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醒来,我用置身事外的心情想著:「我还活著啊。」
苍白的光芒冷冽地照在病房的床上。
虽说早起的鸟儿有虫吃,但是对我这种病人来说,早起或许只有坏处。
哪里都不能去。
没事可以做。
看看时钟,现在刚过早上六点。在七点起床时间之前,我只能在昏暗的病房里感受著早晨的到来。房间这么暗,连书都不能看。
在这种时候,在什么都没有的「当下」,能做的事也只有反刍自己的回忆。
不过我就算回忆往事,想到的也全是晦暗的事。
我是从国中一年级开始住院。
第一次感到不舒服是在早晨。当时我头痛欲裂,但还是勉强去上学,结果在月台上昏倒了。
起初我和家人都以为是心因性疾病。
不久之后,我就发现自己的病症没有那么简单。
我去了几次医院,最后终于听到病名。
发光病。
听说那是一种不可能痊愈的罕见疾病。
因为不知道病因,所以无法治疗。
病患会越来越没有力气,甚至虚弱到没办法走路。
最后心脏跳不动,人就死了。
此外,发光病患者的特徵是皮肤会出现异状。听说夜晚照到月光时,身体会散发出淡淡光辉。初期散发的光芒,微弱到无法用肉眼看见,不过随著病情加重,光辉也会慢慢增强。
其实要检验是否罹患发光病很简单,只要在暗室里照射特殊波长的光、拍下照片,再分析照片上的影像就能判定。我也是用这种方法检验出来的。
我就要死了。
已经不记得自己刚听到这个消息时有什么感觉,说不定什么感觉都没有吧。
爸爸不露感情地低著头,妈妈像跳针一样不断问「有什么办法吗」,而我只能回答「没事的」,因为我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拜托你们别这么凝重啦。
反正也无能为力。
「我没事的。」
我说这话,就像是在安慰自己。
自从我住院后,基本上是一直待在医院。
在医院里不至于无事可做,但也没什么特别的事。
只能一直躺在床上,偶尔去做做检查,讲话的对象只有护士、医生和妈妈。
在我住院后,爸爸和妈妈离婚了,之后爸爸再也没来看过我。
一旦成了「将死之人」,就不再是普通人。被归入这个范围后,讲话时听起来的感觉似乎也变了。我是在开始住院不久时发现这件事。
刚住院时,有一些同学来病房看我。听著他们聊起谁和谁在一起、学校活动、远足……这些平凡无奇的事时,我随口说一句:
「我也好想去远足啊。」
病房内的气氛顿时变得很沉重。
「对不起,我不该提起这件事……」
那位同学表情扭曲,一脸愧疚地道歉,彷佛犯下什么天大的错。我愕然不已,好一阵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不是普通人。
既然不普通,就要过不普通的生活。
仔细想想,每个人活在世上都会被期待扮演某种角色。譬如说,我变成病人之前扮演的角色是学生,所以我必须适时地读书、适时地玩耍。因为每个人都好好地扮演自己的角色,这个世界才能正常运转。若是演不好自己的角色,或是因为负荷太重而产生排斥,便会脱离角色。想要脱离角色也是需要力量的,但病人通常没有这么大的力量。我也没有这种力量。
我的新角色就是病人。
而且是罹患不治之症、不久于人世的病人。
我今后的人生只能扮演这个角色。
但这说不定是最轻松的生活方式。
扮演这个角色不需要任何技巧,比扮演总理大臣简单多了──我看著床边的电视上一面擦汗一面拚命解释的政治家,这么想著。
无聊的住院生活,每天哪里都不能去,理所当然地受人照顾。活在这种状态下,我渐渐开始期待最后一刻的来临。
真希望这种日子早点结束。
真希望快点死去。
所以,当我听到医生说「病情严重恶化,随时都有可能死亡」的时候,并没有受到太大的打击。
生命已经到了尽头。
所以我很乾脆地准备面对死亡。
也做好辞世的心理准备。
夜晚,我一个人躺在床上,默默整理自己的思绪。
这件事做起来并不难。
只是觉得自己的人生一点意义都没有。
仅是给别人添麻烦。
我的人生没有为人带来喜悦,只给人带来悲伤。没有达到任何成就,也没有带给别人什么好处,一点生产力都没有。
到底在搞什么啊?
但就算我这么想,也没办法再做些什么。
每天晚上睡觉时,我都在接受死亡。
我把睡著想像成死亡,这是我接受自己化为无的方法。
有可能在睡著的时候死去。或许这是最棒的死法。
这种念头伴随著我度过了无数夜晚。
后来我却没有死。得知自己随时会死的消息后,我还是好好地活了一年。医生说「这是奇迹」,真是废话。我心想,别这么随随便便地把「奇迹」挂在嘴边啊。
听到自己很快就会死,却又活了一年,这种日子真是令人坐立难安。我都已经做好死亡的心理准备,却迟迟死不了。因为我已经准备好要死了,所以什么事都不打算做,只是怀著苦行僧的心情过日子,无止境地等待。
再这样下去,我可能会变得不正常。
于是我不再想任何事,放弃思考。虽然人类算是一种动物,我却想活得像植物。
就是在这个时候,我遇见了同班的冈田卓也。
那是四月刚开始的某一天。
当时我正在看书。
看书是我在住院后的少数娱乐之一,是我进入另一个世界的管道。不过,自从得知自己活不久之后,我就不再看新书了。因为如果我来不及看完整本长篇小说便死去,似乎有点可怜。由于太过在意后续,无法专注在「自己快死了」这件事上头。一想到自己可能会看到难看的小说,我就更加担心。
所以,我最近都在重看以前看过的书。正在看书时,突然感觉有人接近,踩在油毡地板上的脚步声和护士擦身而过。我想可能是有人来看我了,抬起头来。
脚步声的来源是一个男生,他穿著我们学校的制服。
四目相交。
我还没想到他是谁,就先想到别件事。
每年的这个时期都会有人来找我。新学期开始时,会有个同学拿著课本之类的东西一脸尴尬地出现。平时偶尔会有学校老师来看我,但是在四月的这个时期,就会有从未见过的同学来到病房。
这大概是校方的体贴吧。
同学的来访是为了向我传达「我们没有忘记你喔」、「你也是班上的一分子喔」。
「你是渡良濑同学吗?」
那个男生对我问道。
他的名字是冈田卓也。
一开始只是平淡的自我介绍,但是聊著聊著就变得比较自然。我发现自己和这个初次见面的同学相当谈得来。是因为我很少和医院外面的人说话吗?总觉得理由不只是这样。
他对我的态度就像对待一个普通人,不会顾虑东、顾虑西的。
「卓也,最近还能再看到你吗?」
我不自觉地对他问了这句话。
卓也垂下眼帘,像是在思考,然后回答:「过一阵子吧。」
我猜他不会再来了。
所以隔天看到他出现在病房时,让我有些意外。
「咦?卓也,是你啊。」
他在这里做什么?我好奇地叫了他。他转过头来,一脸尴尬。我觉得奇怪,低头一看,发现地上都是玻璃碎片。
那是以前爸爸送给我的雪花球的碎片。玻璃球里面有一间小木屋,还有像雪花般一粒一粒、叫做亮片粉的东西,摇晃一下看起来就像在下雪,玻璃球里变成一片雪白的世界。但是,收纳著这个小世界的玻璃球已经碎裂,散落了一地,变成一堆死物。
他到底在做什么?真是太过分了。
我心里明白,他一定不是故意弄坏的,所以不想对打破雪花球的他发脾气。
那时我应该受到了打击吧。后来我和卓也说了些什么,现在已经想不起细节。我对他那副不知所措的模样还有印象,但记忆里只记得这件事。
更让我意外的是自己心底萌生的情绪。
我觉得心里突然一轻。
看到自己重要的东西被弄坏了,我却觉得轻松许多。
为什么呢?我晚上独自躺在床上思考。
有一个念头在心中逐渐扩大。
让人留在世间的是执著。
仔细想想,从出生到死亡就是得到又失去的过程。无论是谁,迟早有一天都会失去一切。
一旦失去执著的对象,就没什么好怕的了。我不用再担心会失去什么。
不过,我心中的恐惧并没有因此全部消失。让人留在世间的并不只有具体、有形的东西。
为什么年轻夭折会让人觉得难过呢?
死于老年和死于年轻时有什么不同呢?
我想,这应该和可能性有关吧。
如果再活久一点,说不定会发生什么事、说不定会碰到什么事。就是因为这种「说不定」,才让人舍不得离开人世。
我这么年轻就要死了,光是舍弃拥有的物品还不足以消除执著。
要怎么做才能舍弃可能性呢?
最好的方法或许是体验过那些事吧。
这么一来,我或许就能毫无遗憾地死去。
我想到了一个方法。
白天,我拜托妈妈去医院里的商店买了笔记本。那是普通至极、像是给高中生上课抄笔记用的划线B5笔记本。
我把死前想做的事情写下来。
•我想去游乐园。
•我想玩高空弹跳。
虽说是自己写下的东西,我却忍不住想著:「只有这些无聊事吗?」但是不管再怎么苦思,还是没办法具体表现出心底的渴望。我真正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又有多少人能够清楚知道自己想做的事呢?
•我想见爸爸。
爸爸和妈妈离婚后,我再也没有见过爸爸。但写下这句话之后,我才意识到一件事。
我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实践这些死前想做的事情。
因为我根本没办法走出病房。
为什么我没有发现这个事实呢?
写下来也没用。
一想到这里,我就停笔了。不过,对这种事情太认真也没用,于是我换了个想法。能不能实践不重要,重要的是搞清楚自己心底的渴望、对活著的执著。我要把自己的心情一条一条地写出来,然后一一除掉。所以,我又继续提笔。
「可以让我帮忙吗?」
当我正在进行这项工作时,卓也又来到我的病房。
我冷冷地想著,这个人还真闲。
缠著一个将死之人到底有什么好处?
他没有太多表情,不太容易看穿。我完全搞不懂他在想什么。
如果他对我有兴趣,理由是什么?
我在心中建立起自己的假设。
他一定是对快死的人有兴趣吧。
这样不是也挺好的吗?我并不会因此感到不愉快。
「我想赔罪。我摔坏了你的雪花球,这是无法挽回的遗憾。光是向你道歉还是不够,那样太随便了。我也说不上来……总之什么都好,只要是我能帮的事,尽管告诉我吧。」
听到他这句话,我想到一个主意。
我要让卓也代替我去实践这些死前想做的事情。
这种犹如被吊在半空中、不上不下的生活,如同等待死刑通知的死刑犯生活,我已经受够了。
为了减少对死亡的恐惧,我想要舍弃那些可能性。
人活在世上不只是受到过去束缚,也受到可能性束缚。
如果可以舍弃所有可能性,我一定能平静地面对死亡。
所以我向卓也提出请求。
我请他帮我去做这些死前想做的事。
***
渡良濑真水是一位罹患「发光病」这种不治之症的女孩。
她列出「死前心愿」清单,而我接受了她的请求,负责帮她实践这些心愿。
我要代替不能离开病房的真水,一条一条地达成清单上的事项,再把我碰到的事和体验的感想告诉她。这就是我最近的生活。
她那些「死前心愿」不只有正经严肃的事,也包含不少愚蠢的事。譬如「想要见到和母亲离婚后的父亲」这一项就很严肃,负担很沉重;相较之下,「想玩高空弹跳」这种无聊的心愿做起来还比较轻松。我一方面这么想,一方面又觉得这些心愿很没有道理。
自从四月认识真水之后,已经过了好几个月。
到了暑假,我的空闲时间增加,真水拜托我实践的「死前心愿」也随之增加。
我有些紧张地走进事先预约的美容院。这不是我常去的我家附近的美容院。
等一下要做的事有点丢脸,若是出什么差错,我恐怕再也不敢走进这间店。
•我想在美容院指著杂志封面说:「请帮我剪成这样。」
真无聊。她真的希望在死前做到这件事吗?我不禁怀疑,她或许只是存心整我。
因为这个理由,我去了从未去过的美容院,可是店里的气氛和我平时去的美容院完全不一样。
没有仔细调查过就在网路上预约,或许是我的失策。
第一,这间美容院很大,光是剪头发的地方就有十个座位,店员的人数也多到超乎想像。总共有多少人呢?只是一眼望去还不能确定,但看起来大约将近十人。平时我去的那间个人经营的美容院,店员顶多只有三人,实在差太多了。
再来,这里太时髦了。装潢感觉十分讲究。而且不只是装潢,连在这里工作的店员也是每一位都年轻又时髦。店里的客人多半是年轻女性,整体感觉非常俐落。
其实这也没什么,有些店就是这样……可是,我选这间店来进行挑战真的好吗?我不禁对自己的选择有些后悔。
店员带我到镜子前的理发椅,请我稍待片刻,然后为我送来杂志。我随手翻看,一张张光鲜亮丽的模特儿照片映入眼帘。
「您好,请问您今天想剪怎样的发型?」
我吃惊地举目望去,从镜子里看到一位顶著茶色卷发的美发师。我比较起我们两人的穿著打扮,有一种莫名的相似感。我穿的是附口袋的素面T恤,但他穿的不是我身上这种便宜货,像是经过特别的剪裁。或许T恤穿在时髦的人身上就会像是有特别的剪裁吧?我不知怎地失去自信,觉得很自卑。
──我突然想起有事要做,改天再来吧。
我很想这么说,但还是阻止了自己,勇敢地说道:
「请帮我剪成这样。」
我没有仔细看,指著店员拿来的杂志封面上的男人说道。还好模特儿的头发也是黑的,而且这发型不算太夸张。
「啊,好的,我知道了。」
美发师感觉一副很想笑的样子,是我多心了吗?
……就当作是我多心吧。
冲过水后,美发师似乎打算和我闲聊,我为了避免继续自掘坟墓,就胡扯了一些「我最近对冥想很著迷,现在要开始冥想了」,藉此停止对话。我闭上眼睛,任由他修剪我的头发,一点都不想睁开眼睛。
「剪完了。」
还不到一个小时就听到这句话。我战战兢兢地睁开眼睛。
「……看起来挺普通的嘛。」
我有点错愕,忍不住比对一下模特儿的照片和自己的发型。要说像,确实是有点像。虽然不能说截然不同……但总觉得不太一样。我也没办法清楚指出是哪里不同,只觉得自己的发型看起来没有那种味道。连一丝丝时尚的味道都没有。
「如果和原来的发型差别太大,感觉会很那个。」
「那个」是什么意思?虽然我这么想,却没有力气提问。剪完头发后,美发师还帮我抹上我平时不会用的发蜡,但是看起来也没有比较好。扣掉初次在网路预约的折扣之后,总共是四千五百圆,我付了钱,离开美容院。
我一如往常地走进病房,真水正在笔记本上写字。我还记得,那本就是她用来写「死前心愿」的笔记本。
「你又想到了新点子吗?」
我有点厌烦地向她问道。
「欢迎光临,卓也。」
真水朝我瞥了一眼,又把注意力拉回笔记本上,似乎写得正投入。
「你什么都没发现吗?」
我轻轻摸著头发,又对她说道。真不习惯发蜡,摸起来黏黏的。
「嗯……?」
真水勉强拿出社交礼貌,不太情愿地抬起头来,仔细凝视著我。
「你看不出来我哪里和平时不一样吗?」
「怎么猜啊……啊,难道你的血型变了?」
「血型怎么可能改变。」
她似乎完全没有发觉我换了发型。
「只要移植骨髓,血型就会改变喔。」
「我才不想知道这种小知识……」
我不耐烦地回答后,真水突然爬下病床。她没理会我的惊讶,踮起脚尖、伸长脖子看著我。
「干嘛啦?」
她靠得太近了。或许是为了掩饰害羞,我的语气比自己想像得更尖锐。
「卓也,你长高了吗?」
我浑身虚脱,差点跪倒在地。本来想问她:「你连自己要求的事都忘了吗?」结果还是没有说出口。如果要我自己来解释,感觉会更可悲。
「一定是长高了。你还在成长期呢。」
真水边说,边用手比出我们的身高差距。
「你迟早会长到我的手追不上的高度。」
她弯起中间三根手指,用拇指和小指比出一段距离。
「我死了以后,你或许还会继续长高。」
她边说,边如蝴蝶般翻动著手掌。
「到时你想要做什么呢?」
「……如果长到那么高,我就去打篮球。」
我嘴上这样说,心里却默默想著我又不渴望长得多高。
***
他总有一天会去到我无法触及的地方。
我们不可能永远在一起。
我自认很清楚这一点。
既然清楚,为什么还要和卓也继续往来呢?连我自己也不明白。
我觉得一定得找个机会和他断绝关系,这样才对。不能老是拖拖拉拉地维持现在的情况。
因为我不是普通的高中生。
我很快就要死了。
不可以和卓也保持这种关系到最后。
或许我应该找个机会跟他闹翻,让彼此都不想再见到对方,这样才是最好的。
真的吗?心中的另一个我如此问道。
高中开始放暑假了,但我的生活并没有太大变化。这是理所当然的。虽然我还有高中学籍,但因为生病,每天都过得像休假日,每天都过著一成不变的生活。
可是卓也几乎每天都来到病房。随著见面次数增加,卓也为我实践的「死前心愿」越来越多,我们之间的关系也开始产生细微变化,至少对彼此已经不再像刚认识的时候那样小心翼翼。现在我们相处起来更轻松,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我们之间的关系。
虽然是我主动要求卓也做这些事,但没想到他真的答应了我每一个任性的要求。
仔细想想,叫卓也代替我去做死前想做的事实在很不讲理,卓也什么好处都得不到,真亏他愿意去做这么多麻烦事。这个人也太好了吧,简直就像圣人君子。
我有时确实会这样想,但很快就发现事实并非如此。卓也看起来不像是人道主义者。如果我死了,他一定不会是第一个哭的人,不如说他或许根本不会哭。
我并不是说卓也冷漠。他乍看是个普通的高中生,但这种「普通」又彷佛被移除了,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
跟这种人在一起反而令我觉得比较轻松,或许我也不太正常吧。
卓也用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问我:「接下来要做什么?」
──希望你不要再来找我了。
如果我这么说,不知道他会有怎样的表情?
但我说不出这句话。
「接下来吗……」
我像平时一样翻著笔记本。尽量挑无聊一点的吧。最好是不会太沉重、不会太严肃,比较愚蠢的要求。我希望他觉得我是在开玩笑,而不是认真的。
我想要磨光他的耐性,让他对我感到厌烦,不想再跟我扯上关系。
「那就这个吧。我想要唱KTV唱到嗓子哑掉,因为我没办法这样子歌颂青春。卓也,你代替我去拚命唱KTV吧,然后把结果告诉我。」
我还以为卓也听到这些话会抗议,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回答「我知道了」。
他到底在想什么?他到底是怎么看待我的?
我开始有一点好奇了。
卓也有女朋友吗?如果有,她会是怎样的人呢?
对了,卓也放暑假之后开始在女仆咖啡厅打工。虽然追根究柢,其实是我想去女仆咖啡厅打工。那也是我死前想做的事情之一。
我记得卓也和一位年纪比他大的女性前辈处得不错,他之前还给我看过照片。
他们在一起了吗?到底是什么情况?
一想到这里,我就觉得心里刺刺的。但我不打算深入探究那种刺刺的感觉是怎么一回事。
夜晚,月亮升上天空,我因为睡不著,就爬下床站在窗边。我边注意不要吵醒同房的病人,边悄悄地打开窗户。微风吹了进来,轻抚著我的头发。我把上半身探出窗外,眺望外面的世界。
接下来该做什么呢?
不,我该让卓也做什么呢?
死前想做的事情一项一项浮现。真奇怪,我明明是为了舍弃自己对人世的执著和期待才开始做这种事,如今却带来反效果。
不知怎地,我最近开始觉得快乐。
如果可以和卓也再多相处一些时间就好了。
我发现自己对生命的执著逐渐增加,不禁感到讶异。
这样真的好吗?
我渐渐觉得活著是一件挺快乐的事。
不知不觉间,我冒出了不想死的念头。这个事实让我惊愕万分。
明明就快要死了。
我急忙告诫自己别太得意忘形。
死亡就在我的身边,时时冷却我的感情。
别忘记自己就快要死了。
听到这句话,我就只能默默地闭嘴,什么都做不了。
「你的男朋友应该快来了吧。」
听到冈崎护士这么说,我转过头来。
「刚才我看见他正在爬坡。」她边把针筒的针头插进我的手臂,边面无表情地说道。我依照惯例回答她「不是这样的啦」。
「看起来像是男朋友吗?」
「难道不是吗?」
冈崎是负责照顾我的护士,但她不会向我打听没必要知道的私事,而我也只向她解释说卓也是我的同班同学。
「那又是怎样?」
「唔……我们的关系不能用那样直接了当的词汇来解释。如果我这样说,你会觉得莫名其妙吗?」
「我可以原谅十几岁的人说这种话。」
「那就请你原谅吧。」
冈崎抽完血后,把一面手持镜子递给我。「头发乱了喔。」被她这么一说,我拿起镜子检查。我的脸色还是一样苍白,看起来很不健康。
「我看起来是不是像鬼啊?」
我边梳理头发边问道。
「你很漂亮啊。」
「但是?」
「没有但是。你要有自信一点。」
冈崎从我的手中拿走镜子,仔细打量我的脸。
「我脸上有什么吗?」
「他是会让你开始在意自己外表的人呢。」
她是为了说这句话才故意给我镜子吗?我觉得自己彷佛上了当,心里很不痛快。我好歹是个十几岁的少女,当然很在意自己的形象,不管要见谁,我都会在意外表的。这时若是害羞就会显得很蠢,所以我乾脆地回答:
「嗯。」
我这么回答以后,不知为何反而是冈崎表现出害羞的样子。她留下一句「这、这样啊,那你加油吧」就走出病房了。
卓也正好在此时走进病房。
我有些惊慌。
刚才的对话该不会被他听见了吧?
因为担心著这件事,我没办法主动开口聊天。
卓也的模样看起来也怪怪的。
不知为何他一句话都不说。
打从走进病房之后,他即使和我对上视线也不开口。他走到床边,还是一言不发。真怪。
「嗨~」
我按捺不住,只好先开口了,但卓也只是面无表情地望著我,一句话都不说。真令人不安,他是不是心情不好?有什么事惹他生气了吗?我的心里似乎想得到一些理由,但觉得这些理由应该都不对。
「喂,你说话啊。」
他这样一声不吭,真是让我不知所措。我试著挥挥手,但卓也依然像被施了沉默咒语一样,什么都不回答。
怎么办?
「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我边问,边努力克制语气和嘴唇的颤抖。
「你什么都不说我怎么会知道?」
卓也依旧无言。
是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事吗?
譬如他不想再来找我之类的。
我压抑著心中不安,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
「你说清楚啊。」
我是不是表现得如同我希望的那么平静呢?
「说什么啦?」
卓也突然开口了,他的声音沙哑得令我大吃一惊。
「……你的嗓子是怎么回事?」
我提出了理所当然的问题。
「我唱KTV唱太久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像奇幻电影里的老魔法师。
我只能笑了。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笑我,所以才不想说话。」
看来他是为了实现我「唱KTV唱到嗓子哑掉」的死前心愿,才会搞成这样。
我既觉得脱力,又觉得松一口气。
「你是唱了多久才会变成这样?」
「十二。」
「也唱太久了吧。」
卓也有时对我的要求实在太认真,结果就会闹出笑话。
这一天卓也几乎没有开口,大概是说话会不舒服。他只是默默地附和我说的话,没办法正常和我交谈。难道他是为了让我听到这么凄惨的声音才特地跑来的吗?
窗外照进来的阳光投射在卓也身上,加强了明暗的对比。虽然卓也看起来有些散漫,又难以捉摸,但他不知为何对我非常照顾。
卓也是怎么看待我的呢?
我很想问,却又问不出口。
我觉得这种事还是不要问比较好。
如果我和卓也不是在这种地方认识,而是像一般的高中同学在教室里认识,情况是不是会有所不同?如果我没有生病,只是个普通高中生的话。
我们会在放学之后去咖啡厅坐坐,一起度过这个炎热的夏天吗?
我开始想像这种不可能发生的事,同时意识到,这种像白日梦一样不可能再次降临到我生命中的可能性,也是构成人生的要素之一。
真不想死啊。
真想和卓也多相处一些时间。
──把这份心情带进坟墓吧。
我如此想著,嘴上什么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