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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一章 第二十七号翔泷丸

雪的结晶随着呼啸而过的狂风直直打落下来,眼睛根本无法睁开。睫毛已然结成冰柱,因此眼皮感到无比沉重。由于过于寒冷,连脸都变得僵硬,更因为皮肤过于刺痛,所以也没办法好好地眯起眼睛。肌肉中的毛细管也仿佛冻僵了般,感觉到一阵阵的刺痛。此时若大口呼吸,肺便立刻感到疼痛,所以必须轻轻地吐纳,轻轻地、慢慢地——

“明明已经是七月……明明应该是夏天的……”

在以铁管制成的粗糙梯子上,一名十二岁的少年,宇藤圭太闭着双眼,伸手摸索,将两个固定身体用的钩子交叠勾到横木上。

他穿着暗绿色的防寒衣,背后背着几乎跟自己身高一样高的大背包。

圭太将这两个钩子绑在通过防寒衣安全带的绳索两端。

他将右边的钩子勾到上两阶的横木上,接着右脚跟进,再换左边的钩子勾到上两阶的横木上,左脚往上踏两阶,右、左、右、左……左右交替。只要持续规律正确的动作,便可提高效率,这就是圭太的秘诀,所以要慢慢来,绝对不能心急。

这是高度约十公尺高的风力发电铁塔,铁塔外围设置维修用的梯子,宽度只有五十公分。不过在这里只能靠这一条绳索保护,若从此处掉落,便会被大海怒涛的漩涡吞入极其寒冷的深海中,并撞击岩礁,从此魂归西天。

这个布满铁锈的灰色铁塔,它伫立在搁浅的船甲板上,每当大浪一起,便会左右大幅地摇摆晃动,周围亦经常有暴风雪肆虐。

另一方面,圭太的身体因天寒地冻而变得僵硬不已,原本身体上天生的柔软度几乎已不复见,肢体末端也简直没了知觉。皮手套中的双手,以及套在工程师用长筒靴里的双脚,都因为刺痛而渐渐感到麻痹。冷冽的寒气刮着脸部、背部以及大腿,毫不客气地将魔爪抚过他的全身。痛楚慢慢渗入身体中,如死亡般痛苦。也如螺丝钉般,一步步钻进他的肉体。不只手脚,眼看连全身都快要因麻痹而无法动弹。

即使如此,圭太仍非去那里不可。这座风车,是此处唯一的发电设备,如果无法顺利启动的话,这艘船的乘客必定冻死无疑。

十七、十八、十九……圭太闭着眼睛一边数着阶梯数,一边在剧烈摇晃的粗糙梯子上辛苦地往上爬。总共有三十二阶,他明白非得爬上这个数字不可。只要数到三十二,便能到达目的地。不是只剩下没多少了吗?快!再加一点油啊!圭太砥砺着自己继续往上攀爬。

虽然目的地是到达了,但是眼前仍有一堆麻烦。

他站在窄小的通道上,握着已然结冻的扶手。一般程序是先确认钩子确实紧紧固定身体后,再准备将操作发电机控制杆的发电用螺旋桨给停止下来。不过即使不做这个动作,很多时候螺旋桨也会自动停下来,像今天就是这样的情况。不过,若螺旋桨突然动起来的话,会很棘手,所以必须先将螺旋桨给停住才行。

接着,要先用圭太所背的甲板刷,将附着在螺旋桨的雪与冰给铲下来。这船上的发电用螺旋桨不属于寒地装置,所以无法自行排除雨水或冰雪。若放着不管,螺旋桨会立刻冻结而无法运转。话虽如此,光一片轮叶的长度就超过了四公尺。所以即使握着甲板刷将手伸出去,也无法构到末端。这个时候,只能用刷子的一部分大力敲轮叶,必须连续重复敲打三片轮叶,直到冰雪完全抖落为止。

身上冻结的汗很容易使体温流失。防寒衣的兜帽被狂风吹落,圭太只好将帽子重新戴好,又虽然想将钮扣紧紧扣上,但是却由于手被冻僵而无法扣得很好,任由狂风频频从耳边呼啸而过。

至少有个护目镜就好了,圭太发着抖思索着。如果有那样东西的话,或许也可以降低一些这种工作的危险度吧?因为他必须在如此剧烈摇晃的塔顶上,闭着双眼工作。即使如此,仍缺少许多的东西;不,应该说根本就不够。不过,这里最缺乏的便是希望。

即使螺旋桨上的雪都抖落完毕,又得立刻继续下一个工作。圭太将刷子重新背好,这次转向发电用的马达。

长约一点五公尺的发电机属于纺锤形,表面已覆盖一层厚厚的冰霜。

他小心翼翼地将插在安全带上的硬质塑胶榔头取出,以防掉落,然后再将附着在马达上的冰霜一一击碎。混帐!身体僵硬的不得了,四肢无法乖乖照自己的意思动作。只用手腕其实是很勉强的,宛如玩具机器人般笨拙的动作,用尽全身的力气与冰霜对抗。圭太就像个上了发条,却没有油的机器人。铁塔因狂风与巨浪而不住地剧烈晃动,好几次都差一点把他甩到冰冷的深海中。这条绳索一旦被切断,他肯定必死无疑。仿佛事不关己般的少年,脑海中漫不经心地想着这件事。

工作如机械般周而复始,雪白而细小的碎片乘风而去。

既然冰霜已抖落完毕,接下来就是检查车轴。

圭太转个身躺了进去,检查连接着螺旋桨与马达、直径约五十公分的轴心。如他所料想的一样,这里也结冻了。润滑油因寒冷而凝结成果冻状,导致无法正常运作。圭太从防寒衣的口袋取出小型瓦斯灯来加热轴心。这是一连串的工作中,唯一使用热能的一刻。可是,在剧烈摇晃的铁塔上,这个行为相当危险,所以他根本感受不到一丝的温暖。相反的,大部分的时候都是冷汗直冒的状态。

圭太再次操作瓦斯灯,并确认推进器已顺利回转,瓦斯灯用毕后,接着取出注油器。

圭太多淋了一些润滑油至轴心上,完成这项任务。

那么,现在必须离开铁塔了。

圭太将生锈的门关上并返回船内,此时已经过了两个小时,寒冷已逼近身体深处,必须要快一点回房间暖活身体才行,否则就会冻死在这里了。

不过,他仍有一个地方想先去检查。

圭太仔细地将防寒衣上的冰雪一一拍落后,爬上通往他们居住区的晦暗阶梯来到二楼。从这里直直往前走即是自己的房间,但是圭太却不往那个方向,而是将旁边写着“空调设备”的门给打开。

这艘船的空调曾进行过改装,当时是将调节室温用的装置搬走,换成大型的电暖器,并设置在送风口处。这个电暖器其实只是在金属制的框条上,拉上裸发热线而已,一眼就能看出是人工制,粗制滥造的作品。

当圭太正在检查电暖器有无异状时,从背后传来了刺耳的恐吓声。

他回头一看,出声的是京田康之。

大他六岁的康之,比圭太还高两个头,所以此刻圭太呈现仰望的姿势。

康之是个浑身长满肌肉且身强力壮的大男生。光溜溜的头上斜戴一顶轻薄的工作帽,他穿着苔藓绿的工作服,并外加一件黑色外套。

“怎、怎么啦……”

语尾有些颤抖。对圭太而言,康之是他最不想扯上关系的人。

“还敢问我!你看!”

康之冷不防抓起他的衣襟,扭了一圈再狠狠提高。个头瘦小的圭太,双脚不由得浮在半空中。

“啊!”

“竟敢随便给我停止送风,你是活得不耐烦了啊!嗯?想冻死我们不成?”

康之的呼吸有股腥味,与体内冰冻的那份恐惧颤抖交杂,挥发出来。

“里、里实姐说,要把对一楼的供电给切、切断的……”

“为什么?给我说清楚!”

“啊!”

康之加重施压在圭太脖子上的力道。

“你马上再给我开启送电!在负二十度的极寒中,没有暖气是要我们怎么活啊!”

“不、不过,电力会……发电机的效率在持续减弱……如果不集中到二楼的话……”

“只要将发电机修好不就得了!你不是工程师吗?”

“哇!”

康之奋力将圭太拖到通道上,并将他甩向墙壁。要被揍了!深信会被打的圭太闭眼以待。不过,铁拳并没有飞过来。

他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发现有个人将康之扬起的拳头给抓住。那是只男人的手,手腕虽纤细,但是力气却很大。

“这种话等你做过铲雪的工作后再来说吧,康之。”

“……什么?”

“英哥!”

声音的主人令圭太笑逐颜开。所谓的地狱里遇佛【注:地狱里遇佛:指危难时遇到意外的救助。】,就是指这种情况吧!

救世主对圭太报以浅笑。

他的身高比康之矮约十公分,整体的外表看起来纤弱,一眼看去会令人觉得他气弱力小,但是肌肉线条却相当发达,是个有着瘦马印象的男生。他的那张脸充满理智又不缺柔和,带点棕红色的长发系在颈后。穿的是与圭太同样的卡其色工作服,并外罩一件暗绿色的防寒衣。

“在摇来晃去的塔顶上铲冰雪,可是相当辛苦的呢!而且周遭永远都有暴风雪侵袭,每次维修结冻的螺旋桨都是我跟圭太去,你至少也要出一点力吧?既然你话那么多,至少该把要做的事都做完后再来谈啊!”

“啰嗦!你可没那种资格指使我!”

康之将被抓住的手甩开,并放开圭太。或许他考虑到以一对二是不智之举吧!

那名被称做英哥的男生手撑着腰,表情愕然。

“明明是你去指使圭太的啊!你给我听清楚,发电机性能减弱并不是圭太的错,因为我们这三年来不停地在使用它,它的寿命已尽,就算做紧急处理也未必修得好。而且这原本就是艘老船啊,已经算保养得宜了。你这时候来责怪圭太未免也太不公平了吧?而且,指示他切断送电的是里实姐,有什么不满的话,就找她说去。”

“吵死了!这艘船可是我的啊!我想怎么样不用你管!”

“这不是你的船,是属于公司的。”

“这公司是我的,所以这艘船也是属于我的!”

“无论是公司还是船,都不是个人的物品。而且就算我同意你的说法,最大的股东还是你父亲,并不是你。难道说,你已经办了遗产过户?”

“老爸……已经死了,老妈也一样。所以这些财产全都由我来继承,全都属于我的!”

“他们又不确定已经死亡。”

“一定是死了啦!已经两年了……怎么可能还活着。”

康之的音调下降,圭太也跟着垂下头。

如果父亲仍健在的话……圭太想着。如此一来,他就不会单方面地一直被康之欺负殴打。即使是在这种五穷六绝的情况下,也能够看得到些许希望。

“反正,这艘船的寿命已尽,今后只能自己骗自己地活下去。从今以后,电力的供给只对二楼!”

“王八蛋!谁准你决定的?”

“之前要找你讨论,你不是都没回应吗?我们已经知会过你很多次了。”

“我干嘛要听你们这种没用的人的话啊?”

“我也有同感。不过,如今已经没有别的路可选,只能够忍耐下去。我已空出一个房间,你们搬过来吧,这里可是很温暖的。”

康之没有搭理他,大步迈下阶梯。“怎么样?”从一楼传来一个女生的声音,同时也听见康之不屑地说:“没事啦,里莎,说是发电机寿命已尽、电力不足什么的。”

突然被人片面打断了他的蜜月,怪不得会生气啊!圭太忘了自己的立场,转而同情对方,不禁对他感到抱歉。

康之他们移至一楼住,是在一年半以前的事。这么说来,没想到那对情侣的性格竟如此契合。因为他们竟然能够在如此极限的状况下,一起度过这段煎熬的日子。

船上的人跟康之,与那个叫真田里莎的女生都处不来,而且当时在船上的人员比现在还多,因此二楼显得拥挤,所以并没有任何人反对他们搬到一楼去。反正再怎么样,都必须要有人去住一楼,这样刚好少了一个麻烦。虽然没有人说出口,但是心里想的应该都大同小异。因为具有暴力倾向的康之被周遭的人所嫌弃,所以在某种程度上,或许对双方而言都是最佳的选择。

然而,目前这艘船已经没有那些多余的资源了。

“真是的,该抱怨的是我们才对吧?每天都非得要跟那个家伙打照面不可。”英哥一脸苦笑地说。

铃挂英人是圭太次于父亲第二个尊敬的人,对圭太而言,他就如兄长一般重要。他们两人在大崩坏日之前感情便很好,而且连家都住得很近。英人有个叫做美阿的妹妹,圭太则有个叫做夕矢的弟弟,这四人简直就像亲兄弟姐妹般,相亲相爱地一同成长。

英人与康之同样十八岁,是个无所不知、聪明伶俐的青年。若没有那次的大崩坏,现在他一定已经进入一流的大学就读。这么一想,便令圭太更加替英人感到不值。

“情况如何?”英人探进空调设备室问道。

“唔……目前似乎没有什么问题。”

“冷气已经移走了吧?”

“因为若只使用暖气的话,电热器的效果会比较好。”

“是吧。”英人微笑着:“的确,冷气应该已无用武之地了。”

“而且,再怎么说……天气无论如何都不会变暖和了,放在这里只会碍事。”

“唔,这个电热器是圭太做的吧?很有用呢!”

英人从通风口下方看着电热器,之后身体一转,看向另一边。

圭太一被夸奖,就会感到很不好意思。圭太想着:这一点是遗传爸爸的吧?因为父亲是个典型的技术人员,对自己的工作充满自信与骄傲。

“嘿嘿……只是在镍铬电热线上接上电极而已,很简单的啦!”

“你哪来那么多的电热线?”

“我是将没在用的吹风机、焊接器什么的拆掉后再取出来的。”

“那温度调节要怎么做?自动恒温装置吗?”

“不是,是用定时器。”

“哦,是这个吗?”英人将系在电线中间,其貌不扬的金属块拿到手中。“不会是用闹钟改造的吧?哈哈哈!”

仔细一瞧,文字盘上还钉着几根钉子,时钟的长针也改变成具有弹性的金属板,短针及秒针则没有拿来使用。

“原来是这样啊!当这块板子及钉子接触时就能够通电,将ON、OFF的间隔用钉子的根数做调节的吧?用压或拉的方式——”英人点头赞许。

圭太害羞得搔着头说:“用自动恒温装置是不错,不过这样就很难调节温度了。若有万用温度控制盘的话,就可以不用这么难看的组合了。”

“别这么说,这办法很好呢!伯父若知道的话,一定也会替你感到骄傲的。”

“啊,唔……”

圭太又再次垂下头。英人拍拍沮丧的他说:“别那么悲观嘛,圭太。伯父不会这么容易就死去的。”

“也、也对。大家—应该都还活着吧?”

“嗯。”英太肯定地回答。不过在下一刻,他的表情又蒙上一层阴影。“……不好意思,其实还有一件事想要拜托你,因为人手不够……”

“……嗯,我知道。”圭太点头应允。

这个世界为什么会走到终结的地步,圭太对此一无所知。想必没有任何人能够清楚事情的真相。也许有人亲眼看见了那致命的一刻,但是那人如今也未必活着,结果导致真相仍陷在五里雾中。

总而言之,事情的开端是在欧洲,至少,在最后听到的收音机里是如此报导的。不晓得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因为核武爆炸抑或是生化武器肆虐:还是因为原子发电厂发生严重意外?不过,唯一能确定的是,因为某种东西造成了全世界的防卫系统群起而动。

一个防卫系统启动后,刺激了另一个防卫系统,被刺激的防卫系统又引发了另一个防卫系统,开启了一连串如恶梦般的连锁反应。

最后因军事卫星、大型原子弹道与飞弹潜水艇等射击的核子飞弹,造成世界各地的主要城市瞬间全数毁灭,战火也波及到各个地方城市。

拥有防核避难所的人,能够幸运地逃进那里,不过其他的人除了盲目地四处窜逃之外,别无他法。

圭太一家逃进了父亲所乘坐的渔船,编号二十七号翔泷丸。船上还有其他数十个家族的人,船上所有的人都是这艘船的所有者——水产加工公司的职员及其关系人士。虽然只是典型的中小企业,但是当初聚集在这里的人,多到连船舱都爆满了。

当时的日本,虽然有许多地方城市仍平安无事,不过社会系统秩序已彻底瓦解,大部分的地区都呈现无政府状态。抢夺掳掠到处横行,街上尽是不绝于耳的哭泣喊叫,这就是当时的日本——不对,是文明世界的景象。

时间已刻不容缓。他们如此判断,并立刻将屯积的粮食、医疗用品以及日常用品等杂货聚集起来,立刻出航。他们所要前往的目的地,是漂浮于太平洋上的海上基地——九号浮舰。从那里使用这个基地上的轨道电梯,上升至高度五百公里的轨道链上,接着就能利用梭子逃至月球表面上的城市,不过,这只不过是他们所描绘出来的漂亮蓝图……

这艘船上缺少的用品多不胜数,棺材即是其中一例。在如此混乱的状况中,根本没其他心力注意到这部分,不过仔细想想,那或许才是这艘船上最需要的东西——这艘船真的缺少了很多东西。

圭太低头俯视少年的遗体,茫然地想着这些事。

如枯木般干瘦的孩子,满脸痛苦地阖上双眼。由于没有棺材,只好将他横放在底部肮脏的浅塑胶箱中。少年虽然个头小,但是仍无法完全放入装鱼用的箱子里,所以膝盖以下被挤了出来。他手中握着一朵白花,象征着至少为他做过简单的葬礼;不过仔细一看,那白花也只是用纸扎的人造纸花罢了。

暴风雪无情地吹拂,原本的送葬词也被迫中断,圭太与英人互相使了眼色后,两人便将放着少年遗体的箱子,从剧烈摇晃的船身慢慢推向船外。

白色的花瓣翩翩起舞。

女人依依不舍地回头看,并低下头说:“英人和圭太,谢谢你们了。小俊一定也很感激你们的。”

“里实姐……”

三年前仍秾纤合度的她,如今已完全变了模样。短发、消瘦的脸颊,额头上也出现一条条深刻的皱纹。即使如此,藏在防寒衣兜帽中的她,依然笑容可掬。有些僵硬、勉强,且隐含心痛的微笑。

圭太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倒是英人先开了口:“别这么说,我们不算什么,倒是阳子她……”

“也对。”她点着头,哭肿的双眼如红宝石般鲜红。“我刚去看了一下,虽然已经稍微冷静下来,不过还是不能放着她不管……这样一来,阿姨们就没有自己的亲生孩子了,不过,我们都会把大家视为自己的小孩的。”

她转身返回船舱内。

狂风恣意妄为,白雪满天飞舞。

那一日,渔船不幸触礁,非季节性的暴风雨也来凑热闹。由于核武战争,导致四季的天候大乱。结果,他们无法顺利到达九号浮舰。

船上人满为患的住民也逐渐减少,如今只剩下几名人员。

圭太与英人回到房里时,夕矢及美阿正在用破烂的扑克牌,玩得不亦乐乎。

两人同时抬头。

“回来啦!”夕矢说。

“欢迎回来!”美阿也接着说。

圭太的弟弟才八岁,再加上个头娇小,所以是这船上最调皮的小朋友,每天都在船上到处跑来闹去,不过在葬礼举行期间,他又能很懂事的乖乖待着。

不过,夕矢似乎也待得无聊了,所以很快跑到圭太身边,冒出一堆“外面怎么样了?”或“下次我也可以帮忙吧?”之类的问题。

虽然死去的少年与夕矢是玩耍的同伴,但是他的悲伤似乎并没有持续太久。或许,这其实是他个人的情感表现?无论如何,这也太不正常了吧!圭太想。但是他能够体谅这也是无可奈何的,因为就算是自己的朋友,对于接二连三的葬礼也已经习惯了。在这般狂乱的世界中,那些应该有的正常感觉,就算变得麻木不仁,也不令人感到诧异。

圭太连回应的力气都没有,他勉勉强强对弟弟挥手后,连防寒衣都没脱下便直接走向自己的床铺。在窄小的房间里,勉为其难挤下两张上下铺的床,圭太的床是在右侧的上铺。

他爬上木制的小梯子,俯趴至床上。床铺硬邦邦的又小又臭,不过一闭上眼睛深呼吸,立刻能够感到体内的酸痛已经解除。这个房间相当暖和,与外头相比简直就是天堂。多亏有电热器啊,圭太孤芳自赏地想着。耗费的苦心终于有了成效,不过,这个乐园到底能持续多久?发电装置的效率持续减弱中,再这样下去,势必有一天连电力的供给都会成问题。这个房间,目前只是短暂的春天。

圭太闭起眼睛,脸朝下直接躺了下去,但是感觉到有人爬上床缘看着他,所以他又睁开眼,结果发现又是夕矢。

“哥哥,来玩嘛!”

夕矢一直吵要圭太陪他玩,一直紧关在这狭窄的房间中,也难免会觉得无聊,可惜不巧,圭太很多时候都呈现累瘫的状态。现在也一样,累得连一根指头部无法动弹,颈部以下有如铅块般沉重。

因为被吵得受不了,所以圭太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夕矢也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眼看兄弟俩就要吵架了。

“夕矢,圭太现在很累了,你先自己去一旁玩。”

“那,英哥哥,我们来玩吧?”

“好啊,要玩什么?”

幸好英人把夕矢给带走。圭太才觉得真拿那小子没办法时,这次换美阿进来探头探脑了。

美阿栗子色的长发飘啊飘,从她那鹅蛋形脸上一对大眼睛来看,便晓得美阿的个性乖巧稳重。虽然她比他大一岁,但是圭太并不这么认为。因为美阿总是傻里傻气,不太可靠,与她哥哥英人大不相同。不过,温柔且善解人意这一点,两兄妹倒是一模一样。

“圭太,上衣不脱掉的话,床单会被弄湿哦。”

“唔。”

圭太回答得敷衍,美阿更黏着他不放。

“喂,圭太啊——”

美阿用一只手捶着他。圭太对这点震动感觉很舒服,力道刚刚好,就跟按摩一样。

美阿是个朴素的女孩,身高比圭太稍矮,脸庞的话,圭太觉得她长得还满可爱的,不过从平常人的角度来看,应该属于大众脸吧!并没有特别引人注目的强烈魅力。个性成熟,连声音都不算甜美动人。

但是圭太就是喜欢这样子的她。美阿有颗温柔纤细的心,这点令他目眩神迷。圭太的双亲,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都是豪爽大方的性格,虽然周围的人也大都是这样,但是不知怎么的,圭太就是觉得她很特别。

“你还好吗?”

“咦?啊,唔。”

他仍躺在床上,抬头望着美阿。她虽然比三年前还消瘦,但是可爱的模样可一点都没减少。

“……我没事。还有,谢谢你的花,很漂亮哦。”

美阿用力地点着头。

飘舞在风中的白花,是美阿亲手做的。

没错,那些花真是漂亮,圭太回想着。因为有那些白花,葬礼才不至于太过寒酸;如果没有那些花,就只不过是把尸体推入海中罢了。是否像场正式的葬礼,全凭有没有那些白花的陪衬。就算只有一朵,就算那并不是真正的鲜花……

轮到自己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呢?只要一想到这里,他便感到惶惶不安。

暴风雨那天,父亲左手因高温而负伤。所以从那天以来,圭太就成为工程师父亲的左右手,一同解决船内技术性的问题。因此他对于机械方面的问题,大致有了详尽的了解,如今无论是零件、工具或电热器等简单的设备,都有办法亲手制作。

不过,这些花……关于花的折法,父亲并没有传授给他。

“我说啊……换我的时候也要拜托你了。只要小花就行了。”

美阿立刻气的眉毛往上吊:“干嘛说这种话啦!圭太死掉的话,连我也活不下去了啦……因为我对机械什么的一窍不通啊!”

“美姐还有英哥啊,不要紧的。”

“不过,我还是不喜欢这样。我要大家都在一起啊!而且你还有夕矢要照顾呢!”

“说的也是。”

圭太又再度阖上眼睛呢喃道:“……必须要活得长长久久才行。”

然而,这仍是遥不可及的梦想。这样的事情到底要重复多少次才肯罢休?每当风力发电的螺旋桨冻结时,在猛烈的暴风雪中,在巍峨的铁塔上,好几次都以为自己将从此魂断塔下,而只要一回船上又会被康之给缠上,如果说到偶尔会举行什么活动,那肯定就是某个人的葬礼……

这种情况下,未来根本毫无希望可期。再加上船身触礁,已经判断没办法修好了。

在这个终末世界的海面上,我们到底在做什么?难道只能束手无策,静静等待着最后的那一刻到来吗?

已经够了。

“如果……如果世界只剩下我们的话……”

“不可能的,至少月亮上一定还有人在啊!爸爸说过的,只要逃到月面都市【注:月面都市:意指月球表面上的城市,是以宇宙开发的前线基地为建构理念,目前日本正在探讨月面都市成立的可能性。】就一定能够得救。”

“……但是没人能保证,月面都市就一定安全。如果说那场大崩坏使得地球的防卫系统崩溃,说不定连月亮都受到攻击了。如果世界已经毁灭的话,那我们在这里还能做什么?若这只是迟早的问题,那我们无论再怎么垂死挣扎,都只是徒然啊!”

“不会没有用的啦!我们要永远在一起!我、哥哥、圭太,还有夕矢。绝对,绝绝对对要永远在一起哦!只要能在一起就什么都不怕了。不是吗?在一起的话就不会没有用,就能够一同欢笑一同哭泣。人不就是为了这些而出生的吗?我问你,难道不是吗?”

房间响起少女的抽泣声。

站在地上的英人与夕矢安静地不发一语。

“不好意思,美姐。我很累了,想稍微睡一下……”

圭太说完便不再说话。

没多久,深沉的黑暗便降临。

这天吃早餐的时候,船上发生了一点小争执。

他们一天只有早晚两餐,而且食物也都是干燥无味的紧急粮食。很多时候,只吃一些像是咸饼干或小面包配罐头等的粗食果腹。罐头全都是鱼罐头,再从各种的补给品来补充营养素。过去他们曾偶尔做做小点心什么的,不过早就全部吃光了。

虽然食物的量不多,而且均是一成不变的菜色,但是总比饿肚子来得好。船上并没有多余的东西可吃,这一点大家都心知肚明。大家一同吃着同样的东西,用同样的量填满肚子,有种连带感以及小小的幸福。在绝望色彩浓厚的船舱内,用餐时间可说是此处唯一温馨的团聚时刻。

过去原本是各自在自己的房间解决,不过由于人数减少,所以目前大家都一起在领导者里实的房间内用餐。她的房间很宽大,可以容纳所有人员。不过,唯独康之及里莎仍旧个别行动。

然而今天康之忽然提出要求,说要两倍的食物。

照往常规矩来里实房间领取配给的他,笑容满面,而且还大剌剌地提出这种无理要求。

“开什么玩笑?”英人立刻站起来驳斥:“大家同样在忍受饥饿,你难道不觉得丢脸吗?连正在成长的孩子们都拼命忍耐着。”

他指着没有力量,瘫坐在地上的孩子们。圭太也坐在其中。

然而,相对于激动莫名的英人,康之脸上却浮现一抹令人玩味的笑容。

“哎呀,干嘛突然站起来啊,你话也要听到最后嘛。我又不是每次都白白地讨架吵,是里莎啦,是那家伙希望能再多一点食物啊!”

“里莎?”

里实歪着头,一瞬间沉默来袭。

“……你这是什么意思?”英人问道。

“嘿嘿……是小孩啦,我们要生贝比了耶。因为里莎怀孕了,所以必须要多补充营养才行啊!两个生命,两人份的食物,应该没关系吧?我才不会乱要求东西呢。”

“怀孕……真的吗?里莎?”

对于里实的问题,躲在康之身后的少女,轻轻点头回答。真田里莎一直都是个模样苍白、容貌阴沉且个子瘦小的女孩。不多话,也不会想跟任何人说话,唯一让她敞开心房的人就是康之。那个暴力的家伙到底哪里好?这样将忧郁当衣服穿着走的少女,又哪一点吸引他?十二岁的圭太始终无法理解。

本来,仍是小孩子的他对于这种事一无所知也是理所当然,即使听到怀孕的事,他的脑海里也只是“啊,那就是说再不久就可以看到小贝比啰?”这种程度罢了。

不过,较年长的人可就不同了。英人及里实顿时神色凝重。

“会不会太快了……”

“哎呀,别这么说嘛。我们的确都还未成年,不过世界都变成这副德性了,现在这种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我会负责照顾里莎以及即将出生的小孩啦!”

“话不是这样说!”

“那—你想怎样?”

康之终于也火冒三丈。

“你们每一个家伙都愁眉苦脸的,这不是值得恭喜的事吗?难道你们不能表现开心一点祝福我们吗?刚死掉的已经不算人了,难道连要出生的也一样吗?”

“你也看过俊彦的尸体吧,还有阿明……”

英人转向屋内一角,一个少年横躺在那个角落。一个中年女性挨在他的枕边,轻拭着从少年额头冒出来的汗,她的气色同样憔悴不堪。

“这三年来,已经有二十六个小孩因同样的病状死亡。发高烧、流鼻血、贫血、手脚酸痛,皮肤苍白,最后还出现出血斑……”

“什、什么啊,你想吓唬我吗?正因为不想生病才更需要营养啊!”

“……那可是白血病的症状哦,你懂吗?就是血液的癌症。并不是摄取营养或足够休养便能预防的……从那天起,就不停下着雪,你晓得吗?由于那是由水蒸气所变成的雪,所以像是粉尘之类成为核子的物质,也必定会溶在里面,被卷入雪中的粉尘到底是什么,应该不难想象吧?肯定就是死灰呀!我们,正处于放射能源的风暴中,这三年来一直持续遭受轰炸……连能够怀孕这件事,本身就是个奇迹……虽然我不能够保证,但是生出来的小孩恐怕会不健全。”

这时,冷不防从生病的少年方向,传来女性啜泣的声音。

“你这混帐!你是在诅咒我的孩子吗?”

正当康之要抓住英人时,房里响起里实的声音。

“住手!你们两个都给我坐好,里莎也一样……食物的事我已经了解了。从今天起就给里莎两人份的食物吧!不过,事实上我有事想跟大家商量。”

里实环视着整个房间。

被刚切断的发光板所照射的暗淡房间里,船上的人员均已全数到齐。圭太、夕矢、英,美阿、康之与里莎,其他还有两名中年女性,以及另外两名少女,再加上一名病危的少年,共是十一个人。

“我正在想应该跟大家说才行,今天这个机会刚刚好。事实上,我们的食物已所剩无几再这样下去,也只能再撑四、五个月吧!”

全场鸦雀无声,圭太望向房间角落里层叠的瓦楞箱。

虽然瓦楞箱在少年眼里看起来仍然很多,但是那原本是多到连仓库都塞不进去的量,现在的确已经短少许多。当然,会发生这种情况也是必然的,因为他们只是不断地坐吃山空。

“必须再想点办法,话虽然这么说,却只剩一个办法可行。”里实说。

圭太察觉到她想说什么,不经意抢先发言。

“方舟?”

大家不约而同望向他。

所谓的“方舟”,指的是一艘偶尔通过附近近海的巨船。巨大到第二十七号翔泷丸根本无法与之比拟。他们搭的这艘船称之为冷冻搬运船,原本是远洋渔业中做为回收渔获的渔船。总吨数不到五百吨,然而若是方舟的话,估计最少不会低于七万吨以下。这是圭太从父亲那里得知的讯息,总而言之,那方舟肯定是艘庞然大船。

这艘方舟大约每隔三到四个月便会出现,而且在这附近停留二、三天。那时候,每隔几小时就会发出“哔哔哔”高分贝的电子音,仿佛是在招唤他们。

“对。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就算我或阳子不吃不喝,也无法节省多少食物,而且只要再待在这里,总有一天会到极限。粮食用尽之前,搞不好船身就会先行老化坏去,而且里莎若要生孩子,也必须搬到更好的环境才行。方舟上说不定还有医疗物资哦,若能拿到抗癌剂的话,阿明就……”

然而,英人却插着手直摇头说:“我认为不可能那么顺利,毕竟父亲他们没有一个人回来啊!”

“没错,他们说过没有联络我们就绝对不准过去,不过这两年来,会经过这附近的,很明显就只有这一艘船,我们已经没有其他的选择了。要搬过去,还是留下来?粮食已经所剩不多,这可是个期限哟!离那艘船上次过来的时间,已经过了两个半月。我想,这搞不好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

圭太他们当然不是只有纯粹观赏近在眼前航行的巨船而已,他们用尽了各种方法希望能取得联系。不过方舟只停在二、三公里处,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会靠过来,就只是偶尔发出电子音而已。

两年前,已经厌倦这种生活的大人们,决定乘坐这艘船的救生艇栘往方舟。想必他们也是预料到再这样下去,肯定会断炊吧?所以当时决定除了所有的孩子与两名女性外,全数的人都移至方舟上。

出发的当天,他们只留下“要去跟那艘船的船员商量”的话后,便在狂风暴雨的天气下出海。最后竟没有一个人回来,在那些人之中也包含了圭太的双亲。

另一方面,方舟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仍旧偶尔出现,停留几日后再离开。圭太他们期待亲人能够捎来讯息,所以每当方舟一出现,他们就待在无线电前,或者是聚集到船缘,轮流用双筒望远镜眺望,但是全都徒劳无功。

“应该要移过去。已经没时间犹豫了吧?因为再待下去,根本就毫无未来可言啊!”康之道。

“不过,搞不好我们一移过去,食物就会全被抢走,然后我们会被杀掉也说不定。你不觉得很奇怪吗?两年过去了,却没有半个人回来。”

“那么怕东怕西的,什么都无法开始嘛。若有个什么万一,只好跟他们奋战到底啰。我觉得与其坐以待毙,还不如跟那渺茫的可能性赌一把。唯一可确定的是,我们的船因触礁已经无法使用了,但是那艘船还可以航行啊。我就算要抢,也要把那艘船给抢过来。这是为了里莎,还有肚子里的孩子。”

康之与英人相互怒视。

“圭太你觉得呢?”里实问道。

“我、我啊——”圭太由于太过兴奋,不由得结巴起来:“我想去,方、方舟。搞不好可以见到爸爸他们!”

“我也是。”夕矢跟着附议。

“我也是。我担心爸爸他们。”美阿也投赞成票。

里实问了在场每个人的意见。结果,除了阿明跟阳子,全部的人都希望能移往方舟上。阿明因为高烧而无法回答,在一旁照料的阳子则表示“我想死在这艘船上”,看样子是反对迁移过去。

对于失去亲生孩子而沉落在失意谷底的她,拥有相同际遇的里实感同身受,开始一下子安慰她,一下子又大骂要她拿出勇气来。

“就这么决定了。”

望了一下阳子她们的模样,康之脸上带着胜利的骄傲,转了回来。

“这样的话,就只剩下你啰。”

“……我也不是说要反对,只是说要慎重其事才行。”英人咬牙切齿、不甘愿地回答。

圭太心中感到相当苦闷,没想到自己竟有站在康之这边的一天。但是唯有这件事他坚决到底,对于父母的思念之情日益高涨,连自己都无法再压抑下去了。像现在,圭太也因为担心他们而感到胸闷欲裂。

里实离开阳子,回到原来的座位上,加入大家。

“英人说的没错,应该要设想到所有的状况,还要进行万全的演练才行。就算只是迁移到方舟上,也是重大的任务。那么,从今天起就早早做准备吧!”

除了英人,每个人脸上的表情均雀跃不已。

“好!那我赶快来准备武器吧。圭太,研磨机借我。”

“啊——唔。”他对康之同意地点点头。

“那么,其他的人赶快打包行李,好随时可以迁移过去。英人帮我确认顺序与粮食的搬运。我想将那些搬到救生救生筏上,所以先移到容易运出去的地方。”

“好,我知道了。”

“圭太,就麻烦你准备救生艇了。”

“唔。”

圭太用力地点着头。

圭太听到背后的防水布被掀开的声音而回头看,是英人。

“血缘真是不争的事实啊,你这样子跟伯父还真像。”他笑着说。

圭太也报以微笑,再度回到准备工作。电力系统的确认已完毕,接着是驱动系统的检查。

“因为爸爸有告诫我——”圭太一边仔细检查螺旋桨轴,一边回应道:“这艘小船随时部有使用的可能,所以必须每天维修它。”

这艘可乘坐二十人的小型救生艇,外表看起来像颗杏仁。由强化玻璃及玻璃纤维制成的船顶,覆盖上半部,属于全天候型的救生艇,船身使用鲜艳的橘红二色。救生艇由两条钢铁所制成的铁臂勾住,垂吊下来。

“终于派上用场了呢!”

“唔。”

此处是翔泷丸的甲板。这一角被卸货用起重机所吊起来的淡蓝色防水布覆盖住,感觉有点像是马戏团的小屋,圭太脚下的小型油灯,火光晃动不停。

甲板仿佛被扭转一般上下跳动,不过这种程度的晃动并不会造成任何妨碍,圭太也早已习惯。

他来来回回地绕着救生艇,并到处看来看去,仔细检查。这艘小船是圭太的一个烦恼,因为这要花费他许多的精力与时间去维护保养。

油压汽缸内的油及轴心内的润滑油,一个不小心就有可能结冻。若冻结至中央部分,要溶化它至少也要花半天以上时间,这样就会大量消耗跟食物同等重要的珍贵燃料。齿轮或动力零件、燃料电池、氢气筒等的表面会立刻生锈,启动用电池也会常常消耗电力。若放着不管,肯定没几天就会动不了。因为这是艘耗费人心人力的老旧船艇,每日完善的照料绝对不可少。

“我在想,用这家伙搞不好连南半球都去得了。”

英人走到圭太身边,轻抚着小船的外缘表示。

“用这个?”圭太转头,满脸问号。“航距远可能会有问题,累积的氢气槽只需半天便会消耗一空了。况且这小船上也没有装载发电用的装备,虽然使用备用气筒还是有办法,但是这样的话又会过重。”

“并不需要特别用到引擎,只要随着水流飘流即可,相信只需花一个月就可以流到南半球。”

“不过这小船没办法忍受半点的狂风巨浪。从那天以来,海面一直很不平静,更没有一天是没有大浪的。老实说,我认为要去方舟那里就已经很吃力了,更别说去南半球了。”

“果然还是没办法哪!”

“……英哥,你那么讨厌要移到那艘船上吗?”

或许是因为内心深感愧疚,所以口气变得有些怯懦。

英人轻轻摇头说:“只是觉得有点受骗上当的感觉。那艘船真的太诡异了,大家都喊它方舟,我倒觉得它是艘幽灵船,因为它总是定期地通过这里不是吗?明明就有触礁的危险,但是却只是在一旁停靠,什么讯号也没传过来,只有发出类似警报声的吵杂电子音而已。而且,两年前移到那里去的父亲他们也音讯全无。”

“那是因为……出了什么差错吧。”

“应该有很多的方法可以联络到我们,不是吗?而且他们也拿着讯号枪跟油灯,可是竟然连警笛都听不到,未免也太奇怪了。我不认为他们只是单纯遇到麻烦而已,总觉得有股不祥的预感。”

“英哥……你真的觉得爸爸他们已经不在了吗?”

英人重新转向他,两手搭在圭太的肩上,掌心加强了力道说:“不是这样的!我相信爸妈他们一定都平安无事,而且我也是这么希望的啊!不过,圭太,不能将理想跟现实混为一谈。所谓的愿望,有时会误导人们的判断。像是塞任、罗蕾莱、丝凯拉【注:塞任:Siren。希腊神话中半人半鸟的女海妖,以歌声吸引水手并使船只遇难。罗蕾莱:Lorelei。德国文学及传说中的女妖。丝凯拉:Skylla。音译。希腊神话中,住在海峡的女妖怪,六头蛇身。】等等的传说……以前就存在许多设下陷阱诱人乘船的怪物,你能理解吗?所以人们要乘船之前,都必须非常地谨慎小心。我有美阿,而圭太你有夕矢,而且还有其他的孩子们,以及里实姐跟阳子姐,就连那个混蛋康之的孩子都需要保护,这些人都要由我们来守护啊!由我和圭太——阿姨她们两人都已经意志消沉了。康之跟里莎就别说了,美阿也未能担负重责大任,剩下的都是一群年幼无知的小孩子。我们一定要做些什么才行。为了带领大家往正确的方向前进,所以我们绝不能忽视眼前的现实啊!”

“不过……”

圭太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

“我觉得只靠这艘小船还是很勉强,就算假设能奇迹似的到达南半球,也无法再航行下去。如果只是跟着水流走,就算一辈子也到不了海上基地啊!而且……如果根本没有所谓的海上基地呢?没有人敢保证九号浮舰没受到波及不是吗?若是那艘方舟,或许就能够航行于这个世界上,去寻找安全的海上都市或岛屿了,不过这小船……”

他凝视着救生艇。

全长不到八公尺的小船,看起来就不太可靠。螺旋桨也很小,连引擎都只是跟身体差不多大的能量。这一切都只是非常时期的备用装置,要用这家伙做长途航行,怎么想都是天方夜谭。再加上目前的天候混乱,明明已经是七月,却仍如此寒冷。

“看来是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英人摊开两手,无奈地摇摇头。

圭太继续滔滔不绝地说下去:“当然,我也懂英哥的意思,不过我仍坚信爸妈他们仍活着。或许那艘船的任务是要汇集一些人,再将他们带到安全的地方去吧?搞不好爸爸他们比我们早一步先到了月面都市也说不定。世界上应该还有很多的人存活下来,就是为了帮助像我们一样,坐船逃出或逃入核武避难所的这些人。”

然而英人仍是静静地摇头,说了句“不可能”。

“你觉得父亲他们有可能把我们留下来,自顾自地逃到安全的地方去吗?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不过——”

“……不,就听你的吧,就照着圭太的话去做!”

英人仰望着救生艇。

“我可能是被胆小的风给吹到了。要用非常时期的小船,航行在狂风暴雨的远洋上,的确是自杀的行为。看来最后的结果是,我们的确没有其他的选择。”

他露出一抹落寞的微笑,从防寒衣内侧拿出了一个包裹,递给圭太。

“咦?这是?”

他拿起一看,竟然是食物。咸饼干跟小面包,还有奶油,这是刚刚晚餐的菜色。

“因为没什么食欲,所以给你吧!”

肚子咕噜作响,他吞下口水;然而,跟胃袋相反的,圭太的眼里浮现出美阿消瘦的身影。

“这……我不能接受。如果真的不要吃的话,就给美姐啊!”

“呵,你又不是康之,若不摄取足够营养的话,身体可是会累垮的。而且从现在开始,圭太可是要担重责大任了,必须要有力气才行。这不单是为我,也是为了美阿跟夕矢他们。不要露出这个表情嘛!因为我们都要靠你啊!快吃吧,不要被其他人看到了,从现在起也要小心不 能感冒了哦。”

英人走出防水布。

这是什么意思?圭太茫然地驻足不去。

是跟圭太合好?还是为了得到他的支持?倘若真是如此,用东西当诱饵,实在不像是英人会做的行为。事实上,他们的关系如亲兄弟一般,只需三言两语即可了然于心。现在,圭太自己对他是没有任何芥蒂的,想必英人也是一样的吧?还是说,他们两人的交情也不过跟其他人一样淡薄?

结果,他仍然理不出肯定的答案。可是,英人那落寞的笑容,一直盘旋在圭太的脑海中。

自从做了决定后,船上每日的气氛明显不同。众人的情绪显得异常高涨。

其实若冷静地思考一下,目前并不是允许乐观的情况,然而,这个“说不定”的情绪,倒不失为一剂强心针。甚至连终日郁郁寡欢的阳子,脸上都不时出现笑容。待在终日摇晃不已,且不时发出“吱”这种高分贝惨叫声的第二十七号翔泷丸上,全数人员均感到厌烦不已。若能到达方舟的话,便看得见未来,对于这个暗示,无论大人或小孩都干劲十足。

夕矢他们也设法帮忙忙不过来的圭太整理物资,结束后,又与美阿一同帮忙英人负责的行李。对于他们所做的,圭太与英人都只是笑笑,在心底感谢他们。从康之的房里传来用研磨机削磨金属的声音,从未停下来过。圭太除了要检查救生艇,也要与英人或里实等讨论有关搬迁顺序等事宜,因此忙得不可开交。

如此一来,他们很快就在极短的时间内,便将移师方舟的准备做完,剩下的就只要耐心等待方舟到来即可。

“过来,圭太。”

康之只要一闲下来,就以“排练”的名目硬拖着圭太到船舱。

他将长度约三十公分的铁管丢了出去,铁管弹在白雪覆盖一整面的白色船板上,发出卡啦的清脆响声。

当圭太捡起铁管并摆好姿势时,放置在船板上的油灯另一边,康之也摆好了同样的姿势。

“过来,我来教你这小子刀子的用法!”

本来这间房间是用来冷冻保存卸下来的鲔鱼,用裸露的钢筋及生锈的铁板简单地围起来,由于它的面宽与篮球场差不多,所以将它当作运动的空间也变得理所当然。天花板的高度也够高,但是由于这里没有暖气,所以相当寒冷。只要一下子不动,身体立刻冻得僵硬。若在平日,这个地方肯定没有人愿意踏进来一步。

“喂!你腰没有挺出来啊,这样要怎么把敌人杀死呢?”

康之将圭太出其不意的连续攻击轻易挥开,并当他是已到手的猎物,用力敲打对方的肩头。

呜哇!圭太被重重一击,跪倒在地,铁管在地上转动,发出卡啦卡啦的声音。

“捡起来!”

康之立刻发出严厉的咆哮。

“这可是有关你死我活的大事啊!不要给我慢吞吞的!”

圭太慌忙地拾起武器,再次站了起来。

“腰再放低一点!对,就是这样!对,没错!你站着不动的话,万一敌人攻击时会跳不高的,就像猛然扑向猎物的猫一样,要擅加利用身体的弹力啊!”

圭太两次、三次地朝向康之砍过来,或扑到他胸前,攻上段或以假动作攻下段。不过,圭太的攻击都被对方顺利防守住,反倒给了康之反击的机会,他每次都被康之狠狠修理一番。

这样的训练持续了数小时。

“呼呼……嗯……呼呼……”

圭太已经累得站不起来,精疲力尽——原本他就不擅与人打架。

由于吸了过多的冷空气,肺部疼痛不已,且因满头大汗使得视线一片模糊。

然而康之却连个大气都不喘一下。

“懂了吗?会被反击是因为你太快踩入对方的范围了。你的攻击一点气势都没有,若没有宁攻错勿放过的觉悟,是不可能打倒对方的!”

虽然他这么说,但是他们的实力原本就是天差地别;以身高来说,康之远远高了圭太近六十公分。一个是大人,一个是小孩,从一开始便已能够预料出谁输谁赢,圭太根本不可能有胜算。

即使如此,圭太仍未流下一滴泪。

他在上下剧烈震动的铁制船板上,奋力张开腿撑住。

“来,再来!再一次!”

圭太用全身的力量冲过去,不顾对方是否会还击而以身体全力攻击,然而康之却仍轻易地就闪过去。

错开后,他的背被狠狠一踢。

圭太跌趴在地上,模样甚是狼狈。

“你太天真了!要仔细看好对方的动作,等敌人的姿势改变后再攻击!来,再一次!”

圭太站了起来,再度向康之砍了过去。这次利用假动作击溃对方上半身后再刺过去,不过……

“太慢了!这样哪里攻击得到!”

“呜哇!”

同样轻松被闪过,圭太被康之的手肘撞得滚落地面。

“咳!呼呼……”

他两手撑着地面,调整气息后,立刻又被劈头大骂。

“马上给我站起来!你这样有几条命都不够!不要以为你是小孩子就可以那么天真!若万一需要战斗时,只有我跟英人两人,根本就不是敌人的对手!你也给我上场!这就是为了那一刻所做的训练呀!”

圭太用两手撑着站了起来。

“我知道。”圭太低声自语。

没错。他能忍受如此残酷、严格的训练,全都是为了这个原因。父母他们说不定被困在那艘方舟上,如果到时候他连作战的方法都一窍不通的话,那还有什么帮助可言?他厌恶这个样子。

圭太握紧铁管,肩膀激动地上下颤抖。

调整呼吸后,脑海中将眼前的康之假想成自己的敌人,形象逐渐膨胀,

父母正在那个地方,等待他们的救援。

绝不能输。绝对不能以“赢不了”这个理由,弃他们两人的性命于不顾。就算赢不了,也非赢不可。更何况,没有人能保证,那个可能在方舟上的敌人,其力量比康之还弱。所以绝不能永远当个胆小鬼。

绝对要打败他!

“呀—啊啊啊!”

圭太使出浑身力气朝康之正面猛烈一击,却被康之单手轻松接过,但是他又立刻往康之的身体、手、脸、腔骨连续猛烈攻击。

对于圭太连珠炮似的攻击,连善战的康之都不由得往后退。

“很好!就是这样子!对对,再来!再来!用力点!用力!攻击攻击攻击!”

“呀啊啊啊啊!呀!”

船舱里,手持铁管的两人互相打来打去,发出“锵锵锵”的高亢声音。

圭太与康之日以继夜地进行战斗训练;另一方面,除了阿明与阳子,整艘船的人员均日夜监守着茫茫大海。

其实,方舟在停泊时绝对会发出宏大的电子音,所以并不需要特别去监视,纯粹只是因为大家都压抑不住澎湃的心情。

圭太在排练结束之后,也同样加入监守的行列。从小而圆的舷窗用双筒望远镜远眺汹涌起伏的大海,只有在这样的等待时刻,才会不安地感到这艘船是否真会出现。

“还没来呢!”

站在圭太旁的美阿说着,她同样是手持双筒望远镜的姿势。

“唔……”

“这里的话看不到的啦,喂,我们去操舵室。”

美阿拉着圭太的手腕。

“好是好,不过,那一间很冷哦!”

“一下下的话不要紧啦。哪——快穿上外套。”

“在这里就可以了嘛。”

“这里窗户太小了啦,搞不好会看漏掉啊。那可是关系我们一生的事哦,关系着见不见得到爸爸和妈妈啊!”

“我知道啦!”

圭太一边笑着,手一边穿过防寒衣的袖子,并喃喃自语着,美姐真是爱瞎操心。美阿也穿着同样的衣服,不过很明显,大小并不合适。对她来说衣服太大了,一戴上兜帽,看起来就像是别种胖胖的生物一般。只要颜色不是脏脏的暗绿色,那身装扮实在很好笑。

“来,走吧!”

她牵着圭太的手步出房间。

操舵室位于通道最前方,打开两扇门就到了。

既幽深又寒冷,连呼吸都冻结成白色。虽然没有灯光,但是由于四周围都是窗户,所以有些许的亮光。此处不见任何的人影。

窗户的对面是一大片广阔的全景。

幽黑及横流的大海挑衅着广阔的天空,而站在海中的白色大浪,则是凶狠的獠牙,欲往天空咬去的海之獠牙。愤怒的海神那如轰雷般的海浪声,一味地轰炸附近方圆百里;但是,天空手持烈风利刃朝海面砍下,毫不留情地投下阵阵灰雪。

狂风也刮进翔泷丸的操舵室,玻璃窗卡嗒卡嗒地震动,从门窗来来去去的狂风,发出尖锐的咆哮。

圭太的手脚很快地冷得麻痹,像被人切得细碎般疼痛不已。

操舵室里有舵轮、回转仪罗盘、GPS、雷达侦测萤幕等各式各样复杂的装备。特别是在室内的一角,设置的大水槽占了大部分的位置,因此空间变得窄小。里头要待上五个人便已经很吃力,因此这两人自然而然地靠在一起。

“啊,好冷哦。”

“但是要忍耐,忍住啊,你是男孩子吧?”

“美姐明明也觉得很冷的。”

“冷是冷啊,不过哥哥和里实姐他们,也部为了工作在忍耐,才不会抱怨来抱怨去呢。”

圭太想,我也累瘫了啊,但是却没有说出口。夸耀自己的辛苦根本就于事无补。而且现在在这里,有美阿的温暖,光是这样便已经足够。

“那个水槽,很占地方呢。没有那个的话,就能放椅子了。”

“唔……”

圭太心情复杂地望着水槽。那是用一边约八十公分的玻璃所制成的立方体,原本放有淡绿色类似鱼精巢【注:鱼精巢:鱼的雄性生殖线。】的东西,不过,早已被他们吞进肚子里,目前里头空无一物。

“……爸爸很讨厌那台电脑。不过,机械是没有罪的,就只是爸爸跟社长的意见不合而已。”

“我也很讨厌那个,因为样子很恶心,是黄绿色的脑耶。”

“那没办法啊,为了在医疗现场时不至于弄混,所以才一定要染上颜色。老实说,我还真有点期待,那个电脑真的能够成长吗?或许我们能成为朋友也说不定。”

“不过那是海豚不是吗?”

圭太笑了。

“跟海豚的话就可以成为朋友了啊!不过那是在设计生物零件时,有参考到海豚的基因,并不是取出真的海豚脑,所以严格来说,那并不是海豚的脑哦。”

“什么啊,原来是这样。”

“那完全是人工的产物哟,这意思是说,那跟普通的机械一模一样呢,差就只差在那是有机体而已。”

“但是,为什么一定要用生物电脑呢?半导体的电脑不就已经很足够了吗?”

“范纽曼型【注:范纽曼型:Neumann-type computer。以电脑之父为名的电脑。】的电脑并没有学习的能力。”

“不是有AI跟专家系统什么的吗?”

“那只是将资讯储存起来而已。无论哪一种,都要有丰富的资料,但是处理那些资料的程式并没有改变,无法灵活变通的。生物电脑可就不同了,生物电脑是种会成长的电脑,能够依据情报做灵活的改变,就跟我们的头脑一样,愈使用它就会愈聪明,生物电脑就是这种电脑啊!”

“这样的话真是太好了,它没有变得太聪明。”

“为什么?”

“因为……它一定会觉得很恐怖吧,一想到自己会被杀的话。”

啊!圭太的表情顿时变得凝重。

“若跟我们的头脑有相同机能的话,不就也能感受到恐怖吗?连野兽、飞禽……不,甚至是昆虫也都会害怕被杀吧,更何况是海豚。”

“那跟生存本能一点关系都没有,那孩子有那种东西吗?”

“不管怎么样,幸好结果是这样。若对它有感情的话,圭太也会很痛苦吧?”

“这个嘛……是这样没错啦!”

若排除生物电脑是人工产物这一点,它其实很接近普通的头脑。因此,为了维持它的生命,必须持续喂饵。不过,在预测到粮食不足的这个非常时期,也就不可能还将食物分给没有用处的人工脑。再加上生物零件用的维修溶液,营养价值既高且美味,所以在船触礁时便已决定了这台电脑的命运。

但是,若能不吃它该有多好?圭太回想着。当时,大人们拿着大锅烹煮黄绿色脑时,圭太连看都不敢看。他当时感到很悲伤,从船舱边哭边跑,跑到居住区的母亲身边。它明明可以变成自己的朋友,但是,这船上的男性却主张将它给吃了。那种讨厌的感觉,那种愧疚感至今仍历历在目。感觉像是目击到人类在做不该做的事一样,父亲他们还若无其事地说:“大虽大,但是也没那么好吃啊!”

沉默不语。

圭太用双筒望远镜环视着四周海面。

窗外的景象依旧没变,方舟仍未出现。

天上的云以瞬息万变的态势强劲奔窜。

“……那孩子会感到害怕吗?当它的电源被切断,并中断投入营养剂时,会感觉到自己将被杀害吗?”

“这个嘛……”

“……还有其他以人类的头脑为蓝本的电脑吗?”

“应该没有了,那是被法律所禁止的,因为会牵连到禁止复制人类法【注:禁止复制人类法:CLONE禁止法。】。”

“是吗?那太好了,因为我想到了灵魂的事。我想说那孩子有灵魂吗?若是投胎成电脑的话,还能够顺利到天国去吗?圭太,你说呢?”

“不晓得。”圭太依然透过双筒望远镜凝视海面,摇头回答:“我也不太清楚,那是比它是否有自我还困难的问题。”

美阿靠在他屑上,这动作令圭太吃了一惊。她的脸颊是如此柔软,气息如此温暖香甜。

“美、美姐?”

“方舟,怎么都不来啊?”

“唔,唔。”

热血往头上窜,身体像被火烧着了一般:心脏就快要爆破,圭太突然想到,他跟美阿靠那么近还是生平头一道,而且只有两个人。

“对不起,圭太。”

“咦?”

他惊讶的回头,美阿一副无精打采的神情。

“我一点用处也没有,总是妨碍圭太跟哥哥。”

“没、没有这回事啦!”

他重新转向美阿。

“无论是多么厉害的引擎,只有引擎也还是不能动吧?所以还需要氢气、瓦斯等可以燃烧的东西。对我来说,那就是美姐、夕矢和大家。正因为有美姐和大家,我、英哥和里实才会这么拼命努力啊!才不会担心这担心那的!美姐的用处非常大哟。而且,我在这样的世界中没有变得灰心丧志,也是多亏有美姐呀。”

“谢谢你,圭太。”

“大家一起到月球去吧!和英哥、夕矢、爸爸和妈妈,大家一起去。去月球上,一起过着幸福的日子。”

“唔,说的也对。哎呀,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流眼泪了。”

她用手擦拭着脸颊。

“你还记得吗?方舟第一次出现的时候。”

“当然啊!”

当时船内从上到下发生很大的骚动,圭太回想着。

那刚好是在这艘翔泷丸触礁过后半年,大人口口声声说道:“救星来了!”高兴不已,将所有的光源全聚集到窗边,走到甲板上,挥舞着旗帜或大声叫喊,兴高采烈地敲打着船身。

圭太的父亲也兴奋的认为“这样就有救了”,母亲她们甚至流下了感激的泪水。因为大家都在因触礁而无法航行的船上惶惶度日,他们的兴奋之情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因此,当方舟离去时,失望的心情也更加倍。

“大家都怒气冲天呢!竟然弃受难者于不顾,真是太可恶了!连我爸他也气得火冒三丈哟!”

“嗯,的确是这样呢。伯父气到满脸通红,还说如果下次再出现,就要抓起来大骂一顿呢!”

美阿咯咯笑着。

圭太也觉得很好笑地微笑着。

“不过,还真的三个月后又出现了。所以爸爸他们又再度挥舞旗帜,对着无线电讲话,情绪激动得很。哈哈哈,他不久前才说要狠狠揍他们一顿的。”

两人捧腹笑了一阵子。

“哇哈哈!大人真的好奇怪哦!一定是没想到船还会再回来。”

“一定是在逞强啦,呵呵呵。”

“呵呵……可是,结果第二次也没去成。”

“唔,唔……”

声音的音调愈来愈低。

从那天起,方舟陆续来过几次,而大人们也渐渐不再那么热络。接着他们开始对方舟抱持着疑问,那究竟是什么?

“那时,大家都在谈论会不会是救生艇故障。这样的确就能说明,为什么船会一直出现了。”

“不过……那也不对啊。因为爸爸他们虽然到那船上了,却没有一个人回来。”

“美姐……”

她盯着大海,紧闭双唇不发一语。

圭太也再度面向大海。

那一天,当大人们出发数小时后,方舟便离开了。圭太他们甚至无法确认,大人们是否真的登上了方舟。海面波涛汹涌,也持续下着暴风雪,用双筒望远镜根本无法看清楚,连丝毫的联络都没有,只有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从那之后,大人们究竟怎么样了,即使到了今天,也没有人晓得。

“到底,那艘船是什么啊?”

“不晓得。我想只有到达那里,才有可能知道吧!”

“应该是……普通的船吧?”

普通的船。普通的船会在这个终末世界的海域上,定期巡逻吗?他不晓得美阿所指的“普通”是什么意思,但是圭太怎么想都觉得这艘船并不普通。话虽如此,为了不使美阿担心,他不想在这里将事实说出来。

他无可奈何,只好选择沉默,至于美阿则再度叨念着“不会来了吧”。

唔,圭太也含糊其词地回答。

海面依然波涛汹涌,雪依旧狂风乱舞。

圭太紧咬着唇。

每次都是这样,他内心暗忖。只要刻意去等待,就不会有任何人出现。父亲他们也一样,没有任何人回来。而且,只要犹豫该不该等下去时,就会接二连三发生不好的事情。像是世界末日、暴风雨、触礁,连我的人生也……一模一样。

“……总觉得,方舟不会就这样不来了吧?”

“没、没这回事啦!一定会来的。”

“因为每次都这样,我每次只要开始等待,就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

“不要这样想啦,圭太。那是你自己心理作用。因为人类都会把好的事忘记,只记得坏的事,所以你才有这样的错觉啊!”

“可是,像学校的考试也一样,只有在我觉得会的时候,才会考不好;打捧球时也一样,不管我多么努力,永远当不成正式选手,只能在一旁捡球……我的期待总是落空,我一定是在没被期待的星星下出生的。”

“没、没这种事啦!”

“是吗?”

“对啊!”美阿立刻回答他,但是随后又小声地说:“……我懂你的心情……因为我也是这样。不过……”过一会儿后,又保守的说:“现在一定要有信心才行。”

也对,圭太也点头肯定。

他们两人待在既狭窄又灰暗,还不时发出嘎吱声的操舵室中,眺望着大海,等待夜晚降临—两人相亲相爱地依偎在一起。

结果,这两人不好的预感并未成真。

决定迁徙的那天起大约三周后的傍晚,自飘下灰雪的那一端,方舟翩然出现。一如往常地,发出刺耳的电子声。

海面虽然依旧狂风骤雨,但是对他们来说这已经是家常便饭,所以不会造成任何问题。他们也使用了发光讯号等装置试着联系,但是方舟也一如往常地没有回应。

下决定的时刻终于来临。

里实主张要在今天入夜之前迁移过去,英人却提出要等到早晨来临再搬迁的意见,但是立刻被众人驳回。已经等不到明天了。大部分的人都认为一到黎明,方舟或许又会消失不见。

“方舟从来没有只停一晚就离开。”英人不愿妥协地表示,却仍以“但是没人保证这次也会一样”为由,被所有人打回票。

“……这样的话,就得要快一点了。”

最后他也只好少数服从多数。

“到日落之前,只剩几个小时。”

“对!大家动作快一点!”

听到里实的声音,除了阿明,全员均站了起来。

首先由圭太、里实、阳子、阿明和里莎乘坐救生艇,英人用甲板操作臂与锚机,将小艇降落至海面上,钢索仍系在上头。

接着,他将要放在救生筏上的两个货柜从甲板卸至海上。救生筏能够感受到水压而自动展开,从压缩筒喷出二氧化碳使之膨胀起来。救生筏的外观是以八角锥状的橘色帐篷,盖在正八角形的黑色橡胶船上。

就在圭太准备敔动救生艇之际,里实将两个救生筏系在小艇的后方,绑成一串。

接着从船的甲板上放下通道——那是用布制成的筒状通道,里实将通道出口接在救生筏的帐篷中,这样便能从船上将粮食等物资一个个落进来。救生筏底部是由能浮在水面上的气垫所制成,所以不用担心落下来的行李会损坏。况且,救生筏是用坚固且较厚的尼龙布料所制成,所以无论数量多少,都不用担心会被割破或刺破。

在波涛起伏的海上工作,其辛苦根本无法想像,不过由于事前已经决定好的顺序发挥了效果,所以进行间并没有发生太大的混乱。物资运送完后便轮到人类迁移过去的阶段,夕矢和三名少女或许是因为感到害怕而哭个不停,全部的人员都由康之帮忙进入通道中,一个接着一个,最后终于完成迁移的动作。这时,康之颇为自豪地对英人说:“怎样?”而英人则笑着回答:“对你有点另眼相看了。”

接着他们两人也立刻跳进通道中,掉落在救生筏后又移到救生艇上,里实则关上救生筏的钩扣。

“好了!”回到救生艇上的里实,对着坐在位子上等待的康之大声喊道:“接下来是最后的步骤,将全员全部搬移过去吧,船长!”

英人环视整艘船内。

船上规定的人数是二十人,实际坐进去的是十一人。虽然计算到座位会空一大半,但是由于有横躺的病人以及一部分的物资,所以并不会感到很宽。不对,应该说很窄,拥挤不堪。

“各位,系好救生衣,会晃得很厉害哦,要坐稳了。”

“已、已经开始在摇了。”

夕矢说着,或许因为晕船,所以他的脸色发青。美阿、静香和姬子三位少女肩并着肩,坐在角落不停颤抖着。

“救生筏呢?有固定好吗?”

“没问题,都已经绑好了。”小船后方传来里实的声音。

“要顾好不要让绳索松脱了,若卷进螺旋桨里可不得了。”

“快出发吧!否则连这艘小船都会触礁的!”康之喊道。

“嗯。”英人回答后,蹲到坐在驾驶员位置的圭太旁询问:“圭太,引擎如何?”

圭太点头回答:“没问题,运作良好哟。”

“有无异常?”

“没有。”

一会儿后,英人终于喊出启程宣言。

“……很好。那么出发吧!放掉铁链!”

“了解。放掉铁链,朝方舟前进!”

圭太附和,并拉着座位两旁的小型控制杆。

放掉系在救生艇前后的铁链后,小船立刻因为失去固定的力量而猛烈摇晃,女孩子们害怕得尖叫连连。

圭太立刻提高引擎的马力,放舵,第二十七号翔泷丸逐渐变得愈来愈小。

“那……我们就要跟那艘船永别了。”

那艘并没有美好回忆的船,对圭太来说,却是渗满了父亲每一滴血汗的地方,内心不禁感到些许惆怅怅。

“嗯。”

或许是察觉到了圭太的心情,英人也微微点头。

救生艇宛如木头及落叶般,被海浪与狂风要着玩。每隔几秒就会一下子—像是出现在数层楼高的大楼天边,再快速落到谷底。每当这个时候,美阿三人组就会大声尖叫,却又因为被英人大骂“不闭嘴的话就剪掉舌头哦”而立刻乖乖安静下来。不过,她们会乖乖安静,并不是因为被英人责骂,而是因为晕船。夕矢一直低着头,其他人也安静不语。

圭太并没有余力查看船内的状况,此时他正满头大汗地操作救生艇。

因为每隔几秒就会有类似一座小山似的大浪,从前后左右出其不意地向他们扑来。狂风大作的暴风雨吹拂的方向变化莫测,白浪的前端被风吹起了阵阵浪花。抬头一看,被厚重云层所覆盖的天空一片灰暗,雪及冰雹像发了疯似的满天乱飘。

这就是所谓的暴风雨吗?圭太对此感到不寒而栗,完全摸不清楚方向,到底该驶向何处才妥当?

除此之外,由于救生筏载了整船的物资所以变得很重,因此完全前进不了,航行就像是在跟海浪拔河般辛苦。

“不行!”圭太不由得放声大叫:“我们会漂走的!不是因为这小船的力量不够,而是因为被救生筏拖住了,所以根本无法逆着浪潮航行。”

越过一个大浪后,紧接着又一个大浪袭来,接连不断。

“再这样下去我们会翻船的!英哥,必须要放弃救生筏啊!”

“冷静,圭太!绝不能在这里放掉重要的食物!”

“可是!”

“拉起舵!”

“咦?”

“这样的狂风大浪,最短的路程恐怕行不通了,要驶向上风处,由船首转进去。”

“不、不过,往上风处的话……”

他绝望地看着船外,到处都是漩涡。

“拉起舵!圭太!往左,往左走!”

“了、了解。”

说不定英人摸得清整个形势,也清楚方舟的位置,所以圭太决定依照他的指示行动。

波澜万丈的海面上,要小小的救生艇笔直航行根本不可能。而且只要前进一点就被救生筏给拖住,前进一点就被救生筏给拖住,一直不断地重复这状况。在没有标的物的汪洋大海上,根本搞不清楚自己的位置。那心境就跟不停跑在轮子上的老鼠相同,无论跑了多久始终无法前进。

这样混乱的状态持续了好几个小时。

原本只是昏暗的四周,开始变得更加黑暗,夜晚正准备降临。

“不行!完全无法前进!果然还是被救生筏给拖住了!”

“冷静点!”

“可是,燃料已经……”

圭太望着手边的仪表板,由于此刻马力全开,指针正不断往下掉。

“船的确有在前进!放心吧,还差一点点。”

身边的英人大喊,几乎不输给风浪的呼啸。他目前并没有坐在座位上,而是紧握着驾驶员位置上的杆子,蹲在座位两旁的通道上。

“再这样下去……果然还是需要预备的氢气筒!只好再回去翔泷丸了。”

“已经回不去了!如此恶劣的天候下,容易因触礁而导致船身破裂,相当危险!而且若再载预备的氢气筒的话,船就会失去平衡,立刻翻覆的!我们现在只有前进一途了!”

“可是燃料只剩下一半。”

“绝不能扔掉任何粮食!如果放弃那些的话,我们就失去了交涉的王牌。”

“交涉?”他不禁忘了操舵转过头去

“没错!”英人点头回应:“虽然我不晓得在船上的是什么人,但是绝不会没有任何要求就接纳我们!所以我们只能以粮食做诱饵进行交涉,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路可走!”

“那、那么爸爸他们!爸爸他们没有带任何食物过去啊!”

“不要想别的!现在只能集中在当下的事情上!”

“呜哇!”

一个侧浪打过来,船身受到剧烈晃动。

圭太死命地重新站稳。

挡风玻璃一片白蒙蒙,再也看不清楚,那是冰,附着到挡风玻璃的水分开始结冻了。王八蛋,圭太简直快哭了。怎么又发生这种事啊!

“不行!几乎已经看不见了……眼前一片模糊。”

不过旁边立刻传来强而有力的声音。

“没关系!从这边就看得到。”

他转过去,看到英人从旁边的窗户,侧着身体确认外面的情况。

“圭太?回旋窗呢?没在转哦!”

回旋窗是镶在挡风玻璃中央,圆型类似轮子的东西。马达可将轮子内部的玻璃仮做高速转动,这样就可以利用离心力将水滴吹走以确保视线清晰,原本理应如此……

“已经结冻了。”他声泪俱下地说:“因为这不是寒地装置,所以电热器无法藏在里头,眼前已经完全看不见了!方舟到底在哪里啊?”

小艇内突然刮起狂风呼啸的声音。难道是船身破了吗?圭太感到害怕,但是那其实是因为英人将船的侧门打开,所以狂风才穿了进来。英人不在乎自己已经全身湿透,仍将上半身采出船外。

“英哥!危险!被甩出去就死定啦!”

“没关系!我用绳索绑住了……OK!虽然只有一点点,但是似乎正慢慢地往船首前进,不过开始偏离了哦!快将舵往内向右转!这样就可接近平行了!”

“可是英哥,燃料只剩下四分之一!”

“别慌,圭太!回舵!你切太过去了!这样会开始漂流啊!只要稍微往右切一点点就可以了。”

“不过,再这样下去,到达方舟之前就会……”

“不要紧,就快进到方舟的阴影里了。风和浪都已减弱,此刻若慌了手脚,可就前功尽弃了!圭太,冷静点,必须找出活路。”

圭太曾经一度怀疑,英人是不是故意让救生艇失败的。如果无法顺利到达方舟的话,小艇就只好随着浪潮飘流了,这样就能够照着他的希望走……

笨蛋!他用力摇头,英人才不会使用这么卑鄙的手段呢。他若说只有这个方法可行,就只有这个办法,要相信他然后全力以赴。

圭太一边与海浪战斗,一边操纵着舵。大浪从右方来袭便往右,从左方来袭时便往左,并放开舵,跟着大浪往高山深谷去。必须专心地避开侧浪并确保自己的方位,有时整艘船都被海浪所吞没,一旦浮出海面,眼前又有一波大浪在伺机而动。

驾驶员的座位不断地上下左右扭动,圭太握着方向盘的双手一直在冒汗。引擎的咆哮声,宛如临终时的痛苦呐喊。

加油!加油!圭太低声激励自己。加油!加油!加油……

虽然好几次小船几乎快要翻覆,但是救生艇至今仍持续航行。

突然,船内喧闹起来,分不清是尖叫还是欢呼声。

圭太转过头去,他在浪与浪之间看见一个巨大的黑块,在灰暗之中只看得见类似高山的轮廓。

看来那似乎就是方舟。

他遵照英人的指示,稍微减缓引擎马力。救生艇以随波逐流的姿态,慢慢地挨近巨船。

一进入到船的影翳中,风浪果然变得较平缓。

“呼……呼……”

“干的好!圭太,就照着这样子前进,先找到能钩上钩子的地方吧!康之,快去准备。”

康之扛着前端系着大钩的绳索,从船后方走过来。他没有说任何话,圭太以为他可能是晕船,真不愧是康之,连个难过的样子都不表现出来。他与英人两人一同采向门外。

另一方面,圭太已经没有晕船的现象,但是全身累得气力尽失,就像是被丢到陆地上的水母一样,瘫软在控船用的方向盘上。

从这里抬头望去,越过船顶就可看到方舟的船缘高耸入天。究竟有几公尺呢?这样靠近一看,发现船体并非黑色而是暗灰色。上头似乎有写着字,但是周围一片漆黑,再加上是灰底黑字,所以看不出来写的是什么。既然文字是黑色,说不定船体原本是白色的?

圭太眯着眼睛凝视着那些大字。

“铁……达尼……亚?”

应该是船名吧?

船身的旁边垂吊着一个深红色生了锈的巨大铁锚。

这时康之的喊叫声从外面乘风而来。

“不行,风势太强,根本没办法到达甲板!”

“圭太,让我们直接转进船尾的方向!”

“燃料已经没有了哦!若这次再下去,就不可能到前面去了。”

“我知道!你照我说的做就是了!这是最后一个机会。”

遵照英人的指示,圭太催紧了引擎的马力,小船缓缓地飘流至船尾的方向。一边往旁边驶去,一边操纵着船。

然而,这艘方舟实在太庞大,总长度应该有三百公尺左右,所以一直都看不见船尾。正当圭太开始感到不安时,眼前终于出现了一个类似的轮廓。

“喂,喂,你看那个!是舷梯啊!舷梯放下来了哦!”

康之兴奋地大叫。

英人手中手电筒的光,的确照出了从海上直接连到甲板的细长阶梯。应该是伸缩式的吧?虽然做得有些粗糙,但是那的确是不折不扣的舷梯。

“什么……”

英人也惊讶万分。

“一定是发现到我们正在接近!太好了!有救啦!”

“可是……不、不能再犹豫了。圭太,将小船驶向那个阶梯!”

“了、了解!”

圭太握紧方向盘。

虽然一边操纵着救生艇,但是他脑海中仍塞满一大堆的疑问。既然发现到我们,为何都不回应?

小船终于与方舟接舷,英人与康之用连接用绳索固定住救生艇。圭太也切掉引擎,出外查看。方舟莫名地安静。

“果然很诡异。”英人用手电筒照着舷梯的前头,边说道:“竟然没见到半点人影。”

“啊,一定是因为太冷了,所以没有人会想到外头来,没什么奇怪的啦!那个不重要,还不赶快把行李物资都搬上去。”康之指示。

“在那之前,先看一下情况。”

“喂喂,干嘛要那么慎重啊!都已经特地放下舷梯了,不管船上的人到底是谁,至少对我们没有抱持敌意吧?而且,不管走哪条路,都已经无法再回到翔泷丸了。反正迟早都要迁过去,唉呀——都一样啦!让我们喘一口气之后再去查探也不迟吧?”

“……我有不祥的预感。圭太,不好意思,要再拜托你一件事。请确认一下甲板及船内的状况,大概就可以了。”

“嗯,我知道了。”

圭太跑了出去,奔上舷梯。简直跟刚刚精疲力竭的模样呈反比,有某种不可思议的力量,正在体内奔窜。

(爸爸妈妈就在那上面!)

圭太不一会儿工夫便到达甲板。

虽然说是甲板,但是这艘船的甲板却像通路一般,狭窄细长;地板面积几乎跟耸立在眼前的高楼大厦一样;最尾部的地方,已冻结成冰的大游泳也冰冷地横躺在那里。

甲板上虽然积着一层薄雪,但是他放眼一看,却没有发现任何足迹。

“有人吗?有没有人在?”

他两手遮住嘴边放声大喊。然而,除了呼啸而过的风声之外,什么也听不见。

也许就跟康之所说的一样,因为天气太冷所以大家都待在船内吧!如此暗忖的圭太,打开了旁边的门,发出了铰链生锈的声音,船内漆黑一片。

应该要拿着手电筒的,圭太虽然感到懊恼,却仍直视着里头。并没有任何动态的影子。

“有人在吗?爸爸!妈妈!”

没有任何回应,只听见微弱的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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