淹没视野乱舞的数字。
如雨般滂沱降下的电子暗号(Code)。
漆黑的背景当中,发出七色光芒的无数文字群体目不暇给地飞驰而过。
……啊啊,又是这个梦,
(……啊啊,又是这个梦。)
见过无数次的相同梦境。抱持过无数次的相同感想。
在睁开眼睛后就会从记忆中流逝的梦中,不知何故,大脑却能够鲜明地想起这是过去曾经做过的梦。然后,也会回想起紧接着现身的一个男人……
「……!」
正如所料,一个男人像电影的倒叙手法般,浮现在无机的光景当中。
那个男的正在死命喊着某些话。
身穿白袍,一头乱发的男人神情狂乱地伸手向前,声嘶力竭地大声喊叫。
但是,我听不见。我什么……,都听不见。
每次都是这样。男人的话语传不进我的耳里。
只知道他正在喊着某些话。
仅止于此。
就只是这样。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每当我看到这幕光景,我的胸口便一阵痛楚。
(我忘记了一些事情。)
同一个梦境重复了这么多次,我当然也能明白。
对,我忘记了一些事情。只是,我不知道我忘了什么。
我究竟忘了什么……。怎么样就是想不起来。
所以,我决定观察。每当做这个梦的时候,我就仔细观察,不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我的个性就是遇到疑问一定要追根究底。
遇到疑问就要找出答案,有任何疑点都要查个水落石出。这就是找这个人的本质。
至少无论是我自己或是其他人,都是这样看我的。
所以,我要凝神细看。
一心专注地……
于是,最近我终于有了一些发现。
其实,我是到了最近才发现男人身穿白袍。受到梦境特有的朦胧感影响,一头乱糟糟的头发也是这几次做梦才看清楚的。
而这一次,我想仔细观察,看出男人在说什么。在喊什么。
当然,我是听不见他说话的。
不过人在说话的时候,嘴巴会随着做出不同的动作。在大多数场合下,不同的母音会影响嘴唇的开闭,细小的发音差异则是会让下颚产生不同的动作。
这种技术一般称为读唇术,不过就算不会读唇,大多数人在听别人说话时,同时也会以眼睛确认对方的嘴唇动作,藉此在无意识当中,更为正确地处理从耳朵传进来的声音资讯。
这次我所做的,基本上也差不多是这样。
集中精神仔细观察,睁大眼睛「听清楚」无声的叫喊。
Ch……
「Ch?」
Chris……
「咦!?」
当我看出男人的唇形时,不禁有些讶异,皱起了眉头。
「为什么……。他会知道我的名字?」
不由得喃喃自语。
Chris……,牧濑红莉栖。
对,男人所呼唤的名字,不是别人,就是我的名字。
「到底,发生过什么事……?」
在梦中,一名男子死命地呼唤着我的名字。一般来说,我必然是梦见了过去经验过的记忆。然而,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明明没有印象……,不知为何……,却难以自拔地。
「为什么,我的胸口会这么痛……?」
我按着疼痛的胸口自问自答。还没得到答案,男人又继续喊叫:
Christi……
「咦,不是在叫我的名字?」
我睁大了眼睛。男人本来应该在呼唤我的名字的。
可是,他嘴唇的动作却还没有停止。为什么?
Christina!
当我看清楚男人的唇形时,我心中一股无可压抑的感情涌上来。遏止不住的激动情绪迫使我做出了行动,我任由自己受到感情所驱使,不顾一切地大叫:
「我说过了!不要加蒂娜————!!」
☆
「我说过了!不要加蒂娜————!!」
大声喊叫的同时,上半身一翻身坐起,我从睡梦中醒来了。
「我真是受不了你这个人!搞什么飞机嘛!这又是什么催泪GAME!?把我胸口的痛楚还来————!!」
爆发的情绪尚未平息,我大吼大叫了一阵,大口喘气,肩膀上下起伏。感觉到自己的情绪随着每一次怒吼而渐渐恢复稳定。
「呼……咦?」
我转头左右张望,这里是我住了一阵子的饭店的床上。
我——牧濑红莉栖坐在床上,紧握着被单,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自己刚起床的昏沉脑袋。
「奇怪?为什么……梦……好像哪里不太对劲?」
嗯——我发出苦恼的呻吟,试着回想起刚才梦见的梦境。然而记忆就像被斩断了一样,从梦中清醒的头脑不愿意存取那段记忆。
「想不起来……我明明记得有件事令我很在意的……」
我一面喃喃自语,一面将视线移向手机的时间显示。
2010/07/28 09:27
看来正好到了该起床的时间了。
「想不起来就没办法了。」
我再度呼出一口气,掀开盖在身上的被单,从床上爬起来。虽然好久没回日本了,不过可没有时间悠悠哉哉地睡懒觉。我得赶紧准备,给自己充裕的时间行动。
我边走边褪去身上衣物,往淋浴间走去。然后扭开水龙头,让流出的热水淋在身上,脑内开始确认今天的预定行程。
对。
不久之前,我目前所属的美国Victor Condoria大学脑科学研究所接到ATF(AkihabaraTechno Forum)的请求,希望能请我们针对时光机进行演讲。从某种意味来说,他们可以说是完全找错对象了,
到底是谁出的馊主意,竟然找上脑科学专家开班授课,讲解时光机这种物理学的思考实验?这就好比因为都是用火的,所以找一个厨师到高楼大厦建设工地熔接钢筋一样,太强人所难了。
不过,ATF似乎就是想找门外汉来进行这场演讲。也就是说,到目前为止时光机都无法脱离思考实验的范畴,为了更进一步阐明它的存在,他们认为需要一点柔软的想像力与思考方式的转换。
这么一想,找脑科学家作为这次的人选,似乎也就不难理解。
但是,忙于自身研究的科学家不可能因为这样就抛下一切横断太平洋,也不可能自告奋勇成为主讲人。
刚开始,我想研究所应该是打算回绝这项邀请的。然而,他们想起了一个人。那就是从日本前往美国留学之后,就几乎没回过祖国的我。
我的指导教授是这么说的:
「Chris。我知道你很勤奋,但你有点太拚了。你应该回故乡放松一下身心。」
的确,那时候我的实验与研究正好告一段落。
但是要说日本是我的故乡未免牵强,那里没有我可以回去的家。在我决定留学时,妈妈也陪着我一起旅居海外,所以我现在的家反而是在美国。
所以,要不是有那一封信,我是不会回来日本的。
对,要不是有那一封信改变了我的心意……
只要我决定接下这份工作,ATF的工作条件可以说是再好也不过了。不只是来回旅费,对方甚至愿意负担我滞日时的费用,也愿意介绍我与这边的大学进行交流。
「若不是知道内情,还真的会怀疑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蹊跷呢……」
听见自己轻轻笑了一声。
看来我似乎有些兴奋。
扭转水龙头停止淋浴,然后直接开始打理仪容。也不忘洒上研究员前辈推荐的淡香香水。前辈说这是为了颠覆「研究人员=蓬头垢面」这种刻板印象的小撇步。
然后,穿上曾经短暂就学的菖蒲院女子学园的制服。就在不久之前,由于妈妈对我的短暂回国面有难色,为了让她同意,我才以反向留学的名义暂时就读这所学校。
旅行中不能带太多衣服,遇到这种时候,缝纫坚固、耐穿的制服就能派上用场了。不过这件制服已经被我改造了不少地方,跟原本的造形不太一样就是了……
「好,一切搞定。」
说完,看了看镜中的自己。我不会因为要面对群众就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但也不能显得邋里邋遢。这样会让研究所与请我来演讲的ATF脸上无光的。
最后,打开手机,开放网页确认预定时间与地点。
「12:00……,秋叶原站前的无线电馆,好。」
我自言自语,然后拿起装着论文的文件袋,打开房门。
心中怀抱着一丝期待。今天,某些事物将会有所改变……
☆
好热。
走出饭店外一步,踏上本乡通的瞬间,贯穿身体的阳光与蒸腾的热气立刻迎面袭来。
「不愧是……,热岛现象的发源地。」
这附近应该有一条河川,不过照这样看来,小小河川是解救不了这种酷暑了。我不禁在脑中模拟起河风与草木的降温效果,以及与目前气温之间的相关性。
「真是令人难以置信的热浪……」
对于这个大热天,我除了惊讶还是惊讶。这两个星期,我已经惊讶了不知道多少次了。
我早就听说日本的夏天非常炎热,而且我自己以前也是住在日本的。我也在日本待过一段时间,只是不是在夏天最热的时候。已经好久没有在七月下旬到八月之间,来到东京都内的中心地带了。
好热。
我怀抱着一成不变的感想,右手边沿着东京医科齿科大学,步下汤岛坂。再往前走一点,右手边就是汤岛圣堂,左手边则可以看到神田明神的神社入口。
当我看到神社入口处带些绿色的鸟居时,忽然想起有个前辈托我买这间神社的护身符。
「那个前辈明明是Victor Condoria大学脑科学研究所的人员,竟然还会相信鬼神之说呢。」
根据他的说法,日本似乎供奉着许多湿婆神。祂是印度的破坏与创造之神。前辈说神田明神也是湿婆神之一,对日本人来说,大黑天或是不动明王或许是比较熟悉的称呼。
当然,在美国,有很多人对于信仰与科学的共存不抱持任何异议。我的这位前辈也是其中一人。在欧美文化当中,科学的起源来自于人们希望深入「了解」主创造的世界,因此科学与信仰和谐共处,在美国并非甚么稀奇的现象。
但是,虽然在美国居住了这么长的一段时间,我仍然无法完全理解这种概念。我想我与他们最大的不同处,就在于我只懂得道理,而不了解拥有信仰是怎么一回事吧。
他们的信仰跟我所想像的不同,是一种在生活中根深蒂固的思想。我觉得美国的信仰,以日本来说比较接近「传统」之类的概念。这种概念的中心,如果是基督教就是天主,回教就是阿拉。
如果是日本的话,概念的中心可能会是家庭、乡下的神社,或是学生们聚集的学校这些可供众人逗留、交流的地点吧。虽然我的感觉无法把它当成一种信仰,但他们是这样说的。
拥有某种对自己来说举足轻重,足以成为自己判断价值之基准的「事物」,大概就是所谓的信仰吧。
这种信仰越是坚定,一个人在判断价值时就越不会产生动摇。因为心中有所依靠,所以才不会迷失方向。
「在辩论的时候,真的会有这种感觉呢……」
我都不记得有多少次被前辈们辩驳得举手投降了。
当然,只是一味地盲从某种思想,是无法前进的。
心中的依靠毕竟只是依靠,让依靠成为坚定的磐石,其上再累积自己的才干与努力,才能有所成就。拥有信念很重要,但不是一切。
不过,即使如此,有时候我还是会有点羡慕他们。
我有自觉。
从小,我就拥有许多的「礼物(Gift)」。对,名为天赋的礼物。
别人告诉我,我好像从两岁起就已经会加法了。出于一些原因,我也从小就对物理学以及其他领域抱持了浓厚的兴趣。
神童、天才儿童,这些称呼我都听惯了,我也马上就察觉到,自己与他人之间有一层隔阂。我想,这层隔阂恐怕来自于嫉妒或自卑感。
这层隔阂让我烦不胜烦,我自己选择远离那些人,于学校一再跳级。
于是,在这样的状况下,我交不到任何一个朋友,所以现在我虽然有同僚与前辈,但我不知道他们算不算是朋友。
——不过如果我说出口,他们一定会哭着抗议吧……
我没有坚定的信念。
这是我得到名为天赋的礼物,所付出的代价。
我有自觉。
不过,我从不因此感到自卑。也许这是我的弱点,但总有一天,我会用努力来弥补它。
就是因为如此,我才会来到日本。
不久之前收到的一封信。
那封信让我得到了我缺少的「坚定的信念」。
不,应该说我想这封信能让我「取回」失去的事物。
「坚定的信念」——爸爸与我之间的羁绊。
☆
牧濑章一。
这是我爸爸的名字。
并且,也是今天在我正要前往的秋叶原无线电馆八楼举行「时光机开发成功记者会」的人,中鉢博士的本名。
关于「中鉢博士」这个爸爸的艺名,老实说,我不是很了解。只不过,至少以我在网路上搜寻的结果而言,并没有甚么好评价。
在我经常浏览的日本发源巨大匿名讨论板「@ch」也是一样,虽然有开专用的讨论串,但没有什么正面意见。
至于我自己,更是有七年没见到爸爸了。
小时候,我一心只想得到身为科学家的爸爸称赞,为了读懂爸爸的论文,拚了命地学习物理。幸好我有这个资质,而且只要能得到爸爸称赞,要我念多少书我都愿意。
……可是,我失败了。
我满脑子只顾着读懂爸爸的论文,在不知不觉中,却完全推翻了爸爸提倡的理论。
七年前我的生日那一天。爸爸看了我写的论文心得,怒不可遏地说:
「你满意了吗?七岁就把我的论文全盘否定,你满意了吗!?太离谱了!!」
我从来没看过爸爸那么生气。
不,也许不是这样。
我想那时候发生的事也许只是决定性的一击,我们父女之间的关系早就变得越来越僵了。
但我却对此浑然不觉。
我以为只要天真地努力念书,就能得到称赞了。
然而,事情不是我想的那样。
我好伤心、好害怕……不知道该怎么办。
自从那时候起,我跟爸爸的关系就决裂了……
所以,这七年来,我想我一直在追寻着爸爸的背影。虽然我有预感自己再也无法见到爸爸了。
不过,事情出乎我所料。
爸爸寄来了一封信。内容是这场「时光机开发成功记者会」的邀请函。
「我一定会完成被你否定的时光机,让你知道我的厉害!」
七年前的那一刻,爸爸是这样说的。
现在回想起来,爸爸写的论文几乎都是关于时光机的。爸爸大概就如同他自己说过的那样,至今仍然在研究时光机吧。
……老实说,我不相信爸爸的时光机研究成功了。因为如果真的成功了,应该会事先发表一些相关论文才对。
「——但也说不定召开这场记者会,就是要用来发表相关论文的。」
走在前往无线电馆的路上,我一边想着。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我手上的这篇论文,应该能帮上爸爸的忙才对。
我将手中装着论文的文件袋紧紧拥入怀中,好像它是我的宝贝一样。
收到爸爸寄来的邀请函,欣喜万分地写成的这篇论文。
只要让爸爸看了这篇论文.得到爸爸的称赞……
只要能弥补七年前犯下的错误……
只要能听到那时候爸爸应该对我说的话……
我的努力就没有白费。我就能取回「坚定的信念」。
取回与爸爸之间的羁绊……
「好想……,赶快见到你喔。爸爸。」
☆
当我比预定时间提早抵达无线电馆时,我发现这栋建筑物比我想像的小多了。根据网路搜寻的资料,它似乎是在1962年建造的秋叶原第一栋高楼大厦。
「想不到年代这么久远……」
想到四十年以上的屋龄,也许不能随便说它小。这栋大楼想必曾是秋叶原最高层的建筑,也是此地的地标吧。
合起拿来搜寻资料的手机,我眺望着眼前的大楼。上面装了华丽的灯饰,晚上看起来一定相当明亮。
——不过秋叶原这一带好像多得是这种大楼就是了。
它是地上八层楼的大楼,二楼部分悬挂着大幅主张其存在的霓虹灯招牌。招牌上排列出每层楼的店家商标,比起周遭的其他大楼更给人留下强烈印象。
而当我踏入大楼内部时,发现从外部对大楼抱持的杂乱印象,实际上还差得远了。
里面的杂乱程度,不是从外观所能想像的。
我一面看着身边经过的电子零件、相机、土产等店铺,一边前往电梯厅。从建筑年数来说,大楼内部的装潢意外地庄严、稳重,这是年代久远的建筑物常见的现象。
站在怀旧氛围的电梯前,正要按下楼层钮,我的手指忽然停住了。我感到一丝犹疑。
我急切地想早点见到爸爸,
但七年前的经验,又让我害怕见到他。
两种相反的心情,确实让我的心中产生动摇。
「会害怕……也是当然的啦。」
我深深吸进一口气,调整自己的呼吸。
要去见曾经暴跳如雷、大声怒骂自己的爸爸,怎么可能不害怕,
就像基督教徒称呼他们信仰的主为天父一样,对自己来说,爸爸在某种意味上也可以说是令我畏惧的神。他对我的影响力就是如此深远。
无论是好是坏。
想做的事,不想做的事。
我都无法逃脱爸爸的影响。
我自己是个脑科学家,当然很清楚这是什么样的一种作用,又是出自何种原因。
「正因为如此,……我更得见爸爸才行。」
轻轻闭上双眼,然后睁开。在这之间再做一个深呼吸。
我很清楚,这样的动作可以为自己的脑部、情绪带来什么样的效果。这是我从自己过往的经验与学习中得到的知识。
这对我来说,可说是另一个「坚定的信念」。
相较于前辈的信仰或自己对爸爸的感情,实在称不上巩固。即使如此,它也是我这七年以来努力的结晶,是我身为Victor Condoria大学脑科学研究所的脑科学家引以为傲的智慧。
利用呼吸与视线对脑部产生的作用,让心情平静下来。虽然心跳还有点紊乱,不过跟刚才相比,已经改善许多了。
「提早抵达果然是正确的决定。」
露出些许自嘲的笑容,看了看时钟。看来还有充分的时间可以让自己平静下来。将视线直接转向电梯显示的楼层,看到电梯正在往较高的楼层移动。
「……为了让自己冷静一点,我还是慢慢来吧。」
我刻意将心中决定说出口,做个确认。
决定之后,转身走向楼梯口。我一步一步稳稳地踏出步伐,前往爸爸的身边。
☆
我在馆内稍微绕着远路,慢慢往楼上前进。因为如果直接上楼,就算是八层楼的楼梯,到达目的地也用不了几分钟。我需要更多时间让自己平静些。
幸运的是,或许是因为午餐时间快到了,走道上的人不多。尤其是四楼好像只有各店铺的店员,显得非常安静。
「可能是因为大楼里没有任何一家餐饮店吧?」
实际上,在我爬楼梯往上的时候,只有跟下楼的人擦身而过,很少看到跟自己一样上楼的人。不晓得这算是希奇,还是这里的一般常态……。我是第一次来到无线电馆,因此无从判断起。
不过,这个状况的确很适合让我放松心情。
我以稳定的步调配合呼吸,绕了无线电馆四楼一圈。我能够感觉到,这些刺激交感神经的动作,正在慢慢缓和我的情绪。
而当我再度绕回楼梯口时,想见到爸爸的心情已经渐渐超越见到爸爸的恐惧感了。
当我正在思考时,忽然「轰」的一声,一阵沉重的冲击袭来……!
「咦……地震?」
一瞬间我全身紧绷,以为是地震,但地板并没有摇晃。发生了什么事?
看看手机,并没有发布紧急地震速报。附近的店员也并没有太慌张,也许不是甚么大不了的事。
既然打开了手机,就顺便看一下时间。11:51……。看来时间正好。
「应该……,没问题了。好!」
我再度说出口,做个确认。心跳并没有因此而加快。嘴唇忍不住上扬。
收到爸爸寄来的邀请函时,那种喜悦的心情再度涌上心头。当我知道爸爸并没有忘了我,并没有在恨我的时候,那种满心的欢喜。
当我平静下来,我想起了抱在胸前的文件袋里面的东西。
隔了七年再度重逢,送给爸爸的礼物。
为了爸爸而写的论文。只要看了这个,这次爸爸是否会称赞我呢?
我再度珍爱地抱紧了装着论文的文件袋,确定它在我的手上。
不久之前,当爸爸那封让我决定接受ATF邀请的信寄来时。
我欣喜若狂。我觉得爸爸愿意原谅我了。出于这份喜悦的心情,我才为了爸爸,写下了这篇论文。
《时光机相关考察》。
本来,在现代物理学阐明的范围内,时光机是不可能存在的。说得精确一点,时间旅行——时间移动这件事是可能的。
但可以断言,以目前的科学来说,许多人所想像的那种科幻小说当中胡乱设定的时间旅行机器或装置——时光机仍然只是一种梦想。因为大多数场合下,人类的生命都无法承受时间移动造成的许多问题。
不过……
如果换个角度思考的话呢?
当我有了这个灵感的时候,几种方案立刻闪过我的脑海。正好其他研究与课题也告一段落,有一段可以自由运用的时间,因此我废寝忘食,专心一意地整理这些方案。
它一定能帮上爸爸的忙。虽然它可能无法直接催生时光机,但至少能让时光机的研究前进一大步。说不定还能帮助爸爸完成时光机。
为了这个目的,这篇论文我可以跟爸爸联名发表。爸爸一定会称赞我的这篇论文的。
一定会称赞我的。
我越想越开心,忍不住边走边打开文件袋,确认里面的论文。
我想,在这种时候会变得看不见周围的事物,是研究者的一个坏毛病。而无庸置疑地,我也有这个坏毛病,后来仔细想想,这种行鸿实在是太不成熟、太危险了。
「嗯?」
不同于刚才的沉重冲击,另一种冲击袭来……
我走路不看路,结果撞上了某人。
「啊……!对不起——」
我急忙道歉,抬起头看着被我撞到的人。
第一个映入眼帘的,是该名人物身上穿的白袍。……白袍?是研究者吗?会不会是来参加爸爸的记者发表会的?
我不禁产生一种错觉,以为对方是赞同爸爸理念的人,看了对方的脸。这时,我的思考停顿了。
一头乱发,二十岁左右的东方人。该名男性的脸上,浮现出茫然不知所措的表情。就好像见到了一个出乎意料的人,既有些伤感,又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的那种表情。
然后维持着僵硬的神色,那人小声地说了。
「红莉栖……」
那是,我的名字。
☆
「红莉栖……」
听了对方的话,这次换我愣住了。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我们以前在哪里见过面吗?」
我问他。
至少在我的记忆当中,我不记得有见过这名男性。然而,他的表情与视线,却表示出他与我并不是初次见面。
一个人在面对初次见面的对象时,一定会采取某些固定的行动。这些行动都会显示在与对方保持距离或是移动视线的方式当中。
然而,此人的举动却不一样。
他所做出来的举动,就好像他曾经见过我一样。而且还不是一、两次,而是跟我相当熟识的举动。
为何?为什么?
无论我怎么回溯记忆,我的脑中依然找不出关于这名人物的资讯。
「……你有在听我说吗?」
我再问了一次愣在原地的这名男性。我的声音中带有讶异的语气。听到我的声音,他的视线摇晃了。我说的话似乎触动了他的情感。
该名男性的手指,突然做出了意想不到的动作。
手指就要触碰到我的脸颊……
「等一下……你在做什么?」
我的脑中产生怀疑,避开他的手指。这时,从文件袋中稍微露出的论文掉出来,散落了一地!要拿给爸爸看的论文,啪沙一声在米色油毡地板上散成白色的花样。
我急忙蹲下,把散落一地的论文捡起来。
一股怒气猛然涌上心头……!
要拿给爸爸看的论文……被弄成这样!
「你到底想干嘛?请你回答我的问题!」
这可是难得的好机会……久隔了七年的好机会……
当然,脑中的某个部位清楚地告诉我,这没甚么大不了的。掉在地上的论文也没有弄脏,不会影响阅读,
但不知怎地,明知道这样不讲道理,我还是忍不住觉得这件事会害我不能跟爸爸和好……这让我变得好讨厌自己,而对自己的厌恶,又更加刺激了我对这名闷不吭声的男性的怒气。
说句话是会死吗!
当我在心中大叫的时候,微弱的声音传进了我的耳膜。
「我……」
颤抖的……激动万分的声音。
泫然欲泣……眼泪随时可能夺眶而出的……声音。
「咦?」
耳朵听见的声音太过令我意外,让我甚至忘了生气,抬头望着该名男性。那人热泪盈眶,随时都可能沿着双颊滚落下来。
他强忍着泪水,但无法阻止眼泪涌出,只能哽咽地注视着我。
「我……,是否能够……」
他话说到一半,就没再说下去了。
这时我才终于查觉。他不是不愿意回答我,也不是闷不吭声。
他是说不出口。
他想表达什么,但情绪太过激动,以至于无法开口。
有一段短暂的时间,我与他只是无言地望着对方。
他跟我是甚么关系,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又为什么会这么激动,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一定有什么非比寻常的理由。
他的气势压倒了我,令我也无法动弹,只能一直注视着他。
就在这个瞬间。
有个东西在意识深处发出了细小的声响。那就像是齿轮。规律地旋转的圆环。有个东西卡进环中,发出细小的咿轧声。
某些影像有如电影倒叙般重回脑中。
死命地将手伸向我这边,呐喊着某些话的男人身影。模糊的影像一个接一个浮现,随即消失。
一些事情……我忘了一些事情。我总是有这种感觉。
「八楼演讲厅即将举行中鉢博士的记者会。欢迎各位自由入场……」
我,以及注视着我的他,双方都像被电到似地抬头往上看。原本彷佛时间暂停似地僵在原地的两人,藉由广播的声音取回了动作。
我得去爸爸的记者会才行……
听到广播,我心里第一个想到的是这件事。
所以……当眼前的男性听到广播而冲出去的时候,我来不及阻止他。
「啧……」
「啊,等等!等一下!」
我虽然出声要求他止步,但没能让他停下脚步。如果我想追上去,也许追得到,但记者会的时间快到了;更重要的是,他散发出一种拒绝别人挽留他的气氛。
结果,他刚才到底想对我说什么?
我心中带着一丝犹疑,拿着论文爬上楼梯。
老实说,我很好奇他究竟是甚么人,但我现在有更优先的事要做。
加快脚步,从四楼爬上八楼。
「嗯?」
半路上,在七楼的楼梯平台,看到一个亮亮的东西。是什么啊?
我没做多想,就伸手捡起了那个金属制的圆形小东西。看起来似乎是某种吉祥物。上面用红笔写着「真由子的」。是这个吉祥物的名字吗?
「……真可爱。」
说也奇怪,总觉得这个吉祥物就像是幸运的护身符。圆滚滚的造形抚慰了我的心情,彷佛能帮助我跟爸爸谈话顺利。
……虽然看起来好像是某人掉的,不好意思,暂时借我一点力量吧。
心中暗想,嘴唇浮现些许笑容,将吉祥物放进文件袋里。然后直接走上八楼。
看来记者会似乎已经开始了。不过,还有不少人正在陆续前往会场。这让我稍稍放了心,继续前往会场。
久别了七年,终于能与爸爸重逢了。
……为了取回七年的岁月。
☆
「博——士——!」
一阵大叫。
除了大叫,没有别的形容方式了。
爬到八楼的我,一听到从会场传来的大叫,不禁吓得缩起了身子。
我就是很怕怒吼或是大叫之类的声音。即使理性告诉我这没甚么大不了的,身体还是不听使唤——自从七年前我惹爸爸生气,被爸爸大声怒骂的那天晚上起,就一直是这檬了。
接着,会场中又传来了爸爸的怒吼。看来双方展开了论战。霎时,我又缩起了身子,不过我知道怒吼的对象不是我,所以勉强能够压抑恐惧。
当我好不容易摆脱了恐惧后,心中又涌起一股怒气。一半是为自己竟然被这种小事吓到而感到羞耻,进而恼羞成怒。
剩下的另一半,则是气那个陌生人什么时候不好惹,竟然选在七年来的唯一一次好机会惹火爸爸。我也知道这两种都是我在乱发脾气,但生气就是生气。
我摆出一张臭脸,打开会场的门看看里面情形。
不管对方是谁,我都要好好发泄一下这股怒气。
……
然而。
从结果来说,我没有在会场中发泄怒气。
在会场中有个男的正在找爸爸麻烦。刚才大吼大叫的人应该就是他了。这名人物的模样实在太令我意外了,使我忘了发火。
站在那里的人物。跟大约十分钟前,在四楼的楼梯口与我相撞的男性是同一人物。
那个,热泪盈眶地注视着我的人物。
与眼前看到的是同一个人。
一头乱发与白袍打扮,身高满高的,但体型却十分消瘦。
不会错。除非我的短期记忆能力发生错误,否则我不会认错,眼前的这名男性就跟刚才跑走的人是同一人物。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能比直接上楼的我还要早抵达会场,但我才刚刚遇见过他,不可能认错人。
当我认出他来时,我忘了发怒,取而代之的是浮上意识的一句话:「为什么?」
为什么要用那种眼神注视我?
为什么要用那种声音呼唤我?
为什么要露出泫然欲泣的脸?
为什么有话要说却欲言又止?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以一名研究者来说,脑中被这三个字占据,并不是一件希奇的事。而作为一名研究者,遇到「为什么?」也就当然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我毫不犹豫地穿越会场中的人群,走到他身边。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说:
「……你来一下。」
我想,自己一定用相当尖锐的眼神瞪着他看吧。但我没那个精神去管自己的眼神。只有这个瞬间,我连我来到日本的目的——爸爸的事情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不,这样说不正确。我并没有忘了爸爸。只是向这个人问个清楚,变成了我心目中的最优先事项罢了。
我叫住他,让他的注意力从爸爸那边转向我身上,然后拉着他的手,硬是将他带离会场。他好像在嚷着些什么,但谁管他那么多。
被我带离会场后,一头乱发的男性毫不客气地说:「你是谁啊?」这是我要问的,好吗?
「这是我的台词才对。」
「你说什么?」
在与他交谈的时候,他的态度给我一种不协调感。我斜眼瞪着提高警戒,跟我保持距离的他,先问了最令我在意的问题:
「你刚才不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就在十五分钟前。结果,他什么也没说就离去了。明明就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然而,他给我的回答,却让我很不满意。
「……刚才?」
看到他满脸问号的样子,我自己都感觉得出来,自己的眼神变得越来越凶恶了。这个男的竟然敢跟我装傻?即使如此,我还是没有大发雷霆,只是平静地说:
「大概在十五分钟前吧。」
「你在说什么啊,没头没尾的……」
他话讲到一半,忽然停住了。说话的声调也变了。
「牧濑……红莉栖?」
这是他第二次叫我的名字。他的语气让我找出了不协调感的来源,连续眨了好几下眼睛。对,他的语气、声调、视线的移动方式……,都是面对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时的态度。
演戏?装傻能装得这么像吗?遗是说,他有双重人格?
奇怪……我又产生了新的疑问。
☆
眼前的男性不知道是没察觉到我的疑惑,还是真的想装傻装到底,继续用初次见面的语气说:
「你的论文之前登在《科学》上……」
他说的是之前我写的《蓄积于颠叶的记忆相关神经脉冲信号解析》。我觉得他摆明是在装蒜,但也暂且配合他的谎言,低声说:
「原来您也看过那篇论文呀。您是哪所大学研究室的研究员吗?」
「……你这家伙!」
我说的话与他惊愕的声音重叠了。他那种事情非同小可的话气,让我一时反应不过来。他一说完,就踉跄着往后倒退了几步。
「……你难道是机关派来的特务?」
「机关?」
你究竟在说什么啊?
他回话的内容实在太出乎我意料,让我脑袋一片空白。我不禁有些慌张。
「你在说什么啊?我只是有话想问你……」
「我没有义务回答你!」
又来了,我话都还没说完,就被他全盘否定掉了。他的这种态度令我火冒三丈。看到他拿出手机开始联络某人,我毫不客气地走到他身边。
「你在跟谁讲电话?」
我问他。但这个男的只顾着对手机讲话,看都不看我一眼。我气得七窍生烟,不假思索地伸出了手,一把抓住他的手机,硬是抢过来。
我不管他在跟谁讲电话,总之我一定要看看对方是谁。然而手机的液晶萤幕上,却没有显示任何画面。
「咦?电源没开……」
他根本没有在跟谁讲电话。
因为他的手机打从一开始就没有开机。当我指出这一点时,男人的神色产生了剧烈的动摇,然后下一个瞬间……突然大笑出声。
「呵、呵——哈哈哈哈哈哈……。我就好心告诉你吧。那个手机是特殊任务专用的特制手机,只要被我以外的人碰到,就会自动关机的!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
听到他边大笑边说出来的话,霎时,我感觉到心中接近沸点的怒气一口气降温到冰点以下。这时候我才初次体会到,愤怒这种感情一旦超过某个程度,就会急遽变得冰冷。
「……原来是在自言自语啊。」
如果一个人说话能够像剃刀般锐利,那一定是在我这种感情之下讲出来的话吧。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到我的怒气,还是出于其他的原因,男人不再放声大笑了。
我说:「我就开门见山地问了。你刚才想跟我说什么?」
我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下定决心,决不看漏他的举手投足任何一个动作。一个人能够做表面工夫,但不能掩饰脑都与神经的动作。而身为脑科学家的我,能够正确地看出这些反应。
尤其是,眼睛。
视线的移动方式,比起千言万语更能够传达真实。
「大概在十五分钟之前,你不是有话要对我说吗?你那时候表情看起来好痛苦……」
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的眼睛,似乎看得他很尴尬,他别开了视线。然后他似乎想掩饰内心的动摇,说:
「呵、呵呵……我、我是,能够看穿一切的。天才少女啊,下次见面时,我们就是敌人了!」
装模作样地说出的台词实在太难理解,害我的意识不禁产生了混乱。
真的,你究竟在说什么啊?
「咦?」
「再见了。」
这次措手不及的是我。趁着我意识产生混乱的时候,他一边放声大笑,一边冲上旁边通往七楼的楼梯。
「等等!」
跟十五分钟之前一样,我出声叫住他,但还是没能让他停下脚步。我无计可施,只能愣愣地看着他渐渐远去。
☆
看着神秘男子离去的楼梯,我眨了两、三下眼睛。
结果,我还是没能问出疑问的答案。
不过,这下我能够确定一件事。那就是,我「现在遇到的他」跟十五分钟前遇到的他不是同一个人。至少从记忆方面来说。
我是专攻脑科学的,尤其是记忆领域,我敢笃定,没有人能够瞒混过我的眼光这么长一段时间。不是在演戏。他是真的不记得十五分钟前曾经跟我见过面。
「难不成……是双胞胎吗?」
以我个人来说,这是最能令我接受的答案。也许他们俩是同卵双生,穿着完全一样的服饰,这是最不会造成精神压力的答案。
如果是这样的话,他能够比直接前往八楼的我更早抵达会场的理由,也再清楚不过了。就只不过是刚才遇到的这个人本来就在会场,而十五分钟前遇到的他并没有去会场罢了。
另一个比较能令人接受的答案,应该就是双重人格了吧?这样的话,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能比我先抵达会场,但是可以解释他为什么表现出第一次看到我的样子。
——可是,这两种说法都有一个大问题。那就是,十五分钟前遇到他时,我自己明明不记得有见过此人,但他却做出了对牧濑红莉栖这个人物十分熟识的举动。
只有这个疑点,是双胞胎说或双重人格说都无法解释的。当然,就算他是以精湛的演技欺骗我,也还是不能解释这点。
我像平常整理自己的主张时一样,在脑内重复进行好几次自问自答。倏然,一个荒唐无稽的想法在脑中亮起一颗灯泡。
「……哪有可能啊。」
我不禁失笑,否定了自己想到的可能性。
就是啊。不可能有这种事情。
如果他是一名时间旅行者呢?
有没有可能是刚才在会场,我与那名人物的确是第一次见面;而十五分钟前的他,是藉由时间旅行的方式,来自于遥远的未来呢?
若是采用这个假设,的确能够说明一切。
只不过唯一的问题是,时光机并不存在于这世上。
……就算我现在拿在手上的论文加上爸爸的研究,导致将来真的开发出时光机,也不会是一、两年的事情。在这段时间当中,他会随着岁月老去,不可能还是同一个模样。
当然,也许未来会发明出极为优秀的美容整形术,让人永保青春或甚至返老遗童。但这都只是空想的技术,不能拿来当作科学假设的基础。
思考新理论的时候也就算了,在科学的检验过程中,这种幻想是应该被摒弃的。
我摇摇头,赶走天马行空的幻想,打开手机确认时间。
12:26
一些多余的行动,浪费了我许多时间。在我的背后,从会场的门扉后方传来七零八落的掌声。看来记者发表会已经结束了。
不同于讲课或演讲,也许记者发表会不能讲太多专门的话题吧。所以才会不到三十分钟就结束了。
我稍微犹豫了一下。
我想跟爸爸说说话。想让他看看这篇论文。
可是,爸爸不只是我的爸爸牧濑章一,也是中鉢博士。我一个做女儿的,不应该莽撞地闯进他的工作区域。如果有人一声不吭地板进我的研究所,我也会生气吧。
也许我该找个避人耳目的地方?毕竟这关系到个人隐私嘛。
我转头四处张望。
后面好像有工作人员专用的通道。往里面走,应该有相关人士的休息室。如果是在那里的话,就不用担心别人来打扰,我们父女可以好好谈心。
我是这样想的……
☆
趁其他人离开会场之前,我悄悄地往工作人员专用的通道走去。
避开杂乱堆积的纸箱,来到相关人士的休息室附近后,我靠在墙上呼出一口气。
再过不久,爸爸就会经过这条通道了。
我应该先说什么好?七年不见了?我好想你?还是……
可以感觉到自己的必情越来越雀跃。
不,也许我应该先提到这篇论文的事。因为只要爸爸看了论文,一定会……,一定会很高兴的。
这篇论文一定能修复我与爸爸之间的关系,想到这里,我再度确认了一下文件袋里的论文。就在这时,有人进入了工作人员通道。
有个人嘴上不断念着什么,粗鲁地往这边走来。
那个穿着深棕色外套,脖子围着黑色方巾,四十来岁的男性,不会错,就是爸爸。
我本来想主动出声,但爸爸整个散发出一种危险的气氛,让我有些畏缩。
所以……是爸爸先出声叫我。
「你是……有事吗?」
爸爸神情不悦,恶狠狠地瞪着我看。他的态度,与深藏在记忆中某处的——七年前爸爸的模样重叠在一起。我强忍着在内心萌芽的恐惧感,尽可能挤出笑容。
但我自己很清楚,我笑得很不自然。我勉强发出声音,说:
「那个……。我想请你看一下这个……爸爸。」
我交出了论文……,交出了为了得到爸爸的称赞而写的论文。
只要爸爸看了,读过了,一切就都会好转。
我心里祈求着,企盼着。
我想,我的手指一定在颤抖。但我希望,我的心意能传达给爸爸。我希望爸爸知道,一直以来我有多么努力,多么喜欢爸爸。
爸爸一把抢下我递出的论文,当场开始过目。这篇论文很长。一般人光是看过一遍,就要花很多时间了。不过,爸爸阅读文章的速度很快,即使这篇论文很长,也用不到五分钟就能掌握大意了吧。
爸爸闷不吭声地看着纸上的文字。
周围陷入一片沉默。我无法忍受这个沉默,叽叽喳喳地对爸爸说个没完。
「爸爸这七年来不是都没有跟我联络,这次难得邀我参加记者会吗?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想到写这篇论文的。」
爸爸丝毫不理会我所说的,只是一页一页翻着论文,用机械般的速度阅读论文的内容。我觉似如坐针毡,急着想找话讲。
「我整理了一下脑中的理论,忽然想到这样也许能够做出时光机……爸爸觉得呢?我想听听爸爸的意见。」
我激动地解释。
拚命地讲个不停。
我只想让什么话也不说,只是看着论文的爸爸回头看我一眼。想让爸爸说我写得很好。想听到爸爸称赞我。
想挽回七年前那晚的失败。
想让爸爸再变回我的爸爸。
「如果学会认同这篇论文的内容,就可以替被逐出学会的爸爸扳回一城……」
我话刚出口,爸爸的眼神顿时变得凶狠……瞪着我。
「我没有被逐出学会!是我瞧不起他们,自己选择离开的,」
爸爸突然发出大声的怒骂。我甚至产生错觉,以为感觉到实际上并不存在的物理性压力,整个人缩成一团。我反射性地道了歉。
「对不起……」
在我道歉完之后不久,爸爸就看完了整篇论文。爸爸瞥了一眼论文的封面,说:
「哼……内容还不坏。」
听到这句话,我感觉到刚才的恐惧正在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被爸爸赞赏、称赞的喜悦。所以,我又不经大脑思考地说出了心中的想法。
「真的吗!我在想,只要爸爸愿意,我可以跟爸爸联名发表这篇论文。因为,是爸爸让我想到……」
就在这个瞬间,爸爸又发出了怒骂。而且比刚才的更凶恶,充满了更多愤怒与憎恶。
「胡说八道!」
听到爸爸的大吼,我禁不住缩成了一团……可能也快要哭出来了。
好可怕……好可怕……我好怕……我好怕……
十八岁的我,就在这一刻,简直像变回了七年前——十一岁的小孩子一样。
「——拜托……不要凶我嘛……」
我用细微的声音,勉强挤出这句话。
「——滚吧。」
爸爸只用了简短的两个字回答我。而且是令我无法置信的回答。我只能表达我的疑问,并一直看着爸爸。
我不懂爸爸在说什么,只能一直看着爸爸。
爸爸这七年来第一次联络我,隔了七年难得重逢,难道不是要与我共度苦等了七年的父女时光吗?
难道我没有机会告诉爸爸,我一直以来都很努力用功吗?
爸爸不是终于愿意接纳我了吗?
我只能一直看着爸爸,但爸爸根本不理我,把我的论文收起来,随即转过身去。然后他背对着我抛下的一句话,将我推入了绝望的深渊。
「你说你想听我的意见是吧?那我就告诉你。这篇论文要用我的名字发表。就这样。」
冲击。
恐怕这时候我所感觉到的,就只能用冲击来形容了。
已经不再是悲伤或是愤怒,而是更高一层的,再单纯不过的打击。
不敢相信。不愿相信。
身为研究者,决不能触犯的禁忌。
「怎么会……爸爸,难道……你要盗用我的论文?」
对研究者来说,研究就等于自己的性命。
不,甚至可以说是存在的根源。研究就等于是努力,是一辈子的血泪结晶。是当事人的思考方式、心愿、思绪、理想,从某种意味上来说,是那个人的灵魂。
竟然要把这样重要的研究……,把别人的研究用自己的名字发表。这等于是夺去作者的整个存在。
这样的行为,无异于剥夺了作者至今的成就、今后的期许、过去与未来的所有一切。
竟然……要做这种事?
我的爸爸?
不是对别人,而是对我!
我只能悲叹、无力地说:
「你要盗用我的论文?我以为爸爸不是这种人——」
☆
「你要盗用我的论文?我以为爸爸不是这种人——」
「闭嘴!」
霎时,我的脸颊一阵发烫。
接着,我像是被什么撞到似地,整个人飞了出去。
我想,我花了好几秒钟,才理解到是爸爸给了我一巴掌。
我什么都无法相信。
什么办法都想不出来。
而当我回过神来时,爸爸正勒紧了我的脖子。
「竟然敢……竟然敢说我盗用……」
剧烈的疼痛集中在颈部骨骼。但比起疼痛,压迫感与无法呼吸造成我更强烈的痛苦。
「为什么你就这么优秀?凭什么女儿能比父亲优秀!」
头脑深处开始麻痹,眼皮内侧有许多红色光点闪烁、飞舞。
我只能发出苦闷的声音。
「要不是有你在,我本来应该是个优秀的科学家!要不是有你在……」
受到痛苦支配的意识当中,我拚命否定着现在的状况。
我不愿意承认。
这是骗人的,这是骗人的,谁来告诉我这是骗人的啊。
谁都可以。告诉我这是骗人的,告诉我这只是一场梦。
爸爸不可能会这样对我的。爸爸不可能会恨我的。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爸爸……爸爸……我……最喜欢的爸爸……
头脑深处的麻痹感逐渐扩大,红色的黑暗渐次淹没了思考。痛苫一点一滴地被麻痹感所吞没,只剩下麻痹感不断扩大。
正当我觉得我已经不再痛苦,脑中只剩下漂浮的麻痹感时,我突然脱离了这种感觉。
霎时,苦闷的感觉又回到了我身上。
我感到一阵强烈的晕眩,用手护着疼痛的脖子。
看来似乎是某人撞飞了爸爸,救了我一命。昏暗的通道中,我看到一个人影挡在爸爸的面前。
在依然模糊的视野当中,只能辨认出那人的白袍与一头乱发。
「你是……」
我才刚见过一名符合这两项特征的人物。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救我。
只不过,很不可思议地,我有一种确信。
他是为了救我才来的。然后在痛苦当中,我回想起了某个光景。那是今天早上我所梦见的景色。不,不只是今天早上。到目前为止,我已经梦到过无数次了。
拚命向我伸出他的手,一头乱发,身穿白袍的一名男子。
跟现在站在我面前,保护我不被爸爸伤害的他长得完全一样。
我不知道为什么。
从理论上,我无法理解。
但,我很确定。
「你是刚才的……原来如此,是这么一回事啊?你们两个联合起来对付我,破坏我的记者会,是吧……喀喀喀……原来啊,原来是这样啊……」
被撞飞的爸爸,扭曲着表情发笑着。
那不是记忆中爸爸温柔慈祥的笑容。我从来没有看过那么恐怖的笑容。如果鬼怪或是恶魔会笑,也许就会是这样的一张脸。这样一张疯狂的狞笑,竟然会显现在爸爸的脸上,这件事仍然令我难以置信。
爸爸一边发笑,一边站起来,从怀中取出了小刀。从窗户射进来的一道光线,照在亮油油的刀刃上,反射的光芒更加凸显了它凶暴的模样。
「爸爸……」
不敢相信……不愿相信。
我心中不断祈求这不是真的,但我的希望落空,爸爸与身穿白袍的他开始扭打成一团。
「不准……你们瞧不起我——!」
幸运的是,爸爸拔出的小刀立刻就被身穿白袍的他打落在地。然而,爸爸的怒火似乎尚未平息,他捡起了从附近的工具箱掉出来的螺丝起子,当作他的新凶器。
「不要啊,爸爸!」
一心只希望爸爸能停手的我,冲到挺身保护我的男人面前。
「不要这样……!求求你!别这样……」
「住嘴!轮不到你来命令我——!」
但爸爸不肯停手。他的螺丝起子朝着我的脸戳来,我勉强用手臂挡下它。肾上腺素的作用减轻了痛楚,但无法消除螺丝起子削到手臂皮肉的感觉。
「你……,你懂什么!你哪里了解我的心情……。我的这份屈辱……!这个地狱……!」
我哭了。
只能哭。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一直哭泣。
被泪水弄得模糊的视野角落中,我看到身穿白袍的他捡起了刚才爸爸掉在地上的小刀。
咦?
我睁大了双眼。就像慢动作播放一样,我看见他架着刀子,往前冲的身影……一直线地,往爸爸的方向。
我不假思索地,只是惊愕万分地冲向他与爸爸之间的位置。
「不可以——!」
☆
最初产生的,是一种「白色」的感觉。
用颜色来形容触觉,从语言上来说也许有点奇怪。
但是在现代物理学当中,夸克与胶子等基本粒子,都有一种叫「色荷」的性质,以颜色来分类。说得粗略一点,可以说能量的强度与重量,与用颜色表现的性质是相等的。
从文辞表现来说,我们也会用「白刃」来形容刀刃。
仔细想想,用「白色」来形容小刀锐利的刀锋刺进身体的感觉,或许并不是一种奇怪的说法。不知何故,我做了这些联想。
接着感受到的是冲撞上来的力道、异物感,以及皮肉被切开的独特感觉。
在短暂的瞬间,我有些冷静地观察着自己的身体被凶器蹂躏的感觉。
直到剧烈的痛楚贯穿全身的那一刻……
「……啊,咳啊,哈……」
发不出声音。
痛觉麻痹了所有其他感觉。跟刚才被掐住脖子时的麻痹感不同,是一种更粗暴、更强硬的感觉。
「……红莉栖……」
刺伤了我的白袍男子,茫然地……贝是茫然地叫着我的名字,
不知道为什么,他呼唤我的声音听起来好悦耳,真是不可思议。我的伤口好痛、好难受,但我现在依偎在他的胸前,却舒服得令我难以理解。
我抗拒不了这种舒适感以及腹部产生的强烈痛楚,靠在他的身上,无力地滑落、跌坐在地上。
我听见身穿白袍的他发出惨叫,以及爸爸颤抖着抛下最后一句话后逃离现场的跑步声。
我想,爸爸应该逃走了。不过,这不重要。
我反而希望他快逃。
……因为,我想我是没救了。
我能感觉到,我的生命……,只能用生命来形容的某种物质,正在从伤口流出。流失得越多,我的身体就越来越冷。
虽然从物理层面来说,它只不过是血。身体会发冷只是因为失血。
但我仍然觉得流失的是我的生命。
所以,我希望爸爸能带走我的另一个生命。
我的论文。
只要有那篇论文,爸爸一定能够做出时光机的。因为,他是我爸爸呀……
快逃……。我希望你拚命地逃,然后做出时光机。这样一来,就算没有人知道真相,至少我曾经活过的证据会留下。我曾经努力过的证据还是会留在这世上。
所以,爸爸不需要我担心了。
虽然我也会想「知道」爸爸会做出甚么样的时光机,但我已经变成这样,也无可奈何了。
可是,还有一件令我挂心的事。
现在,拥抱我的这股温暖。拚命呼唤我的名字的他。
我只觉得对他过意不去,真的很过意不去……
「对不,起……。连累了……你……」
呼吸不上来。不知道是因为疼痛,还是与呼吸有关的器官受损了,总之我只能在困难的呼吸中,小声对他道歉。
「为什么……?」
回答我的还是一样,是细微的,泫然欲泣的声音。
「因为……他是我爸爸呀……」
我勉强挤出声音回答。
我连累了他,这是我唯一能表示的礼貌,也是最后仅有的歉意,夏是让他抱在怀中,对这种不可思议的安稳感表达的谢意。
「我……好想得到爸爸的称赞……只是这样……」
但事到如今,我终于明白了。
爸爸根本不会称赞我。他一直都很讨厌我。
一直都很恨我。
但我却只想着得到爸爸的称赞,一直活到现在。我好希望爸爸能像以前一样对我好——我真傻……
我已经明白了。
我为什么会保护爸爸?
我为什么会希望他快逃?
这种问题,我早就知道答案了。
我真的太傻了。
「……红莉栖。」
痛楚越来越强。思维越来越不清晰。
「啊……不行……我……快死了吗……?」
我再度强烈体会到死亡的滋味。漆黑的、莫名的恐怖越变越大。
我希望有人能抱紧我。
希望有人能握紧我的手。
因为我好怕。
好不安。
好寂寞。
好冷。
好黑。我再也无法思考。拜托。我好怕,
「红莉栖……!红莉栖!」
他专注地呼唤着我的名字。
就像那场梦里的情境。
请你继续呼唤我的名字。求求你,再呼唤更多次。
「我好怕……我……不想死……」
我不想……就这样死去……
救救……我。
……冈……部。
黑暗……越来越强……
命运……石之门……
「红莉栖——!」
最后,耳边彷佛依稀听见他的呐喊。
我失去了意识……
The 0th Act/-
Turning Point-
:Revers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