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侑李与声

1

我并不想当大学生。

我边爬上通往学校的漫长坡道,边如此心想。

樱花的色彩像是在祝福著我之外的人。

一想到接下来的四年每天都得爬这条坡道,就觉得好厌倦。

到底有多少人想当大学生?

应该只是为了延后还债才继续升学吧?至少我就是这样。

开学典礼在大学的礼堂举行。大批年龄相仿的人聚在一起的光景让我十分反感。顺带一提,我重考了一年。

校长冗长的致词令人昏昏欲睡,跟年轻学生高谈阔论有这么愉快吗?还是说他的内心其实也很不情愿?

其实这所大学根本没有好到值得重考。大多数人应该都是应届考上的吧。该怎么说呢……看著新生们的脸,我一点都不想跟他们打好关系。

开学典礼结束后,有为新生举办的说明会。学生都聚集到大教室里。

我读的是无聊的艺术学院。

我对艺术毫无兴趣,顶多只会看看漫画。如果艺术位于赤道上的肯亚,那我就是在南极,是离文化艺术最遥远的人。我会来考艺术学院,只不过是因为成绩差不多到这里而已。是说就读艺术学院的人,每个感觉都很特立独行、惹人厌恶,发型、化妆、打扮、说话方式、聊天话题,我全都看不顺眼。

「那么大家就轮流自我介绍吧。」

现场开始了自介活动,每个人讲的都是出生地或兴趣之类的无聊事情,我完全没在听。轮到我的时候……

「我叫香山彰,喜欢女人,请大家多多指教。」

到处都传出窃笑声。你们这些家伙有什么意见啊?

最有效率的把妹方法,就是参加社团的迎新酒会。

大学在四月里有接连不断的酒会,我每个都跑去参加,在那里和同届的女生或学姊交换联络方式。

坦白说,我不太喜欢跟人打交道。喜欢交际这种话留在应徵服务业打工的时候说就好了,我绝对不是会认真说出这种话的人。

话虽如此,有时我还是会觉得一个人寂寞难耐,这种时候我习惯找女生来转移注意力。

我和一个认识的女生溜出酒会,两人一起回家。午后醒来,看著彼此的脸,那个女生(我忘了她的名字)问道:

「香山,你经常做这种事吗?」

「没有啊。」

我就算说谎也不会心虚。我很少对人说出真心话,因为我觉得那样很逊。

「我算是你的炮友吗?」

「不是啦。」

照一般人的眼光来看,或许很类似那种关系,但我们又不是朋友。很多人若不确认彼此的关系就没办法安心,但是安心反而让我不舒服。

我不喜欢安心。

前阵子跟冈田讲电话时,他对我说「你应该认真一点,各方面都是」。

我和冈田只是高中时代的朋友,最近几乎都不见面了,但不是因为关系变差。

冈田应届考上了医学院,现在应该忙著应付课业吧。

我不想打扰他。

冈田活得很认真,这和渡良濑真水的死想必不是毫无关联。

没有任何一件事能让我变得像冈田那么认真,或许是因为这样,我一见到他就有些自惭形秽。

叫我认真,是要认真什么?难道要我认真谈恋爱吗?就像是「好!我要努力!」这样拚命的认真吗?

认真谈恋爱啊……

我都会找藉口说是没有对象,或是没有好对象。

找人上床倒是很简单。

我根本找不到能认真喜欢的对象。

大学的课业根本没有必要认真,只有会点名的课才需要出席,考试之前向别人买笔记、背一背从前的题目便能过关──在酒会上认识的人以一副识途老马的态度这么说。

所以我后来完全不去上课,平日不是叫女生来家里,就是把女生带去空教室。

但总觉得这样的生活很空虚。

四月将尽,樱花开始飘零。事情发生在花瓣落到傍晚小雨积成的水洼里的时期。

当时应该刚过下午五点。在这种不早不晚的时间,校园里看不到几个人。现在吃晚餐还太早,菸刚才也抽过了,距离下一堂课还有一段时间,所以我闲得很。

于是我像平时一样在校园内闲晃,走著走著,远方的柱子后面彷佛出现一张认识的脸。

此时我听到了钢琴声。

艺术学院里有钢琴科,所以在校园内听到乐器的声音很正常。

一开始听不出那是什么曲子,因为我完全不听古典乐,连萧邦和莫扎特是哪一国人都不知道。那些顶著积雨云般发型的作曲家每个看起来都长得差不多。

但仔细一听,我听出了那是什么曲子。

那不是古典乐,我听过这首歌。

我以前有一个哥哥。之所以说「以前」,是因为他现在已经不在了。

那是哥哥常听的曲子。

一位自杀的音乐家写的曲子。

我平时完全不会想起哥哥的事,但这首曲子就像钥匙,打开了过往记忆。

以前哥哥经常说「你和我不一样」。哥哥是认真的优秀学生,我却是后段班的学生,并且总是为此感到郁闷。

曲子持续演奏著。起初听起来只像是杂音,但是我越听越觉得有意思。

原本的曲子并不是钢琴曲,而是吉他伴奏的歌声。

这不可能是上课或作业要演奏的曲子。

或许是有人因兴趣而弹的吧。

到底是谁?

我走进校舍,爬上楼梯。

我沿著走廊找寻,越接近,钢琴声也变得越清晰。

声音来自走廊最底端的教室。

我打开了门。

里面有个女生。

只看得见她的背影。

一个长头发的女生。

她穿著长裙和深蓝色毛衣,脚上穿著包鞋。她的脚频频踩著踏板。和她优雅挺直的身体相比,脚的动作显得很忙碌。

窗户开著,微风伴随柔和的阳光吹进来,晃动那女生的头发。

钢琴曲听起来有点悲伤。

我朝她走近,看见她白皙的手指异常修长。

她的手指彷佛受到钢琴键吸引,灵活地动作。

弹完最后一次的副歌以后,她喘了一口气,转头看向我。

这女生皮肤白皙,睫毛很长,可能比我大个几岁,总之看起来不像大学生,但我看不出她的年龄。我觉得她一定是比实际年龄看起来更年轻的那种类型。

她的眼角含泪。

看到她这副模样,我多少有些慌张。

为什么哭泣呢?

我想要转开视线,但我还没反应,她就开口说:

「你是谁?」

「我听到钢琴声就过来看看。」我尽量表现出满不在乎的态度。

「你是这里的学生吗?」

「算是吧。」

「算是?」

「可能不读了。」

明明才刚入学,我现在就不想读了吗?此话一说出口,连我自己都有点吓到。

「你是?」

她或许是出社会以后又回来读大学,或是研究生,或是老师。不过这些人的身上都会有一种大学的气息,而她却没有,只像个普通过生活的人。

「我是这所大学的毕业校友。」

「你可以随便弹这里的钢琴吗?」

「大概不行吧,要帮我保密喔。」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露出了小孩在恶作剧时被抓到的表情。

「你在这里读书是多久之前的事?」

「你是拐著弯问我的年龄吗?」

「那你告诉我名字就好。」

「市山……侑李。」

她没有念得很清晰,听起来像是外国名字Juli。这明明是她自己的名字,为什么说得这么含糊?

「我叫香山彰,是重考一年的新生。」

「重考过的人都有一种特别的气质。」

「有吗?」

「该说是比较成熟,还是比较别扭呢……」

「或许是别扭吧。」

听人一语道破我的现况,让我心情有些复杂。

「市山小姐平时是做什么的?」

「唔……钢琴老师吧?」

我不懂她为何用疑问句来回答,但还是继续说:

「你的钢琴班很红吗?」

「这问题真没礼貌。一点都不红啦。」

她不客气的回答让我笑了出来。

「如果我是学生,一定不会离开你的钢琴班。男学生应该比较多吧?」

「像你这样轻浮的男生不知为什么不太会来学钢琴。」

「我看起来很轻浮吗?」

「是啊。」

她边说边故意皱起脸。

我心想,她和一开始给人的印象截然不同呢。我对拥有这种落差的女生最没有抵抗力了。

大学的课程很无聊。大学的教室比高中的大,学生的数量也较多,但不知为何更让人感到无聊。跷课不容易被发现,也不会挨骂,或许是这种环境令人堕落吧。

我心不在焉地听著老师讲课,同时呆呆看著市山小姐之前给我的名片。

出租唱片行「TIMELESS」。

这似乎是市山小姐开的店。她说她从大学毕业之后就开始做这份工作,所以从来没有离开过本地。

「完全赚不到钱啦。只有钢琴班没人来上课的时候才会营业。」

现在还会听唱片的人应该不多吧,更别说是租唱片了,这世上到底有多少人会去租唱片来听?

拿到这张名片时,我心想自己一定不会去。唱片和我距离太遥远了,我的房间里连音响都没有。

名片背后印著小小的地图。那间店距离我们大学很近。

香奈:『香山,今天有空吗?』

前阵子追到的同年级女同学传LINE过来。看到这则讯息,我不知为何却想起市山小姐的脸。

『抱歉,我今天要去一个地方。下次吧。』

我走下学校前的坡道,在通往车站的路上右转。走在住宅区的小巷里,我心里有些不安。人烟越来越少,在这种地方开店会有人来吗?

发现招牌后,我松了一口气。

大门是涂了油漆的木门。我从玻璃窗望进去,看见里面紧密地排列著一大堆唱片架,走道异常狭窄。

这个地方让人不太敢随便进去。若不是有人介绍,应该没人会主动进来吧。

我推开门,铃声响起。现在很难得见到这种门铃了。地板是木头制的,或许是勤于打扫,看不见半点尘埃。

我还没进来就知道店里很窄,但进来之后更觉得窄。店里没有一个客人,连柜台也没有人。

架上塞满唱片,依照不同音乐类型以字母顺序排列。虽然我不感兴趣,但还是抽出一张唱片来看。封面上有一个穿著燕尾服的黑人男性。

店内传出脚步声,市山小姐走了出来。

「咦?香山?」

「你好。」

「你来光顾啦?谢谢。」

市山小姐开心地笑著,有几分真心不得而知。

「你这间店还真是没干劲呢。」

我诚实地说道,市山小姐苦笑著回答:

「只有我一个人顾店,客人太多才麻烦。只有熟人光顾的话还应付得过来。」

她这番解释让我不太信服。

「亏你有办法经营到现在。」

「维持经营不需要花很多钱。后面就是我家,另一边还有一扇门,那里放了钢琴班的招牌。二楼是居住空间。」

从市山小姐的话听来,一天顶多只有几个客人。一张唱片的租金是一千圆,虽然几乎没有半点利润,但她说教钢琴的收入几乎全都拿来买唱片充实库存了。客人只有研究生、音乐大学的老师这一类人,因为店里有很多不易买到的唱片,还有人大老远特地跑来。

简单说,就是和我这种人最没有关系的店。

2

我和认识的女生同时交谈著。

明明没有传讯过去,桂子却接连丢了讯息过来,真烦。因为她说得没完没了,我不耐烦地把手机丢到房间的角落。

进入大学至今,我终于懒得跟任何人说话了。

每个人看起来都很孩子气。看到那些眼中闪闪发亮、尽情享受大学生活的人,我就觉得不舒服。看到学生街的餐厅贴著大分量料理的照片,我虽没吃东西却觉得肚子很撑,还有些想吐。这就是我对大学生活的感想。

隔天,我和香奈一起在学生餐厅吃午餐,我们两人下一堂都没课,所以就在校内闲晃。

「香山,你今天看起来怪怪的耶。」

「哪里怪?」

「一直东张西望,好像在找人的样子。」

「没有啊……」

中庭现在有合作社主办的义卖。

这场义卖是把结束大学生活搬走的学生们不要的东西便宜地卖给新生。我和香奈都是一个人住,所以就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好东西。

「我们之后会不会同居啊?」

「不可能吧。」

香奈像是生气地轻轻敲打我的手腕。我不理她,继续看那些商品。木板置物柜、微波炉、旧冰箱、木板置物柜、热水壶、暖炉桌、木板置物柜、椅子、木板置物柜……大学生还真喜欢木板置物柜。

这时,我突然看到一个老旧的机器。

唱片播放器,四百圆。

那玩意儿看起来年代久远,不是近年流行的高科技音响,而是老式的唱盘机。

「这个年代还有谁在听唱片啊?」

香奈没有恶意地说道。

这东西原来的主人,一定是穿著二手衣、在房间里烧著诡异焚香的怪人,兴趣是瑜伽和冥想,煮咖哩也不会用市面贩售的咖哩块,而是考究地使用香料。

我正胡思乱想时,香奈拉拉我的手说「走了啦」。不过,我挥开她的手,拿起唱盘机。

「你要买吗?是要当什么搞笑的道具吗?」

「才不是搞笑咧。」

我也不知道这东西要怎么用来搞笑。「为什么要买?为什么嘛?」我不理睬香奈一再地询问,付了四百圆买下那台唱盘机。

「咦?你又来啦?」

市山小姐有些惊讶地说道。和上次一样,店内还是没有客人。

「有什么推荐的唱片吗?」

「你租唱片做什么?你住的地方又没有唱盘机。」

「我今天买了一台。」

我说道,市山小姐却用一种「干嘛做这种蠢事」的语气问我:「为什么?」我简单地解释说「碰巧看到」、「在大学的义卖会」、「四百圆」。她回答「只要四百圆是还好啦」,彷佛接受了价钱便宜这个理由。

「就算要我推荐,我也不知道该推荐什么。我又不知道你平时都听哪种音乐。应该是你告诉我吧?」

她这样问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市山小姐想必会从一个人听的音乐来判断他是怎样的人。

「我想知道你喜欢的音乐。」

「这个问题也不好回答。」

市山小姐看似困扰地说道。她从柜台后方站起来,一脸忧郁地走到货架前。

「总之,先听听这个和这个和这个和这个和这个和这个和这个。」

我还以为她在开玩笑,不过她好像是认真的。市山小姐以异常迅速的俐落动作,从架上抽出一堆唱片。她一定早就记住了每一张唱片的位置。

「等一下,这样租金很贵吧。」

我急忙制止市山小姐。收银机旁边有一块小黑板,上面用粉笔写著每张唱片每周租金一千圆。这定价太不合理了,真希望她学学TSUTAYA。

「我只是个穷学生,没有那么多钱。」

自己讲出来都觉得悲哀。

「我还是大学生的时候砸在音乐上的钱就很夸张了。虽然现在还是砸了不少钱。」

「有一样东西能让你这么喜欢,我还挺羡慕的。」

「这才不是喜欢,应该说是诅咒吧。」

市山小姐正经八百地说道。我不知该如何回答。

「受到诅咒之后就逃不掉了。我也不想这样啊。」

「我还以为你是因为喜欢音乐呢。」

「总之,先借三张吧。是说你有喇叭吗?」

「有啦,虽然只是便宜货。」

「好,回去吧。」

「啊?我就是闲著没事才来这间店的耶。」

「回去听音乐吧。有话等你听完再说。」

说完,市山小姐就转身走回柜台。

回家以后,我立刻把唱盘机接上喇叭、放上唱片。转盘开始转动,唱针读取著唱片上的资讯,音乐随即播放出来。

是爵士乐。我随手关掉电灯,躺在床上,闭著眼睛听音乐。

萨克斯风的低沉声音在房间里回荡。我完全听不出好坏。或许我根本没有鉴赏音乐的才能。然后,我想起了自己是为何去租唱片的,本来只是想藉机跟她说话。这音乐又没有歌词,这样怎么找得到话题呢?

「你会听这种音乐还真稀奇。」

「少啰嗦,闭嘴啦。」

我塞起耳朵,但还是听见了声音。

「很吵耶。」

手机震动著,是冈田打来的。我犹豫片刻后,把手机收起来。我有点害怕跟冈田说话。之后,我把喇叭音量稍微调高一些。

「这可能是我第一次认真听没有歌词的音乐。」

三天后,我又造访市山小姐的店。

「这样啊。」

这天她一脸呆滞的样子,感觉有些奇怪。

「我讨厌雨天,只要一下雨就觉得脑袋好重。」

外面正在下雨。我来店里的时候也下著雨,雨势大到就算撑伞还是会淋湿。

我注视著呆呆望向天花板的市山小姐。

她的眼神好可怕,视线没有焦点,像是嗑了药。

「我会因为被音乐的亡灵诅咒而死在这间店里。」

「你老是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再这样下去,我会在这里渐渐老去,变成老婆婆。然后呢?」

「别担心,市山小姐,你很漂亮。」

市山小姐看著我,一脸不认同的样子。

「啥?别逗我了,我都二十九岁了。」

「明明就很年轻啊。」

听到她比我大十岁,我不禁有些惊讶。

3

我在餐厅里和市山小姐一起喝酒。

我只不过是抱著姑且一试的心态约她,没想到她真的答应了。

「你很会喝吗?」

「市山小姐呢?」

「我到二十岁才第一次喝酒。我以前就是那样的女孩。」

「一点都不意外。」

她会弹钢琴又读过大学,可见她的父母一定很用心栽培她。

话虽如此,她喝酒却喝得很快,葡萄酒咕噜咕噜地喝下肚。

「生牡蛎好吃吗?」

「嗯,这里的生牡蛎卖得很好。」

市山把一种叫什么巴萨米克的酱料洒在亮晶晶的生牡蛎上,一口吞下。我也拿起生牡蛎。

「市山小姐,你是不是有什么烦恼?」

「唔,该怎么说呢,很难表达。」

我把葡萄酒倒进市山小姐的空酒杯。

「就是因为有说不出来的事,所以才要听音乐、弹钢琴吧。」

只听到她说很难表达,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心想这可真麻烦。

「你只是懒得说吧。这世上没有什么无法表达的事,只是嫌麻烦而不想说罢了。如果不努力试著说出来,以后有什么重要的话就会渐渐说不出来喔。」

「那是你的哲学吗?你是读哲学系的啊?」

「这不是哲学,我也不是念哲学系或专攻哲学,而是事实。」

哲学是否和事实不同,其实我也不太确定。

「你为什么会来读我们学校?」

「因为成绩不好吧。」

「太随便了。你将来要怎么办啊?我想你应该很清楚,艺术学院的毕业生是很难找工作的,将来只能当无业游民喔。」

「想找工作的话总是会找到的,再说现在烦恼将来的事也没意义啊。拜托你别说跟我前女友一样的话。」

「你前女友是怎样的人?」

「高中的班导。」

「真惊人。」

市山小姐用鄙夷的眼光看著我。

「什么啊,你很受欢迎吗?」

「还过得去啦。」

「有什么秘诀吗?」

「大概有一百条吧。」

「真的有那么多吗?那你现在全部说出来,我要数数看。」

「呃,或许没有那么多吧。」

我打住话头,喝光杯中的葡萄酒,随即又倒一杯。

「那我就说一个。」

我拿起一颗橄榄放进嘴里,慢慢咀嚼。

「不要喜欢上对方就好了。」

应该要说其他秘诀的,但不知为何我说得这么直接了当。

「我觉得一旦喜欢上对方就结束了,所以通常不会喜欢上别人。」

长久以来,我只喜欢过一个人。

市山小姐轻蔑似地笑了,啜饮一口葡萄酒。她喃喃说道「喜欢上你的女生真可怜」,然后看看手表。

「是不是该回去了?」

她的语气就像有什么东西突然冷却了。我又在她的杯中倒满葡萄酒。

「你知道发光病吗?」

此时市山小姐的脸僵住了。

「我非常了解。」

她的语气不知为何变得很拘谨。

「我喜欢的女生就是死于这种病。」

接著我向市山小姐说起高中时代的事,包括喜欢她的地方、长相特徵、温柔又坚强的个性,一直讲个没完。

「你是不是一喜欢上对方就没办法用平常心跟对方说话啊?」

「啊?不是每个人都这样吗?」

市山小姐继续喝著酒,想回家的态度已不复见。

「可以再多说一些你的事吗?」

我大概是喝醉了吧,所以讲了不少。

于是我说起从小到大的事,说话的同时也逐渐厘清心中的想法和情感。我们喝光了一瓶酒,又开第二瓶,等到第二瓶也喝光的时候,市山小姐已经醉得不成样。

她的醉态令人有些不敢领教。

「我也不是自愿过这种生活的。」

她没头没脑地突然说出这句话。她的脸变得好红。我们是最后的客人,店家就要打烊了,市山小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说不定市山小姐是个很不可靠的大人。

我扶著她走出店外,外面一片漆黑,感觉有点冷。此时末班车已经开走,街上几乎看不到行人。

市山小姐离开店家后,走得跌跌撞撞,感觉她现在若是去打西瓜一定打不中,没走两步就在柏油路上蹲下。

「要我背你吗?」

我装出一副了不起的样子,半开玩笑地说,市山小姐举起一只手回答:

「没关系,不用。」

因为她回绝,我站在一旁看著她好一阵子,但没有打算丢下她。

「好,我们走吧。」

我迈出步伐,催她快点站起来。

「……还是试试看好了。」

「啊?」

「背我。」

真是受不了,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是可以啦。好,上来吧。」

我转身背对市山小姐,随即感觉到她正在慢慢移动。市山小姐攀在我的背上,我直起身子。

「好重。」

「才没有,一点都不重,我很轻的。」

听到她微怒的语气让我觉得很有趣。我边走,边仍继续调侃她。

「是因为你没力气才会觉得我很重吧?」

其实是因为她醉得没办法抓牢,所以感觉特别重。

「我说你啊……」

市山小姐的呼吸吹在我的耳朵上。那是刚才喝的葡萄酒味道。

「原来还挺温柔的嘛。」

「我是很温柔啊,温柔到会送奇怪的醉鬼回家。」

虽然我有过几次背人的经验,但还是觉得很辛苦。

还好市山小姐住的地方离这里不远,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几分钟后,我们到达她的店门口。门打不开。

「市山小姐,钥匙。」

「……嗯?咦?我睡著了吗?」

她的戒心未免太低了吧。

说不定她从小到大都是这副德行。一个二十九岁的女人还这么天真,怎么想都很夸张。

「啊,有了有了,钥匙,在包包最下面。」

我打开门进去。店里的灯关著,视野很昏暗。街灯从窗外照进来,店里有些微微的亮光。

「柜台后面就是我住的地方。」

后面有一条路,我大概猜得到那是通往哪里。

我初次踏进这个地方。冷静想想,其实我把她放在这里自己回家就行了。

「这里要脱鞋子。」

我背著她,一面保持平衡,一面仅靠脚的动作努力脱掉鞋子。她应该可以下来自己走,不知为何却不开口。我总觉得如果打破这微妙的气氛,也会同时打散这股突然形成的亲密感。

「帮我脱。」

我动手帮她脱去脚上的包鞋,一时心血来潮,就搔搔她的脚底。

「呀!」

市山小姐在我的背上挣扎,像是在忍著笑。

「声音小一点,太吵了。」

她是在担心什么?这墙壁该不会薄到连小小的笑声都会吵到邻居吧?怎么可能?

「左转上楼梯。」

我照她说的话爬上楼梯。看来这房子不大。

「是那个门,别弄错了。」

总觉得她一回家就变得特别啰嗦。

房间很普通,里面有床和桌子和书柜。我心想,这还真像高中生的房间。看不出长年生活累积的重量。我去过很多女生的房间,其中有不少是年纪比我大的女性,她们的房间会显得更成熟,相较之下市山小姐的房间却充满学生的气息,彷佛停止了生长。

后面传来关门声,应该是市山小姐灵活地用脚关上门。

我走到床边,把她放在床上。

「呼,累死了。」

市山小姐在床上滚来滚去,像个孩子一样。

「我撑不住了,好困,要睡了。」

市山小姐闭上眼睛说道。

「喂,你不用换个衣服或是冲个澡吗?不卸妆就睡觉容易老化喔。」

「少啰嗦,明天再弄就好。」

「唉,真邋遢。」

我心想,我大概没办法接受邋遢的人吧。

「明天见。」她这么说。

「侑李小姐。」

「哇!干嘛突然叫我的名字,吓我一跳!」

「我想再多跟你相处一下。」

听到我这么说,她的表情有些惊讶,但很快又放松了。

「只是静静待著的话无所谓。」

「嗯。」

我坐在床上,然后就没办法再做出其他动作。她的眼神似乎透出奇怪的悲哀。

「我觉得自己脑袋不正常。」

会说自己不正常的人,确实都不是什么正常人。

「没关系,我也不太正常。」

「是喔,那我就放心了。」

我慢慢地移动身体,躺在她的身边。动作显得格外生涩,简直像个处男。

「我啊……」

她看著我说。

「还有好多事情没告诉你。」

「我也是。」

毕竟我们才刚认识不久。

「慢慢说吧。」

我这句话也包含那些说不出来的事。

下一瞬间,我回到了老家,在自己房间里,冈田的姊姊从门缝看著我。烦死了,真希望她别这样。

『初次见面,我正在和你哥哥交往。』

『真烦。没必要做自我介绍吧。』

『你和我听说的一样呢。』

『你听说了什么?』

『不告诉你。』

『去死啦,丑女。』

啊啊。

她已经死了吗?

结果我没有睡著,一直呆呆望著窗帘,直到看见窗帘变亮,已经到了感觉得出窗外光芒的时间。侑李小姐睡得很熟。看著她的睡脸,我突然涌出一股感情。为了远离这种感情,我离开了房间。

昨晚背侑李小姐回来时房里很暗,所以看不清楚,此时才发现这房子很大。一楼的店面明明那么窄。

她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吗?想到这点我就觉得有些可怕。我越来越不了解侑李小姐这个人了。

走廊的墙上挂著时钟。现在是早上八点,如果不等侑李小姐醒来就直接离开,还来得及上第一堂课。但我不想这么做,我的认真指数想必很低吧。

在走廊的前方,朝阳从店面的玻璃窗直射过来,照亮地板。她都是几点开店呢?需要叫她起床吗?犹豫了一下子,我决定不管这件事,反正和我无关。

肚子好饿。

在一楼走廊,店面的反方向有一扇门,我猜那应该是住家,就打开了门。

那里摆著四人座的餐桌,后面是厨房。冰箱很大,对独居女性来说实在太大了。

这不是我在炫耀,我一向很擅长翻别人的冰箱,或许该说是喜欢。无论有什么食物都好,我可以直接吃没煎过的热狗,虽然这样没什么好满足的,但就是很爱擅自吃别人的东西。不知为何,偷吃东西的记忆一直留在脑海里。

侑李小姐冰箱里的库存丰富得超乎想像。

我本来想像的是空荡荡、什么都没有的冰箱,但事实并非如此。

调味料一应俱全,除了柑橘醋、美乃滋、番茄酱这些基本的东西之外,还有名字复杂到念起来会咬到舌头的酱料。鸡蛋、奶油、植物性奶油、起司、牛奶。我平时对蔬菜没兴趣,但姑且还是打开蔬果盒查看,有很多叶菜类。打开冷冻库,里面有事先煮好冷冻起来的白饭,还有便宜的大包装香草冰淇淋,制冰盒里也装满了冰块。

看来侑李小姐的厨艺应该不错。

真意外,我还以为她平时都是吃外食。我突然开始考虑要不要等侑李小姐起床,请她做些什么料理,不过很快就挥开这个念头。

我拿出预先做好冰在冰箱里的奶油炖菜。只是偷吃一点,她应该不会太生气吧。

热过再吃比较好,但我觉得很麻烦,决定直接吃。我在餐具柜里找出汤匙,坐下来享用,正在咀嚼虾子的时候,突然听到了声音。

「做过了吗?」

回头一看,有个小女孩无声无息地跑进来,在客厅的门口抬头看著我。

我想她应该是小学生。是几年级呢?我边恍惚地思考,边看著那个孩子。她的脸挺成熟的,眉目之间还带著一股傲气。长得很漂亮,长大以后一定是个大美人。

我干嘛对一个小女孩产生遐想啊?我急忙抹去这些想法。

更重要的是……

「你是谁?」

为什么侑李小姐家会有个孩子?我真不明白。

「做过了吗?」

小女孩走过来,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她还是个孩子,脚构不到地板,一双小脚很孩子气地前后晃动著。那动作感觉像是很无聊。

「做过什么?」

「和妈妈。」

我浑身一凉,全身无力。

妈妈?

「上床。」

真是人小鬼大。

「你在说什么啊?」

「还有,你想和妈妈怎么样?」

「我说你啊……」

我真是被她搞得不知所措。完全没想到会突然冒出这么一个孩子。

「你安静一下。」

「声。」

「啊?」

「不要你啊、你啊地叫我,没人喜欢被这样称呼吧?太失礼了。你要用我父母帮我取的名字称呼我。我的名字是声。」

什么跟什么?

「这名字也太奇怪了吧,你在学校不会被欺负吗?」

这算是传说中的闪亮亮名字吗?好像也不是那么回事。如果她感冒了,就得说「声的声音哑了」,感觉好像很啰嗦。

「那你的名字呢?」

我不悦地回答:

「香山……我是侑李小姐的大学学弟。」

这不是谎话,但多少有些辩解的味道。

有孩子就早点说嘛。

想到这里,我发现了更不妙的事。

仔细想想,餐具柜里放的餐具都是三人份。

她是有夫之妇?

我急忙四处打量。

她的丈夫该不会在别的房间,正准备起床吧?我可不想陷入那种尴尬的局面。

「你爸爸呢?」

「在很远的地方。」

是单身出差吗?总之我松一口气。

「香山,你想和我妈妈怎么样?」

她直呼我的姓氏也让我觉得很不爽。

「我可要先说清楚……」

「你最好放弃喔。」

不知何时她已经停止摇晃双脚。

「或许吧。」

我不是个单纯的人。就算是很有好感的对象,也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的,只要碰上一些麻烦事,就会想要立刻逃走。

「你知道吗?妈妈的脑袋不正常。」

我觉得我会落入和声在这里对话的处境,就是因为侑李小姐的不正常。

「这对你来说负担太重了,你一定没办法的。」

总觉得她从一开始就把我看扁了,直到现在还是一直在轻视我。

「那可不一定。」

听人说我一定没办法,我忍不住动了肝火。

「你要是不相信,一定会后悔喔。」

脚步声从二楼下了楼梯,侑李小姐开门走进来。

「你们两个,早安。」

她没有表现出任何惊慌,还是平时那副模样。

「早安什么啦?」

我不高兴地对侑李小姐说。

「你应该一开始就告诉我的。」

「什么事?」

「孩子啊。」

侑李小姐还是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她看看我手边的奶油炖菜,笑著说「哎呀,你自己拿出来吃啦」,然后在声的旁边坐下。

「这是我的女儿,声。请多指教。」

侑李小姐用手比向声。

「妈妈,这次来的很年轻耶。」

「哎唷,别乱讲。」

侑李小姐用尴尬的声音对声说道。这名字念起来真的很啰嗦。

「声,你没有对香山胡说什么吧?」

「才没有。」

声闹脾气似地说道,跳下椅子,离开餐桌,然后转头看著我们。她的眼神充满轻蔑。我记得自己也曾用这种眼神看著年纪比我大的人。我现在才二十岁,就要被人用这种眼光看待了吗?

「妈妈,我肚子饿了。」

「好好好。」

侑李小姐站起来,在冰箱里翻找。她背对我弯著身子翻找蔬果盒的模样,看起来就像是这个家里的日常景象。

「香山,你只吃奶油炖菜就够了吗?」

「啊……嗯。」

我望向只吃了一口就放著不动的奶油炖菜。看著我用汤匙在奶油炖菜里挖过的痕迹,此时才突然感到自己在这个家里就像个外人。

「我要走了。」

我站了起来。侑李小姐没有回头。

「有空再来玩喔。」

「别再来了。」

侑李小姐的声音和声的声音同时传来。

「我也不确定。」

这句话不是对特定的人所说。说完,我从店门口离开。

这天的朝阳特别强烈,连水沟边的积水也被照得闪闪发亮。不知为何,我有一种受到谴责的感觉。

4

这次的打击还挺大的。

我后来一再想起那天的事。

我曾经和各式各样的女人睡过。

其中包括有夫之妇,有男友的女生当然也有。倒不如说,和这种女生睡更让我觉得赚到了,因为她们感情上的需要可以交给别人去照顾,我只要跟她们保持性关系就好。

但我还是第一次碰到有孩子的女人。

那个叫做声的小学生。

怎么想都很难应付。

我从来不觉得有哪个女人很难应付,但这次不一样。我不记得自己曾经和具有孩子属性或母亲属性的女人认真说过话。

对声而言,侑李小姐是母亲。这么一想,我不由得觉得自己做的事情很过分。

后来,我好一阵子没再去侑李小姐的店。人就算什么都不做还是会肚子饿,醒著久了就会想睡,性欲同样会逐渐累积。我随便传了一些简讯。无论是谁都行,只要能让我纾解就好。与其爱著一个不可取代的人,还不如和眼前的女人玩乐来得安稳。

桂子:『香山,你以后想做什么?』

『什么都不想做。』

想了也没用的事情就不要去想,这是我的原则之一。

说不定我到了明天就会因为生病或意外或天崩地裂或遭人挟恨谋杀而死掉。说不定跟我发生过关系的女人的男友突然发现我们的私情而跑来捅我一刀。这是很有可能发生的事。

既然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思考将来的事也没有用。

我只想忠于自己的欲望,尽情享乐。

这样有什么不好?

认真努力听起来只像是不肯认输。

不认真努力也无妨。

反正人迟早要死。

夜里,我因作了恶梦而醒来,然后就去了便利商店。我去便利商店并不是想买东西,而是彷佛想确认自己不想要任何东西,最后买了一点都不想抽的菸回来。

外头在下雨,我却宁可撑伞也要去便利商店。我有时觉得,自己或许在精神上很依赖便利商店。

这种时候该做什么呢?我掌握不住自己的欲望。

走出便利商店后,我接到了电话。是侑李小姐打来的。

『我忘了带伞。』

虽然觉得很愚蠢,但我实在没办法丢著她不管,最后还是去了她躲雨的车站出口。

「谢谢。」

「你怎么会搞到这么晚?」

车站的绿色时钟显示时间已经过了十二点。

「你想听细节吗?」

「也还好。」

「不告诉你。」

「要来我家吗?」

我这么一说,侑李小姐就睁大眼睛,像是很惊讶的样子。

我拉著她的手回到自己住的地方。

「感觉就是男孩子的房间呢。」

「不要加上『孩子』这两个字,很讨厌。」

「啊,是唱盘机!」

侑李小姐对我房间里的唱盘机有了反应。

「这个年头已经没人在听唱片了。」

我不喜欢看到侑李小姐把热情投注在无法赚钱的事物上,感觉她好像不是活在现实世界。这么说来,我就是只活在现实世界的人吧。

「我和声的父亲是在大学里认识的。他很喜欢音乐,时时刻刻都在听音乐,譬如说他回家的第一件事一定是播放音乐。」

「那个人现在怎么了?」

声说过他在很远的地方。

「死了。」

喔喔,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听到那个人已经死了,让我松一口气。

「那间店是他开的。」

「他一定是个很温柔的人吧。」

我略带讽刺地说道。侑李小姐一定也听出来了,但还是认真回答「是啊」。

「你打算一辈子都想著那个男人过活吗?」

气氛变得有点僵。

「别再谈这个话题了。」

我厌倦地说道。

「那来聊你的事吧。」

侑李小姐在床上坐下。坐在我的身边。

「你心里一定也有这种人吧。」

「啊?什么人?」

「初恋的对象之类的。」

我无意识地咂一下舌头。

「生气了?」

「那把伞给你,你回去吧。」

我指著门的方向,瞪著侑李小姐说。

「谢啦。」

侑李小姐离开后,房间里失去了人的气味。我锁上门,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

每个人都会死,所以事情才会变得这么麻烦。

我感觉到门被打开,接著察觉到那个女人的味道。我闭上眼睛,缩成一团。

我想应该很少人会喜欢梅雨吧,总之我讨厌梅雨。雨水阴沉沉地不停敲打屋顶和地面,在这片湿淋淋的空气中,我连撑伞走路都觉得厌恶。因为不想出门,所以我一次次地把女人叫来家里上床。

某一天我突然很想试试一天能和几个女人上床。

我每隔两小时约一个女人,今天的目标是六个人。我想要打破自己的最高纪录,像是在挑战电玩游戏的最高分。

「抱歉,我来早了。」

因为发生一些失误,两个女人撞上了。是桂子和香奈。

我还以为她们会闹得不可开交,事态却没有演变成那种地步,她们两人轻松自若地笑著对望。感觉真不舒服。

我们三人泡了茶一起喝。

「你和香山在一起很久了吗?」

「不算太久啦。」

「我倒是挺久的。」

桂子是我重考时在补习班追到的,她和我同时考上东京的学校。

「要不要三人一起来?」

我这么一说,她们两人就用冰一般的冷漠眼神盯著我。

因为这个局面拖太久,我只好和晚点要过来的女人临时取消约会。结果我的纪录只停在四个人,挑战最高纪录的事只能保留到将来。

她们两人离开以后,我突然想起忘了还唱片的事。看看写在纸上的归还日期,时间早就过了。

我播放起唱片,还是一样听不懂。我重复听著音乐,闭起眼睛,望著天花板。门铃响了起来。是谁啊?我走去开门。

侑李小姐站在门外。

「……干嘛?」

她看起来似乎很不高兴。

「我是来拿唱片的。」

唱片现在仍在播放,侑李小姐指著空中说「这个」。

「不要。」

侑李小姐走进房内。

「我还要收逾期费用。你可得乖乖付钱,五千八百圆。」

「五千八百圆……」

我吓了一跳,声音有些拔尖。

「有什么好惊讶的?」

「我哪里付得起啊?」

「去打工就行了。」

「我不要打工。」

「为什么?」

「因为我很懒。」

我叹著气打开LINE,开始找寻有没有能借我钱的人。有没有比较好利用的女人,或是被我冷冻不管的女人啊?

「你滑什么手机?」

接下来只需要再想个借钱的理由。

「我要去借钱。」

「啥?」

「啊啊,对了,你也帮忙想一下借钱的说词吧。」

「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先传LINE给住得很远的女人:『你最近在做什么?』等对方邀我去喝酒时,就说『我已经穷到没钱搭电车去找你了,先汇一点给我吧』,你觉得如何?啊,不行,如果她说『那我去你那边吧』,我就只能陪她喝酒了。有没有更好的理由啊?」

「香山,你究竟要渣到什么程度?」

「你说我?」

我看著侑李小姐,炫耀似地说道:

「我可是老手喔。」

「去工作啦,人渣。」

侑李小姐轻轻敲一下我的脑袋。

5

不知怎地,我后来就去侑李小姐的店里打工。

侑李小姐店里的生意不好,平时没什么客人,所以闲得很。

工作内容只有打打收银机、用Excel登记借出的唱片,除此之外就是在有空的时候打扫店里。

我在打工的第二天就放弃打扫了,心不在焉地坐在椅子上。侑李小姐很爱乾净,就算我什么都不做,店里也是整整齐齐的。

我真是找到一份轻松的打工。

时薪是一千圆。

这种工作怎么想都太赚了。

这间店的客人都是常客,而且几乎是大叔。

会来这里的客人大致上可以分成两种。

一种是喜欢音乐的大叔,另一种是为了侑李小姐而来的大叔,也有同时为了两种目的而来的大叔。总而言之,有八成的客人是大叔,剩下的两成是大婶,她们应该是单纯喜欢音乐吧。到后来我差不多记得所有客人了。

「喂,你这个打工仔和侑李小姐是什么关系啊?」

一个常来的男人用轻视的表情问道。

「情侣。」

我不高兴地这么回答,男人大吃一惊,同时,一只手用力拧住我的耳朵。

「干嘛啦?」

我回头一看,声就站在旁边,她不知何时悄悄站在这里偷听。

「骗人。」

「不过侑李小姐会请员工还真稀奇。」

「在我之前有其他人来打工吗?」

「大概几年才会请一次人,过了几个月那人就不干了,然后她有一段时间都不会再找人,过几年之后,又会找新人进来。」

「这间店不会因为雇用店员而倒闭吗?」

「喔喔,这个你不用担心,侑李小姐会去外面教钢琴。」

「啊?什么意思?」

侑李小姐像现在这样雇用店员时,好像都会去其他的音乐教室当钢琴老师。外面的钢琴教室薪水很高,所以就算这里雇了店员还是有赚头。

「那乾脆关了这间店,专心去教钢琴不就好了?」

「侑李小姐应该想要留著这间店吧,因为这里的唱片都是她那个死于发光病的丈夫留下来的。」

我脸上的表情没有半点变化。

但心里觉得很不舒服。

暑假前的期中考我全都跷掉了。我没兴趣去考试,根本一点都不在乎。

相对地,我一直在侑李小姐的店里打工。

「香山,你们最近正在考试吧?」

「是啊,但反正我不想要学分。」

侑李小姐露出无法理解的表情,打了个哈欠。

「要偷懒也要懂得技巧。你知道吗?我们隔壁第三间是卖上课笔记的,那里的老板也是我们的常客。」

「你感觉是个很认真的人,有时说话却很狡猾呢。」

「我看起来就是很认真啊。」

的确,侑李小姐仪态得体,言行举止感觉都很认真,即使她已经是成年人,还是很适合形容为「优等生」。

「我到高中为止确实都很认真,但后来腻了。」

这是腻不腻的问题吗?

「要懒惰到什么程度才会被骂呢?只要外表和表面上的行为维持一定水准,懒惰一点也不会有人说什么,所以我就堕落了。」

「我连装个样子都觉得懒。」

我打著哈欠,跷起二郎腿。「真想睡。」我不是在跟她说话,而是自言自语。

「你这样出社会以后会很吃亏喔。」

「我才懒得管咧。」

我想起学期初自己还比较认真上课的时候,老师站在讲台上说过的话。老师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一定是客座讲师。

『生活该像在过最后一天,学习该像长生不死。』

他一开始讲课就对学生说了这句话。能这样生活的人,大可尽管去过这种生活,但我觉得自己什么时候死了都无所谓。

这不是指我努力让自己活得毫无遗憾。

而是我对自己没有任何期待,就算现在突然死去,也没有放不下的事物。

我把角落那张椅面有臀形凹陷的山毛榉椅子拉过来坐下。我一坐下侑李小姐就站起来,从架上取出唱片,把店里播放的音乐换掉。或许她是会依照眼前的人来选择音乐的那种类型。

「香山,你不会留级吧?」

「或许会喔。」

「你的将来真令人担心。」

我突然注意到侑李小姐戴在耳上的耳环。她会戴这种东西啊?

「没关系,我可以去当小白脸。」

「这样啊,原来还有这一招。」

侑李小姐一脸佩服地说道。

「不过把小白脸当成人生目标真的好吗?」

「再好不过了。」

「这样你就不是自己人生的主角。」

「那我要立志成为小白脸主角。」

「比起好莱坞,你应该更想选坎城吧。改天我介绍一个人给你。」

「女人吗?」

「我认识的小白脸。你的学长。」

什么跟什么啊?

「这种垃圾还是封锁了比较好。」

「真过分,那可是我大学时代的朋友呢。」

「你会被垃圾传染的。」

「我本来就是垃圾,倒不如说是我传染给他吧。」

她说这话是认真的吗?侑李小姐说起话没有成熟大人的感觉,像个尚未长大成人的孩子。比起她说的话,我更想相信她外在给人的印象,就是这样才麻烦。

「你是个认真的人,所以才会觉得当垃圾是一种浪漫。」

「你的意思是你才是真正的垃圾,而我是装出来的?」

我觉得有点烦,所以没有再回应。侑李小姐在这段期间泡了两杯咖啡。

「你有男友吗?」

「没有吧。」

「不想交一个吗?」

「不太想。」

「为什么?」

这次轮到侑李小姐露出厌烦的表情。

「我有必要为了交男友而交男友吗?」

「我是不知道啦,但我也没有想过要交女友。」

我想了一下,又补充一句:

「就算不打算交,还是有可能交到。不过那应该不是因为喜欢才交往的。」

「喜欢一个人很麻烦,和不喜欢的人交往更麻烦。」

侑李小姐恍惚地仰望著半空中,像是想起某个具体的人物。我懒得去追根究柢,而且我也想起自己的过往。

「不过你还没到怕麻烦的年纪吧。」

「无所谓啦。勉强自己和麻烦的对象认真交往是不诚实的。既然都是不诚实,那就乾脆诚实地面对自己不诚实的一面还来得比较诚实。」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这只是文字游戏吧。」

要怎样才能认真听别人说话呢?我完全抓不到认真起来的契机。或许我的人生中有过好几次变得认真的机会,但都错失了。一旦错过,就很难再找到改变自己的时机。人很难在自己想要的时机点改变。

6

到了暑假,我突然发现自己近来都没有离开过大学附近一带。

没有打工的日子,我去了市中心,但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要做什么。

想想自己难得来到东京,就用手机搜寻冈田的住址。

需要搭几站电车,大概十五分钟的路程。坦白说,我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去见冈田。想到自己做什么都是半吊子,我就不想见他了,但结果我还是传了LINE给冈田。

我和他相约在他家附近的居酒屋喝酒,我们明明好久不见,我却没什么话好说,所以我问冈田:

「读医学院很忙吗?」

「普普通通啦。」

冈田嘴上这样说,表情不知为何却很忧郁。此时我突然很想问冈田:「你也看到那个了吗?」但我问不出口。

「你呢?大学有趣吗?」

「怎么可能?」

我叹著气说。

「我最近觉得自己活得好腻。」

「你这样说是要叫我怎么接话?」

「我大概会休学吧。」

「那你休学之后要干什么?」

「总是会有事做的。」

「或许吧。」

总觉得冈田看我的眼神有点冷淡。为什么他用那种眼神看我?

「冈田,你交女朋友了吗?」

「这不重要吧。」

「是不重要。」

结果我们直到最后都聊不起来。

和冈田道别后,当晚我一直觉得很烦躁,但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不想静下心。

我闭上眼睛、盖上被子、放空脑袋,过一阵子,意识又清醒过来。

此时我突然想到。

有一天我会像这样死去。

如同融化在虚无之中。

其他人到底是怎么克服这种空虚的呢?

出生、生活、死去,意识化为虚无,对一切都不再有知觉。我不知道要如何接受这种无情的历程。

喉咙好渴,但是家里没有任何饮料,我又不想喝自来水,于是穿上拖鞋出了门,打算去便利商店买饮料。走到半途,突然遇到一个熟人。

是声。

现在是凌晨两点多,一个小学生怎么会在这种时间跑出来?我觉得很疑惑,又没办法装作没看见,因此对她问道:

「你在做什么?」

侑李小姐怎么会放任她在这种时候出门?

「散步。」声看著我,不耐烦地回答。

然后我和声并肩走著。

「喂,干嘛啊?」

声说道,但语气并不重。我们的步伐距离不同,她落后之后又追上来,和我并肩行走。

「你和我走在一起,看起来就像是在诱拐小孩。」

声的话中带著奇怪的顾虑。

「你最好趁著还没被警察抓走之前走开。」

我根本不当一回事,只想笑一声敷衍过去。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出来以前有告诉侑李小姐吗?」

「怎么可能说?没事的,妈妈一向睡得很熟,不会突然醒过来。」

「你喔……」

「香山,你喜欢我妈妈吗?」

「还好。」

不算讨厌。

「那是喜欢啰?」

我也不清楚。

「既然你不喜欢我妈妈,为什么要跟她睡觉?」

「有很多理由啦。」

没办法随便敷衍过去的对象很麻烦。要认真面对这种人太沉重了。

声或许对我有些期待。这种事不会有简单明瞭的答案,那只是孩子天真的误解。小孩经常问「为什么」,我也不知道那是为什么。

「我以前问过妈妈『爸爸去哪里』,妈妈说『他变成星星了』,但我觉得妈妈在骗我,所以我查了书本。香山,你知道吗?人死了以后会再去投胎喔。」

「喔?这样啊?」

虽然我心里想的是「少蠢了」,但是这样回答比较省事。

「你不知道啊?这叫轮回转世,人死了之后会投胎变成另一个人。」

我心想,真是满口蠢话。

「所以,我爸爸一定活在世界上的某个地方。」

声笑著这样说。

「我真想见见重新投胎后的爸爸,但是爸爸已经没有以前的记忆,所以他现在不记得我。为了不让爸爸困扰,我要去找他。」

对于已经活到某个年纪的人来说,小孩子说的话很麻烦,毫无意义,而且愚蠢至极。我不知道要怎样才能和声正常对话。看来我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忘记自己小时候的心情。

「你找到爸爸之后要怎么做?」

如果我现在突然说「其实我就是你爸爸」,不知道会怎么样?

「我还没想过。」

声愣愣地说。

「你有什么话想对他说吗?」

「你有吗?」

「啊?」

「如果见到已经死掉的人,你想说什么?」

被她这么一问,我思考了一下。我想说什么呢?我想起了已死的人。他们都还保持年轻,只有我继续成长。

「我身边没有人死过,所以我也不知道。」

「这样啊。」

声没有再问我什么。

声说「不要跟我妈妈说喔,约好了」,要我对她深夜外出一事保密,但我才不想遵守和小孩之间的约定。

「侑李小姐。」

打工的时候,我就向侑李小姐打小报告。

「我看到声在半夜跑出去。」

侑李小姐一脸惊讶地说「又来了吗」。

「她以前也常常这样。」

侑李小姐盯著地板,喃喃地说:「怎么办?真可怕。」

「狠狠骂她一顿?」

「我从来不骂她的。」

「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愧疚啊,各方面都是。」

为什么说是「当然」?

「因为我是这个样子,声才会变成那样吧。」

「这种时候你干嘛还顾著反省啊,一般来说,小孩子半夜独自跑出去可是很危险的事耶。」

「也对。我明白了。」

说完,侑李小姐朝著店的后方呼喊,把声叫过来。

「声。」

「干嘛?」

被叫出来的声板著脸站在侑李小姐面前。

「你以后别再半夜偷跑出去了。」

「我才没有。」

「香山都跟我说了。」

听到这句话,声很乾脆地认栽,回答「好啦」,然后狠狠瞪我一眼。声又说:「我可以走了吧?」不等侑李小姐回答就跑回去。

侑李小姐深深地叹气,趴在放著收银机的柜台上。

「我真是个没用的妈妈。」

我并不想安慰她「没这回事」。

「香山,我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吗?」

「不要。」

「我什么都还没说耶,你先听听看嘛。」

我觉得越来越麻烦,很想快点逃走。最好不要继续留在这里,不要继续和侑李小姐或声有任何牵扯。如果再跟她们牵扯下去,一定会发生不好的事。

「你能不能帮我教训一下声呢?」

「不要,我懒得训话。」

「可是她都不听我的话啊。」

我没有义务帮忙她这种事,也不想做这种事,最重要的是,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教训她。

我回家时,听到一个小孩的脚步声从后面追来,转头一看原来是声。

「香山,你这个叛徒。」

「我又没答应你不会背叛。」

「亏我还这么相信你。」

「谁叫你要相信我。」

我想著「烦死了」又继续走。和声说话真烦。

「我说啊,你也太任性了吧。」

我这么一说,声就露出愕然的表情。

「你可别以为每个人都会担心你。」

我冷冷地说道。

「上次我对你说谎了。」

「什么事?」

「我身边有死过人。两个。」

「是谁?」

我答不出来。

后来我自己一个人走著,声没有再跟过来。

马路对面有个长发女人,身影看起来很熟悉。我大喊著「等一下」,急忙跑了过去。一辆卡车开过来,我惊吓地停住脚步,下一秒钟,那个女人已经消失在人群中。

7

几天后,我又看见声半夜在街上游荡。我有点犹豫,其实大可以不管她,但她看起来毫无戒备,我忍不住想训她几句。

「你快点回家吧。」

声坐在车站前的花圃边缘看著手机,我一叫她,她就厌烦地抬起头来。

「不用你管。」

「小学生,你等一下会被辅导员抓走喔。」

我试著跟她讲道理。

「无所谓。」

「侑李小姐呢?」

「唔,她应该会说些什么吧。」

声看著半空,像是想起了往事。

「以前我不听话,妈妈想在我睡觉前用绳子把我绑起来,我死命挣扎,大叫『虐待儿童』她就吓到了。她完全没有身为母亲的自信。」

我心想,这种小孩真讨厌。我坐在声的旁边瞪著她。

「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故意要让她担心吗?」

「你是在小看我吗?」

「是啊。」

「我不想待在家里,妈妈很可怕。」

「她哪里可怕?」

「不是那样啦,是另一种可怕。」

声露出「你懂吧?」的表情。听她这么一说,我也觉得侑李小姐确实有些可怕。

「那我走了。」

我又想到不该跟她牵扯太深,于是站了起来。

「你还真是不负责任。」

「这又不是我的责任。」

责任跟我没有半点关系,我随时随地都在避免让自己背负任何责任。

我正要走开,声却跟了过来。

「你干嘛?」我烦躁地问,声就若无其事地说「我本来就要去那边」。

「别人看到我们在一起,一定会觉得我被你诱拐了吧?」

「我哪有那么可疑?再说,像你这么烦人的小孩才没有人想要诱拐咧。」我不屑地说道,声却用强硬的表情说「你来诱拐我嘛」。

「这样我就会变成罪犯了。」

「不是很帅吗?」

「会吗?」

「比死了更帅一点。」

「但是犯了罪的主角多半都会死啊。」

「也是。」

我突然觉得,自己三更半夜和小学生一起无精打采地散步到底是在搞什么鬼。

「你考虑一下吧,诱拐的事。」

声最后丢下这句话,乖乖回家了。

「声这么亲近你还真是稀罕。」

隔天晚上,我在侑李小姐的家里吃著橘子。

「她哪里亲近我了?」

她们家里没有电视,所以晚上很安静。

侑李小姐躺在地板上,两脚朝天举起不停摇晃。这是什么?美容操吗?或者只是随便动一动?我总觉得应该是后者,心中有些烦躁。

「侑李小姐,你要拿出威严来啦。」

我不满地说道,侑李小姐面无表情地看著天花板说:「我可能会因天天忧郁而死掉。」

「我想受伤应该不是你一个人的特权吧。」

「我偶尔会觉得放火烧掉这个房子也不错。」

侑李小姐停止了那不端庄的动作,闭眼躺在地上。这姿势像是个死人。

「干嘛说这种话?」

侑李小姐没有回答,只说「你陪声一起玩吧」。

结果我就得在声半夜跑出去时陪著她了。

「香山,你活得自由自在的,很帅耶。」

我们走在一起时没有持续聊天,而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著话。我们走在同样晦暗的夜路上,对话也很没意义,搞不清楚话题是何时中断、何时继续下去。

「没这回事。」

「你连大学都不去。我还会乖乖上学呢。」

糟蹋人生感觉很愉快。与其活得认真,我觉得活得不认真还比较诚实一点。

「真希望你永远都这么帅,千万别变成奇怪的老爷爷。」

「等我老了以后一定会变成奇怪的老爷爷。」

「那就在变成老爷爷之前先死掉啊。」

她的语气彷佛在说:「你连这么简单的事都不懂吗?」

「声,你对自己也是这么想的吗?」

「我?我希望能在二十几岁的时候死掉。」

声意兴阑珊地打了个哈欠。我心想,既然觉得困就回家啊。

「人们常说『再这样下去的话,长大以后会很辛苦喔』,或是大谈生活和现实什么的,教我要怎样成长为像样的大人。所以我想说,如果在长大以前死掉,就不用变成大人了。你也可以这样做啊。」

「我应该会活下去吧。」

有些人在长大成人之前就生病死掉了,也有一些人即使不生病也不会长大成人。从某种角度来看,我还满想成为那样的人。

我在大学教室里用蓝牙耳机听著音乐。

「看你一脸郁闷的样子,是失恋了吗?」

我抬头望去,是香奈站在旁边。

「怎样?被我说中了吗?」

我觉得很烦,什么都没说。香奈摸摸我的耳朵,像是要摘掉我的耳机。

「别烦我。」

我不高兴地说道。

「为什么你每天都过得这么痛苦?」

听到这句话,我有点吃惊。

「我看起来很痛苦吗?」

「嗯,你好像随时会死掉的样子,死字都写在你的脸上。」

香奈深深叹气,一副拿我没办法的样子。

「我或许该认真交个女朋友。」

我说出突然想到的话,她沉下脸来。

「为了得到救赎而想找个女朋友来利用,你这想法太糟糕了。再说,你也交不到女朋友。」

「为什么?」

「因为你不谈恋爱啊。」

「我当然会谈恋爱。话说恋爱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

我突然有一种奇怪的冲动。就像给快不行的人施打的吗啡一样,对于迟早会死的人来说,这或许像是能让人忘却一时痛苦的药物。

「你有空吗?」听到我这么问,她开心地回答:「是还挺有空的。」我现在闲得很,正在思索要做什么,所以就试探地问:「可以去你家吗?」她回答「好啊」,所以我就跟她回家了。

香奈住的是普通一房一厅的套房,屋里收拾得很整齐,她应该很爱乾净吧。没想到她这么有女人味,让我颇为意外。不过这种意外的感觉一下子就变得无足轻重,我对这意外的感觉已经厌倦了。

我一一观察著她房里的东西。香氛的瓶子,书柜里放著装潢和美食的书籍,男性偶像的团扇,枕头套大概是Marimekko的。

「可以抽菸吗?」我这么一问,她就指著窗外说「去阳台抽」。

我边想著好麻烦边走到阳台。风比我想像的冷,让我有些吓到。她给我一个空的宝特瓶,大概是让我用来当菸灰缸吧。

抽了几根菸之后,脑袋开始变得空白。我想传LINE给侑李小姐,结果还是没传,重写几次之后就放弃了。

我每次操作错误,便会摇一摇iPhone还原,但这次在一再摇晃iPhone的过程中就放弃了。

接著,我开始摇晃自己的脑袋。

这时香奈在屋里叫我。她叫了好几次「喂」,但我都不理她。

我边打哈欠边抽菸,唱著PISTOLS的歌。

回头一看,香奈把阳台门锁了起来。

「喂,别闹了。」

我敲打著窗户,但她似乎想要报复我,完全不理会我的叫喊,只顾著看电视。她的表情冷到让我心惊。

我从阳台隔著玻璃窗看她,感觉好像在观赏小剧场的戏剧。

平凡大学生的生活。

我对这种景象很厌恶,用力踢著玻璃窗,但香奈还是毫无反应。既然她不停止,我也不会停的。我持续踢著玻璃窗,心中的感情逐渐高涨,最后使劲踹出一脚。

玻璃应声碎裂。

「你干嘛啦!」

香奈傻眼地说。

我没有回答,径自走出房间。

离开香奈的住处后,我直接去了侑李小姐的唱片出租店。

并没有怀著什么期待。

侑李小姐在店里,一个人顾店。

「侑李小姐,我很喜欢你。」

听到我这么说,侑李小姐露出讶异的表情。

「我也很喜欢你啊,你是个好孩子。」

「别跟我装傻了。」

侑李小姐露出困惑的表情。

「你突然一脸认真地说这种话,是要我怎么办啊?再说……」

侑李小姐彷佛想起了什么。

「我经常看到你和女生走在一起,你应该不缺女人吧?」

「我不是那个意思啦……侑李小姐,你有男朋友吗?」

侑李小姐叹一口气。

「说出来不会吓到你吧?」

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就回答:「说不定会吓到。」

「我和你一样。」

「什么一样?」

我问出这个问题时,突然想到某个答案,眼前顿时一黑。

「我有很多。」

侑李小姐诡异地笑著,同时张开双手,彷佛在说她男朋友的数量和手指一样多。

「呃……嗯。」

我自己明明也是这种人,为什么会如此震惊?

「没关系,无所谓。」

「说什么没关系,我交多少男朋友又不需要经过你的许可。」

「我没有那种意思。」

侑李小姐转开视线说:「该怎么办呢?我好像特别容易吸引小弟弟呢。」她用食指顶著下巴,沉思似地喃喃说道。

「我看你还是早点回家吧。」

这句话令我十分尴尬,不知怎地感到很羞耻,立刻离开了店里。

回到家里躺下来后,冈田打电话过来,我充耳不闻,随即又收到他传来的LINE,我用隐藏已读的方式看了内容。

他邀我一起去为渡良濑真水扫墓,我回答今年不去。

『冈田,你一个人去吧。』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说,但总觉得老是跟冈田一起去似乎不太对。

我和她之间什么也不是,所以我觉得自己应该慢慢地淡出才对。

我想让冈田一个人尽情哀悼她,但懒得解释太多,所以什么也没说。

又过了几天,侑李小姐把我找出去。

「声的运动会快到了。」

「是喔。」

我没兴趣,也不想让她觉得我有兴趣。

「你可以代替我参加吗?」

她提出这个要求时,已经事先设想过我会回答「突然说出这种话是要叫我怎么办啊」,所以更难应付了。

「你不能找其他男人去吗?」

我觉得自己好像被侑李小姐牵著鼻子走。

「大家都没空嘛。」

「我也没空啊。」

「你今天来打工之前在做什么?」

「读书吧。」

「一听就知道是假的。你一定是在睡大头觉。」

她塞给我一张运动会的通知单,上面写著家长接力赛。事情越来越奇怪了。

「你就假装是她亲戚的大哥哥吧。」

我看著那张通知单,觉得侑李小姐像是在给予某种考验,让我觉得很排斥。

「需要给你钟点费吗?」

听侑李小姐这么说让我有点生气。我回答「才不要」的语气比自己想像的更加粗鲁。

虽然很不甘愿,但运动会当天我还是站在起跑线上。叫家长来跑步有什么好玩的?这种兴趣真是莫名其妙。

旁边的大叔突然在我耳边问:「你和侑李小姐睡过了吗?」

「啊?」

我猛然瞪著他看。

「没有啦,只是觉得有点奇怪。」

我没有回应,而是啧了一声。

「那个女人似乎很好色呢。」

我火冒三丈,抡起拳头就朝那个大叔的眉间砸去,但他挡住了我的手。

「关你屁事!」

接著我提起膝盖朝他的胯下猛力撞去。这次被我踹中了,大叔痛得叫不出声。

「恶心的家伙。」

在我丢出这句话的瞬间,枪声同时响起,我开始奔跑。我想起了以前和哥哥比赛的回忆,速度逐渐加快。

我理所当然得到第一名。

无聊的赛跑结束后,我漫不经心地找寻声的身影。

穿著体育服的声,坐在离运动会场地很远的校舍后面的长椅上。她拿著赛跑鸣枪用的枪,不知是从哪里拿来的还是偷来的,而且这把枪正塞在她的嘴里。

「你在干嘛?」

我一脸受不了地坐在声的身边。

「我看到了喔,你很帅。」

声把枪从口中拿出来,淡淡地说道。

「还好啦。」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跑得快也没什么用。」

「你踢得很好。」

她到底看到了多少?我虽想知道,却没有问出口。

「香山,你喜欢我妈妈吗?」

「我也不太确定。」

我干嘛对一个小学生回答得这么认真?

声边用手指转著枪,边喃喃说道:

「大家都因为我是小孩而不把我当作人。还是说,我真的不是人呢?我只是不讲出来而已,其实全都看得见。」

然后声把枪对著天空,扣下扳机。爆炸声响起,这声巨响震得我耳鸣。远方传来人群骚动的声音。

「你白痴喔。」

听我这么说,声开心地笑了。

8

「对了,声最近看起来怪怪的耶。」

晚上我和侑李小姐两人在一起时,她这么说。我心想,声不是一直都很怪吗?

「我要出远门一趟,有点担心她,你能不能来陪她?」

「我说啊……」

声出现了。我不知道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站在旁边听的。

「不需要。」

声说这句话的时候面无表情,让我开始有些犹豫。

「你看,她真的怪怪的吧?」

跟我说这个有什么用?我摸摸床单,静电闪起,黑暗的视野中顿时出现一丝光芒,立刻又消失。

「拜托啦。」

「我就说了不要嘛。」

我稍微加重语气,但侑李小姐毫无反应,像是左耳进、右耳出似地打一个哈欠。这动作和声一模一样。

「我已经说了你不用来啊。」

隔天,我用侑李小姐借我的备用钥匙进入屋内,等著声回家。她一进家门就不领情地丢出这句话,不看我一眼走向洗手台。洗手的声音传来。

「我也不想来啊。」

我又不担心你。

「香山。」

声回来,一脸无趣地问我。

「人为什么会死?」

「不为什么,该死的时候就会死。」

我躺在沙发上仰望著声。

「不死是不是也不太好?」

「你问我也没用啊。」

「那我该去问谁?」

我没有回答,本来想滑手机却发现手机没电了。

「不管你去问谁都不会有答案的。」

我无可奈何地回答。

「这种事只要不去想就好,大家都是这样做。这世上多的是能让你转移注意力的东西,你可以像个小孩一样用手机看看Youtube,或是做做史莱姆。」

「多管闲事,笨蛋。」

声配合我的高度蹲下来,瞪著我看。

「你讲话太粗鲁了。」

「我很空虚啊。」

一脸认真和小学生互瞪的我实在太滑稽,我忍不住笑出来。

「说起来我也很空虚。」

干嘛跟一个小学生认真啊?

「妈妈从来不把我当成人看。」

「没这种事。」

我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其实什么都没想,只是下意识地如此回答。

「大家对小孩说话都会有所保留,彷佛把小孩当成另一种生物,而且妈妈很不喜欢我不像个小孩。」

「像是哪些地方?」

「譬如说,我一说想死,妈妈就会生气。我讲到上床两个字她也会生气。」

「那是当然的。」

「你也不像大学生呢,完全没有那种闪闪发亮的感觉。」

「是啊。」

反正我就是这么灰暗嘛。

我有一种预感,闪耀青春之类的东西绝对不会再次出现在我的人生中。

「香山,你的心为什么这么死气沉沉的?简直和我妈妈一样。」

对于她这个问题,我并不是毫无头绪。

「如果人要死了,心就会从根部烂掉。」

「是喔。」

声无力地往后一倒,躺在地板上,然后抬眼看著我说「这是模仿妈妈」,晃动著双脚。我只是当作没看到。

晚上侑李小姐打电话回来。

『对不起,我今天不能回去。』

这句话背后的意义引发我无限的幻想。我急忙打住,不满地说:

「你能不能多考虑一些事啊?」譬如声的事。

被我这么一念,侑李小姐只道歉说「对不起」,然后说了「拜托你今晚留下来」这句大有问题的发言。

「为什么你可以只顾著自己的事?」

『别讲得你好像很了解我似的。』

电话随即被挂断了。

「我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叫。」

我搔搔头,问道:「要煮泡面吗?」

「我不想只吃泡面。叫寿司好了,来吃寿司泡面。」

「哪来的钱啊?」

听到我反对,声露出自信十足的微笑,打开抽屉拿出一个信封,给我看看里面。

「这里有的是钱。」

信封里有一大叠万圆钞。钱都存在家里。

我心想,这也太轻率了。

结果我用那些钱叫了寿司外送,又煮了一包泡面,两人分著吃。真的是寿司配泡面,诡异的晚餐。吃完以后,声说「真无聊」。

「啊,对了,要喝酒吗?」

声指著房间角落,我转头一看,发现有个酒柜。声说「那是爸爸的遗物」。我心想,这种东西早该丢了。

「你差不多该去睡觉。」

我这么一说,声就叫著:「睡不著啦!」烦死了,小孩真难应付。

「乾脆把床当成跳床来玩吧。」声露出邪恶的表情说道。「妈妈在家的时候是没办法玩的。」

「随你高兴。」我想要抽菸,但是当著声的面还是让我有些犹豫。

「喂……喂!到几岁为止算是小孩啊?」

「我哪知道。」

「小孩要到几岁之后才可以不用像个小孩呢?」

「你想立刻成为大人也行啊。大人小孩什么的只是文字游戏。」

我也不是很确定说出这种话的自己算是大人还是小孩。

「唉,真郁闷。明天还要上学,后天也要,再隔天也要,再隔天的隔天也要,再隔天的隔天的隔天的隔天的隔天也要!我真想早点当上大学生,就可以像司那夫金或你一样活得自由自在。」

「自由才没有那么好。如果什么都可以做,就会发现人生之中其实没有一件事好做,只会令人倦怠。」

「真空虚~你是因为发生了什么事才变成这样吗?」

「别管这些,你差不多该洗澡睡觉了吧。」这家伙真是烦死人了。

我们轮流去洗澡。声先洗,然后我再去洗。等我出来以后,却不见她的踪影。

「声……?」

我在屋里四处找寻。她想跟我玩捉迷藏吗?我连衣柜里都找过了,还是找不到她。

声不在屋里。

开什么玩笑?

我叹一口气,穿上鞋子出门。

我在夜里奔跑,车声不断盘旋在耳里。我突然想到冈田的姊姊在葬礼上哭泣的表情。我心想,我关于葬礼的记忆似乎很多。

不知不觉间,哥哥在我身边一起奔跑。我认真地和他比赛,但一次都没有赢过他。他甩开我,自己先跑走了。这彷佛是个不祥的徵兆,让我打从心底觉得生无可恋。

为什么我要干这种事?大可丢著不管的。

声究竟去了哪里?

我只能依次找寻过去在半夜看过声的地方,但不管怎么找都没有看到声的身影。既然是小学生就该乖乖待在家里嘛。到处都找不到声让我很烦躁,远方救护车的声音听起来格外令人心惊。我心想,当父母还真辛苦,我以后绝对不要结婚。

我找累了,坐在附近公园的长椅上。这件事跟我无关,我不需要负任何责任。可是,真的是这样吗?

「香山。」

回头一看,声就在那里。

我用力啧了一声,用手摀住脸。

声在我的身边坐下。

「怎么了?」

「我说你啊……」

我一方面觉得很火大,一方面又脆弱得说不出一句有意义的话。

「你不喜欢待在家里吗?」

「死掉的爸爸在那里。」

「这世上没有鬼啦。」

「我不是说我看得到他或是能和他说话,而是觉得爸爸的气息还像鬼魂一样留在家里。」

我很离奇地听懂了声的意思。人死去以后,只有「气息」还会留在家里。只有气息残留,那个人已经不在了,所以令人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我没有什么积极的话语可以鼓励你。」

「不需要,那种话最讨厌了。什么每个人都过得很辛苦啦、要帮已死的人在有限的生命中好好努力啦,那种恶心的话我才不想听。」

「就是啊。」

她死了以后,我一直很空虚。

为什么我会每天都活得这么空虚呢?

没办法积极向前迈进,也不想向前迈进,总觉得继续往前走就是背叛了她。

「香山。」

声叫道,我沉默不语。

「不管我去哪里、不管我做什么,都觉得好空虚,该怎么办呢?」

我试过不诚实地活著,彷佛要对全世界复仇,结果还是回到空虚之中,完全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从空虚之中解脱。

「无所谓吧。你和我都没必要去想那么复杂的事。」

真的是这样吗?

这就是现在的我,像一个被丢弃的宝特瓶,徒然漂浮于黑暗的海洋。

后来我什么话都没说,静静等著声的心情平静下来。接著我们一起回家,我把垫被铺在声的旁边,和她一起睡下。我觉得在梦中或许能见到死去的人,但这一晚并没有作梦。

远方传来的对讲机声音和开门声把我唤醒了,声似乎也同时醒来。我不理会说著「好困」的声,拖著倦怠的身体走到门边。

「早安。」

站在门口的是侑李小姐,还有一个男人。

那人大约四十几岁,眼神十分柔和。

「这是谁?」此时来到门口的声对侑李小姐问道。

「我打算和这个人结婚。」

侑李小姐如此回答,我和声都僵住了。

「随你高兴。」

声叹一口气,转过身独自走进屋内。

「连我都觉得这样不太对。」

我丢下这句话,转身跟著声离开。

「我没办法继续跟妈妈待在一起了。」

声一面说「这个家要解散了」,一面迅速地收拾东西塞进背包。

「你想干嘛?」

「当然是离家出走。」

「还是放弃吧,反正你迟早要回来的,那样就太逊了。」

「我知道。」

「那就好。」

声收拾完行李,用力握住我的手说:「好,走吧。」

「等一下,这样太奇怪了吧?」

我真痛恨这种被迫扮演正常人角色的状况。

「为什么?」

「你还问为什么?」

声依然拉著我走下楼,站到侑李小姐面前。

「声,你好好听我说嘛。」

「我不想听。再说,应该好好听人家说话的是妈妈。」

「为什么?我们以前都……」

「我以前也没有满意过妈妈的作为,只是这次没办法再忍下去了。」

「我说啊……」

「吵死了。」

「现在是你的音量比较大吧?」

「我要走了。」

「那就走啊。」

看到侑李小姐这种摆烂的态度,我不禁心想:「真的假的?」

「再见。」

声说道,走出门外。

「香山,谢谢你。」侑李小姐说。

谢我什么?啊,对了,应该是谢谢我帮她照顾孩子一天吧。她的确应该感谢我,想到这里我就生气。

「我也没办法再跟你相处下去了。」

我坦白地说道。

「不跟别人相处也无所谓啊。」

「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已经累了,什么都不想在乎。认真顾虑别人太辛苦了。」

既然是个成年人,就不该这么任性妄为吧。

「蠢毙了。」

我不想继续跟侑李小姐对话,离开了这间屋子。

走到外面,我找寻著声,却没有看到她。

小孩真可怕。看起来好像把话听进去了,其实只听了一半;脑中想什么事情都不说出来,只是装出一副被说服的样子,心底却藏著一大堆怨言。

我找了一阵子,最后在车站的售票处找到声。

「你在干嘛?」

我不耐烦地问。

「香山,我有钱,也带出来了。」

声边说边从背包里拿出几张万圆钞,像扇子一样摊开搧著。

此时我的手机接连响起。会传LINE给我的人并不多。像我这么懒惰,当然是把女人们叫来家里,过著糜烂的生活。我就送声到这里吧,再也不要跟她扯上关系了。

「你要去哪里?」

我向声问道。

「去热海泡温泉。」

我买了两张票,把其中一张交给声。

这世上有人不会对每天的生活感到厌烦吗?

我拉著声的手走上月台时,侑李小姐打电话来了。

『香山,你知道声在哪里吗?』

她似乎在找声。

「不知道。」

我只说了这句话,就把电话挂断。

声有些担心地说:「这样我好像真的被你诱拐了。」

我心想,或许真的是这样吧。

9

我的存款很少,但打工赚的钱都没花掉,平日开销多半也有女人帮忙出,所以身上还是有些钱。此外,要不是因为我对金钱想得很开,也做不出这种蠢事。

声在电车上疲倦地睡著了。

我们转车之后来到热海,我用手机搜寻过夜的地方,预约了一间温泉旅馆。

在旅馆放下行李后,我们坐在榻榻米上聊起天。

「活在世上就会碰到一大堆无聊事呢。」

「人生无聊是当然的。」

盘腿坐著的我躺了下来,伸展著身体。

「世上每一件有趣的事都会变得无趣,等你开始觉得『做这种事又有什么意义』的时候,已经病入膏肓了。」

我心想,如果说出这种话,活著大概没有一件事不空虚吧。

「你要去泡温泉吗?」

「没兴趣。」

「那你到底来这里干嘛?」

「你自己去泡吧。」

「我也没有多想泡温泉。」

结果我们只是轮流在房里的浴室洗澡。

声一直在房间里玩Candy Crush,不停地消除手机萤幕上的糖果。这和她在家时会做的事没什么两样。不过,她在家里若是无法放松的话,或许真的需要特地跑出来放松吧。

「香山,你很冷静耶。」

「也不至于啦。」

「可是你看起来就是一副没啥大不了的样子。」

「我的内心还是很惊慌的。」

这话是骗人的,我才不在乎。

因为睡不著,我们一到夜晚就走出旅馆,又开始散步。我们两人一起走著。

「之后要怎么办?」

「玩到把钱花完为止。」

我们并非带著钜款,若是把钱花光就没戏唱了。住宿费不是小钱,平日吃用也得花钱。

「你不用担心钱的问题。」

我认为这不是孩子应该担心的事。

后来我和声去了很多地方。我们随便搭上一辆电车,漫无目的地坐下去,就连要往什么方向去都没有计画,只是走一步算一步。

我们乱买了很多东西。声买了化妆品,还有在夜里用紫外线灯一照就会发光的人体彩绘颜料。我戴上了墨镜。

没有目的地的旅行非常轻松愉快,做些没意义的事也很开心,这样比积极进取地活著好太多了。

有时我们会一起去高级餐厅用餐,然后去游戏中心玩,累了就住在旅馆。有时我睡著以后,声也会钻进来和我一起睡。

这种生活过了好几天。

搭电车搭累了的时候,声说「我肚子饿了」,于是我们随便找一站下车买汉堡来吃。之后声又说「我想坐车」,我便去租车,两人一起兜风。

「我还以为会死掉。」

下车以后,声一开口就说了这句话。她脸色发青,十分可笑。

「你的驾驶技术真是太可怕了。」

「会吗?」

「你是什么时候考到驾照的?」

「重考的时候。」

「那你考上驾照之后开过几次车?」

「这是第一次。」

声发出短促的哀号。

我们来到赛马场,因为声说想要赌赛马。当然,声没办法买马券,所以我依照她的预测帮忙买了马券。声都是用「名字很好听」、「毛色很漂亮」之类的理由挑选,结果也一再落空。我们手边的钱痛快地逐渐减少。

「最后一场,要全部赌下去吗?」

声从自己的背包里拿出钱,说著这种蠢话。

「随你高兴。」

「好,那就随我高兴。」

声说「既然要赌,就赌大冷门吧」,选了一张不可能中的马券。

「如果中了怎么办?」

「反正一定不会中。」

我如此回答,帮她买回马券,但后来稍微想了一下。

「即使中了,我也想不出要做什么。」

「我也是。」

赛马场响起喇叭声,这场竞赛开始了。

「啊,能买下东京巨蛋吗?」

「应该不行吧。」

买东京巨蛋做什么啊?马群奔驰在最后一段路,我们买的马跑在最前头。我突然觉得,自己能过个有意义人生的机率,或许像这匹冷门马的获胜机率一样低吧。我也不知道,若是真的中了该怎么办。我们选的那匹马被其他赛马接连超越,落在最后面,结果这张马券还是没中。

「唉,怎么办?」

现在只剩下我手边的存款,而且金额不多。

「既然如此,乾脆去我爷爷家吧。」声说道。

声已过世父亲的老家在长野。声说有好一阵子没到见他们了,打电话联络后,准备前去拜访。

隔天早上,我们搭乘新干线前往长野。

「那我呢?」

「我没提到你的事,你自己解释吧。」

我轻轻叹一口气,望向面前的杂志。

那是一则发光病的报导。我在车站里的书报摊看到报导标题就买下来了。

报导说已经找到造成发光病的某种物质,有望研发出新药。类似的报导我已经看过好几次,但实际上从来没听过研究出什么开创性的疗法。每次看到这种新闻,我都觉得心情很复杂。

如果哪一天发光病不再是不治之症,我真能单纯地感到开心吗?我很怀疑,也觉得不太可能。或许我会觉得很不公平吧。

声的亲戚来车站接她,他一看到我就问:「你是谁?」

我是谁?我也不禁如此自问。

「他是住在我家附近的大哥哥。」

声的解释也没错,但总让人不太能接受。

车子开到声的爷爷家,我下了车,伸展身体。从车站来这里要一个小时,距离还挺远的。

从外观看来,这是一间普通的房子,不是什么茅草屋。一走进去,看到的都是满脸皱纹的人。我最怕应付老人了。

他们对声说的尽是「你能来真好」、「你长大了呢」之类的话,声当然觉得很烦,但我更加不耐烦。后来他们没有问我「你是谁」,但还是说了些类似的话,声和之前一样解释「他是住在我家附近的大哥哥」,亲戚们表现出一副「虽然不太明白但晚点再问吧」的样子,总之有所保留地接受了我的存在。

结果我们就在那里住下来。

我本来以为很快就会离开,但声显然打算长期抗战。她是在第一天晚上看著NHK电视台播放大坂夏之阵的历史纪实片时决定要长期守城的。

「丰臣家最后输了喔。」我这么说。

声怀抱著时空旅行者的雄心壮志回答:「我会改变历史的。」

出现了一台不知打哪来的刨冰机,看起来不像是平时有在使用的样子,好像只是为了符合乡下人家的形象姑且买回来的。

声被这形同玩具的器具引出孩童的天性,像一只被逗猫棒挑逗的猫咪。她说著「我家都没有这种东西耶」,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我赶紧逃走,免得被牵扯进去,结果声还是命令我「香山,你来做」。

「只有我一个人做就没意思了。」

「那就不要做啊。」

我冷淡地说道,声恨恨地瞪著我。

「你是不是把我当成玩乐的伙伴?」

听到我这么说,声一脸惊讶地回答:「难道不是吗?」

我觉得很不高兴,就丢下声自己出门去。

因为无事可做,我只是默默走在乡下的路上。

前方的十字路口中央站著一个我昨天才在佛坛上看过照片的男人。

我突然有一种莫名的冲动,想要揍那家伙一顿。

侑李小姐打电话来了。当时家里一个人都不在,所以电话是我接的。

「喂。」

我只说了这个字。

『啊,是香山吗?』

「干嘛?」

我的语气立刻变得很差。

『怎样?过得开心吗?』

她这样问我,我是要怎么回答?一点都不开心。

「和平时一样。」

『声过得好吗?』

「你自己问她吧。」

我想了一下,又补充:

「就跟你过得好不好一样。」

侑李小姐回答:『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有什么事吗?」

侑李小姐笑了笑。

『我该去那里吗?』

「你不来也无所谓。」

我并没有支持声的意思,但不知怎地就是对侑李小姐感到气愤,觉得她实在太我行我素。

「声就是因为讨厌你才离开,如果你跑来不就没意义了?」

『你也是。』

「啊?」什么意思?

『你也是想逃离我才走的吧?』

「你真是烦死人了。」我想要挂断电话了。

『为什么你老是这么不耐烦呢?』

侑李小姐不解地问道。

「总之你别来就是了。」

我说完就挂断电话,后来也没把侑李小姐打电话来的事告诉声。

晚上声说「我睡不著」。我同样睡不著,正在想该怎么回答时,声就从床上爬起来走出房间,我也无可奈何地跟上去。

声拿出以前买的人体彩绘发光颜料,来到屋外。

外面都是虫鸣声,虽然很吵但渐渐就习惯了,心思也慢慢变得澄澈。

我们两人一起走著。声好像要去河边。我抬头仰望天空,今晚没有月亮。

我们到了河边,声把颜料放在脚边。

「香山。」

我没有回答。

声拉著我的手腕。

「你的身体为什么老是这么冷?」

我从来没有发现过这件事。

「为什么?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觉得自己就是这样,没有中断也没有尽头,只是一直线。

「因为心是冷的,所以身体也是冷的。」

「别说这么老套的话。」

我甩开声的手,觉得很受不了。因为,这种事真的很让人受不了。

「明明只是个孩子。」我口中这么说,但其实知道这完全不是重点。

声在短短一瞬间露出很无趣的表情,然后拿出颜料涂在自己的手脚上。

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一开始觉得很奇怪,后来就明白了。

「把这个打开。」

她把紫外线灯交给我。开灯以后,她的身体看起来就像在发光。声是在玩模仿游戏。

我觉得很郁闷,不理会声,自己走开了。

我走进高大的草丛,拨开草前进。

「喂,你干嘛?」

我没有理会她,径自走著。

虫鸣响个不停。泥土湿湿的,夏天的味道钻进鼻腔。草拂过我的脸,但我仍毫不在意地继续走,草汁都沾到脸上。

「香山,你要去哪里?」

声在背后呼喊,我什么都没回答。我喜欢漠视别人。此外,与其让心情被人撼动,我宁可永远孤独一人。

可是,声的手抓住我。不知不觉间,我们变成手牵著手。我走著走著,觉得心情渐渐变冷。我不可能成为保护声的人。

「你打算怎么办?」

与其跨越某些事物,然后看著它消失,我宁愿永远保持现状。

「我现在还是很难过。」

「看到别人死去,会难过是理所当然的。」

夜晚的空气彷佛配合著我们沉沉的呼吸而变得凝重。

「香山,你迟早也会消失。」

「是啊。」

「我不想要你消失,我会很寂寞的。」

我心想,我自己倒是觉得无所谓。

「我喜欢香山。」

突然听到这句话,让我有些疑惑,不知道她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我想要永远和你在一起。」

「那是不可能的。」

我说不出我了解她的想法。

「你很自由,所以我喜欢你。」

「我也活得很不自由啊。」

这种生活方式又不是我自己选择的。

「我也想要活得像样一点。」

「你想要毁掉自己吗?」

「我才没有想那么多。你这样问,让我很困扰。」

「你不是想堕落吗?」

「没这回事。」

我笑著说,然后拿起声的颜料涂在自己身上。

在紫外线灯的照射下,我的身体发著光,看得我笑了起来。

到底在做什么啊?

隔天,侑李小姐来了。

为什么她可以对别人的心情这么不敏感呢?虽然我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但她比我更不会考虑别人的心情。

她觉得自己受了很深的伤就能为所欲为,这种病态的思考模式我才懒得奉陪。

「回去吧。」

侑李小姐说道,声拒绝了。「不要不要不要。」但这话似乎说得言不由衷,声很快就放弃了。

「香山呢?」她问我。

干嘛把事情推给我啊?

结果我们决定三个人一起回去。

当初开车去车站接我们的男人,向侑李小姐打招呼时的表情十分复杂。声说「那个人喜欢我妈妈」。我心想,真是难为他了。

「说吧,为什么做这种蠢事?」

搭新干线回去的路上,侑李小姐如此问道。声已经睡著了。

「很蠢吗?」

「声本来就经常做蠢事,但你为什么要跟著她一起做?」

「因为我也想逃离你,所以就逃了。」

「这是为什么?」

「你的迟钝像怪物一样会吃人。」

侑李小姐皱起脸来。

「我没有自觉,所以不明白。」

「你看清楚自己吧。」

「我才不管呢。」

太可怕了,最好在牵扯更深之前快点逃走。我不认为自己能平安无事,最好还是逃走。

「你完全不去考虑别人的心情,用这种方法来保护自己。」

「怎么可能嘛?」

侑李小姐叹著气说。

「事实刚好相反。」

我总觉得她只是用似是而非的话语敷衍我。

「你一直用这种态度和人相处,到底是想怎样?」

侑李小姐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

「你觉得我有病吧?」

「或许你真的是有病。你有发觉这种病会传染给别人吗?」

「我对自己以外的人没有兴趣。」

都几岁的人了,还说这么孩子气的话。

「你可以不要理我和声啊。」

我回答「是啊」。

「我以后不会再见你们了。」

我闭上眼睛,把身体靠在椅背上。

过一会儿,我稍微睁开眼睛,看到侑李小姐没有表情的脸上似乎浮现泪光。开什么玩笑啊?

新干线在中途某站停下来。

那是我老家附近的车站。

她在玻璃窗内微笑著,好像她还没死似的。

我拉著声的手站起来。突然有一股冲动驱使著我。侑李小姐一脸讶异地看著我。

「抱歉,我想去一个地方,晚点再回去。」

我说完就下了车。侑李小姐似乎知道她说什么都没用,一脸无奈地看著我们离去。

「香山,等一下,怎么啦?」

我走出车站,叫了计程车,说出目的地。那是一处偏僻的墓地。钱包里还剩下三万圆左右。

「你要干嘛?」

我没办法清楚解释自己的想法,只是觉得有一股情绪涌出。我只相信这种感觉。

我一直忽视自己的感情,假装那种感情从来不存在,所以才会渐渐被那种不明所以的东西吞噬。

但是人都必须面对这种纠葛。

不只是要面对,而是非得体验不可。

我一直在逃避自己的悲伤。

渡良濑真水过世后,我总觉得自己不可以伤心。那也是应该的,冈田很伤心、她的父母很伤心,但我的角色不是伤心,非得冷静不可。我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所以一直不去伤心。

我还没开始伤心,无论是哥哥过世时,还是冈田的姊姊过世时。

如果不释放这种伤心,悲伤永远都会留在我的心中。

我下了计程车,去墓地之前先在书店买了静泽聪的书,还有信纸和原子笔。长篇大论不符合我的个性,所以我写得很短。

我把信放在她的墓前,闭起眼睛,双手合十。

我觉得自己现在很难过,也完全释放出来了。喜欢的人死去是很悲伤的事,就算无人回应我还是可以悲伤。我的悲伤是属于我自己的。

「没事吧?」

声担心地看著我。她拉著我的手,我用沙哑的声音对她说「再等一下」。

我喜欢你。

或许我如今依然喜欢著你。

你死了以后,我到现在还是很难过。

10

回到大学所在的市镇后过了几天,声传LINE说「妈妈的样子很奇怪」。我是什么时候跟她交换LINE的?我只回答「她一直都很怪吧」。

声:『她的确一直都很怪,但这次特别严重。怪透了,怪到极致。』

只要有手机,就连没学过的汉字也写得出来呢──我看著讯息内容,边这么想边出了门。

侑李小姐家的门没有锁,我犹豫一下才进去。外头一片漆黑,里面却连电灯都不开,真诡异。她到底想干嘛?自己一个人也就算了,可是声明明也在家,为什么还搞得这么颓靡?

侑李小姐正在客厅里喝酒。

「拜托你成熟一点。」

「你擅自跑进我家,还自以为是地教训我。」

酒臭味让我觉得很讨厌。

「你看不起我吗?」侑李小姐边摇晃边说道。

「看不起啊。」

声在哪里?

「那孩子老是一副不高兴的样子。你明白吗?」

侑李小姐朝著桌子对面的椅子说话。这模样真是恐怖极了。

「就是啊。我每天都过得好辛苦呢。」

「喂,你是在和谁说话?」

侑李小姐没有看我。

「每一天都像狗屎一样。」

侑李小姐继续对著无人的空间说话。

「那里没有人啦。」

我这么一说,侑李小姐就回答:「明明有人。」

「别再喝酒了。」

我想要拿走酒瓶,但侑李小姐又抢回去。

她已经上瘾了。

「别教训我。」

我不高兴了,在眼前的椅子坐下来。

「这里没有别人在,现在只有我一个人。」

闻言,侑李小姐说:

「我才不需要你。」

她的声音低沉冰冷得令人心惊。

我默默看著侑李小姐。

「去喝点水,早点睡吧。」

「别讲得好像你很了解我。」

「你们在干嘛?」

声不知何时跑出来,一脸傻眼地看著我们。

「很可怕耶。」

我心想,的确如此。

「你振作一点啦。」

听到声这么说,侑李小姐突然恢复平时的表情。

「我会振作的。」

侑李小姐像鬼魂般说道。

「非得振作不可。」

她的表情有些恍惚。

「从明天开始非得振作不可。」

说完,侑李小姐整理一下服装,回去自己的房间。

「谢谢你过来。」声说道。

但我觉得一点帮助都没有。

侑李小姐结婚的日子决定之后,我变得更加忧郁。

我在梦中见到死去的哥哥。梦比忧郁更方便,连不可能见到的人都能见到,真是太厉害了──我看著哥哥活生生的身影,不禁如此想著。你为什么会在我家啊?

「活著的人有义务连死者的份一起努力。」

哥哥即使死了,还是满口说著优等生会有的发言,让我觉得好郁闷。

谁理你啊,笨蛋。既然死了就乖乖留在阴间,烦死人了。

我在大学里的体育馆游泳,哥哥和我只在照片上看过的侑李小姐的丈夫也在旁边游著。我没有半点异常,没事的──我如此安抚自己。

侑李小姐婚礼当天。

虽然没有人邀请我,但我还是从声那里打听到婚礼会场。声说「我会帮忙的」。帮什么忙啊?

我换上开学典礼时穿过的西装,走出公寓,踩著皮鞋喀喀喀地大步迈进。

到达婚礼会场后,我心想只有我一个人这么认真,也太可怜了吧。

我把红包交给柜台。里面放了钱,只有一万圆,而且我写的是假名字。那是声告诉我的一个陌生人名字。突破了柜台关卡后,我感觉自己像个恐怖分子。

我进入会场,和声会合。

「你想怎么做?」

声看起来异常兴奋。

「要把蛋糕砸在谁的脸上吗?」

明明是自己母亲的结婚典礼,声的表情却充满恶意。看到她这模样,我反而冷静下来。

「我还是第一次参加结婚典礼呢。」

「我也是。」

我看看周围。

「什么都做不了。」我放弃地说道。

我和声两个人坐在会场外的椅子上,看著前来观礼的人们。

「这些人为什么会来呢?」

「因为被叫来了嘛。」

「你的想法真扭曲。」

声用食指点著嘴唇,摇晃著双脚。

「香山,你有朋友吗?」

我想了一下。

「有一个。」

「我或许没有朋友。」

「你看起来就像没朋友的样子。」

「什么意思?」

「就算没朋友也别死喔。」我说。

「香山,你看起来好像不想要有重要的人。」

「应该吧。」

什么最重要啦、无可取代啦,这种东西我才不想要。

「你有喜欢的人吗?像是学校同学。」

我这么一问,声就露出困扰的表情。

「那些人看在我眼里就像猴子或马铃薯。」

我笑了一下。

「那些人也是猴子吗?」我指著某个方向。

来参加婚礼的人有不少是秃头的大叔。侑李小姐的结婚对象就是个大叔,来参加大叔婚礼的人当然都是大叔。

「被你这么一说,越看越像猴子。」

声说道,然后指著远方一位大叔,帮他配音「吱吱吱」。那个大叔正在跟其他大叔说话。我也发出「唔吼~」的叫声,声开心地笑了。

「会不会只是因为那些人在说话,所以才感觉很烦,不然应该还好?」她问。

「应该不是这样吧。」我敷衍地回答。

「香山,你喜欢什么动物?」

会是什么呢?

「貘吧。」

「那是什么?」

「会吃梦的动物。」

「真的有这种动物吗?」

我对声解释了貘是什么东西。

「梦好吃吗?」

谁知道呢。总之我一点都不觉得自己的梦好吃,想必很难吃。

「既然不好吃,又为什么要吃?」声问道。

「我们也一样啊,不管喜不喜欢吃,肚子饿了就要吃东西。」

「或许吧。」

「如果只能吃梦的话,肚子饿了就一定得吃。」

「你都作怎样的梦?」

「恶梦。」

「我也是。我常常梦见爸爸。」

我们聊到这里时,收礼金的柜台出现一些骚动。看来是被我假冒姓名的那个人来了,我赶紧准备逃跑。

「改天见。」

听到我这么说,声有些失望地说:

「结果你什么都没做嘛。」

后来我还是一样过著平凡无奇的生活。

「香山,你好像很有空耶,怎么不去读书呢?」声说道。

最近声会跑来我们大学玩,我们相约在学生餐厅里聊天。

「读书根本没有意义,我才不读书,也不想读。」

「对你来说有什么事是有意义的?」

这是叫我要怎么回答?

「像现在这样也没有意义。很没意义。」

「你是指和我说话?」

「嗯。」

「……为什么?」

声不服气地看著我。

仔细想想,我把说话当成一种获取某些东西的手段。我追求的不是意义,而是好处,说不定我很不擅长进行没有好处的对话。

「总觉得……」

我是不是会渐渐地越变越糟糕呢?

「大概没有任何人会爱我吧。」

「你是因为觉得很寂寞,所以希望有人喜欢你吗?」

「烦死了。」

我打了一个小小的哈欠。

「我要走了,等一下还有课。」

我这么一说,声也跟著站起来。

我们两人走出学生餐厅,我说著「那我要往那里走」便要离开。不知怎地,我觉得我和声应该会渐渐地不再见面。

「香山,要不要赛跑?」

声突然提出莫名其妙的提议。

「为什么?」

声把双手按在地上,催促我说:「好啦,快一点。」

「为什么要用蹲式起跑?」

我边吐嘈,边摆出普通的起跑姿势。

「如果我赢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等我赢了再说。」

声专注地盯著前方的半空中。

「如果我输了,我就永远不告诉你。」

「无所谓,反正我是不会输的。」

声没有回答,而是说「如果我赢了,你一定要答应喔」,所以我跑得很认真,快要喘不过气了。

声的头发飞舞著,在夕阳的映照下闪闪发光。

此时我突然想到……

我死了以后,声还会活著。

我们两人之中一定是我先死。

我不知为何如此确信。

这个想法稍微令我松一口气。

「香山。」

声放弃地停下脚步,对我说道。

「我会一直喜欢你的。」

我在一段距离之外停下来,回答:「那真是太感谢你了。」

「等我长大以后,跟你结婚也行。」

「我才不要。」

我挥挥手,迈开步伐。转头一看,声还站在原地看著我。

「希望你有朝一日能找到爱。」

我叹气了。

「爱……」

「是啊。」

「希望能找到。」

「就是啊。」

我从声的身边走掉了。

我把耳机塞进耳里,播放音乐。没有歌词的曲子倾诉著无声的感情,听起来彷佛在描述我的心情。

最后这无声的冲动化为言语。

手机震动,音乐被打断了。是冈田打来的。我什么都没想,直接按下通话键。

「干嘛?」

我问道。

『没事就不能打电话给你吗?』

冈田笑著说。他本来正想说什么,但我抢先说道:

「改天见个面吧。」

我感觉到电话另一头的他有些惊讶。

『发生什么事了吗?』

「一言难尽。」

他那边不知道在忙什么,我听见有人在一旁说话。『不好意思,我会再打电话给你。』冈田说完就挂断电话。

就算人死了、就算关系疏远了,也不会一切归零。

我以后是不是有可能喜欢上人生这种空虚、无意义的一面呢?

我们开著租来的车。我自己也想不出来要去哪里,或许根本不打算去任何地方。现在明明是白天,天空却挂著明亮皎洁的月亮。声坐在旁边。

「我可以继续这样活下去吗?」声问道。

我咂了一下舌头。

车速提升,我从反向车道超过前方的车。

「喂,香山,别这样。」

我越来越享受这种鲁莽的行为。

不踩煞车,用冲的过弯。

「让我下车。」

一辆卡车迎面而来,喇叭响起,看来似乎闪不过了。我心想,这样也好,开始想像撞上去的情景。「快转方向盘!」声大叫。我闭上眼睛。有人说了句「不要死」,是谁呢?是谁都无所谓。下一瞬间,声把手伸过来,硬是转动方向盘。我们勉强闪过卡车。

我更用力地踩下油门。

「我还以为要死了。」声心有余悸地喃喃说道。

「当然会活下去。」我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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