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何时的事呢?
电视上出现一脸严肃的政治家被记者包围,怒吼声蜂拥而至的画面。「更迭」这个字眼对当时的阳菜子而言太难,也不会念,不过她记得那张被记者包围严加指控的脸。那男人是偶尔会在她家过夜的叔叔。每次见面,他都跟电视上一样板著脸,但会用有棱有角的大手搓 揉阳菜子的头。颜面肌肉不常用到的父亲唯有在这位叔叔到来时,脸颊会微微抖动。那时他身上散发的氛围很温和,跟责骂阳菜子的时候 不一样,唯有在那瞬间,她才感觉得到父亲也是个人。
「爸爸。」
她忍不住出声呼唤眼睛紧盯著电视画面的父亲,她想父亲肯定很难受,又或者正在担心。然而她得到的回应却是故意让人听见的大声的「啧」。而几乎同一时间,电视旁的电话响起,接起电话的父亲很不痛快地抱怨——之前就知道了,在酿成大问题之前让他负起责任, 对我们应该不会有影响。阳菜子屏息入神地听著父亲冷淡的口吻。
她不知道这背后究竟有什么阴谋在暗涛汹涌。
只清楚这一切都是父亲设下的局,还有再也等不到那位叔叔来摸她的头了。那人大概……完蛋了。
过了很久之后她才知道,那位被拉下台的政治家是父亲从小的死党。
在被黑暗中伸出来的厚实大手抓住颈椎之前,阳菜子先声夺人,立刻用藏在掌中的原子笔刺上那只手。然后把发出呻吟的对手从黑暗中拖出来,动脚制伏他。壮硕的躯体倒下,发出点声响,阳菜子再用细绳把他的双手双脚绑住。跟穗乃香借来的绳子其实粗细较接近线圏,试图解开而乱动的话,反而会陷入皮肤。察觉这点并放弃抵抗的男人脸上半遮著一块黑布,阳菜子把它扯下来塞进男人口中。
「……有够碍事啊。」
超过半夜十二点的IME里几乎毫无人烟。说「几乎」是因为在星期三的深夜,有些办公室会有员工留下来加班。幸好,阳菜子目前所在的十五楼并没有如此积极的员工,但还是有巡逻的警卫。她将男人的身体拖到茶水间藏在冰箱后方,稍微松口气的下一秒,又有新的 影子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阳菜子背后。
「不要发出声响,你这懒鬼,乒乒乓乓吵死了。」
「哇……什么啊,是惣真啊。」
洗炼地穿著黑衬衫黑西装的惣真放下平时的三七分,也摘下了眼镜。原本感觉有点年纪的脸蛋在这样的改变下,倒也让人回想起他的学生时代,莫名有股怀念。
「这有什么办法,谁叫对手长得这么魁梧。」
「想办法解决这问题才是忍者的本事吧。你到底知不知道隐密是什么意思?连个汉字都不会念的低能儿快从小学重新学起吧。不,现在马上去死重新投胎,这样一来,世上也会多少和平一些。」
「你才是,不要在这种节骨眼还啰哩啰嗦讲这么多讨人厌的话,到底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状况?」
「至少比你清楚啊。就凭你这种等对方动手了才发觉其存在的迟钝身手,你还真敢要我带你来。真想把过去那个以为你说的话还算有点道理的我扔进海底。」
全村第一的执著是成为忍者首领的重要特质,值得赞赏,但惣真的这份执著在面对阳菜子时就会变成纠缠不休。而阳菜子本身也有责任,她明知道只要回嘴就不会终止,却总是无法保持沉默。
「……嗯……我总奇怪望月平时温顺,可是却颇能言善道,原来是这样被训练出来的啊。」
出声插嘴的人是森川。他的穿著跟阳菜子一样,是白天来上班时的打扮。阳菜子她们跟惣真不一样,说不定会遇到认识的人,若穿成一身黑,到时候就很难掩饰过去。
森川手上拖著的果然也是入侵的忍者。那人被抓住脖子,舌头吐了出来,大概是喉咙被压迫到的关系。阳菜子不至于蠢到跟森川警告这样会死人,他可是森川,很清楚该怎么拿捏。
「真是,到底派了多少人潜入啊,姓柳的那伙人还真闲。」
「是为了不让我们走上重点的二十楼才派人拦截吧。另外大概是为了作秀?谁叫有人一再挑衅他?」
森川的视线自然是拋向惣真。在毫无照明的走廊上更加看不出惣真的表情。
「不过放心吧,那些家伙的气息几乎都消失了,这里交给我一个人就行。望月,你们快点前往敌人真正的所在地……干嘛,你那是什么表情,就这么信不过上司讲的话?」
「我信任身为上司的森川前辈,但现在你并不是以这个立场待在这里吧?」
这个楼层是法务部门与人事部门,危险分子并非只有柳家的人。即使想保护公司的出发点相同,但森川也一样有意陷害和泉泽。
不过,他嘲弄地从鼻尖哼了声。
「我若真有那打算,根本不用耍这么麻烦的手段,无论何时都有办法整他。少小看我了。」
「这男人不会蠢到去冒无意义的风险。少拿你那小肚鸡肠去衡量人。」
被两个人一同冷言相向,阳菜子缩了子。她发现自己比所想的还要焦虑,便静静做了深呼吸。
两天前,惣真告诉她柳家会有动静。
「比预估的时间还要早三天,这表示那些家伙的脑子跟你不一样,并非装饰用。」
「你的每句话都让人火大耶。对了,穗乃呢?」
「这个时间应该在店里吧。身为同居人,连这种事都忘了吗?」
「我知道啦。想问的是穗乃又不在,你为什么会在我家客厅喝著咖啡,一副自己家的样子!」
「吵死了。你这高八度的大嗓门叫得我头疼。」
看到惣真皱起眉头,阳菜子真的动怒了,她粗暴地拉出椅子,打开买回来的便当,让惣真闻闻充满化学调味料的香气。纤细得出人意料的他对现成的伙食——特别是阳菜子买回来的这种事先做好的便宜便当——比什么都还厌恶,阳菜子很清楚这点,但谁管他呢。从早到 晚的会议让阳菜子没能好好吃上一顿饭,空腹已经到达极限。
惣真似乎有话想说,但旋即放弃,微微摇头。
「……姓柳的家伙的目的十有八九是研究资料,再来就是和泉泽的丑闻。」
「和泉泽跟你合作的事被发现了?」
「这没什么好不可思议的。自你居中牵线之后已经过了五天。少根筋的游说算做得很周到,董事里头大概也有跟姓柳的串通在一起的人吧,不过想来应该是跟上海刘明这个假身分。」
野方汽车要求IME接受中国成员,和泉泽寻求的便是如何不起冲突也能回避接受这个要求。若能透过惣真指导,强化公司与经产省的关系,对IME大有好处。可是让野方汽车失了颜面只会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跟中国修复关系便能获得的近利,并不是只有社长一人想争取。蛮力不能动摇人心。董事长虽这么说,但想改变情况也不能光靠动之以情。
就目前来看,只要击溃和泉泽一人就能解决问题。
只要成功陷害和泉泽,事情就能顺应中国方面的希望发展。
「……也带我去。」
「什么?」
「你打算在公司迎击他们吧?大楼内的构造我最清楚,多少会有点帮助。」
「把你无能的程度也考虑进去的话,反而是不利。别自以为你有能够讨价还价的价值。我已经确认过环境,有森川跟我就够了。」
「那你来这里做什么?」
「是来告诉你,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本来只想打个电话,但穗乃香说既然把你卷进来了,就有义务跟你说一声。那家伙总出些馊主意。」
「……你很听穗乃的话呢。」
「不是她说什么就全盘接受。话说回来,你当自己跟她站在同样的立场吗?她跟你展现的成果差太多了,换句话说,信任度跟说话的份量不一样。别把她跟你这个智障混为一谈。」
——你确实是笨蛋,但愚笨可以成为武器。因为对方会先瞧眨你。
在道场与她相对而立时,大河内不当一回事地这么说。听起来似乎接近董事长所说的「温柔会成为武器」,但内容完全不同,不过阳菜子老实地听进去了。就算对方是惣真也一样。眼前这个男人从小就一直看轻阳菜子。
所以他骄傲。
会露出绝不在其他人面前出现的破锭。
「……你不带我去的话,我就联络爸爸。」
「什么?」
「当然我会因为打破禁忌而受到惩罚。也许会被带回村子,再也出不来。但利用我的你又会怎样呢?」
确认到惣真的太阳穴在跳动,阳菜子一面回想穗乃香的神情,一面故意气定神闲地笑著。
「跟脱离村落的逃忍接触,让我使用忍术,把我当棋子来用。这才是禁忌吧?当然,你这么有能力,也许不会受到跟我一样严重的惩罚。但对于下届首领继承人而言,这可是很大的缺失哦。我爸多么重视条理,你应该也很清楚才对。」
「……你去哪业这种小聪明?」
「我只是有所觉悟罢了。」
若是以前的阳菜子,就算想到这个办法也不会说出口。因为她害怕万一被父亲发现,那时的她看重的只有保身。
在一声不吭的惣真面前,阳菜子举筷吃起便当。想也知道评估过风险的惣真会做何选择,他不会愚昧得让自己拘泥在被阳菜子难倒的不甘心。阳菜子对他就是这么有信心,她从未看过比惣真做得还要彻底的忍者。
「……你拿得到进入研究室用的ID吗?」
惣真最后终于沉重地开口。
「我已经拿到少根筋的指纹了。不过,ID并没有备份,研究人员也都是不离身地带著。即使是森川,要他从毫无交集的人身上抢夺过来也很难。」
「其实你就是为了让我做这件事才来的吧。好狡猾,居然后来才提。」
「办得到还是办不到?」
「怎么可能办不到。我可是和泉泽的朋友哦?」
惣真啧了一声,阳菜子从他手中抢走假的ID卡。他大概连人事部的资料都入侵了,卡片上和泉泽的照片跟真的ID卡一模一样。
「两天后的星期三,下班后就绕到后门。午夜零点整入侵。先说好——」
「不要用ID进大楼。这点小事我知道啦。因为我们公司的入馆纪录会马上传到警卫室嘛。」
惣真似乎还有一堆话想啰唆,可最后叹气站起身来。
「话说回来,你搞什么弄到这么晚?不是早就下班离开公司了?」
时针刚跨过十一点。阳菜子确实是在七点前离开公司,但她没有义务回答这个问题。
「你能不能别随便跟踪人啊!」
「都是因为你隐去气息躲了起来,才会令人觉得可疑。这一个星期到底都去哪里了?」
「跟你没关系——过度的监视感觉跟变态没两样,不舒服。」
惣真的脸颊中间在抖动,大概正紧咬著后臼齿吧。现在的他也许连钻石都能咬碎。阳菜子心里虽害怕,脸上却保持若无其事的表情。
「你如果敢迟到一分钟,我就把你丢下。」
惣真忿忿地丢下这句话后,走出她家。
偷瞧过研究资料后发现,柳家想要的是些不需要强取豪夺的资讯。客户资讯、与交易对象的契约内容、员工的个人情资、公司机密。只要让其中一种不小心外流就够了。或者遗失所有资料,再将这个事实公诸于世,并在动手时留下和泉泽的痕迹,他们就能达成目的。反 倒是若只夺取了研究资料,之后很容易被粉饰太平。陷害碍事的和泉泽肯定是他们的主要目的。反过来说,只要重点守住资讯集中的十五楼,以及和泉泽的办公桌及研究室所在的二十楼,阳菜子他们便赢了。
阳菜子一面闪避巧妙设下的陷阱网,一面跟惣真利用逃生楼梯前往二十楼。居然任意在别人家的公司搞这些玩意儿,想到这点就令她有气,但另一方面,也对敌人的组织能力心生畏惧,毕竟时间虽已是深夜,但敢在平日挑战这么大的机关,并不简单。
「既然要做,干嘛不选六日入侵啊。」
听到阳菜子的自言自语,惣真送上一如往常的轻蔑眼神。
「我若是姓柳的,也不会犯那么简单易懂的错误。尽管有些员工留下,的确会让那些家伙的行动遭受限制,但对我们也是一样。受到反击的风险偏低对他们多少有利。」
与警卫室相通的入馆纪录只有一楼的出入口,只要进入大楼内部,持有ID卡的阳菜子们便能自由行动。然而也因此他们的动线很容易被识破。话说如此,也不能利用想必比楼梯还要设了更多机关的通风口。说穿了,跟不知道人躲何处的柳家比起来,阳菜子他们很难设 机关。因此只有事前推测出柳凛太郎的目的地,以及比他熟悉大楼内的环境和细微的特徵这两点,是阳菜子等人的优势。
在碰触通往二十楼办公室的门把前,阳菜子戴上橡胶手套。虽然导电是很老套的手法,但说不定他们会这么做。而且柳家设下的电流搞不好会让手掌整个焦黑。对于惣真全都任由她率先犯难的态度,阳菜子并非不恼怒,但不在试探这方面稍微派上用场,她可能会在被柳 家攻击前先吃上惣真的手刀吧。
慎重地拉开门,在黑暗中踏出脚步。
不同于十五楼的紧张气氛中,她察觉到凛太郎的气息。虽然味道与声音都被完美地隐藏了,但她就是知道,那是一种超越体感的感受。
他就在这层楼的某处。
「……不是只有一个人呢。」
即使是在黑暗中,她也知道惣真在听到她如此喃喃时,睁大了双眼。
「你知道?」
「嗯,隐约。」
「跟刚才那些小兵卒不一样,是相当程度的练家子,别轻忽了。」
嗯。阳菜子在点头的同时,心跳大声得像在敲响警钟。仔细想想,她从未经历过敌人如此明确的实战。在真正出动之前就脱离村落的阳菜子只执行过低危险且兼顾修行的任务。
——听好了,我们看到的世界总是迟了零点三秒。
短短的一星期。
而且还是除却六日,下班后的几个小时。
大河内训练她的时间并不长,但内容远比她在村里一面想逃跑,一面接受训练的一个月还要充实。
——我不打算在这种时候还教你武学。那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练成的,浸瀑布也好、跑山路也好,那些都随你自己。我要教你的就只有怎么赶上这零点三秒。
用眼睛捕捉到时,已经晚了。大河内如是说。
耳朵听到时,已经躺在地上了。
有事情发生!想立刻对这瞬间产生反应,除了切断思考别无他法。唯有在感觉到的瞬间展开行动。
现在她连身边站著惣真这件事,都可以忘了。
只靠肌肤去感受身旁惣真的气息。
不这么做,恐怕就没有赢的可能,会重蹈那天夜里的覆辙。
他们走到电梯口。看来他们毕竟无法突破三阶段的保全系统,研究室里并没有被人入侵的迹象。利用和泉泽的ID卡踏入办公室后,阳菜子站到事先就决定好的地点,闭上眼睛,手沿著墙壁小心翼翼地移动,避免碰倒堆积如山的物品。然后静静重复深呼吸,一动也不动 地等待时机到来。
接着——
——就是现在!
感觉到头顶有东西往上跃起的剎那,阳菜子按下办公室照明的开关。
「啊!」
对方大概因为视野突然大亮而闭了眼睛,发动的攻击有些失手。
阳菜子先用藏在怀中的十手(注:江户时代的捕快常用的兵器,外型为带钩的短棒)挡下劲道减缓的剑尖,用力拨回去。对手往后跃,接著听到惣真欺身扑上去的声音,于是她摆出防御的架式,浅浅地睁开眼睛,慢慢习惯光线。
这层楼,阳菜子来过好几趟,也摸熟了格局,正因如此她才能如此先声夺人。就是赌上即使是柳凛太郎也很难把握到物品后方还藏了个预备电源。而且就算阳菜子办不到,但惣真的话,想必可以闭著眼睛打斗,不管是不是在他所熟悉的地点。
「搞这种小花招……!」
可是一面单手遮眼,一面与惣真应战的忍者所发出的声音比凛太郎还要高八度。
「惣真,后面!」
重新适应了光线的阳菜子在视野中看到凛太郎正伸出右手从背后绕上惣真的脖子。在被勒住的前一刻,惣真抓住凛太郎的手腕,试图将他拋出去,而凛太郎则用另一只手中的棒状飞镖刺他。僵持不下的两人最后往上跳,跳到办公桌上与对方互留一段距离。这段期间,另 一名忍者似乎也恢复了视力。
「凉,你去解决望月的女儿。」
「了解。」
被唤作凉的忍者站起身,体型跟阳菜子几乎相去不远,从绑成马尾的头发以及柔软的身躯可以看出她是女性。她跟凛太郎一样都蒙面,看不出相貌,但从全黑的忍者装束中伸出来的手足很纤细,似乎属于十来岁少女。
她手中的武器不是剑,模样形似铁扇。难怪方才阳菜子会觉得沉。肩膀若不小心被削过,怕光是这样就足以让人无法再起身。
「预定被你给打乱了,看我马上收拾你。」
这声音让阳菜子讶异了 一下。
原先她全神戒备,心想被凛太郎选为搭档的人应该是相当难应付的对手,先不论实际身手如何,在精神面方面,她与阳菜子似乎不相上下。恐怕她的任务就是当凛太郎在和泉泽的电脑上动手脚时,独自拦阻阳菜子等人吧,尽管如此,她的懊恼表现得太明显。即使是阳菜 子,在面对敌人时也不会让自己的情绪如此表露无遗。
阳菜子空手摆好架式。
——赢得了。
骄傲会形成破绽.,但拥有信心可以消除迟疑。
凉的铁扇往阳菜子攻过来。虽然很难目测距离,但只要别让眼前所见给迷惑就行了。然而,一旦室内有好几道气息,就不容易集中精神。阳菜子慢慢试探对方的动作,同时一点一点地往后退,接著故意露出破锭。
凉举脚蹬地跃了过来,阳菜子避开她之后,用全力跳到后方,然后躲进黑暗的电梯口。凉对她出其不意的举动露出愕然的神情,随后眼中燃起怒火。
「胆小鬼!」
果然身为忍者的她在心性上的修练尚嫌不足。也许就如阳菜子的感觉,凉还年轻。对于柳家这种将稚气未脱的少女带来这种地方的做法,她更加感到愤怒。
——不行,我怎么可以跟著被影响。
面对比自己更情绪化的对象,不可思议地,她的心变得平稳。
「胆小又有什么不对,忍者本来就是胆小鬼啊。」
「你说什么……!」
阳菜子冷静的挑衅反而让凉的反应更有趣。可是这不能做得太过火。阳菜子在走廊上重新摆好架式,并留意与研究室的门相隔一段距离,免得冲撞上去。
——我们靠著奋不顾身的舍命战法,在战场上被诽谤成胆小鬼,且遭人惧怕哦。
阳菜子很弱。
不管感觉多年幼,凉敏捷的身手都证明了她是个比阳菜子更熟练的武道家。正面对打,阳菜子不可能赢。其实若能引诱凉移动到逃生梯,会更加有利情况的发展,但在她抵达门口前,短剑便飞了过来,虽然躲开了,但接下来是好几道激烈的飞踢。
「唔……」
阳菜子本想用手臂挡住,但却被踢向后方。会让骨头都跟著作响的沉重飞踢令阳菜子不解,忽然,灯光亮了。是凉按下开关。
「我想正面瞧瞧你痛苦的表情啊!」
语毕,她就在阳菜子起身之前先挥下铁扇。
阳菜子在千钧一发之际往后跃,凉藏不住笑脸。
——跟某人好像。
阳菜子想起目前正在十五楼大显身手的上司。第一次以忍者的身分与他交手时,他也毫不隐藏陶醉的表情,攻了过来。
——真的最讨厌忍者了!
阳菜子抱著肚子咳个不停,凉毫无防备地朝她走近,阳菜子伸出拳头,不著痕迹装戴上的角手(注:忍者的武器,形状类似指虎)一划过,凉的眼尾多了两条线。阳菜子察觉那渗出来的红色液体是什么时,惊慌了一下。
凉没有放过这个破锭,这次阳菜子真的被踢中肚子,尝到内脏似乎要破裂的激烈痛楚。
——好……险……
若不是她情急之下用力,说不定内脏真的就完蛋了。
仔细一看,凉脚下的运动鞋鞋底异常地厚,也许还装了铁板吧。看来她相当喜欢重物。换句话说,她或许很不中意自己轻盈的身体。
阳菜子发觉自己的呼吸变得急促,她一面调匀气息,一面握紧十手。
不在短时间内分出胜负,只会对阳菜子愈来愈不利。凉很强,强到即使情绪外泄也不会对她构成问题,而且身体在活动时,脑袋也多少冷静了下来吧,凉的气息稍微淡了点。她明明在眼前,却捕捉不到。阳菜子想要集中精神,张开全身的气场,却反而岔了气,呼吸变乱。相对地,凉的身影逐渐消失。
等到她完整隐藏气息时,就算人在视线范围内也等于看不见。凉现在正是在演练这个絶招。
——快想起来。
反覆进行到几乎让她晕头转向的大河内训练。
从纸门的另一边,聆听针掉落到石头上发出的声音,来回答有几根针。当然她不可能答对,每次答错就会有飞镖射来。在闪避飞镖的同时,又要再次凝神细听针的掉落声。
训练的最颠峰是——
从背后往天灵盖挥下的真剑。
吸气,吐气。吐气,停止呼吸。
阳菜子是空气,只要是空气就能够察觉,即使是微乎其微的晃动。就算无法掌握凉的位置,阳菜子也能够「感觉」。
——来了。
铁扇由上往下挥至,阳菜子也以相同速度举起十手挡住。
「呋!」啧了一声后,凉的气息再度显现。这次阳菜子没有拨回,而是豁出去拉住握著铁扇的那只手。身体失去平衡的同时,她空下的另一只手握拳打算击向凉的咽喉。然而……
「唔……!」
凉更胜一筹。
回神时,阳菜子的手臂已被比拳头还大的短剑刺中。
情急下她赶紧缩回手臂,以免短剑被拔出。看著因震惊和疼痛而摔倒的阳菜子,凉满面笑容。
「我现在就让你变得轻松。」
她缓缓地举起铁扇。
阳菜子心想完蛋了,可就在这瞬间——
她的眼睛瞄到某样东西。
那扇与逃生梯相通的门就在凉的斜后方。
「森川前辈,趁现在!」
她呼喊的这一刻,凉稍微退缩,视线下意识跟著阳菜子的目光移动。
阳菜子没有错失这个良机,狠狠肘击凉疏于防备的胸口,并趁她屈身向前弯时,往脖子后方斩了一记手刀。凉来不及反撃,当场摔倒在地。
门依然紧闭。
那里没有出现任何人的身影。
「……抱歉,骗你的。」
她低语的声音应该已经传不到凉的耳中了。
——那些简单到几乎等于愚蠢的手段啊,若大大方方使出来,其实意外地不会被看穿哦。因为对方也先入为主地认为对手不可能动用那么入门的技巧。
听大河内解释时,阳菜子还半信半疑,没想到这居然会成为她致胜的一步。
她快速地检查凉动也不动的身体,把看似武器的东西全都抽走。发现形状从未见过的暗针和峨嵋刺时,她稍微思考了一会儿后便收进自己的怀中。直接拿给惣真好像会显得她想立功似的,所以她决定另外拜托穗乃香。
最后为了保险起见,阳菜子扯脱凉的右肩关节,然后仔细将她五花大绑。到了这一步,她终于可以全身放松。
——她赢了。
突然,被刺穿的手臂开始抽痛。
厌烦地看著开始从伤口淌落的鲜血,她从口袋抽出领带,那是她从倒在十五楼的那名忍者身上拿走的东西,为的就是也许可以派上用场。她绑住前臂进行压迫止血,然后皱著脸拔出短剑。
好痛……但更多是热。即使止血了,血还是不断涌出。
但一直刺在手上也很碍事,情非得已。她急忙涂上穗乃香要她携带的药,渐渐地血便凝固了。再这么放任不管,只怕她的手臂会坏死,但至少暂时可以先这样撑著。
现在更重要的是先回到惣真的身边。身体放松后各种情绪都沸腾起来,她再次深呼吸将其封闭住。
任凉躺在地上,她快步回到办公室,马上便闻到汗水味。
明明踩在办公桌上对决,却没有弄坏任何一台电脑,这两人真是不简单。尽管电话翻倒、有几份资料夹掉落在地板上,但都是马上能够恢复原状的散乱程度。无论何时,都绝不会留下自己的痕迹。正因为他们两人的忍者习性都深入骨子底,并且拥有这份本事,才能进行 这种对决。
然而,无论哪一方,气息都开始急促起来。举著小刀的凛太郎护住左肩,应战的惣真握著十手的手正在颤抖。
只要一瞬间。
明明只要能够产生一点破锭,就可以分出胜负。
体力接近极限,但彼此冲突的杀气却不见衰减,阳菜子即使想帮忙也无法缩短与两人的距离。
这时——
阳菜子想起一件事。
他们都没有察觉隐去气息的阳菜子。如此一来,她能做的唯有一件事。
蹑手蹑脚地移动并静静思索。可问题是她该如何通知惣真?原本要让凛太郎露出的破锭若反而产生在惣真身上,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她靠向墙边,往怀中搜索。有什么……有什么东西……然后她的指尖碰到一个小瓶子。
——回去之后,一定要请穗乃吃十顿饭。
那是穗乃香交给她的一瓶食指大小的喷剂。里头装著从村子里四处丛生的葛花萃取出来的香气,是村人才知道的暗号。
即使微量,即使隔了这段距离,惣真也肯定能察觉。
如此相信之中,她按下喷剂。
几乎在此同时,她关掉整个楼层的照明。已然习惯光线的眼睛无法适应突如其来的黑暗。
然而惣真的话……
他若能在黑暗降临之前,事先得知的话……
咚!有东西撞上的声音,她立刻再次开启照明。
垂下眼皮的惣真将凛太郎制服在地板上,并用夺来的小刀抵著他的咽喉。
「照你说的,所有人都集中在那里了。」
当他们将捕获的凛太郎与凉带到地下停车场时,森川正在厢型车旁边优雅地抽菸。他全身上下都稍微脏掉,似乎也颇费了一番工夫,但看起来并没有受到严重的外伤。与其说对手强,不如说只是人数多了点吧。
「哦——没想到柳家的头头也有这么一天啊。这模样还真是凄惨呢。」
森川一面狞笑,一面打开厢型车后门。
惣真粗鲁地将沉默不语的凛太郎等人塞进车子。
「这些家伙要怎么处置呢?」
「又不是战国时代,不可能把他们监禁起来拷问。随便找个地方丢下而已。」
「即使在任务上对立,也不干预别人的村子。忍者共通默许的伦理观念啊……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讨厌村里的人。不冷不热的,让人都要感冒了。难得得到的玩具,居然不拿来玩玩。」
对于口出狂言的森川,惣真动了动充血的眼睛。
「再多说几次也行,我感谢你的帮助,但这次你顶多就是个帮手。我不记得你有资格插嘴处置方式。」
「你所坚持的义勇,对柳家可不适用哦?」
「即使如此……不,正因如此我还是要遵守忍者的准则。」
「算了,我都无所谓,只要能收到报酬就好。」
「我会遵守约定。」
「请你尽快。那我走了,望月,明天见。你可别请假哦,请假的话,我就把你那只手扭断。」
呼啊啊。森川悠哉地打了个哈欠后,转身离开,但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转头只对阳菜子说:
「对了,秋穗——是叫穗乃香吗?你跟那女人说,几天内我就会去她店里举杯庆祝。」
「咦,为什么?」
「还用问吗?因为我每次去,那女人就会露出打从心底感到厌恶的表情啊。有趣吧?」
「……哦。」
「走了。」
森川脸上浮现低级的笑容,这次就真的踩著轻快的脚步离开了。
他的身影一消失,突然就出现两名戴著口罩,头上毛帽拉到眼睛左右的男子。惣真毫不犹豫地从口袋拿出车钥匙,拋给他们。
「交给你们了。」
「请放心。」
回答后,男人并没有多看阳菜子一眼,踩著轻飘飘没有声响的步伐坐上车。当厢型车的引擎声再也听不见时,惣真才终于放松肩膀的力量。感觉到气氛稍微缓和之后,阳菜子也才总算解除全身的紧绷。
「……惣真,你没事吗?」
毕竟是累了吧,他摘下眼镜,用力按压眉间。可一旦阳菜子凑近观察他,他又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我怎么可能会有事。」
「可是你的额头在出血,得擦一擦。」
「我没有落魄到需i要你来操心。」
这么说的同时,惣真的脚步晃了晃。即使阳菜子扶住了他,他也烦躁地想把她挥开,但双腿站不稳,阳菜子又伸手牢牢环住他的腰。腰部被按住无法再抵抗之后,他终于死心不再使力。
「……出血的人是你才对。手臂居然让人伤得裂成这样。」
「别说。我正尽可能不要去注意它。」
神经没有被割断已算是运气不错吧。可能会被穗乃香骂吧。幸好不是惯用的手。她看了看伤口,手表刚好也映入眼帘。时间已超过三点。一想到再四个小时就得准备上班,这点让她更郁闷,但森川的口气又不容她请假。
「……你真是,就拿不出好结果啊。」
惣真自己伸手环住阳菜子的腰。
「无药可救的废物。」
「……反正不管何时,我就是没用。」
环住阳菜子的手臂比预想得还要用力,使她在说话时声音变尖。彼此身上的金属味、汗臭味混和在一起,心中莫名地紧张起来。为了不让惣真发现她的紧张,故意让声音显得格外平淡。
「没用也还是尽了没用的努力啊。」
「确实比我预料得还灵敏。在这短期间内,你的身手变得可真多,到底做了什么?」
「哪有什么……」
「你再怎么隐瞒,我还是马上就能查得到,乖乖说出来可以省麻烦。」
惣真这时终于将阳菜子推开。
「……也没什么大不了,只是请一位名叫大河内的人帮我训练。」
「大河内?」
「嗯。他说是董事长的老友,是个很奇怪的人。」
从他的口吻听起来,阳菜子隐约可以猜到,他过去大概在帝国陆军拥有颇高的地位。不过他的举止比起军人更像是忍者,他的遣字措辞也跟村里的老人很接近。
「大河内……难道是那个……?」
「那个?」
「……不,没什么。」
惣真沉默陷入思索,从经验上阳菜子知道再问下去,他也不会回答。何况无论大河内是怎样的人物都跟她没关系。该知道的话,总有一天答案会揭晓。
「……训练啊。」
惣真最后长吁一声。
「没想到你那么乾脆地舍弃了村子,可为了少根筋,却又开开心心地重拾忍术。」
「不是,事情不是这样,惣真。我的行动并不只是为了和泉泽。」
「我懂……我知道你就是这种家伙。」
惣真的眼神稍微放空。
「……还记得知伯与赵盾的故事吗?」
阳菜子隔了三拍才想起这是记载在忍术书开头的故事。
白痴。惣真如此咒骂的眼神并没有夹带一贯的怒气。阳菜子在疑惑之中,忐忑点头。
那是秦朝前,关于两名在赵国久战不已的武将流传下来的故事,其中的训示被忍者奉为圭臬。
知伯觉悟自己即将战死时,把儿子托孤与两名臣子。知伯死后,一名臣子向欲斩草除根的赵盾投降,并透露知伯遗孤的藏身之处做为证明。一直保护主君遗孤的另一名臣子在赵盾的奇袭之下,痛下决心,与主君遗孤一同就义——然而,其实真正死的是臣子的孩子,代替 主君遗孤丧命。这一切都是那两名为了守住主君遗孤的臣子,舍命共同筹画出来的计谋。最后,亲眼见到长大成人的主君遗孤消灭赵盾后,活下来的臣子便在与自己的孩子一同先行赴义的同伴坟前切腹自尽。
这正是忍者应有的义勇。
村里的大人都异口同声说,他们就该像那样把心绑在忍字上。
「第一次听到这故事时,你哭了吧。」
「……你看到了?」
「不用看也想像得到。想著被杀掉的孩子、不得不动手的父亲,以及尽管如此仍得活下去的遗孤,你会潸潸泪下。即使告诉你那是所有人都接受的结果,你也不会听。」
「就算是我,也能够理解他们想贯彻大义的心志哦。」
「尽管如此你也不想接受这种活法吧。」
平时总爱批判并对阳菜子追究到底的语气中,怎在今天多了一股死心。阳菜子不明白惣真想说什么——不,其实心底有某处明白——她紧闭双唇,只能接受惣真的视线并笔直地回视他。
「从以前就这样,你不管在什么时候都只考虑人心。就算周遭的人一再叮嘱你,遵照人心来行动,即使当下很顺利,往后也必定成为危害,最终会招来大祸,你也不听。明明我们最该重视的是道心。」
道心。
那是舍弃自我,遵从与生倶来之正义的真心。
当下就算对本身没助,至少不会在将来因为迷失而毁了自己。这就是忍者该具备的最大武器。
而阳菜子终究没能具备这一点。
「可是你的人心总是为了别人。」
「……惣真。」
阳菜子知道他正在跟她诀别。
将那次他追问「你要逃走吗」的时间倒带重来一遍。
在实质意义上,阳菜子此刻正要将家乡——将惣真拋下。
惣真在嘴角勾起的,比起笑容,更像是严重的嘲弄。
「我从以前就觉得这样的你,令人讨厌得想反胃。」
年幼的她被凛太郎攻击的那天。
含泪接受训练,却一个也无法实践的阳菜子嚎啕大哭。她无法正视惣真第一次因修练之外的理由而受伤的脸蛋,抱著膝盖抽抽搭搭地哭。为什么惣真就得受伤呢?如果成为忍者就得置身于这种危险之中,那乾脆什么都不要最好。得有人牺牲才能成立的生活方式,太奇怪了。
也许刚好事发时间是在阳菜子看过新闻报导之后没多久,所以她心中暗藏的想法爆发出来,在心里如此大叫。
——这也没办法啊。有些时候为了重要的目的就是得忍耐。我真不明白你在哭什么。救下眼前的人,最后国家却灭亡,这样你满意吗?发什么神经啊?
惣真冷淡的口吻自然没办法让阳菜子停止哭泣。她当时肯定抬起头,用尽全身的力气瞪著惣真。
——为什么惣真总爱说这种让人讨厌的话呢?我不想让惣真跟穗乃遇到危险啊。我绝对不要再看到惣真因为这种事受伤!
——你……你不是因为害怕而哭?是因为我受伤所以在哭?
——我刚才不是说了嘛!
——你……真的是笨蛋啊……
惣真的困惑比怒气更甚。
——你为什么老是……老是这样为别人哭啊?
他完全无法理解阳菜子话中的含意,应付不了大哭的阳菜子,只能站在原地。最后他终于小声地说:「我知道了。」
——我绝对不会受伤,绝不失败。
——真的?惣真真的会一直平安无事?
——嗯,绝对。这样一来你就放心了吧?这样你就不要再哭了吧?
——……暂时不哭了。
——什么暂时啊。
——因为不只有惣真,我希望喜欢的人都能够永远平安嘛。
——我哪有办法跟你保证这个啊,又不是超能力者。
——呜哇哇哇哇。
——啊啊,吵死了。好啦,那由我来当首领的话,我会排除可能失败的家伙,不起用他们,只召集优秀的部下,这样总行了吧。好了,这件事这样就解决啦。拜托你别哭了,烦死人了!
这些话谈不上承诺,只是用来安慰当时的她。
她不知道惣真记不记得。但自那一天起,惣真一直都很强。就算是修练的时候,也从来未在阳菜子面前流过血。
而且——
惣真并非只因为本领强就得到适合担任下届的高评价。
至今为止,只要在惣真能亲眼监督到的范围内,从未有任务失败过,也没有任何人受过伤。
「惣真。」
呼唤了他的名字。
但听不到回答。
惣真离去后,连他余下的气息都捕捉不到,阳菜子低头咬唇,只有在心中一再重复那句绝对没办法告诉本人的话。 对不起,惣真。
……真的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