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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二部 看星星的人

1.槙本舜

听到「横山集团」,知情的人都会异口同声地说:「哦,那个感情很好的五人小团体啊。」以隶属排球队、身材颀长的横山大辉为首,加上交游广阔、身为田径队王牌的结城惠太,负责监视惠太的花野美穗,以及冰山美人优等生西园莉乃。他们四个人的感情很好,惠太、美穗和莉乃念同一所国中,而位处小团体之首的大辉本来就很有领袖气质。他们四个人在一起时,笑声总是不绝于耳。

但我呢?

「槙本舜」这个名字在横山集团里好像是最不起眼的。

我、惠太和美穗都隶属田径队。我们高中同班,所以自然而然常在一起鬼混,结果就演变成我也成为横山集团的一分子。但是,我不像大辉和惠太一样气味相投,也不像美穗和莉乃一样互相信赖,感觉真的像是他们给我一个容身之处,让我待在那个地方而已。

当然,我没有受到任何排挤。五个人在一起的时候真的很开心,我也很喜欢大家。校园生活的派系很残酷,没有加入有力的团体,在教室里就会显得格格不入。他们四个人并没有意识到所谓的派系,不过以客观的角度来看,横山集团的地位很高,所以能够加入横山集团,让对派系很敏感的我因此松一口气。

不过,我对其中一个人有心结亦是事实……

从双町出发后,我便一直怒瞪著惠的背影。

「惠有惠太的记忆吗?」

大辉问道。惠像夏天的云朵一样飘浮在半空中,回过头来面对我们向后飞。

「我有,不过很多都不记得了。」

「要不要试试看?」

「试什么?」

惠不解地偏著头。

「虽然你说惠太的记忆已经逐渐消失,但这会不会只是藉口,其实你什么都不知道?我们还没有相信你,所以你必须证明给我们看。」

「原来如此,你说得也有道理。」

惠点头表示同意。

「不过,真的回答不出来的事,我无法回答。假使你问的问题全都是记忆消失的那一部分,我就无法回答你。」

「只要能回答得出一个问题就行了,我不会问很难的事。那么,第一个问题……」

大辉双手环抱在胸前,然后冷不防指向走在身旁的美穗。

「美穗的数学期末考考几分?」

美穗忍不住哀号。

「喂!为什么要问那种问题?」

大辉笑著回答:

「因为那应该是最近让人感到最……第二冲击的事。」

莉乃点头同意,美穗哭丧著一张脸。我也苦笑著搜寻记忆,记得美穗的数学分数是二十三分。

「二十三分。」

惠不假思索地回答。

「唔……为什么会记得这种事啦!」

美穗沮丧地说。

「你答对了。不过,这可能只是凑巧,再问你一题。」

「大辉的地理考几分?」

美穗彷佛要反将一军,盖过大辉的声音大声说道。

「啊?喂!」

「二十一分。」

惠轻笑著回答。

「你们两个简直是不分上下。」

他们简直像在比谁考得比较低分一样。这件事有好一阵子成为我们的笑柄,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我也可以问你问题吗?」

这次换莉乃举起手。

「请说。」

「国三的八月一日,惠太对我说过什么话?」

这个问题非常耐人寻味。惠用手指轻敲太阳穴三下,最后摇头说:

「……我不知道,抱歉。」

「这个问题感觉好像没有那么单纯耶。莉乃,惠太对你说过什么话?」

大辉好奇地探出身体,莉乃则耸肩说那是秘密。虽然我也很在意,但我知道莉乃不肯说的时候,绝对不会透露半个字。

「舜,你也问点什么吧。」

莉乃忽然对我说道,我满脸不悦地怒瞪著惠。

想问他什么问题?我没有问题想问他。大辉和美穗的问题,大致上已经证明惠拥有惠太的记忆。

「……惠太对我有什么看法?」

当我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脱口而出这个问题。大辉和莉乃露出怪异的表情,只有美穗似乎察觉到不对劲。

惠沉默了半晌,然后直视著我开口回答:

「……我不知道。」

一阵苦涩在我的口中扩散开来──那是一种想知道,却又不敢知道,五味杂陈的苦涩。

「……是喔。」

我把头撇向一旁,逃避其他人追问的目光。

我们边走边休息,默默沿著铁轨走了两个小时,行经约莫四站的距离。这点距离搭电车不用二十分钟就到了,总觉得这样走非常浪费时间。

「感觉好像《伴我同行》的剧情。」

我们通过第五个车站时,美穗忽然如此说道。她看起来心情很好。

「我记得那是史蒂芬•金的作品。」

莉乃接著说。

「史蒂……什么?」我问。

「史蒂芬•金,是这部作品的原作者。」

「你们在讲的《伴我同行》是什么?」

大辉似乎连这部电影的名字都没有听过,所以美穗开始说明:

「那是一部电影,故事叙述四个男孩子在夏天为了寻找尸体踏上旅程。他们走在铁轨上,中途有时起争执,有时差点被火车撞到……」

「你应该听过主题曲吧?那首歌很有名。」

莉乃哼起旋律,大辉才恍然大悟地说:

「哦!我好像看过……他们最后开枪射杀坏人对不对?」

「没有杀死坏人,枪只是用来威胁对方。」

「你们不觉得很多电影都是在最后开枪射死坏人吗?」

我点出这个倾向。大部分的电影内容都是劝善惩恶,坏人被正义的一方用手枪或拳头击倒。

「说得也是。」

大辉笑著说道。

「确实,现在的情况很像《伴我同行》,不过我们并不是去寻找尸体,而是前往尸体被发现的地方。」

「而且不是走在铁轨上,是沿著铁轨走。」

莉乃接著指出相异的地方。

「细节不重要,重要的是气氛!」

美穗似乎很重视那种很像《伴我同行》的感觉。

「惠太好像很喜欢那出电影。」

惠冷不防开口插话。一路上从不积极和我们聊天的他难得开口。莉乃的脸上闪现一抹不悦,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

「啊,我也知道。」

美穗自信满满地说道。

「别看惠太那样子,他其实很喜欢看西洋电影和听西洋乐曲,比赛前总是在听班•伊•金(Ben E. King)的歌。」

「好老气,一点也不像他。」

大辉苦笑著说。

「为什么他的兴趣那么冷门?是受到父母的影响吗?」

「这个……我也不知道,惠太不太提起家里的事。」

「他喜欢《伴我同行》……所以才会用走的吗?」

大辉看著笔直延伸的铁轨,喃喃说道。

「不过,他并不是去寻找尸体吧?」

莉乃冷冷地吐嘈。这时,我内心角落有个声音在说,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惠太在模仿电影里寻找尸体的旅程中,自己反倒变成尸体──如果他真的死得这么愚蠢,我就不会因为惠的存在而心烦意乱。

惠太的死对我来说,和对其他三人有不同的意义。

接近傍晚时分,我们抵达从双町站延伸的铁轨终点所在的市镇。虽然那个市镇有正式的名字,但是我们总是叫他「大城市」。虽说双町也是颇具规模的都会,但跟「大城市」相较之下还是小巫见大巫。想要稍微出个远门或是尽情购物的时候,双町的高中生都会来到大城市,所以到这里的路我们还算熟悉。

「今天我们在这里过一夜比较好。」

大辉如此提议。在这种时候,大辉也很自然地发挥领导能力。

「说得也是,好久没有走那么多路,好累。」

唯一不是隶属于运动社团的莉乃揉著腿。虽然她没有表露出来,但应该累坏了。美穗则是前几天才晕倒过,所以也不能太过勉强。

「趁还有力气的时候,再多赶一点路比较好。」

惠说出这句没神经的话。我烦躁地瞪著他。

「我们跟轻松地浮在半空中的你不一样,肉体已经筋疲力尽。追根究柢,都是因为你不能搭电车,才会害我们必须用走的吧?」

惠面不改色地回答:

「决定要走路的人应该是你们才对,我也说过你们可以搭电车去。」

「是这样没错,但是……」

不过是个幽灵,嚣张什么?

「舜,你们别吵了。」

莉乃出声制止。

「反正我们必须一起行动,就算他一个人到达乌蝶山也派不上用场。所以想休息的时候就好好休息,不要理他。」

说得有道理,不愧是莉乃。

惠耸耸肩,大辉决定在这里休息一晚。

「接下来该怎么做?我们有带一整套露营用具,要露营也可以……」

「在大城市里露营?」

莉乃露出不悦的神色。

「惠太当时是怎么做的?」美穗问:「惠,你知道吗?」

惠语气平淡地回答:

「惠太在这个市镇过了一晚,好像是在漫画网咖里过夜。」

「漫画网咖?」

「我们还未成年,不能这么做吧?」

莉乃说得没错,但这时候大辉忽然插嘴说道:

「等等,我听我哥说过,有一间漫画网咖的店长很随便,确认方面很松散,要不要登录会员都随客人高兴,也不会检查身分证。只要不是长得太娃娃脸或身穿制服,住一晚应该没有问题。我记得好像跟惠太讲过这件事。」

「我们要在那间漫画网咖住一晚吗?」

「先去看看再说,我来带路。」

那间漫画网咖店孤伶伶地伫立在阴暗的小巷子角落。

我们在超商买了晚饭,晚上七点左右进入漫画网咖。那间漫画网咖跟大辉说的一样,看起来似乎是店长的男人连我们的脸也没有确认,一脸嫌麻烦地办完手续就让我们进去。有两张双人用的可平躺式座椅,我们打算分成男生组、女生组各用一张。和美穗与莉乃分别后,我和大辉走向我们的包厢。

我放下行李,在四个角落都严重磨损的椅子坐下。大辉转动著肩膀说:

「一直背著背包,害我肩膀好僵硬。」

我面朝上躺下,老旧的座椅发出不吉利的吱轧声。我终于知道这间漫画网咖检查很松散的原因。

「没想到惠太走了这么远的路。他短跑虽然很快,但体力其实很差。」

「他大概是想……反正又不是用跑的,应该走得到。」

我边不置可否地回答,边在行李中翻找换洗衣物。我拿出蓝色的运动外套,那是田径队的外套,我想刚好可以拿来穿,所以就带来了。

「我忽然想到,像这样和你独处还满稀奇的。」

「咦?」

我猛然抬起头,大辉瞬间露出略微尴尬的表情。

「因为……我会跟惠太一起去唱卡拉OK,却没有和你一起做过什么事。」

「哦……大概吧。」

其实不只是大辉,我几乎不曾和朋友单独出去玩。

「舜,你曾和惠太一起出去玩吗?」

我感觉到自己皱起眉头,所以佯装整理背包里的东西,躲开大辉的目光。

「没有。」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只是没有机会而已。」

「你们不是在同一个社团吗?想约的时候随时可以约吧?」

「我不会约他,他也不会约我。」

「……我从以前就一直在想……」

大辉的声音似乎有点紧张,不知道是否是我多心。

「我们五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你也不太跟惠太说话。」

当我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伸入背包里的手停下动作。

「我没有跟他交恶,只是……我们的交情没有好到会单独出去玩。」

交情没有好到会单独出去玩,那么,我们之间是什么交情?我不知道惠太对我有什么看法。他会跟大辉两人去唱卡拉OK,但不会跟我去。我想,这已经说明一切。

我感觉到身后的大辉站起来。

「舜,我想再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惠太过世前,你跟他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我的肩膀一僵。

「……没有啊。」

「可是这一个月来,你很明显地在跟他冷战。」

「你刚才不是说了吗?我本来就不太跟他说话。」

「不太跟他说话和冷战是两回事。」

拙劣的敷衍似乎无法打发大辉。我回头看向他,发现他用排球比赛时认真的眼神看著我。

「我也问过惠太跟你发生了什么事,他只说『没什么』,不肯多说。美穗也叫我不要插手,所以我跟莉乃才一直保持沉默。」

莉乃跟大辉是故意默不作声的吗?不知不觉间,我也让美穗为我费心了吗?

我的心中感觉很是郁闷。

──××××××××。

尖锐刺耳的声音回荡在耳朵深处。听到那个声音,我的思绪便会在瞬间切换到地区预赛──那场决定惠太出场全国高中生运动大会的决赛。直到现在,我有时仍会梦到那时候的事。那对我来说是一场梦魇。看到惠太死去脸庞的那一天,我一整夜都没睡好,但至少不会梦见他。让我辗转难眠的梦魇才是最棘手的。

那是惠太生前,我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那一刻,所有表情都从惠太脸上消失,只留下一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庞」,接著,惠太脸上浮现情绪的残渣般、难以言喻的平淡笑容,直到现在仍清晰地烙印在我的记忆里。

若问我和惠太之间是否发生了什么事,应该算是有吧。但是现在,真的只能说是过去式了,因为我已无从弥补,也无法当作没有这件事,更没有办法解决。所有的可能性都被惠太带走,和他一起沉入乌蝶山的深邃森林里。

「你对惠表现出的焦躁和害怕,也跟那件事有关吗?」

大辉仍然看著我。

「你讨厌惠太吗?」

我始终不吭声,最后大辉叹了口气。

「舜,你跟惠太之间的事,与他只身前往乌蝶山是不是有关?如果有的话──」

我别开脸,不耐烦地说道:

「美穗不是叫你不要插手吗?」

大辉至少说中了一件事。

那就是我一直很讨厌结城惠太。

第一次和惠太一起跑步,是在国一的时候。

我记得好像是某个纪录赛,项目是一百公尺短跑,八个人同时起跑。那时候,我只觉得右边的小子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中性的长相、纤细的四肢,明明在练田径居然还留长发。并不是说他看起来轻佻,但是那种外表就是会让人很火大。

他不是我的对手──我做出这个结论,逼自己别开目光,提醒自己小心不要被左边跑道的跑者──田径强校的三年级跑者的起跑所影响。

但是当比赛开始,在鸣枪响起的同时率先冲出去的不是左边,而是右边的跑者。电光石火间,有如闪电般奔驰而出,不让第二名缩短距离,展现了震慑人心的实力。当时的我忍不住心想,希腊神话中长发随风飘逸的荷米斯,应该就是这副模样吧?

那个荷米斯就是结城惠太。他快我零点二秒率先抵达终点。或许有人觉得不过是零点二秒而已,但在一百公尺短跑的世界里,零点二秒有如天壤之别。短跑项目中的跑者,都是在以零点零一秒为计算单位的世界中一较高下。为了缩短比眨眼还短的时间,每个人没日没夜地练习。零点二秒,是我求之不得的零点零一秒的二十倍。这是我无法跨越的鸿沟。我已经是一年级里跑得最快的人,这是我唯一引以为傲的事,所以每天都很努力练习,结城惠太却在遥远的上方悠然自得地翱翔。当时的感觉已经超越绝望,我只能乾笑。

在高中第一次碰见他的时候,惠太似乎不记得我了。国中的时候,因为校区很近,我们一起比赛过几次,但是身为全国大赛选手的惠太,和在县大赛成绩差强人意的我,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我明明知道,却无法释怀,所以面对惠太的态度一直都很别扭。我们同班,又参加相同的社团,因为美穗居中协调,我才跟他们聚在一起,加入横山集团。然而,我从来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和惠太一起欢笑。那不只是因为田径队的关系。惠太跟其他三个人的感情比跟我还好,就连被班上任何男生攀谈时都保持一贯冷淡态度的莉乃,也只有在面对惠太的时候,才会放松她冷硬的表情。

我知道这是不合理的怨恨、嫉妒、妒恨、自卑。不论说法为何,都是一种丑恶的情感。惠太从来不曾向我炫耀他的才能,也不曾嘲讽过我,我知道他真的是个比我好上百倍的人。

但是,我还是只能讨厌他。因为不这么做,我会开始讨厌跑步。

听说这里可以淋浴,我们便轮流去洗澡。大辉留在包厢,我走向柜台,再次面对毫无干劲的店长,表明我想使用淋浴间。

跟田径队的练习相比,今天走的距离不算远。不过淋到温暖的热水,紧绷的身体还是逐渐放松下来。大辉说我对惠表现出焦躁和害怕──事实上的确如此。只要惠在身旁,我就无法保持冷静。

走出淋浴间时,我刚好遇到莉乃。她好像和我一样刚淋浴出来,湿漉漉的头发散发出洗发精的香味,我忍不住心跳加速、全身僵硬。莉乃看到我,对我说道:

「咦?你也来淋浴吗?」

「嗯,对啊,因为流了不少汗。」

「我们走了很远的路,现在又是夏天,很容易流汗吧?」

「你的脚还好吗?」

「嗯,应该不要紧了,谢谢你。」

莉乃露出淡淡的微笑,害我再次心跳加速,无法正视她的脸。如果对象是美穗,我还不至于有这种反应,因为美穗总是面带笑容,喜怒哀乐全部表露在脸上。但是莉乃平常很少笑,警戒心又强,让人难以亲近。她的个性冷漠,所以偶尔不经意地露出笑容时……会让人很难保持冷静。

「对了,舜,你穿那件外套不太妥当吧?」

「咦?」

我立刻低头看自己的衣服,身上穿的是刚才从行李拿出来的田径队运动外套。

「咦?哪里不妥当?」

莉乃叹一口气,轻轻拉扯外套下襬。

「背上写著大大的FUTAMACHI HIGH SCHOOL(双町高中)。」

「啊!」

这是稍微用点脑子就能明白的事。虽然这间漫画网咖的店长不会确认年龄,但穿著绣有高中名字的运动外套晃来晃去,极有可能被店员叫住,尤其是晚上。外套左边的袖子上甚至还绣了我的名字。

「在包厢里还没关系,但是在可能被店员看见的地方,还是脱掉比较好吧?」

「说得也是……」

连这点小事都想不到,我不禁诅咒起自己的愚昧。在我缓缓拉下外套拉炼的时候……

「咦?那件外套是──」

听到这个陌生的声音,我吓得差点跳起来。眼前的莉乃把手覆盖在眼睛上,彷佛在说:「被我说中了。」

「咦?啊,不是啦!」

我实在不应该立刻转身,这么做好像在隐藏背部一样。我听见背后传来莉乃的叹息。

完蛋了,为什么我总是被撞见丢脸的一面?

「你在慌张什么?高中生在这个时间进来也没关系吧?」

站在我面前的是一名染著明亮金发的男店员,他对我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还是说,你打算在这里过夜?」

莉乃不断拉扯我的袖子,然而,我的脚像是生根一样,只能呆立在原地。额头冒出的冷汗,滑落刚淋浴过的脸颊。怎么办?店员一定看到我外套上的学校名字了。我们会被赶出去吗?

「啊,你不需要那么提防我。」

我用像在怒瞪杀父仇人般的眼神瞪著店员,店员举起双手。

「即使高中生想在这里过夜,我也不在意。我以前也曾在这里过夜,之前同样有看似高中生的人睡在这里。」

我不禁睁大双眼,店员见状对我露齿一笑。

「那个人穿著同样的运动外套,所以我才忍不住叫住你。你们学校现在是在流行离家出走吗?」

我和莉乃不约而同地看了对方一眼。

「穿了同样的运动外套?」

四个人挤在男生的包厢,提起店员说的话,大辉发出怪叫声。

「对,店员说是一对男女,其中一个人穿了同样的运动外套。」

莉乃边指著我身上的田径队运动外套边说明。

「所以……」

「……那个人应该就是惠太吧?」

美穗和大辉同时露出复杂的神情。

「那个女孩子是谁……」

美穗突然发出可怜兮兮的声音。

「是他在途中钓到的女人吗?」

大辉开玩笑地说。

「感觉不太妙。带女人来网咖,给人一种犯罪的感觉。」莉乃说。

「别说了,莉乃,我们问惠就知道……」

美穗看起来坐立不安。惠没有跟我们一起进来漫画网咖,所以无法立刻质问他。

「惠太到底是为了什么才会去乌蝶山?而且还带著女人同行,感觉更让人摸不著头绪……」

瞬间,大辉瞪我一眼,然后说道:

「无论如何,店员的话证明惠太曾经在这里过夜,知道这一点就够了吧?虽然我有点在意那个女孩子是谁……」

困倦的莉乃强忍著哈欠。

「惠太瞒著我们一个人跑去乌蝶山,却带了个不认识的女孩……」

美穗喃喃说道。

「或许正因为我们不认识,所以才带著她一起去吧?」大辉说。

「感觉好复杂……」

美穗「心情复杂」的程度大概远高于我们。

气氛顿时变得有点尴尬,因为大家都对惠太一无所知。我们现在追寻的,其实是大家不知道的结城惠太。随著这趟旅程继续下去,我们对惠太的了解好像会逐渐改变。

「别再说了。」

最后是莉乃先开口结束这个话题。

「再怎么想也无济于事,继续旅行下去,或许就能揭晓这些谜底。大家都累了,今天先休息吧。」

话题就此打住。然而店员提供的情报,在每个人心中激起一阵涟漪。

隔天早上,我们离开漫画网咖,便看见惠浮在半空中等我们。一看见惠,我忍不住揉了揉眼睛。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总觉得他的身影变得比昨天还要透明。是我的错觉吗?

「惠!你知道跟惠太一起旅行的人是谁吗?」

美穗开门见山地质问,莉乃一脸无奈地摇头,大辉则是一脸苦笑。我跟昨天一样,和惠保持微妙的距离。

「抱歉,我不知道。」

听到惠简短的回答,美穗显得很沮丧。我早就料想到会有这种结果。惠总是不记得重要的事,真是不中用的家伙。

离开「大城市」后,我们远离轨道,沿著国道继续前进。汽车在护栏的外侧呼啸而过,我知道这条国道的尽头连接著海洋,那是一座知名的海水浴场。现在是夏天,行驶在这条国道上的汽车,目的地应该都是那座海水浴场吧?在炎炎夏日之中,徒步前往没没无闻的深山的我们,正在做与世人背道而驰的事。真是蠢毙了。我边怒瞪惠的背影,边擦拭额头上的汗水。

「不知道惠太希望我们帮他找到什么。」

走在最前方的大辉冷不防喃喃自语。

「你何必忽然提起这件事?」

莉乃不悦地颦起秀眉。

「因为……地点是在深山里吧?所以……他要我们找的东西是遗物吗?」

「遗物……」

美穗的声音带有一丝茫然。

「如果是遗物,应该会跟他的遗体一起被发现吧?」

「说得也是……惠,快告诉我们,你到底要我们去寻找什么?」

惠不发一语,美穗也一样。我不禁思考惠太希望我们找到的东西,他最后的心愿。

「……或许这是他的复仇。」

半晌,我才发现自己下意识地说出这句话。

「复仇?」

美穗惊讶地猛然转头看我。

「什么意思?」

「啊,不是啦……」

我顿时心慌意乱。大辉细眯起双眼看著我,所有人都停下脚步,只有惠事不关己地、轻飘飘地爬上缓坡。

「只是……」

「什么?」

我一时语塞,想不出能够敷衍他们的话语。

「或许吧。」

出乎意料之外的人物对我伸出援手,我下意识地抬头。

是莉乃。

平常总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她,现在的表情却彷佛在忍受某种痛苦而扭曲。

「……不是不可能。」

连大辉都说出这种话。

美穗一脸茫然地依序看向每个人。

「大家怎么了?你们做了什么会被惠太怨恨的事吗?即使真的有,但你们说惠太为了复仇而留下惠……我、我实在不愿意这么想……」

美穗沮丧地垂著头。这时候,惠终于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发现我们没有跟上。陡坡上,以夏日蓝天为背景,模糊得看似海市蜃楼的惠,让我感到无端烦躁。

为什么你是惠?

如果你是惠太,很多事就能够用更容易、更单纯的方式解决。就因为你是惠,一切才会变得如此错综复杂,害我们心烦意乱。

因为你跟惠太长得一模一样,所以让我很害怕。

但又因为你不是惠太,所以也让我很烦躁。

「我一直在思考惠太为什么会去旅行。」

大辉喃喃说道。

「我一直在想……虽然他是意外死亡,但其实会不会……」

「别再说了!」

美穗用几近尖叫的声音叫喊,全身颤抖。莉乃不发一语地掴了大辉一掌。大辉茫茫然地按住脸颊,然后用泫然欲泣的声音道歉。

「……对不起。」

我也下意识地跟著道歉。

我想,害美穗露出那种表情的人不是大辉,而是我。

上午晴朗的天空,到了中午逐渐转为阴天。

我们在树荫下休息,蝉在我们头上唧唧鸣叫。酸疼的疲惫包裹著脚,这种感觉像田径队集训的第二天。凉风徐徐,我却止不住身上的汗水。空气变得沉重,彷佛热度带有质量,也或许是因为我对上午的对话耿耿于怀。

我独自坐在距离大家稍远的地方。从那之后,美穗显得落落寡欢,莉乃寸步不离地陪著她,大辉则是和我一样独自站在距离大家稍离的地方若有所思。我们已经分崩离析。自从惠太不在、惠出现之后,我们的关系好像变得很不协调。

倏地,某个东西从我头上落下,我吓得向后跳。那个东西激烈地拍动翅膀──是蝉。它在草丛里爬来爬去,无法飞起,可能快死了吧?

死亡。

惠太死了。

失足摔落悬崖,头部受到剧烈撞击,在一瞬间死亡。他是否曾像这只蝉一样,甩动手脚在地上匍匐,做了垂死的挣扎?惠太是如何接受这段短暂的人生?濒死之际,他在想些什么?又是怀抱什么样的心愿而留下惠?

────××××××××。

好想吐。

我真的吐了。

充满呕吐物的口腔里弥漫罪过的味道。

「你还好吧?」

背后传来一个声音。该死的分身,你在嘲笑我吗?

────××没×你×××。

糟糕,一听到那家伙的声音,遮掩心声的「×」就开始剥落。

「你走开!」

我斥喝。

「……你为什么总是对我充满敌意?」

惠一动也不动。我想推开他,伸出的手却穿过他的身体。对了,我碰不到他。

「理由不重要吧?快滚!」

──要×没××××了。

别再说了,我不想听。

「你讨厌惠太吗?还是讨厌我?」

居然问了跟大辉一样的问题。

「有差吗?答案是什么都一样吧?」

「不一样,因为我不是惠太。」

「那又怎么样?」

我烦躁地大吼。

大辉和莉乃都转头看我,惠则是面不改色。

──要×没有××好了。

「我才要问你,『惠』到底是什么东西?分身又是什么玩意儿?为什么你不是惠太?你太狡猾了吧,顶著惠太的脸忽然出现在我们面前,叫我们实现惠太的心愿。美穗根本不可能拒绝你!既然美穗执意要完成惠太的心愿,我们也不可能让她一个人跟你走!」

一开始,我以为那只是惠太的遗言。所以,部分是担心美穗,因而想要实现惠太的遗愿。如此一来,也能减轻一直潜伏在我心中、对惠太怀抱的罪恶感──当初真的只是怀抱如此单纯的心情。

然而见到惠之后,一切都变调了。惠太最后的心愿一定是复仇,对我的复仇。这种做法我比较能理解。不可思议的是,为什么我一直没有察觉?

毕竟我曾对惠太说过很伤人的话。

要是没×你×好了。

心脏快要爆裂。

要是没有你×好了。

所有「×」剥落。

要是没有你就好了。

我听见自己在那天说的话。

「惠太,要是没有你就好了,不然就不会演变成现在这种局面!」

我破口咒骂,然后愕然地僵在原地。

所有表情从惠的脸上消失。没有任何情绪,变成一张纯粹的「脸」,最后浮现出淡淡的笑容,有如因夏天的炎热而融化的冰品。

要是没有你就好了。

要是没有你就好了。

要是没有你就好了。

心跳快得如撞警钟,剧烈得几乎要因此破裂。感觉像在更新自己最佳纪录的短跑比赛中一般卯足全力,钝重的疲惫感和呕心感阵阵压迫我的胃。

快逃!逃离惠,或是惠太、美穗、莉乃、大辉!

「舜!」

那大概是美穗叫唤我的声音。

我拋开一切,朝走来的路跑去。不断奔跑,恍惚当中感觉到双腿疾速摆动,那恐怕是我人生中奔跑得最快的一次。

我跑离马路,藏身在树荫下,然而美穗彷佛拥有千里眼,很轻易地找到我。

「舜……」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当然知道,因为你很不擅长玩捉迷藏。」

「我曾跟你玩过捉迷藏吗?」

「在田径队的合宿时玩过,当时是惠太提议的,不过正确来说,当时是玩鬼捉人。」

「哦……」

惠太说玩鬼捉人也可以成为训练的一环,所以我们像神经病一样不断奔跑。当鬼的人找到躲藏的人之后,还必须触碰到对方才行,我跟惠太都很不擅长躲藏但跑得很快,所以鬼一直碰不到我们,只能气得对我们嘘声连连。

「你记得真清楚。」

「当然呀,因为那时候你跟惠太真的玩得很开心。」

「是吗?」

「是呀。」

半晌,我才抬起头,看见美穗对我微微一笑,但我觉得她在强颜欢笑。

美穗的心思很细腻,对他人的心情很敏感,却对自己很迟钝。她就是这样的女孩。正因为如此,有时候无法对其他三人说的话,反而能对她说。

「……我跟惠太吵架了。」

我喃喃说道。

「嗯,我知道。」

「与其说吵架,不如说我单方面怨恨他。六月的地区预赛,我和他在决赛一起赛跑,我处于最佳状态,而他的状况不太好。结果,是他赢得比赛,我们的未来也分出胜负。他得到全国高中生运动大会的门票,我则是落选了。」

「嗯,我知道。」

平淡的回应对现在的我来说是一种体贴。

「比赛结束后,只有我无法对他说出口。」

「说什么?」

我几乎已经是自言自语。

「说『恭喜』。」

对,我无法向惠太道贺,恭喜他得到参加全国高中生运动大会的资格。田径队的每个人都说了,美穗也说了,只有我无法说出口。

「在他旁边,会让我觉得自己很悲惨。」

「觉得自己很悲惨?」

「对。因为他有很多朋友,跟大辉、你和莉乃的感情很好,长得又帅气,拥有我没有的一切。不仅如此,他的脚程很快。如果我能跟他一起参加全国高中生运动大会倒也罢了,偏偏有资格参加的人只有他。」

这是嫉妒、妒恨、自卑。无论哪一种说法,这些情感都是丑陋的,但我无法压抑。所以,最后才会以伤人的话语取代道贺。

「我对他说:『要是没有你就好了。』」

要是没有你,我就能参加全国高中生运动大会;要是没有你,我就是田径队的王牌;要是没有你,或许我能拉近跟莉乃的距离。要是没有你就好了,要是没有你就好了,要是没有你就好了!

我不知道那句话对惠太而言有什么意义,不过,他受到的打击超乎我的意料。惠太在全力冲刺后筋疲力竭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所有表情从他脸上消失。

不知为何,最后他露出随时会消失般的虚幻微笑。

「……惠太是因为我而死的吧?」

我一直这么想。

不,我明白惠太的死真的是个意外,警察都这么说了,铁定不会有错。惠太失足摔落悬崖,头部受到撞击而死,所以他的死亡与任何人无关。或许吧。一定是这样。大概不会错。

即使如此,我还是忍不住心想,会不会是因为我在心中期盼他消失,所以某个不知名的神──或是恶魔,偷偷听到我的心愿,然后真的将其实现,让惠太一时兴起踏上旅程,不经意路过悬崖时想要探头观望,或在他探头观望悬崖下方的时候,轻轻推了一下他的背。

我很清楚这百分之百是妄想。我明白,但是……

「那是我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愤怒地吼叫,感觉到自己的脸庞扭曲。

「在他生前最后跟他说的居然……是那句话……我这辈子再也无法撤回那句话,再也无法向他道歉!我一辈子都必须怀抱这份悔恨活下去!只能背负死去的惠太的怨念,成绩不上不下地继续跑著一百公尺短跑……绝对一辈子也无法跑出十秒多的成绩!」

我乾笑著。

「这趟旅行一定是他的复仇。或许惠太想叫我去死吧……」

没错,惠是死神,企图把我带到跟惠太相同的地方。惠太希望我们找到的东西一定是「死亡」吧──我的「死亡」。

「惠太不是那种人。」

美穗说道,口气非常笃定。

「我问过惠太是不是和你吵架了。惠太在点头的同时对我说:『你不要插手。』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他再也不想和我往来吧?」

「不对。」

美穗再次斩钉截铁地说道。

「他一直在等你去向他道歉。」

我直视美穗的脸,她的眼神是如此直率。她跟惠太很像,人缘很好的人总是直视对方的眼睛,大辉也一样,但我做不到,莉乃也几乎不这么做。

「惠太一直想跟你和好。虽说我们插手打圆场便能让你们和好,但惠太想要的是和你真正和好。」

「事到如今,你想怎么说就能怎么说。」

我冷淡地回答,似乎在下意识寻找最能够刺伤美穗的言语。

「舜,我想惠太其实最想听到你对他说。」

我无法正视美穗。

「……说什么?」

「恭喜。」

眼睛下方忽然开始翻搅,变得灼热──我知道这是落泪的前兆。

我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嘴巴却像鱼一样只是不断张合,吐不出半个字。这里彷佛在水里,只有空气泡沫一个又一个从我口中溢出,升到夏日天空的水面上。

「我们回去吧?」

美穗用泫然欲泣的声音说道。

「惠太的心愿绝不可能是复仇。他不是那种人,你应该也很清楚吧……?」

嗯,我知道,至少他在生前不是那种心胸狭隘的人。

但现在我不敢断言。见到惠之后,我发现自己再也不了解惠太。

美穗只留下一句「我等你回来」便径自离去。看到我一直呆立原地,她大概等得不耐烦了吧?不,其实我也知道美穗不是那种人。

我的心里有「必须回去」的心情。

也有「不想回去」的心情。

开始下雨了,我没有带伞。我把所有行李都留在原地,冲动地跑出来,现在再也无法离开树荫,只能茫然看著微温的雨水逐渐冰冷整个世界。我讨厌下雨,因为下雨会害我不能跑步,不过,现在觉得下雨也不赖,因为那可以让我不用行走。

「你不回去吗?」

某个东西从我头上落下,这已经是今天第二次。第一次是蝉,第二次是声音。

我吓得差点跳起来,抬头往上一看,看见惠正坐在树枝上,双腿在半空中晃来晃去。透过透明的身体可以看见夏日天空,他果然变得越来越透明。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一路追著美穗,就停在这里。」

「……你从哪里开始偷听?」

「刚才的对话吗?从头到尾都听见了。」

我差点晕倒。虽然惠并不是惠太,但就某种意义而言,他亦是当事人,所以我最不希望被他听见刚才的对话。

「……然后呢?你是来嘲笑我的吗?」

虽然我赌气地这么说,不过,惠仍保持一贯的沉静表情。

「昨天你问我,惠太对你有什么想法,我想回答你的问题。」

出乎意料的回应让我不禁狼狈。

「你昨天不是说不知道吗?」

「因为我不明白你问题的意思。」

这个臭小子居然答得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那个问题的答案是……」

惠维持原本的语调说道:

「惠太认为你是他的朋友。」

「少骗我!」

我立刻否决他的回答。

「同时……」

惠不以为意地继续说。

「他也认为你是竞争对手。」

「竞争对手?」

瞬间,我在脑海中搜寻「竞争对手」的意思。

竞争对手,劲敌,互相竞争的对象。

「哈!」

我不禁嗤笑。

「不可能,他跑得比我快零点二秒以上。他在一百公尺短跑中跑出十秒多的成绩,怎么可能把好不容易才跑出十一秒的我放在眼里……」

「惠太其实记得你。升上高中时,他一眼就认出你是双町第二中学的槙本舜。」

我顿时哑口无言。

他记得我?

「既、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跟我说?」

惠彷佛在谈论笨拙的弟弟,一脸伤脑筋的样子笑著说道:

「惠太比你想像得还要不服输、笨拙、害羞。就像你烦恼该怎么跟惠太往来一样,惠太也很烦恼该怎么跟你相处。世界上有人可以同时成为朋友和竞争对手,有人则否,惠太属于后者。」

我摇了摇头。我从来不知道这些事,不认识那样的惠太。

「你嫉妒惠太的才能,惠太恐惧你的追赶。你说你们相差零点二秒,那是高二的你们的差距吧?你的确一次也没有赢过惠太,可是你的练习量和惠太一样,或者在他之上,以此加强自己的实力。其实惠太很认同你,把你当成竞争对手和朋友。美穗说的没错,惠太最希望听到你对他说『恭喜』。」

「你撒谎……」

「我没有撒谎,不然你为什么看得见我?」

「你这种说法一点说服力也没有!」

只有和惠太生前关系亲密的人才看得见惠。但是,惠的身影变得越来越模糊,彷佛在说我已经没有必要看见他。

「你错了。」

惠说道。

「就我所知,看得见我的只有你们四个人。只有四个人喔,而且这并非是由我选择的,也不是你们如此期望。一定是惠太选择了你们。」

「不可能……我明明对惠太说了那么伤人的话!」

我哭喊著,思绪一片混乱,被雨水打湿的身体狼狈不堪,脸上已分不清是眼泪、雨水还是鼻水。总之,我的一切是如此杂乱无章而难堪。真希望惠当场判定我的罪行。每次听到惠说的话,内心深处的罪恶感就会不断膨胀,心脏几乎要从内部爆裂。

「是啊,那句话真的伤惠太很深,因为那是惠太最不愿意听见的话,对我也影响很深。」

没错,连我也知道那句话深深伤害了惠太。即使没有这段过节,我跟惠太之间本来就有嫌隙。

「他很讨厌我吧?」

我喃喃自语。

「他不讨厌你。」

「但是我很讨厌他!」

我彷佛要盖过惠的声音般大吼。

「他无所不能!拥有我没有的一切!」

我一直有自卑感,明知道比较也没有意义,却还是不想输给惠太。然而,我越是不服输,惠太的背影就离我越远,只有心中的自卑感不断膨胀。我永远只能看著他的背影,每次觉得伸手可及的时候,他又在转眼间跑到更远的前方,就像我永远无法抵达的「十秒」境界。

「惠太也缺乏很多东西。」

惠平静的语调激怒了我,我赌气地发牢骚。

「他的脚程比我快!」

「但他很容易受伤,体力也完全不如你。」

那种说法一点都没有安慰到我。

「他的朋友很多!」

「他有很多心事都无法对那些朋友说。总是笑脸迎人,表示他在难过和痛苦的时候也在强颜欢笑。」

我想起来了,那时候──

我甩了甩头,强压下浮现的记忆。

「他长得很帅……」

妒恨──这是我对惠太抱持的情感,我很清楚这是极为丑陋的情感。

「他希望自己可以变得更有男子气概。」

惠笑著说道。

「惠太其实不如你想得完美。」

或许吧,毕竟我对他一无所知。在无知的情况下,便面对他的死亡。

「……他为什么死了?」

这句话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一说出口,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好像听见内心深处有人在对我耳语。

──你明明很想向他道歉。

「他讨厌我到了不愿意给我道歉的机会……」

「你还认为他很讨厌你吗?」

不知为何,我无法回答惠的质问。

「如果这么想会让你比较好过,你就继续这么想吧。不过……」

惠微笑说道,但我已几乎看不见他。

「不过,我认为惠太对你抱持的情感不是讨厌,你对惠太抱持的情感也不只是自卑或妒恨。此时此刻,你在这里,我也在这里。天气这么热,但你甚至不惜向赌上宝贵青春的田径队请假……这不是最好的证明吗?舜,我想拜托身为惠太友人的你──」

我抬起头,但已经看不清楚惠的脸。沾在眼睫毛上的水滴模糊我的视线,我无法在模糊的景象中找到惠。

「希望你能够帮惠太实现最后的心愿。」

我忍不住呜咽。

夏日的骤雨逐渐止歇,午后的阳光从云层间微微洒落。

2.横山大辉

我认为有三件事自己绝对赢不过惠太。

第一件事是脚程。一百公尺能跑出十秒多的惠太是天生的短跑健将,我再怎么努力都无法在短距离的赛跑中赢过他。虽说在一旁观看就能看出他跑得很快,但实际上和他一起跑,更能深刻体认到实力的悬殊。他根本是用飞的,光是起跑已经有如天壤之别,我才跨出第一步,他已经踏出第二步。轻快地向前,彷佛没有重力和风阻一样逐渐加速,不知不觉间他已遥遥领先,率先抵达终点。我隶属排球队,对体力相当有自信,但只要看到他跑步的样子,就会多少受到打击。大概只有舜能够理解我这种心情吧。

第二件事是笑容。惠太的笑容可以迷倒众生。即使退一百步来说,也不得不说他长得很帅气。中性的脸庞、纤细的身材,平常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给人忧郁的感觉,但一跟他说话,他就立刻笑得天真无邪,我觉得那根本是犯规。他有孩子气的一面,虽然这点我也没有资格说他就是了。但是,惠太跟我不同的地方是,他上课很认真,在田径队也严肃得判若两人,所以在休息时间忽然露出天真烂漫的笑容时,所有人都无法抵挡他的魅力。或者相反的,先看到孩子气的笑容后,再看到他全力跑一百公尺的英姿,即使是男人也会忍不住怦然心动。他跑步的姿态和笑容便是如此迷人。

第三件事。

我和他喜欢上同一个女孩,但她喜欢惠太,所以在恋爱上,我永远赢不过他。

雨停了,但舜没有回来。

跑去找美穗的惠跟她一起回来。我问他们:「舜呢?」美穗只是摇头。

「我想……他不会回来了。」

我不禁皱眉。

「为什么?」

「因为……」

美穗吞吞吐吐地开口。

「……他认为惠太是被自己害死的,惠太最后的心愿是对自己的复仇,所以不愿意回来。」

我感觉到莉乃微微倒抽一口气,我则是因为摸不著头绪而一脸不悦。

是舜害死惠太?莫名其妙,为什么舜会有这么荒谬的想法?

舜和惠太之间大概真的有过节吧?昨天我在漫画网咖质问舜的时候,他无法回答。无法回答就是他的答案,那件事或许跟惠太的失踪有关。

但是,跟惠太的死应该没有任何关联。

「惠太是意外身亡吧?警察不是这么判断的吗?既然如此,他的死就跟舜无关吧?为什么会变成是舜的错?惠太的死不是任何人的错。」

不是任何人的错。

总觉得那好像是在说服自己,我拚命假装没有察觉。

「这一阵子舜和惠太在冷战……所以,我想他很后悔吧?」

美穗喃喃说道。她说得太含蓄了,不过,我知道她是顾虑到舜,所以无法继续追问。

「舜会回来的。」

我不负责任地说。

「你不要说这种不负责任的话。」

莉乃严厉地说。

等了三十分钟,莉乃似乎说对了,舜并没有回来,所以我们整理行李,再次启程往乌蝶山前进。

进入另一条国道后,惠说必须从这里翻越一座山。

「翻过一座山?」

「对,沿著马路走,必须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爬上爬下。虽然没有步道,不过来往的车子不多,所以还是可以行走。」

乌蝶山是这段连绵山峦中的一座山。

「再走一天,应该就能走到山脚下。」

惠说得很轻松,但我盯著即将攀登的山峰,面露难色。到此为止都是走平坦的马路,接下来要开始爬坡了。陡坡对惠没有影响,对人类却是不小的负担。

惠走在最前方(但不是真的在走),莉乃紧跟在后。

「大辉,你的行李会不会很重?我帮你拿一点吧。」

走在莉乃后方的美穗回过头来,向我伸出手。总不能把舜的行李丢在路边,所以我把它一起扛走。舜的行李塞得满满的,背起来很重。

「不用了,我怎么能让女孩子拿这么重的行李?」

我看著美穗小巧的手掌,好强地说道。

「但是……」

「你不用在意,我在锻炼自己。我明年也要参加全国高中生运动大会,所以必须提早锻炼体力才行。」

今年排球队挑战全国高中生运动大会的资格早已失败,明年大概也是遥不可及的梦想,即使如此,我还是对美穗这么说。

「是吗?」

美穗说完便走到我身后,我以为她接受我的说法,瞬间却感觉到背部忽然轻松不少,所以立刻回头看。

「不然,至少让我帮你拿这个,因为我明年也想参加全国高中生运动大会。」

那是挂在舜的背包上的睡袋。美穗微微一笑,像抱住小婴儿般抱起睡袋,与我并肩而行。固执地把睡袋抢回来好像很丢脸,所以我只有小声说了「谢谢」。

我们爬上山坡,太阳逐渐西沉,映照在地上的影子被拉得越来越长。某处传来暮蝉的鸣叫声,风转了方向,橘红色的夕阳穿过枝桠的缝隙,洒在雨过天晴的柏油路上,然后消失──那是夜晚的气息。

「感觉好哀伤。」

美穗说。

「你是说暮蝉吗?」

「嗯,还有气味。」

「气味?」

「夏天下雨过后,有一种让人感到哀伤的气味。」

雨水落在被晒得火热的柏油路上后蒸发的气味。硬要说的话,其实我不喜欢那个味道。

「大辉。」

「嗯?」

我走在美穗身旁,手不时碰到她。她泛著些许汗水的肌肤冰冰凉凉的……

「……你有做过什么会被惠太怨恨的事吗?」

瞬间,我的头也感受到一股凉意。我看著美穗的脸,她直视前方看著莉乃……不,是莉乃前面的惠。

「今天,舜说这或许是惠太的复仇时,莉乃说有可能,你也……」

「哦。」

我的确说了或许真的是那样。

「那是什么意思?」

美穗看著我,我看向前方──惠的背影。透明的背部,却是和惠太一样略微驼背的纤瘦背部。那天,惠太也有著同样的背部,拱著那样的背哭泣──

「……抱歉,我不能告诉你。」

「咦?」

「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惠太可能会怨恨我。惠太并不知道。但是,如果他知道了……」

即使死后,一定也会憎恨我,甚至想对我复仇。

「……这样啊。」

美穗没有深究。就算美穗追问,我也无法向她开口。

那是极度丑陋的情感,所以绝对不能被美穗看见。

我喜欢美穗。

第一次见到美穗是在一年级的时候。我和惠太在远足中同组,我们都有很幼稚的地方,很快就气味相投,也因为惠太而认识美穗。他们是青梅竹马,小学、国中和高中都同校,每当我调侃他们简直是老夫老妻时,美穗总是红著脸否定。起初我并没有特别在意美穗,只把她当成个子娇小、皮肤白皙、有点可爱的同学而已。

莉乃是惠太和美穗共同的朋友,再加上田径队的舜,我们五个人经常凑在一起。但是,我和惠太的交情又有点不一样。虽然我们五个人经常一起游玩,但我也经常和惠太单独出去玩,例如一起去唱卡拉OK、一起去电玩中心。当惠太说想看看其他学校有名的田径选手时,有几次我们两个人还真的跑去看了。

我和惠太经常干蠢事,像是翘课、晚上偷偷跑进学校,也曾被其他学校的不良少年缠上而打架。美穗总是气鼓鼓地站在我们面前,滔滔不绝地说教。现在回想起来,我或许只是惠太的附带品吧?无论如何,当时我只觉得美穗很烦人,说话也很夸张。那时候我很不认真,面对学业和排球队的练习都只想打混,所以对美穗的说教感到格外厌烦。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目光总是追随著美穗?

我经常在外围看著田径队的练习。排球队和田径队练习的日子是错开的,所以惠太练习的日子就是我休息的时候。一个人先回家也没事做,所以在等待惠太练习结束前,我都会无所事事地看著田径队的练习。不过,惠太有时会忘记我在等他而自己先回家,美穗之后才跑来跟我说惠太先走了。他真的是个很随兴的家伙。隔天,当我生气地对他说:「你为什么先回家?」他反而会错愕地对我说:「先回家的人不是你吗?」在很多方面来说,他真的很自由。

惠太的脚程很快,光是看他跑步就让人觉得畅快,不过,和他一起跑步会让人很沮丧就是了。总之,他的姿势真的很漂亮。我不懂跑步的姿势,但看得出来他的动作没有丝毫多余。看著惠太不断加快速度向前奔跑,感觉非常舒畅。舜也跑得很快,我跟他赛跑时完全赢不过他。我觉得惠太和舜并肩奔跑的身影非常帅气,感觉就是「短距离跑者」。当我对他们这么说时,舜不知为何好像很不高兴。

虽说美穗似乎也是练短跑的,但看她跑步的样子就知道她完全不是这块料。她大概本来就很笨拙,看起来也不像运动神经很好。她跑得手忙脚乱,跟惠太相比,就像在水中划狗爬式,一点也不漂亮。不过,看到她仍然拚命跑步,雪白的额头都冒出汗水,我也不得不对她感到佩服。美穗从不妥协,连我都看得出其他人在打混的时候,美穗也不曾松懈。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在等待惠太的时候,看美穗的时间变得越来越长。

「美穗,你为什么要参加田径队?」

美穗刚好在听得见我说话的地方休息,我就随口问她。

「为什么……要参加田径队?」

坐在地上的美穗仰起红冬冬的脸,看向后方的我。

「没什么啦,我只是觉得……你看起来好像不是那么擅长跑步。」

「啊,对呀……我跑得很慢。」

美穗面露苦笑,然后指向运动场。惠太正在跑步。

「如果我说想跑得像他一样,你会觉得我很奇怪吗?」

「不会。」

我可以体会美穗的心情。惠太在跑步的时候看到的是什么样的世界?我对此很感兴趣。

「因为我从小就看著他跑步,理想中的短跑姿态一直展现在自己眼前,所以我也想如同他那样奔跑。」

美穗笑著说。

「所以你才会跑得那么努力吗?」

我问道,问得越来越卑微。

「努力?」

「对啊,刚才的练习只有你没有打混。」

「真的吗?」

「对啊。」

美穗难为情地用手指卷弄头发。

「因为我很笨拙,无法像大家一样很快就跑出好成绩;只要稍微松懈,绝对追不上大家。所以,如果大家在打混,我就必须利用这个机会缩小和大家的差距。」

那双凝聚了耀眼光芒的眼眸注视著惠太的背影。

这时候,我才惊觉为什么自己的目光总是追随著美穗。

我想,自己早就喜欢上她了吧,喜欢上这个身材娇小、跑得不漂亮却比任何人都努力的短跑女孩。

从那之后,我经常找美穗说话,不论是在教室、运动场还是在回家的路上。美穗很好骗,所以我总是说些无聊的谎话欺骗她、调侃她。我的脑海中深深烙印了她每次上当都会气得鼓起腮帮子的脸。

「你真的很坏心眼耶!」

美穗经常笑著如此说道。

「谁叫你那么好骗。」

「惠太也说过同样的话。」

「看吧,大家都觉得你很好骗。」

「但是,惠太到最后都不会跟我说实话。我每次发现真相,气得去骂他的时候,他反而会惊讶地问我在说什么。」

「那是因为你发现得太晚了吧?」

「咦?真的吗?」

那时候我们还笑著谈论这件事。但是,与美穗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我总算察觉到一件事。

我和美穗聊的话题几乎都绕著惠太打转。

太阳西沉、夜幕低垂后,我们仍然继续行走,但还是来不及翻越山岭。

「惠太也没能在第二天翻越山岭。」惠说道。

「他在野外过夜吗?」美穗问道。

「对,在往前一点……那片杂树林里。」

「你们看。」

莉乃指向竖立在马路旁的立牌,上面写著「小心动物」,还绘有一只野猪。

「这里有野猪出没吗?」

我喃喃地说。

「没问题吧……」

「不知道,但总不能睡在马路旁,从那里往上爬吧。惠,惠太在哪里露营?」

我跨越马路旁的护栏,踏进倾斜的杂树林。

「那里可以进去吗?」

美穗露出有点担心的表情。

「不知道。」

我耸耸肩。

「反正没有巡逻车经过,也没有人会去报警,所以不用太紧张,只要不升火就没关系吧?」

「是啊……感觉在马路旁搭帐篷比较惹人怨。」

莉乃点头说道,跟著我走进树林,美穗也尾随在后。惠还是一样飘在半空中,随意指著树林说:

「就在这棵树和这棵树之间。根据惠太的记忆,他第二天就是睡在这里。」

「啊!」

美穗冷不防发出叫声,然后向前跑去。

「大辉!」

她指著惠所指的其中一棵树木。

我走过去看,终于明白美穗叫我过去的理由。在美穗的手构不到的树枝上,挂著一件和舜的外套同样的田径队运动外套。

我们好不容易在茂密的杂树林中找到一块平坦的地面,靠著月光和手电筒不甚明亮的光芒准备露营。每个人都跟父母说要去「露营」,所以行李中都塞了最起码的过夜用品、睡袋和换洗衣物,不过,没有人带露营用的炊煮用具──因为我们本来预定当天来回──所以晚上只能食不知味地吃著事先买好的食物。

「幸好我活在现代的日本。」

美穗忽然说出令人一头雾水的话。

「什么意思?」

「因为在《伴我同行》的电影里没有便利商店……」

「啊啊。」

这个话题还没有结束吗?不过,听到美穗这么说,我也开始觉得便利商店海苔轻脆的三角饭团带有文明的滋味。

「对了,那部电影是在描写寻找尸体的故事吧?」我问。

「对。」

「那个尸体……我是说那个人为什么死了?」

美穗的表情忽然变得黯淡,代替她回答的是莉乃。

「那个人是被火车撞死的,所以主角们才会沿著铁轨去找尸体。」

「是意外事故啊……」

我把「跟惠太一样」这句话连同饭团一起吞下去。如果说出口,我觉得莉乃可能会动手揍我。

「惠……」

美穗开口说道,看向那个分身。

「你的肚子不饿吗?」

惠惊讶得睁大双眼。

「为什么现在才忽然问我这个问题?我之前不是说过,我无法触碰人世间的东西吗?」

「嗯,但是我想说,触碰不到东西跟肚子饿是两回事。」

「……美穗,你好奇怪。」

惠一脸无奈,但脸上浮现温柔的笑容。看到美穗略微难为情的笑容,让我有点不痛快。她只会在惠太面前露出那种表情──只有在惠太面前,才会露出女人的表情。

「美穗。」

吃完晚餐后,我去找美穗说话。美穗仔细地折好刚才发现的田径队运动外套──大概是惠太忘记带走的──看到她这么做,我又开始感到有些没意思。

「什么事?」

「你不要跟惠走得太近。」

我说得比自己想像中的还要直接。美穗回头看著我,让我忍不住一阵慌乱。

「啊,不是啦……因为他毕竟不是惠太……」

美穗的表情越来越困惑。

「我知道,但是……」

「既然知道,你就……」

「什么?」

我好想扯自己的头发。美穗平时对他人的心思很敏感,偏偏对这种情感迟钝到狡猾的地步。

「美穗,惠太他……」

我忍不住抓住她的手腕,纤细的手腕彷佛会就此折断。有点冰凉、白晰的女人手腕……不行了,我已完全失控,在头脑思考前,言语便先脱口而出。

「惠太已经死了!惠不能成为惠太的替代品。不管你跟惠再怎么亲近,惠太也不会死而复生!」

「笨蛋!」

某人忽然掐住我的颈部,让我感到窒息。我回头看,发现是莉乃。

「你做什么?」

「我才想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猛然一惊,看到美穗睁大双眼,咬紧下唇。

「你对惠有什么想法是你的自由,但不要强迫美穗接受你的想法!」

莉乃对我怒吼。

从粗大树木的阴影探出头,可以看见距离大约二十公尺外的地方有昏暗的手电筒光芒。依这个距离,美穗应该听不见我们之间的对话。

「我没有强迫她接受我的想法……」

「你明明就有!你叫美穗不要亲近惠,说他无法成为惠太的替代品,还说惠不是惠太。」

「他本来就不是惠太!」

我恼怒地说。

「惠是分身,不是惠太,甚至不是人类!」

「不用你说,美穗也知道。」

「我明白,但是……」

我低下头。

美穗注视惠的眼神、表情和每个动作,掠过我的脑海。那与我熟悉的、她注视惠太时的一切极为神似,每次回想,都不断加深内心深处的苦涩。

「美穗在惠的身上寻找惠太的影子,我觉得那样不太好,所以才……」

我听见莉乃的叹息。

「你说得对,我也有同样的感觉。但是,我觉得你没有资格说那种话。」

我猛然抬起头。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看著惠的时候,似乎也把他当成惠太。」

「你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莉乃细眯起双眼。

「美穗一直注视著惠让你很不高兴,所以你才说那种话吧?我有说错吗?」

「你……」

你说得没错。

因为莉乃说的是事实,被她说中心声,我才会恼羞成怒,气恼地瞪视她。

「你有资格说我吗?你对惠也充满敌意吧?那就表示你也把惠当成惠太的影子,也跟舜一样对惠太抱持罪恶感,不是吗?」

莉乃惊愕地睁大双眼。

「你不要乱说……」

「你们都不要再说了。」

沉静的声音在身旁响起,我跟莉乃瞬间噤声。

伫立一旁的惠罕见地发怒。

「大辉平常很可靠,但有时候会变得很幼稚。」惠说。

「那是惠太的想法?还是你的感想?」

「都是。」

惠简短地回答。

虽然莉乃已经回到美穗身边,但我还不敢回去。因为我对美穗说了那些话,和莉乃之间也发生不愉快,所以现在和她们在一起会觉得很尴尬,结果只好在刚才的树荫下和惠独处。惠不发一语地留在原地,彷佛察觉到我有话想跟他说。

「……你是不是变得比昨天还透明?」

其实我真正想问的不是这个问题,不过,惠的身影真的比一开始见到他时还要模糊。

「是吗?」

惠有些惊讶。

「可能是因为我的存在感变得越来越不明显。」

「美穗和莉乃都说你看起来不透明,为什么只有我……」

我感到有点孤单,然后归纳出一个令人厌恶的可能性:与惠太越亲近的人看得越清楚,而觉得惠变得半透明的我,表示跟惠太的关系没有那么亲近吧……

「惠。」

「嗯?」

静谧的杂树林里,除了偶尔行驶在国道上的汽车引擎声之外,几乎没有东西划破现场的寂静。我觉得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响亮。我悄悄瞥向美穗和莉乃所在的方向,这一带太过昏暗,我看不太清楚,只能看见手电筒的灯光在移动。

「惠太对我有什么看法……」

惠似乎很无奈。

「为什么大家都喜欢问我这个问题?不论是舜还是你。」

「我也不知道。」

我笑了。的确,被惠这么一说,我才发现自己为什么要确认这种事?我以前从来没有问过惠太这个问题。因为那时候──即使不确认,我也笃信我们是朋友。

「惠太把你当成他的朋友,是气味相投的死党。」

惠的话语让我不禁眼角发热。

咯!我咬紧牙关的声音似乎被他听见了。

「你有时候会露出这种表情。」

「什么表情?」

「明明想哭,却拚命忍住不哭的表情。你为什么不哭出来?」

听他这么说,我才想到自己在惠太的丧礼上也没有哭。四个人之中只有我没哭,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我觉得哭泣很丢脸。」

把话说出口,我才察觉到原来自己抱持这种想法。

没错,我不愿在人前落泪,只是因为不想被美穗看到自己哭泣的样子。佯装成熟稳重地慰问惠太的亲人,想让美穗看到我坚强不落泪的样子。我不希望美穗看著惠太而哭,希望她看著我而笑。然而,只要稍微动动脑筋,就知道根本不可能。

「还有其他原因吗?」

「其他原因?」

我认真地看著惠太。

「没有了。」

「是吗?换句话说,你从来没有为惠太哭泣过。」

「不是!」

我忍不住提高音量。

「我只是认为,惠太不希望我哭泣,而是希望我笑著送他走完最后一程!所以……」

我猛然一惊。惠对我微笑。

「是啊,惠太应该会这么想,你真的很懂他。」

惠的话语很温柔。因为太温柔,所以辗压我心中柔软的部分,使之阵阵泛疼。我彷佛要逃开惠的目光,转身背对他。

「你不要乱说,我其实很自私,重视自己远胜于惠太。他……」

不希望被眼泪送行的惠太,总是笑得很迷人的惠太,那时候明明哭了。我知道他在哭,却不仅没有安慰他,甚至还做出对他来说是很大的打击的事。他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去世了,但是──

「惠太──惠,你如果知道我做过什么事,一定会怨恨我。」

今年六月,某一天的午休时间。

我记得那天下雨。那是我从四楼的音乐教室回来时发生的事。第四节是音乐课,我发现自己把课本遗忘在音乐教室便跑回去拿。

双町高中的校舍是四层楼的建筑物,四楼之上就是顶楼。

当我走过通往顶楼的楼梯时,不经意听见一个声音──那是男孩子的呜咽声。

我半是好奇半是担心地探头一看,不禁吓一大跳。略微拱起的纤瘦背部,黑色的鬈发,邋遢地从长裤裤头露出来的衬衫下襬……蹲在被锁上的顶楼门前的人,是我熟稔的死党背影。

惠太时不时吸鼻子,压抑声音哭泣,偶尔泄漏的呜咽回荡在楼梯间,传到四楼。

我为他的哭泣感到不解的同时,也很犹豫该去跟他说话,还是让他一个人静一静比较好。倏地,手机传来震动。有人打电话给我,是美穗。我连忙把头从楼梯间缩回来,稍微走远一点才按下通话键。

「喂。」

『啊,大辉?抱歉,忽然打电话给你。惠太现在有没有跟你在一起?』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同时感到一股不悦。这股不悦的感觉,跟美穗提起惠太名字的时候、她凝视惠太的时候、她和惠太有说有笑的时候,悄悄潜入我内心的不悦一模一样。

「……没有。」

我回答。我在犹豫是不是该告诉她惠太在哭泣。

『这样啊……』

「惠太怎么了吗?」

反问美穗的声音听起来很平板。

『啊,没什么,只是惠太今天看起来不太对劲……刚才也没吃午餐就跑去教室外面,到现在都没有回来,所以我有点担心……』

不悦的感觉在心中逐渐扩大。

连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都能让美穗如此在意的人,只有惠太。

『谢谢,我等一下去四楼找找看。』

「……他不在四楼。」

等我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说出这句话。

『咦?』

「我现在人在四楼。我有东西忘在音乐教室,所以跑过来拿。惠太不在这里,我没有看到他。」

惠太不在这里,也不在通往顶楼的楼梯。

『……这样啊。我知道了,谢谢你,我再打电话问问莉乃。』

嘟!

美穗挂断电话后,我握紧手机的手颓然垂下。侧耳倾听,可以听见背后仍然传来孤独的呜咽声。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惠问。

「因为……」

我没有说出自己喜欢美穗。但是,说到这个程度,笨蛋也可以察觉我的心思吧?

「大辉,你喜欢美穗吗?」

看吧,被他发现了。

「……美穗喜欢的人是惠太。」

我喃喃说道。

「白痴也看得出来,因为明显到太夸张了。她对惠太和对我的态度完全不一样,连笑容都不一样。」

「你真的观察得很仔细。」

「当然啊,因为我喜欢她……」

我喜欢她。

这句话就像疮痂,自然而然从嘴巴剥落。

「我不希望惠太和美穗在一起。」

真心话一说出口,再也无法遏止,就像疮痂剥落后的伤口血流不止一样。

「惠太虽然没有表现出来,但他一定也喜欢美穗,他们是两情相悦,没有人可以介入其中。可是,我却喜欢上美穗,嫉妒他们,还做出那种伤人的事……」

我的声音好像快哭出来。不,或许我已经哭了。

「如果我当时告诉美穗惠太在那个地方,或许美穗就能够拯救惠太。这么一来,惠太可能就不会忽然下落不明,或许也不会死,在这里的人就应该是惠太而不是惠。」

「那是结果论,说再多也无济于事。」

「我知道!这种事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即使如此,我还是认为自己有罪。当时惠太那么痛苦,我却以自己的心情为优先,对他的眼泪视而不见。就算跟惠太的死无关,但身为死党,我的所作所为对他而言是严重的背叛,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我真的没有资格对舜说三道四……」

笑声转变为乾笑。

「惠,应该承受他复仇的人是我,对不对?」

惠沉默不语。

这时忽然传来沙沙的巨响,庞大的影子冷不防从杂树林深处冲出来。

是野猪。

好大,它的体长应该有一百五十公分吧。我不知道衡量野猪身材的基准,但它真的很巨大。野猪在距离我数十公分的前方大步走著,不断哼鼻子,接著将鼻子凑近地面嗅闻气味。

我只能僵在原地。遇到野猪的时候该怎么做?遇到熊必须装死吧?不,装死反而更糟。我不知道。哪一种方法适合用来对付野猪,我也不知道。

「大辉。」

耳畔响起惠的声音,我才回过神来。

「野猪往美穗和莉乃的方向过去了。」

野猪一步一步朝美穗和莉乃走去,大概是闻到食物的味道,行李装有明天早餐的饭团和面包。

「惠,遇到野猪时该怎么做?」

「很不巧,我也不知道。」

惠悠然说道。下一秒──

野猪忽然加快速度,朝美穗和莉乃冲刺。

「美穗!莉乃!」

我大声叫喊,两人猛然抬头,发现野猪朝她们全力冲刺而刷白了脸。

「快逃!」

美穗滚向一旁,莉乃旋即站起来逃跑。野猪毫不犹豫地去追莉乃。莉乃背著一个小背包,是因为背包的关系吗?

「莉乃,把行李扔掉!」

她没有听见。我看见野猪彷佛恶作剧地从背后用膝盖顶别人的膝盖一般,从后方用鼻子撞向莉乃,并听见莉乃的哀号。糟糕,大事不妙,该怎么办?

我向前狂奔,跑得绝对不算慢,好歹我也是运动社团的人。然而,我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觉得自己跑得这么慢,惠太的话一定能像风一样飞奔过去。我的双腿无法顺心摆动,跟印象中惠太的动作完全不一样。为什么我的动作这么笨拙、这么多余,无法跑得更加敏捷?

我看见野猪咬住背包的背带,将背包连同莉乃一起拖走。美穗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惠则是本来就派不上用场。即使追上野猪,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这种时候,惠太一定会……

「笨蛋!」

我忍不住咒骂。

「他不在了!惠太已经不在了!」

这时候,一阵风从我身旁穿过。

一瞬间,我以为是惠太。能像这样扬起一阵风追过我的,除了惠太没有别人。

不过,我错了。那个人是……

「……舜?」

不知从何处现身的舜朝野猪的方向狂奔。

舜把莉乃的手从野猪拖曳的背带中拉出来,然后抱住莉乃向后滚。野猪咬著变轻的背包朝某个方向跑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些事发生在数秒之间,惊吓过度的我们平复心情所花费的时间可能还比较长。

「……舜?」

舜似乎听到莉乃的声音而回过神。他猛然推开莉乃,立刻站起来向前跑,没有看任何人。

「喂,舜!」

我喊著,追在他身后。舜跑得很快,不过这里不是田径场的跑道,地面的状况不好,前方也黑暗得看不见,更何况他刚才全力冲刺过,要追上疲惫的舜并非难事。我捉住他的肩膀,强迫他停下来。

「你为什么要逃跑?」

舜不愿开口,也没有回头。我大概可以想像他逃跑的理由,所以换一种问法。

「你为什么会回来?」

此时舜才稍微回头,难为情地笑著看我。

舜说,在那之后他一直跟著我们。他边看向距离稍远的美穗和莉乃(莉乃的脚稍微擦伤,但没有大碍),边尴尬地说道:

「美穗和惠离开后,我本来想立刻回去找你们。但是,我在那种情况下逃跑,一直找不到回去的时机……」

那就是他想要逃跑的理由吧?我点头,催促他继续说下去。

「我一直保持距离跟在你们后方,你们好像在露营,所以我也躲在不远的地方。但是,我的睡袋和行李都在你们手上,我心想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便打算去找你们。这时候,你跟莉乃突然吵起架……」

「啊……」

我搔了搔头。舜应该没有听到我们吵架的内容吧?

「接著换野猪出现了。因为莉乃有危险,我就……」

他便因为这样而现身。只能说舜的个性太善良,太重视朋友。

「你为什么要回来?」

我重复这个问题。

「你不是讨厌跟惠一起旅行吗?」

「我是很讨厌跟他一起旅行,不过……」

倏地,舜用力皱著脸,然后松开眉头。

「不过,我之前看得见惠。」

我不解地歪头,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用过去式。

「美穗之前不是说过吗?」

舜的眼神略微飘移。

「只有在惠太生前和他亲近的人才看得见惠。反过来说,看得见惠,代表惠太认为我们是很好的朋友。」

「……真的吗?」

我喃喃地说,回想起刚才看到的惠越来越模糊。

「我觉得惠看起来越来越透明,再过不久应该就看不见他……这代表惠太其实很讨厌我吧?」

「我已经看不见惠了。」

舜说得若无其事,我惊讶得张口结舌。

「咦?真的吗?」

舜平淡地笑著说道:

「从第一次见面起,我应该就是我们之中看得最模糊的人。本来我的想法和你一样,既然其他人都看得见,只有我觉得惠看起来越来越透明,代表我跟惠太的感情其实不好吧。再说,我一直无法理解这件事,或者该说对此抱持怀疑的态度。会不会我只是凑巧也看得见惠,并非因为我是他的朋友……不过,现在我知道并非如此。」

「为什么?」

「……这是秘密。」

「莫名其妙。」

舜只是露出尴尬的笑容。他跟惠之间发生了什么吗?

「好漂亮。」

舜仰望夜空,我也跟著抬起头。透过杂树林的枝叶缝隙,看见满天星斗的夜空。星星好亮,跟双町的夜空截然不同。惠太也曾经在这里仰望星空吗?说想要看星星的人是他,他又是怀抱什么样的心情仰望这片星空呢?

「居然说想要看星星,惠太大概很浪漫吧?」

舜忽然苦笑。

「我有一种想法,能看见惠到什么时候,会不会是与跟惠太一起度过的时间长短成正比呢?美穗认识他最久对吧?第二久的是莉乃。我虽然从国中就认识惠太,但以在高中跟他玩乐和说话的时间来说,你比我还要长。」

「呃……或许吧。」

情况或许就像舜所说的一样,但没有明确的证据可以证明。即便我们之后确实依照这个顺序逐渐看不见惠,也有可能只是偶然,并不具备任何因果关系。我一直叫自己不要多心,不过,现在我确实因为舜的想法而稍微放宽心。

「我已经看不见惠了,不过,我会见证这趟旅行到最后,因为那是我唯一能为惠太做的事。」

我好像从他毅然决然的侧脸获得某种能量。

我们一回到原来的地方,美穗和莉乃便靠过来,对著舜滔滔不绝地碎念,一半是斥责他不该逃跑,一半是感谢他救了莉乃。舜的眉毛弯成八字形看向我,我则装作视而不见。谁叫他要逃跑,受点惩罚是应该的吧。我边摊开睡袋,边对他的遭遇幸灾乐祸。

莉乃说:「我害怕野猪又出现,我们睡在国道附近好了。」于是,我们稍微移动露营的地方,对彼此道声晚安便钻进睡袋。舜一下子便沉沉睡去,大概是累坏了。我因为意识很清醒而睡不著,惠对我说的话和舜说过的话盘旋在脑中。我拿出手机,现在是晚上十一点。

犹豫了一会儿后,我找出美穗的电话号码,一个深呼吸后按下通话键。

『喂?』

美穗比我预料的还要早接起电话,让我有点慌乱。

『距离这么近,怎么还打电话?』

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困倦和笑意。虽然男生和女生分开睡,相隔一些距离,但只要走十步就到了。

『大辉?』

美穗疑惑地呼唤我的名字,似乎不明白我怎么不说话。我再做一次小小的深呼吸。

「我有两件事必须向你道歉。」

我知道其实应该当面对她说,但第二件事实在太丢脸了,我办不到。

「刚才的事,对不起。」

半晌,我才听到美穗的回应。

『……没关系,我认为你说得没有错。』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过意不去。

『我在惠身上寻求惠太的影子。自从失去惠太后,我觉得自己的心好像破了一个大洞,所以才想用惠来填补。明明不可能填补得起来。』

美穗用令人心痛的声音笑著说。

『因为他们的形状不一样,惠不是惠太。明明惠无法填补惠太造成的空洞……』

「不,我也无法清楚把惠跟惠太看成两个人……根本没有资格说你,对不起。」

虽然没有依据,不过我感觉美穗似乎在笑。

『我才应该向你道歉,害你顾虑我。是不是莉乃对你说了什么?』

「呃,不……没什么,我真的只是想跟你道歉。」

『嗯。』

美穗只应了一声。接著,我们沉默了一段彷佛在等待什么的时间,我迟迟没有开口,所以美穗小声地问:

『另一件事是什么?』

「……大约两个月前,你在学校打过电话给我对吧?那天下著雨,你说午休时间没看到惠太。」

『啊啊……嗯,我记得。怎么了吗?』

「抱歉,那时候我撒了谎。」

当时我对美穗说惠太不在四楼,但惠太其实在四楼,在通往顶楼的楼梯上独自啜泣。我不敢向哭泣的惠太搭话,也没有告诉美穗他在那里……

美穗沉默了半晌。

『……嗯,我知道。』

我听见自己的嘴巴发出滑稽的声音。

「你知道……?」

『嗯,因为在那之后没多久,莉乃就告诉我她在四楼找到惠太。那天莉乃在美术教室,说她有看到惠太在通往顶楼的楼梯上。』

唔!

美术教室在四楼的尽头,也是最靠近通往顶楼的楼梯的教室。如果当时莉乃在美术教室,应该也有从门上的窗户看到从教室前经过的我。

「……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我茫然重复这句话。

「该不会连惠太也知道吧?」

美穗瞬间有些犹豫。

『……嗯,我有告诉他……』

我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同时发现自己在笑。乾笑声在静谧的杂树林中回荡,睡在我身旁的舜嫌吵似地发出梦呓。

「是吗?原来他早就知道了……」

既然如此,惠太应该很憎恨我,至少不可能对我抱持好感。所以,这趟旅行果然是……

「但是,既然知道,为什么不跟我说?不管是惠太、你还是莉乃……」

电话的另一端传来美穗略微迟疑的声音。

『因为惠太叫我们不要说。』

噗咻!

头脑的某处好像发出奇怪的声音。

「惠太?」

『他说他大概知道你说谎的理由。』

用自我解嘲的心态说话的我,本来一直处于奇妙的情绪中,但在这一刻完全清醒过来。

他知道?

我撒谎的理由只有一个,那是很单纯的情感。惠太早就知道了吗?

「他没有生气吗?」

『生你的气吗?没有,他只有苦笑著说没关系,因为你会这么做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啊啊,可恶!

我的脸瞬间变得火热。

真的被惠太察觉了,我还以为他没有发现。

『惠太好像比我更了解你,你们不愧是死党,记得那时候我还觉得有点不甘心。』

「惠太了解我……」

我缓缓重复美穗笑著所说的这句平淡无奇的话。这句话让我感到一种不可思议的自豪。这种情感其实很常见,令人有些欢喜,又有些不甘心,明明存在得理所当然,但承认它又令人难为情和不自在。

蓦然,一直笼罩在我心中的厚重云层似乎逐渐散开,令我有些措手不及。惠太明明有十二万分的权利怨怼、憎恨那件事而讨厌我,我可以就此获得宽恕吗?我还没有向惠太道歉,而且一辈子都无法道歉了。

……不,不对。我应该最清楚,惠太不可能做那种事。

如果说惠太很了解我,那么,我也一样了解惠太。我知道他一直有心事,喜欢美穗,还有……他绝对不是会挟怨报复的人。其实我从一开始就知道。

『大辉,我知道现在问你这个问题很狡猾,不过,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说谎?那个……我完全想不出理由……』

「……我下次再告诉你。」

我喃喃说道。

『咦?』

「等这趟旅行结束,我把心情整理好、觉得时机成熟了,会坦白告诉你原因,所以能不能请你等到那时候?」

就如同舜下定决心,我也打算见证这趟旅行到最后。虽然我已几乎看不到惠,不过,我依然想要实现惠太最后的心愿。我想这不是为了赎罪,而是我本来就应该这么做,不然会无法继续前进。

美穗沉默了一会儿。

身旁的舜在说梦话。

杂树林因夜风而沙沙作响。

卡车在国道上呼啸而过。

夜风强劲地吹著,遮掩月亮的云朵蓦然散开。

『我知道了。』

沉默长到让我怀疑电话是否已被挂断的时候,电话的另一头才传来声音。

『……我等你。』

胸口瞬间感到一阵窒闷,耳朵变得滚烫,我不好容易才挤出一声:「嗯。」

美穗对我说了声「晚安」便挂断电话。好长一段时间,我的脸火热得彷佛只有把头伸进三温暖。

结果,与其说我和惠太在争夺美穗,不如说我跟美穗在争夺惠太──一思及此忽然觉得很可笑,我强忍住发出奇怪笑声的冲动。

「这样就行了吧?」

我喃喃自语。

「……这样就行了。」

我彷佛听到不知何处传来惠笑著如此说道的声音,但是,或许说话的人其实是出现在我梦中的惠太吧。

3.西园莉乃

──我绝不会忘记两年前的八月一日。

那是国三的暑假。那一天,我刚好因为学生会的工作来到学校,田径队刚好也有练习,所以我跟美穗以及惠太说好要一起回家。提议的人不是我,是美穗。

做完工作后,我走到操场,见到田径队在整理运动场。美穗正用平沙耙整平沙坑,她明明就不是跳高选手,看来八成是她又发挥了滥好人的个性。

「辛苦你了。惠太呢?」我问。

「啊,莉乃。惠太去还钥匙,但是一直没有回来,大概又绕路去哪里玩了吧?」

「知道了,我去找他。」

学校施设的钥匙基本上都放在教职员室。运动社团经常使用的体育馆和操场仓库的钥匙,全都挂在教职员室的钥匙板上。要借钥匙的时候,必须先知会老师,然后在借用表上填写借用什么地方的钥匙和自己的名字,归还的人也必须签名。

当我来到教职员室,发现惠太归还的钥匙已物归原位,借用表上也有惠太的签名,但当事人不见人影。我跟他擦身而过了吗……?

这时候,我偶然发现顶楼的钥匙不见了。钥匙板上写著「顶楼」的地方没看见钥匙,那个位置就在「外侧仓库」的正上方。

「老师。」

我向刚好在附近的体育老师──坂下老师说道。

「嗯?」

「顶楼的钥匙不见了。」

「咦?」

借用表上没有写上借用人。在借用任何地方的钥匙时,都必须在借用表上填写名字,无一处例外,尤其是顶楼,几乎不可能以「午休时间想上去顶楼」这种理由而借用钥匙。因为学生基本上几乎无法借用这把钥匙,所以那是一把不太可能消失的钥匙。

「奇怪,我不记得有借出去啊。」

「要不要我去顶楼看看?」

现在教职员室里只有坂下老师一个人。

「不好意思,可以麻烦你吗?」

我向他点头,离开教室员室,毫不犹豫地往三楼走去。

顶楼的门没有锁。我一推开厚重的铁门,风便朝我吹来,扬起浏海。布满夏日晚霞的天空扩展开来,赭红色的太阳在正前方,令我瞬间不禁闭上双眼。

我在左边的围栏上发现穿著田径队运动外套的惠太。没错,惠太就坐在顶楼的围栏上。坚固但高度不高的围栏大约到我的胸口,灰色的围栏彷佛只要伸手去摸,手就会被染成白色一般。惠太在夕阳余晖照射下的侧脸,或许是因为红光的关系而显得心事重重,我忍不住大声叫唤他。

「惠太!」

「哇!」

惠太顿时重心不稳,幸好在千钧一发之际抓住围栏。

「原来是你啊?吓我一跳。」

「被吓到的人是我!你不是去还仓库的钥匙吗?跑来这里做什么?」

「啊,嗯……我去还钥匙的时候刚好看到顶楼的钥匙,忽然想到自己没有来过顶楼。」

惠太用彷佛只是去附近超商走走的语气说道。

「你应该知道不能没有填写借用表就擅自把钥匙拿走吧?」

「啊,我忘记了……」

惠太像猫咪一样轻轻跃下,然后把一个东西拋给我。我接住那个东西──是顶楼的钥匙。老旧的圆头钥匙上贴著一张标签,上面用模糊的文字写著「顶楼」。

「是我太糊涂了,抱歉。」

惠太说道,双手插在口袋里走向门口。

「回家吧,美穗在等我们。」

「等一下。」

我一脸骇人地站在原地。

「你不要岔开话题。为什么你会忽然想来顶楼?」

惠太没有笨到不小心擅自把顶楼的钥匙带出来的地步。

「没什么,我只是想看看夕阳而已。」

「骗人,你才没有那么浪漫!」

「好过分,我其实还挺浪漫的耶。」

惠太笑著说道,但我笑不出来。

风在顶楼吹拂著,操场的方向传来某人呼喊某人的声音。铃声以及通知晚上六点的〈满天晚霞〉歌曲响起。已经到了不得不离开学校的时间,再过不久校门就要关闭了。

不过,我站在原地不肯走,惠太的笑容随即消失。

「……我说莉乃。」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的表情。惠太面无表情,丝毫不见平常总是挂在脸上的恶作剧笑容──宛如露出拿下面具后的真面目。同时,他似乎又在笑,所以让人感到毛骨悚然。

「你有过寻死的念头吗?」

「莉乃。」

露营的隔天早上八点,我在折叠帐篷的时候,大辉忽然叫住我。

「什么事?」

「你有看见惠吗?」

我皱起眉头,因为惠明明就在大辉的背后飘来飘去。

「你在说什么傻话?他不是在你背后吗?」

「咦?啊、呃……是吗?那没事了……」

回头去看的大辉露出怪异的表情喃喃自语,也不是在跟惠说话。他真的好奇怪。

「啊,还有,昨天很对不起。」

下一秒,他又忽然转头向我道歉,让我惊讶地睁大双眼。

「咦?什么事?」

「奇怪?我们不是在吵架吗?」

「啊……是喔?」

因为昨晚遭到野猪袭击,把我吓得完全忘记这档事。不过,我确实跟大辉之间有点不愉快。

「什么啊,亏我还很犹豫该不该跟你说话。」

大辉苦笑著继续说道:

「我不该迁怒你,真的很抱歉。」

然后,他再次向我道歉。

「啊啊,没关系,我也有错,不应该那么激动……」

我真的这么想。

「没关系,你说得没错。那么,我们今天也努力赶路吧。」

我抱持微微的罪恶感,看著大辉笑著走开的背影。这是徒步旅行的第三天,我没有自信在这三天都保持冷静。

原因我心知肚明。这一切都怪那个跟惠太长得一模一样的伪幽灵。

一踏上国道的柏油路,小腿便传来一阵刺痛,连早晨还不炙人的阳光都让我头晕目眩。我从以前就是个运动白痴,脚程很慢、体力很差,不擅长所有球类运动。我是彻底的室内派,所以会跟户外派的美穗和大辉等人混在一起,连我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

「莉乃,你的脚没事吧?」

走在前面的美穗回头看我,满脸担忧地问。

「嗯,我还能走。」

「我帮你拿一点行李吧?我昨天一直空手走路……」

舜过意不去地说,但我摇头拒绝他。

「你不要太勉强,谁叫你平常运动不足。」

大辉幸灾乐祸地这么说。五人之中只有我走文艺路线,所以经常被这么调侃。

「你很失礼耶。我之前也说过自己有在运动。」

「你好像说过。做什么运动?跑步吗?」

「慢跑。县界不是有一条河吗?我会沿著那条河慢跑。」

「啊啊……惠太之前好像也说过那边很适合跑步。」

「对,就是惠太告诉我的……」

我瞥了一眼默默走在前方的惠的背影。

长得跟惠太一模一样的分身。

其实昨天大辉说中了我内心的想法,我根本没有资格说别人──我同样在惠的身上寻找惠太的影子。但是,我也知道惠并不是惠太,他只是个影子,是惠太映照在镜子里的虚像,正因为知道,所以更觉得惠太明明都已不在人世,却依然映照在镜子里的惠很诡异和恐怖。

「莉乃,你的表情很可怕,真的很骇人耶。」

听到舜这么说,我不禁皱著脸,所以表情可能变得更加可怕。

山路越来越陡,我们走在蜿蜒的山路上,越来越接近山顶。结果我的部分行李还是被舜拿去了。因为大辉忽然说:「莉乃,你太慢了!」一把抢走我的帐篷,然后得意洋洋地把帐篷塞给舜。没想到连舜都跟他一搭一唱地说:「你不用在意啦。」然后彷佛要逃离我似地跑到最前方。行李的重量减轻,但这次换成难以言喻的罪恶感沉甸甸地压在我背上。

「你不用那么在意。」

美穗觉得很有趣地说道。

「难得他这么体贴,你就让他拿吧。」

「你应该知道我不喜欢麻烦别人吧?」

「我知道,大家都知道。」

美穗笑嘻嘻地说。大家的确都知道我的个性。我有任何问题都自己解决的坏习惯,到处张扬这件事的人好像是惠太。

说到惠太,我便回想起他总是在笑的样子。但是,只要一想到他的笑容里不知有多少真心,胸口顿时感到一阵揪痛。那时候的惠太,是否曾发自内心地笑过?

「我一直在想,惠太临终前到底在想什么。」

夏日的天空朦胧地映照在美穗的眼眸中。

「但是,我一直想不出个所以然,不知道他平常总是在想什么。」

「没想到连你也不知道。」

大辉回过头来不可思议地说。

「我完全不知道,完全不了解惠太。」

美穗虽然笑著这么说,眼神却显得很寂寞。

「每个人都会在心里筑起一道墙对吧?尤其是面对第一次见面的人……惠太总是轻而易举地跨越别人的心墙,却不让任何人跨越他的。」

「啊啊,我好像有点明白你的感觉。」

大辉说道。

「其实他并没有不让人跨越他的心墙,但我们跨越的只是最外围的墙而已。」

「没错,就是那种感觉。惠太在心中筑了很多道墙,最深处的墙不愿让任何人跨越。」

美穗看著我。

「莉乃,你觉得呢?」

「我……」

我曾经稍微窥见最深处的心墙内侧。光是回想起来,一股冰冷的寒意便窜上背脊。

「莉乃?」

「……不,我也不知道。」

美穗看起来还想继续追问,但我立刻别开脸,彷佛在拒绝她的问题。

存在于那道心墙另一端的是惠太的「心底」。所以惠不是分身,也不是幽灵,而是从惠太的心底来到人世的东西。是在惠太死亡的时候,从内侧踢破最后一道心墙来到人世,那股阴暗情感的残留物。第一次见到惠的时候,我就一直觉得他跟惠太很像。我指的不是长相,而是他显得云淡风轻的面无表情,跟那天在顶楼突然摘下面具、露出真面目的惠太一模一样……

我听见舜呼喊的声音。不知不觉间,眼前一片开阔。一团团的积雨云飘在澄澈的天空中,艳阳高照。强劲吹拂而过的风,感觉跟那天在顶楼的风略微相似。高处的风,尚未吹拂任何人的风,是我们首次接触的薰风。

惠停下脚步。我们一追上他,他便伸手指向前方山岳的其中一座山,静静说道:

「就是那里,那座山就是乌蝶山……」

在那之后,彷佛这三天的疲惫一口气涌现,我们沉默不语地朝乌蝶山走去──不,疲惫一定是藉口,其实每个人的心中都充满不安和紧张,所以才会不知不觉地抿紧嘴巴。越接近乌蝶山,云朵变得越巨大,最后在我们头上笼罩一层阴影。所有人都深刻感觉到,乌蝶山散发出惠太的死亡气息。

「感觉好阴森。」

大辉说出他的感想。登山步道被树林的影子掩没,张开幽暗的入口。

我们抵达乌蝶山的山脚下时,太阳已开始西沉,山峰在附近一带延展出偌大的影子。暮蝉在山中鸣叫,不知道为何,沙沙的草叶声让我们神经紧绷。

「我记得在山腰一带有露营区。」

大辉说道。

「虽然说是山腰,但标高大概在九百公尺左右。不过,这里的高度也不低就是了。」

我说道。

「怎么办?要爬上去吗?」

舜略微不安地仰望山顶。

「现在已经晚上了,可能很危险……之前也发生过被野猪袭击的事。」

美穗紧咬下唇。

「惠,在哪一带?」

听我这么一问,惠便默默指向山顶。

「惠说什么?」

大辉询问。

「他说山顶。」

奇怪,你自己也有看到吧?

「原来如此……的确很像惠太的作风。」

大辉苦笑著说道,然后提议大家先稍作休息。这个想法很不错,因为我已经累了。不只是身体,我想自己的心也疲惫不堪。因为没有汽车经过,大家便在登山步道前的马路上缓缓坐下,深深吐出一口气。我坐在离登山步道很远的地方,因为我讨厌登山步道那宛如妖魔的血盆大口般扩张下颚的幽暗,结果就变成我坐的地方离大家有一段距离。

「你的脸色很差。」

我仰望乌蝶山,细眯起双眼。这时候忽然有人叫住我,是惠。

「你以为是谁害的?」

我冷淡地说道。

没错,这一切都是惠的错,我甚至认为连惠太都是被他杀死的。不是有一个传闻说,看见自己的分身就会死,所以惠太看见惠之后就死了。

「你的意思是我的错吗?关于徒步旅行这一点。」

惠想要装傻,我用益发冰冷的声音说道:

「我指的不是徒步旅行,而是追根究柢来说,都要怪你忽然冒出来,我们才不得不来这趟旅行。」

「你们的这趟旅程是为了惠太,而不是为了我吧?」

「你在转嫁责任。既然是分身,你跟惠太没有两样吧?」

「不,我不是惠太。」

「好好好,随你高兴怎么说。你是惠。」

我烦躁地踢飞脚边的石头。

我不是个会把情绪表露在外的人,周围的人总是用冷酷、冷漠、冷静和稳重来形容我。我认为他们的形容很正确,因为与之相反的情感我都很不擅长表达。我无法表现出激动、感情用事、热情、与人喧闹和幼稚。

然而,现在的我非常情绪化、幼稚又感情用事。

「你说的话是真的吗?是事实吗?」

我语中带刺。

「虽然你说那是惠太最后的心愿,但是空口无凭,你没办法证明那真的是惠太最后的心愿。」

「你说得没错。」

惠坦率地回答。

「哦?你不否认吗?」

「但是,那确实是惠太的心愿。」

我冷哼一声,他只是在虚与委蛇。

「既然怀疑我,为什么你还要参与这趟旅行?」

「因为你太可疑。就算大家被你哄骗,我也不会上当。」

「我没有骗你。」

「刚刚不是说了,这点你也无法证明吧?」

啊啊,蠢死了。惠一定是笨蛋,我也是。

「……惠太为什么会死?」

我喃喃说道,原本只是打算自言自语。

「那是意外。」

惠如此回答,让我感觉到理性的枷锁产生裂痕。

「意外?」

哈!我笑了。

「你的意思是说,惠太是为了发生意外而离家出走,一路走到这座山?这太不自然了吧?绝对不可能!惠太一定有他的目的!他是因为某种原因和目的才会想来到这里。既然他死在那里,就一定有某种意义存在!」

我几乎在咆哮。

「没有理由和目的不能旅行吗?」

「不行!」

我说道。

「我不明白你的情况,但是,一个普通的高中生不会没有理由或目的去旅行,那太不自然!」

我边说边觉得自己的说法有矛盾。哪里矛盾?我不知道。现在的我一点也不冷静。不,我从一开始就没有冷静过吧?

无所谓,我也不知道压抑情绪有什么意义。感情用事、激动,随大家高兴怎么说,现在的我只想解放心中所有的情感浊流,将之毫不保留地砸向他。

「追根究柢,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你说自己是分身,简单来说,就是有害的东西吧?你其实是惠太的怨念吧?出现在人世是为了诅咒你看不顺眼的人对吧?」

「莉、莉乃,你怎么了?」

听到叫嚷声而跑来的美穗,惊讶地睁大双眼看著我。她并不知道我如此丑陋的一面和情绪。大辉和舜僵在原地,只有惠直视著我。本来不该有的风吹在我身上,感觉很像那个八月的傍晚,在顶楼吹拂的风。

「因为我知道。」

我怒瞪著惠,声音颤抖。

「我知道惠太一直有自杀的念头。」

「你有过寻死的念头吗?」

惠太的脸上没有丝毫开玩笑的成分。

校内的广播响起,催促校内的人再五分钟必须离开学校。顶楼的风忽然变得强劲,我觉得有点冷,但汗毛直竖与寒冷无关。

「……你在胡说些什么?」

「我有喔。」

惠太的脸上浮现虚幻的笑容。

「我有过一死了之的念头。」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

「跳楼是最轻松的。从旁观者的立场来看,会觉得跳楼好像很痛,但对当事人来说,其实来不及感觉到疼痛就会死去。」

惠太指向顶楼的围栏,说得像是在闲话家常。

「不是经常有人从顶楼跳下去吗?顶楼这么高,我想知道有多恐怖。我很怕高,所以大概无法跳楼自杀吧……」

「别再说了!」

我发出饱含哀号的声音。惠太看著我,似乎吓了一跳,然后彷佛清醒过来般摇了摇头。

「……抱歉,我骗你的,莉乃。」

即使惠太这么说,我的肩膀仍不停颤抖。惠太慌张地轻拍我的头,不断对我说他不会死。

「这是玩笑话,莉乃,我只是在开玩笑。抱歉,这个玩笑开得太过火了,真的很对不起。」

真的吗?

我不敢反问他。这时候,顶楼的门打开,坂下老师从门后走出来。

「喂,西园,你有找到钥匙吗?」

惠太猛然从我身边退开。

「啊,老师,钥匙是我拿走的,对不起。」

惠太又露出和蔼可亲的笑容,把钥匙还给坂下老师,我只能茫然看著他的背影。

那天晚上我打了电话给惠太。第一次他没有接,但他不可能这么早睡,所以我又打一次。拨号声响了十次左右,当我犹豫是不是该重新打一次时,惠太终于接起电话。

『喂。』

明明是我打电话过去,却找不到适当的话语而保持沉默。此时,电话里传来惠太的笑声。

『真难得你会打电话给我。』

的确很难得,因为我平常不会打电话给人,也不喜欢讲电话。听著十几秒的拨号声,不知道对方会不会接电话,感觉自己的生命彷佛被削减一样。

「你在做什么?」

不知为何,我从闲话家常跟他聊起来。

『我在看电视,在看电影《伴我同行》。你听过吗?那是一部沿著铁轨旅行的电影。』

「哦,史蒂芬•金的作品。」

『……谁啊?』

我叹了口气。

「就是《伴我同行》的原作者。」

『哦?原来有原作。』

大部分的人都对原作者没兴趣。

「今天哪一台在播吗?」

『不是,是DVD。』

「你喜欢西洋电影?」

『还好。』

「哦?」

我说完后便沉默不语。为什么要跟他说这些?我的目的不是《伴我同行》和史蒂芬•金,也不是西洋电影。

「……之前的事……」

我做了一次深呼吸后切入正题。

『之前的事?啊啊……你是说在顶楼的事吗?』

那是一瞬间想要装傻,但最后放弃的语气。

『你还是很在意吗?我不是说了只是在开玩笑?』

「嗯……」

我觉得他到现在还是装傻。

『那件事没什么好说的,我真的只是想上顶楼看看,没有想过要死,没骗你。』

惠太的声音让人捉摸不定,我一直以为他本来就是个捉摸不定的人,不过,那或许只是他扮演出来的角色。

「你曾经想过一死了之对不对?」

他耐人寻味地沉默了三秒。

『我没有。』

惠太喃喃回答。在那一阵沉默之后,还想继续敷衍我吗?

「骗人。」

『真的没有。』

「你说谎。」

『就跟你说没有。』

「骗子!」

惠太不发一语。我觉得他好像要挂断电话了,所以连忙寻找适当的言语。

「惠太,我跟你说……」

适当的言语是什么?在这种情况下,我应该跟他说什么才好?

「……如果你死了,我会很伤心,美穗也一样。」

结果我只能说出让他产生罪恶感的话,我讨厌这样的自己。

惠太仍然不说话。我脑海中浮现惠太盯著电话,犹豫是不是该挂断的身影。如果他挂断电话怎么办?再打一次电话他应该不会接吧?还是乾脆去找美穗商量?正当我如此思考时,话筒另一端传出细若蚊蚋的声音。

『莉乃,你现在可以出来见我吗?』

我家离惠太家和美穗家很近。我们住在市内相同的学区里,只有小学不一样,国中便是念所一同。我对附近的环境很熟悉,知道距离我家和惠太家等距离的地方有一座小公园。那座公园真的很小,只有一座溜滑梯。

惠太就坐在溜滑梯的顶端,不知为何现在也穿著田径队的运动外套。

「嗨。」

他一看见我便扬起手打招呼,我想回应却说不出话──因为惠太的左脸又红又肿。

「你的脸怎么了……」

「啊啊……嗯,被我爸打的。」

他若无其事地说。

「为什么?」

「没有理由,他只要一喝醉就会揍我,这种事常有。」

「太过分了……」

听惠太这么说,我才想起自己从来没有见过他的父母。我在校庆和运动会上见过美穗的父母几次,但惠太的父母从来没有出席过这一类的活动。惠太反而更像花野家的小孩,跟美穗的父母感情很好,相处得十分融洽。

「在快要升三年级的时候,我爸妈离婚了。」

没有任何预兆,惠太忽然开始诉说。

「咦?」

「他们工作很忙,经常不在家。就算在家,也大概因为忙碌总是很烦躁,大小争吵不断。或许他们以前并不是这样吧,在我懂事前好像还留有家庭和乐的记忆。不过,结果他们还是离婚了。因为爸爸得到我的监护权,我的姓氏没有变,所以我觉得没有必要说出去,没有告诉任何人。」

「原来如此……」

我好不容易才做出回应。惠太在溜滑梯上抱著膝盖。

「不只是妈妈,好像连爸爸也觉得我很碍眼。既然如此,为什么要生下我?结婚后想要组织幸福的家庭,但是无法如愿,所以宛如婚姻副产品的我,对他们来说很碍眼。关于谁要养育我的事,他们争执了很久。」

惠太说得十分忘我,大既想要一口气说完吧,所以我没有插嘴打断他。不过坦白说,有一半是因为我根本插不上嘴。

「爸爸喝醉时经常说,要是没有我就好了。虽然我很怀疑没有我又能怎么样?大概只是能让他自由吧?有时候他只要一烦躁,便会动手揍我。醉鬼的拳头我根本不放在眼里,今天只是倒楣了一点,刚好被他打中……其实我平常真的都躲得开。」

惠太按住脸颊,笑得像一台坏掉的收音机。他为什么要笑?为什么从刚才便用这种表情跟我说这些事?

「美穗知道这些事吗?」

惠太模棱两可地笑了笑,在询问他之前,我好像早就知道答案。美穗如果知道,绝对不会坐视不理,所以惠太才一直隐瞒她,所以才总是笑嘻嘻的样子,连这种时候都能笑著说出这些话。我觉得他好像小丑,明明挂著笑脸,却在脸上画了眼泪,压抑自己的悲伤,是一个想要引人发笑的悲伤小丑。

「……我有时候真的很想死喔。」

小丑喃喃说道。

「我觉得这个世界有没有我都没什么两样,有时候也会很想哭。不过,我真的没有想要实际行动,这点没有骗你。因为有美穗和你,日子过得很有趣,我想只要忍耐到长大就行了。今天只是去社团之前,爸爸的心情很差,让我觉得很郁闷,所以想稍微看看三途川长什么样子……」

这时候,惠太终于敛起笑容、紧闭嘴巴,彷佛该说的话都说完了。

「你有看到三途川吗?」

我小声询问。

「没有,只有看到操场和夕阳,然后你就来了。」

「如果我没有去顶楼找你,你会死掉吗?」

「怎么可能?我很害怕,所以没有跳下去。」

我不认为他真的这么想。

「你别再做那种事情了,我才不想当你的救命恩人。」

「……对不起。」

「不要跟我道歉。」

我爬上溜滑梯,轻轻抚摸惠太蜷缩的背部。他的身材纤瘦得吓人,我一直以为是练田径的关系。

「你有好好吃饭吗?」

「你不用担心啦。」

「你中午总是吃福利社的东西吧?那样绝对会营养不良。」

「你好像老妈子。」

惠太的背部颤动,我知道他在笑。

「抱歉,莉乃,谢谢你听我说这些阴沉的话。」

惠太顺势滑下溜滑梯,稳稳著地,并做出一个奇怪的著地动作。

「这些事你不要跟美穗说。她一定已经隐约察觉到不对劲了,但我不想让她更操心。」

惠太回头看溜滑梯上的我,微微一笑。

升上高中后,惠太仍然继续扮演小丑的角色。他加入田径队,经常跟大辉厮混在一起,还是一样总是一脸笑咪咪。在旁人眼中看来,他似乎很享受高中生活。当然,我不认为他表现出来的一切都是在演戏,因为他也是个正值青春年华的青少年。倘若没有一刻是真心在笑,这样的高中生岂不是太悲惨了吗?

即使如此,我还是无法否定阴郁如影随形地缠绕著惠太,有时会蓦然发现他的脸上浮现一抹郁郁寡欢。那时候的惠太总是在仰望高处,比方说天空、校舍的屋顶或大楼的顶端。

上了高二,我有一次目击到惠太在学校里哭泣。那件事发生在六月,大辉还对美穗撒了一个无趣的谎言。大辉和美穗都只知道一部分的真相。大辉一直以为没有人知道他在说谎,美穗也不知道惠太在哭,因为惠太拜托我保密。只有惠太和我知道一切。

「惠太,这些事情应该告诉大家吧?」

过了一阵子,我曾经和惠太单独谈过。

「什么事?」

惠太若无其事地反问。

「就是……」

你在国三的夏天对我说过的话。

「我不应该跟你说的。」

惠太露出略显苦涩的表情。

「我不希望你们无端承担这些负面的事。一旦说出来,大家的反应都会跟你一样,所以我才不想说。」

「但是……」

如此一来,惠太只能一个人承受这份痛苦。我不知道惠太有什么想法,但在我看来,他就像步履蹒跚地走在悬崖的边缘般岌岌可危,不平衡得彷佛随时有可能摔落悬崖,让我很犹豫是否应该叫唤他──如果可以,我想抓住他的手,把他拉过来我这边。

「莉乃,我没事啦。」

惠太漫不经心地笑著说。那是跟在那年夏天从溜滑梯滑下后所展露的笑容一样,小丑的笑容。

「你放心吧,我不会自杀。」

「……但是,惠太还是死了。」

太阳在山峰留下赭红的残渣后西沉,四周被黑暗轻轻笼罩,所有人脸上的影子越来越深浓,不过,我想那是因为我的关系。

「我觉得惠太一直在岌岌可危的平衡下存活,我害怕说出他的秘密会破坏他的平衡,所以一直守口如瓶,甚至瞒著美穗。」

但是,结果惠太还是死了。

为什么连对美穗都无法开口,也无法和大辉或舜商量的事却要告诉我?在惠太死后的现在,我好像知道答案了。因为我跟惠太的距离有点特别,不会太远也不会太近。存在于惠太心中的黑暗就像黑洞,太过靠近会被吸入,距离太远又会犹豫是否该靠近。只有我位处中间的距离,可以向处于黑洞中心的惠太伸出援手。那是惠太对我发出的求救讯号,我明明应该把他拯救出来的。

「他是……自杀的吗?」

大辉用嘶哑的声音喃喃说道。我感觉到舜倒抽一口气,美穗则是全身僵硬。

结果都是我的错。位于惠太内心最深处的心墙另一头的情感,在不被任何人察觉的情况下越来越沉重,惠太因为再也无法承受便死去。我明明知道,却无法为他做任何事。明明只有我能够拯救他。

所以惠出现了,为了来制裁我。应该被制裁的人不是舜也不是大辉,更不可能是美穗。

「全都是我的错。」

事到如今已后悔莫及。

「是我杀死惠太的,所以……」

「惠太不是自杀而死。」

惠简短地说道。

我惊讶地瞪大双眼。惠依序看向我们每一个人,然后指向山顶。

「只要去那里,你们就明白了。所以,我希望你们能跟著我走到最后。」

「不对!」

我吶喊。

「惠太是被我害死的!」

「不是。」

惠说得莫名笃定。

「惠太的死不是任何人的责任,只是一场意外。硬要追究的话,只能说责任在惠太身上。警察应该告诉过你们。日本的警察很优秀,既然他们说惠太不是自杀,惠太就不是自杀而死。而且,惠太如果要自杀,大可不必特地跑来乌蝶山。你不是说过吗?那样太不自然,没有理由也没有意义。如果他要自杀,只要像国中的时候一样,从高中的顶楼跳下来就可以。」

「但是……」

「惠太希望你们来这个地方是出于别的理由,那个理由跟我希望你们找到的东西有关。」

惠的声音与惠太十分神似。那还用说吗?因为他是惠太的分身。但是,这三天以来,我第一次觉得那听起来就是惠太的声音。

「求求你们帮忙,我只能拜托你们了。」

咚!有人拍一下我的背。美穗用难以言喻的表情笑著说:

「莉乃,你不需要一个人背负一切。如果惠太真的如同你想的那样是自杀而死,而且最后的心愿是复仇,那么,让你背负一切的我也是同罪。」

「你应该说『我们』,我和舜也有很多对惠太感到很内疚的事。」

大辉说道,舜同意地点头。

我看向惠。

惠微微点头,彷佛在催促我们。

「我知道你们无法相信我说的话,所以,你们就看看惠太留下来的东西吧。如果到时候你们还是无法信任我,我也没办法,你们可以立刻转身离开。」

「……这么一来,惠太的心愿会怎么样?」

「不过就是无法实现罢了。我会对此感到很悲伤,但如果你们不愿意照我的话做,我也不能强迫你们。」

我再次回头看大家,三个人也回看著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啊。

「……我知道了。」

我叹一口气。

「我们爬上去吧。」

我是为了不让大家被骗才一路走来这里,所以,也有义务要陪伴大家到最后,对吧?

月亮逐渐升起。

「对了,和惠太一起来的女孩子后来怎么了?」

在爬山的途中,大辉忽然回想起这件事。

「女孩子?」

我不解地歪头。

「在漫画网咖提过的女孩子。」

「对哦,我都忘记了。」

舜的双手环抱在胸前。

「我以为他们会一起旅行到最后,可是惠太被发现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吧?所以我一直很在意那个女孩怎么了。」

大辉怔忡地直视山顶。

「不过,他们为什么会一起旅行?」

「该不会是惠太的女朋友吧?」舜说。

「咦?他有女朋友?」

大辉面露苦笑。

「虽然他很有女人缘,但我觉得他应该没有交女朋友。」

沉默不语的美穗肩膀一僵。

「……该不会……」

我喃喃地说。

「那个女孩也死了吧?」

「咦?」

大辉、舜和美穗不约而同地回头看我。

「不、不是啦,就是……美穗一开始不是说这趟旅行很像《伴我同行》吗?所以我才想旅行的结局会不会跟电影一样……」

三人一脸惊愕,看来我好像没有把自己真正的意思表达清楚。

「呃,换句话说──虽然坚持惠太是自杀的我好像没有资格说这种话──我们的旅行也是寻找尸体之旅吧?如果那个女孩也死了,表示她的尸体没有被找到吧?毕竟只有惠太被发现。惠太希望我们找到的东西……他最后的心愿,会不会就是那个女孩?」

我知道这个想法很疯狂,不过如此一来,整起事件就符合逻辑,至少比自杀还让人可以接受。虽然为了符合逻辑而擅自认定他人死亡,好像是一件很傲慢的事。

「你的意思是,他要我们找到那个女孩?」

「这只是我的假设而已。」

我连忙澄清,大辉却似乎接纳了我的推测。

「不,你说得很有道理,不然你问惠吧。」

我很惊讶,因为惠明明就在大辉面前。

「大辉,惠明明就在你面前,为什么你不自己问他?」

大辉一副被人说中痛处的模样。不知为何,他身后的舜也露出一样的表情。

「你们怎么一脸困窘?」

「呃,没什么……」

我叹了口气。大辉和舜真的很不会说谎。

「……你们看不见惠对不对?」

听我这么说,大辉瞪大双眼,舜则是惊讶地把我的帐篷弄掉在地上。

「你怎么知道?」

「除此之外,我想不到其他原因。」

原来如此,他们果然看不见惠了。那个幽灵变得越来越透明,看来不是我的错觉。

「咦?大辉和舜都看不见惠了吗……?」美穗回过头来,生气地说:「为什么要瞒著我们?」

大辉和舜用不希望我们操心这个藉口为自己开脱。我心情复杂地看向惠,那个我迟早会看不见的幽灵。我明明恨不得他早一刻消失,为什么现在却产生这样的心情?

「好吧,我来问他。」

我代替大辉询问,彷佛想藉此摆脱那种心情。

「惠,你知道那个女孩在什么地方吗?」

我看见惠的肩膀微微一颤。

「……啊啊,知道。」

「你知道!」

我不敢置信地睁大双眼。因为我没想到他会回答我,更没想到他居然知道。

「你说『知道』是什么意思?」

美穗也紧接著追问。

惠没有回头,只是轻轻耸肩。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知道那个女孩在什么地方。」

「那么……」

那么,惠太最后的心愿真的是……

「我们接下来要去的地方,就是那个女孩的尸体所在的地方吗?」

惠静静摇头。

「我只能说,你们答对了一半。」

「快到了。」

通过露营区、离开登山步道,沿著森林中的兽径步行一个小时后,惠终于停下脚步。

「就是那里。」

我看见朦胧的月光照在惠所指的地方,因为那一处的森林格外开阔。那里是断崖,惠太就是从那里失足摔死……

大辉起先只是慢慢追过惠,最后开始用跑的,舜和美穗紧追在后。我站在原地不动,透过变得相当透明的惠的身体看著三人的背影。惠回头看我,不解地歪著头。

「你不一起过去吗?」

「你对我们还有所隐瞒对吧?」

我很在意他所说「答对一半」的意思。

「你知道和惠太一起旅行的女孩的事吧?虽然第二天早上美穗问你的时候,你说不知道,但是,从你刚才的话来判断,你其实知道对吧?是不是还有很多事情你明明知道却没有告诉我们?」

惠叹一口气。

「事到如今,我也无法向你说明,只要找到她,你就会明白一切。」

「百闻不如一见吗?很不巧,我只相信逻辑。」

「看得出来。」

惠一副拿我没辙的样子笑著说,然后缓缓迈出脚步,我跟在他的身后。

「你身上穿的运动外套是惠太的?」

我细眯起双眼。他说的是我们在第二天露营时所发现、惠太的田径队运动外套。不久之前我觉得有点冷,所以美穗借给我穿。

「好像是。昨天露营的时候美穗发现的。」

「你们为什么会认为那是惠太的外套?」

「为什么?」

我皱起眉头。

「因为惠太是田径队的人,而且有人说看到他穿这件外套。」

「谁说的?」

「漫画网咖的店员……」

我把话打住。

不对,店员没有说穿外套的人是谁。我记得店员只有说,其中一人穿著外套。

「有时换个角度,就能看见真相。」

惠说道。

我的心脏剧烈跳动。该不会只是……我们擅定认定而已?我胆颤心惊地确认左上臂的刺绣。

「……不可能。」

我看向前方的美穗,然后看向惠,目光几乎要在他身上看穿一个洞。

「如果是真的,那么我们的寻找尸体之旅岂不是……」

心跳加速。

「我不相信……」

「这是事实。不过,这不是寻找尸体之旅。」

惠已经伫立在悬崖上,指向眼前断崖下被黑暗掩盖的某一处,彷佛在引导东张西望的大辉等人。

「那就是惠太希望你们找到的东西。」

一开始我没有看见。惠指向更右方,那一带被从下方生长的层层叠叠树枝挡住,所以很难辨识。

这时,月亮蓦地从云朵探出脸,让四周变得稍微明亮一点。我好像在断崖中间、枝叶重叠的地方,发现某个东西。

蓝色的……运动外套?那个穿著运动外套、皮肤白皙、身材纤细的少女……

我的呼吸停止。

「……美穗?」

4.花野美穗

──七月十五日,星期三,晚上九点三十分。

双町高中的暑假开始的六天前,梅雨季已经结束了,我却在房间角落像发霉一样闷闷不乐。

自从那天放学回家后,我就一直在床上翻来覆去,连喜欢的晚上八点播出的综艺节目都没有看,所以爸妈很担心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不过,我根本无暇顾及他们的心情。今天发回来的数学考卷考了二十三分,害我被惠太取笑很久,连在社团活动时也被拿来大作文章,不过,我一点也不在乎,真的不在乎。

「……唉,烦死了。」

我翻个身顺势坐起来,在T恤外罩上田径队的运动外套,穿上优衣库的短裤,也穿上运动长裤。跑步后可能会觉得热,不过,到时候再脱掉就行。今晚外面稍有寒意,一开始就穿短裤跑步可能会觉得冷。

「妈,我出去跑步一下。」

我朝厨房说道。

「咦?这么晚了还要去跑步?」

妈妈惊讶地回应。不过,我还是要去跑步,不然就算过了十二点,我还是会继续烦恼而辗转难眠。我穿好鞋子,大声说一句:「三十分钟左右就回来。」然后快步跑出家门。

老师说比起短距离,我更适合跑长距离,对此我也有所自觉。比起需要用瞬间爆发力决胜负的短跑,我更擅长以细火慢熬般的方式倾尽全力的跑法。

呼、呼!我边喘气边沿著县界的河川跑了一圈,一圈的距离是五公里,慢慢跑的话要三十分钟;认真跑的话,只要二十分钟以内就能跑完。我记得高中的女子最佳纪录是十五分钟多,我跑不了那么快,但老师说如果我认真转练长距离,应该可以跑出十六分钟多的成绩。

但是,我很坚持跑短跑。每次我说想跑得像惠太一样,大家都会误会我的意思,发出「哦」的一声,笑得很暧昧。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跑短跑并不是因为喜欢惠太或因为惠太是短跑选手。我最先喜欢上的是他的跑法。宛如没有重力或风阻,扬起一阵风奔驰而去的惠太。我追逐著他的背影,不知不觉也渐渐喜欢上他。

呼、呼、呼!呼吸越来越急促,我稍微加快速度。就是惠太告诉我这条沿著河川的跑步路径,但他本人似乎不太喜欢在这里跑步。他的体力很差,所以完全没办法跑长距离。和我一起跑步时,他很快就会阵亡。在短跑的项目中明明天下无敌,但跑马拉松时甚至赢不过身为女生的我,真的很丢脸。他帅气的地方和丢脸的地方从以前就是这么泾渭分明。

我过了桥,离开河畔。夏天夜晚的空气又湿又闷,不过凉风徐徐,星星在天空闪烁。我觉得有点热,所以稍微拉下运动外套的拉炼。进入住宅区,逐渐往回家的路上跑去,先通过莉乃家,然后──是惠太的家门前。

呼、呼、呼!

我停下脚步。好像看见一个背著巨大背包的男孩子,鬼鬼祟祟地弯过结城家前方的转角。

「……惠太?」

认错人了吗?但是,我记得那个背包是为了暑假的露营,前阵子跟惠太一起去买的。

我加快速度跑过马路,从水泥砖墙的阴影处探出半张脸悄悄打量小巷子里。微鬈的黑发,纤细的四肢,有点驼起的背部──是我再熟悉不过的男孩背影。

「惠太?」

「哇!」

我的青梅竹马吓得跳起来,睡袋从他的行李滚落在地。

「美穗,你为什么总是这么会挑时机出现啊?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

惠太嘀咕著。我跟他并肩坐在夜晚的公园长椅上,感觉好像情侣,所以让我不禁心跳加速。因为我流了汗,总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所以跟他相隔一些距离。

「你为什么要在这个时间出来跑步?」

我本来想说:「还不是你害的。」不过最后决定作罢。如果这么说,一定又会被他取笑。

「我才要问你,那些行李是怎么一回事?」

我指向惠太的背包。塞得鼓鼓的背包里到底装了些什么东西?

「没什么。」

「你还带著睡袋,怎么可能没什么。」

「就跟你说没什么。」

「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

「没有啊。」

「你该不会又想干蠢事吧?」

惠太默不作声。我总觉得他的样子不太对劲。

汗湿的身体开始觉得有点冷,所以我拉上运动外套的拉炼。现在几点?我把手机放在家里,所以不知道时间,但我确定已经超过三十分钟。虽然心里想著爸妈可能在担心我,但我彷佛生了根似地仍然坐在长椅上,无法说出「那我先回家」这句话。

「你看过《天使雕像》这本书吗?」

惠太忽然喃喃说道,我抬起头来。

「有啊。」

国中时看过,把书借给我的人正是惠太。

「就是女主角带著弟弟一起离家出走的故事。我记得他们好像在美术馆生活?」

「对。」

惠太点头说道。

「你认为真的能在美术馆生活吗?」

他问了奇怪的问题。

「咦?不行吧?环境跟时代都不一样了,而且……」

说到一半,我忽然察觉到不对劲。装满行李的背包,避人耳目的行动,怪异的时间,在美术馆生活──该不会……

「……你离家出走?」

我小声询问,惠太没有回答。

「你要离家出走吗?」

这次惠太缓缓点头,我猛然站起来。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离家出走?」

惠太一脸伤脑筋地笑了。

「你不懂。」

「我是不懂啊!就是不懂才问你!」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回荡在没有人的公园里。

「我不是那个意思,而是即使跟你说,你也不会明白。」

冷静的声音中听起来隐含嫉妒。

「美穗的爸妈都很善良,跟你的感情也很好,运动会和才艺表演会都来参加,总觉得……你们真的是一家人。所以,你无法理解不想留在家里的心情。」

「我……」

其实我多少感觉得出来。惠太从小时候起,到了傍晚都不想回家,而且不太提起自己的事,他的父母也从来没有出席过学校的活动。

「我……」

我说不出「我可以」这三个字。

「……我当然无法理解。」

几乎要哭出来的我小声说道。

「你总是不肯告诉我,只是笑著跟我说『没事』,所以我当然不知道啊。你不说,我怎么会知道?」

「说得也是,对不起。」

不知为何,惠太歉疚地笑著道歉。他的表情看起来非常悲伤,我的腹部稍微上方的地方感到一阵闷痛。

「你打算离家出走到什么时候?」

我问。此时,惠太再度露出伤脑筋的表情。

「克劳蒂雅最后有回家吗?」

克劳蒂雅就是刚才提起的书里那个离家出走的女主角。

「她有回家。我记得结局好像是……她似乎想到很重要的东西,然后心满意足地回家了。」

我不太记得,只记得那一则故事里的雕像是关键。

「是吗?」

惠太点头。

「我会在全国高中生运动大会之前回来。」

「咦?」

全国高中生运动大会是八月,也太久了。

「练习怎么办?」

「找时间自己练习。」

「你要怎么吃饭?」

「随便找东西吃。」

「你要睡哪里?」

「随便找个地方睡。」

「……换句话说,你根本没有计画?」

「克劳蒂雅也没有计画啊。」

克劳蒂雅在美术馆生活之前,并没有拟定缜密的计画。

我喃喃说:「是这样吗?」

我不记得了。不过,那毕竟是故事,不是现实。

「我想要独处。」

惠太小声说。

「想要一个人活下去。」

那听起来不像是离家出走的少年会说的话,反而比较像是打算舍弃自家的人说出来的话。

「不可能啦,我们才十六岁。」

「很快就要十七岁,已经是大人了。」

他装模作样的表情让我不悦地嘟起嘴。

「像这样故作成熟,就代表你还是小孩。」

只有小孩才会佯装大人,大人不会。

「或许吧。」

承认自己仍是个小孩的惠太,淡淡地笑了。

惠太离开公园。我跟在他身后,思绪凌乱地想著必须阻止他、必须对他说些什么,然而张开的嘴巴只有吐出乾巴巴的空气。

「你要跟到什么时候?」

惠太回头对我说。

「我们回去吧。」

我好不容易才挤出这句话。惠太摇头,毅然决然的背影丝毫没有平时的活力。

「……你跟爸爸的关系不太好吗?」

我忍不住问他。虽然之前就隐约有所察觉,但我从来没有问过他,因为只要我想问,惠太便会逃避似地岔开话题。

「嗯……是啊,不太好,应该说很差。」

惠太叹气似地说。那大概是我第一次接触到他的真心话和他的示弱。

「我从小就很讨厌家里,爸爸妈妈就像在对彼此发泄压力一样,总是在吵架,家里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他们离婚之后,爸爸发泄压力的对象就变成我,所以我更讨厌待在家里。」

我不禁倒抽一口气。

我不知道他的父母离婚了。

「跟你家完全相反,对吧?我刚才说你一定无法理解就是这个意思。你果然无法理解吧?」

惠太转过身来看著我,露出只有在比赛时才会看见的认真表情。

「你赶快回家吧,你爸妈现在一定很担心你。」

我停下脚步。惠太再次转身面向前方大步走,走得越来越远,背著巨大背包的背影逐渐融化在夜晚的黑暗中消失,直到我再也看不见。

惠太走了。我心里明白,他一定不会再回来,所以我想要追上他、想要阻止他,如果无法拦住他,至少要跟他一起走。我不想让他一个人离开,不然他好像会就此死去。惠太就像小白兔一样很怕寂寞,如果让他变成一个人,他一定会寂寞而死。

但是,如果我失踪了,爸妈会怎么想?还有大辉、莉乃和舜,他们会怎么样?应该通知他们吗?但是,我没有带手机,也没有带钱包。

如果……如果有两个人,如果还有另一个我,就可以解决眼前的窘境。在这里的我去追惠太,另一个我回家。如此一来,便不会让任何人难过。这一定是最圆满的形式……虽然这种事情绝不可能发生。

对不起。

我在心中道歉,然后抬起头。惠太的背影还隐约可见。

「等一下!」

我大叫的同时迈出步伐。

「我……我也要跟你一起走!」

我好像听见转身离去的脚步声,但终究没有回头。

惠太现在一脸不耐烦。他的心情很差,一直叫我回家,有时候甚至会推开我。但是,我还是顽固地紧跟在他身后。他背著大背包,即使脚程再快也无法甩开我,更何况长距离的项目是我比较快。

夜深了,无法搭电车和公车,想要去某个地方的惠太结果却是哪里也没有去,只是漫无目的地在双町徘徊,也许是想让我死心或甩开我。他完全不打算回家。这里离我家和惠太家很近,他或许是想让我们被人发现。

最后,我们走到双町站附近,惠太气喘吁吁地一屁股坐下。他明明是田径队的,体力却很差,一下子就累垮了。

「……再走下去就要天亮了。」

惠太喃喃说道。我以为他在自言自语,但看来好像不是。

「只要你回家,我就回家。」

我用让他产生罪恶感的方式说道。

「我不会回去。」

然而,惠太非常顽固。

「事到如今,我也回不去了。」

他抬头仰望天空。

都会的夜空朦朦胧胧,看不见星星,顶多看得见一等星。闪闪发亮的星星寥寥可数,但我还是觉得很漂亮。然而,惠太一脸无趣地细眯起双眼。

「天空好脏。」

「是吗?」

「很脏啊。再说,我们现在看到的不是天空。城镇的光反射到充满灰尘的空气中,真正的天空被掩藏住了。」

真的吗?我不太明白。

「……总觉得跟我很像。」

惠太说道。

「什么意思?」

「因为我从以前就一直隐藏真心话。」

「为什么?」

「因为很丑陋。」

「真的吗?」

「对。」

惠太露出不高兴的表情。

「因为一直在意家里的事而抱怨会很丢脸。」

「你可以不用隐瞒啊。」

我说。

「有想说的话就说出来,不然对健康不好。」

我说完,惠太默不作声,大概是在闹别扭吧。

我也抬头仰望天空。都会的夜空朦朦胧胧,看不见星星,顶多看得见一等星。闪闪发亮的星星寥寥可数,但我还是觉得很漂亮。不过,如果有更美丽的星空,我也想去看看。

「……对了。」

我忽然想到。

「惠太,如果你没有目的地的话,我们去乌蝶山吧。」

惠太一脸惊愕。

「乌……乌什么?」

「乌蝶山,就是预定去露营的地方。」

「去看星星做什么?」

「说想要看星星的人不是你吗?」

惠太露出不悦的表情。

「事到如今……」

他说到一半,再次仰望天空,朦朦胧胧的混浊天空。真正的星空就像惠太真正的心情,被掩藏在都会的烟尘后方。

「……不,我想看。」

听到惠太低声这么说,我愉悦地扬起嘴角。

「走吧,我陪你去。」

惠太看向我微微一笑。这是他今天晚上第一次展露普通的笑容。

──七月十六日,星期四,早上六点。

第一天。

惠太身上带的钱不多,我则是身无分文,所以我们决定不搭电车或巴士,反正这趟旅行不赶时间,因为我们没有任何目的。惠太在背包塞了各式各样的东西,我们从其中一个口袋拿出地图,确认前往乌蝶山的路径。路径很单纯,只要沿著铁轨走到大城市,再从大城市转入国道,一路沿著山线走就行了。

「你真的要跟我去吗?」

惠太问了这个已经问过无数次的问题。

「只要你回家,我就回家。」

我也重复一样的回答。惠太把头转向一旁,重新背起背包。

「我帮你拿一点行李吧。」

我说著伸出手。

「不用啦,不能让女孩子拿这么重的东西。」

惠太似乎在逞强,所以我硬是把睡袋从他的背包上解下来。

「啊!喂!」

「没关系,你不用在意,反正你的体力那么差。」

我笑著说,惠太的表情显得有点不高兴。我几乎没有看过他露出这种表情。虽然他总是在笑,不过,或许他原本拥有各式各样的表情吧,不管是悲伤的表情也好,或是痛苦的表情也罢。

我们沿著铁轨走了一段时间后,太阳终于露出脸庞。现在是夏天的早晨,某处传来健康操的音乐。惠太随著音乐开始哼歌,本来是健康操的曲子,中途忽然改成别的音乐。我对那首歌很熟悉,是班•伊•金的〈Stand by me〉。

「为什么变成〈Stand by me〉?」

「嗯?」

「本来不是健康操吗?」

「啊啊……沿著铁轨走,就忽然想起那部电影。」

惠太用鼻子哼著那首歌的旋律。他的英文那么差,大概不记得歌词吧。

我配合惠太哼的旋律唱起歌词,惠太一脸意外地看著我。

「你知道歌词?」

「知道啊,歌词的英文不难,国中的时候你没有唱过吗?」

「就算有唱过,我也不记得了。」

「谁叫你不认真上课。」

我嘲笑他,他不悦地冷哼说道:

「英文一点用处也没有。在学校学的东西根本都派不上用场,上课又没有教我成为大人的方法。」

「去上学就是为了长大。」

我一脸得意地说道。

「是吗?」

「没错。」

所以才需要学习。或许吧?一定是。

不知道惠太是否接受了这个说法,他也跟著我唱起不太记得的英文歌词。

我们从早上走到下午,铁轨沿线上的双町逐渐往遥远的后方远去。

「对了。」

我们开始看见高楼大厦,大城市到了。平常我们总是搭电车来到这个繁华的都会,记得上次来这里是田径队远征的时候,虽然当时只是在这里转车而已。

「我一直没有问你跟舜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惠太目不转睛地直视我的脸。那是什么表情?

惠太获得全国高中生运动大会的出赛资格后,他跟舜就没有再说过话。我曾经稍稍试探性地问过原因,但惠太只是含糊其词。

「有吗……?」

惠太把双手交叠在头部后方。

「其实也没什么,他只是说了一些怨恨的话而已。」

他坦白地说。

「怨恨?」

「他说了一些像是『要是没有你,或许我就可以出赛』之类的话。」

「啊……」

那很像舜会说的话。好胜心强的男孩子,感觉挺不错的。

「因为他一直把你当成竞争对手。」

「我知道,其实我也很害怕他。如果就进步的幅度来说,他跟我差不多。不过,他之所以会说出那种怨言,可能不只是出赛资格的关系。」

惠太脸上浮现不适合他的苦涩表情。

「他很讨厌我,大概从一年级的时候,就一直用怨恨的眼神瞪著我。」

我不禁笑了。那是很常见的画面。

「那是因为他把你当成竞争对手,不想输给你,不过绝对不是讨厌你。」

「真的吗?」

「对呀。舜一定知道自己说了很伤人的话,想要跟你道歉。」

我深深点头。惠太用有点滑稽的表情看著我说:「为什么你会知道?」薄暮时分的阳光反射在大城市的高楼大厦,鲜红如火。

──七月十七日,星期五,早上十点。

第二天。

我们在大城市的漫画网咖过了一夜,惠太说那间漫画网咖是大辉告诉他的。虽然很不甘心,不过漫画网咖意外地舒适,还可以淋浴。我身穿绣有高中名称的运动外套,可能被店员看见了,但惠太似乎没发现。我没有告诉惠太,因为我觉得他好像不希望留下行踪的蛛丝马迹。

我怔怔看著陌生街道的朝阳,到了现在,我才对什么都没说就擅自离家这件事产生罪恶感。爸妈有去报警吗?连惠太也一起失踪,在学校可能引起一阵骚动吧?倏地,我察觉惠太似乎想要说什么,所以连忙催促他出发。现在开始想家还太早了。

离开大城市后,我们沿著汽车呼啸而过的国道徒步前进。今天是阴天,但夏天的暑气仍毫不留情地发威,汗水如瀑布般流下。好热,脚有也有点痛,不过惠太意外地没有叫苦连天。他明明很讨厌单调的运动,只有这种时候才莫名倔强。

穿过熙熙攘攘的都会后,风景逐渐改变,虽然还称不上是田园风光,但很安静,有点像双町。虽然不曾去过,不过我知道这条马路的尽头是大海。

「大辉……」

我回想起一件事而开口说道。

「大辉之前在抱怨他其实想去海边。」

「海边?」

惠太拉长声音。我笑著说道:

「如果你没有说想去山里,他本来好像计划去海边玩。」

「是我的错吗?」

惠太面露苦笑,又旋即换上严肃的表情,就像忽然回想起什么似地神情严肃,而非忽然回想起什么而噗嗤一笑。

「说到大辉……」

「嗯。」我随意应声。

「你……」

「嗯?」

「大辉有没有……」

「嗯。」

「有没有……」

「嗯?」

我们宛如坏掉的机械,不断改变语调重复同样的对话。

然后,彷佛要再次重复同样对话的惠太忽然别开目光。

「……你有没有被他告白?」

我眨了眨眼,一时之间不明白他的意思。

「你怎么会突然这么说?」

「因为大辉……」

惠太仍然看著其他方向。

「他大概喜欢你吧。」

我再次眨眼。

「真……真的吗?」

「你太迟钝了!」惠太不悦地皱著脸。「他不是一直看著你吗?在等田径队的练习结束的时候,他总是注视著你的身影。」

「不会吧?」

「我是说真的。而且,他六月的时候不是曾说谎吗?」

「说谎?」

「对,他明明知道我在四楼,却跟你说我不在。我想大概是因为你在担心别的男人,让他心里很不痛快吧。」

我感到一阵错愕。

「什么嘛,你好像很不在乎这方面的事。」

惠太大口灌著宝特瓶里的水,看起来好像很不满。

「才没有……」

话说到一半,突然滴滴答答地下起雨。我们狼狈地找地方躲雨,这个话题也就此草草结束。

惠太很开心地说今晚要露营。沿著国道的杂树林竖著「小心野猪出没」的告示牌,让我有点在意。

「美穗,你压住那边。」

摊开帐篷的惠太说道,我依照他的指示按住金属零件。搭好帐篷、摊开睡袋后,惠太心满意足地擦拭额头上的汗水。

我们吃了在便利商店买的晚餐后,我躺在睡袋里,惠太则是钻入帐篷。因为我猜拳输了,只能睡睡袋。穿著运动外套睡睡袋太热,我便把外套挂在附近的树上。

「对了。」

惠太忽然开口。

「刚才的问题,你的回答是什么?」

闻言,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咦?什么问题?」

「就是大辉有没有对你告白?」

「哦……」

我还以为这个话题早就结束了。

「他没有对我告白。」

我小声回答。

「真的吗?」

「有什么好怀疑的?真的没有啦。」

惠太盯著我,用眼神问:「真的吗?」

疑心病真重,大辉真的没有告白。

「你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惠太一脸郁闷。苦涩的表情果然很不适合他。

「这……一般来说都会在意吧?他真的没有告白?」

「跟你说没有就是没有。」

我被他问得很烦躁,语气变得有点强硬。惠太吓了一跳,然后缓缓点头。

「那么……」

「那么」是惠太在问重要的事情时,经常使用的开场白。

「如果……如果大辉对你告白,你会怎么做?」

怎么做?就算你问我──

脑海中回想起大辉的脸庞。他长得很高,是班上的灵魂人物,人缘很好,很会照顾人,个性又体贴,也是排球队的王牌。我可以想出无数形容他帅气的字眼,但就是无法对他感到怦然心动。我觉得他真的很有魅力,却无法让我心跳加速──跟某人不一样。

「我不知道。」

明明我了然于心,却给出这样的回答。惠太没有吭声,连「哦」都没有说。我本来也想问惠太是不是喜欢莉乃,却又有点难以启齿。升上高中后,惠太和莉乃有时会用耐人寻味的眼神看著彼此。然而,如果真的问了,不管惠太的回答是什么,我想自己都无法保持冷静,所以问不出口。

「星星好漂亮。」

结果我只说了这句话。

仰躺在地的我们眼前是一片无垠无际的星空。虽然树木的枝叶遮挡了星空的全景,但白天的雨彷佛谎言一般,现在的夜空晴朗得美不胜收。

「到乌蝶山还有一段距离,不过,这里的星空也好漂亮。」

惠太没有回应。

我看向身旁的他,然后不再说话。只见惠太将眼睛睁大到不能再大,专注地将璀璨的星空钜细靡遗地映照在眼眸中。

──七月十八日,上午十一点五十分。

第三天。

「就是那座山,那里就是乌蝶山。」

惠太比对地图和景色,指向其中一座山。从爬了一整个早上才爬到的山顶,可以眺望染上一片夏季翠绿的山峦。

「哇,看起来好高喔。」

我发表感想。

「标高应该超过一千公尺吧?」

惠太边折起地图边说。

「高的地方会让人联想到『死』。」

他还补充一句奇怪的话。

「Si(注1:「死」的日文发音同「Si」。)?」

Do、Re、Mi、Fa、So、Ra、Si的Si吗?音的确很高。

惠太摇了摇头。

「是『死』,死神的『死』。」

闻言,我的表情一僵。

「为什么?」

「嗯,为什么呢……因为感觉离天堂很近吧,还有会让人联想到跳楼自杀。」

「不要再说了。」

真是讨厌的联想。惠太有时会说出令人不舒服的话。

不知道惠太有没有听见我说的话,他仰望夏日的天空,静静地问我:

「美穗。」

语气非常稀松平常。

「你有过寻死的念头吗?」

开始爬乌蝶山后,惠太的样子就显得有些不对劲。一个有别于日暮的幽暗影子如影随形地缠绕在惠太的背部,让人很难向他攀谈。我忍不住心想,所谓的「气场」原来真的存在。愉快的气场,悲伤的气场。现在的惠太,身上散发出来的是幽暗的死亡气场。

「惠太,看完星星后,你有什么打算?」

我尽可能用轻快的语气询问,就像刚才惠太问我是否有过寻死的念头一样的语气。

你有过寻死的念头吗?

当我回答「没有」之后,惠太便笑著说:「我想也是。」

但是,现在我知道那是他的面具。或许那时候惠太希望我回答「有」,希望我能够和他有共鸣吧。

「殉情」这两个字掠过脑海。

惠太没有回答我。

「去海边也不错。」

我故作开朗地说。

「或者你想再去爬山?」

他默不作声地继续往前走。

「啊,还是你想回家了?那样也很好啊,我会跟你一起为离家出走的事向大家道歉。」

惠太,你为什么不回答我?为什么默不吭声?

「惠太。」

我自然而然地压低声音。

「……你想自杀吗?」

低垂著头,甚至无法直视他的背部。

「你想寻死吗?」

现在惠太的背部让我联想到「死」,死神的「死」。

「我不要你死!」

不管任何形式,我都不希望任何人死去,尤其更不希望惠太死掉。

「绝对不要!」

听到我语带哽咽的声音,惠太才回头看向我,脸上带著很勉强才称得上是笑容的怪异表情。

「……你在哭什么啊?」

惠太说道。

「傻瓜,我不会死啦,只是有点累而已。」

看到我一脸不满,惠太搔了搔头。

「之前我也问过莉乃同样的问题,问她有没有过想要寻死的念头,结果被莉乃臭骂一顿。」

惠太苦笑著说道。

「为什么只要我问这个问题,大家都会生气?」

「不生气才怪!就算是我也会生气!」

我不悦地皱著脸。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惠太一定不知道自己是用什么表情说出这句话。他真的很差劲。这个问题他问了莉乃,却绝对不会问我。

「……惠太,你喜欢莉乃吗?」

我鼓起勇气开口。

「啊?你怎么问这种问题?」

「因为……」

我知道自己的语气很幼稚,但还是无法压抑这股冲动。

「因为你绝对不会问我那样的问题。」

「我刚才不是问了吗?」

「是刚刚才问!」

我越来越激动。

「真的被你打败了……」

惠太拨弄浏海,一脸伤脑筋的模样。

「莉乃……我只把她当成朋友而已,没有更进一步的想法。」

「那我呢?」

为什么要问这种问题?我看得出惠太很困扰。

「你……」

我很惊讶他竟然打算回答,因为平常他只要遇到这种情况,都会四两拨千金地敷衍过去。

我直视著惠太,他彷佛逃避似地别开目光望向上方。月光宛如一盏聚光灯,穿过覆盖在我们头上的枝叶缝隙,照在他的嘴角。

我看到他的嘴唇动了动。

「   。」

我听不见。

惠太大概只是动了嘴唇,什么也没有说。

但是,我觉得他好像有说话,我好像有听见他说的话。

惠太满脸通红,我大概和他一样。明明他应该什么都没有说,明明我应该什么都没有听见。真是太奇怪了。

「……好奇怪。」

我喃喃说道。惠太则是用手覆盖眼睛,深深叹一口气。你那是什么反应啊?真是的!

喜欢的男生就在身边,两人在深山中独处。这是一个静谧得彷佛可以听见心脏在胸腔里鼓动的夜晚。

──七月十九日,凌晨零时。

「好美……」

身旁的惠太忘我地轻声赞叹。

这里是乌蝶山的山顶附近。我们沿著兽径一路前行,这次展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望无际的星空全景。点缀满天星斗的夜空,宛如点彩画的夜空,如诗如画的夜空……啊啊,我真没用,只能想出陈腔滥调的形容词。

「是银河。」

惠太指向天空。

「真的是一条河耶……」

惠太的感想略胜我几分。「真的是一条河」──他说得对极了。若是用高二学生贫乏的词汇来表现,就是「真的是一条河」。我甚至无法如同惠太那样说出「好美」,只能不断叹息。

好一阵子我们都没有出声,只听见风声和草木摇曳的声音,彷佛世界上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或许世界已在不知不觉间毁灭,其实我们是最后的幸存者。所谓的世界末日,或许就像现在一样宁静吧。

「原来这就是真正的星空……」

我偷瞄一眼惠太的脸庞,他的侧脸已经没有不祥的气息,看起来十分神清气爽。眼眸宛如一面镜子映照著星辰,或许是因为这样,他的眼睛看起来闪闪发亮。他跑完一百公尺、更新自己的最佳纪录时,双眼也是如此闪耀吗?惠太果然还是比较适合留在充满光明的地方。

惠太似乎察觉到我的视线,转头看向我。

「美穗,谢谢你。」

他突然说道。

啊,糟糕,那种表情太犯规了。我踢一下脚尖处的小石子,看著它从脚边的悬崖滚落。

「我要回家。」

心脏猛然跳动一下。

「咦?真的吗?」

我不禁抬起头问。他怎么突然改变心意?

「嗯,毕竟还有全国高中生运动大会。」

惠太微笑说道。那是总是挂在惠太脸上、有点恶作剧的笑容,我好像很久没有看见这样的笑容了。不知为何,他的脸比平常更让我心跳不已,令我瞬间屏息,明明想要说什么,话语却像咽下一大口饭似地梗在喉咙。会是什么话语,大到可以梗住喉咙呢?

「好不容易取得出赛资格,如果现在弃权,舜会杀死我的。」

「那、那还用说吗?」

我用沙哑的声音回应。

「我也有话想跟大辉和莉乃说。」

「有话想跟他们说?」

惠太把手交叠在头部后方,转移话题。

「而且,我想向大家炫耀我在乌蝶山找到一个看星星的好地方。」

这次我也同意地点头。原本梗在喉咙的话语好像顺利咽下去了。

「是吗?说得也是,下次大家一起来吧。」

到了暑假,五个人一起来露营──惠太、我、大辉、莉乃和舜。我们会再来这里,所以……

「回家吧。」

我说道。

「好。」

惠太回答。我点头回应,然后转身。

剎那间,一股异样的飘浮感袭来。我浮了起来。是身体吗?不,是左脚……本来应该踏在脚下的地面消失。

我踩空了,身体冷不防倾斜,彷佛被吸引似地摔入脚边张开血盆大口的黑暗崖底。就像被我踢开的小石子,无力抵抗地往下掉落。

我已无法思考,不敢相信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惠太好像说了什么。

我好像有抓住惠太伸向我的手。

最后映入眼帘的是天上的银河。在猛烈的风与飘浮感中,我看著惠太从我身旁向下坠落。

──咚!

我缓缓张开双眼。

看见莉乃的脸,还有大辉和舜担忧的脸。

惠静静站在前方,露出悲伤的微笑。

「……我不是美穗。」

我用确认似的语气说道。

把话说出口的瞬间,感觉某种东西抽离了身体。对,我不是那个活了十六年又多一点的花野美穗。

──如果有两个我。如果有另一个我。

当时她如此期望,我才会诞生。我是在那一晚,她追随惠太而去时,转身代替本尊回家的赝品。

有一个假说名为「世界五分钟前假说」。

虽然我不是在五分钟前,而是在短暂的一个礼拜前诞生的。

我拥有十六年又多一点的记忆,身为花野美穗的虚像而生。因为真正的花野美穗希望有另一个自己,我才会诞生于世。

「美穗……?」

莉乃注视著我的脸,眼神彷佛在期待什么,或者忌讳什么。

我摇了摇头。

「真正的美穗在那里,我是她映照在镜子里的虚像。」

只是模仿美野美穗的影子。

莉乃向后退。

「不可能……」

我听见大辉喃喃自语,眼角余光瞥见舜的目光来回看向花野美穗和我。躺在悬崖中间被枝叶掩盖的平台上的少女,彷佛映照在镜子里的我,两者一模一样。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不是真正的美穗。」

我说道,惠点头承认。

「我当然知道,因为我知道真正的美穗在这里。」

现场大概只剩下我一个人听得见惠的声音。

「我会一五一十地告诉你,你有知道的权利。」

「我诞生于世时,惠太已几乎断气了。他从这里摔下去的时候撞到头。」

惠指向眼前的断崖。

「但是,他发现你摔落在中间的岩石平台上,所以才会产生我,希望我能代替他拯救你。」

然而,惠太死在悬崖下。人从镜子前方消失,映照在镜子里的虚像也无法存在,本来惠应该在当下就消失。

「但是惠太的心愿还没有实现,所以我才会留在人世。不过,因为我是本来不应该映照出来的虚像,所以存在感变得非常薄弱。失去实体的我可以轻易飞到岩石平台上,但无法触碰美穗,无法凭自己的力量拯救美穗,所以,我才想藉助别人的力量,让人知道美穗的情况危急,要尽快救她。」惠说道。

幸好惠太很快就被人发现,他摔落的地方在露营区附近,来露营的其他登山客发现惠太后立刻报警。

「当时,我想告诉大家美穗还没获救,却没有人看得见我,也听不见我的声音,而且我的存在感变得越来越薄弱。美穗受了伤,无法自行离开岩石平台,如果一直没有人发现她,她就会在我眼前死掉……坦白说,我已经绝望了。但是,在一个意外的地方让我重新得到希望。」

惠指向岩石平台上的美穗。

「只有她看得见我,虽然她一直以为是幻觉。总之,那时候我灵机一动,心想或许和惠太亲近的人看得见我。当我察觉这件事时,感觉到自己可以仰赖的,只有惠太逐渐遗落的记忆中那三张不断闪现的脸。」

惠依序看向大辉、舜和莉乃。

「他们经常出现在惠太的记忆里,真的很常出现,所以我想他们一定看得见我、听得见我的声音……或者至少能感觉到我的存在。只要告诉他们,他们一定会接受我的请托。」

他们对惠太来说是非常特别的朋友,所以惠才会依循惠太的记忆来到双町造访他们,然后在双町发现了我。

惠苦笑著说道:

「当我看到自己本来想救的美穗,居然若无其事地过著平常的生活时,真的吓一大跳。我不知道美穗也留下了分身。但现在回想起来,或许是受到你的吸引,我才会到你家找你。」

我不置可否地笑了。我们是同类,也许是这个缘故,我才会意外地很快就接受惠的存在。

「我决定利用你来实现我的心愿,同时又不让你知道自己是分身……当然,毕竟你有实体。」

所以,惠才无法说出惠太的心愿是拯救美穗,因为他如果这么说,会造成大家的混乱。是我把情况变得如此复杂。不,照这个逻辑来说,一开始惠太也留下分身就好了。

「为什么惠太没有像美穗一样留下分身呢?」

惠露出复杂的表情,看起来像是既想笑、又想哭,然而他全都忍著,导致表情变得很奇怪。

「惠太一定是希望父母担心他的安危。虽然他可能打算再也不回去了,但是另一方面,又希望父母会因为担心而来寻找他、找到他,最后他回家,你也回家。也许这种事根本不可能发生,但说不定存在那样的未来。」

惠的声音很平静。

我望向下方的自己,看见花野美穗躺在岩石平台上的肉体,她的胸口微微起伏,但似乎没有意识。惠之前说时间所剩不多,我以为是距离他消失的时间,不过,或许他真正担心的是花野美穗的性命。

「谢谢你,惠。」

我说道。我想自己必须向他道谢。

「应该道谢的人是我,如此一来,惠太的心愿就能够实现了,幸好还来得及。拜托你们拯救美穗。」

惠笑了。他的笑容和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一样,淡淡的、宛如即使在温和的阳光下也会旋即融化的冰品。

我点头──然后向前跨步。

「美穗!」

三人份的哀号响起,莉乃、大辉和舜同时向我伸出手,我摇了摇头。你们不要露出那种表情,我不要紧,因为我只是要回去该回去的地方。

「美穗就拜托你们。」

身体轻飘飘地浮起来。

熟悉的飘浮感。

由下而上吹起的冷风。

从悬崖坠落的时候,我看见天空。

点缀满天星斗的夜空,宛如点彩画的夜空,如诗如画的夜空……啊啊,我真没用,最后还是只能想出这么陈腔滥调的形容词……

我伫立在草原上。一望无际的绿色地毯,湛蓝的夏日晴空,流动的白云……是个稀松平常的风景。有如爸妈以前使用的电脑桌面般的绿色地平线,清晰地分隔出与天空的界线。

风吹拂而过,传来夏季青草的味道。好舒服,我做了一次深呼吸,感觉到肺的每一处都盈满翠绿的新绿清香。我向后倒去,跟人齐高的青草成为缓冲垫,轻轻承受住我的身体。

「你又来了。」

旁边有人对我说话,是那个我再熟悉不过的黑发少年。

「惠太。」

我轻唤那个名字。

「原来是我。」

「什么?」

「你最后的心愿。」

「啊啊……嗯,是啊。」

惠太难为情地搔头。

「因为我不希望你来这里。」

「为什么?」

「比起这样的世界,你更适合留在和大家在一起的世界。」

我坐起身来。鲜艳的草绿色地平线无限延伸,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东西,也没有其他人。

「结果这里是天堂吗?」

惠太好像笑了。

「我应该没有乖巧到可以上天堂。」

「你是指家里的事吗?」

「也有。还有,我是坏小孩,以前经常被你骂。」

「是啊。」

这些记忆恍如昨日。

「……你为什么要死?」

我的声音在颤抖。惠太没有看我。

「为什么呢?」

我无法原谅他乐观的态度,所以斥责似地继续对他说:

「大家都难过得哭了,连莉乃都哭了,你爸妈一定也……」

「说得也是,一定就如同你说的那样。」

「什么嘛,你居然说得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惠太好像看著我。

「……你真的很温柔。」

我听见惠太的笑声,但已经看不见他的身影。他消失在与人齐高的青草里,我只能听见沙沙的声响。

「惠太?你在哪里?」

我忽然感到不安而东张西望。

「抱歉,我必须走了,这次真的不走不行。」

我只能听见从某处传来的声音,沙沙、沙沙。

「惠太,等一下!先不要走!」

我吶喊。

「惠太……果然是我害死你的吗?」

瞬间,世界彷佛关机的电脑,变得一片黑暗。

当我清醒过来时,眼睛对上的是一片「纯白」。没点亮的日光灯、方格状的天花板、冷气机的出风口,全都是白色的。

我转向一旁,看到窗户,窗外是一片蓝色的夏日天空。积雨云像霜淇淋一样松软雪白,纵向延伸。

我听到寒蝉的鸣叫,那是夏天结束的气息。什么时候迈入这个时期了?

我好像作了一个很长的梦。

「你醒了吗?」

耳边传来一个声音。我看向窗户的相反方向,一个男孩子坐在椅子上。他长得酷似惠太,但不知道为什么身体是透明的,可以穿透他的身体看见另一边的景色。我皱起脸想要坐起来,这一刻我才发现自己躺在床上。

「我……」

我究竟发生什么事?为什么会躺在这里?

「你知道自己的名字吗?」

少年问。

剎那间,我一阵怔愣,恍惚地重新建构自己的记忆。

「美穗……花野美穗。」

脱口而出的瞬间,好像有某种东西进入身体。我猛然回想起来──对了,我是活了十六年又多一点的花野美穗。那天追随惠太踏上旅程,从悬崖坠落的花野美穗。

然而,我同时有另一个花野美穗的记忆──跟大辉、舜和莉乃一起追寻惠太脚步的另一个我的记忆。所以,我才会知道……

「惠?」

知道你的名字。

「太好了,你还看得见我。」

惠淡淡地微笑。

「今天是……」

「八月三十一日。这里是医院,你昏迷了将近一个月。」

「三十一日……」

暑假就要结束了,明天开始是第二学期。

霍然涌现的真实感让我浑身颤抖。各式各样的情感,宛如快转的夜景影像中的车尾灯飞速流逝。困惑与猜疑──自己在这个夏天变成分身,不安与犹豫──在旅行中得知的朋友心情,以及悲伤和惊愕──惠太已经死了。

我直到夏天结束的今天才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惠太,直到今天才知道惠太已经死了。明明应该早已知道,却一直无法接受。知道的人既是我,又不是我。更重要的是,惠的存在。在夏天开始时出现的幽灵,彷佛镜子映照出来似的,跟我从前的青梅竹马长得一模一样。所以我──或是我的分身──才会从那一天就一直延后接受惠太已经死亡的事实。然而,那也……

我看著半透明的惠,开口想说些什么,但无法好好把想说的话说出口,最后只能说出无关紧要的简短台词,确认现在的情况。

「……我还活著。」

惠静静点头。

「医生说如果是冬天,你可能就死了。幸好你有携带少量的粮食跟水,要是再晚个几天,你可能也熬不过去。」

换句话说,我是因为侥幸和大家的帮忙,才能幸存下来吗?

「……大家在哪里?」

「你是说大辉、舜和莉乃吗?他们每天都有来探病。你看,那边的鲜花是他们带来的。」

我朝惠所指的方向看去,看见枕畔插著向日葵。那是我喜欢的花。

「不过,他们现在正忙著写暑假作业,今年连认真的莉乃都几乎没有写。」

惠轻笑著说道。我不知道是否该笑,不过一股莫名的安心感,让我也自然而然地笑出来。

「世界上看得见我的人只剩下你。」

惠若无其事地说道。

「……真的吗?」

声音不受控制地变得乾涩。

「大辉、舜和莉乃都已经看不见我。之前舜说,看得见我的时间,可能和与惠太相处的时间长短成正比。他说的或许是对的。和惠太相处最久的人是你,所以直到最后你都还看得见我。」

真的吗?我应该为此感到骄傲吗?或者……

「你看起来不太高兴。」

「因为……」

我无法释怀。

结果惠太最后的心愿是拯救我。然而如此一来,惠太究竟能得到什么?救了我的性命自己却上天堂的你,终究一无所有。

「因为惠太是因为我才死的。」

大辉、舜和莉乃都对惠太怀抱著罪恶感,觉得自己是不是被他讨厌?觉得自己是不是害死他的凶手之一?不过,距离惠太的死亡最近的人是我。那时候我如果没有抓住惠太的手,惠太一定不会死。我不仅从未为他付出些什么,还擅自追随他,结果最后害死了他。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惠耸了耸肩。

「惠太也认为你会这么说,所以要我传话给你。」

闻言,我猛然抬起头。

「传话?」

「对。他说,如果你获救了,就把这些话告诉你。这是惠太真正的最后心愿,所以我才仍留在人世。」

语毕,惠轻轻闭上双眼,然后张开几乎已变得透明的嘴唇。

给美穗:

如果你正在听这些话,代表你已经获救。太好了。如果你被卷入我的任性而死去,我真的会死不瞑目。以你的个性来说,或许会为了只有自己幸存而感到内疚,可是我希望你活下去,所以不要在意。请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我无法说太久,所以只说最想告诉你的话。

当你说要跟我一起走的时候,我脸上可能表现出很不高兴的样子,但其实我很开心,也很安心。我真的很高兴你选择跟我一起走。

我打算离家出走的时候,或许就像你说的一样想寻死吧。但是,因为你跟我走,我才能活下去。我很高兴跟我走的人是你。跟你一起看见的星空真的好美,我从以前就一直很想亲眼看看银河。如果你当时没有说要去看星星,或许我一辈子都看不到了吧。谢谢你。

回想起来,我从小就一直受你照顾。也很感谢你父母,让我跟你们一起吃晚饭,运动会的时候一起用餐和拍照,比我的亲生父母更像父母。如果我说你很像姊姊,你应该会生气吧?但是对我来说,你们真的就像我的家人。

我也很感谢大辉、舜和莉乃,希望你帮我转达我的歉意。大辉特地帮我计划了露营,和舜吵架后一直没有机会和好,还有一直让莉乃怀抱著罪恶感,真的很抱歉。我也必须向你道歉。或许你不会原谅我,但我还是要说:对不起,我死了。

还有一件事。在山里没能对你说出口的话,我要在这里告诉你。不过,或许你早就察觉了。

我喜欢你。

你总是像姊姊般斥责我,陪我一起玩,成为我的朋友,我很感谢你。之前因为害怕而不敢说,不过,我一直很喜欢如此温柔体贴的你。

真的很感谢你。你的生命非常美丽,所以请你要努力活下去。

在这间只剩下我的病房里,窗帘轻轻摇曳。

凉风从稍微开启的窗户吹入。

看似快要下雨的病房里,夹杂著消毒水味和向日葵的香气,带有秋季开始的味道。

八月已经结束。然后,没有你的九月来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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