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芬丽眉头紧皱,叹着气。
时值早晨,拓植神曲乐士派遣事务所内除了尤芬丽的哥哥之外,所有的公司成员都到齐了——尤芬丽、佛隆、蓝伯特、贝尔莎妮朵、普利妮希卡……若是加上旗下神曲乐士的契约精灵,就连克缇卡儿蒂、蜜婕德莉特、雅帝欧也都同时在场。
这几天,由于克缇卡儿蒂失踪的关系,佛隆完全没有办法处理被安排的工作,使得拓植神曲乐士派遣事务所的业绩不怎么好看。现在就连平常不怎么出现的蜜婕德莉特跟雅帝欧都到了,这间事务所应该算是全员到齐了吧。
尤芬丽昨天中午接到佛隆的电话,被告知克缇卡儿蒂已经回来的事。为了避免克缇卡儿蒂出现失去神曲的戒断症状,佛隆希望能在上午开始上班前的半小时跟公司商借隔音室使用。这也代表着一个礼拜下来完全处在休息状态的佛隆跟克缇卡儿蒂,总算要回归公司营运的常轨了。
一般来说,这时候尤芬丽都会对大家说:『好了!那我们接下来就跟往常一样,好好加油吧!』藉此激励士气。然而这时候什么都没说,是因为——
「怎么了啦,喂?」
雅帝欧嘻皮笑脸地对着自己的契约乐士唤了一声。他当然不会不知道尤芬丽到底为何叹气,这是明知故问。
这位格斗痴型男精灵非常喜欢揶揄自己的契约乐士,总是说这是他对契约乐士表达敬爱的方式。
「还问怎么了?」
尤芬丽以一副有气无力的语气说:
「我才想说克缇卡儿蒂回来,佛隆的工作也终于可以回归正轨了。结果……」
尤芬丽伸手指向办公室角落、一张摆在窗前的沙发。公司里的员工结束朝会之后,竟然全都跑到坐在那张沙发上的某个幼童身边。
这个幼童不用说,就是克缇卡儿蒂带回来的精灵——夫拉梅尔。
「这样绑很可爱吧?」
普利妮希卡为夫拉梅尔红色的头发绑上黑色的缎带,和克缇卡儿蒂一样。夫拉梅尔似乎因此而觉得痒,但并没有对此显露出反感,仍旧乖乖地坐在沙发上。
「喔喔!」
克缇卡儿蒂看了,惊呼一声。
普利妮希卡原本就有绘画天分,对衣着打扮的品味也非常出众。事实上,这间拓植神曲乐士派遣事务所的制服设计正是出自普利妮希卡之手。
「真的看起来比较可爱了耶!」
「夫拉梅尔虽然发量不够,绑起来有点像男孩子……不过这样看起来真的很可爱。跟佛隆学长站在一起,就好像搭配好的一样。」
「…………姆?」
闻言,克缇卡儿蒂蹙起眉头,眨了眨眼睛,接着望向普利妮希卡,对她唤了一声:
「尤吉莉的妹妹——」
「嗯?」
「你说——夫拉梅尔看起来『像个男孩子』……是什么意思?」
「咦?什么什么意思?」
普和妮希卡一脸疑惑地眨了眨眼睛。
此时的夫拉梅尔虽然不知道她们正在谈论自己,却也歪着头看着克缇卡儿蒂和普利妮希卡。这般纯真无垢的表情,搭配一对又圆又大的眼眸,以及稚嫩圆润而泛着樱花色泽的脸颊,可爱的模样直叫人为之屏息,心跳不已。
克缇卡儿蒂将手放在夫拉梅尔的头上,接着说:
「夫拉梅尔可是男生喔!」
「…………」
这句话像是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外国语文,让所有人同时陷入沉默。
一阵异常的死寂之中,不晓得是谁的笔忽然掉到地上,「喀啷」地发出声音。
接着……
「——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
普利妮希卡还来不及反应,蓝伯特、贝尔莎妮朵、两个蜜婕德莉特,还有佛隆全都扬起了一声惊叫。除此之外,就连待在远处旁观这一幕的尤芬丽和雅帝欧也忍不住对望了一眼。
克缇卡儿蒂环顾事务所的所有成员,有些愤慨地说:
「难道都没有人察觉到吗!」
「谁会察觉到呀!」
佛隆忍不住呻吟了一声。
当事人——夫拉梅尔则似乎完全不知道大家为何感到惊讶,瞪大了眼睛,眨呀眨的。
「哎呀,不满十岁的小孩看不出性别是常有的事啦……」蓝伯特说。
身材高姚的他弯下腰,直视夫拉梅尔的脸庞。这一柱幼小的精灵五官纤细端整,头发偏长,怎么看都像个女孩。
再加上克缇卡儿蒂帮他准备的衣服不但以红色为基调,一条七分膨裤又好像裙子一样,完全就是十足的女孩打扮。
「蓝伯特,我先说好——」
克缇卡儿蒂半眯着眼睛,瞪着蓝伯特说:
「你要是敢对夫拉梅尔出手,我可饶不了你!」
克缇卡儿蒂似乎从几年前开始就一直认为蓝伯特男女通吃。基于有趣,蓝伯特也从没有否定她这样的想法,甚至刻意捉弄她,让事情变得越来越棘手。
比方说……
「我知道啦。」
蓝伯特摆出一副理应如此的表情点点头,同时举起右手,将左手贴到胸膛上,有如宣誓般地接着说:
「我只会对佛隆出手啦。」
「你这家伙——」
「开玩笑的!你的反应真的很有趣耶~~」
蓝伯特笑着说。
一旁的尤芬丽看着他们之间的互动,忽然又叹了一口气。
「怎么啦?你觉得自己没有参与,很寂寞吗?」
雅帝欧露出戏谵式的笑容,出声询问。
对此,尤芬丽抬起头,发出像是野兽咆哮前的嘶鸣声,瞪着他说:
「我揍你喔!」
「好嘛,换个说法——『之前这间事务所的话题都是以我为中心在转的!现在竟然跑到那个小鬼头上!不可原谅~~』……这样好吧?」
「你是想让我用精灵文字烙铁烧你吗——不对啦!我们公司可不是托儿所!把那孩子带来公司只会造成麻烦而已~~」
附带一提,尤芬丽是在公司休假的时候接到克缇卡儿蒂回来的消息,因此现在还没办法帮他们安排新工作,佛隆的行程表也是空白的。然而,这不代表他们可以放假。尤芬丽原本打算从蓝伯特跟贝尔莎妮朵的工作中,挑选出佛隆跟克缇卡儿蒂可以解决的案子,交给他们去做。
但是,这么一来,蓝伯特跟贝尔莎妮朵的时间便空了下来,出门前有时间可以花在夫拉梅尔身上。
听蓝伯特说,昨天贝尔莎妮朵被吓得差点失去理智,不过今天似乎是冷静下来了,与克缇卡儿蒂之间的互动就跟平常一样。原本就喜欢小孩子跟小动物的普利妮希卡,现在也在帮夫拉梅尔绑头发,并用手轻戳他樱花色的脸颊,对他真是疼爱有加。
嗯,夫拉梅尔得到公司员工的疼爱也不是坏事,问题是他怎么看都只是个孩子,待在工作环境里面只会造成阻碍。
由于他是精灵,不可能跟一般人类小孩一样寄放到托儿所,但也不能因此而把他带去客户委托处理问题的现场——如果带去了,想必许多客户会对此蹙眉感到不满吧。
「嗯,不过呀……」雅帝欧歪着头说:「我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怪怪的?」
「夫拉梅尔啊……」雅帝欧用下颚指向坐在沙发上的小男孩。「我总觉得他跟一般精灵不太一样。」
「是吗?」
「……你看看蜜婕德莉特。」
「……啊。」
尤芬丽眨了眨眼睛说:
「因为他的性格太稳定了?」
「对。」
一般来说,精灵在出生之后的数年——甚至数十年内,其个性,甚至人格都会处在不安定的状态,比方说蜜婕德莉特说话时的语气跟表情就是一个明显的案例。处在这种状态的下的精灵总是一下愤慨、一下哭泣,情绪反应常常让旁人难以理解。
以人类来说,在身体和精神发展到完全成熟前,总会经历许多不同的阶段。但精灵基本上是先有精神意识,以其精神意识创造出肉体,成为肉体的主人。这样的变化主要都是出现在精神意志上,因此这些变化造成的不安定,也会反应在他们的言行举止上。
然而,夫拉梅尔没有这种现象。
他很乖,很安静,只是有些呆呆的。
「不过话说回来,我是有听说精灵在刚出生的时候因为意识根本还未成形,所以也没什么好不安定的。」
「有这种事吗?」
「我也只是听说,没有亲眼见到就是了。」
以人类的情况来说,辨识能力、知觉等等感官会随着肉体一同成长。不过精灵物质化的时候,这些肉体上的感官则都已经成形,尚未发育完全的精神意志却无法统合从这些感觉器官中流入的大量情报,这也被归类为他们在行为表现上不稳定的一个可能原因。
然而,雅帝欧指的是——某些精灵在出生之后马上就被其他精灵带走,不会有过多的环境资讯流入他们的眼中、耳中。于是在缺乏刺激的情况下,他们的行为表现可能会变得呆板。
「所以这孩子就是这样吗?毕竟是克缇卡儿蒂把他带回来了……」
「嗯,是吧。」
说起来,眼下的情况其实依然不太正常。
首先,一般精灵出生的时候,邻近的精灵都会察觉到,并且聚集过来,在一定的时间之内共同扶养这柱精灵。
然而,克缇卡儿蒂似乎打算独自把夫拉梅尔带在身边——不,其实「克缇卡儿蒂忽然消失,一去就是一个礼拜」的这件事本身就不正常。
如果夫拉梅尔出生在距离托尔巴斯市来回需要整整三天的地方,便不是一般精灵有能力发现其他精灵出生的距离。克缇卡儿蒂到底是怎么在这么遥远的距离之下察觉夫拉梅尔出生的呢……这点也是个谜。
「所以才会……嗯……」
「怎么了啦?这样的表现一点都不像你。」
「嗯~~……」
只见雅帝欧双手叉在胸前,歪着头思索着,确实是他平常鲜少出现的模样。事实上,就连他自己也无法确切说明「夫拉梅尔带来的不协调感」到底是怎么回事。
「嗯,也许是我多心了吧。」
他最后做出这样的结论。
接着……
「——那个,所长。」
佛隆忽然把头提起来,对着尤芬丽问:
「我可以用隔音室吗?」
「啊、喔,好啦好啦。」
尤芬丽点头回应。
克缇卡儿蒂离开了佛隆许久,为了防止她出现戒断症状,得先为她演奏神曲,然后再出门处理客户的委托。佛隆今天的行程是这样安排的。
「好了,你们两个也该出门了吧?」
「是。」
「我们这就出发!」
在尤芬丽的催促之下,蓝伯特跟贝尔莎妮朵点了点头,随即从办公室后门离开。
确认了自己的行程表之后,尤芬丽也从椅子上站起来,对佛隆说:「那你下午就去处理那件别墅的委托……这件事就麻烦你罗。」
「是。」佛隆点点头。
「那么,我也要准备出门,剩下的交给你们了。」
说完,从置物柜中取出爱用的单人乐团的尤芬丽带着雅帝欧,跟在蓝伯特和贝尔莎妮朵之后,也从后门离开了办公室。
●
鲁谢赛理斯市警察署的办公室大楼——
一楼楼层尽头的餐厅内,精灵课刑警夏德亚尼·伊兹·艾罗过了中午才开始吃午餐。
他的姓氏和名字之间夹了一个精灵才有的柱名,从这样的特征就可以知道他是精灵。
然而,做为一名精灵,他的形象跟一般人熟知的精灵有些差距。
他穿着一身黑衣、打着领带,脸上还戴着墨镜……要是打扮再夸张一点,别说是刑警,甚至有人会觉得他根本就是个犯罪集团的成员。
他的长相其实不是非常严肃,整体看来却给人一种坏人的印象。因此,若是不认识的小孩晚上一个人走在外面而碰到他,搞不好会吓得哭出来吧。
到了近代,精灵参与人类社会的情况已经不是什么稀奇的事。然而,说到拥有人类外型的精灵,大家联想到的都是俊男美女,甚至就连打扮都跟人类有些不一样——这是一般人对于精灵的认识。不过夏德亚尼的形象完全打破了这种印象。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精灵生活在人类社会之中,或多或少都会受到人类社会的影响。所谓近墨者黑,精灵课的刑警必须和加入犯罪集团的精灵周旋,就算身为警察,与这样的家伙接触多了,多少都会变得「面目可憎」。毕竟对手可不是什么愿意接受绅士协定、堂堂正正决斗的人,若是吓唬对方就能了事,当然是再好不过了,因此,担任警察工作的人都会让自己的表情多一分威吓性。不只夏德亚尼如此,其他精灵及人类也是一样。
就这方面而言——
「——嗨,夏德亚尼。」
会主动找他搭讪的人并不常见。
「…………」
他透过太阳眼镜抬起视线,望向声音的主人。对方是一位身材矮小的中年男子,也是署里的同事。
这人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放了一盘咖哩。
他的头发稀疏,因此刻意梳成三七分的整齐旁分发型,细长的眼睛上挂着一副粗质眼镜。他的身上穿着跟夏德亚尼一样的西装,颜色却是非常不起眼的灰色,显得非常没有存在感。
男人一张看来非常神经质的细长脸形似乎不善于搏斗。比起刑警,更像是署里的行政人员。
「我可以坐这里吗?」他举起一只手,指着夏德亚尼的桌子问。
「请啊。」
夏德亚尼把托盘稍微往自己这边拉过来了一点,让对面座位的桌面可以有足够的面积摆放托盘。
「怎么了,仓木?」
同时,他吃饭的手停了下来,对着这位署里的同事问。
仓木·巴席伯尔刑警——说是夏德亚尼的同事,不过他其实不是精灵课的人,而是刑事二课的刑警。
刑事二课多半处理诈欺、恐吓、窃盗,以及绑架等等非直接关系到暴力行为的案件,这种案件通常需要深入调查。如果夏德亚尼没有记错,巴席伯尔负责的应该是最近频传的儿童绑架案。
另外,巴席伯尔跟夏德亚尼虽然不是特别合不来,但也没什么交情。这边明明有很多餐桌,他今天却特地跑过来跟夏德亚尼同桌吃饭,一定有什么原因。
「没有啦,最近我们可能需要你们部门的帮忙,过来跟你打个招呼。」
「最近?怎么啦?难不成那起儿童绑架案跟精灵有关?」
「有可能……而且嫌犯跟被害人可能都跟精灵有关。这件事情非常棘手,我们需要人员帮忙,不过我们部门有枪战经验,或是其他战斗经验的人实在不多。」
「……啊?」
听到夏德亚尼的疑问声,巴席伯尔蹙起眉头说:「虽然消息没有公开,不过这起事件的犯人不只绑架人类小孩,连精灵也抓。」
「…………喔?」
夏德亚尼挺出身躯,应了一声。
他所属的精灵课就案件类型方面并没有明确的定义。在托尔巴斯都内,设有精灵课的警局不多——换句话说,没有精灵课的市警局若是发生跟精灵有关的事件,都会交由其他部门处理。不过反过来说,设有精灵课的市警局,一旦听到跟精灵有关的案件,精灵课便会跨部门地插手办案。总之,只要跟「精灵」有关,他们无论什么类型的案子都办。
「弗马奴比克精灵不说,就连利坎特拉精灵好像也是绑匪的目标。其中有些绑匪专绑利坎特拉精灵,背后甚至还有人不惜花大钱指名绑架这类精灵呢。」
「哎呀,这事我早就知道了。」
夏德亚尼叹了一口气说:
「我原本就在想说怎么会忽然冒出来这么多绑架事件,觉得一定事有蹊跷,结果真的跟精灵有关系。」
「就是呀……」巴席伯尔面色凝重地用汤匙拌着咖哩。「结果这一连串的绑架案不是个别独立的个人行为,而是有组织的犯罪事件。」
「而且还扯上了人口贩卖吗?」
「我们课长是这么想的。」
巴席伯尔点点头说:
「不过你也知道,说到我们两个部门的课长之间的关系嘛……」
「是啊。」
精灵课的课长跟刑事二课的课长间存有嫌隙,这件事在鲁谢赛理斯市的警察署中无人不晓。
刑事二课的课长公子因为沉迷于由精灵与神曲乐士组成的偶像团体——名字好像是「奇☆嘉」之类的、很短的名字——结果高中留级之后退学,现在也游手好闲,没有工作。
这件事让刑事二课的课长非常讨厌精灵——市警署内的人是这么说的,不过没人真的去确认过。
「嗯,不过如果发生了什么状况,我还是希望有人可以及时出面帮忙啦……所以才会过来找你。」
「原来如此。」
夏德亚尼忍不住露出苦笑。
他参与人类社会也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了,到现在却还是搞不懂亲子之间的关系到底是怎么回事。因此,对于「刑事二课的课长为什么讨厌精灵」这点,他不但一直无法理解,甚至还觉得滑稽。
「也真是难为你了。我知道了,我会跟马纳伽他们说的。」
「拜托你罗。」
说完,巴席伯尔似乎终于放下了肩膀上的重担,这才提起汤匙,开始吃他的咖哩。在话题就此告一段落之前,他似乎一直忍着没动,现在倒是猛舀着盘子里的咖哩,一口气吃掉半盘之后,才终于喘了一口气。
「不过话说……这个人蛇组织还真不知道在想什么。」
喝了一口水之后,他不以为然地说,表情跟语气蕴含了愤慨之外的某种激荡情绪。
夏德亚尼记得对方有两个女儿。身为两个孩子的父亲,会对绑架行为产生愤怒,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吧。虽说这点十分正常,这种感觉却非常重要。
一个人若是当警察当了太久,通常会对犯罪行为无感,觉得这些事情不过也就是如此。然而,这种情况在巴席伯尔身上大概不需要担心。
「是想赚钱吗?」夏德亚尼问。翻出了苦涩记忆的他接着补上一句:「嗯,毕竟这种事在以前是合法的嘛……」
「啊?合法?你是说绑架吗?」
巴席伯尔眼镜底下的一对视线忽然变得锐利,仿佛在说:「你这家伙到底在说什么呀……」
「所谓『人权』是这两百年来才有的存在。」
夏德亚尼带着戏谵式的苦笑说:
「贵族跟王族等等阶级制度只剩下有名无实的空壳,不过是这一个世纪以来的事,奴隶制度废除则是经过了大约一百九十年。然而,人口买卖合法的时代其实很久喔……那可是历史悠久的买卖呀。」
「……原来如此。」
巴席伯尔露出一副厌烦的表情说。
「不管是人还是精灵,都可以卖得到好价钱……这世上不乏那种见钱眼开的人,所以绑架、贩卖人口的情况才会层出不穷。最近甚至出现精灵仿效人类的这种犯罪行为——嗯,就连我也……」
此时,夏德亚尼用指尖弹了一下那盘装着义大利面的盘子,笑了笑——
「还有啊——」他用手推了推鼻梁上滑落一半的太阳眼镜——那双太阳眼镜底下的眸子可不是普通的眼睛,瞳孔的形状呈现瞄准镜般的十字形。平常为了避免吓到其他人,因此他就算在室内也戴着墨镜——说:「关于精灵绑架的事件……」
「嗯?」
「精灵遭到绑架,下场并非完全被人当作玩赏用的宠物,或者性奴隶之类的……特别是牵涉到外国组织的时候。」
夏德亚尼用叉子卷着义大利面,然后放开,毫无意义地重复同样的动作。
「……什么意思?」
「先把饭吃完吧,全部吃完。」
夏德亚尼瞄向巴席伯尔盘子上吃了一半的咖哩,如此表示。
「干么?为什么忽然叫我把饭吃完?」
「因为这样比较好。」
「到底是怎样啦?别吊我胃口,快点说吧。」
「…………」
夏德亚尼叹了一口气说:「吃掉。」
「咦?啊?你、你说什么?」
「人类会把精灵吃掉。」
「…………等一下?你说什么?」
巴席伯尔的脑中忽然陷入一片混乱。
这也难怪,毕竟「人类把精灵吃掉」的这句话实在无法照着字面的意义解释,太愚蠢了。
首先,人类的力量远远不如精灵。换句话说,「人类会把精灵吃掉」这句话就好像兔子会把狮子吃掉一样扯。
然而……
「他们会利用精灵文字的封禁效果,让精灵无法动弹。」夏德亚尼说:「然后吃掉精灵。」
「不、这……利用精灵文字是有可能封住精灵的行动没错,但是精灵的肉体应该是——」
「嗯,精灵若是死了会还原成光——是有这种浪漫的说法。不过实际上,精灵若是死了,肉身也会失去结合的力量,因而崩解……当然,这中间还是有时间差的。比方说,如果我现在把我的手给砍下来——」
夏德亚尼举起叉子,作势在自己的肩膀上画下一刀。
「我的手臂会在瞬间发光,然后开始崩解,但不是瞬间崩解,所以会有数秒钟到数十秒钟的时间做为残留物质留在世上。」
「…………」
「不过在把精灵吃下肚之后,精灵肉身便会在自己的体内化成光芒……他们大概认为就是这样才『有效』吧。」
「有效……这是——喂,你说的该不会是……」
「长生不老。」夏德亚尼说:「不只是精灵,人类一直相信『只要吃了长寿的动物就可以延寿』,这是从很久以前就有的。吃精灵不过只是这种民间信仰的延伸罢了。因此,有些白痴始终认为只要吃了精灵就可以延寿,而且还真的有人相信。」
「…………」
「所以那些有钱而执着于永生的老头,用精灵文字封住弗马奴比克精灵的行动,每天啃食精灵的肉……不过这种事只发生在弗马奴比克精灵身上,据说是因为——弗马奴比克精灵拥有人类的外型,对人体来说适应性较好……这种莫名其妙的理由。他们甚至认为幼小的弗马奴比克精灵更充满生命力,明明怎么看都是只凭外表印象瞎扯出来的鬼话……」
「…………」
巴席伯尔哑口无言。
他当了很久的警官,却不太有机会接触到这种异常犯罪。或者说,他所负责的诈欺、恐吓一类案件,跟这种异常犯罪其实是两种极端。因此,现在从同僚的口中听到这种话,让他一下子无法反应过来。
「不过要是把抓来的精灵杀死,珍贵的肉品就没有了,所以他们会让这些精灵活着,大口大口地吃——而说到精灵……嗯,我们的生命的确比起人类来得强韧,不会因为一点小事而死掉。」
「够了,不要再说了……原来如此,我应该听从你的劝告的。」
巴席伯尔低头望着自己的半盘咖哩,点了点头。
「不过这——已经是几百年前的事了吧?」
「人类是一种无法脱离迷信的生物。」
夏德亚尼摇摇头说:
「存在于过去、倚靠这种信仰而活的人,现在不一定没有。毕竟这可是一个就连奇达利欧共和国的精灵炸弹都不怎么稀奇的时代呀!」
「…………」
巴席伯尔想开口,却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闭嘴。毕竟他的上司便是个讨厌精灵的人,现在也有许多人排斥精灵,或者把精灵当成家畜一样利用。夏德亚尼说得没错,这是事实。
「嗯,我没有意思要把人类贬成笨蛋,毕竟被那些人类骗走的精灵搞不好更笨呢!总之,不论人类或是精灵,都有些无药可救的家伙……跟这种情况相比,族群问题或是种族歧视都算是小事吧。」
「这些话从你的口中说出来,让人觉得格外沉重啊……」
「抱歉,我的内在跟外表不一样,就是这样的一个老头子罗。」
夏德亚尼耸耸肩说。
他抓起托盘上的咖啡,一饮而尽,接着露出一脸跟巴席伯尔一样的厌烦表情。「我总觉得不管是人类或是精灵,彼此都只能带给对方负面的影响……」
「你的意思是说,如果这两种生物没有碰在一起会比较好吗?」
「我想心里存有这种想法的人,接下来肯定会出现的。」
夏德亚尼带着感叹的语气说。
●
——神曲代表的是演奏者的灵魂形制。
这句话听在精灵或是神曲乐士关系者的口中一定不陌生,但它的内涵除了诗意,恐怕不能进一步代表些什么。毕竟若是没有人可以回答「灵魂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这个问题,便表示上述这句话说了等于没说……至少有许多研究者是这么想的。
然而,对于灵魂,一般观点——或者说是字典上对于这个词汇的解释——认为「灵魂」代表的是人类或是其他生物的本质,是我们得以储存记忆,孕育出人格的根本。也就是说,在灵魂之上附加记忆跟体验,才得以酝酿出每个人的人格。
想当然耳,我们表现于外在的行动跟表情并非「灵魂」,毕竟环境当中出现了许多表现媒介的影响,不能忽略这些影响。
具体而言,灵魂只是一种素材,神曲乐士的精神状态不同,表现出来的也将会是截然不同的神曲——或者说,只要利用不同的表现方式呈现自己的灵魂,神曲乐士可以演奏出支援战斗用的神曲,或是镇静用的神曲等等,让神曲产生诸多不同的功效。
技术卓越的神曲乐士甚至可以让其灵魂呈现出完全不同的形貌。
在塔塔拉·佛隆的记忆中,过去交手过的敌人——圣德拉·波尔森就是这种典型的神曲乐士。
然而,也有人不管怎么样都无法学会这个技术……佛隆就是其一。
佛隆的演奏成果完全取决于他的精神状态。当然,做为一名职业神曲乐士,他可以在任何时候维持最低限度的演奏水准,在较为细微处却会出现他无法掌握的部分。简单来说,就是他的心情总是会赤裸裸地呈现在神曲之中。
关于这点,其契约精灵可以说是一听便知。
「…………呼~~」
持续了半小时的演奏结束,佛隆深深地呼了一口气。
他所演奏的曲子虽然不是非常要求手指灵活运用的曲子,不过演奏了半个小时,别说是手指,全身上下都会觉得疲累。
之前尤芬丽曾经说过,这是因为他在各方面浪费了太多不必要的力气。事实上,尤芬丽不管持续演奏几个小时,都不会觉得疲惫。像她这般顶尖的神曲乐士,演奏神曲大概就跟呼吸一样自然吧。
「怎么样,克……」
佛隆收起单人乐团,正打算呼唤他的契约精灵,却一下子忽然说不出话来。
「克缇……?」
克缇卡儿蒂的脸忽然出现在面前,佛隆几乎可以感受到她的体温。
而且——
「佛隆。」
锵啷——克缇卡儿蒂一把抱住佛隆,身上的金色首饰应声摇晃。她将佛隆的头紧紧抱在胸口,一对丰满的乳房贴在佛隆脸上,使他忍不住心跳加速。
「哇……克缇?」
此时的克缇卡儿蒂早已不是平时的十五岁少女模样。
聆听佛隆长达半小时的神曲演奏,她已经恢复成最初和佛隆相遇时那般美艳的成熟女性姿态。随着身形变化,原本以白色为基调的事务所制服,现在也变成如火焰般艳红的连身长裙。
倘若这身模样的高贵艳丽成分再多一些,便会显得糜烂而傲慢——就是在这种微妙的平衡之下,凝聚出此时克缇卡儿蒂宛如奇迹般的美貌。
「真是个令人头痛的家伙……」
克缇卡儿蒂紧紧抱着佛隆,口中喃喃地嘟哝着:
「我才不在几天而已就让你觉得这么寂寞吗?」
「……啊……」
佛隆听得满脸通红。
恐怕刚才的神曲已经将他的心绪一表无遗地全泄漏出去了——包含因克缇卡儿蒂不在而产生的寂寞、他对自己的厌恶,还有克缇卡儿蒂回来时那般安心的感受,以及能够和她在一起而怀抱的喜悦……这些情绪都透他的指尖、经由单人乐团,在演奏出的旋律中升华,窜入了身旁这柱红发精灵的耳中。
「我都还没说你让我一等就是十二年呢……」
「那个……呜呜……对不起。」
「开玩笑的啦。」
克缇卡儿蒂边说边把佛隆搂得更紧。
「我怎么可能会抛弃你呢?」
「我知道——我知道啦。」
佛隆的脸贴在那一对柔软的酥胸之中,有如呢喃般地嘟哝着:
「可是我……」
「你害怕失去习以为常的日常光景……这对一个人来说是理所当然的事,没什么好害羞的。」
「…………」
看来就连佛隆因为克缇卡儿蒂不在而发觉自己变得没用,导致心中产生的自我厌恶情绪,也都被克缇卡儿蒂在神曲中摸透了。
虽然他觉得很丢脸,想当场找个地洞把自己埋起来,克缇卡儿蒂却允许他这么表现自己。
说起来,佛隆从没有经由神曲,如此淋漓尽致地将自己的心绪传入克缇卡儿蒂心里的经验。至于现在这个结果,不知道是克缇卡儿蒂配合佛隆的神曲做出了更切合性的调整,还是佛隆的技术不知不觉地进步了……
「……对一个人来说……是理所当然的事……」
「……克缇?」
听到克缇卡儿蒂的语气忽然变得感伤,佛隆因而忍不住眨了眨眼睛。
她的声音听来仿佛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之中,带有一种近乎懊悔、怀旧,却又仿佛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情感。是一种已逝的、无法挽回的记忆……
——这是……怎么回事?
这次,克缇卡儿蒂明显想要隐瞒跟夫拉梅尔有关的事。其实佛隆原本不想追究,然而眼下克缇卡儿蒂紧紧将他抱住时:心里怀抱的情绪好像跟夫拉梅尔有关。
他想知道。
不过之前在与「叹息的异邦人」交战之际,他已经决定不再过问这些事了。
虽然这些不过是一些单纯的过往情事,然而对于知道的人,或是透露出这些讯息的人来说,却会造成心里的创伤。既然如此,在他们决定面对这个问题之前,也许应该先做好承受的准备吧……佛隆因此下定决心,如果克缇卡儿蒂不愿意说,那些问题又非迫切需要了解,他就不打算追问。
(不过有时候,我还是会忍不住觉得……)
他偶尔还是会想要了解克缇卡儿蒂的一切。
这有点像是幼稚而不知分寸的独占欲……抑或是——
「克缇……呜哇——」
正当佛隆打算开口呼唤他的契约精灵时,口中却忍不住发出像是青蛙被车辗过时的惨叫。
被克缇卡儿蒂紧紧抱在怀里的他,背后忽然又出现一股更强的力道,掐住了他的腹部。
「……呜哇啊啊啊~~」
佛隆觉得自己产生了像是瓶装美乃滋被人使劲地挤到一滴不剩的那种感觉,口中发出既像喘气,又像痛苦呻吟的声音。
「佛隆?」
克缇卡儿蒂总算放开他。
「…………把鼻。」
她看到夫拉梅尔像是要勒断佛隆的腰似的,双手紧紧缠在佛隆身上。
「哇——喂!夫拉梅尔!」
克缇卡儿蒂吓得惊叫出声:
「你在干什么啦!」
「嗯~~……」
夫拉梅尔却丝毫不以为意地紧抱着佛隆不放,同时用脸颊磨蹭着佛隆——他的背上浮现出三对鲜明的红色羽翼。
这三对精灵羽翼与克缇卡儿蒂的非常相似,细节却有些微不同。如果不是对克缇卡儿蒂的精灵羽翼非常熟悉的人,恐怕会错将夫拉梅尔的精灵羽翼误认为是克缇卡儿蒂的吧。
「把鼻~~」
「啊……哇……夫、夫拉梅……尔……呜哇……』
夫拉梅尔缠在佛隆身上的手越勒越紧,让佛隆脸色发青……看来他现在可是使劲全力紧抱着佛隆,完全没有收敛——克缇卡儿蒂已经可以在下意识中切换对人该有的力道,但夫拉梅尔在这方面还不懂得拿捏。
「哎呀!你快点放手!放手呀!佛隆会被你勒死的!」
克缇卡儿蒂一边叫着,一边伸手打算拉开夫拉梅尔的手——
「——呜哇!」
她却没有抓到。
克缇卡儿蒂的手臂忽然变短了。她那身修长的四肢、丰满的胸部也都逐渐由成熟女性的体态缩小变成十五岁左右的少女形象。
看来神曲的功效已经消失了。没有佛隆的神曲的克缇卡儿蒂,无法恢复成原本那般成熟女性的模样。
然而……
「为什么?我刚刚明明接受了那么充足的神曲——」
克缇卡儿蒂的嘟哝声充分反应出她此时的惊讶之情。
刚刚整整聆听了半小时的神曲,再加上这段时间之内几乎没有释放任何力量,她以为在佛隆停止演奏神曲之后,自己应该可以维持原本的姿态一段时间的。但是——
「呜哇啊啊~~~~」
「啊!夫拉梅尔!总之你先放手啦!快点!」
现在不是检视这个现象的时候。克缇卡儿蒂把问题丢到一边,赶紧绕到夫拉梅尔背后,把他的手从佛隆身上架开。
「呜~~呜~~~~把鼻~~~~」
「哎呀!谁准你这么任性的!」
面对双手被人从腋下架开、胡乱挣扎的夫拉梅尔,克缇卡儿蒂气得大叫:
「就连我在抱佛隆的时候也会看时间、看场合削减力道!你这么用力抱着佛隆是怎样!太过分了!」
「呜~~呜呜~~~~」
「你给我客气一点~~~~」
「把鼻——」
「啊啊~~~~你这家伙给我听话呀!」
克缇卡儿蒂想要制止夫拉梅尔,夫拉梅尔却想从克缇卡儿蒂手中逃脱。两柱精灵就这么在隔音室的地板上纠缠起来——
「……克笛!」
「喂!有什么好笑的!」
「克笛、克笛、克笛~~」
「你这家伙到底在笑什么啦!喂!住手!不要拉啦!」
不知不觉,夫拉梅尔开始玩起来了。只见他嘻嘻笑着,紧紧搂住克缇卡儿蒂的手臂,同时揪住她的头发。
同样是上级精灵,还是个孩子的夫拉梅尔却一点都不懂得控制力道,让克缇卡儿蒂的衣服跟头发被夫拉梅尔越扯越乱。
「佛、佛隆!你不要只顾着看!快来帮忙呀!」
这柱红发精灵的头发被扯乱,衣服被脱了一半,狼狈地求助于佛隆。然而……
「抱、抱歉,以我的能力实在是……」
从客观的角度观看,也许会觉得这副情景实在可笑而可爱,但克缇卡儿蒂跟夫拉梅尔之间拉扯
的力道,其实跟建筑用的重机具相当,若是佛隆真的介入,很可能一碰就会受到重伤。因此……
「啊啊啊!可恶!夫拉梅尔!我对你再也不会手下留情了!」
克缇卡儿蒂右手握拳,指尖迸出了精灵雷的光芒。然而——
「克缇!那个……这里是事务所,所以……」
佛隆畏畏缩缩地说:
「拜托你还是……节制一点……拜托……」
「呜~~……」
这间隔音室铺设有精灵文字,因此就算克缇卡儿蒂跟夫拉梅尔同时施放精灵雷,也不会对墙壁或地板造成损伤。然而——施放出来的能量在不稳定的情况下,究竟会转换成什么样的形式?没有人知道,因此还是无法令人觉得安心。毕竟要是在冲击之下产生爆炸,整间事务所搞不好还是会受到冲击而被震垮也不一定——再说,要是真的发生这种事,那么身处在隔音室中的佛隆恐怕也呜呼哀哉了。
因此——
「哎呀!你这家伙!可恶!」
「啊哈哈哈哈哈哈~~」
一直到克缇卡儿蒂好不容易压制住夫拉梅尔,让他安静下来——或者说夫拉梅尔只是玩腻而不想玩了——过程整整花了快半小时。
●
不知道为什么,始终笼罩在昏暗光线下的房间深处,一座老旧时钟的指针正在转动。它以仿佛要脱离尘世牵绊般超然的姿态,默默地计算着时间的流逝。
时间即将迈入正午,窗外是一片万里无云的天空。
这间屋子本应坦然地沐浴在阳光下,此时却显得犹豫——或者说是怀抱忌讳地躲避在黑暗中。
窗外的风景仿佛一道布景,遥远而缺乏真实感——或者说,其实是这间屋子里面弥漫着一股独特的空气。一股历史悠久的气息凝聚出一种沉重的印象,仿佛逝去的、结束的某种氛围正排拒着象征未来的阳光。
时钟上的指针……缓缓地转动着。
那是一座带有钟摆的大型直立座钟。
或许是因为这座时钟保养得很好,只见上面的指针滴答滴答地转动,犹如新品般流畅,确实地计算着时间流逝。
这个由齿轮所组合的、原始却极为精致的座钟,原本纯粹只是为了计算时间流逝而设计的工具,放在这间屋子内却仿佛带有「时间正在减少」的印象。
——仿佛指针转向每一个刻度,就有某种东西正在流逝。
——仿佛指针每转一个角度,终点便悄悄逼近。
在这样的氛围之下,却没有人出现在这间屋子里,感叹「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
拥有这种普遍的价值观的人也许根本不会知道有这间屋子的存在。
「精灵岛坠落……」
一名男子带着吟诗般的语气吐出了呢喃:
「一切都应该回归原样。」
「…………老爷说得是。」
屋子里,距离男子稍远的地方,一名黑衣管家正站在那座大钟旁边。
「然而结果并非如此。」
「是的。」
「就好像有人在考试前就预先知道答案了……这种人会使考试的公正性荡然无存。」
「您说得是。」
管家的回话声好比滴答滴答转动的秒针,一声声地附和着。
「那些古老的精灵非得从这个世上消失不可,否则我便无法完成使命。为此——」
男子闭上眼睛,仿佛要将意识送往某个不知名的地方。
「为此,我们需要方法。」
「您说得是。」
「一个有效率、万无一失、可以将那些多余的『历史见证者』葬送掉的方法。」
「是。」
「……迪耶斯那边怎么样了?」
男子忽然忆起了这个名字,出声询问。
身旁的管家自始至终都表情一致地带着平板的语气说:
「最近没有接到他的消息。」
「这可麻烦了。」
男子叹了一口气说:
「嗯,算了,我们先来进行所有能够预先完成的准备工作吧,如此一来,一旦时机来临,一切便可以一气呵成地完成。」
「……遵命。」
管家行了个礼。此时,时钟上的长针「喀啦」一声,直指向正上方,宣告正午时分来临。
●
哈美仑是双人乘坐的机车。佛隆若是要出门处理公司接到的委托,这辆机车后座坐的当然是克缇卡儿蒂。因此,这辆车的坐垫很长,也特地为乘客设置了两个符合人体工学设计的落坐处。
一般来说,坐在后座的人都会自然而然地靠在机车骑士的背上,因为乘车者的体重位移方式会直接影响机车的操控性。因此,坐在后座的人最好能在重心方面跟骑士合而为一,以跨坐方式坐在后座,并以双手抱紧骑士的腰部,这是最为理想的。
然而,克缇卡儿蒂总是以莫名其妙的搭乘方式坐在后座。
毕竟她是精灵,不适用于人类的交通道路法条。她不常戴安全帽,至于说到她的坐姿,有时好像坐在普通的椅子上,将双腿摆在机车一侧,侧身坐在后座。或是背对着佛隆而坐。心情不爽时,她甚至会直接坐在佛隆背上……嗯,毕竟身上穿的还是迷你裙,她至少不会开着腿坐就是了。
刚开始,佛隆对她这些莫名其妙的坐姿总是会感到不安,但最近也习惯了。再加上克缇卡儿蒂可以在瞬间释放出远比起安全帽来得更坚固的防壁,甚至能飞到空中……佛隆后来想想,自己若是因为克缇卡儿蒂的坐姿分散了注意力,那才危险呢!然而——
「…………」
「……把鼻。」
「呜、那个……」
佛隆忍不住呻吟了一声。
眼前的一对目光让他觉得非常不自在。
此时的夫拉梅尔坐在佛隆面前——位置刚好在哈美仑车身上画有神曲公社标章的机车油箱处——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佛隆。
至于克缇卡儿蒂则一如往常地侧坐在机车后座。
换句话说,现在坐在哈美仑身上的佛隆,被克缇卡儿蒂和夫拉梅尔夹在中间……
前面有夫拉梅尔,后面有克缇卡儿蒂。虽然他们没有对佛隆做什么,但要在这样的情况下骑车,实在让他觉得非常困窘。
况且夫拉梅尔的坐姿比克缇卡儿蒂看起来更危险……
毕竟那里不是人坐的地方,再加上设计成弧形、表面光滑的油箱还涂了一层PU涂料,怎么看怎么滑。事实上,每当佛隆将哈美仑的车身微微向左右两侧倾斜,以利转弯时,夫拉梅尔便会在油箱上滑过来滑过去,只差没真的摔出去而已。这般险象环生的景象看得佛隆心脏不断地乱跳。
当然,身为精灵,夫拉梅尔就算摔车也不会死,但他还是会觉得痛,因此佛隆怎么也无法把这件事情看得无关紧要。
「我说啊……」
「嗯?」
夫拉梅尔歪着头,脸上没有表情。
其实与其说「没有表情」,不如说他的表情还没有定型——佛隆自小在孤儿院长大,自以为很习惯跟小孩相处,然而夫拉梅尔跟他认识的小孩不太一样。
夫拉梅尔在情绪表现上有非常大的落差。比方说,平时的他总是一脸茫然的模样,刚刚在隔音室跟克缇卡儿蒂玩在一起的时候却又笑得非常开心;除此之外的其他时候则会后出一副瞪大眼睛、一愣一愣的反应。
一般来说,外表跟夫拉梅尔差不多——也就是四、五岁的人类小孩已经可以表现出喜怒哀乐等等情绪。然而佛隆看了两天,发现他的身上似乎没有太复杂的感情表现——或者说,这种单纯的性格表现,加上没有细微的情绪反应,种种特征反而比较像是尚未发育完全的一、两岁婴儿。
他的外表和内在表现上的差距,让佛隆觉得非常疑惑。
「那个……夫拉梅尔,可以拜托你抓紧一点吗?」
「…………嗯。」
夫拉梅尔微微点头,接着一把紧紧抱住佛隆。
「呜哇~~」
腹部再次受到强大的力道硬勒着,佛隆忍不住呻吟了一声。尽管旁观的人也许会觉得荒谬,对佛隆来说却是非同小可。他的脑中甚至窜过了背脊会被应声折断的恐惧感——
他失去平衡,让哈美仑车身随之晃荡……
「你在干什么呀!」
克缇卡儿蒂瞬间张开精灵羽翼,利用精灵雷防壁让哈美仑免于倾倒的命运。
「佛隆!注意骑车——」
她站在哈美仑的后座,视线自佛隆的背后越过肩膀,看到了夫拉梅尔。
「啊!为什么!夫拉梅尔!你在干什么啦!」
「把鼻!」
夫拉梅尔瞪大眼睛,唤了一声。
看来他会说的话还很少。这两天下来,除了将佛隆唤作「把鼻」,称克缇卡儿蒂为「克笛」之外,佛隆根本没有听到他说过一句话——或者说,他根本只懂得使用单字,无法将字词组合成句子。
(可是精灵……不是一出生就应该拥有一定程度的智能跟知识吗?)
佛隆记得自已在托尔巴斯神曲学院学习到的课程是这么叙述的。
「什么『把鼻』呀……呜!你这个样子……你是真的想独占佛隆吗!就算是你也不允许!」
「把鼻!」
「哎呀!你是鹦鹉吗!不会说其他的话呀!以前你那一副不可一世的批判性格到底是跑到哪里去了——」
「呸~~」
夫拉梅尔忽然蹙眉,对着克缇卡儿蒂吐出舌头。
「你、你、你这家伙……!」
「呜哇!克缇!不可以——不可以用精灵雷啦!」
发出呻吟制止的同时,佛隆的注意力也被克缇卡儿蒂说出的话吸引。
——『以前你那一副不可一世的批判性格到底是跑到哪里去了』……?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难道以前夫拉梅尔多话的程度可以让他开口大肆批判克缇卡儿蒂吗?可是她之前明明说夫拉梅尔才刚出生呀……
「……克缇?」
总之,后来的克缇卡儿蒂跟夫拉梅尔就好像母猴与小猴一样,一起扒着佛隆坐在哈美仑的后座,勉强维持平衡。此时,佛隆对着克缇卡儿蒂提出了刚才的疑问:
「你刚刚说夫拉梅尔以前怎么样的……这是什么意思?」
「…………」
克缇卡儿蒂愣了一下,懊恼地贴在佛隆背上,没有马上回话。接着像是要甩开心里的犹豫似的,一张脸在佛隆的背上磨蹭了两下之后说:
「对你……我就稍微透露一些好了。」
「……对我?」
「我觉得尤芬丽他们还是先不要知道比较好,不过你是我的契约乐士,不可能置身事外……就好像你过去几度被我牵连,卷入那些事件一样。」
「啊……嗯。」
「不过我不会全部告诉你喔——」
丢下这个前提后,克缇卡儿蒂接着说:
「夫拉梅尔之前曾经死过一次。」
「咦?死过一次?」
出乎意料的字汇让佛隆忍不住跟着复诵了一遍。
——死过一次……那么现在处在佛隆身边的夫拉梅尔又是怎么来的呢?
「其实夫拉梅尔是跟我成对的精灵,该说是双胞胎吗……不对,不一样,严格来说是主从关系。总之,我跟夫拉梅尔是密不可分的。」
「像蜜婕德莉特那样吗?」
蜜婕德莉特原本是一柱精灵,然而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这点佛隆没有问,不过似乎是非常可怕的事故之类的——使她一分为二,直至现在。分成两柱精灵的她们原本不可能订定精灵契约,却在两人合体后变回四片翼的中级精灵,才得以跟贝尔莎妮朵交换精灵契约。
「很像,不过不是……但是解释起来很麻烦,所以我先省略了。总之,我们不是一分为二的,而是一开始就是成对的两柱精灵。」
「……唔,总之也不像是蜜婕德莉特那样的双胞胎就是了?」佛隆说。
毕竟克缇卡儿蒂是女性,夫拉梅尔则是男性——虽然精灵的性别是否像人类一样具有绝对的差异性,这点在精灵学者之间意见分歧,不过又是另一回事了。
「……我们是成对的精灵,而且相互为彼此的存在做担保。」
「咦?担保?担保……是像贷款的时候一样需要人担保那样吗?」
「嗯,或者说是『保险』比较妥当吧。」
「……这是什么意思?」
佛隆无法理解。
——克缇卡儿蒂的存在即是担保夫拉梅尔的存在?
——夫拉梅尔的存在也是克缇卡儿蒂存在的保险?
但互相为对方的「存在」担保,究竟是……
「只要我不死,夫拉梅尔便不会真的死亡。」
克缇卡儿蒂说:
「就算一般精灵的死亡情况出现在夫拉梅尔身上,只要我还活着,他便可以藉由我的存在而复活。不过如果我们其中一个人『被杀了』,而且是『很彻底地被消灭了』,那么复活过程就会花上很长的时间。」
「…………」
佛隆听了,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他从没有听说过这个世上有这样的精灵存在。
他知道克缇卡儿蒂不是普通的精灵。毕竟当他和克缇卡儿蒂初次相遇之后,这柱红发精灵就在和他签订了不完整的精灵契约的情况下,被囚禁了十二年。如果换成一般精灵,早就会因为引发戒断症状而发狂,并自我毁灭了。克缇卡儿蒂却在生命不断地消磨之下延命——她平常之所以看来像个十五岁的少女,就是出于这个缘故——一直捱到活着与佛隆重逢。
佛隆猜想,应该是因为不完整的精灵契约加上十二年的囚禁时间,才造成克缇卡儿蒂现在这个状况的。
毕竟精灵的外貌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改变。
做为一种精神生命体,他们的外表很自然地会反应其内在。若是要改变外表,一定得要让自己完全变成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精神意识。然而一旦这么做,他们甚至有可能因为无法维持稳定的精神意识而自我毁灭。
——然而,克缇卡儿蒂可以改变。虽然这种改变可能就像她说的,单纯只是「恢复成她的本来面貌」而已。
「你不相信吗?」
「这……」
现在想想,跟她在一起的佛隆已经亲眼看过好几个不合常理的特殊情况。从现在克缇卡儿蒂吐出的这些话中,过去佛隆始终说服自己「不要在意」的那些部分,在前违内容中部可以得到解释。
「那么……你会觉得这样的我让你感到不舒服吗?」
「不是,完全没有这回事!」
面对克缇卡儿蒂的自我解嘲,佛隆赶紧明快地予以否定。
——没错,他早就知道克缇卡儿蒂不是一般精灵了……不过那又怎么样呢?
佛隆从一开始就知道了。打从他在孤儿院的屋顶和她相遇的那个时候——这柱红发精灵虽然正在拼命,却仍愿意涉险跑来见他的那一刻起,佛隆就知道克缇卡儿蒂是非常特别的了。
对佛隆来说,她是独一无二的。
甚至,就连克缇卡儿蒂是不是精灵,都不是最重要的事。
「这样啊,我还满高兴的。」
克缇卡儿蒂带着有些羞怯的声音说。
「只是我在想,关于你的事,我真的一点都不知道呢……」
包括克缇卡儿蒂拥有一柱和她成对的精灵,而且互为彼此存在的保证——她的身上竟然藏有这般好比某种机械装置一般奇妙的秘密,佛隆完全不知道。
他一点都不会觉得这样的克缇卡儿蒂让他感到不舒服。
然而——「不死」搞不好是一种非常令人感到煎熬的特质呢。
就算失去名望、失去财富、失去地位,身为一个人依然拥有选择是否继续活下去的权力。无论是多么贫穷的人,都拥有决定自己的生命在何时了结的权力,这是不会被剥夺的。
然而,克缇卡儿蒂跟夫拉梅尔——若是这柱红发精灵刚刚说的都是真的,那么他们甚至连死亡的自由都没有。
「该怎么说呢,我在想,如果我什么都不知道,那么……在你真的觉得难过的时候,做为你的契约乐士,我是不是真的能带给你什么帮助呢……」
佛隆心想,不了解搭档内心的苦楚和痛楚,却仍自称是对方的搭档,这岂不是一种傲慢?
「佛隆,你所带给我的帮助已经够多了,不要去想这种事。」
此时却换成克缇卡儿蒂果断地告诉他这样的话。
「是吗?」
「当然,你可是我引以为傲的契约乐士呢!」
「……这样啊。」
戴着安全帽的佛隆自嘲地笑着说:
「我一直都不了解你,却在不了解你的情况下如此依赖你……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这样很奇怪。结果你一不见,我就因为自己变得没用而感到害怕……总觉得这样的自己好像把你当成道具在使唤……」
「……姆。」
佛隆感觉到贴着他的背的克缇卡儿蒂扭动身躯——说:
「那么我问你,如果我不是精灵呢?」
「……咦?」
「如果……嗯,如果这世上有某种方法可以让我变成人类,你会抛弃我吗?」
「怎么可能——」
话还没有出口,佛隆就知道了。
(喔……对呀。)
克缇卡儿蒂对他而言是独一无二的。
就连她是不是精灵都不是最重要的事。
对佛隆而言,克缇卡儿蒂就只是克缇卡儿蒂而已——
那天夜里,在这个广阔的世界中,这柱红发精灵在茫茫人海中冒着性命危险找到幼小的他……对佛隆来说,这才是最重要的事。除此之外,其他都是其次。
因此——
(我没有把克缇当作神曲乐士手中的道具——没有。)
「还有喔——」
克缇卡儿蒂说:
「你会因为我的消失而感到害怕……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这点随时都会让我开心、高兴到哭出来……呢。」
她缠在佛隆身上的一双臂膀稍微施加了一些力道,将他抱紧。
「克缇……」
「无论如何……」
克缇卡儿蒂说:
「我迟早会把所有的事情告诉你、请你帮我判断问题情势的……只是不是现在,请你再等我一下……我不希望操之过急,害你落到——跟馨一样的下场。」
「…………」
朽叶馨——克缇卡儿蒂的第一位契约乐士,是她的挚友,也是神曲乐士恐怖组织「叹息的异邦人」首席。
以佛隆至今累积的片段知识判断,这个叫做馨的女人确实是一个恐怖分子。但她既不是为了个人利益而聚众进行恐怖攻击,亦不是基于自身期望而挑起战端的。
——所以她到底是为了什么呢……佛隆心里虽留有这样的疑问,但这就是克缇卡儿蒂觉得时候未到,还不该透露给他知道的部分吧。
「……我知道了,我会等你的。」
佛隆脸上露出微笑——虽然戴着安全帽,再加上背对着克缇卡儿蒂,她根本不可能看见,但佛隆相信自己的笑容已经确实传入了克缇卡儿蒂的心中。
「我会等你的……所以你以后如果要出门,至少要留个字条告诉我你要去哪里、什么时候回来喔!」
「嗯,抱歉。」
「这样我才知道什么时候要做好煎蛋三明治等你回来。」
「……好。」
佛隆听到背后出现一声参杂着苦笑的回应。
此时的夫拉梅尔似乎完全无法理解他和克缇卡儿蒂之间的对话,瞪大了眼睛,透过安全帽护目镜凝视着佛隆。
●
「…………」
先做一次深呼吸,接着让自己融入四周轻快的拍打声中。
由拍打声构成的音之雨雨势不断转强,最终演变成一场豪雨。雨水由间歇转趋绵密,同时——一口气将自身所有的力量全部推出去。
强大的扭力化成一道螺蜁,接着更进一步——
「嘿呀~~」
…………这一声听了就让人觉得脱力的喊声完全无关紧要。
「深红——冲击!」
招式名称也不具意义。
如果是一个普通人这么做,恐怕马上就会引来一声「你在搞什么东西呀!」的怒骂……然而,出招的人掌中所迸发的一道粉红色精灵雷,却发挥出十足的威力。
这是中级精灵得到契约乐士的神曲加持所使出的攻击。
这道攻击钻进了一处空隙——在极度改造之后,眼前这组机具的空隙不只工具钻不进去,就连一般人的手指也没办法——确实击中了空隙中的某个障碍物。
得到神曲支援的中级精灵,其精灵雷的威力可以匹敌上级精灵。若是将这股力量凝缩,压缩成一条丝状,其所蕴含的高热甚至足以熔铁,将其蒸发。
被贯穿的铁片从机具空隙中飞出,带着烧红的颜色在半空中化成灰烬……
这一记「深红冲击」就好比一道小小的、极为迷你的流星一样。
「——喔喔!」
始终屏息处在一旁观看的工人们口中不禁扬起一阵惊叹。
瞬间,被铁片卡住的机械缓慢地开始恢复转动。浑厚的机具运转声中,一架大型装置再次开始运作,同时牵动其他装置,再进一步带动另外一架连动机具……虽然这起案件的状况是一架精密机械发生了细微故障,不过确切来说,整座工厂都是一架精密机械吧。毕竟光是一块小小的铁片产生的连锁反应,就足以让整座工厂的所有机具停摆。
「好棒!精灵真的好棒!」
工人们一边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一边发出赞叹:
「哎呀,看到那么可爱的神曲乐士跟精灵出现,老实说我还满担心的呢。不过她们真是厉害呀!」
「哗哈哈哈~~怎么样啊!」
听到作业员们的赞赏,蜜婕德莉特手叉着腰,昂首挺胸地发出笑声——此时的她是两人合体的四片翼中级精灵。
然而——
「谢谢大家的称赞。」
面带苦笑地对工人们答礼的当然是蜜婕德莉特的契约乐士,尤吉莉·贝尔莎妮朵。
看到蜜婕德莉特回来之后,她便很快地收起展开的单人乐团,向负责监督现场的一名老工人间:
「那个,请问一下佐伯学长——不对,我们公司的佐伯呢?」
「喔,他应该在那边那栋大楼工作吧。」
老工人回答:
「那边的问题比较大,应该会很花时间。」
结束了上午由夏木拉土木工程公司交付的委托之后,贝尔莎妮朵跟蓝伯特下午来到了这座工厂。
附带一提,这里虽然说是说工厂,但其实不只一栋建筑物。不同物品的生产工作分别在不同大楼进行,整个厂区内林立着大大小小超过十栋的建筑。
「那我也过去帮忙好了,各位再见~~」
贝尔莎妮朵对着工人们弯腰鞠躬,接着便拉着仍维持在合体状态的蜜婕德莉特,走出这栋大楼。
这里是托尔巴斯市南端的临海工业区一角。
之前在托尔巴斯,精灵·庆典准备期间发生的大事件——海上设施「禾莱臻」解体沉没一事,对这一带也造成了不小的伤害。
特别是禾莱臻沉没时,精灵们陷入狂乱状态,加上两柱上级精灵正面交锋所产生的爆炸和冲击波,都造成这些沿海工厂建筑摇晃、各工厂内的机具出现不稳定的情况。
然而,一般工厂内的机械都是为了长时间运转而设计的,一旦完全停下来,再启动时常常必须花上很长的时间、复杂的手续,还有一些相关费用。因此,有些工厂即便知道厂区内的机械故障,仍继续运作,结果便造成厂内机具完全停摆,必须委托拓植神曲乐士事务所协助处理。
精灵可以深入狭长的机械空隙内部,清除其中异物,或者将之取出……甚至在机具运作的情况下也可以办到。
在解决机具故障问题之前,让精灵判断到底是哪里出现故障也非常方便。他们可以解除物质化的肉身,进入机械结构之中。如果人类要自己处理,恐怕必须花上大量时间,将复杂的大型机具拆开来检查了。
要是在平常,目前仍无法独当一面的贝尔莎妮朵总是由蓝伯特陪同累积经验,但由于这次出问题的机具实在很多,因此他们便在厂区内各自行动。
「怎么啦,我的契约乐士宝贝~~」
蜜婕德莉特陪着贝尔莎妮朵走在厂区内,对着自己的契约乐士问。
「咦?什么怎么了?」
贝尔莎妮朵回过头问。
蜜婕德莉特加快脚步,随后回头,在贝尔莎妮朵面前以倒退方式前进,说:「你刚刚的神曲好像没有发挥真本事呢~~」
「……是……是吗?」
见蜜婕德莉特的一双眼睛斜睨着她,对着她这么说,贝尔莎妮朵微微别开了目光,试着用暧昧的笑容蒙混。
然而……
「呵呵呵~~老夫我可是全都看透了呀!」
蜜婕德莉特带着一副摸透一切的笑容说。
「你、你看透了什么啦……」
「是佛隆跟大姐头的事吧!」
「你、你在说什么啦!」
贝尔莎妮朵忍不住面红耳赤地大叫。
「…………」
忽然叫出来的同时,她自己也吓了一跳,并在慌张地左顾右盼之后垂下头……还好没有人听到。不过就算有人听到,不认识他们的人也不可能知道她们在说什么。
「贝尔莎妮朵——」
蜜婕德莉特踩着轻盈的脚步,一边倒退着前进,一边接着继续说:
「大姐头跟佛隆之间的亲密行为可不是这两天才开始的吧?」
「这——说、说是这么说啦……」
贝尔莎妮朵脸上的笑容忽然罩上一层阴霾。
一向活泼开朗的她脸上会出现这样的表情,倒是挺稀奇的。然而,蜜婕德莉特可以从神曲中感觉到贝尔莎妮朵的烦恼,于是才会刻意挑起这个话题。换句话说,贝尔莎妮朵很可能一直都装作没事,心里却不断抱着这个烦恼。
「……可是啊……」
她带着呢喃般的声音说。
此时她脚上的步伐似乎显得迷惘而无助。
「可是我不会永远都是个学生,也不会永远是个孩子。」
「……咪呜?」
「因为我不是精灵。」
贝尔莎妮朵露出了自嘲的笑靥说:
「所以我的时间有限。」
「你这么说……是因为大姐头的关系吗?」
「嗯。」贝尔莎妮朵点点头。
克缇卡儿蒂现在的模样——扣除得到佛隆以神曲支援时的「变身」情况不谈——和贝尔莎妮朵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一模一样,完全没有改变,无论是身高还是体态……恐怕未来十年、二十年也都会一直维持这个样子吧。
这点看在人类眼中,简直就像个永远的少女。
在年纪越长,老态便会越加突显的人类女性眼中,这是非常令人嫉妒的;对随着生活的时间越来越长,所剩生命便越来越短的人类来说,也是非常令人嫉妒的。
精灵拥有永远不会改变的外表。
「我其实并不讨厌克缇卡儿蒂。」
贝尔莎妮朵在这时候露出了些许开朗的笑容说:
「她很帅,我也受过她的帮助……再加上她也有可爱的地方……虽然有时候粗鲁了点,但是她很有原则,所以……所以我根本不想跟她吵架,可是……」
「嗯姆姆?」
「可是……她太狡猾了啦。」
贝尔莎妮朵终于吐出了这样的字句:
「不管我怎么做都赢不了她……她长得这么漂亮,这么威风,这么强悍,然后又这么……这么专情。」
「…………」
「如果我是男生,要我做选择的话,根本想都不用想。」
她语带叹息地说。
对此,蜜婕德莉特则歪起头来。「可是大姐头是精灵呀?」
「但她依然是个女生呀。」贝尔莎妮朵说:「我知道我没办法赢过她——我明明很清楚这点!可是——可是人家就是喜欢佛隆学长嘛!虽然人家一开始不知道这种喜欢究竟代表了什么,可是、可是……可是人家就是好喜欢好喜欢好喜欢佛隆学长嘛!」
她露出自嘲的苦笑,伸手捣住自己的脸。
「人家看到卡提欧姆跟谢尔乌托的事……又看到克缇卡儿蒂身体出状况的时候,佛隆学长是如何陪伴在克缇卡儿蒂身边的……我好像慢慢……慢慢明白……了……」
就佛隆跟克缇卡儿蒂之间的关系来说,最单纯的解释是「契约精灵」与「契约乐士」。因此,贝尔莎妮朵一直没有察觉到他们的背后存在着另一种关系——不对,应该说她一直假装自己没有察觉。这种表现不只是面对身边的人,同时也出现在面对自己的时候。
然而——卡提欧姆跟谢尔乌托的关系就不同了。
卡提欧姆虽然想成为一名神曲乐士,但现在的他并非神曲乐士。
所以他跟谢尔乌托之间的关系就是「男人跟女人」——人类的男性爱上精灵的女性。
这点就算看在贝尔莎妮朵眼中也可以很自然地察觉。因此,卡提欧姆和谢尔乌托之间的关系是不是也可以套用到佛隆与克缇卡儿蒂身上呢……面对这种可能,她无法视而不见。
「这次又发生了夫拉梅尔的事……让我一下子整个人情绪失控……好丢脸喔。」
「嗯,虽然我觉得那是大姐头的错啦~~」
蜜婕德莉特说。
话说回来,在贝尔莎妮朵心里怀抱着这样的烦恼时,克缇卡儿蒂竟然又对她介绍说「这是我跟佛隆的孩子」,贝尔莎妮朵听了而瞬间失去理智,也是不难理解的事。即使如此,贝尔莎妮朵仍无法单纯地在自己和克缇卡儿蒂之间的相对关系上对对方产生厌恶感,已经够善良了。
或者说,克缇卡儿蒂的存在对贝尔莎妮朵来说,就是拥有这种压倒一切的气势吧……
「不过啊~~说到这个话题,大姐头说什么都不可能为佛隆生小孩的喔~~」
「……可是人们活着的目的又不单纯是为了留下后代。」
贝尔莎妮朵说。
——确实,也有许多人类认为不一定要有小孩。跟以往比起来,这个社会充实的社会福利制度让人们不一定非得将自己的老年托付给孩子们。若是有精灵作伴,就算年老之后的生活也不成问题。
「姆,还真是复杂呀~~!」
「抱歉,你明明也是精灵,结果我现在却像在批判精灵……」
「哎呀,关于这点,我很粗枝大叶的,你就甭放在心上啦~~」
蜜婕德莉特依旧吐出了那一贯善变的语气。若是不习惯她的这副模样,也许会觉得她没有认真在听自己讲话,因而觉得生气呢。
「你说『自己没有胜算』,是不是太武断啦?你有认真跟佛隆表示过你喜欢他吗?」
「…………」
其实贝尔莎妮朵对佛隆所抱持的倾慕之中,除了身为异性的爱恋之外,还有对这位学长的景仰、对其身为神曲乐士所展现出的优秀才能的憧憬——这个部分甚至可以连结到她对父亲的崇敬。
因此,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把佛隆当成异性、产生爱慕之情的。虽说赫然发现自己爱上了某个人是常有的事,不过话说回来,这样的情感对贝尔莎妮朵来说其实仍处在暧昧的状况,如果要她坦白,心里还是不免觉得犹豫。
「人家觉得呀~~你至少应该要先从告白开始啦~~」
蜜婕德莉特的意见其实是非常正确的。
毕竟佛隆是个对于异性关系异常迟钝的典型,若是心里怀着期待,希望他能够察觉贝尔莎妮朵的爱慕,实在是太勉强了。何况他甚至打从心里否定「他人也许喜欢自己」这种肯定的可能。
「可是……」贝尔莎妮朵咬起了自己的下唇。「如果人家对学长告白……结果被他拒绝了……那我……」
「啊——……」
闻言,蜜婕德莉特露出一脸困扰的表情,举起手指揠着自己的脸颊。
如果结果真如贝尔莎妮朵说的那样,那么像现在这样维持着暧昧的关系,也许比较不会让人感觉到绝望。
「不好意思,关于这点老夫实在不能说什么。你加油。」
「不会啦,对不起……还有,谢谢你喔,蜜婕德莉特。」
贝尔莎妮朵摇摇头。
她两手握拳,「啪」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脸颊,将笼罩在脸上的阴郁神情全部驱散,展露出平时那般开朗的笑容。
●
需要神曲乐士和精灵帮助的场合其实意外地多,特别是上级精灵在大型工程机械无法进入的场所,因为他们可以发挥相当于这类工程机具——甚至更甚于这些工程机具所能提供的效用。再者,在那些可以使用这类工程机具的地方,由于邻近的建物距离太近,希望避免建材碎片波及,这种情况下也需要由精灵雷构筑的防壁,隔绝工程可能带来的损害。
虽说这一个世纪的机械技术发展进步飞快,但就各方面应用的便利性来说,依然远不及精灵的能力来得方便。
另外,精灵可以出入那些对人类来说具有危险性的场所——例如水中,或是工厂药液储存槽内,因此可以在机具处于运作的状态下,由内侧进行修缮。
当然,不只建筑工地或是工厂,只要报酬合理,精灵跟神曲乐士也能担纲个人护卫及搜索工作,或是协助寻找其他物品,不过这方面就不见得非要上级精灵不可,由中级精灵或下级精灵搭档出面接受这些委托的情况占了压倒性多数。毕竟若要雇用拥有上级精灵做为契约精灵的神曲乐士到场解决问题,费用是很高的,所以多半都是能够动用大量资金的场合才会提出委托申请。
不过话说回来,「雇用价格低廉」就是拓植神曲乐士事务所的卖点。因此,即便是佛隆搭配上级精灵的克缇卡儿蒂所出面解决的委托,也不见得一定都是建筑工地或是大型工厂就是了。
他们偶尔也会接到一些简单得令人惊讶的委托。比方说——
「——您说……山里的野狗是吗?」
佛隆以有些惊讶的语气问。
这里是托尔巴斯郊外——其实几乎已经超过将都行政区范围了——的索尔帖山中的一间贵族别墅。
在梅尼斯帝国,「贵族」或「王族」这等特权阶级已经是有名无实的制度了。然而,他们在贵族政治时代所蓄积的大量财富,若是运用得宜,直到现在依旧可以过着富裕的生活,而且这样的贵族也不在少数。
有些贵族讨厌那种没情调的一般民宅,或是近来兴起的高楼建筑,因而在郊外购置别墅,并住在这些别墅里面生活。
另外,针对不动产方面,文化局指定的保存建物其实不少,因此那些贵族在繁华时期于托尔巴斯郊外留下来的建筑物,也能在不断地修补之下保存至今。这些修补上的花费由于是持有者的义务,无关乎这些贵族的经济状况,因此,在经济方面没有余裕的贵族——也就是难以跟上时代变迁的「失败者」们无法负担这些修补工作,便会将这些别墅卖给国内的富商或是企业。
此外,建物外观虽然会在文化遗产的保存义务之下保留原样,不过因为内部不具文化保存的价值,因此,这类保有旧时代外观、内部装潢却全部更新过的古典建筑物在托尔巴斯都内是非常多见的……比方说托尔巴斯神曲学院就是一例。
——这点姑且不提……
「是的,因为最近豪雨不断,索尔帖山方面发生了大规模的土石崩落……」
这位别墅的管理者语带叹息地为佛隆做出解说。
这人名叫宫内·梓——不只是姓氏,就连名字也保有旧时代的命名方式,这是历史悠久的贵族特征。很久以前,梅尼斯帝国曾经吹起一股精灵式的命名风潮,贵族之间却反而抗拒这股风潮,仍有不少贵族至今仍为家中小孩以古典方式命名。
然而,若要问这位梓小姐是否为这间别墅的所有人,答案是否定的。
她年过二十,一头黑色长发扎起来,戴着眼镜,看来是一位十足温厚且带有知性气质的美女,身上则穿着女仆装。
换句话说,她是这间别墅的所有者所雇用的没落贵族后裔——这是在佛隆刚才错将她当成这间别墅的所有人时,梓小姐面带笑容地亲口告诉他的。
这位宫内·梓虽说是贵族后裔,不过其实在出生时,家世就已经没落了。因此,不具阶级意识的她在介绍自己时甚至说:「我只是名字像个贵族而已。」
除了她之外,这间别墅还雇用了另外两名女仆,加上一位管理庭院的男性园艺师,一共四人一起维持这间别墅的整洁。
由于这间别墅被指定为文化财产,别墅的贵族主人既不能改建,也不能使用,所以只留了这四个人在别墅内担任清扫和园艺工作。
「大概是当时它们的巢穴被毁了,或是其他动物数量减少,那些山里的野狗就跑到附近来了……之前我们的园艺师日田越也被这些野狗攻击。虽然那时候没有怎样,但再这样下去实在有点危险……」
「原来如此。」
佛隆点点头。
如果只是一般野狗,而且是在街上乱晃,便应该属于卫生所的处理范围。
然而,现在这边碰到的问题是「野生动物」,再加上这间别墅的土地所有权涵盖整座后山,因此不算是公家机关的责任范围。
所以他们才会聘请佛隆跟克缇卡儿蒂出面解决。
「请问两位可以帮忙吗?」
听到梓小姐的询问——
「嗯……虽然我们不是动物专家就是了。」
「哎呀,不管是山里的野狗还是什么的,狗就是狗,不过是动物嘛!」
一旁的克缇卡儿蒂将双手叉在胸前,吐出一副不可一世的语气说:
「只要吓吓它们就会跑走了。简单来说,就是告诉它们『这里是我们的地盘』。虽然聘请猎人也可以解决,不过我们比较能够拿捏该做到什么程度。总之,只要把它们赶跑就好了,不需要杀死它们吧?」
「是呀。」
佛隆笑着点头。
他原本担心克缇卡儿蒂会觉得麻烦,说出「把整座山一起炸掉」之类的提案,不过现在能从她口中听到这种比较正常的见解,佛隆总算安心了下来。
然而——
「话说,那个……」
梓小姐面带苦笑地伸出手,以指尖扶着自己的眼镜镜框边缘,一双眼眸透过镜片,露出疑惑的眼神,望向佛隆跟克缇卡儿蒂身后的一名孩童——夫拉梅尔。
「那孩子是……?」
「啊、喔喔,他看起来像个孩子,不过其实是精灵喔。」
佛隆慌张地赶紧附上解释。
由于不能把夫拉梅尔一个人丢在办公室里面,所以他们把他带来了。毕竟要是发生了什么事,普利妮希卡一个人肯定是制不住夫拉梅尔的。然而带个小孩来到工作现场,也许怎么看都不太妥当吧。
话说回来,一般业务中,其实是常有神曲乐士召唤智能水平大约和人类小孩相当的勃来或吉姆提尔解决问题的。所以只要说夫拉梅尔也是精灵,应该就不会让雇主觉得不快了——这是克缇卡儿蒂的推测。
「呜……可是……」
梓小姐蹙着眉头,露出一脸困扰的表情,看来她在意的似乎不是「为什么会有小孩子在这里」。
「……他好像……很讨厌我呀……」
「……讨厌梓小姐……?」
闻言,佛隆跟克缇卡儿蒂转头望向夫拉梅尔。
这么说来,他的表现确实给人这种印象——只见他缩着身躯,躲在佛隆身后。
那一双又大又圆的红色眼眸正偷偷窥探着梓小姐。模样看来与其说是讨厌,倒不如说是害怕和警戒。
「那个……」
梓小姐面带笑容地弓起身躯,将目光放到夫拉梅尔身上,却看到他忽然发抖得更厉害、身躯缩得更彻底了。他的态度似乎明白地表现出自己对梓小姐的目光感到害怕。
这副模样看来似乎也像是怕生,但之前夫拉梅尔在面对拓植神曲乐士派遣事务所的成员时,并没有表现出这样的性格。
那么……
「夫拉梅尔?」克缇卡儿蒂弯下身躯,凝视着夫拉梅尔的脸庞。「你在——」却在话说到一半时忽然因为意识到什么而点点头。「喔喔,原来如此。」
接着,她用梓小姐听不见的音量说:
「你的记忆恢复了吗?」
「咦?那是什么意思?」
佛隆摸着夫拉梅尔的头表示安慰,却在听到这句话时忍不住开口询问。
「嗯,该怎么说呢……」
克缇卡儿蒂罕见地显露出困扰、却又有些不耐的表情做出解释:
「夫拉梅尔……那个……之前被一个女仆整得很惨。」
「被女仆整?」
「哎呀?竟然发生过这种事?」
梓小姐听了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特别是……带刀的女仆是最麻烦的。所以不好意思,拜托你无论如何都不要拿刀出现在这家伙的面前。」
「喔……好……不过我以为一般女仆是不会把刀子带在身上的呢……」
梓小姐回话时的表情看来充满了疑惑。
「以前就是有这种女仆嘛。」
「是喔……」
眼前的这位女仆尽管仍表现出难以置信的反应,但没有继续追问。
「那就麻烦两位了。」
「我知道了,我们尽力而为。」
佛隆说完,目送梓小姐回到别墅里头,接着温柔地将紧抱在自己腰上的夫拉梅尔的手松开,蹲到他的面前。
「把鼻……」
「那个,夫拉梅尔……你看到女仆会觉得害怕呀?」
佛隆凝视着夫拉梅尔的眼眸,开口询问。
不过老实说,佛隆其实也没把握夫拉梅尔究竟能理解他提出的问题多少。
「……嗯。」
但夫拉梅尔点头了。
「你以前被女仆虐待过吗?」
「…………」
夫拉梅尔歪着头,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看来他不记得了,只是基于片段的记忆而在条件反射的情况下对女仆感到害怕。然而,这些片段的记忆深植于夫拉梅尔心中,佛隆觉得他对女仆的恐惧实在非比寻常。
「克缇,该不会——跟夫拉梅尔之前死掉的事……」
就克缇卡儿蒂的说法,夫拉梅尔才刚出生——应该说是刚复活没几天.不会在这几天就碰到身上带着刀的女仆,发生这么多让他感到恐惧的事。
——换句话说,克缇卡儿蒂所说的「之前」,指的应该是夫拉梅尔的「前世」。
这么一来……
「嗯,是跟那位女仆有关没错。」克缇卡儿蒂说:「唔,总之那位女仆就女仆而言也有很多问题……毕竟她……呜、呃,这件事就不提了。」
她叹了口气,补上一句:「这不是听了会让人觉得愉快的话题。」
「这……这样啊?」
佛隆应了一声,接着将目光移到夫拉梅尔身上。
如果克缇卡儿蒂之前说的是事实,这个可爱的精灵男孩应该拥有相当程度的实力……虽然现在
怎么看都不像就是了。佛隆甚至觉得他就好像以前孤儿院里面的小孩,将两者的印象重叠在一起。
「夫拉梅尔……」
「把鼻?」
佛隆忽然紧紧将他抱住。
这对夫拉梅尔来说似乎是意料之外的举动,让他圆睁着双眼,眨呀眨的。
佛隆抱着这只小小只而非常纤细的精灵,轻轻地说:
「我以前也有很多害怕的东西,像是在孤儿院的时候,有个小朋友经常欺负我。由于他有着一头非常鲜艳的金发,所以我一直对金发的人感到非常排斥,因为他们会让我觉得害怕……」
「……佛隆?」
闻言,克缇卡儿蒂有些惊讶地唤了一声,佛隆却没有把注意力转移过来,继续说:
「可是这样是不对的。拥有金色头发的人不全是坏人,只是刚好我那时候遇到的那个孩子拥有一头金发。而且我现在回想起来,那个人之所以会欺负我,其实搞不好也有很多原因。再加上之后我碰到的很多金发的人都很温柔,都是很好的人,所以我才渐渐明白了这点。」
「…………把鼻。」
「所以,刚刚的宫内小姐虽然是女仆,但她其实只是穿着女仆装的人而已,不会对你做什么过分的事的……跟她是不是女仆没有关系喔!这样你可以理解吗?比方说,如果克缇卡儿蒂穿上女仆装,你会觉得害怕吗?」
「…………」
夫拉梅尔眨了眨眼睛,想了想:「……嗯。」
「哇——喂!夫拉梅尔!你这时候应该摇头才对吧!」
克缇卡儿蒂气得眼角上扬地凑过来,却被佛隆伸手制止。
「克缇,不可以啦!你不可以这样吓他。」
「不是——这时候应该要让这个不懂事的小鬼头精灵明白一些道理——」
「好了啦。」
此时的佛隆稀奇地硬是要克缇卡儿蒂住嘴。
面对他这般强硬的态度,克缇卡儿蒂一下子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呜~~那——这样的话……」
佛隆不知道夫拉梅尔的过去——应该说前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若是一直受到前世的阴影影响也不太好,他想帮助夫拉梅尔消除对于女仆的偏见——或者说是心理上的创伤——当他正思索着时……
「——夫拉梅尔。」
嘟着嘴的克缇卡儿蒂忽然开了口:
「如果是佛隆穿着女仆装呢?」
「哇……克缇?」
这个莫名其妙跑出来的想法让佛隆忽然一阵战栗。
然而——
「…………嗯!」
夫拉梅尔对此却显露出一张开朗的表情,摇摇头。
看来如果女仆装的底下换成佛隆,他就不会觉得害怕了……虽然佛隆对此倒是感到另一种激烈的恐惧感。该怎么说呢,他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了某位拥有「女仆恐惧症」的同学脸庞。不过这其实不是重点……
「这样啊!」克缇卡儿蒂得意地大大点头。「那就让佛隆穿着女仆装展开训练,藉此治好夫拉梅尔心里对于女仆的恐惧吧!」
「……嗯。」
「哇哇、哇——等一下!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佛隆慌张地赶紧制止,克缇卡儿蒂却丝毫不以为意地继续说:
「那就这样决定了!等这件工作结束,我们就去弄一套女仆装来——不对,等这件工作结束,我们就跟这栋别墅的人借一件女仆装来吧!」
「克缇——!」
「我之前曾经想过,佛隆穿女装一定很合适!应该说,你的那头长发一看就让人联想到是为了穿女装而留的!这其实是你的意图吧?一定是的!」
「不是——」
「好,就这么决定了!」
「……嗯!」
「既然已经决定,我们就赶快把工作做完吧——佛隆!你还在拖拖拉拉的干什么啦!」
这柱红发精灵回头对着佛隆唤了一声。
她的那张脸明显地显露出「这个点子很有趣」的想法。
「拜托饶了我吧……」
佛隆一边说,一边看着已然达成共识的克缇卡儿蒂跟夫拉梅尔,脸上却微微展露笑容……不过对于女装,他当然说什么都要拒绝。
●
「山里的野狗」(山犬),这样的说法也许容易遭人误会,毕竟这种定义原本就显得暧昧。
有人说「山犬」(注1:此处「山里的野狗」原文为「山犬(yamainu)」,意同译文中的解释。)指的是「狼」,也有人说「山犬」指的是从城镇里面移居到山里的野狗,但字典上的解释同时包含了这两个部分,大家也都是这么使用的。所以要说到底哪一种用法正确,在这里讨论其实没有太大的意义。
当然,狗其实也是从狼演化而来的动物,就定义上并没有明显的区别。虽然不能说是同一种,至少也该说是亲戚吧。
然而,原本就以野生动物形式存在的山犬,跟经过品种改良、驯化后生活在人类城镇中的野狗,事实上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存在就是了。
就跟饲料猪与野猪的差别一样。
佛隆对于山犬与一般野狗之间的差异,便是以这种方式理解的。
说得确切一点,他有些轻视这次的任务了。
「……找不到呢。」
走在别墅后山的佛隆忍不住嘟哝了一声。
此时跟在他身边的当然是克缇卡儿蒂和夫拉梅尔。
山里的路崎岖难行,佛隆原以为夫拉梅尔会很快就放弃,但他怎么说也是个精灵,表现从容得很。
反倒是佛隆因为背着单人乐团,再加上夫拉梅尔一路上都抓着他的衣角而觉得有点疲惫。然而他说什么都不会拨开夫拉梅尔的手指。
其实像这样被小孩子黏着,他甚至觉得开心不已。
然而……
(为什么夫拉梅尔会这么黏我呢?)
佛隆心里不禁浮现出这样的疑问。
说起来,比起黏克缇卡儿蒂,夫拉梅尔好像更黏佛隆……他现在抓的也是佛隆的衣角,不是克缇卡儿蒂的。
明明就相处的时间长短——或是关系上——来说,夫拉梅尔都应该更黏克缇卡儿蒂才对……不对,其实夫拉梅尔也很黏克缇卡儿蒂,只是黏佛隆的方式比较显眼而已。然而,夫拉梅尔认识佛隆到现在也不过才两天……
(是因为我跟宫内小姐一样……很像他前世遇到的某个人,因此勾起他的回忆吗?)
或许这是一种可能……佛隆觉得也许之后稍微跟克缇卡儿蒂确认一下也好。
就在这时候……
「因为狗是很聪明的动物。」
克缇卡儿蒂一边走一边说:
「就连一般野狗都会进行集团式的狩猎,更别说这些一开始就生活在山里面的动物,它们当然会有统一的领导者跟以此为依归的集团。说得更简洁一点,这样的动物其实是一批原始的军队,很棘手的。」
「嗯~~……」
佛隆伸出左手,一边摸着夫拉梅尔的头,一边在思索时下意识地发出声音,说:
「我们是不是应该先想想办法再行动呀?比方说准备诱饵之类的?」
面对这些会袭击人的山犬,佛隆原本乐观地认为身为人的自己已经足以充当引诱这些山犬行动的诱饵。不过仔细想想,这类山犬似乎原本就是对于「集团」所受到的威胁非常敏感的动物,结果忽然又有几个人(虽然不多)一起上山,会产生警戒也不是什么好奇怪的事。
「如果这些山犬纯粹只是因为警戒而不敢靠近就好了……」
他嘟哝一声。
「……糟了。」
克缇卡儿蒂听了跟着呻吟了一声,同时伫足。
看到她的反应,佛隆也跟着停下脚步,站在她的身边问:
「怎么了吗?」
「我们似乎被算计了。」
「……咦——?」
佛隆圆睁着双眼愣了一下,接着猛然惊觉地环顾四周——他们刚好来到一个山麓上的地形凹陷处。
也许是邻近水源,使得这块土地裸露的腐殖质土壤上带有浓重湿气,每一道踩在上头的脚步都具有强烈的下陷感,非常难以行走——但问题不在这里……
佛隆抬头,看到洼地四周的盆口处并排着成群的异物——不知不觉间,那群山犬已经聚集过来了。
而且,这群山犬看来并非一般的野狗集团,外型已经几乎看不出原本曾经是家犬的模样,体型明显比起一般犬类大上一圈——有几只看来根本跟狼没有区别。
这些山犬将佛隆三人团团包围,口里发出嘶鸣声,同时睥睨着他们,气势相当吓人。
此外……
「——!」
一头站在这群山犬顶端的王者缓缓地走了出来。
「那是……」
这只山犬非常特别,拥有一身白色的毛皮……似乎是白子吧。他的特征——尤其是那一身白色,在群体中显得非常突兀。
一般来说,先天缺乏色素的胚胎才会产出这样的个体,而且这类个体在视力、体力方面也都会比其他个体来得弱。然而在野生动物中,白子拥有其他强大特征,盖过这等缺陷的案例却不在少数。
——没错,光看其他山犬的反应,大概就可以猜到这只白色的山犬一定是它们的领导者……佛隆在看到它的瞬间就明白了这点。
「克缇,那只白色的……」
「嗯,只要压制它,这个团体就会四分五裂地逃窜了。不用杀死它们,只要让那只白色的山犬知道它们赢不过我们,那只——白色的……山犬……」
话没说完,克缇卡儿蒂忽然惊叫了一声:
「…………糟糕!」
她猛然回头望向佛隆——不对,她的视线并非聚焦在佛隆身上,而是……
「夫拉梅尔!」
「——咦?」
佛隆回头望向抓着他衣角的那个精灵男孩——
「………………」
只见他圆睁双眼,不断地颤抖。
佛隆原以为夫拉梅尔是在害怕——这样的想法有一部分是对的,但另一部分则不然——他是在害怕没错,却不只是害怕。
「呜…………」
夫拉梅尔那对樱花色的唇瓣微微地张开,轻轻地吐出一句呻吟,接着——
「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像是那群野狗一般,低沉却充满威吓性——不对,还不只如此!他抓着佛隆衣角的力道加重,那张可爱而呆滞的脸庞同时明显变得扭曲……愤怒、敌意,这些表情可以这么形容——这是所有生物最为原始的情感之一。
「夫拉梅尔、夫拉梅尔!等一下,你怎么——」
「夫拉梅尔他——」说话的同时,克缇卡儿蒂慌忙对着夫拉梅尔伸出手。「他除了讨厌带刀的女仆之外,也讨厌白色的狼或狗啦!」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这种莫名其妙的内心创伤——?」
——而且还只针对带刀的女仆跟白色的犬类。
「冷静点!夫拉梅尔!那不是布兰卡——」
克缇卡儿蒂将夫拉梅尔从佛隆身边拉开。
也许她想把夫拉梅尔拉到自己身边,面对面地好好说他,这么做却造成了反效果。
「呜~~~~——」
夫拉梅尔不悦地胡乱挥舞着手脚——一如早上在隔音室里的情形,当他真的想要反抗,克缇卡儿蒂要制住他便得费上一番功夫。而且这里还是不良于行的山里面。
夫拉梅尔一把将克缇卡儿蒂撞开,让她跌坐在地上。
「喂!夫拉梅尔!你干什么——」
没说完的话被踩在腐殖质土壤上的脚步声给吞没——这群山犬似乎将佛隆三人的反应判断成某种防卫上的「破绽」或是「害怕」。只听见统领全族的白色山犬短吠一声,所有山犬便直接朝着他们扑了过来。
「呜哇!」
佛隆呻吟了一声。
事出突然,佛隆根本没有时间展开单人乐团,光是要闪开直朝他扑过来的山犬獠牙就已经耗尽所有注意力。
当然,他也没有余力保护克缇卡儿蒂跟夫拉梅尔——事实上,单纯比力量、比战斗能力,克缇卡儿蒂跟夫拉梅尔都远远在佛隆之上……因此,光是佛隆会有想保护他们的想法,就已经足够令人喷饭了。
然而——
「夫拉梅尔!」
佛隆对于夫拉梅尔表露出的敌意非常介意。
以人类来说,在情感表现成熟之前,碰到开心的事和讨厌的事会反射性地以喜悦和愤怒的情绪显现,敌意却是更具有针对性、相对复杂的情绪。
以佛隆的经验,在不会说话的儿童身上不应该出现如此鲜明的敌对意识——将某种对象认定为「敌人」,并且投以强烈的憎恨和愤怒。
然而,夫拉梅尔对那只白色的山犬出现了敌意——其实刚刚他在面对穿着女仆装的梓小姐时,很有可能只是因为对方表现出温柔的态度,所以那种害怕的情感没有转化成敌意……然而,若是出现什么契机,夫拉梅尔心里的畏惧就会变成这种剧烈的情绪。
——这下不妙……虽然不清楚到底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但佛隆此时确实感受到了危机。
「夫拉梅尔!不行啦!虽然我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是你不可以——」
佛隆出声叫唤,但马上就有好几只山犬同时朝他扑了过来。
对方的突袭让佛隆无法一一避开,因而摔倒在地上。同时——一只山犬即刻瞄准他的咽喉,张开嘴冲过来……
「呜——!」
「佛隆!」
一道精灵雷忽然将跳到佛隆面前的几只山犬全数弹开。
接着,克缇卡儿蒂在起身的同时也揍翻、踢飞了几只朝她扑上来的山犬。
毫无疑问的,若是克缇卡儿蒂面对一群山犬,身为上级精灵的她拥有压倒性的实力,但现在不是比力量的时候……在这么近的距离之下,她可不能一口气将这些山犬全部轰飞,因为这么做一定会把佛隆卷进去。
然而,若是一只一只解决,便会有其限度,虽然有双手双脚,却不能同时使出四个方向的攻击。攻击配合度极高的山犬们却是从四面八方扑向克缇卡儿蒂,反过来将她玩弄在股掌之间。
不过其实佛隆和克缇卡儿蒂仍有余裕,因为他们曾经经历过更激烈的战事。两者相较之下,只要确实地将一只一只的山犬打倒,他们还是会赢……没想到两人这时却产生了破绽——虽然时间仅仅一瞬,但佛隆和克缇卡儿蒂的注意力都被夫拉梅尔牵走……
结果——
「——呜呜~~!」
「夫拉梅尔!」
佛隆回过头,看到一只山犬咬住了夫拉梅尔,将他压倒在地上。山犬的獠牙嵌入了他的白皙肌肤,猛甩着头,意图撕下他身上的肉。
一定很痛。
夫拉梅尔眼光泛泪地胡乱挥舞着手脚。
佛隆打算起身冲过去,却被由侧身处冲上来的另一只山犬绊住,再度摔了一跤。
克缇卡儿蒂也被一只迎上来的山犬攻击,分身乏术。
于是——
「嗯嗯嗯嗯嗯嗯嗯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夫拉梅尔的一对红眸放出了强光。
那张不应该出现在儿童身上的表情——愤怒的表情出现在夫拉梅尔的脸上。
接着——
「嗯嗯嗯嗯嗯嗯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啪!伴随着宛如虚空中冒出一道火光的声音,夫拉梅尔的一头红发向上倒束立起,背上同时浮现三对精灵羽翼——那是和克缇卡儿蒂带有同样色泽的红色羽翼。尽管两者纹样并非一致,但非常相似,而且比起在隔音室时看来更大,大得简直与身形娇小的夫拉梅尔不成比例。
咬住夫拉梅尔的山犬似乎感受到了某种异样的气息,身躯在惊吓中狠狠抽了一下,然后向后跳开——不对,不只那只山犬,就连袭向佛隆和克缇卡儿蒂的其他山犬也都摆出警戒态势,忘了要继续攻击。
它们非常清楚——清楚这个孩子身上正汹涌澎湃的某种气势。
「不、不行——」
佛隆伸手,却在瞬间看到克缇卡儿蒂介入他跟夫拉梅尔中间的空隙。
「克缇——?」
「佛隆!快趴下!」
这柱红发精灵在呼喊的同时张开了一道精灵雷防壁。
接着——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伴随着这柱幼小的精灵咆哮,一道强烈的爆炸在山麓上迸发。
●
「……!」
突如其来的爆炸声让包含梓在内的女仆们全都停下扫除工作,跑向窗边。
别墅后方——面对后山的方向——起初浮现一道红色闪电,接着,闪电源头再次冒出血色的电光,四射各处。
随后似乎是因为枯叶着火——一阵黑烟猛然上窜,卷起一粒粒如萤火虫般的红色光点在空中飞舞。
后山发生爆炸。爆炸中四散的砾石尘沙打在别墅墙上及窗上,发出喀啦喀啦的声响。
「咦……怎、怎么了?」
「那是——精灵引起的吗?」
包含梓在内的女仆们惊讶得议论了起来——当然,她们不懂精灵也不懂神曲,说什么也不可能知道详细情况。然而,她们知道这个情况绝对非比寻常。虽然不知道受雇的神曲乐士跟精灵究竟是想用什么样的方式驱走那些山犬,但以现在这个状况判断,明显做得过头了。
「没、没问题吧……?」
「……这情况会不会比山犬问题更糟糕呀……?」
毕竟山犬不会在后山引发爆炸。
虽说后山几乎都是没有整理的原生山林,不过说什么也不能在别墅附近引发这么危险的状况吧。
「我们稍微观察看看……待会儿再去后山看看状况吧?」
「呜~~……?」
大家对于这个提议感到疑惑。毕竟要是随便出去而遇上山犬、遭到袭击,搞不好会拖累到那名神曲乐士跟精灵。但话说回来,要是放着不管,当作没看到,眼下的情况也真的太夸张了。
「我们先静待一个小时,然后过去看看吧。」
最后,梓下了这样的判断。
●
「…………呜~~」
克缇卡儿蒂呻吟了一声,放下举起的两只手。
虽然她在瞬间张开了精灵雷防壁,几乎完全挡掉了夫拉梅尔放出的力量,然而他所释放的力量原本就不是集束式的,而是如爆炸般四散的。相较于爆炸的规模,四周受到的损害还算轻微,最多就是几根树木倾斜……只见这处洼地的腐殖质土壤被凿出一大块凹陷。
当然,那些山犬不像克缇卡儿蒂有阻挡暴风和冲击的能力,因此纷纷被弹开来,撞在树上和地面上,不过至少应该没有哪只山犬死掉——大概就是眼冒金星地倒在地上抽动罢了。
「总之,我们算是完成任务……了吧?」
克缇卡儿蒂往前走了几步,蹲在倒地的白色山犬面前,丝毫不畏其凶狠的模样,伸手一把抓起它的脑袋。它瞪大眼睛,露出一脸可怜样,刚才那种首领般的威势已经荡然无存。
哎呀,只要把这只山犬关起来,或是丢到索尔帖山的深处,原本威胁到别墅人员安全的其他群体也会变得安分吧?毕竟面对这些深谙弱肉强食、实力至上道理的野生动物,只要让它们明白自己完全没有获胜机会,接下来就好办了。
不过问题是——
「克缇?」
佛隆一边咳嗽,一边往克缇卡儿蒂的方向走去。
别说他的那身白色制服,就连脸跟头发都沾满被炸得四散的腐殖质泥土,模样十分凄惨。然而相较之下,这点倒不是问题……
「夫拉梅尔呢?」
「不见了。」
克缇卡儿蒂面有难色地说。
「咦?怎、怎么回事?」
「那家伙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
「逃走了——?」
「他最讨厌、最害怕白色的狼,刚刚的情况大概让他联想到前世那些不愉快的回忆……所以在引爆了精灵雷之后,就以飞快的速度往城镇方向飞走了。」
「……等一下,这样……」
佛隆脸色大变地说:
「不太妙吧?」
「是呀。」
「最近……好像又有什么绑架事件之类的……」
对世事涉猎不广的佛隆家里没有订报纸,顶多就是在办公室看公司订的报纸跟杂志而已,不过近期发生的连续绑架事件他多少还是会留意到。
「是呀。」克缇卡儿蒂点点头。「那些绑架犯的生命安全真的很危险……」
「…………」
「佛隆……」
看到佛隆露出一脸惊讶的表情,克缇卡儿蒂摇摇头说:
「光就力量而言,夫拉梅尔可是跟我不相上下呀。」
「……这么厉害?」
虽然克缇卡儿蒂曾告诉佛隆「我跟夫拉梅尔是成对的精灵」,却没想到夫拉梅尔身上竟然拥有这等程度的实力。
虽然精灵的实力不能以外表判断,但看到夫拉梅尔那般稚嫩的外表,佛隆还是忍不住对他怀抱着「弱小」的印象。
「所以非得由我来把他带在身边,压制他、教育他不可。如果要跟我们过去交手过的敌人相比,他的强度大概相当于伊尔莉缇柯(注2:即将在红S系列中登场的角色,金发哥德萝莉装的上级精灵。)吧……就连谢尔乌托或雷芳丝大概都没办法毫发无伤地压制住夫拉梅尔。特别是谢尔乌托在个性上跟技术上都不善于战斗,雷芳丝则受限于长期被封印的影响,能力还没有完全恢复……」
「………………!」
雷芳丝跟谢尔乌托都是上级精灵。
而且说到雷芳丝,以佛隆的认知,她几乎已经代表单体精灵实力的最强等级了。
提到上级精灵,个体之间理所当然地存在着实力差距,但得到神曲支援的雷芳丝跟克缇卡儿蒂,其强大的力量可不是开玩笑的。佛隆从没有看过,或者听说过这世上有比她们更强的生物——不对,就连任何武器的破坏力也没办法赢过她们。
换句话说,这代表没有人可以在不经由他人协助的情况下抓住夫拉梅尔。
如果正面对决,或许可以扳倒他,或是杀了他。但如果要活逮住他,没有压倒性的实力差距是很难办到的。
刚刚的爆炸只对现场造成了这么点伤害,已经算是幸运了。
「还有,佛隆……」
克缇卡儿蒂蹙着眉头说:
「虽说夫拉梅尔曾经死过一次,身上的记忆却没有完全消失。尽管人格在死后必须重新塑造,大部分的记忆也应该都没有留下来……不过就像你刚刚看到的,他失去了大部分的记忆,却也另外保留了一大部分。」
「……嗯。」
「换句话说,现在他身上的记忆就好像散落的拼图一样,或许会因为受到什么刺激而忽然组合起来,唤醒过去的印象。」
「这是……」
「对,尽管他的新人格还在成长,记忆却可能随时复苏。『前世』的夫拉梅尔——」克缇卡儿蒂垂下目光。「他对人类跟精灵怀抱着非常深刻的绝望跟愤怒……或者说『恨之入骨』会比较恰当。」
「……咦?」
闻言,佛隆瞠目结舌地愣住了。
他无法将可爱的夫拉梅尔跟「绝望」、「憎恨」这两个词汇连结在一起。
「该怎么说呢……那家伙在莫名其妙的地方非常固执,不会拐弯抹角……」
克缇卡儿蒂接着说:
「嗯,这些琐碎的事情就不提了。总之,要是夫拉梅尔的片段记忆忽然复苏,事情就麻烦了……绑架犯也好,无辜的人也罢,如果他一下子大开杀戒,连我都没办法包庇他。」
「克缇……」
「虽然我之前一度跟他断绝关系,不过不管变成怎么样,他都是我的眷属。以人类的关系来说,他就是我的亲人。」
说到这里,克缇卡儿蒂不自觉地垂下肩膀。
「抱歉,佛隆,结果我又把你卷进了你现在还不需要知道的问题里面了。虽然这又是我自作主张,不过麻烦你现在再为我弹奏一首曲子——我如果发挥所有力量的话,应该可以把他镇住、带回来才对。我要去把他抓回来!」
「……我知道了。」
佛隆明白地点了头。
——家人,这个词汇对于在孤儿院长大的佛隆来说,实在无法有什么太深刻的体认。不过也正因为如此,「家人」所代表的意义在他心里是非常非常重要的。
而且——
『把鼻~~』
那对纯洁无瑕的眼眸——如果克缇卡儿蒂说的是真的,那么曾经死过一次的夫拉梅尔,好不容易才从痛苦的愤怒和憎恨情绪中解放……佛隆不想让他再落到与前世相同的痛苦深渊中。
既然夫拉梅尔对克缇卡儿蒂而言是「家人」,那么对佛隆来说,他也同样是自己的家人。
「我也要去。」
「什么?」
「我也要去找夫拉梅尔。」
「……可是。」
「你的家人也是我的家人,我是这么想的,可以吗?」
「呜……那个……」
惊讶、茫然、喜悦,还有其他诸多情绪,同时短暂地出现在克缇卡儿蒂的脸上,最后化为浅浅的微笑。
「谢谢你,佛隆。」
克缇卡儿蒂脸上的微笑转变成开心的笑靥,这样的笑容即使是已经跟她一起生活好几年的佛隆,看了也忍不住怦然心动。
不久之后,回神过来的佛隆忽然莫名觉得羞怯,赶紧将目光从克缇卡儿蒂身上移开。
「不过我们要怎么找夫拉梅尔——」
「会有办法的。」
克缇卡儿蒂伸手指着自己的额头说:
「不论距离多远,我都可以感觉出他大概的位置。所以之前连他在遥远的地方复活的时候,我也能感应到,然后赶过去找他。」
「这样啊,太好了。」
佛隆脸上露出安心的微笑,接着将目光移到躺在脚边的山犬……虽然他想早点去找夫拉梅尔,但这边也不能什么都不说就离开。
「总之,先把这些山犬抓起来,交给我们的委托人吧——动作要快。」
「嗯。」
克缇卡儿蒂也点点头。
●
脑中闪过一张笑靥,那是非常高贵而眩目的笑餍。她伸出手——纤细而充满力量与信念的手,凛然、毅然,甚至给人一种美丽的印象。
——唉……全都是已逝的幻觉。
与挚爱同在的那些日子,被夺走的——幸福。
——不可原谅。
在愤怒中油然而生的黑色焰火……
那些愚昧至极的人们总是不断麻烦她。
那些傲慢狂妄的精灵竟夺走她的性命……
——我不会原谅这些家伙!
——还给我!
——把她还给我!
——形同具象奇迹的她,无可取代的她——把她还给我!
——把她理应属于永恒的生命还给我!
……然而,这些呐喊被黑暗吞噬……最后,连喊的人也同样被黑暗吞噬。
接着——
「…………」
夫拉梅尔睁开眼睛眨了眨,然后环顾四周。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什么时候跑到这里来的。明明刚刚还跟「把鼻」在一起,接着却碰到很恐怖的东西,脑中一片空白,再来就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回过神来时,他已经置身在这个地方。
「……把鼻?」
看来夫拉梅尔已经回到托尔巴斯的街道上了,四周是平凡的黄昏光景……这里大概是住宅区,小小间的独栋单层平房并排,不过他也只能分辨到这个程度。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在何处,也没办法知道。
「……克笛……把鼻……」
夫拉梅尔一边嘟哝着,一边啪哒啪哒地往前走。
克缇卡儿蒂不在附近,「把鼻」也不在。
现在的他是孤伶伶的一个人——就好像曾几何时存在的黑暗深渊……不对,那不是黑暗,而是空无一物,连黑暗都不存在的「无」。
「…………」
夫拉梅尔东张西望着……该怎么做才能回到克缇卡儿蒂跟「把鼻」的身边呢?
他带着满心疑惑,漫无目的地继续往前走。
此时,在他身后——
「…………?」
一道黑影忽然将他遮住。
他忍不住回头,只听见——
「——小妹妹……」
一道沉重如地鸣般的男子声音问:
「你一个人吗?」
「…………」
夫拉梅尔眨了眨眼睛,抬头望向那名男子。
对方的个头相当高大——不过以夫拉梅尔的角度来说,佛隆也非常高大,因此他没办法意识到这名男子比起一般成年男性要来得高出一个头,肩膀也更宽,胸板更厚实。
他穿着一件华丽的花衬衫,搭配一条白色垮裤,脚上没有穿鞋子,而是凉鞋。他的脸上戴着一副太阳眼镜,没有头发……这身打扮仿佛在说「我是个坏人」。然而他这般像颗炸弹一样危险的讯息,夫拉梅尔是不会理解的。
此时出现在他心里的疑问仅有「这人是谁」……只是这样而已。
「小妹妹,你一个人吗?」
男子再次开口询问。这声音如同低沉的呢喃。
「……嗯。」
夫拉梅尔点点头。
当然,夫拉梅尔不是女生,但现在的他根本无法从外表来区分自己的性别。虽然他的肉身是男性,然而这只是结果,他现在的精神意识根本没有这种性别上的认识。
最糟糕的是,现在的他甚至不带任何戒心。
他身上所有的基本知识都是由克缇卡儿蒂给他的,除此之外就没有了。
他的所有时间几乎都跟克缇卡儿蒂相处,由克缇卡儿蒂陪他经历开心愉快的事。他也喜欢「把鼻」——佛隆。不过除此之外,他就真的什么都不懂了。
「这样啊,你一个人呀……」
男子点了好几次头,然后——
「那么,跟叔叔走吧?」
「…………」
那么,跟叔叔走吧——一般人听到这般跳跃性的逻辑导出的结论,大概都会忍不住皱起眉头。然而很遗憾的,夫拉梅尔还不知道此时应该出现这样的反应。
克缇卡儿蒂跟「把鼻」是他在这个世上第一波接触到的对象,再来则是拓植神曲乐士事务所那些陪他玩的精灵跟人,除此之外的其他人则会被他归类到「其他」的项目之中。他对这群属于「其他」的人没有好与坏的印象,也因此不会产生戒心。
所以——
「嗯……」
面对男子伸出来的手,夫拉梅尔毫不犹豫地伸手去抓。接下来也就这么被他拉着走了几步。
此时——
「…………?」
夫拉梅尔发现男子壮硕的身躯那头还有另外一个人——一个小小的女生。
她的身高大概跟夫拉梅尔差不多——不对,这个小女孩好像高一些。至于年龄……这就不知道了。
对身为精灵的夫拉梅尔而言,外表跟年龄不见得一致,因此他无法从对方的外在推断对方的年龄。
那是一个黑发、下垂眼的大眼女孩。只见她低着头,斜睨着夫拉梅尔。
「喔,这是我的女儿——来,多莉丝,跟这位小妹妹说午安。」
「…………午安。」
女孩弯腰行了礼。
这对父女长得实在不怎么像,但男子大概真的是小女孩的父亲吧。
「哎呀,不对,应该是晚安了……算了,应该没关系吧。」
男子抬头望向天空,嘟哝了一声,接着又将目光移到夫拉梅尔身上。
「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夫拉梅尔。」
「这样啊,夫拉梅尔呀……」
男子那张慑人的方脸展露了笑容。
「最近路上不太安全,好像会有人把小孩拐跑,你一个人走在路上实在太危险了,跟叔叔走吧——话说,你怎么浑身脏兮兮的?是从火灾现场跑出来的吗?」
「…………」
似乎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的夫拉梅尔点点头,让男子拉着手,继续前进。
男子右手牵着夫拉梅尔,左手牵着多莉丝,走在傍晚的街道上。
「到家后,我就帮你打电话给警察。如果你的爸爸跟妈妈有报警的话,应该会马上赶过来吧?呜……擅自帮你洗澡好像不太好……」
他口里念念有词地嘟哝着。
夫拉梅尔抬起头看着他,开心地展露笑容。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笑,但就是觉得高兴。也许是因为一个人太寂寞了,有人牵着他的手让他觉得开心吧。
接着——
「…………」
多莉丝好奇地往这边看。虽然她刚开始瞪大眼睛愣了一下,接着却也跟着露出笑容。
「…………」
夫拉梅尔对她投以微笑,多莉丝也跟着笑开了。
他们将男子壮硕的身躯当作遮蔽物,探头出来对着彼此展露笑容。这样的笑容当然没有什么特殊含意,纯粹只是一种感觉、一种游戏罢了。
然而——
「……嗯。」
夫拉梅尔还是开心地一边走,一边跟多莉丝持续这样的游戏。也许多莉丝的笑容正撩拨着他心里那些片段的、无法具体显现的前世记忆。
或许多莉丝的印象跟夫拉梅尔前世曾经过过的哪个女孩重叠在一起了,那个长得跟多莉丝非常相像的女孩,曾经是他深爱的人——
「…………」
不知道走了多久,微亮的天空逐渐转暗,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少……除了男子和两个小孩之外,路上已经没有人了。男子停下脚步,松开握着夫拉梅尔和多莉丝的手,将手伸进了口袋——
「这是我们家——等一下喔,钥匙、钥匙……」
他用下颚指了某间屋子说。
这一刻,事情忽然有了变化——
——啪!
一声尖锐的声响中,男子忽然「砰」的一声倒地。
「……?」
夫拉梅尔圆睁双眼,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多莉丝呆了一下,马上跪到父亲面前。「爸爸?爸爸?」她一边摇晃着男子巨大的身躯,一边呼唤着。她知道这件事情不太对劲,但还是个孩子的她根本无法应付眼前这个状况。
接着——
「两只呀?」
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有两名男子出现在多莉丝和夫拉梅尔身后。
他们的外貌没有明显的特征,衣服穿的也是随处可见的褐色、靛色西装。要说他们两人究竟有什么不一样,大概就是一个有戴帽子,一个没有。
走在街上的他们,基本上不会引起别人注意。这点——对犯罪者来说是非常有利的情况。
「你也太乱来了吧?」戴着帽子、穿着褐色西装的男子说。
「有什么办法嘛?今天要结算耶。」
「哎呀,也是啦……毕竟这几天大家的戒备都变严了——」
戴帽的男子边说边将目光移到夫拉梅尔跟多莉丝身上。
「像这样一次两只也不坏就是了。」
「可不是吗?」
说完,他们彼此点点头。
接着——戴帽男子马上从背后将多莉丝抱起……他恐怕是察觉到多莉丝正准备发出惊叫,因而用右手捣住她的嘴,掌中同时出现一张手帕。
「…………!」
多莉丝胡乱挥舞着手脚,试图抵抗,动作却逐渐变得迟缓。几秒钟后,她便气力尽失,再也使不出力气。
手帕上大概沾了挥发性的安眠药,但夫拉梅尔当然不会晓得这是什么样的状况。
他一愣一愣地望着多莉丝及两个大人。由于多莉丝的父亲在转眼间倒下,他无法意识到那其实是那两名男子做出的「攻击行为」。
「来,跟我们走。」
「…………」
褐色西装的男子从背后将夫拉梅尔抱起,不过这柱始终不了解发生什么事的幼儿精灵,即便在这个时候也没有做出抵抗。
「对,你乖一点,我们不会伤害你的。」
戴帽的男子满意地点点头。
「——在『出货』之前不会。」
●
「——!」
机车的震动与行驶的杂音中,佛隆感受到身后的克缇卡儿蒂身体忽然抽了一下。
虽说他总是被克缇卡儿耍得团团转,但这个伙伴也陪他一起携手度过好几个难关。因此,就这么一个小动作已经足以让佛隆了解到问题非同小可。
「克缇?」
他将哈美仑停到路边,询问克缇卡儿蒂。
他们已经从将都郊外——刚刚那间别墅所在的索尔帖山山麓,回到了将都内的住宅区。在克缇卡儿蒂的感应之下,佛隆驾着哈美仑一路追着夫拉梅尔回来——如果克缇卡儿蒂能感应出夫拉梅尔的确切位置,他们应该已经来到附近了。
「怎么了吗?」
「消失了。」
面对佛隆的询问,克缇卡儿蒂的呢喃声中明显带有不快。
「咦?消失了——你是说夫拉梅尔的气息吗?」
「对,忽然消失了。」
「…………为什么?」佛隆问。
然而问出这个问题的同时,他的脑中已经得出一个具体的想像。
先不提克缇卡儿蒂跟夫拉梅尔可以在远距离感应到彼此的所在位置……一般来说,只要是精灵就可以感受到近距离内其他精灵的气息。一旦见过一次,他们甚至可以知道对方是谁。身为神曲乐士,佛隆已经经历过许多这样的情况了。
精灵的气息消失,可能的原因其实不多。
——其一是精灵死了。
——其二则是非常特殊的状况……他们可能濒临死亡,或是气息被刻意地压抑住了。
至于——
「夫拉梅尔不会这么简单就遇上什么意外而死掉的。若非事先准备好对精灵武器,他绝不可能被杀。」
克缇卡儿蒂说:
「精灵虽然会因为绝望而死,但很难想像现在的夫拉梅尔知道什么是『绝望』。」
「对呀……他现在就好比婴儿一般。」
绝望的相对概念是「希望」,希望完全断绝的情况便称做「绝望」——但一个幼儿或婴孩只能感应到瞬间的「开心」和「不快」这两种情绪。只要造成其痛苦、不快的原因消失,这种情绪不会残留太久。比方说,我们常看到正在哭泣的孩子马上笑开,这是因为他们心里根本还不知道什么叫做绝望。就算有短期的、反射性的「期待」,却没有属于长期展望的「希望」。
这是佛隆在孤儿院时,从比自己小的孩子们身上感受到的事。
换句话说——
「当然,夫拉梅尔也没有可以压抑自己的气息这种高等的技术——这么一来,问题的可能性只有一个了。」
「…………」
一股不安情绪涌上心头,让佛隆忍不住咬着自己的下嘴唇。
——这个第三种可能……
「——!」
「……是警察吗?」
一辆警车的警笛声传出,仿佛印证了佛隆心里不安的想像。那辆警车的回旋灯光在昏暗天色下打转,不一会儿便穿过佛隆和克缇卡儿蒂的身边,继续前进——接着在一条小巷的巷口停车。
「克缇!」
「嗯!」
佛隆和克缇卡儿蒂对望了一眼。确认她的意思之后,佛隆将哈美仑再往前骑了一小段距离,追上那辆警车。他们希望自己的想像绝不要成真。
——第三种可能……夫拉梅尔被精灵文字囚禁——或者说得确切一点,他被关进一处刻有精灵文字的建筑物中。
前世的夫拉梅尔憎恨人类和精灵,这些片段的记忆会在偶然间复苏。那么,若是他对精灵和人类的恨意在没有前后脉络的情况下涌现,会采取什么样的行动呢?届时若是没有人可以阻止他的话……
佛隆脑中浮现最糟糕的想像——夫拉梅尔可能伤害人类或精灵,最后被持有对精灵武器的警察逮捕。
当然,若是夫拉梅尔认真抵抗,那种半吊子的对精灵武器应该是没有用的。然而,精灵文字的效力无关精灵的力量大小及精灵羽翼的数目多寡,再加上从刚才夫拉梅尔对付山犬时那般发狂失控的情况来看,他根本还不懂怎么凝聚力量以提高破坏力。
换句话说,他现在不过是个力气很大的孩子。只要警察备齐了对精灵用的装备,在明确的战术原则下包围夫拉梅尔,他应该很难有机会突围。
「…………」
佛隆和克缇卡儿蒂从巷口窥探其中的景象。接着……
「——咦?」
佛隆忍不住在惊讶中呼出声音。
他没有看到夫拉梅尔,但如果他已经被禁锢在某个铺设了精灵文字的设施里面的话,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然而,眼前看到的景象跟预期的完全不同……
若是一柱上级精灵发狂逞凶,四周肯定会化为一片战场——道路跟建筑物等等公共设施应该会呈现遭受炸弹肆虐后面目全非的景象,再加上血痕、死伤者……佛隆已经预期会看到这样的情景了。
不过巷子里面没有出现他所预期到的惨状——至少那些四处奔走以确保维持案发现场的员警们,并没有呈现如此杀气腾腾的气息,也没有出现复数的伤亡情况。
现场看来像是案件的要素只有一名男子倒在路边,以及其他几名看似目击者或是通报者正在接受员警口头质询。倒地的男子似乎没有丧命,还听得到其中一名员警正开口询问:「你还好吗?」
……这到底是什么状况?
「看不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克缇卡儿蒂嘟哝了一声。
佛隆则将哈美仑熄火,毫不避讳地朝着员警的方向昂首阔步地走出去。
「佛隆?」
圆睁双眼的克缇卡儿蒂也跟了出去。
「——那个……」
佛隆向警官搭话:
「我是一名神曲乐士。」
几名员警跟在场的居民百姓听到佛隆的声音,同时把头转过来看着他——还有跟在他身后半步的克缇卡儿蒂。
佛隆接着放缓步调,对着克缇卡儿蒂小小声说:
「克缇,亮出你的精灵羽翼。」
「…………好。」
在佛隆的催促之下,克缇卡儿蒂张开了那三对发光的翅膀。
在几乎已经入夜的时刻,在场的几名员警跟当地居民一开始恐怕都没有察觉到克缇卡儿蒂的发色。但此时克缇卡儿蒂背上焕发着光芒的精灵羽翼,毫不隐藏地昭示出了她的身分——这也是为了佛隆做为神曲乐士的身分背书。
接着——
「我们只是偶然路过的,」
佛隆强调性地伸手取出身分证说:
「有什么我们可以帮忙的吗?我的伙伴是一柱上级精灵,可以用比起救护车更快的速度帮忙搬运伤患,也可以深入一些事故现场进行救援活动。」
「喔喔……」
「您辛苦了。」
在场的居民听了,纷纷露出惊讶与敬佩的表情;几名员警则板起了脸,对着佛隆行了礼,
神曲乐士是社会地位相当崇高的职业。一如佛隆所书,他们可以在事故现场凭藉着各种优越的应对方式,解救在一般情况下不可能获救的生命。
「……我要对你刮目相看了,佛隆挺了不起的嘛?」
克缇卡儿蒂踮起了脚尖,将脸凑到佛隆耳边小小声说。
「你别调侃我了,我现在可是紧张得很呢。」
佛隆也小小声回了话。
虽然佛隆所说的大多都是事实,但「偶然路过」则是不可否认的谎言,而且非常可疑——尤其
佛隆平时并不习惯和用自己身为神曲乐士的头衔,此时的他只觉得既羞愧又内疚,心里非常不安。
但现在能不能取得夫拉梅尔的消息更为重要,因此佛隆才会祭出这个他一向不擅长的手段。
然而——
「感谢您的提案,不过……这里没有问题。」
一名年轻警官说——他的年纪大概跟佛隆相去无几。
「救护车马上就要来了。」
话没说完,便听见救护车的警笛已经从远处传来,逐渐靠近。
「……可以请问一下发生了什么事吗?」
佛隆仍不肯善罢干休地继续提出询问。
这名警官似乎对自己拒绝了一名神曲乐士的善意协助而觉得有些愧疚,听到佛隆询问,也就直言不讳地说了:
「应该是绑架案吧。」
「绑架……!」
佛隆圆睁双眼,将关键字复违了一遍。
「那位倒在地上的男子是附近的居民,家里育有一女……不过他的女儿——六岁的女孩却不知去向。」
「这……真令人感到担心。」
这是佛隆发自内心的感想。
「另外,有目击者指出他们在附近看到两名男子抱着两个小孩,以及一辆可疑车辆……其中一名男子抱的就是那边那名男子的女儿,至于另一名男子抱的小孩还没有查明身分,现在也还没有人报案有孩子失踪……」
「…………」
佛隆与克缇卡儿蒂彼此对望了一眼。
简单来说,有两个小孩被绑,其中一个小孩的身分不明。
「——怎么了吗?」
他们的反应让员警歪着头询问。
「啊、没有……有没有可能是那个女孩的朋友,碰巧跟她走在一起呢?」
「是有这个可能。」
「还是说,另外一个小孩……」
佛隆慎重地挑选问话方式,想把话问得深入一些。
「有可能是精灵吗?」
「咦……喔,对喔!」员警点点头。「是有这个可能——不过,一般拥有人类外型的精灵,应该不会随随便便就这么被绑走吧?」
他说的话不是没有道理,然而——
(如果对方拥有对付精灵用的装备就不一定了。)
佛隆心想。
问题是,那些绑架犯怎么会拥有对精灵用的装备?但夫拉梅尔的气息确实消失了。他若是遭到绑架,犯人使用的车辆一定刻画了精灵文字。
(换句话说,那些绑架犯的目标打从一开始就囊括了精灵……?)
当佛隆心里浮现出这个可能的同时,只见随救护车赶来的医务人员将晕厥倒地的男子抬上担架搬走了——虽然晕倒了,但他似乎没有外伤,应该是遭到电击枪之类的东西攻击吧。
不论是制造或是持有真枪都必须拥有执照,电击枪、催泪瓦斯枪则不然。近来女性、老人,还有深夜时段的营业场所店员,都会将它们拿来当作护身工具使用。然而讽刺的是,拿来护身用的武器效果越好,对犯罪者来说,使用上也越方便。
「我了解了……不好意思,浪费大家的时间。」
「别这么说!」
再次行礼之后,员警们便各自回到保存案发现场的工作岗位。
「——克缇,你怎么看?」
「还能怎么看?」
回到哈美仑停车处的佛隆征询了克缇卡儿蒂的意见,这柱红发精灵则将手擦在胸前,回了话:
「另一个被绑的小孩应该就是夫拉梅尔了。虽然不清楚这些绑架犯的身分,但若是使用的车辆车体内配置了精灵文字,不但可以禁锢精灵,还可以遮蔽精灵的气息。」
「……跟近期内发生的连续绑架事件有关吗?」
「应该是吧……」
克缇卡儿蒂点点头。
「不过他们竟然会使用精灵文字……为什么要做这样的准备呢?」佛隆问。
「或许他们本来就打算绑架精灵吧,毕竟精灵被绑架比较不容易成为大家谈论的话题……搞不好已经有很多精灵被绑了。」
确实,如果只是为了绑架人类小孩,根本不需要设置精灵文字——反过来说,如果这些绑匪刻意设置了精灵文字,以隔绝周遭的精灵感应到被绑的精灵存在,同时让遭绑的精灵无法逃脱,那么很明显的,他们一开始便已经将精灵锁定为绑架对象。
这应该不是突发性的犯罪。
若是能拿出这样的设备,这些绑匪肯定是有组织的。
「……这个……」
佛隆跨上哈美仑的座垫,蹙起眉头说:
「如果绑匪是有组织的运作……光靠我们恐怕没办法解决这次遇到的问题吧。」
不论克缇卡儿蒂拥有多么强悍的实力,如果不知道对手的身分跟所在位置,佛隆跟克缇卡儿蒂可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克缇卡儿蒂确实可以凭藉着做为古老而强大的精灵身分,以柱名「阿巴」号召大量精灵协助搜索,但若是那群绑匪拥有对付精灵的手段,又在据点铺设了精灵文字,再多的精灵也进不去。
这么一来……
「嗯,对了,我们得先跟事务所那边回报一下……」
看到哈美仑停靠的路边摆放着一具公共电话,佛隆忽然想起这件事。
虽然克缇卡儿蒂不认为现在应该去管工作方面的事,但佛隆实在无法随便抛下工作不管。由于他们刚刚一直都是走在返回事务所的路上,尚未特别进行联络。
「联络……嗯。」
克缇卡儿蒂点点头,接着补上一句:
「…………虽然我不是很想这么做,不过——」
「克缇?」
「佛隆,我们去一趟鲁谢赛理斯市吧。」
「……咦?」
「如果想知道犯罪者的情报,问专家最快。」
「……啊。」
佛隆理解了。
——鲁谢赛理斯市警局总部,那里有一名跟拓植神曲乐士派遣事务所关系密切的精灵警官——夏德亚尼·伊兹·艾罗刑警。
除此之外,还有实力超群的精灵警官跟他的美少女契约乐士警官搭档——马纳伽跟玛提亚,这对黑衣二人组总是会从大家容易遗漏、忽视的琐碎线索中,抽丝剥茧地找出被隐藏的真相。
「好。」
佛隆对着克缇卡儿蒂点了点头,同时将硬币投入公共电话中。
●
「你开什么玩笑呀!」
所长的一声吆喝响彻了整间办公室。
「谁准你绕路去哪里?赶快给我回来!」
「…………」
闻言,贝尔莎妮朵和普利妮希卡忍不住缩起颈部,相互对望了一眼。
这个对着电话话筒大骂的人不用说,当然是坐在办公室最里面那张座位的拓植·尤芬丽。看来是到索尔帖山麓一带出差的佛隆跟克缇卡儿蒂打电话回来了。
「绕道……?」
「是在说佛隆学长吗?」
塔塔拉·佛隆是个在工作方面非常一板一眼的神曲乐士。他的个性过于认真,有时候甚至固执到不知变通的程度……无论如何,他绝不是会翘掉该做的工作,绕道跑到其他地方去的人。
「——呃……」
尤芬丽接着咳了一声,也不管一脸惊讶的尤吉莉姐妹有没有听到,接着继续对着话筒那头说:
「我是想这么说啦……不过事情非同小可,再加上你接下来也没有其他预定行程了,想去就去吧。」
今天因为索尔帖山麓别墅的案子来回的路程很长,所以佛隆跟克缇卡儿蒂只被安排了这一项工作。换句话说,如果让他们把接下来的工作——回到办公室提出简单的报告书——延到明天处理,他们今天其实可以直接下班回家了。
负责做出裁量就是所长的权责了。
「——嗯,好啦,不过报告要准时交上来喔!索尔帖山那间别墅的案子,委托人也认为OK了,所以那件案子算是完成了……嗯,辛苦你罗。」
说完,尤芬丽将话筒挂上。
「唉唷喔喔喔~~~~真是够了……」
一脸头痛的尤芬丽忍不住伸出右手,撑住自己的额头。
「那个……发生了什么事吗?」
贝尔莎妮朵挺起了上身对着尤芬丽问。
「是啊,搞不好是最糟糕的事呢。」
在众人的注视之下,尤芬丽仰头望向天花板:
「最糟糕的事……?」
「夫拉梅尔不见了,而且很可能遇上绑架。」
「……咦——?」
出乎意料的话题让贝尔莎妮朵、普利妮希卡,还有坐在沙发上手拿咖啡杯看着报纸的蓝伯特全都瞪大眼睛——至于雅帝欧与蜜婕德莉特则跟往常一样,工作一结束就跑不见了,根本不在办公室。
「绑架……」
「是最近频传的绑架事件吗?」
蓝伯特把报纸折起来问。
「我不知道这跟那一连串绑架案有没有牵连,不过就目前这个状况来看,很可能就是这样了……而且佛隆他们并没有目击夫拉梅尔遭到绑架的情况。」
尤芬丽将在电话中听到的消息透露给公司的部属们知道——
先是他们在委托案现场遭到成群的山犬袭击,夫拉梅尔因为害怕而逃走的事。
接着是克缇卡儿蒂追着夫拉梅尔的气息赶回到托尔巴斯市内,却追丢了的事。
然后,在他们失去夫拉梅尔的消息之后,在附近遇到了儿童绑架案的事。
最后则是有人目击到两名绑匪绑走了两名孩童的事。
「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真是失算了。」
尤芬丽呻吟了一声。
尤吉莉姐妹彼此对望了一眼之后,这次换普利妮希卡开了口:
「所长,你说失算……是什么意思呢?」
「喔……那个呀……」
尤芬丽仿佛觉得丢脸地搔了搔自己的脸颊,犹豫着没有回话。蓝伯特则代替她做出解释:
「其实所长让佛隆去处理别墅遭遇山犬袭击这件委托,是有原因的。」
——如果只是要驱除山犬,蓝伯特、贝尔莎妮朵,或是尤芬丽自己都可以做。但她之所以会将这件工作交给佛隆去处理,有她的考量。
一方面,佛隆跟克缇卡儿蒂休息了一个礼拜,处理事情各方面可能都会有些生疏;再者,现在还多出了夫拉梅尔这个以往没有的变数,的确有可能发生其他意料之外的问题,所以尤芬丽做出了这样的安排。
另外,前往位在索尔帖山山麓的别墅必须花上不少时间,然而相对的,这件工作在各方面部有变通的余地,在问题处理方面也有很大的弹性……换句话说,这件委托不论在时间上或是在处理的方法上,都具备相当大的容许度,因此万一失败了,各自解决委托的蓝伯特或贝尔莎妮朵也都可以前往支援。
撇开这些不谈,若是单就拓植事务所一天可以处理的委托量来说,尤芬丽其实已经转包了两个案件,请灯矢事务所代为处理,一切都是为了让公司的人员在执行上能够保有弹性。蓝伯特跟贝尔莎妮朵也的确比平常提早回到办公室。
总之,在诸多考量之下,尤芬丽特地将这个案子交给佛隆去做。
然而,尤芬丽并没有特别向部属多做解释这些细节,是蓝伯特自己察觉到的。
毕竟当上司的工作可不只是责骂部属、催促部属的工作进度。一个优秀的上司——即所谓各个单位、各个部门的负责人必须懂得调整工作环境,预先洞察问题,做好保险工作,以便部属因为不可抗力因素而搞砸问题时,能够即刻弥补,
「所长——」
听到蓝伯特的解释,贝尔莎妮朵旋即露出一对闪闪发光的敬佩眼神,望向尤芬丽,尤芬丽本人却叹了一口气,抓起手边的一只钢笔放进嘴角,用牙齿衔着,颇为焦虑地上下甩动笔杆。
「这样的安排却大大地出现反效果,没想到夫拉梅尔竟然会讨厌狗……」
「事情既然都已经发生了,也没办法了吧。而且这根本不是可以事先预期到的事——比起这个,我们是不是也要去支援佛隆呢?」
「不用这么做。」尤芬丽说:「这件事还没有变成我们公司的委托,我们不做没有报酬的事。不过如果佛隆变成我们的客户那就另当别论。」
「所长……」
「开玩笑的啦。」
尤芬丽的脸上一点笑靥也没有,这个玩笑实在很难让人真的笑出来。
「呃,所长是在掩饰自己的失败啦,不用管她。」
蓝伯特在此时跳出来,为尤吉莉姐妹做出解释。
「喂!谁准你多嘴的?」
尤芬丽咒骂了一声,同时扔出手中的钢笔,结果蓝伯特闪也不闪地从容伸手将笔接下。但尤芬丽接着还是补上了她要说的话:
「说正经的,现在还不知道夫拉梅尔是不是被绑架,要是我们太早认定状况而展开行动,到时候发现事情不对就很难马上反应过来了。你们先别管,今天先下班回家吧!不过要是有什么状况,我会马上联络你们,所以千万不要去喝酒之类的罗。」
「了解!」
听到尤芬丽的不悦语气,大家只能面带苦笑地点点头。
●
「——让两位久等了~~」
一名红色头发的女警一边开门,一边打了声招呼。
「哎呀~~你们好呀~~」
鲁谢赛理斯市警局的建筑物基本上相当宽敞,但这里的「宽敞」其实是以一般人的平均身高、盾宽所做的设计。因此,太高的人还是得弯着腰才能进门、出门。
比方说这一位——
「两位久等了。」
宛如两脚站立的黑熊一般,一名黑衣巨汉一边打着招呼,一边走进会客室。
对方一身黑西装搭配白衬衫,拥有短短的头发和一张有如岩石般坚硬的方形脸庞。在这般充满气势的外貌之中,一对小小的眼睛却流露着温柔的眼神。
马纳伽——这是他的名字,全名是马纳伽里亚斯提诺克·拉格·艾迪莱克利亚斯。局里的人总是习惯以「马纳伽」这样的昵称来称呼他。
他的阶级是警部补(注3:相当于台湾警察阶级中的二线一星,巡官、分队长、派出所所长、副所长等职等。)隶属于精灵课,是鲁谢赛理斯市警局中引以为傲的射击能手。
然而,现在的他其实只是一种表象——或者说得更确切一点,是在他遇到马奇雅·玛提亚之后形成的人格表象。
克缇卡儿蒂则认得他在遥远过去时的模样。
「怎么了?怎么忽然——」
马纳伽坐到沙发上,同时开口询问,沙发因为承受了他的重量而发出哀号。
「呃~~你们特地跑到我们局里来指名找我,一定是有什么紧急的事吧?」
「你们有这样的体认,那就好说了!」
克缇卡儿蒂说。
附带一提,现在这间屋子里面只有马纳伽跟克缇卡儿蒂两个人,他们各自的搭档——佛隆跟玛提亚都不在场。
这是克缇卡儿蒂的安排。她对佛隆说:『我想跟我的古老精灵朋友私下交谈。这些话可能触及一般人不该知道的事,所以请你回避一下。』佛隆接受了。克缇卡儿蒂也对马纳伽提出了同样的要求,请玛提亚回避。
不要让佛隆跟玛提亚知道某些事情比较好,那不是他们现在该知道的事……这是克缇卡儿蒂为佛隆跟玛提亚着想所做的安排。
「……夫拉梅尔不见了。」
克缇卡儿蒂开门见山地说。
「——?」
瞪大眼睛、无法回话的马纳伽先是抬头望向天花板看了一会儿,接着语带叹息地说:
「——这样啊……」
他此时的语气比起平时来得阴郁,却又带有某种锐利的气质。
「他……复活了吗?」
「嗯,这点先不提。」
克缇卡儿蒂露出了凝重的表情说:
「他好像……牵扯到近日频传的儿童绑架事件,碰巧跟不知道这件事的人走在一起,然后有人目击到他跟那个人的小孩一起被抓走了。」
「你是说……夫拉梅尔吗?」
马纳伽一愣一愣地问,好比克缇卡儿蒂说的是老鼠在抓猫,或是机车撞翻大卡车之类的荒谬故事。
「那家伙……现在几乎就像是一张白纸。他的存在早已于死亡时崩解,却因为女神跟圣兽之间的羁绊而重生。现在的他虽然拥有最低限度的知识,却没有融合这些知识以处世的智慧……大概跟人类的幼儿没什么两样……甚至可能不知道自己被绑架了。」
「……嗯?」
「你也有类似的经验吧,马纳伽——不对,拉格?」
「…………」
闻言,马纳伽蹙起眉头。
他没有马上回话,而是迳自思索了一会儿——
「原来如此。」
他点点头,嘟哝了一声:
「所以你才没有找上夏德亚尼,而是找我……是吗?」
「对,女神与圣兽之间的羁绊——不对,应该说是『诅咒』,像夏德亚尼那样的普通精灵是不会知道的。关于精灵岛、雷普洛司、娜诺波妮特,还有但丁等等真相,如果可以不用让其他人知道……别让大家知道其实比较好,不是吗?」
克缇卡儿蒂边说边露出自嘲的苦笑。
「夫拉梅尔死了,但他的记忆跟经验并没有完全消失,可能还残留着几成。不过因为他的存在曾经一度崩解,要重新在这些记忆与经验之中建立关连性,必须花上很长的时间。实际上,夫拉梅尔似乎还朦胧地记得丝诺·德罗布和布兰卡的事。」
「嗯……」
「另外,他失去的终究只是记忆,并非人格。」
克缇卡儿蒂不看马纳伽的反应,淡淡地继续把话说下去。
她说话的方式与其说是在为眼前这柱身材高大的精灵解释,不如说是相互确认着彼此已经知道的事实。
「年轻的精灵人格在出生后会慢慢成长,因此初期会有不安定的倾向。然而那家伙有我这个存在的保险,因此做为生命根本的人格并没有受损,只是上面附加的记忆被剥离了,让他看起来显得幼稚而已。」
「这我知道。」
「反过来说,他还是原来的他……耿直、固执、坦率、急躁……这些性格本质依然是原来那个服侍『炎帝』时的他。换句话说,要是他受了什么刺激,那些片段的记忆忽然涌现,他很可能会发狂地攻击人类跟精灵。」
说到这里,克缇卡儿蒂对着马纳伽挺起身躯——
「我有责任制止他变成这样!所以——所以你可以把你知道的消息告诉我吗?他好像被关进了施有精灵文字的设施之中,我无法察觉到他的气息……」
「嗯~~……」
马纳伽呢喃着,同时伸手抚摸着自己的下颚。
「……就算炎帝不可能复活……」
「难保不会演变成一场大屠杀……那我可看不下去。」
克缇卡儿蒂叹了一口气说:
「过去的他有很多问题,因此我才会跟他断绝关系……但他好不容易经过漫长的岁月,在虚无的痛苦中净化……现在……这次我不想再让他经历同样的事情。为此,在他复活的那一刻,我就赶紧跑过去将他带回来了,可是……」
「……啊、嗯,总之这些细节我都了解了。」
马纳伽没让克缇卡儿蒂继续说下去,大大地点了头。
他之所以这么做,大概是认为没必要继续让克缇卡儿蒂回忆那些难过的记忆了。这时的他已经不是以拉格的身分谈论自己的过去,而是以马纳伽的语气开口:
「——可是,我们这边也没有掌握到什么实质的线索。」
「嗯?」
「因为负责这起案件的刑事二课课长跟我们课的课长不对盘……」马纳伽搔着头说。
就算是古老的精灵,一旦踏入人类社会,当然无可避免地会受到这些人情世故的牵绊——诸如风俗习惯或种种个人原因等等。他们也都认为这是必要的,所以刻意配合着人类的这种生活方式。
「所以他们不会让手中的情报外流——虽然这件事牵涉到精灵,所以应该由精灵出面调查。不过因为我们精灵基本上没有家族亲戚,扣除交换精灵契约的契约乐士不谈,根本没有人会因为精灵失踪而报案的。」
确实有些精灵拥有公民资格,不过精灵基本上没有所有生物共通的亲情羁绊,因此,若是有哪一柱精灵不见,很难判断他是自己离开而失踪,或是遭到绑架,所以很少有人会报案的。
「话说回来,由于这些绑架事件的绑匪都没有要求赎金之类的,因此刑事二课那边判断这些绑架事件恐怕不是单纯的掳人勒赎,而是有组织的犯罪,很可能牵涉到贩卖人口的人蛇集团。」
如果绑匪没有要求赎金,最有可能的情形应该是绑匪在掳走的小孩及精灵身上找到其他的价值。而且,有组织的犯罪应该不会基于「这小孩很可爱」或是「无法承受失去爱子的伤痛,因而临时起意」等等原因,不向人质家属或是国家要求赎金。在这种情况下,一定有人会支付相对的代价。
——这些被绑的小孩或精灵可能将被当成奴隶、宠物,或者是其他更骇人的……
「这点还没确认,可是……」
马纳伽罕见地露出一副不耐的语气说:
「这一连串的儿童失踪案件并不全都是遭到绑架。从儿童福利机构接获的征询、通报推断……甚至有父母亲因为花钱享乐的需要而把自己的孩子卖掉。」
「…………」
听到如此肮脏的行为,就连克缇卡儿蒂也忍不住蹙起眉头。
精灵没有手足的概念。然而也因为没有,所以他们非常尊重人类的亲情、手足之情等等牵绊。比方说马纳伽就因为马奇雅,玛提亚这个女孩对于「父亲」的思慕,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因此,比起克缇卡儿蒂,这种父母亲贩卖自己家小孩的行为,马纳伽也许更难以忍受。
如果是出于生活困难,倒还另当别论,毕竟当奴隶之类的情况可能比大家一起饿死的想法好一点。但为了有钱可以花而卖小孩这点,就连精灵看了也觉得夸张。
不过既然有人卖自己的小孩,就会有人透过这些人蛇集团去买。
「如果牵涉到大规模的人口贩卖行为,不管是以贩卖脏器为目的,或是以贩卖奴隶为目的,都不太可能在我们国内成为一个独立的体系。而且从他们的手段纯熟、绑架事件的步调之快等状况研判,恐怕是个高度组织化且训练有素的集团,其根干组织很可能不是在我们梅尼斯帝国境内。」
「……是奇达利欧或其他国家吗?」
「这就不知道了。」
马纳伽摇摇头。
奇达利欧这个独裁体系的国家不时会传出许多骇人听闻的消息。虽然它跟梅尼斯帝国表面上没有嫌隙,但关系并不和睦,甚至可以说是潜在的敌对国家。
而且,也许是奇达利欧的政治体系之故,精灵在这个国家的待遇就跟其他动物一样,没有任何权力,也因此奇达利欧向来在各方面都与亲精灵国家——梅尼斯帝国处在对立的立场。
「不过要以商品形式大量输出儿童跟精灵,怎么说都必须要有输出管道,而且是相对简单、低价、不用受到检验的……」
「——船吗?」
「应该是,而且不会是载客邮轮,应该是贸易用的商船……也有可能是用小型货船载到外海……总之,走海路应该是跑不掉的。」
马纳伽点点头。
「再加上发船的地点必须是容易将那些被绑的小孩送上船,同时在此之前不会被发现的地方……从这个角度来想,也许就能锁定一些可能的地点了。」
「——我知道了,以你的立场,能告诉我这些已经够了,谢谢!」
「不会。」马纳伽耸耸肩。「我们警方的立场,没有一定的证据不能出动。不过——你可千万别乱来呀?因为要是你们违法的话,我们就得出面逮捕你们了……尤其是有人因此而丧命的话——」
「你是不是误会了?」
起身的同时,克缇卡儿蒂面带苦笑地出言制止马纳伽想说的话:
「我可是为了不让那些绑架犯全部被宰掉而努力呢!」
「……原来如此,这样说也对。」
马纳伽也跟着从沙发上站起来,脸上浮现出相同的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