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打开玄关门,伫立在眼前的是一位穿著运动服的女孩。
「风来轩已经休息了吗?」
虽然有点失礼,但我忍不住凝视著站在眼前的这位素未谋面的女孩。
娃娃脸搭配鲍伯头,穿著一套沾满灰尘的胭脂色运动服。
双手提著的塑胶提袋内装了沾满泥土的地瓜,背著的后背包中也同样塞满地瓜。无论是运动服也好、塑胶提袋也好,或是与年轻女孩沾不上边的后背包也罢,在在都为这女孩的土气带来加乘的效果。
「不好意思,风来轩因为某些原因暂停营业中,而且说不定会终止营业。」
我,也就是早坂飒汰边搔著头边回答。
「咦,怎么会这样?理、理由呢?因为、因为那个……」
运动服女孩睁著圆滚滚的大眼睛,突然一股脑儿地说起话来。
「我的名字是樱之宫日和,是住在这附近的大学生,非常喜欢风来轩的料理。兴趣是品尝美食及旅行,每个月都会为了吃好吃的料理而踏上旅程,这些好像跟现在没什么关系喔。然后我最近去九州地区旅行,主要的目的是去那边挖地瓜。」
看样子就知道了──我把到嘴边的这句话吞回肚子里。心想这女孩还真爱说话呢。
「因为我跟老板约好了,要带好吃的地瓜回来,并请老板一定要将地瓜用在菜单上,所以我能挖多少就挖多少。」
自称樱之宫日和的女孩朝我背后的方向张望。
「那么,老板现在在哪呢?」
「老板……应该说是我父亲……早坂源太他……」
一瞬间,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口。
「……因为心肌梗塞而去世了,昨天举行了告别式。」
她提在手上的塑胶袋倏地落地,袋中的地瓜滚地四散,甚至从背上的背包中也滚落出一颗地瓜。因为两件事发生的时间太过刚好,看起来十分滑稽,但这样的搞笑感反而又让人感到悲伤。
「如果可以的话,请进来上个香。」
*
春天,沿著开满樱花的石神井川走下去,就会看到风来轩。
以小而古老的木造民房改建而成,简朴地伫立在绿叶茂密生长的樱花树荫底下,看起来像是昭和年代建筑物的低矮屋檐处,挂著印上「风来轩」三个字的红色暖帘,入口处的木拉门上嵌著毛玻璃。外观看起来就像是会出现在一般街道上的食堂。
喀啦喀啦地拉开木拉门之后,就能看到小巧雅致的店内景致,座位仅有三张四人座的古木桌,及已被磨成焦糖色的木制吧台。
被烟熏黑的木板墙上只贴了少少三种菜单。
「每日定食」、「季节定食」、「下酒菜」。
与冷冰冰的菜单相反,因为被便宜、每天不同菜色的定食所吸引,附近很闲的老人们成为常客,每天都来聚会。这个小小住宅街中的小小食堂,虽然极其微小却也曾经繁华一时。
然而,我却不曾看到那样的光景。
因为十年前双亲离婚之后,我和父亲几乎不曾联络。
「不好意思,擅自绕到后门来。」
昏暗客厅中的父亲遗照前,我与运动服女孩面对面。
线香的味道冉冉上升,无边际似地飘散四周,崭新的佛坛、表情一本正经的父亲遗照,以及放置于房间一角装满地瓜的塑胶提袋和后背包,形成奇异的组合。
樱之宫日和小姐以模糊不清的声音及迷蒙的眼神,慢慢地说:
「今天明明不是休息日,却没有开张,我就觉得很奇怪。」
父亲突然去世到举办告别式为止只经过短暂几天,准备中的牌子仍然挂在原本的地方。要是事先贴上写著「由于店主猝逝,目前停业」的纸,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吧。
但是,附近的常客们都知道父亲的死讯,比起外来者的我,长期流连此处的他们远比我了解父亲的所有事情。连安排葬礼、整理住家及招呼来客都由他们协助处理,我做的只有以丧家代表向大家致意这件事。
所以我觉得不需要那么在意。
「我一个人住在从附近后方小路进去后,通过第三个转角处的公寓中。目前就读大学三年级,然后……刚才好像说过了。」
「其实,这是我第一次到这一带来呢,就连用了手机内的地图APP还是差点迷路。谢谢你特地前来,樱之宫小姐。」
「叫我日和就好,老板之前也都叫我小和……」
她不经意地将「之前」两个字说得比较小声。
日和伤心地低著头,肩膀也微微颤抖。
「对……不起,我……我真的很喜欢老板的料理……」
眼泪吧嗒吧嗒地滴落在放在膝盖的手背上。
日和就这样静静地哭著。身体颤抖著,一抽一抽地,安静却像个孩子一样。我受到地瓜的冲击,也因她以奔流般气势发话而感到吃惊,但她的诚实及纯粹,反映在她的哭泣方式上。
我递出放在四脚餐桌上的面纸盒,并准备起身。
「我来泡点茶吧。」
「欸,不……请不用费心。」
日和边吸鼻子边劝阻我,但我说了「不要紧」之后,便走向客厅旁的厨房。
收纳整齐的厨房简朴而狭小。只有一台瓦斯炉,水槽也小小的。
冰箱只到我胸前的高度,橱柜也只有放在冰箱上的玻璃小柜子,没有微波炉或烤面包机。因为一楼是店面,生活空间只有二楼,所有东西都只是硬塞进小空间中。
从迷你橱柜中取出仅有的茶壶,没有任何花样的小茶壶拿在手中觉得有些冰冷。接著寻找茶叶,我的视线游移不定。分开生活之后,即使是父亲也如同陌生人一般,这样任意地找东西,就如同侵犯隐私权似地,令人犹豫不已。
就算是已经不存在的人也一样。
我大概很冷血吧。常客老人们或日和都视他如亲人,对于父亲的死我却一滴眼泪也没有掉。
眼前所见之处没看到茶叶,我将水槽上方的柜子打开。
「哇!」
门一打开的瞬间,水壶滚落地面,发出喀啦喀啦的夸张声音。开封过的茶叶也跟著掉落,茶叶同一时间从没封好的包装中散落,转瞬间地面被染成了绿色。
「还……还好吗?」
日和露出满是泪痕的脸蛋。
「抱歉,我没有踏进这里的厨房过。」
「我去找一下打扫的工具。」
日和将脸缩回,啪嗒啪嗒的脚步声跟著越来越远。
「在玄关旁边的柜子里面。」
日和很快就回来,将扫把及畚箕递给我。
「谢谢,让客人做这种杂事真是抱歉。」
「别这么说。老板这个人,还真是整理得很仔细呢,没有一件多余的物品,店面虽然很老旧了,但也打扫得乾乾净净的。咦?」
日和环视厨房一周之后,突然盯著一处。
「老板去世之前,是不是做了什么料理啊?」
「嗯?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只有锅子跟长筷还放在沥水篮里。」
我看了水槽一眼。确实只有单柄锅跟长筷孤单地摆放在塑胶的沥水篮中,木制锅盖也摆在一起。
「明明整理得那么有条理,却只有锅子放在外面,真不可思议耶。」
「真的耶。」
的确有点奇怪。
「不是在店面而是在这个厨房,爸爸是不是做了自己的餐点啊?」
「你们没有一起生活吗?早坂……先生。」
「你可以叫我飒太就好啰。嗯,因为一些因素。爸爸……没有提过我……家人或亲人间的任何事情吗?」
「是的。老板总是只听大家说话,有关自己的事却只字未提。」
寂寞之情涌上心头。说来任性,我自己也完全没有跟爸爸联络,就这样过了八年。
「日和是跟家人一起生活?」
「没有,我老家在静冈,因为升学的关系而到东京一个人生活。因为是乡下农家的大家庭,亲戚们也很常往来,每天总是一群人吵吵嚷嚷,所以现在虽然是住一个人的套房,却总觉得非常空旷。」
「这样真的很寂寞耶。」
「但是,因为在大学大家都是这样,所以不能老是发牢骚呢。」
不知怎么的,我开始感到有些怪异。
与初次见面的女孩,在狭小的厨房里一边收拾茶叶一边谈著有关身世的话题。
「还是觉得有点奇怪耶。」
日和将收集至畚箕中的茶叶倒进垃圾袋中边嘟囔著。
「到处都找不到老板最后在这里做的料理。」
「是不是放在冰箱里了啊?」
边想著日和在意的事真奇怪啊,我一边打开冰箱查看。
打开后发现似乎是故障了,冰箱内一片黑暗。这么一说,也没听到马达运转的声音,当然在冰箱内没看到要找的食材,或是像是料理的东西。
「故障了啊。所以,说不定已经吃掉了呢。」
「可是,从这个厨房及老板爱乾净的性格来看,应该不可能将洗好的锅子任意放置在沥水篮里才对,加上也没有吃完之后的餐具,如果锅子放在那,餐具应该也是洗好放在那不是吗?」
「原来如此,的确也没看到有厨余的样子。」
对于父亲的一丝不苟我感到非常惊讶。能整理得如此彻底,难道是因为早有身体不适的徵兆吗?一个人独自生活,也没有可立即伸手帮忙的家人在身边,可能想做到就算发生什么事也不会给大家添麻烦的程度吧。
「虽然对询问这样的事感到很抱歉。」
日和带著顾虑地问道:
「老板是怎样去世的呢?是在家里倒下的吗?」
「不是,是在店前倒下的。」
接获医院的联络是在四天前的深夜,是用放在父亲胸前口袋中的手机打来的。为了紧急联络而将电话号码及地址告诉父亲,但至今都没有接到任何联络。所以看到画面显示的来电者名字时,我非常惊讶。
当然,之后被告知更令人惊吓且不知所措的消息。
「就十月来说,当时是气温急速下降的夜晚。因为店面面对沿著河边的道路,所以从倒下到被路过的行人发现为止,似乎已经过了一些时间。」
就算只过了一些时间,但也已经漫长到赶不上急救了。
「这样说来,应该是完成料理之后才外出的吧。不,这样的话老板做的料理到底在哪里呢?」
「你看起来对我父亲最后的料理十分感兴趣呢。」
「欸,那个……像个贪吃鬼一样,真不好意思。」
双颊通红的日和回答:
「因为我最喜欢老板做的料理了。虽然在旅程中也吃了很多好吃的东西,但越好吃就越让我想起风来轩,决定一回到东京就立刻前往风来轩……所以,只要一想到以后再也吃不到老板的料理……」
日和低下头,用发夹夹著的浏海有一撮轻轻地散落。
面对这样的她,我仍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比起身为儿子却连一点哀伤感都没有的我,有人比我更惋惜、更悲伤地哀悼著父亲。
「那么,一起找找看吧!」
「咦?」
「夸奖风来轩到这种地步的人,父亲一定也想让她吃吃看自己做的料理吧。因为他一直以来的梦想就是开这间店。」
日和动也不动地凝视著我。
「会被笑也说不定,但我有一项奇怪的特技。」
「怎样的?」
「只要吃过一次的味道就绝对不会忘记。啊,当然只限于我决定『要记住』的味道,还有拔类超群好吃的东西。」
「所谓的拔类超群,就连难吃也算吗?」
「对,可是我相信大部分料理都很好吃,所以……」
日和的眼眶里,隐约泛著泪光。
「……如果能实现的话,我想将老板最后的味道永远留在心中。」
下楼之后,查看了店里面的营业用冰箱。
冰箱里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大多是调味料。虽然想说应该会有一些剩下的料理,但仔细想想,为了防止食物中毒,每天剩下的料理应该都在当天就丢掉了才对。
下方的蔬果箱里只有前置处理过的蔬菜类,冷冻库中也只有一些肉类及鱼类而已,没看到已经调理好的料理。从沥水篮中单柄锅的大小来看,完成后料理的分量并不大。就算放进什么容器中保存,容器本身也一定不会太大。
我不知所措地环顾狭小的店内一圈。
然后,贴在墙壁上的简朴菜单映入眼帘。
「相当简单的菜单呢,竟然只有三种。」
「是啊,因为老板只选用当季新鲜食材。」
日和站在我旁边,抬头看向墙上。
「这附近仍然有很多种田的农家,似乎是和他们签约收购新鲜的蔬菜。肉和鱼则是每天早上开车到市场采购,并在当天之内将食材用完的样子。似乎是因为这样才没有制作多余的菜单。」
「这么一说,在店外面昏倒时是不是为了要锁门呢?」
「去世那天是星期几呢?」
「今天是星期五……星期一吧。」
「星期一店面休息,如果没有临时开店的话……」
「那么,是想要出门去哪个地方吗?」
「或者……也许是回来的时候。」
我们同时望向对方的脸。
「还是,要不要问问看风来轩的常客们呢?」
「怎么说呢?」
「我想常客们会不会比较清楚老板的生活方式。因为都住在附近,说不定会知道每天的行动模式。」
原来如此,我点头称是。
葬礼时匆匆忙忙的,连话都没能好好说上。想说等稳定下来之后再前往道谢,这说不定是个好机会。
「日和知道常客们住哪吗?」
「嗯,如果是频繁到店里来的五、六位常客的话。」
所谓行善要及时,虽然不知道这能不能归类为善,不过至少对日和来说算是善。
「我去买拜访用的伴手礼,能稍等我一下吗?」
「这样的话,请务必用我挖回来的地瓜!」
的确,对我一个人来说是无法消化完的量。
因此,我感激地收下地瓜,前往拜访这些常客们。我背著后背包,日和两手提著塑胶提袋,看起来就像是历史照片上看过的战争时期外出购物的景象。
锁上家中大门后便外出。十月的秋风带有些许寒意,九月时的残夏彷佛不曾存在,穿过樱花树下,从树梢洒下的阳光十分柔和。
「先从最近的增冈奶奶家开始吧?」
增冈奶奶的住家就在店面后方,是一栋崭新的房子。
「要找我家奶奶?」
出来应门的是这个家的媳妇。房子屋况新且明亮,但却带著杂乱的生活感,让人忍不住与收纳得近乎什么都没有的父亲住家做比较。
「是的,因为葬礼期间承蒙关照,所以前来致谢,以及有些事想聊聊……」
「啊,这样啊。奶奶十分沮丧呢,因为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去风来轩。」
「你说谁很沮丧啊?」
嘶哑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
回头一看,站在那的是一位穿著沾满泥巴工作服的老太太。太阳晒黑的脸露出严厉的神情,让人不禁略为退缩,但这么一来也让我想起曾在葬礼上与这个人说过话。
「奶奶,这个人说是风来轩老板的儿子。」
「我知道,因为在葬礼上见过面。欸,小和也在。」
严厉的神情稍微变得柔和。日和低下头致意。
「你回来了啊?那么也知道源太的事了?」
「是的,藤乃奶奶,我刚刚才去上了香。」
「因为有点突然,我们也吓了一跳……找我有什么事吗?」
「其实,有些事想询问风来轩的常客们。」
日和说话的同时,增冈家的媳妇插话说:
「奶奶,站在玄关前有点不好意思,要不要先请他们进来呢?可是,小朋友们又快要从学校回来了。」
「啊~算了算了。有事情想问风来轩的常客的话,去拓藏家好了。我去拿一下手机就来,嘿咻。」
「奶奶,已经跟你说过很多次了,不要穿著沾满泥巴的工作服进屋。」
「好啦好啦,不好意思麻烦你擦一下。」
将分趾胶鞋随手一脱,边走身上的沙土边抖落在擦得光亮的走廊上,藤乃奶奶发出很有精神的脚步声往屋内走去。望著奶奶身影的媳妇叹了口气。
我与日和感到困惑的同时,又听见藤乃奶奶发出很大的脚步声走了回来,仍然在走廊上留下了白色的足迹。
「唷,走吧!」
将脚硬塞进满是脏污的分趾胶鞋中,藤乃奶奶迅速地踏出玄关。一阵慌乱中,我与日和向增冈家的媳妇低头道歉后跟著离开。
背后紧接著传来一声清晰的叹息声。
「不好意思,不能在家中招呼你们。」
「别这么说,是我们不请自来。」
我与日和跟著藤乃奶奶走。虽然看起来年岁已高,但不论说话方式或动作都非常俐落,一点都看不出衰老的样子。
「关于拓藏先生,只记得告别式时打过招呼而已,是个怎样的人呢?」
「是管理我所租借的农地的农家老头啊。」
「是位豪爽且有趣的人喔。啊!糟糕了。」
日和低头看了看装著地瓜的袋子。
「伴手礼,忘记交给藤乃奶奶的媳妇了。该怎么办才好?」
「哈哈哈,地瓜的话明明在我的田里也可以挖到。不过,既然是特地到遥远的九州去挖回来的,我就感激地收下啰。」
「那么,到拓藏爷爷家之后再一起平分吧!」
两人以熟悉亲切的语气对话。闲得无聊的我使劲地摇晃背包,调整一下重心。
拓藏先生的家在沿著石神井川稍微往下游走的地方。
宽广的建地四周围绕著浅色的墙壁,面积差不多是稍有规模的公寓大小。有屋顶的大门上贴著保全公司的贴纸,门牌上的名字是「斋藤拓藏」。
「农家的老头……是这样啊,原来是地主啊。」
我目瞪口呆地喃喃自语时,日和爽快地答道:
「斋藤家是这一带的大地主喔,也经营很多出租大厦及公寓。」
「是我。不是用即时通讯联络过你了?替我开门。」
藤乃奶奶对著对讲机呼唤后──
『只说我哪知道是谁啊?』传来浑厚大声的回应,关著的格子门也迅速退向一旁。
跟在毫无顾忌地走进去的藤乃奶奶,以及踏著轻快步伐的日和身后,我提心吊胆地踏进门内。接著……瞪大了双眼。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纯白墙壁的三层现代建筑住宅。
宅邸前方是枯山水庭园,铺满纯白的砂砾,出色地描绘出水面模样;但近处却有横跨著一座小桥的绿色池塘。稍微看了一眼,果不其然鲤鱼正在里头悠游著。枯山水加上池塘,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宅邸旁有间大型仓库,铁卷门正好开著,能看到里头停著巨大的牵引车、轻型卡车以及耕耘机。只有这个地方看起来有农家的样子,但总觉得与庭园的风情不太搭调。整体构成过于不协调,看起来给人像是不惜重金打造出这样的设计感。
「一如往常是品味很差的房子呢。」
藤乃奶奶毫不在乎地一语道破,随即拉开看起来很坚固的玄关门金属门把。
「进去啰。」
「一如往常连一句『打扰了』也不说啊。」
门开了后,有位双手抱胸摆著架子的白发老人站在前方。
穿著手感质朴的工作服,粗白眉毛有威严地向上扬著,不论姿势或眼神都很有气势。看来这个老人就是斋藤拓藏先生了。
「因为这间房子的样子,让人不想说出打扰了这句话。」
藤乃奶奶很淡然地说完,便像是踏进自己家一般毫无顾忌地迈入屋内。在她身后,我不知所措地站在玄关前环顾宅邸内部。
比起外观,内部更显得混杂不堪。入口旁的墙角放著几乎抬头才能看到整体的信乐烧狸猫,旁边的装饰架上果不其然摆著木雕熊。
熊之外,还有木芥子、饭杓、猿宝宝等,日本全国的民俗艺品齐聚一堂,就像观光景点贩售伴手礼的土产店一样。不,土产店可能摆放得更有秩序一点。
但从如此众多的量,上面却没有积灰尘这点来看,似乎是有好好打扫的样子。一想到这位有威严的老人一个接一个地擦拭熊、饭杓或木芥子的样子,严厉感似乎也变得和缓起来。
往里头望去,宽广的长廊像是要贯穿正前方似地一路展开。
终点是绿色后院旁枯山水的小中庭,长廊两侧并排著日式纸拉门,究竟有多少房间让人无法想像。
「拓藏,平常就一直跟你说了,破烂东西就赶紧收拾乾净。」
藤乃奶奶毫不留情地说。
「难道打算要在火葬时,将这些东西全部一起烧掉吗?」
「吵死了。这全都是去世爱人的遗物耶。」
「啊~看来到进棺材之前,这风流往事似乎会说不停啊。」
两人正在对话时,前方房间的纸拉门突然打开了。
「欸?」
从纸拉门的的中间一眼望去,一群老人的脸聚集在一块儿。
「喔喔,是源太的儿子吧。」
「还以为是日和的男朋友呢。」
「还请节哀顺变啊!」
老人们吵吵嚷嚷的,目光交互看向我与日和。
「快点进来啊。」
藤乃奶奶朝著我们粗鲁地挥手。
连忙慌乱地行礼后,我和日和将鞋子摆放好后进到屋内。
被领进的和室约有十个榻榻米那么大,比我住的套房还宽广得多。老人们围著矮桌坐在厚厚的坐垫上,注视著我们。
「什么事啊?想问我们这些风来轩的常客们?」
藤乃奶奶一边坐下来,一边伸手抓矮桌上的薯蓣馒头。
「在举办仪式时十分混乱,大概连我们的名字都不太记得了吧?在这边的六个人,是最常光顾风来轩的常客,替你大概介绍一下吧。」
拓藏先生说完,将藤乃奶奶以外的人介绍给我。
最先是田中义之先生,外表看起来很有派头,好像是经营豆腐店之类的。
接著是大村敬二先生,瘦骨嶙峋且身高较高,似乎开脚踏车店。
井辻信一先生,用性情温和的老爷爷来形容刚刚好的退休老人。
松山丰子女士,文静且身材矮小的独居老人。
我端坐著感谢大家前来参加葬礼之后,便说出我正在寻找父亲最后料理的话题。在我说明的期间,日和向拓藏先生要来报纸平分地瓜。乾燥泥土的气味在房间中散开。
「因为这个缘故,所以想要知道去世当天父亲的行动。」
「源太一整天的行动呀。」
老人们一起歪头思考。拓藏先生首先开口﹕
「那天是公休日。前两天的早上,他来我这边拿了蔬菜回去。」
「哪些蔬菜呢?」
针对我的疑问,拓藏先生折起粗壮的手指数著。
「芜菁、芋头,因为花椒产期已经快结束了,所以全部给他了,皇宫菜也一样。南瓜今年我没有种……啊!好像还有地瓜。」
「欸……老板也拿了地瓜啊?」
也许是心理作用,感觉日和垂头丧气的。不自觉想跟她说些什么的时候,说话声与藤乃奶奶重叠了。
「风来轩从中午开始营业。结束营业的时间常因常客还在店内所以每天不一样,但大概都在晚上十点左右。也就是说开店日的中午到夜晚大概能掌握源太的行动,但休息的日子就不知道了。」
「从中午开始一直到晚上十点吗?」
这样的话不就几乎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了吗?清早要采购,中午之前备料,客人上门之后就是制作料理跟之后的整理,清洁打扫应该也是必要的。不论怎么思考,一定是整天没日没夜地持续在工作。
「到风来轩就让人感到很舒适啊。」
体型福态的老人,田中义之喃喃自语道。
「是啊是啊,并不是因为要做什么才过去的。」
瘦削的大村敬二大大地点了头。
「一边吃著源太端出的季节美食,一边闲话家常。」
老好人井辻信一温柔地笑著说。
「已经再也无法吃到风来轩的料理了呢。」
文静的松山丰子小声嘟囔著。
「说到源太做的料理啊……是为了让『人』生存下去而做的料理喔。」
藤乃奶奶以感慨的声音说道,拓藏先生接著说:
「在超市或是便利超商,只要出得起钱,不管多少食物都能买到手。买现成的东西并不是一件不好的事情,所谓的经济就是这样在运作的。只是呢,这样的话就只是单纯在延续生命罢了,人类会因此变得乾涸。」
「乾涸……」
「没错,人类的生活啊,总是老样子没什么变化。每天重复同样的事情,忙忙碌碌地工作,筋疲力尽就休息。这样日复一日的单调日子,必须有些什么支撑我们度过。」
「像是奢华、闲暇或娱乐之类的吗?」
「如果用一句话来说的话是吧,但有些事是一句话道不尽的。」
拓藏先生靠在和室椅上,手指在膝上交握著。
「像我在家连个说话对象都没有。就算开著电视,或是外出去哪里,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全都只是表面上的东西罢了。风来轩的料理是每日支持这样的我的粮食吶。」
这样恍惚的语调,我只能沉默以对。
「源太手工制作的飞龙头非常好吃呢。」
豆腐店的义之先生小声地说。我反问他﹕
「飞龙头?」
「就是雁拟(注1:雁拟 将豆腐捣碎后,拌入蔬菜做成的炸物。)。使用我家制作的豆腐,过筛后加入羊栖菜或胡萝卜搅拌后油炸。带有不可思议的浓醇滋味,口感非常滑顺呢。」
「我喜欢酱烤茄子吶。」
脚踏车店的敬二先生大大地吐了一口气。
「把义之家的豆腐塞进圆茄子里,再涂上味噌后烧烤的杰作啊。软嫩的茄子及热腾腾的豆腐,再加上甜味噌。刚烤好之后一边呼呼地吹凉一边品尝,我想应该没有比这更奢侈的事情了吧。」
「我喜欢淡煮金目鲷喔。」
信一先生盯著手中的茶杯。
「说到煮鱼料理通常味道都做得比较重。淡煮清淡爽口,却不会觉得不够味,大概是因为有事先仔细调味吧。用筷子送入口中后,鱼肉便在口中化开来了。」
「我喜欢厚烧蛋卷呢。」
藤乃奶奶彷佛就要舔起嘴唇边说道。
「分量很厚,但却柔软蓬松,煎到略带浅浅焦色,一层层堆叠得非常漂亮,看起来就觉得很好吃。而且带有一种不可思议的甜味喔,跟砂糖的味道不同,是让舌尖感到温和的甜味。」
「我喜欢清炖海老芋与小鲍鱼。可是……是什么样的口味啊?」
丰子女士歪著头说了这句话后,藤乃奶奶吐嘈说:
「什么嘛!认真一点啊,丰子。」
「我真没用啊,记性已经变得这么差了。但对老人家来说是温和的清淡口味,入口后不知怎么的有股怀念的感觉,这些我还记得喔。」
「没错,是让人感到怀念的滋味。」
日和一鼓作气向前探出身。
「我非常喜欢饭料理喔。初春时混入油炸豆腐及竹笋的炊饭、富有当季香气的豆仁饭、放入浅渍碎水菜及蟹肉的水菜蟹肉炊饭,以及放入多种菇类的鲜菇炊饭。还有浇上蛤蜊青葱味噌汤的深川饭!」
胃袋附近发出小声的咕噜叫声,我连忙压住腹部。
哎呀哎呀,竟然在意想不到的地方遭遇美食诱惑攻击。
「真的就像在家吃的饭一样让人怀念。不,在家里吃不到那样好吃的料理及罕见的食材……」
日和突然气势全消。她张开双手,指著眼前看不到的餐桌般,以真诚的声音说:
「与其说是招待客人的料理,总觉得更像是为了家人所做的料理,是针对『我们』而做的料理。」
当场又安静下来。回想去世父亲的味道,这是一场亲密感满溢的哀悼。
「在风来轩有属于我们的容身之处。」
藤乃奶奶的声音在寂静中回荡著。
「也不是说在家中没有容身之处啦,并非说被谁冷眼相待,马马虎虎还算相处得不错。可是啊,总觉得那边已不是我的家了,只像是为了睡觉才回去的地方啊。」
我回想起方才在藤乃奶奶家看到的景象。
媳妇因为婆婆在走廊上洒落砂土而叹息、无法随心款待自己的访客的生活……对不经意看到的景象,瞬间我的脑中浮现各种想像。
虽然这样,也并非双方互不关心。
只是,稍微没有交集与沟通不良,对无法顺心如意时感到焦躁不安罢了。能从这些长期积累的沉淀物逃开的时间及地方,也许对每个人来说都是必要的吧。
或许,父亲也是这样吧?
非常忙碌,连与家人好好碰面的时间都没有,就这样日复一日,生存的意义只剩下工作,长期累积下来总觉得少了什么。可是为什么是向我及母亲以外的人寻求这些呢?因为父亲已经不在世上了,比起愤怒,我更感到郁闷不乐。
「你叫飒太吧?」
拓藏先生往上看著我。
「对你来说,源太是怎么样的人呢?」
「怎样的……」
「你们似乎分离两地生活的样子。」
我无法回答。我对父亲的印象,并不像拓藏先生他们一般;无法以敬爱、思念及缅怀来描述,与吊念的场合并不相衬。
所以我不发一语,除了沉默之外不知该如何是好。
边思考著「血缘」以及「家人」的意义。
「结果,还是搞不清楚耶。」
从拓藏先生家离开后,我与日和并排走著。
「老板做的料理到底去哪里了呢?」
天空渐渐出现阴影。秋天的太阳如同掉落一般一下子就下山了,就在这么想的时候,暮色已从脚边慢慢地越来越深。
「其实……我不记得有吃过父亲做的料理。」
「咦?怎、怎么会呢?」
「是啊……首先,父母总是因为工作而非常忙碌。」
面对吓了一跳的日和,我开始解释。原本明明完全没有想要说出口的意思。
一大清早妈妈会替我准备餐点,而我会一个人用餐。而爸爸总是深夜之后才回到家,连见面的机会都很少,所以根本就没看过他做料理的样子。就连爸爸心中抱著怎样的愿望,也无从得知……
「当我确定考上高中时,父母离婚了。我跟著妈妈,爸爸则离开家。在此之后就完全没有再碰过面。」
「为什么会离婚呢?问这个是不是不太恰当?」
「因为爸爸无论如何都吵著要开食堂呀。」
日和发出尖锐的吸气声。
我不在意地继续淡淡说著,一说出口后就停不下来了。
「那个时候爸爸四十二岁。在我们的面前下跪,说不是现在就没有意义了,再这样下去的话,梦想还无法实现,人生就要结束了,要我们原谅他辞去工作来开店这件事。明明之前完全没有看过他这个样子。」
「是……是这样啊。」
「当然,妈妈极力反对。独生子的我还没有上高中,都还没尽到做父母该尽的责任,竟然就想著要开始前途未明的服务业。但结果,爸爸不管怎样被反对,对于开店这个梦想都毫不退让。妈妈因为不想被卷入爸爸的任意妄为中,提出离婚的要求,而爸爸也接受了。」
一回想起来,鼻子深处感到一阵痛。明明已经过了八年,但还是很难受。
对于爸爸没有选择我们这件事情。
「那时我才十五岁,还不到能为自己选择想走之路的年纪,也无法理解爸爸的梦想,以及体谅妈妈的心情。只是一味地认为自己被父亲给拋弃了。」
爸爸沉默寡言,是个朴实且没有物欲的人。
从事制造商的工作,并没有太高的收入,究竟是如何一边抚养我一边存到开店资金的呢?大概是为了「拥有自己店面」的梦想,牺牲了其他所有事物吧。
「身为家人所看到的父亲,跟你们大家口中形容的料理人父亲,相较之下果然还是不一样啊。做出为了家人而做的料理什么的……」
明明没有为我跟妈妈做过这样的事,我忍著没将这句话说出口。
彷佛还像是个孩子一样,从爸爸离我而去的十五岁开始完全没有成长,我明明就已经长大成人并进入社会了。
……一定是因为我受到挫折,所以现在才会在这里吧。
「那个……可是……像是为了家人而做的料理,只是我单方面这样觉得而已。」
日和畏畏缩缩地说著。我温柔地笑著回答:
「没关系啦。父亲应该很满足吧,因为自己的料理而有人感到幸福,我觉得这样的人生很完美。但愿最后的料理能让你们吃到。」
「飒太……」
我们到达店门前。到处都已点上灯火,但风来轩前却黑暗且寂静,因为周围的灯光照映,两条模糊不清的人影落在柏油路面上。
「明天再一起去找吧!」
「没关系了,因为也已经过了四天。就算找到了,也一定坏掉了吧。不能再因为我的任性而给你添麻烦。」
日和有礼貌地低下头。
「那么,再见了。折腾了一整天非常不好意思。」
「我才是,没派上用场不好意思。」
「没这回事。对了,这个。」
日和从塑胶提袋中拿出剩下的几个地瓜。
「请务必收下。」
「谢谢,我收下啰……对了,刚刚──」
我突然想到,便开口询问:
「在问拓藏先生给了哪些蔬菜时,你是不是露出有点失望的表情啊?好像是在说到地瓜的时候。」
「啊~~那个是……就像一开始我说的那样,明明约好我会带很多地瓜回来当成伴手礼,老板还从拓藏爷爷那边拿了地瓜,我觉得为什么会这样啊……」
日和有点寂寞地垂下眉梢说道。
的确是有点想不通,我不认为耿直的父亲会轻忽跟日和约定好的事情。
打开塑胶袋口,从微弱的灯光下能看到黏著乾掉泥巴的地瓜。
回想著今天的一连串景象:狭小且什么都没有,整理得整整齐齐的厨房;从日和口中得知父亲所说的话;在拓藏先生家中听到常客们的对话……
在那瞬间,脑中的片段串联起来,我突然灵光一闪。
「日和,你知道拓藏先生家的电话号码吗?」
「不知道耶,但我知道藤乃奶奶的号码。」
我压抑振奋的心情,透过日和及藤乃奶奶,打电话到拓藏先生家问他某件事。挂了电话之后──
「说不定……」
我用自信的声音对日和说:
「……父亲料理的下落,说不定已经知道啰。」
大家再度聚集在拓藏先生家时,已经超过晚上八点了。
「这个就是父亲最后的料理。」
我将东西放在大家屏气凝神盯著的桌子上。
那是──装在纯白碗公中的煮物。
「是什么啊,这个?」
「如大家所见,是煮地瓜。」
对拓藏先生的提问,我淡淡地回答。
「这个是……」「源太的……」「最后的料理?」
声音中带有一丝丝的失望。
当然会这样吧。大家如此著迷且一致称赞的风来轩老板,「最后的料理」竟然是平淡无奇的煮地瓜。
「在哪里找到的呢?」
「不好意思,是在店里冰箱冷冻库的深处找到的。」
虽然日和露出「咦?」的表情看著我,但我不在意地继续说道:
「在到这边来之前已经先解冻了。煮物只要事先冷冻,风味并不会下降太多。虽然只有一些,大家请尝尝看父亲的料理吧。」
我摆好大家的免洗筷,每个人都拿了筷子凝视著碗公。
切成圆片的地瓜,在电灯下发出微弱的金色光芒。
「嗯,开动吧。」
随著拓藏先生的声音,大家动作一致地双手合十,深深地低下头。
看起来就好像在祷告一样。
接著便小心翼翼地伸出筷子,将地瓜一块一块地夹起,谨慎地放进口中。只有我一个人迟疑不动,默默地看著大家的样子。
「真好吃!」
拓藏先生白色眉毛下的眼睛睁得老大。
「这个是……」「嗯……」「……源太的味道啊!」
从每个人的口中小声地流泻出来。像是被吓了一跳,又像深受感动般,这样的表情浮现在每一个人的脸上。日和也将地瓜放入口中。
「好好吃喔。」
忽然之间,像是容光焕发一般,她的脸上因喜悦而泛起红潮。
此时,终于我也将仅剩的一块地瓜慢慢地放入口中。
柔软的地瓜因咀嚼而在口中崩散,接著,微微的甘甜味在口中散开。朴实且外表毫无装饰,但味道却缓慢渗入味蕾之中。
到底用了什么调味料呢?慢慢品尝味道的同时我猜想著。
大概是黑糖吧。自然融合于舌头的深处,将地瓜的甜味丝毫无损地引出,让人怎么吃也吃不腻。
明明应该是第一次吃到的我,不知为何有怀念的感觉。
依依不舍地咽下的瞬间,突然一个景象在脑海中闪闪发光。
『……这是甘煮地瓜喔。』
爸爸递出的小碗中装著金黄色的地瓜。
『爸爸试做的,尝尝看。』
以小手握著叉子,我刺向地瓜,啊~~地张大口,塞进口中咀嚼著,接著大大地睁开双眼。
『好好吃喔!爸爸煮的地瓜,真的好好吃喔!』
『这样呀。』
对于我的回答,爸爸露出笑容,受到影响我也跟著笑了。边笑著边重复说著好好吃、好好吃。
不论是料理的美味,还是爸爸做给我吃的这件事,都让我很开心,而看到爸爸的笑脸是让我最开心的事。
「飒太,怎么了吗?」
日和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中,回过神来时发现握著筷子的手颤抖著。
「我想起来了……爸爸很久以前曾做这道煮物给我吃。」
是同样的味道,同样的甜味。味蕾尚未发达的孩子也会被吸引,不对,正因为是孩子,所以不会有比这更诱人的滋味了。
大概是在还没上小学之前,妈妈因为生病而住院,没有人为我准备餐点,住在附近的奶奶常常过来家里,在爸爸不在时照料我的生活起居。
但是,总是会有奶奶无法过来的时候。那个甘煮地瓜是爸爸做给我的料理,在那之前我从来没有见过爸爸站在厨房里的样子,也没有吃过爸爸的料理。
但首次吃到的金黄色地瓜,是无上的美味。
在我不知道的过去,爸爸可能学过料理也说不定。可是爸爸本人、妈妈或奶奶,都没有在我面前说过这个话题;我自己更不想知道也不想问这件事。
「是同样的味道,就是这个煮地瓜。是煮给……我的。」
我将握著免洗筷的右手从膝上放下。
现在我坐在拓藏先生家的和室内,眼前是空的纯白小碗。可是,记忆中的爸爸正在笑著,当我对他说好好吃的时候,那堆满笑容的表情,像是没有比这更开心的事了。
突然在那个时候,我想到一种可能性。
或许、或许爸爸会有「想开设食堂」这样的愿望,是因为看到我的笑容吧?曾经怀抱著料理人的志向,可是因为某些理由不得不放弃,但因为年幼儿子的笑容及所说的话,而又想起这个梦了吧?
或是,想让我吃到他亲手做的料理也说不定……
这都只是天真的想像,因为已经无法确认这件事情了,因为已经无法再从爸爸的口中得知事情的真相了。
尽管如此,我的心中仍涌现一股情感。
「……为什么,会忘记了呢?」
从口中传出颤抖的声音,我紧紧咬著臼齿。
「竟然说没有吃过爸爸做的料理……已经、已经再也无法……」
说到这里时,情绪从内心猛然满溢而出。
「……爸爸的料理,已经再也吃不到了。」
情绪与眼泪同时涌现,我再也无法抑制哭泣。
爸爸去世之后,我第一次落泪。之前总觉得爸爸拋下我和妈妈,可是他确实爱过身为儿子的我。
虽然已经无法从爸爸的口中得知,但留在记忆中的味道将这件事传达给我。
不知道是谁将手放在我颤抖的背上,就只是放在那,平静地安抚著我。一只接著一只温暖且温柔的手,悄悄地放在缩成一团的我的身体上、肩膀上。
「只要记住就好。」
拓藏先生以沙哑的声音说。与手的温度相同,那是带有体温的声音。
「如果现在吃到的这个味道──源太最后的料理──与你吃过的唯一一道料理相同,这一定不是偶然,而是源太他……」
我扬起湿润的双眼向上看,比起身为儿子的我更喜爱爸爸的料理,最重要的是替我哀悼父亲之死的这位老人家,就好像替爸爸说出他的想法一般,对我这么说:
「留给你,想要传达给你的味道啊。」
离开拓藏先生的家,跟大家分开后,我们踏上了回家的路。
跟我一起走的有日和,还有松山丰子奶奶。
「不好意思啊,源太的儿子……啊!是叫飒太是吗?」
在路上,丰子奶奶将原本就矮小的身体缩得更小,并低下头说:
「就算说出来也没有关系喔。是我……拿走源太的料理,就这样放在家中的冷冻库里,完全忘得一乾二净这件事情。」
我笑著打圆场。
「没关系啦。最重要的是,能让大家都吃到爸爸最后的料理。因为丰子奶奶帮忙把料理放进冷冻库保存,我也才能吃到啊。」
「可是啊……还是因此让大家起了一阵骚动。没想到健忘竟然变得那么严重,我自己也觉得非常丢脸啊。」
「不是这样的。骚动的只有我一个人而已啦。」
日和以开朗的声音说道。
「也请让我向您说一声感谢,丰子奶奶。那个甘煮地瓜真的好好吃喔!因为丰子奶奶的功劳,让我能记得老板最后的味道。」
「是这样吗?如果是这样就好了。」
再次被感谢的丰子奶奶又再度低下头。
「可是,怎么知道是我带走料理的呢?」
「对啊。飒太,也请告诉我。」
「没有啦,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面对丰子奶奶与日和两人的询问,我搔了搔头。
「首先,我打了通电话问拓藏先生,知道了在爸爸去世的前一天,只给了他少少的二、三根地瓜。所以并不是要做菜单中的料理,而只是为了在日和带地瓜回来之前,先试做成甘煮看看……我是这样想的。」
日和啊~地张开嘴。我微笑著继续说下去:
「然后,爸爸的厨房收拾得非常乾净,但单柄锅、筷子跟锅盖还放在沥水篮里,也就是说,洗锅子的人并不是爸爸。我打开水槽上的柜子时也是,茶壶跟茶叶从里面滚落下来。爸爸的个子并不矮,且从他彻底整理的个性来看,我想他也不会把东西收得那么随便。」
以拓藏先生及藤乃奶奶为首的常客们,在爸爸倒下的隔天一大早就到家里来,替不了解情况的我整理家里并且招呼客人。
当时还傻愣愣的我并没有发现这件事──当时泡茶给我的人是丰子奶奶。她一定是在那个时候进了厨房,然后发现──
还盖著锅盖的单柄锅。
季节已迈入十月,加上当天气温急速下降。因为有盖上锅盖,所以料理并没有乾掉;就算已静置一夜,煮物的味道也应该没有变太多。
丰子奶奶边泡茶边将锅中料理装进大碗中,并打算放进冰箱里面。
但因为冰箱故障,所以才带回自己家了吧。而因为个子娇小的丰子奶奶勉强将东西塞进柜子里,所以茶壶及茶叶才会没能放好。
「对、对,我想起来了,什么嘛!听起来好像是非常简单的一件事情嘛。」
娇小的奶奶露出开心的微笑。
「飒太能找到真是太好了。要道谢也应该是忘东忘西的我来道谢,因为能让儿子及常客的大家吃到,应该也算是对源太最好的悼念了。」
「能找到真是太好了!」
再次,只剩下我与日和两个人。
路上响起她开朗明快的声音。街灯的光辉过于微弱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但轻快的脚步声倒是听得非常清楚。
「多亏了飒太。能让我参与这些事,我真的很开心。」
「不,要是一开始你没有告诉我沥水篮中锅子的事情,我一定不会发现喔。」
「嘿嘿,贪吃鬼也有派上用场的时候呢。」
语毕,她突然一本正经地向上直盯著我看。
「我绝对不会忘记老板的味道!」
嗯,我点头,接著稍微感到有些寂寞。
与初见面时奇怪地瓜女孩的印象相反,她的个性非常好且乐天。对于那份不可思议的纯粹,我不由得深受感动。
所以让人很难离开她。
可是我与她之间,只有父亲的店面这个连接点。没有主人的风来轩,只能结束营业,我居住的地方也不是这里。
想问她的联络方式,但会不会被认为有奇怪的企图呢?正当我在犹豫时……
「对了!还有另外一件令人不解的事情喔!」
突然间,日和竖起食指。
「为什么老板要在晚上外出啊?」
这么说来的确是这样。找到料理之后,好像什么都无所谓了。
「嗯~去倒垃圾……之类的?」
「老板会在不能倒垃圾的时间倒垃圾吗?」
因为没有说服力所以一下子就被指正了,我只能苦笑。
「是不是有什么意义啊?还是会在意吗?」
「当然啰。如果知道了什么请一定要告诉我。啊!对了。」
日和从后背包中翻出手机,将沾在液晶萤幕上的灰尘砰砰地拍落。虽然才第一天认识她,但这样不拘小节的地方很有她的风格,我在夜色的掩饰中笑了出来。
「要不要交换联络方式呢?通讯软体的帐号、电子信箱和电话号码。」
「没问题。」
我回答时的声音,大概在夜里也听得出来非常雀跃吧。
爸爸外出的原因,在我回到自己住的地方时就知道了。
「……咦?」
打开信箱时,看到DM跟传单当中混著一张明信片。
取出来看到寄件人姓名的那一刻,我不自觉地屏住气息。
「早坂源太」。
我急忙将信箱中的信件凑在一起,奔上楼梯冲向自己在二楼的房间,迫不及待地打开门锁,跳进六张榻榻米大的套房内,放下行李后坐下。大大地深呼吸、平静下来之后,我将明信片翻到背面。
早坂飒太收
死板的字体,加上简朴的文章。
「做了令人怀念的料理,是甘煮地瓜。
因为马上就要入手大量地瓜,在那之前做为练习,边回想边做出来。和以前煮的一样,我觉得做得相当美味。
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呢?已经是大概二十年前做的东西了。
有好多话想跟你说。隔了那么久……如果你愿意原谅我的话,想见你一面。
请你来店里一趟。 源太」
最后,写上了风来轩的地址及电话号码。
原来如此,我看到这里才把一切连结起来。这张明信片是爸爸做完料理之后,在放凉的时间中投进邮筒的,一定是这样。
「明明打电话给我也可以啊。」
但这样的作风,跟我记忆中那个沉默寡言的爸爸很像。
要是能早一点见面就好了,后悔与哀伤累积在我的心中。
但一定是因为遇到日和、和风来轩的常客见面、听他们说了那些故事,我现在才会这样想。如果没有碰到日和他们,我现在一定还是顽固地拒父亲于千里之外吧。
拓藏先生说的一点也没错,爸爸的确是想让我知道……
自己的味道、回忆,以及对身为儿子的我的思念。
我拿出手机,输入要传给日和的讯息。
「前几天谢谢你。因为知道了一些事情,所以通知你……」
我与日和一起开设移动餐车「旅行咖啡厅•风来食堂」,是很久以后才会发生的事。
但恐怕从这个时候起,我便想成为像父亲那样的料理人,并且将父亲经营的「风来轩」当成我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