的商品。
我出门去镇上买东西,在回程的巴士站排队时,发现钱包里没钱坐巴士。怎么办?我正感为难,突然听见锵啷啷的声响,几枚硬币掉在脚边。我立刻仰望天空,却没看见鸟展翅滑翔的身影。
无论是糖果还是钱币,我都不晓得它究竟是从哪里弄来的。或许是在某处的店铺,趁着收银人员不注意的时候从天而降,叼了送过来的。那应该是偷窃行为,但鸟应该无法判断善恶吧。而且也没听到有小偷鸟出没的传闻,所以或许它偷得非常巧妙,没有被任何人目击到。
我在便利商店买了杯装冰淇淋,想要坐在公园的长椅吃,却发现店员忘了把汤匙放进袋子里。此时一支银色汤匙从天而降,在距离我不到五十公分远的地方发出声音掉落。我已经习惯这种现象了,所以满不在乎地捡起来,拿到旁边的水龙头洗一洗。我用汤匙舀起冰淇淋吃着,目睹一连串异象的约五岁小女孩惊讶地张着嘴巴,交互看着我和天空。
进入二月以后,爸爸的哥哥,也就是伯父来访。他是公司老板,从事家具进口业。我从以前就不喜欢这个伯父。至于为什么,事情要回溯到十年以前。
当时我七岁,伯父硬是亲吻了我。我觉得那应该不是出于亲爱的行动,因为他先确定周围有没有人,而且我从以前就感觉到他看我的眼神怪怪的。我很怕,不敢跟父母说。后来时间过去,伯父可能以为我忘了那些事,可是即使到了现在,我只要看到伯父的脸,还是会厌恶得浑身发抖。
过去我会被男生告白过几次,可是每次我都逃走了。面对男人时,我总是感觉到一股不可捉摸的恐惧。对异性的这种感情,肯定是伯父造成的。
伯父坐在客厅沙发,喝着我泡的咖啡。他的左手中指戴着品味低俗的戒指。他一边抚摸咖啡杯,一边打量着我,问了一阵我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别说是答不出话来了,我甚至紧张到在椅子上僵成一团。可是伯父不理会,一个人说个没完。跟父亲以外的男人在一起时,我几乎都是这样,所以看在伯父眼里,我的样子应该是和平常无异吧。
伯父来访是为了父亲遗产的管理问题。父亲的作品权利收益应该非常庞大,但我不清楚细节。父亲把那些事都交给会计师处理了。我只在告别式见过那个会计师一次,不记得他的长相。
伯父说他前些日子去拜访那个会计师的事务所,商量遗产该如何运用。可是若要动用遗产,法律上需要我的同意。
伯父离开家门坐上车子时,对我说,「我们不会亏待你,钱就交给我们管理吧。」我点着头,心中却想着可怕的事。
如果死掉的不是父亲而是伯父,那该有多好。
对伯父的厌恶让我这么想。可是这个念头也只有短短一瞬间,我马上就察觉这念头太可怕,痛骂自己太没出息了。伯父的车子离开后,我打扫父亲的房间,泡了红茶,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自从父亲遭强盗杀害以后,我一直憎恨着歹徒,所以心灵也在不知不觉间变得荒芜了。
深夜我睡在床上,客厅的电话响了起来。我揉着眼睛接起电话,是警察打来的,说是伯父没有回家,家里正在担心。
后来过了约三小时,伯父的车子找到了。车子停在距离自家二十公里外的酒家停车场。店里的监视器好像没有拍到伯父的身影,所以应该是下了车要进店里的时候,伯父出了什么事。可是这些事,我是一直到很后来才知道的。
伯父失踪的那晚,放下话筒后,我无法再次入睡。这是个月光清亮的夜晚。我躺在床上想事情,注视着洒进窗帘间的月光。天气很冷,所以我调高了叶片式暖炉的温度。
天亮前一小时,凸窗外传来「叩」,然后东西滚落的声响。我站起来打开窗帘,寻找声音的来源。
揉眼一看,我发现从一楼伸展出去的屋顶边缘卡着一根棒状的小东西。在月光照耀下,会经看过的戒指闪闪发光,我才发现原来那是伯父的中指。
黑色的羽翼掠过月亮,室内瞬间暗了下来。我穿着睡衣跑下楼梯。
我出到庭院呼叫鸟,但我知道已经迟了。我想一切都已经结束了。我在心底渴望着,于是鸟就像送来银色汤匙和糖果一样,带来我所渴望的东西。
房屋周围是森林。森林化成一团黑影子包围着我和庭院。仰望天空,高远的位置上,泛着银光的圆月就挂在那里。天空顶端有样东西笔直坠落下来,看起来就好似直接从天空生出来的一样。那东西愈来愈大,坠落到我的脚边时,发出潮湿的声响。鲜红色的飞沬溅上我的脸颊和衣物。从天而降的东西约有拳头大,是表面光滑湿亮的心脏。
三
每当想起那只不可思议的鸟,我就会想到偶然在书上看到的某种现象。那叫做Fafrotskies现象,天降异物,世界各地都有案例。那只鸟是从哪里来的?究竟是什么东西?有一段时期我一直在搜集资料,希望能找到一点线索。可是结果还是不晓得鸟和天降异物现象是否有所关联。
Fafrotskies现象就是异物从天而降的现象。比方说一九八九年,澳洲昆士兰州罗斯伍德地方有多达上千条的沙丁鱼掉落镇上。一九一八年八月,英国连下了十分钟之久的干尸兔雨。而一九五六年,美国阿拉巴马州奇拉奇地区有鲶鱼和鲈鱼活生生地从云间落下。一八〇二年,匈牙利有长达五·五公尺的冰块掉下。一八八一年,英国伍斯特有重达好几吨的寄居蟹和玉黍螺落下。一九九六年十一月,塔斯马尼亚在一夜激烈的雷雨后,一早户外覆满了半透明胶状的神秘物质。人们说那些物体是某些鱼卵或水母的幼体。一八七七年,美国北卡罗来纳州的农场下了一堆体长约三十公分左右的小鳄鱼。他们平安无事地落地,在附近四处爬行。然后一九六八年八月二十七日,巴西卡卡帕伐至圣荷西坎波斯约一公里的地区,天上下起血雨和生肉,长达五分钟之久。
那只鸟把伯父的身体叼到别处,又啄成碎片叨了过来。因为我想要,所以鸟飞来让它从天而降。我不知道鸟是用什么样的方法带走一名成年男子,也不知道伯父的其他部位被丢弃在何处。我回收了卡在屋顶的手指和掉在庭院的心脏,在地上挖洞埋起来。沾了血的睡衣则丢进洗衣机里清洗,但我想我应该再也不会穿它了。我连续做了好几天的恶梦,梦到心脏从天而降。
警方和亲戚打电话来,询问伯父的下落。我好几次想说出鸟送来的东西,结果还是说不出口。我担心他们会用猎枪射死那只鸟,也害怕他们会追究我对伯父的杀意。置身于这种状况,我才认清自己是多么卑鄙的一个人。
后来鸟继续在天空飞翔。它似乎每三天会回到阁楼休息一次。我好几次想要上阁楼去见鸟,可是每次都走到一半,就脚步沉重而折返。
我确实很重视鸟。可是一想到它的鸟喙沾满了鲜血,我就禁不住要害怕。
它的天线敏感地接收到我的欲望,丢下食物和生活用品到庭院,或是趁我不注意的时候,甚至直接途到厨房来。像是我漫不经心地看着电视,不经意地回头一看,餐桌上不知不觉间多了一盒饼干,或是一本我一直想看的杂志。
有时我在床上睡觉,鸟会偷偷过来。然后一早醒来,我看到枕边摆着一排小小的野花。窗户开着,是鸟在半夜过来,趁我睡觉的时候把花摆在我旁边吧。
我打过电话和级任导师商量要在二月中旬复学,但后来还是放弃了。我决定禁止自己外出,关在家里不出门。我认为我不该再上街去了。
因为比方说,万一我在高中的教室里,即使只有短短的一瞬间,对班上的哪个同学心生恨意,那会怎么样?或许又会发生像伯父那样的事。我必须尽可能与世隔绝。为了世人好,为了我自己好,也为了鸟好。
鸟送来的粮食一开始我都没动。一想到那可能是用杀死伯父的嘴巴叼来的,我就食欲全失。可是饿到一个极限,我还是忍不住吃起鸟送来的饼干和面包。一旦这么做,心理上的抗拒也顿时消失,我能够满不在乎地去吃了。
我靠着鸟的扶养,过着足不出户的生活两星期的时候,会计师来访了。
我听到玄关门铃声,把门打开一条缝,窥看外头的来客。是个年约二十五岁的男性。
父亲不在以后,我迫于必要得跟男人说话的状况增加了。不知道是否因为如此,跟以前相比,我面对异性时的恐惧淡薄了许多。或许是伯父死去的那晚被血沾污了衣服,成了一种冲击疗法。
「你好。原来你在家啊。」
送来的报纸都满出报箱,散落在玄关口。他俯视着那些报纸说道。
「呃……请问是哪位……?」
虽然比以前好一点,但我还是没办法像和父亲那样亲近地跟男人说话。可是我努力不要低着头,而是看着对方的脸说话。
他戴着眼镜,相貌文质彬彬。我见过那张脸,却想不起来。他从口袋掏出名片,名字上方印着会计师这个头衔。
我接过名片的时候碰到他的手,吓了一跳,弄掉了名片。我退了三步,背贴到墙上。年轻的会计师推推眼镜,捡起名片。
「对不起……」
我向他道歉。会计师似乎没有特别介意,还顺带为我捡起了散落的报纸。报纸因为丢在户外,沾满灰尘,或是被雨打湿了。因此他的西装袖子都被弄脏了。
我们就站在门外说话。他向我致哀,说明他被交派管理遗产。我隐约想起他也来参加过父亲的告别式。或许他也曾向我打了招呼,说了些什么,但我没什么印象。因为如果有男人站在我面前,我就会低头只敢盯着自己的脚尖看。
「那天我没办法和人交谈……」
提到告别式时,我这么跟他说。
「我了解,任谁都会无心跟人说话的。对了,我有事想请教你。」
他是要问伯父的事。他说父亲过世以后,他接到伯父连络,说要讨论今后的遗产管理问题。可是伯父没有留下任何交代就失踪了,令他大为困扰。
「你知道他去哪里了吗?」
「不,我完全没有头绪……J
我说出违心之言。
「希望他平安无事。」
我打从心底对自己失望。会计师轻轻点头说了:
「这样啊……那么我还会再来。」
他行了个礼,就要离开。我忍不住出声:
「不能用电话谈吗?」
「为什么?」
我想到了那只黑鸟,我希望尽可能过着与人无涉的生活。
「还要到我家来,不是很麻烦吗?」
会计师搔着头说:
「不,一点都不麻烦。而且还有很多文件需要请你签名。」
他开着车型老旧而破败的小轿车回去了。
会计师第二次来访前,我把家中打扫过了。这次他事先打电话通知,所以我没被吓到。
距离上次来访一星期后,他把小轿车停在屋子前,进家里来了。
我感到不安。万一我对他萌生任何敌意,或许会发生跟伯父那时候一样的事。我请他在沙发坐下,准备茶水的时候,竖起耳朵,留意阁楼是否有振翅声。
会计师拿出有关遗产的大量资料,一一说明。谈了一阵公事之后,他看着客厅里的父亲照片说了.
「我和你父亲一起吃过几次饭。」
会计师告诉我许多他从父亲那里听来的种种事情。父亲和他说的大部分都是与我的回忆,不过里面也有一些连我都不知道的青涩幼稚的往事。父亲在酒席上似乎把这些都告诉了会计师。
我听着他的话,觉得好笑而忍俊不禁,不知不觉间眼中噙满了泪水。虽然不晓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但我即使面对他,也不再紧张了。我没有僵在椅子上,而是与父亲在一起时那样,心情平静。
我发现了。我发现心中对他萌生的情感,我从来没有这样过。面对男人时,我即使会感到恐怖,也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情。我甚至已经死了心,觉得一生都不可能喜欢上男人。我觉得是父亲在冥冥之中撮合我跟他的。
他要回去的时候,我满心的依依不舍。他在玄关停步看我,沉默了半晌。感觉就像彼此想要说什么,或是在等待对方开口。可是他什么也没说,一本正经地推推眼镜,往车子走去。
我感到遗憾,这或许成了契机。
头上传来振翅声。
他打开小轿车的门,就要坐进车里时,一团黑色的东西飞降到车顶上。
那东西的钩爪发出「卡」的尖锐声响,掐进了车体。会计师吓了一跳,僵在原地。
他的鼻头前方就是鸟的头。黑色的翅膀与嘴喙,还有青色澄澈的眼睛。鸟微微偏头,正面凝视着会计师。
「危险!」
我立刻叫道。鸟刺出嘴喙,他几乎同时拿起皮包当盾牌。我冲出家门,朝小轿车跑去。
「快逃!」
鸟展开巨大的羽翼,从车顶翩然飞起。就像重力在空中突然翻转似地,鸟笔直地朝着他的头顶坠落而下。他在千钧一发之际跳进车中关上门。我朝鸟伸出手去,抱住似地抓住它。鸟为了避免伤害我,停止了挣扎。
「快走!这孩子有点暴躁。」
我对驾驶座的他说。
他犹豫着是否该就这样开车离去。可是看到鸟在我的怀里安安分分的,便点了点头。
「那只鸟好像跟你很亲。这么说来,你父亲提过你们救了一只受伤的鸟……」
会计师发动引擎离开了。鸟在我的怀里待了一阵子。我好久没在近处看到它,闻到它的味道了。它和以前一模一样,一点都没变。会计师已经远离,我心想差不多没问题了,便放开手臂,于是鸟飞回阁楼去了。
鸟只是出于善意行动。它只是对我的心思反应而行动罢了。我内心隐约希望会计师能一直留在这里,那只鸟感应了我的愿望,才会扑向准备回家的他吧。即使让他受伤,也要把他途到我面前。
如果会计师没有出现在我面前,如果我没有对他萌生好感,我即使一生都关在家里一个人老死也无所谓吧。我可以和过去陪伴父亲的鸟一起静悄悄地过活吧。可是,我再也无法抹杀心中已然萌生的感情。
我想要和别人在一起。为了跟别人在一起,我必须让那只鸟再也没办法攻击任何人。
四
每踏上一段阶梯,木板便跟着倾轧,发出刺耳的声响。刺骨的寒意让吐出的呼吸变白了。我天人交战了好几天,才终于下定决心。如果有人问我爱不爱那只鸟,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点头肯定。
从二楼走上阁楼时,明明没开灯,却意外地明亮。因为月光从窗户射进来了。
鸟待在笼子里。它现在依然把从动物医院要来的银色笼子当成自己的窝。可是它没有睡,而是盯着夜半造访的我。
明明得好好握紧才行,我的手却抖着,几乎要弄掉刀子了。
我在笼前招手,于是鸟顺从地主动走出来,站到我的脚边。它的身体无论何时看起来都是那么样地巨大,头甚至高达我的腰部。
我跪在地板上,正面凝视鸟的眼睛。吸收光线的青色眼睛有些异于一般的禽鸟,让人感觉到知性的存在。
「我必须这么做。这是为了让你融人人类社会……」
与其说是在对鸟说,更像是为了振奋自己。
我抚摸了鸟背和鸟头一阵子,然后把刀子锐利的前端抵到它的左翅根部。鸟没有挣扎,眼睛对着我,偶尔眨眨眼。
我把刀子插了进去,前端划破羽毛和皮肤,剖开了肌肉。那一瞬间,鸟闭上眼睛,垂下了头。
血从羽毛之间渗了出来,不久开始滴落地板。血滴渗满了地板接缝,血河流过我的脚下,在月光下闪烁。
寒冷与骇惧让我不住地颤抖。我想抽出刀子,刀刃却深陷在鸟的肌肉里,怎么样都拔不出来。
我的良心发出哀嚎,我亲手毁了我的宝物。这天夜晚,我夺走了鸟的天空。
鸟就像以前那样,像企鹅一样在家中徘徊。一开始我觉得那个模样好可怜,但渐渐地,是我伤了它的恐惧也淡去了。
天空再也不会掉下东西,它能够做的,顶多只有摇摇摆摆地把远处的摇控器叼过来而已。它的左翅完全无法动弹了。偶尔我会帮忙它展开不会动的翅膀,让它做做日光浴。我们的关系变成了非常平凡的饲主与宠物鸟。
鸟不再送来粮食和日用品,所以我必须自己上街采买。我对外出并不感到排斥,因为我再也不必担心会危害到谁了。除了买自己的食物以外,我也去宠物店帮鸟买饲料。这次轮到我来扶养它了。
我也打电话给老师和朋友,顺利重返校园了。一开始我犹豫着不晓得该怎么告诉朋友父亲过世的事,可是过了几天,就仿佛这几个月从来没有过似地,我们又可以开怀聊天了。我和男导师及班上的男同学一样没办法自然地说话,但我觉得面对他们的时候,已经没有过去那么紧张了。
会计师也频繁地打电话来。一开始只是谈公事,但渐渐地也会闲话家常,我们一聊起来,时间一下子就过去了。他担心我的生活,要我万一碰上问题就连络他。
想着他的时候愈来愈多了。我坐在沙发,忍不住喃喃念着他的名字,鸟回头看我,离开客厅,但现在的它只能像企鹅一样走路,没办法把他带到我这里来,因此它在走廊走到一半就停步,死了心似地垂头丧气地回来。
感觉一切都很顺利。然而唐突地,结束造访了。
四月过半,不必穿得太厚重也能舒适生活的日子持续着。夕阳从窗户射进来,放在阁楼的父亲以前的打字机、母亲的衣柜都染成了红色。
「拜托,你乖乖在这里面待一阵子。」
我把鸟推进阁楼的笼子里,关上笼门锁起来。锁只是一个简单的卡榫。我觉得这只鸟很聪明,可能会自力开锁出来,但会计师就快来了,我没有多余的时间设法让鸟不会逃出笼子。很快地,玄关门铃就响了。
「那只鸟呢?」
我一开玄关门,他便露出警戒的眼神扫视屋内。
「在阁楼。我把它关在笼子里了。」
我认为最好再过一段时间再让他们碰面。虽然一边的翅膀已经动不了了,但那只鸟还是会试图送来我想要的东西。如果让他们在家里碰面,鸟或许会啄会计师,或是用爪子抓他。
他听到鸟被关起来,露出松口气的表情。
「好香唷。」
厨房飘来料理的香味。我已经准备好晚饭了。我们说好他来我家吃我做的料理。我从来没有帮父亲以外的人做过饭。我从好几天以前就在研究料理书,寻思该做些什么好。
我领他到餐桌,端上料理。晚饭是搭配春季时蔬的义大利面和汤品。虽然很简单,但他非常开心。我问他平常都吃些什么,他说几乎都是外食。他和我一样,父母都已经过世,现在一个人独居。
用完餐后,我们坐在餐厅桌子喝咖啡,他发现墙上有小洞。天花板附近有两个洞,约有小指头大。我抢在他之前开口了..
「那是弹痕……」
是强盗闯进来留下的痕迹,歹徒还没有落网,命案之后过了还不到半年。
现在我每到早上,依然觉得父亲会从卧房走出来,边打哈欠边烤吐司做早餐。晚上睡不着的时候,也会想起父亲在这个家的书房遇害的事,害怕起来。
「学校怎么样?开心吗?」
他像要改变气氛地问。
「功课很难。」
「你都在这张桌子写功课?」
他把手放在刚才摆着晚餐的餐桌说。
「不,在自己房间。我都在书桌念书。」
「哦,这样啊。」
我不懂他为什么这样问,只觉得奇怪。
此时阁楼传来「喀哒」的声响。我们同时仰望天花板。我猜想鸟可能在笼子里面挣扎,担心起来。
「我去看看情况。」
「要我陪你一起去吗?」
我摇摇头,一个人上了楼梯。
进到阁楼一看,银色笼子倒在地上,笼门的卡榫打开了,笼子里空无一物。
我回望鸟专用的窗户。那道窗户只有上侧用合叶固定起来,构造很单纯,鸟可以用头一顶就推开。
窗户摇晃着,显示着鸟才刚从那里钻出去。
我必须立刻冲下楼梯,回去他身边才行。必须通知他危险的鸟就在附近才行。
可是我没有立刻折回一楼,是有原因的。我想要走向楼梯时,被一样东西绊倒了。
我跌倒在地上,看到旁边掉着一个空掉的花盆,是以前放在我房间的观叶植物的花盆。观叶植物枯萎后,我把盆子丢在阁楼。我好像就是绊到了它。
跌倒的冲击,让我一瞬间忘了鸟不见的惊慌。
结果另一个疑念在心中扩散开来,让我无法立刻冲回一楼了。
我走下楼梯,前往二楼自己的房间。是为了确定刚才掠过脑中的想法太荒唐无稽。
我坐在床上,结果听到楼梯吱咯作响。可能是纳闷我怎么一去不回,楼的他上来探看情形了。
人的气息从走廊移动过来,在我的房间门口停住了。
我没有关门,所以跟望进室内的他四目相接了。我的表情一定相当不安吧。
或许是战栗惊恐的。
他露出复杂的表情说:
「如果我主张那是误会,你会相信吗?」
我一直深信是因为我想要他,鸟才会攻击他;但真的是如此吗?
在这个世上,我有一个比伯父更要憎恨的对象。如果是那个人,鸟只要一发现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发动攻击吧。鸟知道那个人的长相,因为鸟在父亲死去的那晚,在一楼被那个人举枪射击。
「我希望你告诉我,只是我多心……」
我回话,他走进房间,在我旁边坐下。这是第一次有父亲以外的男人进我房间。可是正确地说,这或许是第二次。因为如果是杀害父亲的强盗,那天晚上或许也踏进了我的房间。歹徒是为了劫财而闯进家里的。警察说,我的房间也有遭到小偷闯入的痕迹。
「我没想到会变成这样。像是你的事,还有现在这种状况……」
他的手掌温柔地抚摸我的头。我全身瑟缩,无法动弹。他的手指滑过我的脖子说:
「没想到居然会说溜了嘴……」
「为什么要做那种事……?」
「如果鸟不吵闹,你的父亲就不会醒来,现在应该也还活着。就算被偷了东西,反正都有保险,吃亏的只有保险公司而已。」
泪水涌了上来。他从外套内侧掏出一把小手枪。是黑色的左轮手枪。坚硬的枪口抵住了我的腹部,我因为疼痛、懊恨和恐惧,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那天晚上侵入这个家的他,看到了我的房间。无论之前或之后,其实只有那天晚上书桌上摆着盆栽。如果有人认为在这个房间不能念书,问我是不是都在一楼的餐桌念书,就表示他那晚进了我的房间。那个人看到我的房间,应该会认为我没有使用摆了植物的书桌。在阁楼看到花盆时,我想到了这些事。如果他否认的话,我就可以一笑置之,觉得是自己想太多了。
我听见扳起击鎚的声音。他已经准备好要抹去会对他造成威胁的对象了,而我甚至没有想到抵抗这个选项。
就在此时,玻璃破碎的声音响起。鸟的振翅声与子弹发射的爆破声同时交错。
空气被加热、瞬间膨胀般的压力与强风窜过我身旁。没有疼痛。我伏下头,睁开眼睛。
窗玻璃化成碎片洒了一地。他的脸完全被黑鸟覆盖了。子弹发射的瞬间,枪口似乎转向了鸟。
鸟拍打着只剩一边的翅膀。它用飞不了的身体爬到屋顶上,打破了我的房间窗户进来,并用尖锐的钩爪紧抓住会计师的肩膀与手臂。
会计师用左手掐住鸟的脖子,把枪口按在它的身体扣下扳机。每一扣扳机,鸟的身体就弹跳似地颤动。
要是再继续开枪,鸟就要死掉了。他不晓得要开第几枪的时候,我再也承受不住,扑向他持枪的手。
枪口从鸟的身体错开,下一道枪声响起时,子弹擦过我的耳朵,在天花板开了个洞。
「住手!」
我瞪着他的眼睛大叫。
他露出吃惊的表情。
他可能完全没料到我敢抓住他的手臂大吼吧。
「住手!不要伤害它!」
泪水泉涌而出。
不是因为害怕。
可以说出想说的话,令我高兴。
不是萎缩地蜷成一团,而是为了鸟而挺身而出,令我骄傲。
他粗暴地甩开我,可能是想先解决我,把枪口瞄准了我的心脏。此时锐利的嘴喙插进了他的脖子。嘴喙抽出时,连带啄出了一条连接他体内的线状物体。那条线状物体呈红色,似乎是大血管。鸟啄出来的血管伸得好长好长,他也瞪大了眼睛瞪着从自己的身体被拉出去的线。鸟喙一甩,红线状的东西「噗」地绷断。手枪从他的手里掉落,大量的鲜血从血管喷出,把房间喷得一片赤红。我和鸟的身体都洒满了他的血。那是无可挽救的出血量。他用求助的眼神看我,但我无能为力。
他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之后,鸟也摇摇晃晃地在地板倒伏下来。它蜷起身体,像在忍受着寒意,但不会动的一边翅膀无力地垂在地上。我跑过去,用手掌按住鸟的身体。它的翅膀和身体被子弹打出好几个洞,血把羽毛都浸湿了。
我离开房间,跑去一楼打电话,哭着叫他们快派车来,快把鸟送去医院。只要能让鸟保住一命,要我付出什么代价都行。我想求鸟原谅我。我必须补偿它。
打完电话后,我再次跑回二楼一看,鸟已经不在原处了。我的房间一片凄惨,里头只躺着年轻会计师的尸体。疑似鸟流出的鲜血点点延伸到走廊。我循着血迹走去,来到了父亲的书房。
鸟蜷缩在父亲的椅子下。父亲工作时,鸟总是待在那里看着父亲。父亲从椅子上伸手,鸟就会伸头用力去顶父亲的手掌。它记得当时的事,才会拖着重伤的身体来到这里吧。
我在椅子旁边蹲下,抱起鸟的身体。臂膀感受到鸟呼吸的动作。它的身体偶尔微微抽动,我知道它的体温正逐渐流失。我们等待救护车抵达。鸟用青色的眼睛看着椅背。尽管就快失去生命,它的表情却没有恐惧。银色的月光从窗帘隙缝间射进来,照亮书桌上的笔筒和搁在上面的原稿,然后在地上拖出细长的光带,也遍洒在蜷缩于父亲椅子下的我和鸟身上。仿佛被包裹在父亲的掌心一般,一股安详的气息充满了书房。我听见树叶在风中摇曳、磨擦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