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伊和布尔梅欧拖着遗体鳞伤的身躯,马不停蹄地回到了城里。
出来迎接他们的佣兵团成员们,看见他们的模样及黯淡的表情,全都仿佛被冻住似地僵住了。
「喂,队长他们怎么了?」
该不会被青铜龙咬死了吧?
假如事实真如大家所猜测的,那该有多好。
「……对不起。可是,大家听我说。」
布尔梅欧把宛如行尸走肉的罗伊托付给莉昂和真璃后,痛切地诉说事情的始末。
经过一阵激战,打倒了青铜龙.但是却遭到佩拉的背叛,安东利尼和魔法师被杀害,吉拉法则为了帮两人逃走,而自愿留下当作诱饵。
「队长他怎么会……」
「可恶,佩拉这个混账!」
有人不可置信地发愣,有人发出愤怒的咆哮。
在一群骚动的男人之间,传来一道细小的声音。
「你说的是真的吗……?」
出现在那儿的,是领着城里士兵前来的娇小少女——也就是安东利尼的妹妹,安仙蒂·帕拉占德。
「那是骗人的吧?兄长大人怎么可能会死,这一定是骗人的吧!?」
「……非常抱歉。」
已故君主的妹妹带着悲苦的表情质问,但布尔梅欧只能咬着牙,对她鞠躬道歉。
「怎么会……」
从他的表情得知这并不是恶作剧,安仙蒂瞬时面无血色,站不稳脚步。
接着,她跑向坐在地上接受疗伤的罗伊,用她小小的手抓住罗伊的衣襟。
「我不是叫你好好保护兄长大人吗旦叫是你为什么却厚颜无耻地自己回来!」
「别这样,公主,罗伊也很难过啊!」
真璃代替仿佛变成了行尸走肉的少年阻止安仙蒂,但激动无比的安仙蒂却无法停下来。
「欸,你为什么没保护兄长大人?你不是邪纹使吗?你不是应该比我更强吗!?」
她的哀求比任何责备还要刺痛罗伊的心。
「……我很弱。」
已经三次无法阻止惨剧发生的他,面对被留下来的人,只有一句话可说。
「……对不起。」
就连佣兵的面具也被摘下,现在的他,只是一个皱起稚气未脱的脸孔、递体鳞伤的少年。
和他一样年幼的君主,也不忍再责怪他。
「呜、呜呜呜——!」
安仙蒂把脸埋在罗伊的胸口,压着声音哭泣。
众人伫立在原地,没有人说得出什么安慰的话语。此时,耳边忽然传来喀啦喀啦的声响,原来是一辆马车从城门驶进。
「谁!」
这种时候究竟有何贵干?——在杀气腾腾的众人面前下车的,是一名身穿长袍,像人偶般面无表情的男子。
「我是侍奉因贝尔诺·亚历斯特拉克塔子爵的魔法师,我叫做海斯。」
「——!?」
他正是设下陷阱、杀害君主与队长的元凶——因贝尔诺的部下。
只有他一个人的话,应该有办法取他的性命——佣兵们和城里的士兵们这么想,一起拔出武器。
然而海斯却毫不畏惧地绕到马车后面。
「我替各位把重要的东西送回来了,请收下。」
语毕,海斯与马车夫一起搬下来的,是安东利尼惨不忍睹的遗体——他的全身上下有着无数的伤口,伤口渗出的血都没有被擦掉。
「兄长大人……兄长大人——!」
见到这个无法置信、不愿意相信的现实,安仙蒂跑向兄长的遗骸,像孩子般嚎啕大哭。
看见她那令人怜悯的模样,海斯依然是一副冷漠无情的态度,又拿出另一个物品。
「另外,由于他没有留下遗体,所以我就把这个带回来了。」
他拿出的是一把铁制的大剑。
那是吉拉法为了让青铜龙松懈而准备的武器。
「所以队长真的……」
就算身处在绝望的状况下,不是也应该要逃出来吗?
由于罗伊他们没有亲眼看见吉拉法的死,因此还残留着一丝希望;然而这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佣兵团的成员们个个脸色发白。
即使如此,这也可能是吓唬人的——只要没有确切的证据,众人就想要否认。
也许是察觉了这种气氛吧,海斯淡淡地在他们的伤口上撒盐:
「是不是一定要让各位看见佩拉大人的魔剑,各位才能相信呢?」
黑色的魔剑,是吉拉法的邪纹、力量与风格的象征。
而佩拉竟然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将它据为已有,这个事实让众人已经濒临极限的情绪顿时溃堤。
「你这家伙——!」
佣兵们不管他是魔法师,或只是运送遗体回来的使者,全部举起武器冲向他。
此时,一道稳重而充满魄力的声音制止了他们。
「住手。」
佣兵们的双脚仿佛被钉子钉住了一般,不自然地突然停了下来,而从佣兵当中走出来的,是头发和肌肤都呈现雪白的军医——莉昂。
「在战场以外的地方对魔法师出手,魔法师协会会很啰唆的,大家忍耐点。」
「你是?」
海斯的表情第一次稍微改变,讶异地问道。莉昂露出无法窥知情绪的微笑应对。
「我是山猫队的军医。现在我的事一点也不重要,更不是应和你这种无聊挑衅的时候。」
「…………」
魔法师沉默地露出惊讶的神情,而军医则直截了当地切入正题。
「你们的君主大人应该有些话要你转告吧?可以请你告诉我们吗?」
「我知道了。」
海斯颔首,恢复面无表情的样子,并这么宣告。
「这块土地已成为因贝尔诺子爵的领地。不相干的人请即刻离开。」
「…………嘎?」
听见这个太过于荒唐的命令,士兵和佣兵们明明懂得意思,却发出感到莫名其妙的声音。子爵的魔法师没有显露不耐,重复说道:
「只有拥有适当爵位的君主,才能治理领地。听说现场的那位君主,还只是位侍从骑士,因此并没有资格治理这一带。」
没有收服混沌的力量,就没资格拥有领地。
因为这是魔法师协会所订定的爵位制度。
不只是这座城堡和周围的村落,就连位于南方的原有领地,也必须全部交出来——海斯不带任何感情地说。
理解了这番话的意义,首先爆发怒气的,是打从一开始便对这个世界的组织抱持着疑问的——来自异世界的少女·真璃。
「开玩笑也要有点分寸吧!」
她离开罗伊身旁,站在魔法师的面前,瞪着他那张扑克脸说。
「我没有跟安东利尼先生说过话,所以不太清楚,不过他就算不是个打从心底善良的人,也是个愿意和坏国王、坏龙战斗的人,所以很了不起,不是吗?」
「你是……」
「而队长先生我就很熟了。不只是对我和罗伊,他对佣兵团的每一个人都很照顾,是个像爸爸一样温柔的人。」
「真璃……」
士兵们和佣兵们皆对她的心意感到高兴,个个强忍着泪水。真璃背对着他们,继续大喊:
「你们先是背叛、杀害了那样的好人,现在又叫这些悲伤的家人、伙伴滚出他们的家?开什么玩笑啊!」
这是身为一个人必然会感到的愤怒。
但魔法师依然重复着不带一丝感情的言语:
「协会所制定的条约里,并没有写到『身为从属的君主不得背叛身为主人的君主』这一条。」
「——你这个——!」
「住口,真璃。」
真璃仿佛听见理智断线的声音,准备冲上去揍人,但莉昂平静地制止了她。
「要是伤了你那双漂亮的手,就太可惜了。」
莉昂说道,同时用她白皙的手指,包覆住真璃那因为照顾马匹及削马钤薯皮,而变得粗糙的手。
她暗中用眼神告诉真璃,这个人根本不值得你动手。
「你们的要求就是这样?」
「是的。只要你们乖乖地交出领地,我们就不会有任何动作。」
反过来说,也就是「如果你们不离开,我们就会用武力强制驱离」的意思。
既然如此,该怎么办呢?
可以做决定的不是莉昂。
「安仙蒂大人,您要怎么办?」
「咦……」
莉昂虽然知道这样很残酷,但仍逼抱着哥哥的遗体不停哭泣的年幼少女做出决定。
「是要交出领地并逃离这里,或是为了保护领地而战——请您选一个。」
是要把一切交给杀害哥哥的凶手,以求保命?
还是要赌上自己和士兵们的性命,打一场没有胜算的仗?
「我、我……」
若以个人的情感来说,为了复仇,安仙蒂简直现在就想出阵。
但长期接受君主教育的她,虽然年幼,却已经能够冷静地分析彼此的战力。
几天前还是男爵的因贝尔诺,应该没有太多的兵力吧。
对方的兵力顶多只有一百名,而相对地,如果把南方领地的士兵也叫出来,我方就会有超过两百名的兵力。
然而,在失去主帅、士气低迷的状态下,士兵们真的能发挥出全力吗?
这个世界的战争,总是由少数人逆转取得胜利。
安东利尼与吉拉法——本是最强的盾与剑的两人倒下后,夺走他们力量的君主及邪纹使,才是真正的敌人。
在他们的『质』的面前,杂兵的『量』根本没有意义。
一旦爆发战争,十之八九会败北吧。
更重要的是,只以复仇为目的,没有任何正当性的战争,真的有价值吗?
没有圣印,就把领地交出来——海斯的话,乍听之下似乎很残酷。
但是没有圣印,就代表无法镇压当地的混沌。
失去了子爵等级圣印的这块土地,就算不是今天、明天这么快就能看见改变,但混沌浓度一定会逐渐增加吧。
也就是说,她没有办法保护人民不受混沌灾害的影响。
因此,她没有资格担任领主。
一点也没错。只要无视于被杀的人以及遗族的心情就好。
理性与感情、谋略与冲动,各种因素互相消长,最后安仙蒂给出了答案。
「各位,你们愿意跟着我吗?」
她拭去不停掉落的泪水,以君主的身分提出请求。
「我不会勉强各位。想离开的人,我也不会阻止。我会给予俸禄,当作到今天为止对各位的答谢。」
即使如此,若是有人选对她哥哥一直以来的行为尚存一丝恩义——
「假使各位的心中感到义愤,认为不能将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民,交给用卑劣的手段杀害兄长大人之辈,那么请将性命交给我。」
安仙蒂说完,深深地对众人一鞠躬,接着唤来最靠近她的士兵,将安东利尼的遗骸交给他后,便走进城里。
这是因为她担心若是自己在场,士兵们会难以决定是要留下还是要离去。
城里的士兵们立刻开始骚动,但佣兵团的成员们却没有一丝犹豫。
「不管公主他们怎么决定,我都要战斗。」
「是啊,队长被杀了,还夹着尾巴逃跑,怎么对得起佣兵的仁义呢。」
「你去告诉佩拉那个混账,叫他洗干净脖子等着!」
山猫队的每一个人都愤恨地破口大骂。
莉昂见状,扬起一抹率直的微笑。
「看来是这样喔,魔法师先生?」
眼见莉昂这么对自己说,海斯没有感动,也没有惊讶,只是淡淡地颔首。
「我明白了。我军恐怕会征五天后才抵达此地。我没有恶意,但如果在那之前各位还没改变主意,我们就会将各位视为不法占据领地者,加以驱除。」
因贝尔诺等人没有即刻进攻,而留下五天的空档,并不是为了给他们时间考虑。
这是因为吉拉法把多达四十名部下给打倒了,因此他们必须赶紧补充兵力,并做好行军的准备。
不过海斯对这些事绝口不提,只把要传达的话说完,便乘上马车离去了。
「不要再来了!」
「对啊,不准再来了!」
当真璃和山猫队的成员们一起咒骂时,罗伊坐在地上,紧紧地握着双剑的剑柄。
「……队长,你会生气吗?」
活下去——队长说。
不管有多么悲惨、多么惭愧,都要活下去,然后找到你想要完成的目标。
要是吉拉法知道罗伊不但没有听他的话,甚至决定前往明知道一定会送命的战场,绝对会露出不悦的表情,敲罗伊的头吧。可是——
「要是现在逃走了,岂不是不能耍帅了吗?」
即使无法守护自己所重视的人,就算屡次因为自己的弱小而陷入绝望,也不会因为怕死而走上回头路。
虽然还无法挺起胸膛,将这种有点愚蠢但却高尚的作法称为自己的『风格』,但罗伊总算从感叹与后悔的漩涡中,用剑撑着站了起来。
◇
在大家决定迎战并着手准备的过程中,罗伊能做的,就只有乖乖躺在房间的床上休息而已。
为了好好疗伤、恢复体力,以万全的状态迎敌,他必须压抑沸腾的愤怒与杀意,躺在床上。
忽然,真璃拿着锅子来到他身边。
「你还满有精神的嘛,这位伤员。真璃我帮你做了一些好消化的饭喔。」
「…………」
「所以我说这时候应该要吐槽我『哪有伤员有精神的?』嘛。」
就算罗伊没有回话,真璃也不以为意,把麦片粥放在罗伊的面前。
「来,啊~」
「……拿来。」
「你不能表现出一点害羞或是高兴的样子吗?」
罗伊把送到他嘴边的汤匙抢过来,伸进清淡无味的麦片粥。
同时,他思索着坐在一旁、微笑看着他的投影体少女的事。
(这家伙为什么还笑得出来啊……)
她所熟识的吉拉法死掉了,她的心里一定悲痛欲绝才对啊。
如果不是那样,她也不会高声怒骂那个无情的魔法师。
她应该只是觉得,如果自己一哭,就会使身旁的人们情绪也跟着低落,所以才故作坚强,一直保持笑容吧。
这或许就是她不同于罗伊的坚强吧。
「真璃,你在战争开始之前先离开吧。」
罗伊在吃光锅里的麦片粥的同时,这么说道。真璃瞬间瞪大了眼睛,但接着像是放弃了似地点点头。
「也对啦,就算我留下来,也只是累赘对吧。」
「…………」
不是累赘不累赘的问题,只是不想让你——这番话浮上罗伊的心头,但罗伊硬将它吞下,努力装作不在乎地说:
「万一被佩拉盯上就麻烦了。」
倘若被他知道真璃是投影体,那么他一定会杀了真璃,抢走混沌核。
就算没被他发现真相,他大概也会把这个稀奇的异国少女卖给奴隶商人吧。
无论如何,那个冷酷的男子,总是毫不在乎地使人陷入不幸,就像踩死蚂蚁一般。
「在那之前,你和莉昂一起离开吧。」
只要跟着原本就四处流浪行医的莉昂,那么不管到什么地方,应该都能活下去。
况且,对于打定主意赴死的他们来说,根本不需要医生和削马钤薯皮工人。
因此,罗伊希望她们能离开这里,到遥远的某处继续活下去。
罗伊就像是把自己与他终究没能保护的吉拉法之间所做的约定托付给她们一样,用粗暴的语气诚挚地请求。
「嗯,我知道了。」
真璃感受到他笨拙的体贴,于是点点头。
不过,由于她实在很过意不去,因此这么说:
「那为了答谢你这些日子以来的照顾,你有没有想要我做什么?」
「答谢?」
「嗯,比如要我做什么菜,或是帮你按摩肩膀之类的,什么都可以。」
「…………」
「啊,什么都可以听起来好色喔——如、如果只是摸一下的话,应该还OK吧?」
看见真璃自顾自地脸红,罗伊不禁愕然,接着不让她察觉地偷偷笑了笑。
「真璃。」
「女人说一不二。好,来吧!」
异世界少女完全误会,挺出丰满的胸部,但佣兵少年却只询问她那天的后续。
「你说我不珍惜自己的生命……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觉得吗?」
【插图 7】
在罗伊第一次品尝名为炸薯条的食物那一天,真璃在草原上说的话,他一直放在心里。
当时由于奇美拉突然出现,使得真璃无法好好回答,所以罗伊再次问道。
真璃像是扑了个空似地,明显地皱起眉头。
「咦~现在说那件事,比胸部被摸还要令人难为情耶……」
虽然真璃这么说,但在罗伊认真的眼神注视下,她只好害臊地苦笑着说:
「不是什么特别的理由啦。只是我也有类似的经验而已。」
「类似的……」
「嗯,不珍惜生命——因为我曾经过到一件事,让我真的想干脆死了算了。」
「…………」
从真璃平常开朗的笑容,根本无法想象她有如此深沉而黑暗的一面。
罗伊看着这样的她,沉默不语。真璃开始淡淡地诉说自己的过去。
「我六岁的时候,曾经坐汽车——这么说你也不懂吧,反正就是搭乘像马车一样的东西出去旅行,结果遇到隧道崩塌的意外,我的父母就在那时候死了。」
这类的罹难者大致分为两种。
一种是直接被巨大的岩石压扁,另一种则是来不及煞车,而撞上坠落的岩石。
真璃属于后者。当时坐在驾驶座的父亲和坐在副驾驶座的母亲,都不幸罹难,只有坐在后座的她奇迹似地生还。
「除了我的家人之外,还有很多人死掉了……只因为大家那一天、那个时间点,身在那个地方。」
隧道崩塌的原因、安全对策的不完备、责任的追究——这些舆论热烈讨论的话题,跟这名丧失双亲的少女完全无关。
当时充满她心里的,只有一个疑问。
「为什么只有我得救呢?为什么爸爸、妈妈和其他人都死了呢?——当时我只一直想着这个。」
这正是整个村庄被极大混沌烧毁的那一天,浮现罗伊心头的疑问,也是他在不知不觉中深
深刻划在内心深处的——对于『活着』的罪恶感。
「在丧礼上,我也问了许多亲感,结果得到的答案是『因为他们运气不好』。」
就算世上有决定命运的神,它也不是依照一个人的善恶或有罪与否,来决定其生死。
而是宛如掷骰子或掷铜板似地,毫无道理地玩弄命运。
运气好就生,运气不好就死。
「这么一想,就觉得活着是一件好愚蠢的事喔。未来的日子不管多么努力、做多少善事,只要运气不好就会死掉,一切都白费了。」
这个想法,对她丧失挚爱双亲、悲痛无比的心给予致命的一击。
她对于自己完全无能为力,只能被『命运』操弄的人生,彻底绝望。
「再加上我不想听到究竟要把我送到谁的家庭去这种话题,所以我偷偷地离家出走,想要冲到马路上寻死。」
年幼的孩子总是有这种因冲动而起的愚蠢行为。
而阻止她的是——
「一个不知名的阿姨……不是啦,她是我妈妈的姊姊,所以其实是我的亲阿姨,但她是个怪人。因为我在那之前从没见过她,所以不小心脱口而出,说她是『不知名的阿姨』,没想到她听到后便大笑,从此就以这个称呼自称了。真的是个很怪的人喔!」
「…………」
真璃已经是个不折不扣的怪人了,就连她都这么强调,真不知道这位阿姨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罗伊不由得感到一阵寒意,但同时也对那位怪人怀抱着谢意。
「……就是那个人救了你吗?」
「嗯,听到我说『活着好愚蠢,所以我要去死』后,她就狠狠地打了我。」
阿姨没有因为真璃还是个孩子就手下留情,用拳头在她的头上揍了好几拳之后,听她嚎啕大哭地把话说完,接着对她说:
「是啊,这个世界真的很愚蠢。不管是天才或是凡人、圣人或是罪人,都同样会轻易地死去。就算是释迦牟尼佛,也想要赶紧顿悟,从这个世界解脱呀。不过啊,即使如此,我们也要在活着的时候,继续活下去才行喔——她这么说。」
成为真璃一直以来的支柱的这段话,还有后续。
「就算活着,也不能保证一定会有什么好事,甚至会遇到很多让人想要一了百了的状况。可是,比起扮演一个悲剧主角而死,咬紧牙关活下去才帅气,不是吗——她这么说。」
「——」
罗伊忍不住倒抽一口气,而真璃也对他报以微笑。
「没错,她对我说的话,跟队长几乎一模一样,所以我就接受了。」
特别是对于喜欢喜剧胜过悲剧、即使是机会主义,也偏好美满结局的年轻人来说,更是格外有感触。
「的确,就这样死掉,真的很难看耶——见到在天国的爸爸妈妈时,大概会被骂吧——当我这么一想,就不再想寻死了。」
当然,她并不是靠这么简单的三言两语就得救的。
在被阿姨收养之役,她依然数度想不开,出现寻死的念头。
但是那个粗暴却帅气的人每次都会打她的头,对她伸出援手——只是这样而已。
「我到现在都很讨厌『运气好』这种说法,但只有遇见阿姨这件事,让我觉得自己很幸运,而且感激在心。」
罗伊看着用这段话结束话题的真璃,心中暗忖着。
她和自己一样,因为灾害而失去了重要的人,同时也被有着同样想法的人所拯救。
这样的两个人能够越过世界的隔阂相遇,真的只是单纯的幸运而已吗?
或是某种应该称为必然的力量之安排?
「呃,我果然还是不擅长聊这种话题啊,哈哈哈哈。」
「…………」
真璃难为情地笑了笑,罗伊则犹豫着该不该说出自己的过去。
不过对方没问,自己就主动讲出来,好像有点丢脸,所以他决定说些别的代替。
「真璃。」
「什么事?」
「你煮的东西很好吃。谢谢你。」
不是『感谢你』这种文绉绉的用词,而是因为打从心底把对方当作朋友,才说得出口的、温柔的谢意。
真璃听见后,先是瞪大了双眼,接着笑盈盈地接过他手中的锅子。
「骗人,这种没味道的麦片粥,怎么可能好吃嘛~?」
虽然立刻看穿这是拙劣的恭维,但真璃依然开心地用小跳步走向房间门口。
「下次我要让你吃好吃到下巴都会掉下来的真正美食,你要有所觉悟喔!」
罗伊明白,这句话代表的是『希望你能活着回来』的温柔心愿。
所以他又撒了一个谎。
「嗯,我很期待。」
「就这么说定了唷。我的世界的规则是『假如食言,就要吞下千根针』,你可别忘了喔!」
一直到最后一刻都聒噪不休的真璃转过身,离开了房间。
罗伊在恢复安静的房里,靠着枕头,望着天花板喃喃自语:
「我可能做不到吧……」
罗伊觉得自己无法像她那样坚强而帅气地活下去。
他能做的,顶多就是挥剑杀人。
所以,他至少想要死得帅气一点。
就算拼上性命,也要打倒佩拉、打倒对真璃有害的人。
「这样也不错……」
罗伊闭上双眼,感到原本被愤怒与憎恨填满的心,如今似乎有盏温暖的灯火被点亮了。
在此同时,他也深刻感受到战争的脚步声逐渐逼近。
◇
正如魔法师所宣告的,五天后的清晨,站岗的哨兵便发现因贝尔诺子爵的军队正从北方朝这里进攻。
一接到这个消息,安仙蒂便将士兵召集至城里的中庭。
在场的士兵,包括山猫队在内共有约一百名,也就是约减少了一半。
然而,正因为他们都是自愿留下来的,所以士气非常高昂。
「为了替兄长大人报仇,为了保护这块土地不落入恶君主的手里,请将各位的性命交给我。现在,出击!」
「「「喔喔喔————!」」」
年幼的君主跨上安东利尼留下来的白马,勇敢地率领士兵们出城。
真璃从城里的窗口凝望着身在其中的罗伊,他虽然察觉了真璃的视线,但却头也不回地前进。
「你离开前有跟真璃吻别吗?」
「…………」
「哎呀呀,看来是什么也没做啰?」
面对布尔梅欧一如往常的调侃,罗伊仍沉默不语,没有回应。
不过他没忘记先说好一件事。
「佩拉由我来杀死。不要妨碍我。」
「……哎呀呀,他对我来说也是杀害队长的仇人耶,你怎么这么任性。」
望着罗伊坚定的眼神,布尔梅欧耸了耸肩,最后颔首。
「我会帮你开路,你一定要把那家伙的首级带回来。」
「……呵,邪纹使又不会留下尸体。」
「喔,你笑了吗?看来天要下冰雹了呢!」
明明就要前往殊死战场,两人却开朗地嬉笑着,而同伴们也笑着看着他们。
因为他们是为了凭吊生性活泼又爱喝酒的吉拉法而战,当然不该有令人烦躁的气氛。
就这样,他们来到了适合两军交战的草原上,与敌军对峙。
首先是敌军的将领因贝尔诺走上前来,大喊:
「安仙蒂·帕拉占德呀,你这个贪婪的女子,明明没有足以从混沌的恐惧中守护人民的强力圣印,却想要支配这片广大的领土。只要你现在立刻下跪,誓言对我效忠,我还可以原谅你!」
从这个扭曲事实、中伤别人、表情阴沉的男子脸上,可以看出他龈龊的心思——他想将这个年纪虽小,但未来必定会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少女据为已有。
安仙蒂察觉到他的企图,虽然全身颤抖,却竭尽所能地大声回应:
「因贝尔诺,亚历斯特拉克塔呀,你这个篡弒我兄长,毫无仁义可言的君主,就算天地颠倒。我也绝对不会屈服于你!」
她拔出刀,表示不用再多说,同时发号施令。
「全军展开突击!」
「「「喔喔喔喔喔——!」」」
发出怒吼的安仙蒂军队,约有一百名士兵。
敌对的因贝尔诺军队,则约有九十名士兵。
虽然人数几乎相同,但以山猫队为首、训练有素的安仙蒂军队,对上主力都被吉拉法歼灭,约有半数都是临时组成之新兵的因贝尔诺军队,战力至少相差一倍以上。
因贝尔诺军队的士兵们亲身感受到这点,纷纷流露出怯意。此时,成为子爵的男子扬起一抹充满余裕的笑容,高举起圣印大喊:
「消灭混沌、恢复秩序的力量呀,请赐予我军勇气并守护他们,让他们给愚蠢的君主教训!」
从掌心浮现出的几何图案,在因贝尔诺的头顶上展开,宛如一面大旗。
当士兵们的身体吸收了大旗所散发的光线后,他们脸上的恐惧便瞬间消失,身上的肌肉隆起。
「因贝尔诺大人,万岁!」
「制裁恶君主!」
士兵们你一言我一语地称赞主人,同时开始突袭敌军。
战旗——这是君主所拥有的能力,能透过圣印的力量,强化臣下。
士兵们接受了这种能力后,变得团结一致,同时拥有圣印的加护,可以发挥数倍的战斗力。
这样的改变,足以轻松逆转双方人数和经验的差距。
而属于最下级侍从骑士等级的安仙蒂,并没有创造出战旗的能力。
「唔……!」
两军就在这名咬牙切齿的少女君主面前,开始交战。
训练精良的我军,始终维持着队形;而获得圣印加护增强体能的敌军,则展开猛烈的突击。
在势均力敌的战线中央,罗伊不顾一切地往前推进。
「去死吧,邪纹使!」
「……慢死了。」
敌兵将战斧挥向罗伊,但罗伊立刻闪过,并将对方打倒。
此时,另一名士兵试图从旁边用长枪攻击罗伊,但从上空飞来的魔弹打碎了他的头颅。
「…………」
罗伊没有回头,以继续前进来对布尔梅欧表示感谢,继续杀死下一个敌兵。
即使接受了战旗的加护,这些乌合之众的步兵也绝不可能阻挡得了邪纹使的进击。
因此他来到罗伊的面前,也是理所当然的结果。
「唷,小鬼。你竟然没有吓得屁滚尿流逃走,真值得夸奖呢。」
「佩拉……」
露出非常愉悦的笑容,出现在敌军当中的仇敌,腰问和背后都没有佩剑。
因为现在的他,根本就不需要普通的武器。
「好啦,我马上就用这个送你去找吉拉法,你可要好好感谢我唷?」
从佩拉的邪纹渗出的雾,形成了一把黑色的魔剑。
这正是他杀了山猫队队长吉拉法的铁证。
然而,就连罗伊本人都很惊讶——自己在看见这一幕时,竟然没有愤怒发狂地立刻冲上前去攻击他。
「你很快乐吗?」
「嘎?」
「杀人,变强,这样很快乐吗?」
「哈,当然快乐啊,你不是也一样吗?」
佩拉的回答就像是在怪他问这什么无聊的问题。罗伊没有否认。
「……是啊。杀人、抢夺邪纹、变强,也曾经让我很快乐吧。」
罗伊的人生到目前为止,都没有任何目的,只是像被什么追赶着似地,一心想要变强。
假如获得力量这件事没有为他带来扭曲的快感,他应该早就不当佣兵了。
「我承认我是杀人的人渣。」
什么别无选择,根本就不能当成借口。
「但是,我是佣兵!」
——同样是杀人者,你和罗伊绝对不一样。
他的心里涌起一股欲望,想要守护说这句话的女孩的笑容。只要这份心情还在,即使是罪人,他也能继续当一个『人』。
他绝对不会成为那种杀人如麻,中饱私囊,不配被称为『人』的东西。
「而且,就算我是人渣,也可以杀掉你!」
罗伊的心中当然有愤怒和憎恨。
但是,他想阻止未来因为这个人而再次发生惨剧的那份心情,也绝非虚假。
罗伊的两把剑上,分别承载着两种心情。他如疾风一般往前飞奔。
「做个了断吧,佩拉!」
「哈,如果可以的话你就试试看啊,小鬼!」
战场的中央,双剑与黑色的魔剑交锋,迸出激烈的火花。
◇
正当两军在草原上展开激战时,所有的士兵皆已出征,而非战斗人员则都躲避起来了。在空荡荡的城堡里,只剩下两个人影。
她们是山猫队的军医莉昂,以及来自异世界的少女,身为投影体的真璃。
「你准备好了吗?」
已将行李整理好的莉昂,牵着特地留下来让她们逃走时骑乘之黑马的缰绳,走向在门口等候的真璃。
她们应该朝东边走,那条路是从这座岛渡海逃往大陆的途径。
但是真璃却始终望着正在进行战争的北方天空。
「……莉昂小姐。」
「什么?」
「就算我去,也只会成为累赘吗?」
莉昂根本不用问她指的是哪里、要去做什么。
整着她认真的侧脸,莉昂也老实地说出她的推测。
「不。如果你的力量正如我所想的那样,你一定能改变战场上的情势。」
「那——」
我们赶快动身吧——真璃显得心急,但莉昂伸出手制止了她。
「我不会限制你的自由。但是如果你要去的话,就得先有觉悟。」
「你是指可能会死对吧。」
真璃颔首,表示她已经有心理准备,但莉昂的回答却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正好相反。我是在问你有没有杀人的觉悟。」
「什么!?」
「这件事有这么值得惊讶吗?假如因为你的参战,让安仙蒂大人的军队获胜了,那就表示因贝尔诺子爵的军队落败——也就是他们的士兵会出现死伤,对吧?」
从战争爆发的那一刻起,就不可能出现让双方都无人伤亡的解决办法了。
在战争中能做的,就只有让一方胜利,存活下来,并杀光另一方,使其败北而已。
「你虽然不是直接亲手杀人,但在你的行动之下,敌兵势必会被歼灭。如果你可以接受这件事,那就去吧。」
「…………」
听见莉昂平静地说出这个残酷的现实,真璃一时无法回应,陷入了沉默。
比起轻易地死去,还不如咬着牙继续活下去——之所以有今天的她,就是因为接受了这样的训斥。
但那并不表示要对人见死不救,自己一个人逃走。
活着,并非只是心脏跳动、继续呼吸而已。
真璃愿意为了自己所重视的人,让自己身陷险境。
只是她还没有做好践踏他人生命的觉悟。
「你打算怎么办?我想你没有太多时间了唷。」
被因贝尔诺的圣印强化后的军队,此时此刻或许正逐一打倒曾经跟她一起吃饭、一起快乐聊天的士兵和佣兵团成员们吧。
没有时间犹豫了。
真璃让内心原本摇曳不定的天秤倾向一方。
「莉昂小姐,我其实本来就不是一个善良的人唷。」
「是吗?」
「是的。我是一个利己主义者,我对喜欢的人很好,但是对讨厌的人很冷淡。」
真璃这么说,同时从莉昂的手中接过缰绳,跨上黑马。
「所以,我要和罗伊他们一样——变成杀人者。」
真璃的语调戏谵,但脸上却露出快要落泪的笑容。她决定了自己要走的道路。
即使要让洁白无瑕的自己背上罪孽,真璃也想再次与她所珍视的人们一起欢笑。
这份意念,或许正如同第一个将混沌刻划在自己身上的邪纹使一般。
莉昂打从心底对她报以微笑。
「那我只给你一个建议。」
「什么建议?」
「等你抵达战场后,就在心中坚定地描绘自己的心愿。」
「……只要这样就好吗?」
看见一脸愕然的真璃,莉昂用非常严肃的表情颔首。
「人们认为充满这个世界的混沌,是带来灾祸的邪恶存在,但其实不是这样的。」
「咦……」
「混沌不是善也不是恶——不,应该说它含有善与恶。」
「…………」
「它含有光明与黑暗、生与死,甚至含有秩序。正因为如此,混沌才会回应初代君主的心愿,甚至创造出消灭自我的圣印。」
「呃,你刚刚说我没时间了对吧?」
听见莉昂突然讲起难懂的长篇大论,真璃露出为难的表情。
莉昂见状,便干咳了几声,简短地做出结论。
「也就是说,在这个世界里,人的心愿会成为改变现实的力量。」
「哈哈哈,这样感觉很帅呢。」
不知道真璃是否了解了,但她恢复了平常充满活力的笑容。莉昂不再拦阻她。
「那你走吧,路上小心。用你的心愿改变这个世界。」
「是,我出发了!」
真璃举起手回应莉昂的送别,骑着黑马往正在展开战争的北方草原奔去。
目送着真璃的背影消失在路的尽头后,莉昂将她浅灰色的双眼转向城墙旁空无一物的地方。
「你差不多也该现身了吧,喜欢偷听女性谈话的魔法师先生?」
「我没有那种嗜好。」
莉昂说完后,原本看起来空无一物的墙边,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
这名宛如人偶般不显露任何感情的男子,正是因贝尔诺的魔法师海斯。
他的身后还站着五名武装士兵。
「你到底是什么人,竟然可以看穿我的隐身术?」
「我不是自我介绍过了吗?我是山猫队的军医呀。」
面对海斯的问题,莉昂嘲讽似地反问。
「我想你应该是为了避免我们撤退后占据城堡,所以才来镇压空城的吧。不过,你在学校没有学过分散兵力是下下策吗?」
「因为这是君主的命令。」
海斯答道,同时取出一根细细的短棒——魔法杖。
他打算在这里先抓住这名身分不明的女子。
士兵们也随着他一起拔出了武器,但莉昂却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继续问道:
「只要你所侍奉的君主下令,你就什么都会做吗?就算是杀死虽然伪善,但总是行善的君主,还有把巨龙这么巨大的混沌打倒的邪纹使?」
这是违反人道的行为。然而海斯更重要的身分是魔法师,而不是『人』。
「因为辅佐君主是我们的责任。」
「我觉得规劝君主的愚行,也是魔法师的责任呀?」
「如果有必要,我会这么做。」
「那么你的意思是之前没有必要啰?」
「是的。以结果来说,青铜龙这个巨大混沌被消灭,圣印也合而为一了。没有任何问题。」
无关乎君主的人格或品德,只要消除混沌,让秩序恢复即可。
听见海斯这样断言,莉昂不禁深深叹气。
「看来跟你用讲的根本没用,反正你也没有人性。」
「感情会影响思考。这种东西对魔法师来说是没必要的。」
「是这样吗?我想应该有像魔女一样狡猾,但同时也富有感情的可爱魔法师吧。」
莉昂说得仿佛真的亲眼见过这种人一般。海斯不悦地瞇起眼睛,对身后的士兵们下达命令。
「把这个女的抓起来,随便你们用什么方法。」
「嘿嘿,这个简单。」
「随便我们用什么方法,意思就是我们可以尽情享乐对吧?」
五名士兵露出猥亵的笑容,慢慢逼近莉昂。这位美丽的军医看着他们,再次叹了一口气。
「君主个性龊龊,士兵的个性就会一样龌龊啊。」
莉昂轻声说,同时用白皙的手指在空中一划。
于是某种灰色的东西突然凭空出现,同时五名士兵也倒地不起。
「啊、唔……!」
士兵仿佛被拖到海底似地,嘴巴不停地一张一阖,数秒后便丧失意识,最后停止呼吸。
吸入氧气浓度过低的空气,肺里的氧气反而会被带走,陷入急性缺氧状态,最后死亡。
现在士兵们所遭遇的正是这种情况,但问题在于——平常不可能发生的事,这名白发军医竟然让它发生了。
混沌会引起不可能发生的现象,而能够操纵混沌力量的人,就是——
「你果然是魔法师——不,暗魔法师!」
心中的怀疑转为确信后,海斯那本来像是人偶一般的面孔,因为愤怒而丑陋地扭曲。
暗魔法师——接受魔法师协会的养育,习得魔法知识,但是却从协会逃走的背叛者。
即使自己的真实身分被发现了,莉昂也只是神秘地笑了笑。
「暗魔法师啊……心真正被黑暗吞噬的,究竟是你还是我呢?」
「闭嘴,你这个无杖者!」
她舍弃了身为魔法师的证明,也就是与协会联系的魔法杖。
这种将他从小学习的价值观一概否定的人,比混沌更令他憎恨。
因此,海斯情绪激动地咏唱咒语。
「构成世界的四元素之一,力量的结晶呀,破坏者呀,请燃烧爆炸,消灭我的敌人!」
聚集在魔法杖末端的一团黑雾,逐渐变成一颗红色的火球。
火焰球——透过高热与爆炸击倒敌人,是最具代表性的攻击魔法。
眼看着火焰球快要逼近自己,莉昂却只是默默地用手指在空中划过。
光只是这样,地面就急速隆起,成为一面巨大的盾。
大地之壁——可用于防御或阻挡敌人脚步的多用途元素魔法。
火焰球被这个屏障挡下,在因为爆炸而飞扬的尘土中,海斯发出惊愕的呻吟:
「怎么可能!?」
他惊讶的并不是莉昂施展出大地之壁这件事。
问题在于,莉昂竟然能在没有咏唱咒语的状态下,施展出与他同等的魔法。
施展魔法时,咒语并非绝对必要的要素。
魔法师在随心所欲地将混沌变调时,必须先在头脑中描绘明确的影像,才能引发其所希望的现象。
而咏唱咒语,正是增强这种影像的方法之一。
透过言语增强想象力,使精神更集中,让空想转换为现实。
魔法就是这么一回事。而拥有创造出明确影像——甚至能感受到味觉或触觉——的感性,乃是身为魔法师不可或缺的才能。
换言之,需要咒语辅助的海斯,以及根本不需要咒语的莉昂,在才能上有着令人绝望的差距。
刚才莉昂让五名士兵在一瞬间缺氧而死,并不是因为她偷偷咏唱咒语,玩弄什么诡计,更不可能是出于偶然。
此刻站在他面前的白发暗魔法师,不过是一个超乎他想象的怪物罢了。
「唔,就算我的能力不如你,我也要亲手把你这个无杖者给——」
即使莉昂已经让海斯明白双方实力的差距,他的战斗意志依然没有消失,打算继续咏唱下一个咒语。
然而,看见在烟雾消散后出现的莉昂身影,他瞠目结舌地僵在原处。
「你、你是……」
莉昂原本全白的头发,变成了乌黑的黑发。
而那并不是单纯的黑。
那是由红、橙、黄、绿、蓝、靛、紫,所有的颜色混合在一起后,失去了彩度而形成的黑。
色彩虽会随着角度变化,但本质却绝对不会变——这样的暗色,宛如是混沌的体现。
原为灰色的眼眸,也染上了同样的颜色,散发出美丽但诡异的氛围。
她的模样,让海斯感到眼熟。
过去曾有一名年幼的少女,就连魔法师协会中首屈一指的名门,都赞赏她为百年难得一见的人才,但是却极力不让她曝光,极尽呵护地将她养育在一栋宅邸里。
海斯曾经看过一次那名少女从窗户中探头出来的模样,而她——
「你不是应该已经死了吗……你不是应该在某次魔法实验的意外中丧命了吗?」
「只要对外宣称我死了,那么就算把一些见不得光的肮脏工作推给我,也不会有损协会的招牌——你不这么认为吗?」
「——!」
面对莉昂那令人不禁颤栗的笑容,海斯停止咏唱,改为将力量注入魔法杖。
因为魔法杖具备远距离通话的魔力,可直接与魔法师协会联络。
——得赶紧向协会报告这个怪物的存在。
海斯当下没有逃走,反而优先向魔法师协会报告他发现暗魔法师的事,实在是魔法师的榜样。
然而他的愿望并没有成真。
因为海斯握着魔法杖的右手,不知何时已经被整只切断了。
「噫、哇啊啊啊啊啊——!」
看见手臂迟了一瞬后涌出的鲜血,魔法师高声哀号,而切断他右手的东西,正在脚边咔滋咔滋地咀嚼着断手。
那是一个有如剪影画般漆黑,没有眼睛、没有鼻子,只有一张血盆大口的怪物。
海斯的影子里涌出好几只这样的怪物,一起将他的身体晈碎吞噬。
「——」
魔法师甚至还来不及哀号,他的身体就被啃蚀殆尽,最后连一滴血也没留下。
窒息而死的五名士兵的尸体也早就不见踪影,方才的惨剧简直像是一场恶梦。
唯一的证据,也就是莉昂变黑的头发和眼睛,也只因为她放松了力气,就恢复成原本的白色了。
「身为一个魔法师,你简直正确得过头了;但是身为一个人,你真是令人不愉快呢。」
莉昂对着尸骨无存的魔法师,留下这段连悼文都称不上的话,便追在黑马的后方,往北方草原前进。
——此刻的她,不是一名背叛协会的暗魔法师,而是打算尽自己义务的山猫队军医。
◇
一开始因为熟练度而平分秋色的战局,随着时间的经过,优势便渐渐地倒向因贝尔诺军队那一方。
同伴们接连被受到战旗加护的敌军打倒,而罗伊虽然满身是血,却还是屹立着。
「哈,你这个小鬼,真是跟苍蝇一样烦人耶。」
毫发无伤的佩拉百无聊赖地说,但脸上却流露着戏弄弱小的愉悦神情。
相对地,罗伊的手脚上有好几处撕裂伤口,左手的剑也已经断了一半。
魔剑就连龙的鳞片都能贯穿,而夺走这份力量的邪纹使与罗伊之间的差距,有如天壤之别。
毕竟对方根本不用施力,只要轻轻碰到敌人,就能连铠甲都砍断,因此他只须快速地挥剑,就足以构成威胁。
但罗伊却不然。对他来说最伤脑筋的,就是当佩拉用魔剑挡住他的攻击时,他的武器就会损坏。
开始使用的双剑早就已折断,此刻在他手上的,是他从已经被打倒的伙伴身上借来的。
若论剑技和体能,明明是罗伊比较优异,但只因为邪纹的力量不如佩拉,罗伊的剑就完全无法伤到他——这太不合理了。
不过,这就是在受到混沌支配的这个世界中的残酷真理。
「你很不甘心吗,小鬼?可是,不管你怎么哭闹,都不可能打赢我唷。」
「……」
听见对方的挑衅,罗伊咬着牙,同时在心中做出觉悟。
想让剑伤到这家伙,就只能抛弃自己的性命了。
◇
在距离战场有些距离的山丘上,安仙蒂正俯瞰着战场,她必须下定决心的时刻正一步步逼近。
虽然以佣兵团为首的我军十分骁勇善战,但与接受圣印加护的敌军相比,实力的差距实在太大,因此我军不断有人倒下。
不出半小时,战线就会遭到突破,而她也会被逮捕,被送去那个醒龊的君主身边吧。
「就到这里为止了……」
想要报答因为配合自己任性的要求而牺牲了生命的士兵们,她所能想到的方法口一有一个。
为了与他们一起死在沙场上,安仙蒂准备骑着白马往前去。此时,一阵风扬起了她的金发。
造成这阵风的,是一名骑在黑马上的黑长发少女。
「没礼貌的女孩!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不是说了我叫真璃吗?你好好记住我的名字好不好,小仙。」
「什么!?只有兄长大人才能这样叫——等等,慢着!」
真璃对安仙蒂的呼唤充耳不闻,策马来到了战场前方。
血和铁的味道,让真璃不禁紧张了起来。她为自己打气,瞪着在敌军上方闪闪发亮的几何图形。
她出自本能地立刻明白那就是害伙伴们痛苦的元凶,于是她紧扣十指,闭上双眼。
「我不认同。」
当真璃发现以投影体的身分出现在混沌世界的自己,竟然拥有一种不可思议的能力时,其实她大概知道可能的原因。
那就是她所期盼的愿望,也就是否定『命运』。
「努力的人、善良的人,却只因为运气不好就丧命——我不认同这样的世界。」
当她这么对阿姨说的时候,阿姨豪迈地大笑着回答:
——你很讨厌那种无形的『随机数』呢,简直像数学家一样。
接着,阿姨告诉她一位著名物理学者说过的话。
在量子力学确立的今日,这句话只显示出他的冥顽。
真璃并不知道这句话的原意,却不自觉地将它说出口。
但是这句话正清楚明了地表达出她深切的心愿,因此她注入心念与力量,说出这句话。
「*God does not play dice——(神不会踯骰子)」(编注:爱因斯坦的名言。)
以真璃为中心,一股无形的强力波动如涟漪般传开,笼罩整个战场。
士兵们或许会认为,那种感觉就像是世界被扭曲了似地。
但事实正好相反。那是一股将扭曲的世界导正的力量。
这里变成了一个东西会从上往下掉落、理所当然的法则得以适用的空间。
同时也是一个不会发生人在天空飞翔、施展火球等『不可能的事』的世界。
此时此刻,名为混沌的随机数从战场上消失,秩序完全地恢复了。
◇
最早发现这个变化的,是距离战场有一段距离的安仙蒂。
「那到底是什么……」
就在她觉得真璃好像释放出什么的那一瞬间,原本在敌军上空发亮的战旗,就像泡影一地消失了。
接着察觉变异的,是因贝尔诺的士兵们。
「咦,身体好重?」
原本满溢身体的力量以及无畏死亡的高亢精神,全都瞬间溃散。
第三个注意到的,是陷于苦战的山猫队的佣兵们。
「趁现在,一举进攻!」
虽然不明就里,但城里的士兵们也不放过这个可能致胜的机会,打起精神展开突击。
最后发现变化的,则是敌方的君主,以及突然失去魔剑的邪纹使。
「什么……发生什么事了!?」
只差一步就能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给打倒了,没想到不只是魔剑,就连挥动武器的腕力、可以悄声奔跑的能力,竟全都消失了。
丧失了一流邪纹的男子,如今成为了只拥有一流残酷个性的二流剑士。
看着一瞬前的从容顿时烟消云散,慌乱得甚至有点滑稽的佩拉,罗伊茫然地转过头去。
「那家伙……」
位在战场正中央的他,虽然只看得见对方头顶,但他绝对不会看错。
真璃来了。为了用她那不可思议的力量拯救他们。
她那可以抵消圣印和邪纹的强大危险能力,一定会被部分在场的人发现,接着传进上百人的耳朵里吧。
她再也不能假装是个普通的少女,过着安稳的生活了。
必定会有许多人因为想利用她或消灭她,而对她展开攻击。
她到底明不明白这一点呢?
但不论如何,她的选择一定都是一样的吧。
为了和最喜欢的人们一起继续活下去,她愿意帅气地赌上自己的性命。
「真是败给她了……」
罗伊心情愉快地认输,接着将视线移回前方。
佩拉一下挥动、一下拍打刻划着邪纹的手臂,挣扎着想要唤出魔剑来。
这名心狠手辣、计划缜密的男子,对这种出乎意料的突发状况很没辙吗?
还是他一直以来都只是为了隐藏脆弱,才不断追求强大的力量;只是因为他胆小,所以才毫不留情地排除敌人呢?
事到如今,不管敌人有什么苦衷,都跟罗伊无关了。
罗伊把掉落在一旁的剑扔向手无寸铁的佩拉。
「队长说得没错,太依赖邪纹,绝不会有什么好事。」
「唔……你这个小鬼,不要自以为了不起!」
佩拉愤恨地大吼,但仍捡起了罗伊丢给他的剑。
对方是伤痕累累的小孩,自己是毫发无伤的大人。
既然双方都失去了邪纹的力量,那么连小孩都知道谁比较占优势。
佩拉这么想着,找回了从容,于是朝罗伊展开攻击。
「就算没有魔剑,你还是没办法赢过我,小鬼!」
「这句话等你赢了再说吧。」
佩拉用尽全力的一击,被罗伊轻松地闪过,同时进行反击,砍伤了佩拉的左手臂。
「可恶,不要得寸进尺!」
佩拉忍着痛,往地面一踢。
罗伊立刻用左手臂挡住脸,不过他持剑的右手却还伸向前方。
佩拉见机,由下往上给予一击。
「……」
罗伊的剑被往上拨开,全身上下毫无防备。
佩拉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去死吧——!」
佩拉往前跨出,准备用全身的力量挥剑。
就在此时,罗伊放开右手中被往上弹开的剑,放松膝盖的力量,随着重力压低身子,瞬间几乎贴在地面。
「——!?」
人的眼球可以灵敏地左右移动,但是不太能上下移动。
就在佩拉因为突然看不见罗伊的人影而顿住时,罗伊将左手那把断掉的剑对准佩拉胸口,双脚用力往前冲。
自己突进的力量,加上敌人往前跨出的力量。
两边的力量相加起来,就算是断剑,也能轻易地贯穿心脏。
「啊……」
佩拉木然地低头望向插进自己胸口的剑。他永远不会知道——
这一招原本是山猫队队长吉拉法的招式,而罗伊学会之后,又加以改良。
「我竟然被这种小鬼……」
决定自身命运的关键,正是他对人的轻视——不知佩拉是否有时间体悟到这一点。
佩拉的口中涌出大量鲜血,双膝跪地,一动也不动了。
「我应该说过了。就算我是人渣,身为佣兵的我,还是可以杀了你。」
不可思议的是,罗伊的心中并没有完成复仇的成就感,反而只有空虚;但他可以深刻地感受到——一切都结束了。
身为邪纹使的佩拉,尸体就像其他邪纹使一样,在气喘吁吁的罗伊面前开始被邪纹吞噬,形成混沌核。
和奇美拉的时候一样,混沌核会因为真璃的力量而比平常更快地消散;罗伊习惯性地走向它。
然而,就在碰到它的前一刻,罗伊停下了手。
「…………」
一股嫌恶感涌上他的心头。
还说什么要阻止悲剧的发生,讲得那么好听,结果自己还不是只是想要更强的力量吗?
虽然中间经过了佩拉之手,但以结果来说,他还不是只想将吉拉法的魔剑抢来。
罗伊想到这里,便不自觉地将手收回,但假如放任这个混沌核继续消散,足以打倒青铜龙的邪纹——也就是等同于龙的混沌,将散落在这座岛上。
这样一来,无论是吉拉法或是安东利尼,都将无法安息。
就在罗伊内心纠葛不已时,他的脑海中忽然浮现了队长的话。
——当你找到真正想成为的目标时,它一定会变成你的支柱。
力量只是寻找目标时的工具,没有正邪之分。
存在于心里的,只有因为自私而产生的罪恶感,以及对沉溺于暴力的恐惧。
「……队长,你会成为我的支柱吗?」
就算提出了问题,混沌核也不可能回答。
但是从吉拉法那句「不要仰赖别人,要靠自己的意志去决定。」的激励话语中,便可以感受到答案。
罗伊点点头,将刻有火焰图样邪纹的手臂伸进了混沌核。
「我还不知道自己的风格是什么。」
过去不曾感受的强大炽热感涌进体内,在他的身上刻划出新的黑线。
「但是,我会活着,并且继续活下去。」
为了对自己感到骄傲。
为了成为一个,不愧对自己继承之邪纹的帅气男人。
「在那之前,请借我力量。」
罗伊警惕自己这是借来的力量,同时祈祷自己不要变得像那个人一样。
罗伊注视着线条增加的邪纹,捡起掉落在地上的剑。
为了让还在进行的战争早一刻结束。
◇
在圣印的力量被封印,最强的战力——使用魔剑的邪纹使也被打倒后,接下来的战况当然对拥有地利的一方比较有利。
成军仓促,且原本就缺乏忠诚心的因贝尔诺军队开始瓦解,而想要逃走的因贝尔诺本人,也因为马匹被铁球击中而落马,被一名佣兵压制。
双手被绳索捆绑,被送至安仙蒂面前的因贝尔诺,开始丑陋地求饶,战争前的意气风发早已荡然无存。
「放、放过我吧!一切都是佩拉那个家伙策划的……对,我只是被他骗了而已!」
对佩拉来说,这个君主确实是个很好利用的傀儡吧。
但即使如此,因为利欲熏心而将操控傀儡的线交至对方手中的行为,却毫无疑问是出自他本人的意志。
「兄长大人竟然是被这种人……」
无论人们对他的评价如何,对安仙蒂来说,安东利尼永远是个又强又善良、令她憧憬的哥哥。
杀了他的,则是这个连自己该负的责任都担不起来的矮小男子。
面对这个事实,近似惊讶与失望的情绪盖过了愤怒,安仙蒂皱起她那张可爱的脸庞,拔出剑来。
「噫,我会把圣印献给你!所以拜托,至少饶我一命……!」
子爵发出哀号,不断磕头,模样难看至极。身为侍从骑士的少女冷静地问道:
「兄长大人在临终前说了什么?」
「咦?」
「我在问你,他在临终前有没有说些什么?你不记得了吗?」
「我、我记得,是!」
安仙蒂用剑抵住因贝尔诺的额头,因贝尔诺全身颤抖地拼命回想。
「我记得他应该是说『对不起,小仙』。」
「这样啊……」
安东利尼留下的遗言,并不是对背叛者的诅咒。
而是为留下心爱的妹妹孤单一人而道歉。
「果然是兄长大人呢。」
安仙蒂喃喃说道,眼眶含泪地扬起一抹寂寞的微笑。
她不否认安东利尼是个野心家,更是个伪善者。
但他同时也是一位对她疼爱有加的好哥哥。
安仙蒂带着自豪的心情,选择了与安东利尼相同的路。
「把圣印留下,然后离开此地。但是请牢记在心,假如下次再让我看见你,你就不会活着离开了。」
「是、是,我明白!我,因贝尔诺·亚历斯特拉克塔,将我的圣印——」
因贝尔诺手上的绳索一被解开,便赶紧趁着她还没改变心意,让圣印浮现于手背上方。
安仙蒂默默地接受圣印后,便挥了挥剑,示意他立刻离开。
这名已经不是君主、也不是子爵的男子,因为担心背后会不会有暗箭射来,在逃走时还屡次回头,最后终于消失在地平线的彼端。
「所谓的伪善,其实很令人心痛呢,兄长大人。」
为了扮演一名善良的君主,就连个人的憎恨感情也必须彻底压抑。
无论内心再怎么难过,死者当然无法安慰她。
紧绷的情绪顿时溃堤,安仙蒂像个孩子似地嚎啕大哭,但仍高举起剑。
存活的士兵们见状,也齐声高呼,让胜利的凯歌直达天际,以悼念死去的伙伴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