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轻国录入组

录入:养老驴

──也许早有觉悟这一天终究会到来。

阳菜子在胸前交叉著手臂,垂下目光,目不转睛瞪著沉睡在衣柜深处的十几种假发。从「没有把这些东西全部丢掉」的那一刻起,未来大概已有定局。自己竟反常地感伤起来了,如此自觉的下一秒,她的嘴角自嘲地歪了歪。

世上并不存在所谓的命运,也没有所谓的侥幸,有的只是经过缜密算计后得出的结论。

反覆叮咛的这句话,是阳菜子生长的村庄赋予的教诲。

她非常讨厌。阳菜子恨透了村子里那些没有梦想、不抱希望,抱持理性主义只顾利己的人们。所以她才会拋开,逃了出来,为了不要再有牵连。

然而现在,阳菜子却准备解放自己封印的过往。

解放她师承自遥远深山中的忍者村里,悄悄流传下来的招数。

「──你是笨蛋吗?」

不小心说漏的话比想像中还大声,回荡于整个楼层,阳菜子赶紧捂住嘴巴。

不过,离下班时间早已超过五个小时的公司里,只有业务部还剩两三名直盯著电脑,神情狰狞的员工,他们似乎对阳菜子这边一点兴趣也没有。阳菜子压低音量,再度对眼前的和泉泽咒骂一句:

「你真的是笨蛋吧。」

「不要这么说嘛,望月。我就是看在我们同时进公司的交情,才找你商量的啊。」

「你知道交情的『情』是哪个字吗?是情分的情,我对你明明一点情分也没有,一点关系也没有。」

「不要说得那么绝嘛,至少我们是同部门的伙伴啊。」

说起话来懦弱又窝囊的这个男人,其实年纪比阳菜子还大。从国内最高学府、也就是国立东京大学理学院毕业后,便继续就读研究所的他,比同年级的人晚了两年才进入和泉矿业能源公司工作。一如他的姓氏,这是他亲戚──更准确来说,是他爷爷一手开创的公司。

换句话说,他是货真价实的富家少爷。

跟成长于深山的阳菜子简直是水火不容──不,就是水火不容。

「人家可以商量的对象就只有望月你了嘛。」

「都要三十岁的男人了,还自称什么人家啊。就是因为这样你才会被叫成阿少。」

「咦?阿少是指少爷的『少』吧。虽然不是什么令人开心的绰号,但并没有错啊?」

「才不是!你的阿少是少根筋的『少』!」

在小声说话的同时,她把声量拉到最大,两者兼顾的动作虽然需要相当不容易的技巧,可是在忍术秘笈中明文写了这么一条:身为忍者,不管处于任何状况都必须成功传递消息。因此吵闹的地点也好,鸦雀无声的地点也好,阳菜子他们早已养成这个以肉声向同伴传递讯息,且不被任何人发觉的技巧。只不过这个训练成果,总是被发挥在日常生活中微不足道的时候。

「说起来,你明明就是课长,好歹还是个管理阶层吧,难道就不能更有威严点吗?」

「因为绝对是望月你比较稳重嘛……比起这个,我说,我们还是边吃饭边讲吧。我请客!」

「不行,去那种地方,谁知道会不会被旁人听到。」

「要不然,至少去适合密谈的楼梯转角之类的……在座位上谈,感觉很让人坐立不安嘛。」

「听好了,楼梯转角不管从上或下,都会被彻底偷听光哦?这里才是最安全的场所,不管谁来,都能立刻察觉。」

「可是……」

「吵死了。要抱怨的话,我先回去了。」

语气一严厉,和泉泽便心虚地缩起身子。虽然不免担心他就这样消失不见,但阳菜子并不特别拘泥在此。因为长久相处下来,她早知道和泉泽这么做有一半只是做做样子。不过,除了阳菜子以外的女孩,即使是那些跟他同梯进公司的,依旧会漫不经心地胡扯出:「这会激发母爱本能呢♡」对阳菜子来说,那样只会帮这家伙壮胆,没有什么比这更令她感到烦躁。就是因为这些姑息放纵的人源源不绝,他才会始终是个阿少。阳菜子自进公司以来,就在心里打定主意,至少自己绝对不要被他缠上。

偏偏这家伙却不理会那些对他百般温柔的女孩,有事总是先找阳菜子。换句话说,就是给她带来麻烦。

「所以呢,什么时候不见的?坐飞机时还拿著吧?」

「下飞机时也还在啊!人家有确认过。」

不要开口闭口都「人家」啦──阳菜子克制住内心的吶喊。要是把这句话说出来,正事将会迟迟毫无进展。

简而言之,我们的和泉泽课长把重要文件给弄丢了。

和泉矿业能源,通称IME,主要事业是以石油为中心的能源进出口,隶属资源开发课的阳菜子他们负责的主要工作,是开拓新进口来源、签订合约。他们这次正在与发现了一批新油田的优质新客户洽谈合作,而和泉泽弄丢的,正是根据与对方商讨后的内容打好的合约草稿。

望月小姐,可以稍微加班一下吗?当他用像在撒娇一样的声音靠过来时,阳菜子就有种不好的预感。等到其他人一走光──怎么办,我不敢跟别人说。见到和泉泽那副就要哭出来的表情,阳菜子暗暗叫苦地差点发出啧的一声。

「真是,你究竟是为了什么千里迢迢跑到杜拜的啊。连帮忙跑腿的小鬼头还不如。」

「你不用强调这么多次,我自己也知道自己是笨蛋啦。吶,望月,该怎么办?那份文件里面,一字不漏地写著我们开出的价码跟条件啊。」

「谁管你这么多啊!」

新油田等于一座会喷出黄金的泉水。为了取得而有所动作的绝不只IME。片刻不离身、不可能弄丢──和泉泽的这些藉口如果可信,那么极有可能是被同样看中油田的某人给偷去了。

「你前天星期日回国,之后呢?做了什么?当天并没有进公司吧?」

「……嗯,我抵达成田时,已经晚上八点了。因为觉得累,我就没过来……但昨天我还是有拚命寻找哦。打电话去成田做了查询,还有前天的回家路上、店家等等,全部都巡过了,但还是没有……」

「店家?你顺道去了哪里?」

「啊,嗯。就是那个……我肚子饿了嘛。」

和泉泽的视线突然游移不定起来,真容易懂,阳菜子深深地叹了一声:

「你一个人?」

「咦,那是当然……你想,毕竟已经是星期天晚上了,逗留到太晚也不好啊。所以……」

「你一个人吗?」

看透一切的目光刚射向他,和泉泽的鼻头便渗出汗珠。最后他终于以风一吹就散的音量,心虚坦承:「不是一个人。」

「和谁一起去的?」

「……美波。」

「所以说,那是谁啊?」

「我的女朋友。交往快两个月了。是在森川带我去的聚餐上认识的,彼此很谈得来,第二次约会就已经牵手了。然后……」

「我可没问你交往经过,没兴趣!然后呢?那个叫美波的女孩子在哪里上班?」

「……她说是在松叶商事当秘书。」

「松叶商事?」

阳菜子挑起眉毛,和泉泽缩了缩身子,战战兢兢地偷觑她的神情。

「可是,她是个很好的女孩哦,既温柔又会替人著想。像星期日那天,我的班机晚了三个小时,但她还是一直在机场等我哦。」

──那是自然,为了偷得合约,多久都愿意等啦。

阳菜子按捺住破口大骂的冲动,静静地深吸一口气。不行了,她感到头晕脑胀。

松叶商事是间比IME的规模还大上好几倍的大企业,但这几年来,在能源事业上有些落后于IME。有充分的动机。

大概是察觉到阳菜子在想什么吧,和泉泽涨红了脸,拚命地摇头。

「才不是!才不是美波!」

「跟来机场接机的她一起去吃饭,回到家之后,合约书就消失了不是吗?你从哪里判断不是她!」

「因为……因为……美波不会做出那种事……」

「你其实也觉得可疑,所以起初才不敢一五一十地坦承吧!」

这次他哭丧著脸,抿起嘴来。

一想到这样的人竟是自己的上司,未来的社长,阳菜子的心底就一股烦闷。尽管如此,阳菜子还是刻意露出怜悯的笑容,像在哄小孩一样地问:

「这是今年第几个人了?」

「咦?」

「这是你第几次被女人骗了啊。你这人真的很没眼光。」

和泉泽被说得一句话也反驳不了,阳菜子拿走他身上的手机,把LINE的讯息内容、照片,以及美波的Facebook和Twitter帐号等等,有多少资讯就拿多少,全部转存到自己的手机中。

「笨蛋就滚边去吧。」

咒骂一声后,她便拋下无法再度振作的和泉泽,从位子上站起来。纵然给了他瞬间的机会,但对方一点动静也没有,因此她连电灯都关了。整个楼层只有继续工作的业务部员工的周围才有亮光,身处其中的和泉泽像死人般变得无声无息。阳菜子在关上门之前,听到了一点吸鼻子的声音,也许他正在哭吧。与她何干。

一走出公司,一阵强劲的冷风吹向她。再一个星期就是十一月了。她在心底祈祷可不可以快快过去。她讨厌秋天,不管再怎么振奋心情,天空和街道的色彩依旧蒙上一层感伤。

阳菜子将围巾绕了一圈又一圈,把脸埋起来。到底是为什么,那男人总是偏偏找阳菜子商量这种事呢。他是公司创始者兼董事长的孙子,现任社长心爱的儿子,供他求救的人选,明明要多少有多少。

想哭的人是我才对吧。阳菜子仰望大楼心想。

和泉泽创当初进公司时就掀起一阵话题。

脸蛋就只有这般大哦!女员工握住单手拳头比划著,虽然阳菜子冷眼旁观,心想那怎么可能,但他的脸的确很小,小到让人不愿在拍照时站在他旁边。坐在椅子上时,他永远会烦恼该怎么收起自己的那双长腿。不可否认,他的身材远远优于一般人。

只是,他的人生在学生时代结束以前,几乎跟女性没有任何缘分。曾经看过一次他学生时期的照片。头发留得很长,戴著这时代不知哪里买得到的无框高度数眼镜,穿著衣领都已经松垮的T恤。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上市公司的小开,看到那模样,就算不是女性,也会想敬而远之。

可是,佛要金装,人要衣装。

任由美容师将长发修剪得清爽,再穿上做工一流的西装,现在的他便成了社内女性虎视眈眈的花轿子上的王子。

阳菜子一直很讨厌这样的和泉泽。

对于拋弃家人和故乡的阳菜子而言,成长过程平顺又没经历过什么辛劳的他,实在令人可恨到不行。

直到两年前的那一天。

「为了喜欢的男人,你居然要重拾明明那么讨厌的忍术吗?你还真勇敢啊,小阳。」

阳菜子两眼直盯著假发,同居人筱山穗乃香不知何时走到她的身后。香奈儿的香水味顿时弥漫在空气中,明明刺鼻,却不让人讨厌,反而会上瘾。这之中的区别,穗乃香很懂得拿捏。

「我记得不隐藏自己的气息是同居条款之一哦?」

「我没有隐藏啊,是小阳你只顾著发呆。」

「……再说了,喜欢的男人是指谁啊,而且我一句也没提到我要使出忍术啊。」

「咦──那你干嘛挖出这些东西啊──」

穗乃香一面说,一面躺靠在阳菜子身上。柔软丰满的胸部压在背后,阳菜子虽然身为同性,却也不免因为快感而身子轻颤。

不愧人家都说,穗乃香的香是香艳的香。即使是在同一家妇产科出生,时间只相差五天,从此与她一起成长的阳菜子,都会被她不经意的偷袭一时迷惑住。她刚呱呱坠地,就用那笑容掳获整间医院的男医师,也因此留下了一则真假难辨的逸事,据说有好一阵子都没人发觉阳菜子已经诞生,由此可见,穗乃香是天生的女忍者。也难怪爸爸会忍不住碎念:「为何身为首领之女的你不像那样呢。」她太深有同感了,以至于连嫉妒心都萌生不出来。

「好了,别烦我。」阳菜子用肩膀把穗乃香顶开。「小阳好冷淡。」就听见她闹起了别扭。

「别自己瞎猜测。我已经是拋弃家乡的人了。」

「呵呵,隔了这么久,总算能看到小阳的变装术了。其实我老觉得可惜了你这项才能哦。吶,从现在开始也不晚,和我一起去店里工作吧。小阳你的话,绝对不会被公司的人发现的。」

「你有在听我说话吗?我都说不是那样了。再说,哪有什么才能啊,穗乃的变装不也很厉害嘛。你平时上班的打扮,和现在相比根本就判若两人。」

「我只是多上了点妆啊。认识的人认真一看,马上就会发现是我。但小阳你不一样,从来没有人识破你是谁。」

穗乃香那股莫名的自豪让阳菜子觉得尴尬了起来,她拿起其中一顶假发。

无论读书、剑术或体术,阳菜子的表现都只是平平或者在那之下。

这样还算是首领一家的继承人吗?在被如此责备之后,她会被关进仓库,没有晚餐吃,即使含泪继续努力,与生俱来的才能毕竟有限。阳菜子一直都是村子里吊车尾的那一个。

这样的阳菜子唯独在变装术上会获得称赞。

融入周遭,不引人注目,在不让任何人留下印象的情况下完成任务。唯独这个训练,她不会输给任何人。

然而说到底,这不过是因为原本的素材就异常平凡,所以就算被称赞,她也没有一次感到开心。

这样的技能哪会有什么用处,不允许逃避,逼著她要学会所有术法的双亲与村子里的传统,都让阳菜子长久以来厌恶不已。

「小阳若愿意复出,回到村子,那么首领──小阳的爸爸也会很高兴吧。」

「谁知道。说不定会怪我无法遵守曾经做出的决定,变得更加生气而已。」

两人出生成长的八百葛是延续了四百多年的忍者一族所居住的聚落,隐藏在深山中,人口不到三百人。

村里的小孩在懂事之前,就已经开始接受忍者需要的高等教育,在高中毕业前,必须全部学会。之后就前往外面的世界,各自就职于能发挥能力的工作。然而,即使身在他乡,也万不可失了八百葛忍者的尊严,必须遵从来自村子的指示。这是一条人人默认的规定。穗乃香会在酒店里工作,也是为了辅佐将入主日本中枢的一个家族。

身为一族之首的望月家的独生女,阳菜子当然也被要求必须这么做。当她表明自己将进入IME时,双亲举高双手,高兴地赞她做得好。他们说,能源产业在今后的时代肯定会成为日本的重要关键,能够置身于该产业之中,对他们一族也有好处。

但阳菜子拒绝了。

──继承家业,协助族里的人,这些事我绝对不做。我要在远离村子的地方,一个人活下去。

阳菜子如此表明之后,历经了几个月的抗争,最后爸爸终于说:

──既然如此,你就永远以一个影子的身分活下去吧,绝对不可以引人注目。断绝跟村子里有关的一切,如果你打破这个约定,我会让你从这个社会消失。

她知道机灵地提出这项条件的爸爸,确实拥有只要一通电话就能说到做到的实力。所以阳菜子彻底遵守了这约定,下定决心不再碰忍术。

然而──

和泉泽垂头丧气的那张脸浮现在她的脑海。求救似的望著阳菜子的那对目光,刺痛她的胸口。

「唉唷,这样有什么不好啊。小阳跟前男友分手也有两年了吧,是差不多该开始新恋情了。」

「所以说,我什么时候告诉你我有喜欢的人了!」

「因为小阳会主动使用忍术,肯定是为了某个人吧。你又没有朋友,剩下的可能性就只有男人喽。」

「真失礼……」

「哦,想反驳的话,我洗耳恭听啊?」

看著噘起嘴巴的阳菜子,穗乃香露出胜利的微笑。她哪有办法反驳,对阳菜子而言,穗乃香是她唯一的家人也是朋友。

「……好了,你出去啦,我有我要做的事。倒是穗乃,你的工作呢?不用去店里吗?」

「今天休息,所以我可以帮你哦?那么久没碰了,各种感觉都退化了吧?」

「都说不用了!既然是放假日,就快点去睡啦。好,晚安!」

「啊,讨厌,别这样嘛!」

阳菜子不由分说地把穗乃香推出房间,再严实地上了锁。

──吶,小阳,一起住吧。我都是晚上上班,生活上不会跟你重叠到,大可以放松哦?而且各付一半的房租,就能住比较好的房间。

在大学毕业的前一个月,穗乃香不疾不徐地提出这个建议。有从小就情同姊妹,一起长大的穗乃香陪在她身边,对于跟家族断绝关系的阳菜子而言,让她非常安心。但另一方面,阳菜子心知肚明,穗乃香是听从爸爸的吩咐才会这么提议。她也可以猜想得到穗乃香奉命来监视她:阳菜子有没有外泄村子的秘密;有没有把情报卖出去。

──大概会被呈报上去吧。

就算如此也没关系。拿回合约不仅是为了和泉泽,为了她自己跟其他员工,也必须这么做。既然她知情了,就无法视而不见。

──反正只要别引人注目就好。

她打开笔电,上头排列的都是这次目标的照片,大约有五十张左右。

杉原美波,进松叶商事已第五年,任职于秘书室。既然她都特地把公司公关网页的网址分享出来了,那么她的工作内容自然也让人瞭若指掌。昨天是跟著一位姓三井的专务董事去参访工厂。

──真蠢,居然这么大剌剌地把情报公开出来。

Facebook的隐私设定是「朋友的朋友」,阳菜子当然没有与她成为好友,但透过和泉泽这层关系,她可以轻易地看到她的脸书。阳菜子平时很少打开脸书,别说是发文了,连基本情报她都只输入最低限度的内容,但这东西有著诸多便利之处,因此她的「好友」数量其实颇多,就快要突破五百人。

几乎不用揭晓自己的相关情报,就能无止尽地窥视他人的个人资料。这个世界还真便利。

光是大略扫过美波在这一年的发文,就立即掌握到她有个感情很好的妹妹,半年前刚跟男朋友分手,最近迷上骑单车。

还有一点,她喜欢喝酒,常光顾的酒馆在星期三晚上定期举办名为「啤酒大学」的讲座,她也会参加。

当成会场的酒馆名为「亚果」,从它的网站看起来,店内随时备有好几种来自世界各地的生啤酒桶,是家啤酒专卖店。啤酒大学并非一群酒鬼的聚会,而是透过认识产地与制法,学得哪种料理该配哪种啤酒,以及喝法还有如何倒酒等等。

明天就是星期三。

阳菜子立刻点开申请表,看到参加费五千日圆这几个字时,她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无可奈何地从皮夹拿出信用卡。

──这点卡片号码都记不住吗!无意义的动作会轻易泄漏情报。

好些年都不曾想起的声音忽然在耳畔轻声低喃,阳菜子的身体无意识地僵住──如果是我,从你现在的手指动作,就可以轻易窃取到卡片号码和密码。你还真没有危机意识啊,你从骨子里就不适合当忍者。

回想起说这些话的男人,他的眼神比父亲还要冰冷彻骨,她的心直直地往下沉。

不过,她努力地将这些抹去,钜细靡遗地观察起美波的照片,同时从五层化妆箱取出需要用到的道具。眼影是橘色与米色的渐层,眉毛是淡灰色的粗眉,眼线要眼线笔与眼线液并用,再贴上三种看起来很自然的假睫毛,她以毫不迟疑的动作,一个接一个挑选出可以「变成她的脸蛋」的道具。

公司里的同事大概没人想像得到,阳菜子每天早上都花两个小时化妆。不管是在村子里的时候、大学时期、进入现在这家公司之后,她总是把自己变成一张「最大公因数」的脸蛋。不光是彩妆,连发型、服装、言行举止全都加工过,装出在场中最普遍,最不会让人留下印象的模样。这是阳菜子沾染上的一种令其痛恨的瘾,也是习惯。

没有人知道阳菜子真正的面貌。就连过去交往的男友,她也从来没有让他看见。

正因为是这样的阳菜子,才能办到。

能够从这个女人手中夺回合约书的,就只有阳菜子一人了。

「哦──彩香,你的工作是按摩业啊。」

星期三晚上九点,她捕获了双颊酡红的杉原美波。

整个计画从头到尾都进行得太顺利了,化名彩香,有些惴惴不安的阳菜子斜拿装了爱尔淡啤酒的玻璃杯,与美波乾杯。

平时不会主动喝酒的阳菜子至今依然很难理解,不过光靠酒精爱好者这个身分,似乎就能轻易地跨越彼此的年龄、职业、性别。就跟聚集在吸菸区的吸菸者相同,明明没有做什么进一步的确认,店内的空气,便已不可思议地流动著一股人们将彼此视为「同好」的氛围。

在被五十名参加者挤满的店内,要找出美波并不是什么难事。V领白衬衫下套著高腰的A字半身格子裙。耳垂下是一对看似粉红天然石的耳坠。精心妆点过的嘴角,透露出坚定意志的眼神,混和了适度娇嗲的说话方式。跟收集来的情报一模一样的她就在眼前。

准点离开公司后,阳菜子就躲进百货公司的厕所中重新化妆,把自己打扮得跟她极为相似。卷度细腻,长度中等,几近黑色的黑褐色假发,灰色的针织衫搭配深蓝色的过膝裙,耳垂不意外地别著小巧精致的耳环。恐怕过十分钟后,问一问在她们旁边喝酒,看起来是公司高层的五十多岁男性,他也记不清楚谁是谁吧。

「不过,真不甘心啊~我以为绝对不会跟任何人撞包呢!」

「你今天没带来啊?」

「嗯,因为那颜色带去公司太醒目了啊。吶,你在哪买的呢?我啊,会定期确认位在银座的店面。」

美波说的是阳菜子跟穗乃香借来的kate spade的新款包,亮丽的黄色是限定款,就是因为看到美波两周前在Facebook中炫耀过,所以她才带来。一个晚上的租借费,足以在穗乃香喜爱的酒吧餐厅「树屋」吃上一顿。只是吃饭的话,一个人五千日圆便足够,只不过穗乃香自己可以喝掉两瓶红酒。不免觉得纵然这么做也是为了自己,可是帮和泉泽擦屁股所付出的代价实在过于昂贵,只是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再抱怨也无济于事。

「我是在青山买的。直到前一阵子,我都在表参道的整骨院工作。不过,美波你的耳坠好可爱哦,我好喜欢这颜色,长度也刚刚好。这种简单的款式反而很难找到自己喜欢的呢。」

「我懂~所以这个是订制的哦。我朋友的朋友在开店,价格很公道,喜欢的话,我可以帮你介绍。」

──要挖出情报,得先染上对方的色彩。

这在谍报工作里,是基本中的基本。化身为对对方而言,最容易产生共鸣的模样。然后再简单易懂地表现出来。如此一来,就能不费吹灰之力地博得亲近感,对话也能三两下就聊得起劲。

对女孩而言,聊天更是必须。在一些芝麻小事的话题上热烈谈论了三十分钟左右,阳菜子的视线一直留意著美波的包包与手机。和泉泽的合约书已然被偷走三天。虽然不知道她是受谁的指示,但东西极有可能已经不在她手上。

可是,正因为那是重要文件,所以她反而片刻不离身也是不无可能。

「果然要配戴这种像粉红碧玺的宝石,才会提升恋爱运吧。」

「彩香,你没有男朋友吗?」

「连影子都没有。美波呢?」

「我也没有~人都要乾掉了。」

──所以说,她果然只是在利用和泉泽。

怒意阵阵涌上。

不仅是针对老上奇怪女人的当,丝毫没尝到教训的和泉泽,也是针对任意玩弄「无法从社会新鲜人毕业,不擅与女孩来往的和泉泽」的美波。当然,这种情绪她不会表现出一丝一毫,还跟美波一起去挑选新啤酒。讲座结束后,每个人就能各自使用进入店里时所拿到的饮用券,以玻璃杯品尝所有种类的啤酒。阳菜子稍微腻了爱尔淡啤酒的苦味,挑了一种樱桃风味的啤酒。

在她们都品尝了第一口之后,阳菜子进入正题。

「吶,不介意的话,我帮你看看手相吧。」

「咦?你会看哦?你不是按摩师吗?好厉害,帮我看,帮我看!哪只手呢?」

「这是我的兴趣啦。那你两手都伸出来吧。」

那是对白皙且厚度刚好,摸起来很舒服的掌心。手相的纹线很简单,刻划得清晰又深而有力。

「看起来虽然温和,但其实是会把话直接交代清楚的类型吧。意志力很强,个性很稳重。不过,感情的起伏却相对激烈呢。虽然很容易腻,可一旦爱上了,就会沉迷下去无法自拔。无论恋爱、工作或兴趣都是如此。」

「哈哈,也许被你说中了。」

「再来就是──可以看到分开的线,在这半年内你是不是刚跟男朋友分手?不过,我还另外看到邂逅的线,最近你有新的邂逅吧?」

把看手相跟事前收集到的情报交织在一起,同时用拇指按压手心。本来不当一回事的美波,眼角顿时露出亮光。

「什么!这些也可以从手相看出来吗?」

「一点点吧。大概两年内可以结婚吧,只是无法看出是不是那个新对象……你有喜欢的人吗?」

「嗯。可是对方一点也不把我当一回事。应该说,我觉得自己好像只是被利用而已。」

不知她是不是稍微醉了,开始小口小口地浅尝啤酒。既然如此就好好地跟和泉泽在一起啊,何必被那种男人耍得团团转,我也不用像这样被麻烦缠上。阳菜子差点就要不讲理地抱怨这些。「什么!好过分!」配合美波的说话音调,刻意夸张地表示惊讶。

「哪方面被利用啊?钱之类的吗?」

「哪有可能,不是那样啦。我是不会允许对方去上酒家或赌博的。该怎么说呢,就是帮他做点工作吧。」

难道被她猜中了,她很想把身体往前倾,最后还是忍住。谍报工作的铁则之二:切莫急躁。得制造出让对方以为是「不知不觉地自然聊起这些」的氛围。这多少需要花点时间。

在这当中,阳菜子并没有放开美波的手。仅靠指尖传递过去的温暖,就足以让对方感到安心。

「美波是会牺牲奉献的类型呢。」

「话也不是这么说啦……他只是叫我帮他收集一些资料。不过那也相当辛苦哦。顺利的话,对那人跟我的工作都有帮助,所以也算是在帮我自己吧。」

嗯?阳菜子歪头表示纳闷。虽然不甚清楚,但听起来很辛苦呢。她透过易懂的表情如此回应,美波轻轻地笑出声。

「抱歉,说得这么暧昧,让人很难懂吧。」

「嗯,的确是。不过工作上本来就有很多难言之隐嘛。」

「最有压力的地方是,我得为此去跟不喜欢的人交好,像是讨好对方,把时间拨出来,挺累人的哦。」

「美波感觉很擅长这种事啊?」

「咦?被发现了?不过就算擅长,也不代表我想做啊。」

这下可以完全确定她根本没有把和泉泽放在眼中,阳菜子感到无奈地抬头往上看。比起松一口气,先涌上心头的是惊叹于「为什么那家伙老是这样」。一点也没有挑女人的眼光。

「所以说,虽然把资料交给我喜欢的那个人,会让他开心,但要是就这样谢谢,再联络,那不是太伤心了吗。我虽不至于拿这当理由……要求他跟我交往,但至少得要他跟我约会吧。」

只要能一起待个一两天,她自信有办法让生米煮成熟饭。

美波在说话的同时,视线有那么短短一瞬间扫过皮包。讨厌,美波你在说什么啊。阳菜子故意发出娇声把她的话当成在开玩笑,同时心中确信。

合约书在皮包里。

「希望你能如愿呢。话说,都这么努力了,来场约会也不为过。」

「是吧?圣诞节就快要到了,即使得用身体攻陷他,我也愿意,不减肥不行啊。最近体重很难下降,为什么呢?」

「喝这么多啤酒,会这样也是理所当然啊……对了,我来帮你按按能促进脂肪燃烧的穴道吧。」

「咦,真的吗?」

「跟占卜比起来,这才是我的本行啊。你的末梢神经循环似乎不太好,有点偏冷,肩膀也很僵硬吧?酸痛一累积,就容易变胖哦。」

阳菜子边说,边用力按压美波的整只手掌。等指尖开始变暖后,转到亢奋的美波身后,轻按她的耳下、脖子,还有肩胛骨附近。自然地改变椅子的位置,让皮包离开美波的视线范围,再偷偷摸摸地用脚把皮包轻轻移动到自己的座位附近。

她按的其实是会促进血液循环以及帮助睡眠的穴道。

用力地全部按过一遍之后,阳菜子逮到机会就不停向美波劝酒。大概是身体变暖了吧,美波心情十分愉快,连问都还没问就主动说了一堆。

就这样过了二十分钟之后,在阳菜子的劝诱下,美波已连灌了三杯酒精浓度高的啤酒,毫无防备地倒向桌面,坠入了梦乡。

──这女孩真不是当间谍的料。

她本来还怀疑美波会不会是来自其他村庄的忍者,但眼下看来可能性很低。大大方方地在Facebook公开资讯,也不代表那些全都是真的,反而有可能是为了不被怀疑,而伪装出的另一个自己。

然而,美波真的只是一个单纯的女孩。一心希望喜欢的人会对她有所青睐,丝毫没有想过自己也会遭人设计。事情进行得太过易如反掌,让阳菜子心生不安,不过,与普通人过招也许就是这样。

她从美波的皮包拿出合约书,折起来之后收进上衣里的暗袋。暗袋底部缝了两层,不用担心丢失。接著,她顺手拿起放在桌上的手机。密码已经从美波的手指动作猜出来了。0713。按下之后,就轻轻松松地解开了。

邮件信箱中没看到她想找的东西。

既然如此,想必还是LINE之类的吧,她小心不去读取到还未开封的留言,寻找美波与喜欢的人之间的谈话履历。

然后──

──不会吧。

眼熟的名字令她惊愕了剎那,「嗯……」美波动了动,她一面用眼角留意,一面飞快地拍下交谈画面,传送到自己的信箱。为了证明自己已偷得合约书,美波曾拍照传给对方,阳菜子便将原本的档案删掉。为了以防万一,她浏览过整个照片资料夹,取得美波跟疑似指使她的人所拍的合照,删去所有遗留的线索,最后才把手机放回美波睡得香甜,发出浅浅鼾声的嘴边。再来就只要起身离去而已。

到了明天,美波肯定无法清楚回忆起阳菜子的脸吧。因为她打扮得与美波极其接近,而且是美波的朋友中最常见的类型。

──话说回来,这还是她出社会之后,第一次在外头做这种事。

直到大学毕业之前,为了避免学费的援助被中断,她曾经照村子里的吩咐行动过。可是脱离关系后,不管经过多久时间,阳菜子的表情话语,却依然事与愿违地按照计算在动作。她自信就算被装上测谎器,也不会被人识破。

──所以才觉得厌烦。

厌烦这个说谎、若无其事地欺瞒他人的自己。

厌烦对此一点也没有罪恶感的自己。

还是不应该这么做,她边后悔边走出店家。多管闲事才会让自己取得了多余的情报。

可是事情做都做了,总之她达成了目的,现在只要这样想就够了。

对只限一晚的朋友告别之后,阳菜子加快脚步走向车站。

「咦,森川前辈。你今天来得真早。」

在这个不到一点五坪,以玻璃板做隔间,被唤作吸菸室的房间内,森川俊之吞吐著白烟,放空地望向窗外。

帅得太浪费。这是阳菜子对这位同部门前辈森川的印象。

年纪大概三十四左右吧。做工精良的雅格狮丹灰西装里,别著酒红色领带,虽然不知道他的皮鞋是哪家的牌子,但无论何时总是擦得晶亮。让人一看就知道,他从头到脚的行头都是在伊势丹买齐的,不过无庸置疑,不管是女性或男性都会赞赏他的品味。学生时代打过美式足球而练成的好体格,以及相得益彰的深邃脸孔,都流露出一目了然的清爽。

毫无破绽,彻底表现出自我。也许这对阳菜子来说反而有些过度,所以才会让她产生浪费这种感想。

「咦,望月你会抽菸啊?我怎么没印象。」

「我本来戒了,可最近不知怎地,觉得累。」

「怎么了?一早就喊累。现在手上积了什么工作吗?」

「我被课长交代去收集一些资料啦。他说要重新检视跟杜拜的合约内容。真是,为什么要在时间这么紧迫的时候才说呢,真想叫他饶了我。」

「……哦。」

森川抬起眉毛,表现出对这个话题稍微感兴趣的样子。

可是阳菜子装作若无其事,点燃万宝路。她不喜欢身上沾染菸味,可以的话其实并不想抽。全都是那个混帐笨蛋惹的祸。她在心里咒骂,用娴熟的动作吐出白烟。

「我来帮你吧?反正我现在没什么事。」

「谢谢,不过没事了,大致都已经完成,只不过忍不住对阿少感到气愤。既不善于下达指示,时间管理也乱七八糟,有这种上司真是要世界末日了。」

「没办法啊,他可是社长的儿子。不过我真没想到啊,望月不是跟课长同梯进来的吗?我以为你们感情还不错。」

「我真意外你会这么想,我不想没事招人忌妒啊。」

「是啊……他很受欢迎嘛。」

真狡猾。阳菜子仔细观察森川的表情,并发出叹息。

〈到手了?〉

〈嗯,很顺利。〉

〈笨蛋,干嘛传照片,会留下证据啊。〉

〈抱歉。吶,有了这个,我们就能一起工作了吧?〉

〈是啊,我想把它当作伴手礼。〉

〈专务董事也说还想跟你再喝个尽兴。〉

〈帮我跟他问好。〉

这是昨晚取得的美波与森川之间的对话。

森川为了以防万一,曾交代美波「把对话删除」,但大概是少女心作祟吧,所有的谈话履历都完整留了下来。

──完全没发现。

代替少根筋的和泉泽,实际上领导他们这一课,等同于第一号人物的森川居然在考虑跳槽。而且还是不惜出卖自己的公司也要转到敌对公司去。

「真是的,那么靠不住的人为什么会是课长。我觉得森川前辈更适合当上司啊。」

「你真严格啊,望月。不过课长也有他好的地方啊。正因为他行事宽松,我们才能够照自己的安排自由行动啊。看看其他部门的人,他们可是被更加不合理的要求耍得团团转呢。」

「嗯……都是这样啊。」

「我当个小主任是刚刚好。」

森川边说边点燃第二支菸,眨眼的次数瞬间增加,嘴角歪了一毫米左右,音调也稍稍有些动摇。

这是正在说谎的人典型的举动。

森川对自己的待遇根本就不甚满意。

──喂──我是不知道那人怎么说啦,但我才没有在跟他交往哦。要不是森川先生要求,我才不会跟他交换联络方式。你明白吧?

美波努力地澄清不想被误会,她的眼中只看得到森川。

我明白,谢了,我很感谢,一定会报答你的。森川委婉地回避美波露骨的暗示。这男人也压根没有把美波放在眼中。

从一开始就被设计了。就从和泉泽被带去参加聚餐时开始,不,说不定还从更早之前。比如喝什么酒容易醉,对女孩子怎样的举动最无力招架,森川把一点一点收集到的情报交给美波,企图攻下和泉泽的心。

不只是为了夺走合约书,如果只为这个目的,那他在公司里要多少机会都有。

他是故意、刻意让美波去偷。

好嘲笑被女人迷得神昏颠倒,最后惨跌一跤的和泉泽。

──不可原谅。

阳菜子戴著笑容的假面具,没有紧握住拳头,丝毫不会让任何人看出她是个骗子,以及心中的情绪。

她只是在心底发誓,绝对不原谅。

「不过,与杜拜的合约似乎都大致敲定了,暂时让人松了一口气。听说有其他公司企图半路抢劫,害我心惊胆战,还好已经得到对方几乎确定的回覆。」

「……哦,太好了呢。」

「虽然不知道下一期会怎样啊……唉──为什么不发明能像温泉水一样涌出来的油田,或者一辈子都不会耗尽的能源呢?我都看财经新闻看腻了。」

「哈哈,找出这样的能源不就是我们的工作吗?虽然我也明白你的心情……对了,我先走了,今天早上要开会,得去准备准备。」

「好,之后再聊。」

阳菜子笑嘻嘻地目送森川离开,一不见他的身影,她就把菸熄掉。

自我表现欲那么强烈的森川应该不会是忍者吧,只是个很想步步高升的野心家。既然如此,跟现在把话问清楚比起来,任他在公司内逍遥才是上策。

内部的间谍比来自外头的更可恶。与其把他一脚踢开,不如好好养著,自己监视。

虽然只是短短的十来分钟,但一走出吸菸室,阳菜子就因套装染上的味道皱紧眉头。今后为了与森川交流,她得频繁进出这地方了,对她个人而言,比起昨晚的五千日圆,这点更加难受。她拿起免费借出的除臭剂,往身上猛喷时,就看到这楼层的门打开,眉开眼笑的和泉泽露脸说:「啊,找到了,找到了!」

「真是,你到底去了哪里啊,望月。我找你很久了。」

「有何贵干啊?我现在最不想看见的就是你的脸。」

「这说法太过分了。从以前就有种感觉,我是不是曾做过让望月记恨的事啊?即使在同梯的人当中,你好像也只对我这么冷淡?」

该不会被你讨厌了吧?从未感到受挫的这份精神,反而值得让人尊敬。回答他这问题也只是麻烦,因此她冷言以对:「找我什么事?」

「对了对了,我跟你说,合约书找到了!就在上锁的抽屉里头。我本以为自己一直放在皮包里……会不会是无意识间收起来的?」

「…………这样啊,那真是太好了。」

看著这张毫不起疑的笑脸,阳菜子只觉得全身的力气渐渐流失。

正常分胜负的话,这男人绝对赢不了那位森川。对他人完全信任,感觉会满脸认真地说「努力就能实现梦想」这般不知世事。阳菜子可以体会森川为什么会憎恨他。就因为是社长的儿子,这种人就能爬到自己的头顶上,对他而言,想必是难以容忍的屈辱吧。唯独这点,她感到同情。

「抱歉,都是我没有好好确认,让望月也跟著担心了。我请你吃饭当作赔礼吧,今天晚上有空吗?」

「请客什么的就不用啦。我累了,今天想早点回去。」

「可是这样我过意不去……」

「那你请我吃午餐吧。李桃庵的当季御膳便当。」

「咦……可是那个……一份就要五千日圆吧……?」

「吃晚餐的话,不也一样是这个价位。」

阳菜子懒得与他交谈下去,快步地回到座位上,走在她旁边的和泉泽看起来心情非常愉快。

「啊,不过,太好了,不用去怀疑美波。因为联络不上她,我还打算直接去找她问问呢。昨天去是去了,幸好结果是没有碰到她。」

「……你去找她?」

阳菜子停下脚步回头,和泉泽没有察觉她的变化,依旧憨憨地笑著。

「嗯。望月也知道啤酒大学吧?美波每个星期都会去参加,我想说去到那里就能见到她。可是等我到的时候,活动都快要结束了,人挤得不得了,见了面我也不知道要说什么,所以就又回家了。」

「等等,你怎么会说我知道啤酒大学呢……」

「昨晚你不是也在场吗?你看起来很急著回家,我们又隔了段距离,所以我就没把你叫住。」

在说不出下一句话,茫然地伫立于原地的阳菜子面前,和泉泽看了看手表:「哦,糟糕。」

「会议要开始了。先这样喽,望月。我得走了。」

「啊,等一下……!」

「总之要谢谢你啦。吃中餐的时候再慢慢聊吧,我也想找你商量美波的事。」

拋下这句话,和泉泽踩著轻快的脚步前往会议室。

啊,对了。得告诉他不要再靠近那女人。装作若无其事地说她好像在跟森川交往,别再跟她走下去了。只要告诉这个滥好人少爷,那两人其实彼此喜欢对方,只是因为一些小事而错过才分手,他就会老实地退出,衷心祝福他们两人吧。

只不过,比起这件事,她现在──

──又被看穿了。

明明打扮得跟现在判若两人,那家伙为什么能看穿。

跟两年前一模一样的震撼直冲脑门,脑袋彷佛要被烤焦。

为什么是他。

那样的家伙。

懊恼与羞愧夹杂在一起,两年前的记忆接著被唤醒。

忘也忘不了。

那时是冬天,她被交往了四年的男朋友甩掉。

──和你在一起,我怎么也无法安心。

都过这么久了,你还是从没对我打开心房。不觉得你会让我看到你的真实面貌。我没有自信跟你一起迈向接下来的人生。男友一句接一句地数落,阳菜子无话可反驳。「连否认都不否认啊。」男友露出懊悔与愤怒交加的表情,丢下一句:「原本还希望你最后至少能哭著求我。」就离开阳菜子的视线了。

突如其来的结局让她很震惊,更何况她本来还想跟男友结婚。可是另一方面,却又觉得很不合理──为什么我就非得哭出来不可呢。

对于起初受到的教育就是如何扼杀自己的阳菜子而言,她完全不懂男友这些话的意思。在一起很快乐,也感到幸福。只有这样有什么不好。耍耍任性、撒撒娇等等,这种暧昧的要求,如同在强人所难。若不更合理、具体地下指示,她哪知道要怎么做。

她对为此愤慨的自己感到厌烦。到最后自己根本无法逃离村子,她的心中涌现了绝望。

于是,她姑且试著哭哭看。

要她哭,她就哭;要她笑,她就笑。因此,她哭了,让泪水不停地流,有多少就流多少。

这么一来,脸上的妆便自然而然地掉了。花了两个小时完成的妆容,只用区区十五分钟就轻易毁去。顶著一张像在万圣节变装后,会把孩子们吓得大哭逃走的大花脸,阳菜子无可奈何地到附近的公园清洗。然后她将假发拿掉,抬起那张只有在家时才会露出,从未对外示人的素净脸庞,坐在长椅上茫然地望著云朵流动。

就是这个时候──

──咦,望月,你在这地方做什么?

这道声音甜腻腻的,彷佛在碗里堆得很满的卡士达酱,转头一看,是和泉泽跟疑似他女友的人挽著手走过来。那是个跟美波很像,一眼就让人觉得可爱的女孩。和泉泽向她介绍:「这是跟我同时进公司的望月,虽然年纪比我小,却很稳重哦。」阳菜子愣愣地回看他。

──怎么了?你今天的感觉好像不太一样呢。

才不是只有「感觉」那么简单。五官给人的印象、轮廓、发长与颜色明明都跟平常不一样。

然而和泉泽却认定眼前的女孩是望月阳菜子,丝毫没有任何怀疑。

──我们接下来要去看电影哦。星期一公司见喽。

和泉泽那无忧无虑的笑容让阳菜子傻愣在一旁,只会望著他们两人离去的背影,然后她忽然觉得非常可笑。无视于他人的目光,阳菜子开始捧腹大笑。散步经过的人狐疑地频频注视阳菜子,但她丝毫不以为意。那是怎样,那人是怎么回事?

原本以为他只是个无药可救的笨蛋。

只是个在背后被人指指点点,聪明归聪明却没有用的少根筋。但阳菜子那从来没有人认得出来的真面目,他却能够一眼看穿。一定是太蠢了,全凭本能发现的吧。一这么想,就让她笑得停不下来。这种情绪不受控制的感觉,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

就只是这样而已。

这么一点小事,就让阳菜子的心大受震撼。

她知道他是个笨蛋,总是按捺不住地动起肝火,想扭住这个滥好人的胳膊,把他制伏的虐人冲动也没有消失。然而,另一方面,想保护他这份纯真无垢的念头也咕咚咕咚地冒了出来。想看看他能贯彻始终到什么时候。

所以。

如果森川有心伤害和泉泽,那她愿意尽最大的力量去阻止,即使那样会违反村里的规矩。

──我还真是无可救药。

超越和泉泽的大笨蛋。

苦笑的这一刻,口袋里的手机响了。阳菜子打开来信一看,表情瞬间僵硬。

〈星期日,早上九点,本殿观景台。〉

寄件人是向坂惣真。

这是睽违七年的联络,寄件人是将继任下一任首领,比村子里任何人都令她畏惧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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