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猿梨⑦
离开埃穆拉后,泰儿美和司那夫一直沿着河床的堤岸边走,无手则与河岸保持距离尾随在后。
「为什么要走在离我们那么远的地方?」泰儿美疑惑地问无手。
「干涸的河床假危险,会招来『栖息地底的生物』。」无手好像等着泰儿美询问似地立刻说明。接着往旁边一看,又停下了脚步,「这不是猿梨吗?」
在往这边延伸的茂密树枝上缠绕着藤蔓,上面有成熟的黄色猿梨,无手高兴地大叫,伸长脖子用嘴开始吃了起来。
「等等,稍微休息一下。」泰儿美对着快步走在前面的司那夫喊道。
无手的嘴边被猿梨的汁液弄脏了,在他饱足前,泰儿美和司那夫就坐在旁边耐心等待。
「无手无猴⑧也无眼。」司那夫低声念着。
无手听到后大笑,捧腹走到泰儿美的身旁坐下,「以前,独眼龙还没出现在这个世界以前,有一棵很粗大、像全世界屋顶那么大的猿梨树,人们都在上面生活。」无手说话的语调总有一定的韵律,能使泰儿美不知不觉听得出神,「巨大的猿梨树下是美丽的玫瑰园,遍地开满玫瑰。玫瑰虽美,但不方便行走,也不方便生活,所以大家都攀上猿梨树,在树上生活。」
「是谁种植那么多玫瑰的?」
「是那时的庭园师。那时候的古老卜像猿猴一样灵巧,而且也具有智慧。」
「那藩国的居民呢?」
「那时候还没有藩国、更没有居民。可是古老卜自古以来就存在。」接着无手不知道为何,突然改变话题,「古老卜吃下猿梨的果实就能增长智慧,就再也不走那种河岸了。」
「走在河岸上真的会引出『栖息地底的生物』吗?」司那夫开口问。
「以前,『栖息地底的生物』会化咸水蛇,栖息在河底,等河水泛滥时,强行将古老卜拖走。水蛇栖息在河里,它就是『栖息地底的生物』变的。」
「泉水里好像也有什么东西。」
「那是水蜘蛛,它属于妖怪类,和『栖息地底的生物』不同。但两者都会攻击古老卜。」
「我知道了!你们为了祭祀因这个原因牺牲的古老卜,所以盖了桥公主的寺庙。」泰儿美大叫。
「不是。」无手的神色显得有些黯淡。
「所谓的桥公主,是指乘着船、唱着歌时而遇难的古老卜吧!」司那夫罕见地加入话题。
「也不对,桥公主其实是牺牲的祭品。」
「祭品……活人祭品?」司那夫瞪大眼睛,口中发出嘘声。
「没有人来救她吗?像是很厉害的王子之类的。」
「不知道……从我出生后都还没看过……」
「你没见过却知道那么清楚,是谁告诉你的?」
无手摇摇头,很困惑地说:「没有人告诉我,但我就是知道。不用听别人说就能知道。」无手像要说明似地遥望着远方,「——我还是不明白,但我有种感觉,站在那个地方看着某个东西,故事自然就会从那里流入我心中。所以我不需要听别人说。」
「古老卜全都是这样吗?」泰儿美好奇地问。
「不是。大概是我比较特殊……因为我是单胞胎。」无手低下头嘟哝。突然,礼炮声又响起。无手惊跳起来,「又是礼炮的声音。不快点不行了。」
「咦?」泰儿美望向猿梨结实累累的地方,惊讶地说,「刚刚灰宝在这里。」
「那个穿着松鼠毛皮的灰宝?」司那夫也踮起脚张望,「没有啊,什么都没有。」
「不,即使他在这里也不奇怪,再过去就是古老卜的街道。我也经常来这里提水。虽然铁杉和白茅的家就在水泉旁边,不需要辛苦提水,但那边是荒地,不到山里就采收不到作物。他们很喜欢猿梨,有可能也到这里来采收。」无手同情似地说,「灰宝或许会怕你们。」
※契穆拉
空气中传来像果实酸腐、甜到烂掉的气味;同时也可以略略听见嘈杂的人声。
「这是什么恶心的味道?」泰儿美觉得很恶心。
「可是我倒觉得还好。」
「我也是。」
前方沙洲上可以看到若隐若现的藩国。
「那就是契穆拉?」
「是啊!可是还是有些地方很奇怪。」
靠近一看,那个地方与其说是沙洲,不如说是海岸突出的部分。人们谈笑风生,往来于该处。
「那里是填海而成的海埔新生地吗?」司那夫看着地面觉得很奇怪问道。
「没有桥公主,祭祀边境之神的寺庙不见了。一无手大惊小怪。
司那夫也觉得很怪异,「还没见过这么开放的地方……啊!你……」
一听到司那夫的惊喊,泰儿美才发现自己的衣服从胸口一直到腹部被一刀切开,并淌着血。
「啊!」泰儿美惊叫。
不知何时、也没感觉被切开。那么,这惊人的血是怎么回事?泰儿美觉得自己好像快要失去意识了,整个人跌坐下来无法动弹。
「等一下!」司那夫不慌不忙地检查泰儿美的衣服。
「这是衣服上的血。」
「咦?」泰儿美小心地触摸自己的身体,并没有发现异样,「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只有衣服被切开,而且还自己流出血来。
「不会有事的,泰儿美。」无手为泰儿美打气。
「这是怎么回事?」因为松懈下来,而且觉得怪异,因此泰儿美的口气像在质问司那夫。
「我也不知道。这样说来,那些人也都包着绷带像在外科病房一样。」
原来如此,远看还看不清楚,近距离仔细看,所有的人不论是头、手、胸部或脚上全包着绷带。
「即使看起来浑身是伤,每个人却似乎出奇地平静。」
这时,礼炮声又响起。无手吓得跳起来。
『虽然经常可以听见礼炮声,但这次却不单只听到声音,连空气都震动了,声响所发挥的实际震撼力,对整个世界都产生了作用。一听到礼炮声,这个世界的生物,尤其是古老卜,就会受到相当大的冲击。或许这就是礼炮声被称为毁灭之声的缘由。』泰儿美默想着。
「这就是契穆拉的异变。」无手不安地环顾四周,接着自我激励地说:「可是,我已经接受过龙骨气体的洗礼了,所以现在一点也不怕。」
「快点!」司那夫急忙催促泰儿美他们快点走。
「小妹妹!」一位看起来非常亲切的阿姨对泰儿美说,「你怎么放任伤口不理,还在外面乱跑,没请人帮你看看吗?」
「呃……」
「跟我来,我帮你。」陌生阿姨说完后,立刻就抓起泰儿美的手往前走。
不知所措的泰儿美看着司那夫,司那夫只是耸耸肩,露出「算了,那也没办法」的表情,无手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只顾傻站着。
陌生阿姨带着泰儿美走到树荫下,那里已经躺了好几个伤者。
「来,坐下。乖孩子,怎么有这么乖巧的孩子呢?」她边说边摸摸横躺的泰儿美。
泰儿美愈来愈困惑。但令人惊讶的是,从泰儿美衣服上流出的血渐渐止住了。
「没错,你真是个乖孩子。」
不知为何,泰儿美心里觉得不太舒服,『这位阿姨都没有好好正眼看过我,到底是从哪一点说我是乖孩子?她到底打算做什么……』
但衣服的血的确止住了,好像真的有效。
「啊!好像好多了,谢谢您。」泰儿美一身脏乱地站起身,朝正在等她的司那夫走去。陌生阿姨带着微笑看着他们。
「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衣服好像真的好了。」
「真的吗?」司那夫冷漠地回答。
「真的,不然你看……」泰儿美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怎么血流得比刚才更多,而且伤口的位置和刚才不同。
「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再去给她治疗一次吧!」
「不会吧……」泰儿美回头一看,陌生阿姨还是朝他们温柔地笑着,「伤脑筋!等等我,我再回去一下。」说完,泰儿美又急忙跑了回去,请陌生阿姨做同样的事。但一回到司那夫身边没多久,马上又在别的部位出现新伤口。
「泰儿美,别浪费力气了。」无手低声说。
泰儿美沉默不语。坦白说,泰儿美不是不想回陌生阿姨那里让她摸摸头。如果多花点时间和她相处,对这件衣服的伤应该也会有帮助。可是她没有那么多时间。
「等我一下,可以吗?」泰儿美再次征求司那夫的同意。
「你不是一直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吗?为何这次要特别征求我的同意。」被司那夫这样反问,泰儿美也不知如何回答,只觉得有种内疚的感觉。「你想回那个阿姨那里,是因为你现在的样子与本来的不同,因为你没有自信,其实你并非打从心底想治好这件衣服的伤,因为你知道这伤口对你并没有造成威胁,不是吗?」
说得也是。
「这就当是最后一次好了。」留下耸耸肩的司那夫,泰儿美又再一次走向陌生阿姨那里,再次请她治疗,泰儿美对她说:「谢谢阿姨,可是这是最后一次了。」
阿姨微笑地指着前方,「那边有讲习会。」
一回到司那夫身边,泰儿美立刻就对司那夫说:「阿姨说那边有讲习会。」
司那夫下巴一撇,「从刚才就听到了。」
※治疗市场
「从原本缔结组织比较脆弱的地方像这样沿着肌肉纤维撕裂开,这让人想起摩西用双手分开海水,在海水中央开出一条路的故事……」原来是这样,不知是谁在上课的声音,泰儿美钻进人群偷看。看到一位脸圆圆的讲师,在数十位听众面前拿着模型说明,「……这是刚才从指尖拉出的白丝,请注意,这个具有惊人的破坏力。组织彼此之间就是靠它连系,当然它也有贯穿皮肤的力量。请小心适当地使用。使用方式如果有错,伤口会愈变愈奇怪,所以,经常可以看到有人依赖这种魔力热衷于制造伤口,而不是用心治疗……」
不知从哪里传出了窃笑声。
「请注意不要逾越本分。有人习惯将患者的伤口整型成和自己的伤口相同,虽然这种人比较少,但这是一种很糟糕的坏习惯。会学这种治疗的人,请务必小心注意……」
泰儿美转身离开,回到司那夫身旁。
「好像是某种集会。」
司那夫看看泰儿美,然后往上一指。泰儿美抬头一看,看到先前没注意的各种招牌,其中最大的招牌上刻有「治疗市场」。
「治疗市场」的招牌下,则竖有「爬树疗法」、「横躺大地疗法」、「歌唱疗法」、「拼画疗法」等各式招牌。
「哇!这么多治疗法,就算有点小伤也应该都没什么问题了。」
招牌之中,甚至还有「魅力伤口加工」、「装饰性伤口重整」这类比较特别的东西。
「不可能没问题,伤口本身就是个问题。」司那夫喃喃说着。
「对了!」泰儿美突然大叫。
「这里说不定有可以将无手的手治好的地方。」
「我不需要。」无手露出害怕的眼神。
「为什么,你不想治好吗?」
「我讨厌这样。」
「不要像小孩那样撒娇。」泰儿美感到有些烦躁,他到底为了什么才「下山」的?「等一下,我去问问别人。」
泰儿美说完,立刻四处查看,发现一面招牌上写着:「专治以为失去身体一部分的人」。
『虽然是以为失去身体一部分,而不是实际失去……可是,失去是件事实,所以也符合这个条件。』泰儿美偷偷往里面查看。
里面柜台坐了一个女人。
「请问……」
「你好。你是第一次来吗?」女人微笑回应。
「嗯,是……」
「第一次看病需要二十五个龙琉币。」
「可是我没有龙琉币。」
「啊,不好意思,你不是契穆拉的居民吧!」
「嗯。我想问一下,我的朋友,一个失去手的古老卜……」
「古老卜!」柜台女人皱起眉头小声叫了出来,「不好意思,我们这里不替古老卜看病。」
听到这句话,泰儿美目瞪口呆,眼睁睁看着柜台小窗关上。剐开始她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等反应过来后,只是更加气愤。
「你现在知道了吧!」后面传来声音,回头一看,原来是司那夫。
「藩国的居民一向都轻视古老卜。虽然他们没有古老卜根本活不下去。但他们却将古老卜称为地虫。在他们眼里,古老卜和『栖息地底的生物』没什么不同。」
「什么跟什么!真是过分!」泰儿美愤愤不平。
「实际上,古老卜也是从『栖息地底的生物』演化而来的。古老卜以此为禁忌。因为在他们演化时,『栖息地底的生物』的深层智慧、记忆,全消失了。部分的古老卜非常引以为耻。」
「可是……实际上是怎么演化的?」
「经过长久岁月的『栖息地底的生物』会经由树根出现在地面,然后就直接睡在树枝的分岔处。大部分『栖息地底的生物』会就这样腐坏,但也有部分会变成蛹。在那种状态下被发现的古老卜,直到发出第一声哭声前,都会被集中放在产屋里,一般而言,蛹的状态会一分为二。」
『产屋!就是那时候看到的……』泰儿美想起在山里看到的黑暗阴湿一角,「居然在那种地方迎接生命。」
「生命并非全是在欢欣迎接与光明中诞生的。」
「可是无手却非常害怕、讨厌『栖息地底的生物』。」
「藩国的居民讨厌古老卜、古老卜讨厌『栖息地底的生物』,就像近亲憎恶一样。但他们却又同时将之视为神圣之物。这两件事都一样,都是对『自己』敬而远之。」
泰儿美感到非常震惊。
「你说过,藩国的居民如果没有古老卜根本活不下去。」
「嗯!因为藩国的居民们几乎没到过藩国以外的地方。和其他藩国交易或到山里采摘食物、搬运物资都是古老卜的工作。现在则因为气体的关系,正处于混乱的状态,所以才和以前不一样。」
「竟然瞧不起对自己这么重要的存在,真是的……」泰儿美的心情很沉重,这种感觉已经超越愤慨,变成空虚而悲伤的心情,「可悲的人们。」
※幻影
「各位治疗者请拿出自信。各位的伤口都很大、很深、很严重,却都以救人为优先,这样的作为确实具备了高贵的品德。」
泰儿美与司那夫返回无手身边的途中,经过讲习会的团体,发现那些温柔的阿姨们都湿了眼眶。
司那夫疑惑地低声说,「真奇怪,这些人不正视自己的创伤,反以品评他人的伤口为乐。」
离那个团体有段距离处,无手正独自呆坐着。
看到无手发呆的模样,泰儿美觉得很想哭。知道了古老卜出生的秘密后,她不但不觉得彼此疏远,反而觉得更为亲近。
『为何我会这么在意无手?』泰儿美正想开口喊无手时,却被热烈的掌声打断,原来讲习会结束了。听众三三两两开始散场,聚集在司那夫和泰儿美的四周。
「哎呀!这么严重的伤。」
泰儿美心想,『和刚刚一样。』
其中一个人甚至还伸手摸司那夫。
司那夫狠狠拨开对方的手,冷漠地说:「不要碰我!」
司那夫的冷淡与漠不关心具有不可思议的风度。
泰儿美也莫名认同司那夫的态度,决定暂时放任衣服流血。
「决定了。」泰儿美低声喃喃,愉快地走向无手,并对无手说:「走吧!无手。就算一直这样也没关系。」
无手转头看泰儿美,松了一口气笑了,「是啊!即使我就这样没有手,应该也没关系。」
「说的也是,一定会有办法解决的。」泰儿美的态度和刚才有一百八十度的转变,无手脸上露出怀疑的表情。
「可是,有手毕竟比较方便。」司那夫淡淡地说。
就在一行人正打算离开时,泰儿美眼角突然映入熟悉的身影。
虽然只看到背影,但她的确就是那个留着娃娃头的女孩。虽然背影看起来比先前年纪稍大,但一定是她。而且她走过的路上还留下了班驳的血迹。看样子,她也受伤了。但是,包括刚刚那位温柔的陌生阿姨在内,竟没有人理会她。女孩像是走投无路的样子,自己压住伤口。
泰儿美一接近,女孩的身影却消失了。
「你们好过分。」泰儿美对着刚才那位陌生阿姨说。
「为什么你们不帮那个孩子处理伤口?她流着血,现在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了。」
「伤口也有合和不合的分别。」陌生阿姨掀起自己的上衣,露出缠绕着一层层绷带的身体,接着又露出温柔的微笑,「我的伤口很喜欢你伤口的味道……而那个孩子却没有味道。」
泰儿美打了一个冷颤,觉得自己似乎顿时血气尽失。没做出回应就逃回司那夫身边。
「这些人到底怎么回事?」泰儿美颤栗地说。
「泰儿美,那个女孩是幻影,她想向你们说些什么。」无手拼命安慰泰儿美。
『如果她是幻影,那地上的血迹又是怎么回事。』一想到这里,泰儿美立刻转头看向血迹的方向,但血迹不知何时消失了。
「趁着未被卷入其他事件前,快点到老婆婆那里吧!」司那夫意志坚定快步出发。
但泰儿美却无法释怀。
一路上碰到的人全包着绷带,绷带上渗出血,或是任由伤口暴露在外。但奇怪的是,没有任何人露出不安的表情。除了刚才错身而过的留着娃娃头的女孩之外。
第一次见到那个在埃穆拉的女孩是在巴恩斯宅邸。而且,那个陌生阿姨不也认同了女孩的存在?
「先别想幻影的事了,你看到黑蚯蚓了吗?」
「你这么一说,好像……没看到。」
「我也是。我一直都在注意,可是一条都没看到。大概是因为治疗店的人太热闹了,『栖息地底的生物』在这个地方都悄悄躲起来了……啊!那就是亲王树。」
泰儿美抬头一看,一棵熟悉的大树庄严地矗立在广场中央,往四周伸展。
※契穆拉的读音婆婆
就像逃命似地,泰儿美一行人急忙跑进里面。
「是谁?」从黑暗深处传来一句沙哑的声音。
「老婆婆,是我。」
「是你……」一位长得极像埃穆拉老婆婆的老者正擦着一面镜子,嘴里嘟囔:「这个臭气弄得镜子模模糊糊的,真讨厌。」
「老婆婆,龙骨也搬到您这里来了吧?」
「可不是……咦!你带客人来了。」老婆婆将脸转离镜面,以和埃穆拉老婆婆极为相似的动作,用左侧脸朝向泰儿美。而无手就和在埃穆拉时一样,躲在泰儿美身后。
「……原来是这样,原来如此。这身俐落的衣服,取代了你的血肉之躯,让我们看到了你的伤。」
「以前有桥的地方,好像被填平了。」
老婆婆将脸转向镜面,继续擦着镜子答道,「有两块龙骨在这里,龙骨送到契穆拉不久,契穆拉就变成这副模样,那时的礼炮声,我解读为『隐藏的东西现身,现身的东西静止』。」
「隐藏的东西……您是指伤口?」
「是的,即使眼睛看不到,也能若无其事地活动,正是伤口。你应该还记得龙骨送到契穆拉之前,居民们充满活力的模样,他们虽然多少有些攻击性,但也是面对未来的一种动力。只不过,这个朝向未来的路有点偏差,比方支解龙骨一事……遭到支解的龙骨搬到此地没多久后,便开始流窜出奇怪的气体。随后居民们就发现自己身上流着血,陷入了半疯狂状态。每个人都被自己的创伤束缚,完全无法挣脱。」
『没错,就是这样。』真不可思议,泰儿美和契穆拉的居民有相同的感受。
老婆婆继续说:「每个人的伤口都暴露出来,所以攻击性也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眼睛无法看到的虚假治疗菌根丛生,使居民渐渐失去自由。腐坏的伤口成为病菌的温床,一个接一个召唤人们,让伤口更加暴露,独占了人们的关心。伤口完全支配了人们。如果真的有心想治好伤口,就绝不会被伤口支配自己。」
这时,无手突然插嘴:「我的两只手没了。」无手的态度比在埃穆拉老婆婆那里时,更为勇敢,「我刚才还在想,就算不能恢复,以后就一直维持这副模样也没关系。」
老婆婆转头侧着脸朝向无手,「是古老卜。」
「我是。」无手发现老婆婆们会吃古老卜的传闻似乎不正确,开始有勇气与自信。
「你的手是在哪里失去的?」
「在埃穆拉。埃穆拉的老婆婆叫我们来找您。」
「嗯……」老婆婆略为思索了一下。
这时忽然传来礼炮声,无手吓得惊跳起来,老婆婆陷入暝想的状态。最后开口说:「没手的古老卜,如果要再生出手来,一定得要做一件事。可是,这件事对古老卜而言,非常困难。」
「快告诉我,到底要做些什么?」无手听到后,兴奋急切地问。
「那就是将自己献为祭品。」
对于这个古怪又出乎意料的答案,一群人陷入沉默。
过了一会儿,无手低声问:「你是说要像献身牺牲自己的桥公主那样吗?」
「桥公主的事,我们都要负起责任。但当时独眼龙发狂乱闯,为了阻止河水泛滥,也只有这个办法。」老婆婆难过地说。
「具体来说,无手到底要做些什么?」司那夫接着问。
「这个方法和桥公主当时的献身不同,也不是要古老卜回到土里。而是要自己作为自己重生的祭品。」
「还是不懂……」无手歪着头,完全不明白,总之,好像不是要真的死掉,无手也就松了一口气。
「总之,你们先到萨穆拉做些准备,前面的路已经愈来愈明朗了,如果你们运气够好,就可以找到解决之道。萨穆拉的姐姐应该又在解读礼炮声所代表的意义了。」老婆婆明白指出,就在大伙以为老婆婆已经说完时,老婆婆却又说:「契穆拉的居民最近如何?是不是因为太过兴奋,所以忘记原本是为制造钱币而使唤的古老卜?」
「古老卜早就不再踏入藩国了。因为大家都怕那些奇怪的气体。」无手回答。
「老婆婆,三个藩国现在早就都不生产钱币了。」司那夫平静地补充。
※奇幻公主
「可是,治疗像庆典一样,愈来愈风行,愈来愈热闹,所以『栖息地底的生物』也躲起来了。」无手叹了一口气。
「真正的治疗会伴随极巨大的疼痛,不可能那么简单又舒服,这些创伤是活的,它们具有保护自己的本能,也非常有智慧。居民们并非真的想治愈,只是因嗅到相同的创伤味道而聚在一起,使得病菌扩散的温床增生,造就让自己舒适的环境。」老婆婆接着说。
「可是,也有人想帮我治好衣服的伤。」
的确,那个陌生阿姨是个令人害怕的人,但她所做的事,不能称为治疗吗?那不是出自于善意而做的事吗?
「治疗这个字眼对有创伤的人来说,就像麻药一样,适度的刺激会产生快感。然后就愈来愈难从其中抽身,最后导致得一直靠着治疗才能生存。你是拜那套衣服所赐,才能不被创伤支配。」老婆婆将手伸向泰儿美的衣服,「好久没看到这件衣服了。自从奇幻公主穿过后,就再也没人穿过了……」
「奇幻公主?她穿过这套衣服?」泰儿美惊讶地问司那夫。
但司那夫却没有回答她。
老婆婆却替司那夫回答:「在独眼龙出现之前,这个国家非常安定、平和,你应该已经听说了,这完全是那个少女的力量。现在这个国家已经失去奇幻公主在被赐予尊称前的名字了。好像不曾有过那女孩的存在。只要那女孩仔细凝视,她所看的地方就会发芽、长叶、开花。她的意念所想,就会如她所想形成郁郁葱葱的橡树森林、无边无际的石楠荒野。她好像懂得所有的事。但结果却不是她所预料的。」老婆婆以锐利的瞽目瞪着司那夫,「不久,天空隐约可以看到独眼龙若隐若现的幻影,这原本是她所期望的。事情也就此展开,礼炮声像带有微热的指尖般,轻轻地震动了空气。我将它解读为凶兆。埃穆拉的妹妹当时曾解读为吉兆,而萨穆拉的姐姐则解读为万物流转的预兆。那是我们三姐妹第一次解读出三种不同的结果。而后,独眼龙慢慢由幻影变成具有形状的实体,这个国家的空气于是受到来自外来火焰的灼烧,居民们就像摇晃的毕中水一样,难以忍受。那孩子不知做了什么事。但我们毫无办法。独眼龙发狂了,当连接的道路不见后,那个孩子终于发现这种情况,为了镇住独眼龙的力量,那孩子使尽自己仅存的力气。」
「这么说,让独眼龙生或死的,都是那奇幻公主。」泰儿美不懂奇幻公主为何这么仿。
「她为什么能这么做?是因为她穿着你身上那套衣服。」老婆婆直指泰儿美所穿的衣服。
「拜托你,请赶快让这个国家恢复往日的繁荣美景。」老婆婆恳求泰儿美。
「老婆婆,我们需要用到独眼龙的龙骨。」司那夫像要阻止老婆婆的话而赶紧接口。
「我知道。」
老婆婆的情绪有些受挫,就转身回到镜子前,以和埃穆拉老婆婆相同的步骤,一旋转镜子,龙骨即出现在眼前。瞬间吹出的狂风,威力和先前不相上下,令泰儿美不禁觉得自己是否将被吹成四分五裂。
「将伤口的布撕开。」
泰儿美依照老婆婆的话动作,接着老婆婆就用包扎伤口的布条捆绑龙骨。
「听埃穆拉的老婆婆说,我们无法拿到另一块龙骨。」
「没错,无法拿到供奉在根之国的龙骨。」
「听说奇幻公主现在也在根之国。」
不知为何,一提到奇幻公主的事,司那夫总是沉默以对。
『看来如果要了解真相,就得趁现在。』泰儿美心中盘算着。
「在根之国?嗯,如果是说『在根之国』……」老婆婆突然有些结巴。
「到根之国就可以看到奇幻公主了?不是吗?」
「如果能去,早就去了。」司那夫非常厌烦似地说。
「可不是。你原本就是追随那个孩子来到这个世界的。」
「咦?」
这可是第一次听到。
「这是什么意思?」
「这句话的意思是说,我对你的世界也很熟悉。」
「所以你是为了奇幻公主才来到这个世界的?」
「是。」
「可是,真的不能去根之国吗?要怎样做才能到达根之国?」泰儿美单纯地想,如果能去根之国,就能帮司那夫带回奇幻公主。
「泰儿美,疯子才会想去根之国。根之国是由『栖息地底的生物』所支配的地方。一旦去了那里,就会化为幻影。」无手紧张地说。
比起在埃穆拉时,无手的态度显得更不拘束,也没那么畏惧。
老婆婆无视于无手,接口说:「这个世界的树根全是相通的,巨大根部所形成的窟窿,其实就是根之国。」
一看到泰儿美露出讶异的表情,司那夫接着说明:「根之国就如同字面意义,指的就是树根的国度,也就是树根的地方。这个国家的树木全都是由同一个根部所衍生出来的。」
「埃穆拉的树、『万事不通』和『万事都通』的树,根部全连接在一起吗?」
「没错,当然,萨穆拉的树也一样。」
『极为壮大的地下茎,』泰儿美光是想,就不禁倒抽一口气。『所有的树全是同一株植物的根,换句话说,是从一颗种子衍生出极为庞大的根之国。那……种下这颗种子,使它发芽、成长的,又是谁……』
「很久以前,这个世界并没有藩国也没有所谓的居民。不知何时开始,才长出那个根。」无手说。
老婆婆听到无手的话后:立刻将注意力集中在无手身上,「喂!没有手的古老卜,这些事是谁告诉你的?」
「没有人跟我说,但我就是知道。藩国的出现与繁荣,是在奇幻公主到根之国后的事。」无手静静地说。
「你或许也是『天赋使命者』。」老婆婆自言自语地说。
因为声音如此低沉而小声,所以没有人注意到老婆婆的话。
「的确,在奇幻公主去了根之国之后,这个世界就注定会迅速灭亡,而这些藩国就像这个世界即将凋零的花朵。根之国已开始步向毁灭的准备。因为生命之水的丰沛循环已经中止了。但是,之所以还能保持目前这种微妙的平衡状态,是因为奇幻公主还待在根之国。」司那夫接着说明,「换句话说,你所看到的镜面就是通往根之国的大门。但并非所有的镜面都可以到达根之国。像这种有供奉的镜面都会由具有特殊能力的巫师施法封住,所以不能从这里进入。」
「那么,那个不会让人产生敬畏的镜子,就是『万事不通』和『万事都通』的更衣室里的镜子……」泰儿美问。
「对,如果真的要去根之国,就得从那里了。」司那夫勉强承认,「但,首先得先拿到萨穆拉的龙骨。」
「礼炮声所传达的毁灭之意,愈来愈强了。」老婆婆伸出手,仿佛在触摸现在正传来的礼炮声。
「最好快一点。」
「谢谢老婆婆。」
「听好了,记住我所说的话。不可以被创伤支配心灵。」
※雌雄同体
一行人沉默不语,没有人说出要穿越契穆拉的镇上离开,大家都非常自然地走在与来时相反的路上。另一侧的河边还有桥在,四周突然起了浓雾。从桥上往下看,没有水的河道里弥漫着浓雾。在雾气比较薄的地方,看到了像是道路的景致。
「明明是河底,怎么看起来却像一条道路。」泰儿美指着河道说。
无手看向泰儿美所指之处,然后说:「那是古老卜的街道。因为河水消失,不用过桥就可以直接走到河的对岸,古老卜为了不想穿过藩国而建造那条道路。这些地方都经过特别挑选,以免被『栖息地底的生物』抓走。」
过桥后,可以看见一座寺庙,无手很自然地跪下来祈祷。泰儿美和司那夫则在一旁等待无手祈祷结束。
「桥公主只有一个人吗?因为寺庙只有一个,不是吗?」当无手起身时,泰儿美好奇地问。
无手以往常像唱歌般的韵律说:「很多地方都有桥公主,她们可以抑制河水泛滥、安抚发狂的独眼龙。在一座桥的两侧,各祭祀着双胞胎古老卜的其中之一。一对古老卜之间的强韧羁绊能稳稳地固定住桥,而横跨河面的桥有力量可以抑制河水泛滥。当独眼龙发狂,让河水出现前所未有的泛滥时,古老卜不得不在连结藩国与藩外的无数边境竖立桥公主。不忍心看古老卜如此悲惨的奇幻公主就成了最后的桥公主。她摘下独眼龙的眼睛,带着龙眼睛消失在根之国。泛滥的河水终于平息,独眼龙也被镇伏,不久就变成化石。」
泰儿美看着司那夫空虚落寞的眼神,对无手说:「变成古老卜的桥公主都是女生吗?不然怎么都叫『公主』!」
「女生?」无手露出傻楞楞的表情。
「古老卜无法分辨男女,因为他们是雌雄同体。」司那夫向泰儿美解释。
「什么!」泰儿美吓了一大跳,「雌雄同体?古老卜……」
「他们既是男生、也是女生;既不是男生、也不是女生。」
「泰儿美!什么是男生、什么又是女生?」
「呃……」被无手一问,泰儿美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比方我就是女生,司那夫就是男生。人类大致上可以分成男生和女生。」
「和藩国的居民分两种是一样的吗?」
「没错。」司那夫搭腔道。
「我是古老卜,古老卜没有那种分别。」
「对呀!古老卜没那种必要。」司那夫又接口回应。
「可是,古老卜里有单胞胎、也有其他不一样的。」无手低声嘀咕,又抬起头开朗地说:「如果一定要比较,我觉得是男又是女比起不是男又不是女来得好。」
「好!就这样。无手是古老卜,是男生、也是女生。」泰儿美像在为无手下定义似地说,「话又说回来,老婆婆说古老卜要将自己献为祭品,到底是什么意思?献给什么的祭品?」
「我也不知道……」无手喃喃说着。
「这次到萨穆拉一定可以弄清楚,反正老婆婆一共也只有三个。」司那夫罕见地安慰无手。
虽然三个人原本沿着河道走,但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山岗上。
「到萨穆拉是走这里吗?」泰儿美开口问。
「河道从那里开始变深,而且蜿蜒又崎岖,所以一定得越过荒野,中途穿越铁杉和白茅他们的小屋。我们可以在那附近喝些泉水。山泉在河川干涸时,也同时干掉了。现在能涌出泉水的地方,只有三个藩国各自的水泉,还有铁杉和白茅他们那里的水泉而已。」无手回答。
环视山岗,极目可见尽是荒凉,开着红紫色小花的低矮植物覆盖地面,地面湿气很重。
「那是什么花?」
「石楠。也有人说是石南或雅丽卡。有很多品种,每种品种的大小、形状都有点不同。」司那夫回答。
『噢,雅丽卡这个名字曾听丈次爷爷提过,是爷爷想栽培的一种植物。』泰儿美突然想起了爷爷。从爷爷那里,真的听到好多关于植物的故事——以前巴恩斯宅邸后院所栽神的机物,还有从水岛老师那里听来的民间故事和古老传说……小纯去世时,泰儿美才七岁,从那时起,就时常听爷爷说故事,想到爷爷病情危急,她心情不禁沉重起来。『好!总之,先将龙骨恢复原状。再和爷爷见面,这下子,就换我来诉说内院的故事给爷爷听了。』
泰儿美感到自己的内心突然涌出一股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