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这里了。」
拓植事务所的客户荏卷.蒂尔玛以意志消沉的语气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指向在一片微风下泛着波纹的水面。
那是一片非常大的湖泊。
虽说是湖泊,使用『湖泊』词却不足以形容这样的一片景象。
只见湖岸有着用水泥砌成的提防,外侧还有以柏油铺设的步道——从上方鸟瞰的话,可以发现这片湖泊呈现完美的圆形。
换句话说,这片湖泊并非自然景致。
人工湖——这是托尔巴斯将都市郊用来灌溉农田的一座蓄水池。
「喔……」
一名青年站在这片波光潋滥的湖水前。露出些许困惑的表情应了一声。
他看起来可说是人畜无害……应该说是天真无邪且表情温和;虽然容貌端整,却缺少一种亮眼的气质,因此不怎么引人注目。若要论及外貌上的特征,大概就属将那头偏长的深褐色头发在后颈部捆束起来的装扮吧。
不管怎么说,他给人的印象怎么看都不太可靠,就连眼前的蒂尔玛也带着些许不安的表情看着他。
塔塔拉.佛隆——这是青年的名字。
他是一名神曲乐士。
所谓神曲乐士就是能够演奏美妙的「神曲」,召唤精灵并与之同乐,同时藉助其力量替人们服务的一种特别的艺术家。
由于现在已经有不少精灵融入了人类社会,成了构筑整个社会的一分子——也就是在人类社会中谋职求生,跟人类过着同样的生活——因此并非如同过去一般,要藉助精灵之力便非得仰仗神曲乐士不可:但对于那些与人类社会的金钱、荣誉无关的精灵们来说,只有由这些神曲乐士所演奏出来的神曲能够作为支付给它们的报酬。
神曲乐士既是一种拥有深厚历史传统的职业,同时也是对于才能门槛非常苛求的一种职业——
至少在一般人眼里是这么想的;因此大家普遍都会认为神曲乐士这种拥有特殊才能的人应该要拥有才气纵横的艺术家形象。
然而佛隆显然没有这种形象。
尽管他现在身穿拓植事务所的白色制服——设计非常显眼的服装,却怎么看怎么怪,反而比较像是「衣服的陪衬」,也许穿上围裙在花店或是育幼院工作还比较适合他吧?
「就……就是这里吗?真的有点棘手耶……」
佛隆歪着头说。
然而——
「哪有什么好棘手的。」
一声否定的批判随即丛他的后脑勺扔了过来。
佛隆和蒂尔玛一同回头,只见佛隆的机车上坐着一名身型娇小的女孩。
少女在许多方面都和怎么看怎么朴素的佛隆呈现对比般的印象。
她拥有非常强烈的存在感——或者应该说存在非常耀眼。
当然她的容貌非常纤细美丽也是原因之一,不过真正引人注目的是那一头飘逸的长发:如此鲜艳的红色长发根本不可能在人类身上看到。加上那一双同样呈现鲜红色的眼眸,在在昭示她并非人类的身分。
这女孩是一柱精灵。
「找得到吗?」
听到蒂尔玛的询问,女孩自信满满地点头。
「很简单呀。如果要找掉到水里的东西——」
她指着湖面说:
「只要把水全部蒸发掉就好了。」
「……克缇。」
佛隆带着如呻吟般的语气回问:
「你……你是开玩笑的吧?」
「开玩笑?」
对此,精灵女孩一脸不解地歪着头重复了一次。
克缇——克缇卡儿蒂。阿巴。拉格兰洁丝,是佛隆的契约精灵。
「蓄水池储的水是有用处的,不能随便蒸发掉啦!」
佛隆如此表示.相较于客户一愣一愣的反应,他则是慌忙地不断加以劝说——要是保持沉默的话,这一柱身材娇小的精灵女孩真的会把蓄水池里面的水全部蒸干。
「再说……要是把池水全部蒸乾,里面的鱼都会死掉的,很可怜耶!而且还有环保方面的问题……」
「少胡扯了!人工的蓄水池里面怎么会养鱼?就算有,也跟环保问题一点关系都没有。」
克缇卡儿蒂说。
「那个……」
这时候,蒂尔玛站在一旁畏畏缩缩地插上了嘴:
「如果把湖水全部蒸发的话,这里应该会变得非常热吧?」
「也是啦,毕竟要把这么大量的水在短时间之内全部蒸发障。当然需要大量的热能;不过凭我克缇卡儿蒂。阿巴。拉格兰洁丝的实力,这点小事根本——」
「那……那我要找的戒指……可以毫发无伤地找回来吗?」
「…………」
「克缇?」
「姆~~…………」
那名红发精灵转头望向远方。
「这么做是有那么一点乱来啦。」
「只有一点而已吗?」
带着呻吟似的语气嘟哝了一声的佛隆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至于蒂尔玛则是以一副不安的眼神来回望着佛隆和这名红发精灵。
她的诉求是请佛隆帮忙找回掉到水池里的戒指。
这枚戒指似乎是因为她跟未婚夫在这里吵架,结果一时气愤地扔到了池子里。
然而经过事后反省,蒂尔玛向未婚夫道歉——两人也和好了。尽管未婚夫说要买一枚新的戒指给她,蒂尔玛却不希望事情以这种方式落幕,打算自己想办法把沉在蓄水池底的戒指找出来,却完全想不出办法,因而找上拓植事务所帮忙.
当时的拓植事务所只有佛隆跟负责行政工作的尤吉莉姊妹留守,因此佛隆便把留守公司的工作交给尤吉莉姊妹,先行陪同客户来到现场勘查。
「克缇可以帮忙潜下蓄水池底去找吗?」
身为精灵的克缇卡儿蒂虽然拥有人类外型,身体却远比人类来得顽强,生理机能在各领域也有很好的适应性.因此由她潜入池底会比人类来得方便许多。
但是——
「不要。」
应了一声后,克缇卡儿蒂旋即撇过头去。
「这——克缇……」
「我才不要潜水到这个看起来充满腥臭味的蓄水池里呢,」
说起来。这座蓄水池因为阳光充足,所以池子里的水藻应该繁殖得满茂盛的……整个池水呈现一片绿色;虽然站在岸边不会特别闻到什么气味,不过若是潜入水中的话,应该会觉得臭吧?
克缇卡儿蒂的想法佛隆其实也能理解。
然而……
「……克缇,这是工作嘛。」
「先不管我喜不喜欢——」
她指着那一片蓄水池说:
「这么混浊的池水,潜下去根本什么都看不见,要找戒指那么小的东西根本办不到!而且要是戒指被湖底的泥沙盖住就更没辄了——所以如果不把池水蒸乾而用筛子去筛……根本找不到嘛!」.
「唔……」
「再说一柱精灵不管拥有多么强大的力量,能做的事情本来就有限。」
克缇卡儿蒂说。
「果然……没办法吗?」
蒂尔玛的神情显得非常落寞。
姑且不论究竟能不能蒸乾湖水……总之只是为了一枚戒指,佛隆说什么也不能把蓄水池这种公共设施的池水抽乾。虽然蒂尔玛对精灵心怀期待,不过一如克缇卡儿蒂所言。精灵并非万能;就算是上级精灵,在没有其他精灵帮忙的情况下。能做的事其实还是有限。
然而……
「不,现在放弃还太早了。」
彷佛预测到克缇卡儿蒂会说这样的话一般,只听见一声引擎排气声传了过来。
「……啊。」
佛隆和蒂尔玛同时转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克缇卡儿蒂则是苦笑着说:
「刚好能派上用场的家伙来了。」
位于蓄水池周围的一环人行步道在出了湖畔后仍向外延伸,与车道相连,而在车道与人行步道的交界处,一辆四驱沙滩车正停在路旁。
那是佛隆等人非常熟悉的车子。
辛克拉碧斯——是拓植事务所的公务用车。
「嗨——佛隆!」
一名约和佛隆同年的青年推开驾驶座的车门,探出头来。
佐伯。蓝伯特。
蓄着一头长发、拥有冷冽的眼神……他全脸的五官线条都非常精致,可以说是个典型的型男——与佛隆相异的游刀有余氛围更加深了这份形象。他是佛隆学生时代的友人——尽管当时还有点恃才傲物的蛮横印象,不过这阵子则转为成熟沉稳的气质。
「蓝伯特,你怎么会跑来?」
「没有啦,我回到事务所后,所长就叫我过来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忙的上
「喔,这样啊。」
看来佛隆前脚才出事务所,所长拓植.尤芬丽后脚就回到了办公室,并在听取尤吉莉姊妹的说明之后判断有让蓝伯特过来一趟的必要性吧。
「真是的,工作也是有因材适性的差别的!」蓝伯特说。
「咦……?」
「这方面的工作应该交给我来。」
蓝伯特一边说着,一边敲了一下自己爱车上配备的单人乐团。
只见车身一瞬间传出了齿轮和发条的运转声,接着,一只黑色的箱子如开花般展开,伸出了好几架装置——等化器、复合式效果器、演奏资讯控制装置等等。还有——
「嘿——」
一管萨克斯风。
蓝伯待以流畅的动作接过那一管金黄色的乐器,摆出架势:既没有特别集中精神。也没做什么准备,旋即开始进行演奏。
一切犹如呼吸一般自然顺畅。
奏出的音乐是爵士乐。
音乐中有着管乐器特有的温润质感,织出的独特旋律同时深植听者的意识,并笼罩水池周边。
旋律起初以平缓柔和的形式出现,接着开始出现波动,进而转趋激烈,变得像是祭罗子般热闹的快节奏曲调。
(注:祭摊子,用于庆典时的日本音乐通称。)
「…………」
蒂尔玛茫然地望着蓝伯特。
这大概是她第一次近距离地观看神曲乐士演奏神曲吧?
不——说起来,就连习惯这种场面的佛隆也不禁看呆了。
蓝伯特的演奏能够给人一种安定感,而这种安定感会使听者觉得安心。
不论是高亢的旋律或是出入意表的转调。他的音乐都给人一种游刃有余的印象,让听者得以非常自在地欣赏他千变万化的曲式。
「——好棒……不论什么时候听起来都觉得很棒呢。」
「是没错。」
听到佛隆喃喃道出的感想,克缇卡儿蒂也姻一率地点头表示赞同:
「虽然这家伙演奏的神曲没有吸引到深深为他着迷的特定精灵,不过——能像这样浅浅地演奏,瞬间让为数众多的精灵感到满足,也是一种非常了不起的才能。」
没错——
范围狭窄而深刻;范围广阔却轻浅。
稳定而保持着一定的水准;若非精准强力地击中标的,便是大大地偏移目标……
佛隆和蓝伯特的神曲就某方面而言处于上述两种极端。
尽管佛隆这样的特质也受到其契约精灵克缇卡儿蒂的影响!因为她不准其他精灵过来分享佛隆演奏的神曲——但他的才能在方向性上原本就和蓝伯截然不同。
「你看——」
克缇卡儿蒂伸手指向蓄水池。
只见池水出现细碎而绵密的波纹和萃萃水声,接着——
「…………」
好几颗脑袋忽然从水面下探了出来。
这些是被神曲吸引而来的——精灵。
然而这些精灵长得跟克缇卡儿蒂全然不同——虽然精灵之间的个体差异原本就很大,不过根据精灵羽翼的数量和其栖息的领域不同,其外型上的差异更是大得让人不知道是不是同样该用「精灵」这个词汇统一称之。
浮出水面的是好几十柱下级精灵——通称「霍林」的族类。
这些身型浑圆的精灵和人类非常熟悉的——因为看到的机会最多——勃来非常相似,却和勃来不同;霍林的精灵眼睛较大.有着像猫咪一样的胡须,喜欢生活在淡水水域:有人说它们靠着嘴边的胡须感受水中的震动,但详细情况是否如此则不得而知。
「啵、啵啵。」「啵啵。」「啵。」「啵啵啵。」「啵。」
这些霍林口中发出像是吐泡泡一样的声音。
「什么事?」「什么事?」「找我们吗?」「吗?」「找我们吗?」「吗吗吗吗吗?」
「对,不好意思,我有事情想请你们帮忙。」
蓝伯待停下演奏的动作,蹲到岸边说..
「这位大姊弄丢了一只非常重要的戒指。」
他在说话的当下同时伸手指向蒂尔玛。
「戒指?」「很重要?」「戒指?」「大姊?」
「对对,戒指。大概是这种大小的指环,金属的。」
蓝伯持用拇指跟食指圈出戒指大概的大小。
「那枚戒指有可能沉入池底的泥巴里,或是被水草缠住了。住在陆地上的我们拿这种事情没辄,可以拜托你们帮忙找找吗?如果你们愿意帮忙的话,我可以再为你们演奏一次刚刚的神曲。」
「神曲耶~~」「耶~~」「我们找!」「找!」「找~~」「找戒指!」
这些霍林在丢下一串串的单字后,便在水面上留下一道道水波,并瞬间失去踪影。
看来它们应该是潜到湖里去找戒指了吧。
其实——克缇卡儿蒂说得没错,就在特殊环境下搜寻某件东西的任务来说,克缇卡儿蒂一个人……应该说是一柱精灵有其限制,也没什么效率。虽然她所拥有的力量是这些霍林的几十倍、几百倍……甚至在某些领域上可以达到几万倍之多,但有些事情——其实意外地在很多事情上,光靠力量都是无法办到的。
接着……
「是这个?」「这个?」「这个?」
十分钟后,成群的霍林哗啦啦地钻出了水面。
尽管它们亮出了许多怪东西——其中甚至还有破了洞的长靴——但这些从蓄水池底翻出来的破铜烂铁中,确实有一枚戒指,看起来应该就是蒂尔玛的遗失物。
「就是那个——,」
蒂尔玛赶紧跑了过去。
她从迅速地跃上陆地的一柱霍林身上接下了戒指。并从口袋里取出手帕,仔细地将之擦拭过后,戴到了自己的手上。
「谢谢你们……!」
她眼眶泛泪地低头道谢。
对于自己一时激动而扔掉戒指的行为,蒂尔玛想必感到非常懊悔吧。
「嗳,没什么啦,工作嘛。」
蓝伯特耸耸肩说,接着又开始操作起他的单人乐团,演奏神曲。
这次的神曲比起之前的演奏提高了音量,也延长了曲式。
一柱柱的霍林全都围了上来。
不对,不只霍林,还有不知道从哪里跑来的勃来、吉姆提尔、汉廉……全都忽然从天空中、地底下一涌而出……并以蓝伯特为中心排列呈现漩涡状,纷纷被吸引过去。
看着这副景象——令人不由得打从心底层露微笑,为之赞叹:同为神曲乐士的佛隆也觉得非常感动,虽说神曲乐士都是提供神曲作为报偿以使役精灵的一种职业,但能像蓝伯特这样一口气奏出足以吸引数十柱、数百柱精灵的神曲的人。在所有神曲乐士中真的屈指可数。
「蓝伯特真是厉害。」
「——是呀。」
克缇卡儿蒂说。
对她来说,佛隆的神曲当然是世界上最棒的;即使如此。她并不会因为佛隆的好而不明就里地否定其他神曲乐士所奏出的神曲。不知道是否因为是上级精灵的关系,抑或是因为活过了冗长的岁月。她对于佛隆以外的神曲乐士的评判总是冷静且公正得令人惊讶。
「……嗯?怎么了?」
蓝伯特在演奏完毕之后,转头望向佛隆等人问道。
「没有啦。我们在说你的神曲还是这么厉害呢。」
「嗯……?喔……嗳……也许吧。」
蓝伯符苦笑着说。
这样的对话总会出现在蓝伯特演奏结束的时候。
佛隆对于蓝伯符的演奏能有如此稳定的表现。且能够吸引这么多的精灵感到非常钦佩,然而蓝伯特本人却对这样的评价不以为然;当这样的评价出于佛隆口中时尤其如此。
「蓝伯特真是个沉稳又谦逊的人。」
蓝伯特一边应付身边的精灵,一边收起车上搭载的单人乐团,佛隆看着他,吐露出这样的感想。这是蓝伯特无法坦率地接受周围的人的赞美带给佛隆的印象。
然而……
「开什么玩笑呀?你呀——真是……迟钝得可恶呢。」
克缇卡儿蒂说。
「咦?咦?」
「算了啦……反正你这个人就是这样嘛。」
面对佛隆瞪大眼睛一愣一愣的反应,克缇卡儿蒂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蓝伯特一边驾驶着辛克拉碧斯,一边默默地露出了苦笑。
「…………真是的……」
「真是的?」「是的?」「真的是的?」
几柱勃来和霍林出现在他的车上,轻飘飘地飘浮着。
它们是从蓄水池那边跟出来的。尽管蓝伯特现在已经不再继续演奏神曲——但这几个小家伙似乎对他非常有好感。
这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不管在哪里总会有精灵包围着蓝伯特,然而都是些不和人们交换契约的下级精灵,因此他并不像佛隆一样,身边带着一个交换了精灵契约的伙伴。
「很厉害——呀。」
只见一抹红色轻盈地晃荡于辛克拉碧斯的前挡风玻璃前方。
佛隆的哈美仑行驶在辛克拉碧斯前方十多公尺处,蓝伯特看到的那一抹红色是坐在哈美仑后座的克缇卡儿蒂的头发。身为精灵的她不用戴安全帽,也不受这方面的法律约束,要戴不戴随她高兴。
克缇卡儿蒂。
她是即便献出自己的所有也希望能够获得佛隆的神曲的上级精灵。
「听你说我很厉害,叫我情何以堪呀。」
蓝伯特自嘲地说。
「佛隆?」「佛隆?」「隆隆?」「佛隆?」
精灵们不解地问。
「嗯……」
蓝伯特伸手搔了搔自己的脸颊,叹了一口气。
「刚刚那个红发的上级精灵身边不是有一个看起来不怎么样的神曲乐士吗?我在说他。他是我的同事,我的同窗,也是我的战友;而且——」
他眯起了眼睛笑着说:
「他是我有生以来……第一个遇到让我嫉妒得想要杀了对方的家伙。」
蓝伯特之前那般潇洒的气质此时忽然消失无踪——端整的脸庞更蒙上了一层深重的阴影。
若是有人看惯了平常的他,现在看到这副模样肯定会吓得瞠目结舌,全身僵硬吧。
此时的他丝毫不带平时的那份从容感。
反而带着羡慕的渴求眼神,彷佛一个孩子满怀殷切期盼,看着自己怎么要也要不到的东西。
「嫉妒?」「嫉妒?」「因为~~」「爱吗?」
「……你们理解的方向好像不太对吧?」
蓝伯特收起了那张严肃的脸庞,再次露出苦笑。
「不过……我跟那家伙也已经相处了好一段时间了呢。」
他越过前挡风玻璃,抬头望向清澈的天空。同时感慨地嘟哝了一句。
「——塔塔拉?塔塔拉.佛隆?」
讲师一边环顾着教室内,一边呼唤着学生的名字。
面对以严格出名的小迫.简特斯讲师,多数学生被唱名的时候都会马上紧张地大声回应,毕竟要是应答的声音太过散漫,百发百中的粉笔马上就会飞过来打中自己额头了。
然而此时却没有人回应。
「塔塔拉.佛隆——没有来吗?」
这里是托尔巴斯神曲学院的第七教室。
教室里聚集了五十名左右的学生,填满了一半的座位。
同时还有另一半的空间是空着的。
在学年开始时座无虚席的这堂课——随着落叶的季节到来,学生人数也如同枯叶凋零,突显出一股寂寥的氛围。
而在成群冀望成为神曲乐士的学生人数少掉整整一半的此时,佐伯.蓝伯特仍坐在教室里面。
「真稀奇。」
小迫老师不由得道出这样的感想。
这确实是很少有的事。
塔塔拉.佛隆这个学生的出席状况一向非常良好,就算身体多少有些微恙——比方说轻微的感冒之类的——仍会到校上课,是个非常认真的学生。就这点而言,他的评价倒是颇高的——当然只有在讲师之间。
「不就是对于自己的才能绝望而拒绝上学吗?」
「八成就是这样。这家伙干么不干脆看开点,自愿退学呢。」
坐在蓝伯待前面的两个女学生小声地窃窃私语。
「…………」
他面无表情地聆听着。
没错,塔塔拉.佛隆这个学生的上课态度虽然很好,成绩却不怎么样。
学科方面——像是神曲的历史和精灵学等这些坐在讲堂里学习的科目,也许有他勤勉的态度帮忙,成绩还不错;但若要提及作为神曲乐士真正本领的实习课程,他的成绩便可以说是惨不忍睹。
这座托尔巴斯神曲学院以「培育靠演奏神曲这种技艺为生的神曲乐士」作为办学宗旨,对于「实习成绩很差,但学科成绩很好」的学生,还有「学科成绩很差,但实习成绩很好」的学生,不论是校内的讲师或学生,都会比较喜欢后者。
毕竟不论知识如何充裕,无法演奏出神曲的人是没办法成为神曲乐士的;反过来说,若是能够奏出神曲,知识不见得是必要的——当然,若是只懂得演奏神曲,却没有精灵相关的历史知识和法律知识,终究还是无法通过国家考试,但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塔塔拉。佛隆呀。)
蓝伯特经常听到这个名字。
其实托尔巴斯神曲学院的学生不被当掉的机会本来就很小——相较于入学人数,毕业人数可是
少得可怜——至于能通过国家考试,真正成为神曲乐士的人则更少了。眼见同一天入学的同学年学生们在感受到自己才能的极限之后,每经过一个长假就会大量减少,因此大家都会开始寻求「自己可以继续留在这间托尔巴斯神曲学院。没有问题」的保证。
也就是说——大家都会在得到「自己比起某人来得强」这个印证之后觉得安心。
「我比他来得强」——在这种观念下,塔塔拉.佛隆这名学生便成了大家垫高自己自信心的「垫脚石」。
这名学生的存在让多数学生感到安心,好比此时蓝伯特面前的两个女生一样。大家常会没事就酸上佛隆两句。
因此,就算蓝伯特没有加入这种对话,却也很自然地会经常听到这类「差劲的学生」的名字。
只是……
(就某方面来说——你们也是被这个人给救了啊。)
蓝伯特看着坐在他前面、仍继续碎嘴地数落着佛隆的两个女生背影。暗自评判着。
尽管此时的蓝伯特尚未察觉佛隆是何等特别的存在。
其实被同学们当成「垫脚石」的学生不只佛隆一个,另外还有其他成绩不理想的学生们。以此为由自请退学的人也不在少数:只是因为佛隆是从孤儿院里出来的小孩,使得他被大家挂在嘴边的机会多了一点——也因此蓝伯特才会比较常听到他的名字。
蓝伯特根本不需要什么「垫脚石」来垫高自己的自信,他不论是学科成绩或实习成绩都是该学年的前五名。
因此,他对眼前这两名讥笑着佛隆的女孩并不觉得怎么生气。
反而觉得可怜。
谁都在鄙弃他人。
谁都被他人鄙弃。
说穿了,眼前发生的事不过就是如此。
(——无聊。)
蓝伯特心里只有这点程度的感想而已。
「——佐伯。」
这堂课结束之后,小迫老师唤了一声蓝伯特的名字。
「你今天是值日生吧?」
「对,好像是我。」
蓝伯特应了一声。
这座托尔巴斯神曲学院跟一般的国高中一样。也有值日生的制度,今天刚好轮到蓝伯特。不过托尔巴斯神曲学院的值日生说起来不过就是在「真的有什么杂事要帮忙处理的时候」才有事情要做,所以在被小迫老师问到这件事情之前,蓝伯特根本也忘记自己今天是值日生了。
「可不可以请你帮忙把今天的讲义拿去给塔塔拉?他住在学生宿舍,就请你回去的时候顺便去一趟,好吗?」
「是,没问题。」
蓝伯特很干脆地接受了小迫老师的请托。
他生于家境富裕的商人家里,因此不住学生宿舍,而是独自在外头租了一问公寓。学生宿舍虽然便宜。离学校也近,但在硬体设备方面则显得陈旧而不堪使用,所以托尔巴斯神曲学院也有准备一些用来租给家境比较宽裕的学生的出租公寓;而这些出租公寓因为隔音设计比较完备,所以利用的学生也多。
「啊……对了!」
小迫老师怱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事似地,伸手探进自己的公事包。取出一份装在资料夹里、约有十几张的纸叠。
「这个也顺便帮我拿给他吧!谢谢。」
「这是什么?我可以看吗?」
如此询问的蓝伯特只瞟了一眼就知道那是什么了。
是乐谱——而且是手写的乐谱.大概是那个叫做塔塔拉.佛隆的学生写的,看一眼就知道制作得非常工整。
乐谱基本上是以固定符号和一些固定形式写成的。即使是实习成绩不好的学生,只要学科成绩优秀,要写出工整的乐谱其实不是难事——至于好不好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这是塔塔拉上次交给我的作业。」
「喔?」
「有些地方我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评价,犹豫了一下,所以现在才还给他。」
蓝伯特觉得稀奇。
小迫老师评判乐谱的速度很快,几乎都是直觉式地马上给予正评或负评;虽然这样的判断方式看起来有点不合理。不过凭着丰富的经验,小迫老师给的评价基本上是不会有错的。
因此,小迫老师会觉得犹豫而不知道如何评价这份乐谱——绝对是非常少有的事。
「总之只要交还给塔塔拉就可以了吗?」
「对。」
小迫老师点了点头后.便朝着教职员办公室离开了.
今天的课就这样结束了。
蓝伯特毫不在意地看着乐谱,以单手抓起自己的包包,朝着走廊那头迈开脚步。
「…………」
回过神来——蓝伯特发觉自己竟然停驻于马路正中央。
起初他只觉得有点奇怪。
蓝伯特一边走在路上,一边无所事事地看起乐谱——由塔塔拉。佛隆所写的谱。
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塔塔拉。佛隆很仔细地雕琢着每一个音符,然而这份乐谱也不过就是这样而已,看上去是很平凡的乐谱——不,应该说写得不怎么好。
然而……
蓝伯特翻着乐谱。
翻了翻:翻了又翻。
当他看完整份乐谱之后,又从头再翻了一遍。
第一次只是轻轻地浏览过,大略地看了一次整份乐谱的结构.
第二次是仔仔细细地端详起整份乐谱的细部。
第三次则是毫无遗漏地连小迫老师标上的红字都仔细看过了。
「…………」
不知不觉中,蓝伯特竞无法自拔地注视起这份乐谱。
基本上,优秀的音乐家——不限于神曲乐士——只要看到乐谱就可以直接在脑中进行演奏,将乐谱上的记号和脑中的声音结合,转换成音乐。
说得夸张一点,他们可以「用眼睛听音乐」。
因此,就算因为什么意外事故或疾病而失去了听力,他们也一样可以作曲;大概就和当我们看
到「苹果」两个字时会觉得它是「红色」,看到「天空」两个字时会觉得它是「蓝色」一样吧。
而蓝伯特也可以「用眼睛听音乐」。
此时他的脑中正回荡着塔塔拉。佛隆所谱的曲子。
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地……
(如果是我的话会这么演奏……)
一般来说,就算是同样一首曲子,同一份乐谱,只要演奏者不同,便会奏出截然不同的音乐。
因此,当人们在欣赏音乐时,比起作曲家,更会着眼于演奏者的特色。
换句话说,只要有多少人演奏,同样一份乐谱就会有多少种不同的面貌。
于是看到这份乐谱时,蓝伯特理所当然地会以自己的演奏方式在脑中呈现它。
「…………这是——」
蓝伯特的成绩是学年顶尖的。因此在他的演奏之下,这份乐谱的潜在特质被发挥出来了……
「这是……怎么回事?」
蓝伯特嘟哝了一声。
行经此处的学生全都带着讶异的眼光,看着蓝伯符手持这份乐谱、呆站于路中央的模样。
蓝伯特敲了敲门。
轻轻地敲了三下。
门内随即传出有人活动的气息——接着只听见一声含糊的应门声:「来了。」
三十秒后,房门在蓝伯特面前打开。
「……你是——」
只见眼前站着一名印象看起来非常善良的少年。蓝伯特确认了这人确实是他的同学。他记得他的长相:但反过来说,也就只是觉得面熟而已,没有进一步的印象了。
「是佐伯同学?」
「怎么了?感冒啦?」
问话的同时,蓝伯特对于佛隆和自己明明并不特别亲昵,却记得自己名字的这一点感到微微惊讶。
「嗯,对呀……」
佛隆红着脸说:
「不过应该已经快好了。」
「这样啊……小迫老师要我帮你带讲义过来——还要我把这个东西一并还你。」
「喔,谢谢。」
带着羞涩腼腆笑容的佛隆接下了蓝伯特递出的纸叠。
该怎么说呢……佛隆给人的咸觉非常温吞憨厚,没有一点才气。
这样的他会被同学们当成垫高自己自信的「垫脚石」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毕竟佛隆若是被人愚弄。也只会苦笑着搔搔自己的脸颊。然后默默地离开吧。
「我的感冒虽然快好了,可是如果传染给你就不好了,所以——」
他一边说着,一边打算把门关上。
但是……当蓝伯特再度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竟然在冲动之下伸手挡下了佛隆关门的动作。
「咦……那个?」
佛隆显得有些困惑地歪起了头。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那份乐谱是你写的吗?」
蓝伯特像是要从他的脸上摸索出什么似地看着他。
佛隆对于对方忽然提出这样的质问厌到困惑地点了点头。
「嗯……是呀。」
「不是谁帮你写的吧?」
「没有,不过我有参考一些音乐理论的书籍就是了——」
「…………」
蓝伯特沉思了一会儿。
对方看起来不像在说谎,那么这份乐谱果真是佛隆自己写的了。
「怎、怎么了吗?小迫老师说了什么吗?」
「不,这倒是没有。」
「…………」
佛隆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睛。
他没有察觉到。
什么也没有——
「抱歉.我会问只是因为想知道而已,你别放在心上。」
蓝伯特说完。面带苦笑地收回了按在门上的手。
「真的?」
「嗯。那就这样,你快把感冒治好回学校上课吧。拜拜。」
蓝伯特轻轻地挥了挥手,转过身迈步离开。
若要用一句话形容蓝伯特的话——就是「很能干」。
他在任何方面的学习跟应用能力都非常惊人。
基本上无论面对什么事,他都只需要花别人一半的时间便可以学会。这样的他虽然不特别讨厌为了某件事而努力,但因为能力出众,蓝伯特从来不觉得有什么事情让他感到棘手过。
再加上家里经商,使他在充裕的经济环境下长大,在金钱方面也不曾有过什么困难——这对蓝伯特的各方发展非常有利,想学什么都可以在最好的教育环境下学习。
因此,他常被人说是「得天独厚」。
然而……
由于一直以来都生长在这样的环境中,他并不晓得自己所拥有的究竟比别人多了多少;他无法在这方面拥有过于实际的体认.
这就好像鱼儿不会觉得「自己游泳很厉害」,鸟儿不会觉得「自己很会飞」等等。
同样的,蓝伯特也不觉得自己是个「天赋异禀」的人。
他以非常清醒的眼光看着自己的人生。
真无聊。
没有足以让他产生热情的事物。
他的人生中不带多少感动,因为没有足以孕育感动的困苦环境。
人必须经历辛苦和疼痛,才能使成功的喜悦以无可取代的方式刻画在记忆中。
比方说一直以来都爬不上去的人在苦练之后终于攀上了杆顶。
比方说一道令人困扰不已的数学习题在苦思之后找到了解题的方法。
这些成功虽然琐碎,却能使人获得非常深切的感动;人们就是为了获得这样的感动而拚命努力地耐过艰难和困苦。
然而蓝伯特无法享受这样的感动。
就连大家都说机会渺茫的神曲乐士之路,他在入学半年之后也约略看到了成功的机会——他大概可以掌握到自己只要再下多少功夫,累积多少本事,就真的可以当上一名神曲乐士——以目前的情况来说,发展都跟他所预期的差不多:至少对蓝伯特来说并不需要努力不懈地为了无法确切掌握的未来奋战。
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该怎么做.
接下来只要乖乖地重复着自己该做的事情就可以了。
——不过是这点程度的付出就可以换得的结果嘛……他的心里确实出现了这样的傲慢。
然而这种傲慢并没有表现在和任何人接触的时候,反而像是一种漠然的绝望,笼罩在他的学院生活中。
但是……
「…………那是——」
在走回自己的出租公寓的路上,蓝伯特一个人自言自语了起来。
首度看到佛隆的乐谱时,他先是感受到一种不协调感。
接着则是——
「……那是怎么回事?」
一种难丛百喻的焦躁在蓝伯特的心里逐渐蔓延开来。
即使到了现在。这种感受仍持续在他心里翻搅着,迟迟没有消失。焦躁感一边搅动,一边沉入了他的内心深处。
当他看到佛隆写的乐谱而在脑中勾勒出的音乐仍鲜明地浮现在脑中。
曲子里充满了不安定的要素。
那是一首不完美的曲子。
那首曲子太过依赖演奏者的实力,总会让流畅的旋律忽然转往令人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一旦演奏者在演奏技巧方面的应用能力过低,是不可能好好奏完这首曲子的。
这首曲子非常挑剔演奏者,谱面所能容许的变化性非常小。
就这个层面来说,这明显是一首失败的乐曲——若是无法完美读出谱面之下潜藏的可能性,这首曲子便难以完整的形式呈现,只能在部分小节展现其特殊性。
恐怕就连佛隆自己也没有理解到这首曲子里蕴藏的可能性。
而这部分即使是小迫老师也不知该如何判断。
这该视为是佛隆拥有的神曲乐士天赋所带来的产物吗?
或者只是纯粹在偶然之下诞生的作口叩呢?
「…………啊。」
不行。
蓝伯特此时已经起了浑身的鸡皮疙瘩。
——若是能将蕴藏于这首乐曲中的潜在力量全部释放出来,究竟会成就出什么样的曲子呢?
蓝伯特已经可以清楚地想像出这首曲子完美呈现时的全貌了。
正因为是蓝伯特,所以能够看见。
那肯定会是一首曲式鲜明且慷慨激昂——却又蕴含着某种优雅的曲子。
蓝伯特此时能够「看见」。佛隆这个平时总是表现出一副畏首畏尾的模样,性格看起来颇为懦弱的少年,竟然能够写出这么一首曲子——一首谁也无法想像、旋律壮阔得足以撼动夜空的曲子;在缜密而小心翼翼的编曲中,伴随着由大胆巧思交织出的螺旋音律。
是理论?抑或是努力使然?
蓝伯特看见的那些音符几乎完全抛去了这类要素,连结出奇迹般的旋律。
他想看……不,他想亲耳听听这首曲子完美呈现,想知道由那个叫做佛隆的少年亲手演绎这首曲子的每一处细节而呈现出来的音乐究竟是什么模样,想用所有的感官感受这首曲子里所蕴含的内容——无关乎琐碎的技巧,而是透过压倒性的厌性做最真切的呈现。
还有——
「…………」
与此同时,蓝伯特心里涌出一股强烈的情绪。
那是——
「我……」
——蓝伯特无法写出这样的曲子。
不论多么认真研究,他终究无法写出这样的曲子。
他不知道。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他无法说出这首曲子究竟怎么好,怎么优秀——解释得具体一点,要是佛隆写出的曲子可以经由理论谱出,那么蓝伯特肯定也办得到。
(换句话说……我的天才不过是虚有其表,是假象。》
蓝伯特初次体认到这样的事实。
他的优秀并非在于艺术上的感性,而是分析之后再构筑的能力。
他针对其他神曲的优异之处做出分析,并在自己的脑中重新建构,如此一来便得以模拟出他人的感性,同时加以重现。由于蓝伯特的分析精确度很高,就算缺少艺术上的才能,仍能创造出类似的成果。
这是理论也是技术……是理性的产物。
也就是说,这是任谁在经过一定程度的努力后都学得会的事;尽管这当然是只限于能够做出这种努力的人——不过就理论而言,这种人大概也有数以万计吧。
所谓技巧就是这样的东西。在体系化、理论化之后,将天赋这种恩惠分享给其他人。
然而……
(我没有作为一个艺术家的才能……)
蓝伯特并未拥有这样的东西。
他的身上没有这种感性的火花,没有这种难以压抑的、宛如本能般泉涌的艺术天分;他所拥有的是冷静的理性,因此可以清楚地理解到这点——藉由他对自己客观的分析——并且着实感受到一种宛如陷入绝望般的感受。
(然而……那家伙不一样。)
他无法分析出佛隆所写的谱中蕴含的一切要素。
无法将佛隆的感性解构之后再重新建构。
基本上,蓝伯特对于多数事物都能轻易地拆解出其中的奥妙,此时的他却从佛隆的乐谱中初次感受到「深不见底」的这种感受。
若有人要求他仿照佛隆做出相同的事物,蓝伯特可以很轻易地想像自己束手无策的模样。
佛隆那般超群的感性,蓝伯特既无法分析,亦无法理解。
那是一种压倒性的魅力,迫使接触到那份乐谱的人为之倾心。
佛隆的乐谱里确实拥有这样的东西。
那是蓝伯特的小聪明无法——甚至可以说是「绝对不可能」——创造的某种锐利而奔放的内涵。
理性和本能;技术与才份;模仿和真品——
蓝伯特和佛隆。
「这是……」
此时蓝伯特心里的这种情感好比某种焦虑厌——一种坐立难安、让他想要大吼一声、猛力地冲出去的咸受。
(这种感觉到底是怎么回事——)
回过神来,蓝伯特才发现自己呆站在原地,前额冒着冷汗。
他试着在脑中找寻用以形容自己这种状态的词汇。
试着解析此时将自己束缚的情绪究竟是什么……
接普——
「哈哈……哈哈……」
他微微扬起了嘴角,让周围和他擦肩而过的学生——这里是学校上下学的必经道路,因此路上的行人几乎都是托尔巴斯神曲学院的学生——露出惊讶的表情看着他。
但蓝伯特丝毫不顾这些学生们的反应,自顾自地笑了。
那浅浅的笑容不一会儿便转化成发自内心的愉悦笑声。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回事——是这么回事啊!」
他一边笑,一边确认——
这是一种叫做「嫉妒」的情绪!
他的心里某处怎样也无法容许那个叫做塔塔拉。佛隆的神曲乐士存在:他想和这个人正面对决,谱出一首得以远远将他比下去的曲子。
然而他也明白,自己根本赢不了佛隆。
蓝伯特过去曾经看过不少较自己来得优秀的神曲乐士。比方说小迫老师,还有他的学姊——拓植.尤芬丽也是。
不过这些人都是他的前辈,不管是身处的环境,或是身上累积的经验……种种条件都和蓝伯特天差地远——换句话说。蓝伯特总觉得若是拥有同样的条件,自己有自信不会输给这些前辈。为此他也大概可以想像自己需要付出多少程度的努力以提升自身水平。
但佛隆并没有这种环境和经验上的优势。
他所拥有的才能对蓝伯特而言可说是深不见底——然而他所拥有的各种条件则远远不如蓝伯特。
若要培育一个人对于音乐方面的感性,基本上只有尽可能地多读乐谱,多听音乐,然后反覆演奏以充实自己的实力基础……但佛隆并没有这种环境——就算有,也不会比蓝伯特来得更为充裕——条件可以说是远远不如蓝伯特。
可是在先天和后天环境都非常匮乏的佛隆竟然能写出这样的乐谱,他写出来了。
但他并没有察觉到——自己是个天才。
所谓天才无时无刻不散发出才气,如呼吸般自然——那是一种本能,不吝啬、不夸耀而释放出才能的本能;至少在佛隆身上是如此。
虽然现在他因为演奏的技巧和其他种种原因而被同学们当成垫高自己自信的「垫脚石」……
不过若是他在这方面的技巧尚未追赶上自己的潜能……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蓝伯特忽然觉得一阵毛骨悚然。
他初次感受到自己的极限,同时也见识到了一个人的才能竟然可以高到让他没有把握能否将对方比下去——话说回来,对方所拥有的才分在方向性上明显地跟他不太一样。
而清楚察觉到佛隆才能的人也只有蓝伯特而已。
「托尔巴斯神曲学院……」
蓝伯特低声念着:
「我真的是来对地方了。」
他一边走在回家的路上,一边想着明天开始要积极地跟佛隆打招呼。
(那家伙——是我的!)
他要在其他学生跟讲师们察觉佛隆的才能之前,先一步——比任何人都早上一步地占据最亲近佛隆的那个位置。
一旦跟佛隆这个人做朋友,肯定会让自己因为太过聪明而觉得无聊的生活多出许多焦虑、愤怒,和绝望等等刺激——而且多得惊人——这些刺激同时也会为他带来兴奋和希望。
他才不是什么「垫脚石」,而是劲敌。
「塔塔拉……佛隆。」
蓝伯特像是呼唤恋人名字一般地细声呢喃着。
这一刻起……
他和佛隆之间微妙的关系正式展开。
蓝伯特将辛克拉碧斯停入公司后面的停车场。接着回到办公室。
此时佛隆已经先一步回到办公室,振笔书写着报告书了;克缇卡儿蒂也一如往常地在他身后的沙发上翻阅着漫画杂志。
拓植所长大概是为了其他委托而离开公司,不见人影,并取而代之地在墙上的计划表上写着:
『下午六点赴卡格特工业——今天我会直接从那里回家。』
「你回来啦?」「欢迎回来。」
身为双胞胎的尤吉莉姊妹面带微笑地对着蓝伯特打招呼,而他同样回以微笑,同时坐回自己的位子。
此时……
「啊,蓝伯特——」
佛隆唤了对方一声:
「刚刚真的谢谢你。」
「恩?」
「当时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一点办法也没有:要是你没有赶过来的话,我搞不好就要赔掉这个客户对公司的信赖了。」
「干么啊?」
蓝伯特坐到佛隆旁边的位子上,脸上露出了苦笑。
「我们都是公司的同事,这些事情没有必要一一道谢啦。」
「说是这么说……」
「再说——」
蓝伯特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搂住佛隆的肩膀:
「我们——不是挚友吗?」
「姆——?」
克缇卡儿蒂此时忽然从漫画书中抬起头来。
瞥了这个红发精灵一眼后,蓝伯特接着说:
「话说——」
此时的他更是语带嘲弄地拉高了音量。
「对你来说。我比克缇卡儿蒂更有用吧?」
「咦——啊.这个……」
克缇卡儿蒂气愤地猛然起身,随手扔掉了漫画杂志。
「也、也不是这么说……」
「对嘛,只要有我在的话,你搞不好就不需要克缇卡儿蒂了吧?」
蓝伯特带着戏谵的笑容表示。
同时对着一旁的克缇卡儿蒂投以一个胜利的眼神。
这个上级精灵明明已经老到让人不敢问她实际年龄了,某方面的性格却莫名其妙地像个小鬼;
一被蓝伯特这么说,她马上就受到挑拨。
「佐伯。蓝伯特——你这个家伙!」
「克——克缇!你等等——也拜托蓝伯特不要这样——」
佛隆即刻扬起了一阵悲鸣。
克缇卡儿蒂则朝着蓝伯特扑上去。
然而——
「说说而已嘛!」
蓝伯待一个闪身,躲过了红发上级精灵缠绕着精灵雷的拳头,并从佛隆身边走开。眼见不妙的克缇卡儿蒂赶紧张开精灵羽翼,试图拉回自己猛力冲刺的身子,却来不及煞车——就这样狠狠撞在来不及逃跑的佛隆身上。这一对交换了精灵契约的乐士和精灵扭成一团,带着华丽的撞击声,连人带椅地向后翻了一圈……
「呜哇——」
「哎呀呀……」
普利妮希卡和贝尔莎妮朵一个猛捣住自己的眼睛,一个赶紧用双手抱头;只见她们的头上扬起了成堆的文件纸,如落叶般飘落。
不过——
「呜呜呜呜呜呜~~~~」
「好痛……好痛……」
克缇卡儿蒂口里发出不满的低鸣,佛隆则是痛得哀号连连。
距离两人半步的蓝伯特面带苦笑地低头看着他们。
「我说小不点你呀……从神曲学院时期到现在真的是一点进步也没有耶。」
「谁……谁准你叫我小不点的!」
克缇卡儿蒂气得一张脸红咚咚的。
「蓝伯特~」
这声呼唤仿佛深切的恳求一般——佛隆要蓝伯特行行好,别再逗克缇卡儿蒂了。
自从到拓植事务所任职之后。蓝伯特几乎没有再做出挑弄克缇卡儿蒂的行为;但这种情况在学生时代可是天天上演——而且佛隆同样也是怎么都无法制止,最后还会被卷进去。
「嗯——」
蓝伯特耸了耸肩,笑了。
「接下来也要请你多多指教罗。有你在。我才有办法过想过的生活,才能感到快乐呢上
「咦——啊,嗯。」
佛隆有些困惑地握住蓝伯特伸出来拉他的手。
对于蓝伯待说的话,他当然无法理解。
不过这样也好。
或者应该说这样很好。
就是因为维持着这样的关系,佛隆对蓝伯特来说才会是无可替代的朋友、无可替代的同事,也是他终有一天必须击倒的对手——佛隆是教会他什么叫做屈辱、敬畏、谦逊、嫉妒。还有羡慕……
种种过去他始终欠缺的情厌和心态的大恩人。
然而——
「佛隆,你不准握他的手!不准看他——可恶!佛隆!你不准笑!你们果然——你果然是那个圈子的人吗!可恶!蓝伯特!你倒是说句话呀,今后除了那个金发妞之外!连你也不准靠近佛隆,你要是出现在佛隆身边三十公分以内——不对!五十公分以内!你看着!我绝对把你烧成黑炭——喂,蓝伯特!你听到了没有——还有那边那两个!贝尔莎妮朵!普利妮希卡!你们也不准笑!」
不知道克缇卡儿蒂到底有没有察觉到蓝伯特这样的想法,总之她激愤的咆哮正摇搋着今天傍晚的拓植事务所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