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Jakir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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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世界五分钟前假说
──那年夏天,惠太死了。
有一个假说叫做「世界五分钟前假说」。
那个假说的内容是,我们──比方说,即将迎接高二暑假的我们──深信自己活了十六年再多一点,但实际上,这个世界是在五分钟前才建立的。听了这个论点的人可能会反驳:「别说傻话,你不是才刚说自己活了十六年再多一点吗?」这个反驳确实非常正确,但是,说不定就连这段记忆也是五分钟前才形成的,所以无法推翻刚才的论点──那是一个像这样有点强词夺理的假说。
「结城惠太过世了。」
我一脸茫然地听著班导所说的话。
为什么我会在这时候想起「世界五分钟前假说」?
因为告诉我这个假说的人正是惠太。第一次听到的时候虽然可以理解,却难以接受。因为我和惠太从小情同姊弟,说他是五分钟前才烙印在我的记忆里?他的存在才没有那么廉价。
不过,现在的我似乎可以接受那个假说。
说不定名为「惠太」的人,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世界是在五分钟前形成的,名为「惠太」的人存在于世界上不过是设定中的其中一环,只是因为神的喜怒无常而无端死去罢了。
这种说法我还比较能接受,因为我不愿相信惠太已经死掉这个事实。在我十六年又多一点的记忆中,有一半都会出现惠太的脸庞;从思春期开始意识到异性以来,我那不丰满的胸部有一半无论何时都充满惠太。我的一半是惠太构筑起来的,所以惠太死去,等于我也死去了一半。
那一天,我已经死去了一半。
虽说没有人可以否定「世界在五分钟前成立」的说法,但现场证据、最新科学和名为「丧礼」的仪式,都成为证明惠太死亡最有力的证据。
*
双町高中放暑假的前五天,惠太失踪了。
那一天是七月十六日,星期四。我记得非常清楚,因为我在那一天发现自己隶属的田径队的社团夹克不见了。
「喔?没想到你也会搞丢东西。」
跟我同属田径队的舜,看到我穿学校的运动外套晨练,细眯起双眼说道。
「真难得,我一直以为你很会保管东西。」
我坐在地上张开双腿,边吃力地向前弯边回答他:
「嗯……到底把外套丢去哪里了呢?我记得昨天晚上有穿外套去跑步,但是……」
我吃力地想把僵硬的身体往前压,同时舜也动手按压我的背部。好痛!
「跑步?自主练习吗?」
「也不算,就是……心烦的时候不是会想去跑步吗?」
舜似乎察觉到我的心情而面露苦笑。
「话说回来,他今天没有来练习。」
因为舜的声音有点僵硬,我立即明白他说的是谁。最近舜和惠太正在冷战中。
「跟我搞丢东西相比,惠太没有来晨练还比较稀奇吧?」
惠太也是田径队的,每当我因为柔软操痛到哼个不停的时候,都是惠太来帮我按压背部。
「他有说些什么吗?」
「简讯吗?没有,他什么也没说。」
我摇摇头。
每次有什么事,惠太都会拜托我帮忙传话,但我这次没有收到任何联络。
「感冒了吗?」
舜说道,我则是模棱两可地点头。
在这个时间点,我只有想到这个可能性。
到了十七日早上的班会时,我才从导师的口中知道惠太失踪了。据说惠太从十五日晚上就没有回家,也一直联络不上他。他似乎把手机留在家里。我不由得开始担心惠太。
下课的时候,我们一群老面孔聚集在一班──我、莉乃、大辉和舜。本来惠太也应该和我们在一起,我们是从一年三班时代就经常聚在一起的小团体。
「惠太到底怎么了?」
大辉坐在舜的桌子上,望著窗外说道。
「我觉得依他的个性,应该不会离家出走才对。」
隶属排球队的大辉身材颀长,像这样望向远方的姿态,美得有如一幅画。
「他该不会是卷入什么重大犯罪案件中吧?」
他用开玩笑的口气说道,但从他的侧脸可以看出没有半点笑意。
「不要乱开玩笑。」
我以几乎要将其捏碎的力道握紧手机低声说道。无法联络上惠太的手机明明没有坏掉,却彷佛失去了一半的功能,这令我感到无端不安。
「如果是离家出走,会刻意把手机放在家里吗?」
舜说道。
「大概是忘记拿吧?那家伙其实挺迷糊的。」
大辉说道。
「他该不会是被绑架了吧?」
「绑架他有什么好处?他又不是有钱人家的大少爷。」
「不然他为什么会失踪?」
「那是因为……」
「已经报案了吧?如果他没有走太远,应该很快就会找到人。」
莉乃用沉静的声音打断舜和大辉的对话。她是我和惠太的国中同学。因为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事,我想她的内心其实不如表面上冷静。
「他不是会爽约的人,应该在放暑假之前就会回来吧……毕竟第一个开口说要去露营的人可是他。」
舜靠在自己的椅子上,不悦地微微嘟嘴说道。但是,我和舜也知道惠太不是会翘掉田径队练习的人,而且夏天还有很重要的比赛──惠太获选参加全国高中生运动大会的一百公尺短跑比赛。
「露营啊……」
大辉的眼神彷佛微微看向远方,像是回想起什么。
──大家暑假要不要一起去哪里玩?我想去露营。
我记得首先提议去露营的人确实是惠太。
──你要参加全国高中生运动大会吧?练习怎么办?应该还有集训吧?
我也记得大辉这样反问他。
──我会想办法挤出时间来的。毕竟明年就要准备考试,只剩今年可以去了。啊,不过我的确没有什么时间,所以规划的工作就交给大辉。
惠太就这么笑嘻嘻地把规划露营的重责大任撇得一乾二净。大辉虽然一脸苦笑,但仍是一副拿他没辙的模样接下这份工作。
惠太说想去可以看到星星的地方,因为他的父母工作很忙,所以几乎没有全家一起去旅行过,也没有看过满天星斗。
都市里的夜空,就连夏季大三角都显得很模糊,所以必须去人烟稀少、光害少、安静、黑暗、与世隔绝的地方,像是山上或者森林里。大辉自己明明也有排球队的练习要忙,却还是很用心调查,规划了露营行程。我从六月起就被惠太拉著去采买露营用的东西,所以知道他非常期待这次的露营。
「惠太一定会回来的。」
大辉彷佛要让大家安心般说道。
我点了点头表示同意。惠太从以前就经常做出破天荒的事,但这是他第一次令人这么操心,之后我非得好好骂他一顿不可。
──然而,到了十九日的晚上。
惠太却在再也无从得知我们对他的担忧之下死去。
*
惠太的遗体是在一座名为乌蝶山的山上森林深处被人发现的。
经大辉提醒,我才发现那座山就是我们预定去露营的地方。虽然我不认为惠太死在那里只是偶然,但没有人知道理由──连大辉也是。因为那座山很远,距离这里太远了,惠太为什么要特地跑去那里寻死?
据说惠太的死因是从悬崖上摔落。虽然无法完全排除自杀的可能性,但从现场的状况来看,他应该是失足摔死。这种死法一点也不符合惠太的作风。不过「死亡」是不可理喻的,所以也没有人可以选择「符合自己作风」的死法吧?
「美穗。」
我听到莉乃叫我的声音。
惠太的丧礼有许许多多学生来参加。我知道他的朋友众多,但没想到会多到如此惊人。其中有男有女,小至幼稚园的小朋友,大至年纪和大学生相仿的大哥哥,所有人都在为他的死亡啜泣。从参加丧礼的成员来看,或许像一场毕业典礼,只不过大家都穿丧服;台上摆的也不是用来发表毕业感言的麦克风,而是惠太的纯白灵柩。
惠太的表情很安详,或许那是礼仪师帮他修饰出来的表情吧?我也不清楚。他看起来在笑,但那个笑容太过乖巧、太过苍白,一点也不适合他,因为他总是笑得很像在恶作剧,脸庞则是晒成健康的小麦色。
……眼泪流不出来。
「美穗。」
我用彷佛怒瞪著惠太的目光凝视他的脸,这时候,莉乃忽然叫了我一声。原来是因为我一直站著不动,后面的人迟迟无法前进。我就像把枕畔的鲜花推到惠太交叠的手上一样,猛地缩回手,并在那一瞬间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背,感觉到他的手如同冰块般冰冷。这令我非常害怕。比起悲伤,我更害怕承认眼前的人是惠太。
惠太出殡后,我没有进入火葬场。我跟惠太从小一起长大,所以他的亲人也请我一起去送他最后一程,但是我拒绝了。我无法为他送别,一定会当场吐出来的,真的做不到。
不过,当我茫然看著老旧的火葬场烟囱冒出烟雾时,最后还是吐了。一直用手帕按在鼻子上的莉乃不断轻抚我的背,同行的大辉和舜只是看著烟囱冒出的烟雾默不作声。大辉真的很稳重,他代替在丧礼前后都无法好好说话的我们三人慰问死者家属。舜紧皱著脸,用力得让我担心他的脸部肌肉会不会太过僵硬而无法复原,然而即使紧皱著一张脸,他还是忍不住流下泪水。只能不断呕吐的我,感觉最为凄惨又丢脸。平常这种时候负责嘲笑我的人是惠太,现在却听不见他的嘲笑声。我因为无法理解这个事实,结果又吐了,彷佛身体已经脱离自己的掌控。胃液代替眼泪不停流出,我吐不出其他东西,因为这几天我几乎食不下咽。
「露营只能取消了……」
莉乃喃喃说道。
没有人否定她的话。
「……回家吧,留在这里,大家都不好受。」
大辉说道,我们离开了火葬场。
就这样,今年的暑假以一种最恶劣的方式开始。
*
我听见「唧唧、唧唧」的蝉鸣声。唧唧叫的是斑透翅蝉吗?我也不太清楚。如果是寒蝉,倒是能立刻认出来,因为寒蝉在暑假接近尾声的时候才会鸣叫。
今天是惠太的丧礼两天后。时间已经过了两天。这么一说会觉得时间过得很快,但是一旦面对现实,又会觉得时间的流动缓慢得就像一直没有前进。因为这两天我什么事也没做。自从惠太的丧礼过后,我便没有再踏出家门一步。
我慵懒地躺在和室的榻榻米上一动也不动,但今年的情况特殊,所以爸妈都没有责备我。爸妈跟我一样是看著惠太长大的,也有去参加他的丧礼。刚刚他们说要出去买东西,问我要不要一起去,但就算出门我也心不在焉,所以乾脆选择看家。好安静,我只听得见电风扇的马达声、挂在某户人家屋檐下的风铃声、蝉的鸣叫声,以及偶尔路过家门前的孩童们愉快的欢笑声。
窗外的蝉剧烈地拍动翅膀,半晌,室内一片静谧。它死了吗?我用轻浮的心情思考这个问题,接著猛然一惊。
死了。
惠太死了。
我仍然无法相信。
明明已经过了两天。
我和惠太是青梅竹马。虽然我们念的是不同的幼稚园,不过家住得很近,所以从小就经常一起玩。我已经不记得一开始的契机是什么,不过惠太从小就是个经常忽然冒出来、又忽然跑回家的孩子,所以我大概是不经意地和他变得熟识吧?
上小学后,我们编到了同一个班级,到低年级为止,我们都是一起上学。惠太从那时候开始就是个脚程很快、很顽皮、胆子很大的男生。我们同年出生,我的生日还比他晚,但他给我的感觉就像弟弟一样。他经常爬到高高的树上,或者是直接跳进泳池里,所以老是被我警告。
「惠太,太危险了!你又会被老师骂喔!」
「不用担心啦,你也一起来吧,这里很舒服喔!」
「……不行啦,不行啦!我要去跟老师告状!」
只要我气鼓鼓地说要去向老师打小报告,惠太就会立刻爬下来说:「对不起,我不会再爬树了。」但隔天,他又会依然故我地去爬同一棵树。我在学校到底说过几次同样的警告,根本数也数不清。
上国中以后,惠太变得比较没有那么淘气,而是将那份热情投注在社团活动。和他一同加入田径队其实也是巧合。我表现得差强人意,惠太则是短跑项目的王牌。从那时候,我开始稍微意识到惠太是男孩子。惠太的手脚纤细,但不会像细竹竿那样乾瘪;柔顺的黑发微微鬈曲,双眼皮的双眼总像在恶作剧;一旦笑起来,脸上就会浮现如同女孩子一样的酒窝。不过,他的行为是如假包换的男孩子(虽然他已经比以前沉稳不少),脚程很快,个性也容易与人亲近,所以很受女孩子们喜爱。这一点让我很不高兴。只要惠太跟其他女生说话,我就会一脸不悦。惠太很爱撒娇,只要我对他冷淡,他就会慌张得手足无措。看到他不知所措的模样,我便会忍不住原谅他。这样的我实在是无药可救了。
升上高中后,因为我们五个人在五月的远足时编在同一组,之后就经常聚在一起,最后演变成现在的关系。惠太喜欢恶作剧,大辉的配合度很高,两人臭味相投,时常一起鬼混。虽然我有点觉得因此让惠太和我之间产生了一些距离,但五个人在一起的时候真的很愉快,所以我没有任何不满。
家里有很多我跟惠太的合照,因为每当学校有任何活动,惠太总是孤伶伶的一个人。他的父母很忙碌,无论是教学参观、运动会和才艺表演会都没有来参加过,即使上了国中,他们也没有来参加过运动会和校庆。帮惠太拍照的都是我爸妈,所以我自然而然地也会入镜。家里有很多惠太的照片,连他丧礼上使用的遗照都是我家提供的。我在丧礼上才第一次见到惠太的父母,因为以前从来没有看过他们,所以直到现在依然觉得很不真实……
──美穗。
我猛地转头看向玄关。刚才有人叫我?
我静默了十秒左右,再次听见有人呼唤我的名字。为什么对方不按门铃?门外明明有对讲机。到底是谁?
既然有人叫我,我必须去看看,但对方呼唤我却不按门铃,如此可疑的行为也引起我的警戒。两种想法在心中天人交战后,后者获得最后的胜利,我决定假装不在家,再次慵懒地趴在榻榻米上。
──美穗~
这次的呼唤声更大。虽说隔著墙壁,声音有些模糊,不过,我可以分辨出是男生的声音。我皱著脸抬起上半身,确认一下手机。本来以为是大辉或舜,但是他们并没有传简讯或打电话给我。既然如此,那会是谁?
我走向对讲机,仔细看萤幕,但萤幕上没有映出任何人。是有人在恶作剧吗?不是一直乱按门铃,而是一直叫我的名字,真是崭新的手法……正当我心中这么想的时候,又听见对方呼喊我的名字,我吓得向后一跳。
「……是谁?」
我害怕地朝对讲机询问,然后听见某人的呼吸声,接著是一个很小的声音。
『……美穗?』
那一剎那。
声音消失了。
蝉的鸣叫声、电风扇的马达声、孩童们的笑声,全都消失了。
我错愕地张大双眼,全身僵在原地,瞳孔张到不能再大的程度,眼睛感到一阵刺痛,眼前的景象扭曲得不成形。
我认得那个声音。
窗外,我本来以为已经死去的蝉又拍动翅膀,就像我体内的另一半忽然活过来。
我立刻转身冲向玄关打开锁、解下门炼,用力得差点把它扯坏。
打开门──
耀眼的夏日阳光烧灼我的双眼,瞬间,世界被染成一片白。
隔著下意识抬起的上臂,我看到一个纤细的人影。
呼吸停止了。
热霾宛如海市蜃楼般在空中摇晃。
鬈曲的黑发,纤细的四肢,坚毅的双眼皮。
「……不可能。」
他抬起头微微一笑,脸上浮现小小的酒窝。那是像在炙人的夏日阳光下淡淡融化的一粒冰般虚幻的笑容。彷佛五分钟前才诞生的脸庞,有一种难以形容的不自然。
但是,我不会认错人。
那张脸我再熟悉不过。
「……惠太?」
踏出玄关一步的脚差点站不稳。
「嗨。」
少年一派轻松地抬起手。
2.惠
看到应该已经不在人世的惠太站眼前,我率先感受到的情感是恐惧,而不是怀念和喜悦。那是一种毛骨悚然和不对劲的感觉交杂的灰色情感。脑中某个声音冷静地对我说:「他不是惠太。」思考中的我也茫然肯定这句话。那不可能是惠太,因为惠太已经死了。
「你是……惠太吗?」
即使如此,或许是心中怀抱的一丝希望,让我无法阻止自己开口问出这句话。
他露出略微伤脑筋的表情。虽然是惠太的脸庞,却展露我从未看过的表情。这时候,我彷佛已经听到他的答案。
「一半是。」
他语带玄机地回答。
「一半?」
他看似有些犹豫。
「我应该算是他的分身吧。」
我听见从自己半张的口中,发出有如漏气般的怪声音。
分身?是那种看到后就会遭遇不幸或死亡的东西吗?听说世界上有三个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他的意思是,他是其中的一个吗?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我的声音颤抖著。
「你是幽灵吗?」
看见幽灵的确很吓人,但说他是幽灵我还比较能够接受。
「或许吧,但严格来说并不一样。」
我下意识看向他的脚。他的脚还在,而且不透明,也有影子。但仔细想想,就会发现他并没有映照在对讲机的萤幕上。
蝉声唧唧鸣叫。在炙人的夏日阳光下,肌肤冒出一层汗水。那真的只是因为炎热吗?我用思绪混乱的头脑茫然思考著,少年则是目不转睛地打量我的反应。
「……我可以摸摸你吗?」
他点头答应,于是我胆怯地伸出手,想触碰他的发丝。我以前经常抚摸惠太的头发。惠太的发丝细柔,明明略微鬈曲,手指却能轻易穿过,让我觉得很舒服,小学的时候,我经常用手指缠绕他的头发,
现在,就某种意义而言,我的手指也像当年一样轻易穿过,但穿过的不只是头发,还有他的头。
「哇!」
我吓得猛然缩回手。
我碰不到他,他没有实体。
他哀伤地微笑,然后看著自己的双手。
「直到不久之前我还有实体,但因为某些理由,现在我无法触碰东西,而且似乎只有少数人能看得见我。」
蝉声唧唧鸣叫。
该不会是惠太的死给我的打击太大,所以我发疯了?惠太就在我眼前,但是他正用与惠太截然不同的口吻说话(惠太不会那么有礼貌),而且没有实体,还宣称只有少数人看得见他。我是在作梦吗?只是夏日的一场梦、白日梦,或是幻觉……
也许是因为我忽然跑到炎热的地方,又或是受到发生在眼前的事情所影响,我感到一阵头晕目眩。我不知道会不会连这也只是一场梦?
「我怕你误会,所以先跟你说清楚,这不是梦。」
我听见他这么说。
「我能理解你因为惠太死掉受到很大的打击,也知道自己在这时候出现只会让你感到更加混乱,但是,我还是必须来找你,因为我有事情要拜托你。你可以把我当作幽灵,但我不希望你把我当成一场梦看待。」
一直茫茫然的我好不容易才把目光稍微对焦在他身上。从他那无法触碰的浏海缝隙间露出的双眼皮眼眸,以再认真不过的眼神看著我。
「美穗,我希望你能帮我找一个东西。」
「……找一个东西?」
瞬间,惠太──自称是惠太分身的人脸上,浮现难以言喻的淡淡情感。
「那是惠太最后的心愿,光靠我是无法帮他实现的。」
在他说完之前,我的眼前一闪,顿时晕了过去。
*
当我张开双眼时,看见的是喜怒不形于色的莉乃。
「啊,你醒了。」
「哇!」
我吓得跳起来。为什么莉乃会在这里?
环顾四周,我发现自己正躺在熟悉的自家和室当中,而且是不久之前我才无精打采地在上面翻来覆去的榻榻米。老旧的电风扇发出闷响,挂在某户人家屋檐下的小风铃传来铃声,蝉唧唧鸣叫……刚刚是我的幻觉吗?
「……我在作梦吗?」
「大概不是。」
莉乃眉毛一动也不动地回答。
「美穗,你晕倒了,可能得了冷气病,最近你一直把自己关在家里对吧?所以才会无法适应剧烈的温度变化而晕倒。」
「晕倒……」
听莉乃这么说,我才感觉到头部侧面传来阵阵钝痛,伸手去摸,发现肿了一个很大的包。
「莉乃,你怎么会在我家?」
我边轻轻抚摸肿包边询问,原本面无表情的莉乃微微皱起眉头。
「是他来通知我,说你晕倒了。」
「他……?」
莉乃指向我的正后方。
我战战兢兢地回头,与坐在椅子上的少年沉静的眼眸四目相交。
「哇!」
我吓得再次向后一跳。
惠太──不,不是惠太吧?据说是惠太分身的少年安静地站起来。
少年要我们称呼他「惠」。惠太和惠,好容易混淆。
我晕倒后,惠似乎立刻去找莉乃。不消说,离我家最近的是惠太家,其次是隶属同一学区的莉乃家。惠碰不到我,无法救我,所以才跑去找莉乃。莉乃似乎也看得见惠。惠说,和惠太生前越是亲密的朋友越能看见他。
「惠的脸忽然穿墙过来,把我吓得心脏差点停止跳动。」
莉乃浑身颤抖,似乎回想起当时的光景。
「我还忍不住发出尖叫,可是妈妈看不见他。他还自称是惠太的分身,不断叫嚷你的名字,我只好跟著他过来,这才发现你晕倒了。」
「对不起……」
「你没事就好,幸好没有撞到要害。」
接著,莉乃的目光瞥向旁边。
「你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被莉乃不客气质问的对象,当然是惠。
「惠太的分身。」惠神情认真地回答。
「我不是问你这个!」
略显烦躁的莉乃语气变得强硬。
不过,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嘴巴一张一阖,彷佛在寻找适合的表达文句。真难得,一向逻辑分明又博学多闻的莉乃,居然也有词穷的时候。不过,我能明白她的心情。我已经知道眼前这个自称「惠」的少年──姑且不论他是不是分身──的存在真的很诡异。我和莉乃无法理解,也不可能就这么接受,所以我们无法阻止自己问:「你到底是什么?」
「简单来说,你就是惠太吗?」
莉乃语带苦涩地做出这个有点粗糙的结论,不过,我也想问这个问题。惠就是惠太吗?我们到现在还无法理解他所说的「分身」是什么意思。
「不是。」
惠简短地回答,摇摇头。
「不,应该说,我变成与他不同的存在。」
「什么意思?」
「我不是很笃定,不过……」惠太先说了这句话,接著继续说:「分身大概像镜子中的虚像。本来我们只是如实模仿本尊,最后变得跟他们一样……我是在惠太死亡之际以他的分身之姿诞生,不过……」
惠略显寂寥地说道。
「映照的本尊不在了,镜中的我不知道该模仿什么才好。当我还是虚像的时候,并没有察觉到自己是虚像,直到现在才有自觉。所以我不是惠太,而是惠。」
惠看著自己的手。
「虚像必须要有本尊映照才能存在,现在的我是个不应该存在的幻影。或许是这个缘故,我的存在感越来越薄弱,并且失去实体。能够看见我的人越来越少,原本属于惠太的记忆也逐渐消失……」
「等等!」
我打断他的话。
「你有惠太的记忆?」
「对,所以我才会认识你和莉乃。不过,如今我的记忆已经处于残破状态。」
我几乎没有把他的更正听进去,连珠炮地问他:
「那么,你知道惠太为什么要一个人去那里吗?」
莉乃的身体微微一晃。
惠的表情微微罩上一层阴霾。
「……抱歉,我本来真的知道全部事情。」
我边轻揉肿起来的地方,边小声向他道谢:「没关系,谢谢你。」
即使知道原因,惠太也不会死而复生,但我还是想知道惠太到底是抱著怎么样的心情、想要做什么事才会去那个地方……
「结果你到底希望我们做什么?」
莉乃将话题引导回来。她的声音听起来非常焦躁。这可真是难得,她平常总是那么冷静,很少把内心的情绪表露出来。
「你说希望我们实现惠太最后的心愿,具体来说是什么?」
莉乃似乎已经听说惠来找我们的原因。
惠的表情再次变得黯淡。
「……详细内容我不会告诉你们。」
「不会告诉我们……?」
莉乃挑起单边眉毛。
「你从刚才不是说『不知道』,就是『不会说』,真的有你知道的事吗?还要求我们接受你那些莫名其妙的请求,会不会太失礼了?」
「我明白。但是,就算我说出实情,你们也不会相信,甚至会比现在更加混乱,所以我才选择不说。」
「我现在也没有相信你。」
「莉乃,别这样……」
我打断两人的对话。虽然莉乃开口问他是不是惠太,但似乎打从心底不相信他是惠太。如果对方是惠太,她绝对不会用这么不客气的语气说话。
「我们先听听他怎么说吧。」
「美穗,这家伙可不是惠太,毕竟他自己也这么说了。而且别人看不见他,他的身体还会穿透墙壁,可疑的地方实在太多,我们没有必要听这种家伙的请求。」
我惊讶得嘴巴一张一阖。
「莉乃,你怎么了?为什么这么生气?」
「我没有生气。」
「你在生气,我从来没看过你用这种语气说话。」
「我没有生气。」
莉乃双手环抱在胸前,不悦地把头撇向一旁。我想反驳她,但这时候才发现她置于上臂的手指在微微颤抖。
话说回来,惠太才过世四天。在丧礼上,莉乃虽然没有像我一样失态,但仍无法忍住泪水。因为她总是那么冷静稳重,不会向人示弱,我一直以为她很坚强,但其实她和我一样,只是个高中二年级的女生。朋友过世后,和朋友长得一模一样的幽灵突然出现在面前,会失去冷静和无法压抑情绪一点也不奇怪。其实我的思绪仍然很混乱,只是结果变成看起来反而是我比较冷静而已。
「呃……惠,姑且不管我们是不是办得到,能不能先告诉我,你希望我们怎么做?」
惠点头,然后平淡地说出他的请求。
「我希望有人能跟我走,就算只有一个人也没关系。总之,希望你们之中能有一个人跟我一起去惠太死亡的地方。」
「我不要!」
莉乃发出近似尖叫的吶喊。
「为什么我们非得做这种事不可?你真的明白我们的心情吗?我们在几天前才失去惠太!为什么非得去做那种在伤口上洒盐的事?」
莉乃将锐利的目光移到我身上。
「美穗,面对这种家伙,你不需要那么客气!」
我顿时慌张得手足无措,忍不住用求救的眼神看向惠。
「你看他做什么?」
莉乃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冷硬。
「不要迁怒美穗。」
惠事不关己地说道。
「还不是你害的!」
莉乃气得咬牙切齿。
「再说,既然你自称是惠太的分身,他的心愿你不会自己去实现吗?」
我吓得缩起脖子,交互打量莉乃和惠的脸色。
惠用沉静的目光看向莉乃,笔直、盈满力量。他不发一语,表情彷佛在说他不是无法回答,而是没有回答的必要。
「我绝对不会接受你的存在!」
最后是莉乃先从惠身上别开目光。
「我才不管那是不是惠太生前最后的心愿,想要实现的话,你自己去做就好。」
惠缓缓摇头,看起来似乎有些疲惫。
「你说得对,本来应该由我代替惠太实现他生前最后的心愿。但是,我已经办不到了,所以才会来拜托你们……因为我也只能拜托还能看得见我的你们。」
莉乃想要反驳而张开嘴巴,却因为找不到适切的话语而不发一语。惠闭上双眼,然后再次张开,这次露出彷佛随时会融化般平淡又悲切的笑容说道:
「我已经无法碰触人世间的东西。惠太的心愿只能由活在这个世上的人实现。」
*
隔天,七月二十四日,惠消失得无影无踪。
昨天我对他说可以留在我家,但他露出困惑的表情,摇头拒绝我。我记得那种表情。那是小时候,我对到了傍晚仍不想回家的惠太说「要不要在我家过夜」时,惠太脸上浮现的表情。那是包含了让我费心的过意不去,以及想留下来过夜的两种心情天人交战的表情,看起来很怪异。要是跟他说:「你的表情好怪。」他就会回答:「你少啰嗦。」然后笑著回家。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稍微调高冷气的温度,播放喜欢的音乐。其实今天有田径队的练习,但我请假了。现在我没有心情尽全力跑步。虽然我用尽全力也跑不快,不过这是心情的问题。
我就这样无所事事地度过上午,到了中午,有人来找我。
是大辉跟舜。
「莉乃传简讯给我们,说惠太的幽灵出现了?」
我知道大辉是故意用轻快的语气询问,所以也笑著回答:
「对呀。虽然他跟惠太的个性完全不同,不过真的碰不到他。」
「真的?他现在在吗……?」
似乎和我一样没有去练习的舜,脸色苍白地在我房里四处张望。
「你不要乱看啦!」我轻斥,接著对他说:「他现在不在。我想大辉和舜应该也看得见他吧?听说和惠太越亲密的人看得越清楚。」
「很难说吧?你跟惠太是青梅竹马,莉乃从国中时期就认识他,我们则是从高中才开始跟他往来。」
听完大辉说的话,舜点了点头。
「而且,我跟他的感情没有那么好……」
「真的吗?可是我觉得惠太应该很喜欢你们。」
我一说,大辉便苦笑著说:
「听你这么说,让我感觉好复杂……不过,反正只要见到那个叫惠的家伙就能明白了吧?」
接下来,我们三人稍微聊了一下。能像平常一样聊天,让我著实松一口气,因为上次见到他们是在惠太的丧礼,所以我有一点不安。但是,好像已经不要紧了。
我也向他们说了昨天惠提出的请求。
「跟他去惠太死去的地方……?」
果不其然,他们的反应都不太正面。大辉皱起眉头,舜则是害怕得发抖。
「为什么?」
「他不肯说,只说告诉我们的话,会让我们更混乱。」
「这样就让人更不想去了。」
大辉把手交叠在头部后方,「咚」的一声靠在墙上。
「……你打算怎么做?」
舜问我。
「咦,我吗?我……嗯……」
坦白说,我很犹豫。
确实,我对惠一无所知,即使忽然冒出来说他是惠太的分身,我也很难接受,所以难怪莉乃、大辉和舜会有那种反应──怀疑、恐惧,觉得应该避开他。
但是,「惠太最后的心愿」这句话让我耿耿于怀。如果我们不去,一定不会有其他人去帮惠太实现愿望,他会永远在人世间徘徊吧?就像无法成佛的游魂,正如惠的存在一样。想要实现惠太心愿的惠,其实既不是分身也不是幽灵,而是更单纯的东西,是惠太无法成佛的游魂吧?既然如此,就应该让他从这种状况下解放才是。如果我的力量可以解除他的束缚……
「美穗?」
「咦?啊啊,嗯……我不知道。」
「这样啊……说得也是,我们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对呀。」
「我到现在仍然不敢相信……他已经不在人世……」
舜喃喃说道。
大辉用探究般的目光看著我,我则是彷佛要逃离他的视线般,将视线移向窗外。惠太死了,世界却彷佛事不关己般,夏日的天空今天也是晴朗得万里无云。
*
我伫立在草原上。一望无际的绿色地毯,湛蓝的夏日晴空,流动的白云……是个稀松平常的风景。有如爸妈以前使用的电脑桌面般的绿色地平线,清晰地分隔出与天空的界线。
风吹拂而过,传来夏季青草的味道。好舒服,我做了一次深呼吸,感觉到肺的每一处都盈满翠绿的新绿清香。我向后倒去,跟人齐高的青草成为缓冲垫,轻轻承受住我的身体。
「好舒服。」
在我身边的人如此说道。
这个黑发少年是我再熟悉不过的人。
「惠太……」
我轻唤那个名字。
「你在这里做什么?」
「那是我想问你的话。」
惠太苦笑地说。
「你怎么会来这种地方?」
「这种地方?」
「不,当我没说。」
奇怪?惠太不是过世了吗?
我漠然回想起这件事,同时坐起身来。鲜绿的地平线无边无垠,除此之外看不见任何东西,也没有其他人在。
「这里是天堂吗?」
惠太好像笑了。
「还差一步就是了。」
我看向身旁,惠太站起来。
「其实这里是你本来不应该来的地方。」
「那我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我也不知道。」
我听见惠太的笑声,但已经看不见他的身影。他被跟人齐高的青草挡住,只能听见沙沙声响。
「惠太?你在哪里?」
我忽然感到不安,不停四处张望。
「抱歉,我必须走了。」
只听到从某处传来的声音,沙沙、沙沙。
风变得好冷,我全身发抖地按住胸口,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忧虑,心脏附近躁动不安,彷佛小学时的惠太打算做什么危险的事。
「等一下,惠──」
瞬间,世界彷佛关机的电脑,变得一片黑暗。
我张开双眼,感觉到灼热的物体从眼角滑落至脸颊。
「是梦……」
我坐起来,发现自己在熟悉的房间里。大辉和舜回去后,我似乎睡著了。窗外的太阳已经西斜,赭红的晚霞将红光洒入房间。
「你醒了吗?」
听见和梦中一样的声音,我吓了一跳。惠飘浮在房间的角落半空中。
「你睡著的时候哭了,作恶梦吗?」
「……没什么。」
受到梦境的余韵影响,现在我无法直视惠的眼睛回答。
「你的脸色很差,有适当补充水分吗?」
不希望他跟我说话的时候,偏偏他说个不停。
「我没事。」
我边说边摸摸额头。流了好多汗,睡觉的时候似乎冒了虚汗。虽然跟惠说没事,但我的喉咙很渴。
「你看起来不像没事的样子。」
「我真的没事。」
「你之前还晕倒了,不要勉强。」
「你好啰嗦,我没事啦。」
「就算待在室内也会脱水,你要小心一点。」
「闭嘴啦!」
我忍不住向他怒吼。
惠惊讶得张大双眼,我自己也吓一跳。为什么我会这么激动?
「……美穗?」
这句话让我找到答案。我立刻捂住耳朵。
「闭嘴!不要用那个声音叫我的名字!」
我终于能够明白昨天莉乃的心情。等我回过神来,才知道那是一种几乎让自己狂乱的冲动──明明拥有和惠太同样的脸,却不是惠太的某人在自己面前说话。
「为什么你不是惠太?如果你们不是同一个人,就不要长得一模一样啊!为什么你有和惠太一样的脸……一样的声音……」
我哭叫著。
「如果是幽灵,就说你是惠太啊……为什么你是惠……为什么你们不一样……」
倏地,我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
不,我已经吐了,不断地呕吐,火辣的感觉令喉咙刺痛。胃里几乎没有东西可以吐,吐出来的都是胃液。胃部不断收缩、剧烈脉动,彷佛要把胃从嘴巴吐出来一样。鼻水和泪水一同流出,脸部的汗腺直冒冷汗。我无法呼吸了,好痛苦。
「冷静一点。不要紧,你尽管吐,吐出来会舒服一点。」
这是惠的声音,说的却是惠太说过的话。
以前好像也发生过类似的状况。有一次田径队的练习内容非常严苛,我勉强自己做完,最后不支倒地,吐得一塌糊涂。那时候,惠太一直抚摸我的背部,告诉我说尽管吐,吐出来会舒服一点,然后一直陪伴著我,直到我的情况稳定下来。
惠的手无法触碰我,但我彷佛真的感觉到抚摸背部的温暖。不可思议的是,这让我舒服多了。狂乱的情感风暴逐渐平息,胃部停止蠕动,我终于可以正常呼吸,但惠仍然继续用触碰不到任何东西的手抚摸我的背部。
冷静下来后,我才发现自己用一种很恶劣的方式迁怒于他,但惠始终对我很温柔。我尴尬地抬起头。
「抱歉,我已经没事了……谢谢你。」
惠只是微微一笑,表情很像那时候惠太的笑脸。我发现自己好像脸红了,连忙把脸别向一旁。
等情绪稍微平静下来,我开口问道:
「你之前去哪里?」
「去散散步。」
飘浮在房间半空中的惠感觉比较像在游泳,而不是散步。
「惠,你会飞呀?」
「与其说会飞,比较像是飘浮。」
惠说道,然后指向自己的脚。
「因为我没有实体,也碰不到地板或地面,所以一直都是浮在半空中。现在已经比较习惯了,所以可以佯装出走路和坐下的样子。」
接著,他实际坐到床上给我看。虽然看起来像坐著,但仔细一看,会发现床垫没有下陷,就像在坐空气椅子一样。他果然很像幽灵。
「……你迟早也会消失吗?」
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我认为幽灵总有一天会消失。
「对。正确来说,其实我本来早就应该消失了。」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会留在人世?」
「因为惠太有未了的心愿。」
惠毫不犹豫地回答。
「虽然惠太已经不在人世,但是他的遗愿还没有消失。我是在惠太的希望下诞生的,他希望我代替他做一件事,所以我还不能消失。」
「你还是不愿意说他的遗愿是什么吗?」
「我可以告诉你,不过,我判断不应该这么做。」
「……好吧,我不勉强你。」
其实我想知道得不得了,但如果现在再多出新的事端,我的脑袋绝对无法负荷。
「对了,美穗,你愿意考虑我的请求吗?」
他的请求就是去惠太死去的地方,代替他实现惠太最后的心愿。
「……那个心愿很重要吗?」
「对你们所有人来说都非常重要。」
惠的眼神很认真。那双眼眸和惠太一样──和想要拜托重要大事时的惠太一模一样。只有这种地方神似惠太,让我觉得有够狡猾。
惠太无法成佛的灵魂……
我确认了自己现在仍然想帮助惠太让他好好安息后,用力揪紧衬衫的下襬,直视惠的脸庞说道:
「我要去,就算只有我一个人,我也要去。」
当天我就开始为远行做准备。先是联络社团说要请假,然后告诉爸妈我们还是决定要去露营。如果让他们知道我打算去惠太失足死亡的山区有点不太好,所以我随口说了一个地名。听到我说要和朋友一起去露营,他们还以为是跟莉乃和大辉他们一起,大概没想到我所说的朋友……其实是惠太的分身吧?我边打包不打算使用的露营用品,以便欺瞒爸妈的耳目,边恍惚地思考著。
只要搭乘几小时的电车,就可以抵达那座乌蝶山。藉由文明的力量便能轻易到达很远的地方,这实在让人觉得有点扫兴。其实我也可以当天来回,但这么做会让爸妈起疑,所以我决定随便找个地方住一晚。
「你不找另外三个人一起去吗?」
无所事事地看著我打包行李的惠问道。
「嗯……莉乃绝对不会答应,大辉和舜看起来也没有兴趣……我无法勉强他们。而且,只有我一个人去也没关系吧?」
「是这样没错。不过,大家能够一起去的话,当然最好不过。」
「放心吧,我会加油的。」
加油?加什么油?明明我根本不知道要加油什么。
打包完行李,太阳也已经下山。我躺在床上,忽然觉得非常疲倦。最近发生太多事情,先是惠太下落不明,后来被人发现他的遗体;惠太的丧礼刚办完,惠就忽然出现在我面前,接著明天要出远门。不论是好还是坏,我从以前就总是被惠太牵著鼻子走。即使连他死后也不放过我,这的确很像惠太的作风。我十六年又多一点的人生,总有惠太相伴。
但是,现在仔细回想,那个天真烂漫地把我耍得团团转的青梅竹马,我对他真的有一半程度的了解吗?惠太总是不提自己的事,表面上亲切开朗地和人往来,却从不让人踏入他的心房一步。
「惠,我想再问你一个问题。」
我强忍睡意,恍惚地问道。
「什么问题?」
「惠太总是不喜欢回家,我爸妈也很担心他。他家里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你对那件事还有记忆吗?」
惠用食指轻轻敲了三下太阳穴。
「……抱歉,我不知道。」
我摇摇头。老实说,不用知道答案,让我心里稍微松一口气。
「没关系,谢谢你。」
向惠道谢后,我很快就沉入梦乡。或许是累坏了,这次我似乎没有作梦。
二十五日早上,我很早就醒来。明明睡了很久,身体却感觉虚脱无力。又没有从事肉体劳动,为什么会这么累?我用双手用力拍一下脸颊,为自己打气,然后下床。
穿上白色T恤和牛仔长裤,把头发在脑后扎成一束,看向镜子,一个神情略显不安的少女回看著我。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后,背起沉重的背包走下一楼。爸妈已经起床了,向我道早安。他们脸上仍然带有担忧,但我刻意忽略,勉强把食之无味的早餐塞进嘴里,接著忽然想到,不知道惠跑去哪里?今天早上还没有看到他。
「对了,你朋友已经来啰。」
妈妈忽然说道。我把原本像黄金鼠一样小口啃的吐司一口塞进嘴里,差点噎到。
「咳!」
朋友?难道妈妈也看得见惠?
「他们好像在外面等你,你快点出门吧。」
我赶紧吞下吐司,抓起背包冲出家门。
在家门前看到大辉和舜睡眼惺忪地打哈欠时,我的心情很复杂。对于眼前的人不是惠而松一口气的同时,也不禁纳闷他们为什么会来找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们打招呼才好。
「美穗,早安。」
大辉先发现我,举起手向我打招呼。
「你们怎么会来……?」
「你打算去乌鸦山对吧?」
「是乌蝶山。」
舜小声更正,大辉则是满不在乎地敷衍舜,接著举起他的行李给我看。巨大的背包上还挂了一个卷起来的睡袋。
「咦?为什么……?」
我一脸困惑,舜困倦地说:「我们陪你去。」舜也背了一个看起来很重的背包。
「我觉得你会这么做。因为昨天问你的时候,虽然你说不知道,却是一脸下定决心的表情。」
「因为你藏不住心事嘛。」
「玩抽鬼牌也很弱。」
「还有非常顽固。」
「一旦下定决心,就没有人能动摇你。」
「你、你们等一下!」
我挥手打断他们的话。
「呃……也就是说,你们要跟我一起去吗?」
大辉笑著点头。舜则是一脸心不甘情不愿的表情,但也点了点头。
我心中泛起一阵暖意,同时对他们感到过意不去。都是因为我藏不住心事,才会害他们为我担心。
「那个……你们真的不用勉强。」
「我们没有勉强。惠太也是我的死党,虽然我不信任那个叫惠的家伙,但我还是无法漠视惠太的遗愿。而且,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去。」
大辉说道,舜虽然一脸不甘愿还是点头附和。
「但是,你们又没有见过惠……」
不知为何,这时候大辉忽然露出一脸得意的表情。
「我们刚才见过了。」
「咦?」
我惊讶得张口结舌,同时感觉到头上有一股轻飘飘的气息。
「早安,美穗。」
惠脸上带著淡淡的微笑,在我头上飘来飘去。
相较之下,大辉似乎比较能接受惠的存在。他把惠当成不同于惠太、超乎寻常的事物,对于尝试触碰惠却穿过他的身体一事也觉得很有趣。看不到惠的人看到这一幕,只会以为大辉把手伸向空无一物的空间而笑出来,对此感到很诡异而已。舜的反应则是和大辉完全相反。他似乎很害怕惠,不愿意正视惠。
他们的反应和对惠毫不掩饰气愤的莉乃截然不同,但都看得到惠。不过,大辉和舜都说惠看起来有一点透明,所以看得见惠的程度似乎因人而异。
「不过,这也表示惠太真的有把我当朋友。虽然有点透明,但我还是看得见惠。」
大辉稍微安心地说。或许大家都有感觉到,惠太心中其实有一块不让任何人踏入的领域。
「我们出发吧。」
大辉如此说著,率先迈出步伐。我已经确认过大家要搭电车去,以为要往双町站的方向走,没想到大辉却走向完全相反的方向。
「咦?大辉,车站不在那个方向。」
我连忙提醒大辉,他却没有停下脚步。我问他要去哪里,他说:「那还用问吗?」并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去莉乃家。」
来到莉乃家门前,大辉忽然蹲下来,躲在围墙的阴影处。
「你在做什么?」
「嘘!」
他把食指贴在嘴唇上,示意我不要出声。
我也蹲下来,循著他的目光望去,下一秒便看到一个人影从玄关走出来。是莉乃。她背著一个巨大的背包,头上戴著草帽。以莉乃的个性来说,那一身装扮看起来很像要去户外活动。
「……她正要出门吧?我们不要打扰她啦。」
听到我这么说,大辉再次露出得意的笑容。
「她的行动比我想像得还要迅速呢。」
「比你想像得还要迅速?」
「因为我跟她说,我们应该早上就会启程。」
看到我满脸疑惑,大辉笑著说:
「我的意思是,我应该知道莉乃的目的地。」
「咦?」
「我昨天有传简讯给她。」
「你跟她说什么?」
「我说,美穗好像打算独自跟那个分身去乌蝶山。虽然她只回我一句『是喔』,不过以她的个性,绝对不可能置身事外。」
「你好差劲。」
舜小声批评。
……啊啊,我终于理解了。换句话说,莉乃那一身装扮是这么一回事啊。
我站起来叫住莉乃。
「莉乃!」
莉乃难得露出被吓到的表情。以冷漠和冰山美人闻名的莉乃,其惊吓的表情可是百年难得一见。
「……美穗?」
「还有我、舜跟幽灵。」
大辉开玩笑地说著站起身。莉乃先是一阵错愕,然后把手贴在额头上摇了摇头。
「……大辉,我被你摆了一道。」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知道我不可能拋下美穗不管,所以才故意传简讯给我吧?」
「我只是好心通知你。」
大辉脸上露出得逞的笑容。
简单来说,莉乃也跟大辉和舜一样打包了行李,准备跟我一起出门。她之后本来应该是打算去我家找我。
「莉乃,这样真的好吗?毕竟惠也在……」
身为始作俑者的分身,此时一脸事不关己地在我身后飘来飘去。
「所以我才更不能让你一个人去啊。」
莉乃别开目光。
「……你一个人去太危险了。你那么容易上当,头脑又那么差,心里想的事全部写在脸上。」
「好、好过分……」
「看来大家心里想的都一样。」
大辉笑著说道,舜和莉乃也笑出声。
因为我的任性而把大家卷进来,虽然对大家感到过意不去,但我也忍不住跟著大家一起笑出来。这是在惠太的丧礼后,大家第一次聚在一起。我们有多久没有一起欢笑了呢?总觉得心情很轻松,早上起来时感到的疲惫瞬间烟消云散。
惠在离我们稍远的地方用沉静的目光看著欢笑的我们。
四个人(加上一个幽灵)走向车站(惠佯装走路的样子)。我们在车站前进入一间咖啡厅。咖啡厅里也有少许客人,但没有人对飘浮在半空中的惠有任何反应。惠曾说,只有和惠太亲近的人才看得见他,我在此时感受到这句话的真实性。我们点了四杯冰咖啡,再次讨论起路线。
「在这里转车比较好吧?虽然会增加转车的次数,但可以节省不少时间跟金钱。」
「但是,转车的时间只有一分钟,错过那班车,下一班要等到二十分钟后,反而更浪费时间。」
「乾脆搭巴士去吧?到这个地方的话,会比搭电车还快,而且金额差不多。」
看到莉乃、大辉和舜讨论得口沫横飞,我安心地微微一笑。
「幸好大家有跟你一起来。」
惠彷佛看穿我的内心般低声说道。
「你怎么说得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对你来说,这样也比较好吧?」
「嗯。不过,因为你看起来很高兴,我才会那样说。」
「我当然高兴呀,毕竟一个人跟幽灵旅行还是会感到不安。」
「我才不是幽灵。」
惠语气平淡地纠正,同时看向另外三人。
「他们在讨论什么?」
「讨论该怎么去乌蝶山。你要是在意,就跟他们一起讨论呀。」
「还是算了吧。先不论大辉,莉乃和舜好像很排斥我……你们讨论出结果了吗?」
「嗯……现在他们在争吵应该搭电车还是巴士去。」
「哦……」
惠似乎想说什么,接著稍微提高音量说道:
「……对了,我忘记告诉你们。」
瞬间,大辉等人不约而同地看著我和惠,所以周围的人一脸狐疑地看向我们。四名男女盯著空无一物的半空中,看来的确很诡异。我连忙把目光移向桌面,小声询问:
「什么事?」
「我无法搭电车。」
「什么?」
率先出声的是舜。
「为什么?你只要搭上电车不就好了?甚至还不用买车票,爱搭到多远就能搭到多远。」
「怎么搭?」
惠一脸觉得好笑的表情反问。相较之下,舜则是一脸理所当然的样子说道:
「像平常一样坐在电车的椅子上……」
「坐在电车的椅子上?」
惠边说边坐在空著的椅子上──我想应该是故意的──他的身体直接穿过椅子,佯装出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的样子。
大约过了两秒钟我才惊觉。
「对了,惠没有实体……」
惠说:「答对了。我没有『搭乘』的概念,更根本的问题是没有实体。假设我搭上电车,坐在空的座位上──应该说假装坐下──当电车开始行驶,你们想会发生什么事?」
「……你会维持相同的姿势被留在原地。」
听到莉乃喃喃回答,惠点了点头。
「我会穿透所有东西,不论是车子还是飞机。如果我能用跟交通工具一样的速度移动那倒也罢,偏偏即使用飞的,我的移动速度还是跟一般人步行的速度没有两样。」
「不然,你该怎么做才能跟我们去?」
我忍不住反问,惠则是一脸认真地回答:
「用走的。正确来说,是做出走路的样子。除此之外,我别无选择。」
「别开玩笑!」
莉乃愤怒地说道。
「为什么我们非得配合你走路不可?告诉我们地点,我们自己去!」
惠摇了摇头。
「地点在深山里,没有明确的路标,就算看地图我也不知道在哪里,所以还是直接带你们去比较快。很抱歉,我已经没有时间了,依照我的指示用走的,这是最快抵达的方法。如果我没有记错,应该只要三天便能到达,勉强来得及。」
「我们可以搭交通工具到最近的地方吧?」
听到要走三天似乎让舜很不高兴,所以他插嘴说道。
「如果你们之后找得到我,要搭交通工具去也没有关系。总之,我无法搭乘交通工具。还有,到达乌蝶山后,如果没有我的指引,你们也走不到目的地。我希望你们记住这一点。」
听了惠说的话,我们陷入一阵苦思。不过,这时候我思考的事情大概跟其他人不太一样。我想的是惠刚刚说的话语所包含的意思。惠说「如果我没有记错」,换句话说,那是惠太的记忆。为什么惠太的记忆里会有「徒步三天能走到乌蝶山」的情报?
「……惠,我问你,惠太该不会是用走的吧?」
大家瞬间陷入一片沉默,彷佛在说:「你在说什么傻话?」
大辉立刻打圆场,笑著说道:
「不对不对不对,就算他老是吵著说自己很穷,但也不可能穷到连搭电车的钱都没有吧?」
「不,美穗说得没错。」
大辉的笑容因惠的回答消失。
「惠太的确是用走的。理由我已经不知道了,但我还记得路。事实上,我也是循著记忆中的道路回头走才找到你们。美穗说得没错,惠太的确是一路走到乌蝶山。」
大辉、莉乃和舜惊讶得哑口无言,大概很疑惑为什么惠太要这么做吧。我也有同样的疑问,为什么惠太要刻意选择一条那么费时费力的路?不过,以他的个性来说,或许只是一时兴起吧?这一点的可能性非常高。抑或他有无法搭乘电车的理由,虽然我想不出来那个理由是什么。
总而言之,惠太是靠著双脚走到乌蝶山,而惠也要用走的前往目的地。
「你打算沿惠太走过的路走去乌蝶山吗?」我问。
「对。惠太是走最短的距离前往乌蝶山。」
「他没有走只有幽灵才能通过的路?」
「你是指用飞的或穿越建筑物吗?在我的记忆里只有惠太走过的路,没有其他路径。与其背负迷路的风险,不如沿著惠太走过的道路。」
「嗯……你说得有道理。」
大辉、莉乃和舜都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担心地看著我。
啊啊,我一定又把心里想的事写在脸上吧?我忍不住低下头。结果我又打算一意孤行,即使如此──
「我……我想跟惠一起用走的。」
我抬起头说道。
「我想知道惠太在想些什么,以及他走过什么样的路。」
为什么惠太要只身前往那个地方?他在想什么?走过什么样的道路?我有一种只要依循他走过的路走就能知道答案的感觉。
「啊,不过,大家可以搭电车去,毕竟这是我任性的决定。只要在那里会合就行了吧?我有带手机,可以随时保持联络……」
我连忙解释,想化解尴尬。其他三人互看了一眼,然后不知为何大声叹一口气。
「咦?什么?怎么了?」
「……我们不是说过,不能让你一个人去吗?」
大辉搔搔头。
「美穗,你完全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处境有多危险。」
莉乃一脸无奈。
「但是,一旦说出口,又听不进任何话。」
舜胆怯地瞄了惠的方向一眼,然后耸肩。
大辉彷佛代表大家,轻轻把手放在我的头上。
「我们不是说过要一起去吗?既然你要用走的,我们也用走的。」
我无法抬起头。
结果总是这样。当我有麻烦的时候,大家都会对我伸出援手,但我从来没有为他们做过任何事,对惠太也是一样。所以我才会想,至少要帮惠太完成最后的心愿,偏偏这点又无法靠自己的力量完成。我真的好窝囊、好没用。即使如此,我还是忍不住高兴得窃笑,所以才无法抬起头。
「对不起……但是,谢谢你们。」
最后,我好不容易才把脸抬起来,对大家笑著说道。大辉和舜也笑了。
「与其向我们道歉,我比较希望你说要搭电车。」
莉乃吐嘈,然后把脸别向一旁,彷佛要掩饰自己的难为情。
*
就这样,我们踏上了旅程。
在高二的暑假,我们踏上追寻惠太脚步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