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我不常到外面的餐厅用餐,但这里的东西真的很好吃。」夏夜女士带着一位身材高大的外国老妇人,依照约定时间到达店里。
小幸将放在靠窗桌上的预约立牌收起来,同时对两位老太太说:「欢迎光临,请往这边走。」
夏夜女士笑咪咪地对小幸打招呼,转身向外国老妇人介绍,「这位是这家店的老板娘。」
夏夜女士简单将小幸介绍给外国老妇人后,又向小幸介绍,「这位是蕾秋·巴恩斯,也就是巴恩斯宅邸的主人。昨晚才刚到我们镇上,就住在前面的饭店,因为她要在这里待上一阵子,应该会经常来你这里叨扰,往后还得拜托你了。」
蕾秋微笑地点点头。
小幸也微笑回应,「哪里,我们才需要您多关照。提到巴恩斯宅邸,我记得小时候也经常偷溜进庭园里玩。」
夏夜女士听了有点惊讶,「我一直以为你是从别处搬来这里的,你本来就住这里吗?」
「小时候我会搬离这里,我先生也是这里的人,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我们知道彼此的童年都会在巴恩斯宅邸的庭园度过,后来我们就结婚了。」
「哎呀!那这么说,那个庭园还算是你们的媒人。」蕾秋操着一口流利的日文,令小幸吓了一跳。
「您的日文说得员好。」
「因为她是在日本长大的。」夏夜女士露出怀念又开心的表情。
「原来如此。我不打扰了,两位请慢用。」
小幸转身去帮忙先生,夏夜女士和蕾秋则坐了下来。
「镇上变了很多。」
「还好,从你的信上我也猜得到,要这片景物维持五十年不变等我回来根本不可能。对了,乔治和阿妙现在过得如何?」
「我接到你的来信后,马上就去找丈次,但不凑巧,他刚好病倒住院了。」夏夜女士脸色略为黯淡。
「可以去看看他吗?」蕾秋低声问。
「现在还不方便,听说他目前昏迷不醒。」
「怎么会这样,如果我早点来就好了,那阿妙呢?」
夏夜女士对着送餐点过来的小幸,微微点头,然后对蕾秋说:「阿妙,已经过世很久了。」
「这样啊!虽然我很少和她聊天,但她是蕾贝嘉的手帕交。」蕾秋失望地叹了口气。
「是啊!阿妙原就不是善于交际的人……对了,你信上提到蕾贝嘉过世的消息时,我也通知阿妙这件事,结果她脸色苍白地对我说:『夏夜,我已经知道这件事了,蕾贝嘉来找过我。『」
一听到这个消息,蕾秋的脸上浮现忧伤的神情。
夏夜女士「啊」地一声,勉强挤出微笑说,「吃吧,看起来挺不错的。」
蕾秋将盘中的餐点——一个用薄和纸般的薄片夹着鲑鱼的食物——放入口中。
「啊!这是……」
「有什么不对吗?」夏夜女士也拿起同样的东西放入口中。
「是萝卜,我说的没错吧!」蕾秋兴奋地红了脸。
「是啊!带点辣味。」夏夜女士以品评的表情说。
「我们家乡都是用芜菁取代萝卜的,这滋味真令人怀念。」
「是吗?你喜欢吃,那真是太好了。」夏夜女士以温和的神情回应,「对了,我想起来了,那栋宅邸有一阵子住了一个男人……是你亲戚还是谁?」
「是马汀。他是蕾贝嘉的未婚夫,至今下落不明。」
「未婚夫?我完全不知道,他也不太和附近的居民打交道……后来没再看见他,我以为他回国了。」
「他原本就是流浪成癖的人,所以我们那时也不认为有什么大不了,可是……」
「不好意思,您是在说待在宅邸的那位外国男人吗?」端着鱼料理走过来的小幸客气地插入谈话。
「是的,没错。」
「我小时候曾碰到他好几次,他总是笑嘻嘻地看着我们在庭园里玩耍。」
「你还记得他什么时候失去消息的吗?」
「不记得了,只记得他像是个超脱人世的仙人。」小幸并未说出小时候所有小孩都将那人当成幽灵,一看见他就会四窜逃命。
「没错,他看起来的确就像是『受雇的隐士』。」蕾秋苦笑说。
「什么是『受雇的隐士』?」
「以前英国有个富翁建了一座时下流行的中式庭园,他很想找一名隐士住在这座庭园里,便在报纸上刊登广告——征求隐士,住所为庭园中的某处洞穴,会悄悄供应三餐,条件是绝不能被看见、不能洗澡与理发,七年为期,报酬似乎相当高。」
「不能被人看见,好像很有意思。」
「这种『受雇的隐士』在当时相当盛行,如果现在还有这种职业就好了。」
鱼料理旁有绿色妆点的白酱,蕾秋将沾白酱的鱼料理放入口中,突然着急地想说明,「这是什么东西?我记得这个香味……」
「是花椒。」
「对,就是花椒……原来也可以这样料理。」
「年轻人的创意真多。」
夏夜女士和蕾秋暂时中断聊天,专心享用料理。
过了半晌,蕾秋停筷问道,「对了,乔治从事什么工作?」
「他学的是农业与园艺,有段时间一直做这方面的工作,直到最近才变成接受委托,到对方那里提供建议。」
「原来如此,乔治和我的同居人玛莎倒很合,她一提到园艺就滔滔不绝,也和乔治一样,专门提供别人园艺上的意见,虽然来的人全是外行人。」
「丈次对农业比较专精,尤其对造土最感兴趣。」
「玛莎对土壤也有很多的意见,她老是说第一次打理庭园的人,第一件工作就是要排水、撒石灰,说到连我都记得了。每次看她到新庭园撒石灰的模样,我就会想起日本的「撒盐驱邪的风俗』。」
小幸过去收走空餐盘,并送上猪肉料理。这道菜看起来像以红葡萄酒炖煮过。
「刚才那道菜真好吃,是比目鱼吗?」
「啊!不好意思,我没有说明……」小幸羞赧地涨红脸,「是这个季节盛产的鱼类——的鲷,酱汁是……」
「花椒,员有意思。」
「真的吗?我们还担心花椒的味道太强。」小幸莫名地焦躁,无法和往常一样自在随性:心像飞去莫名的地方,无法专心服务客人。
「对了,你打算怎么处理那栋大宅子?」夏夜女士毫不在意地转头对蕾秋说。
「这个……」
「前一阵子你拜托我找房屋业者一起去看房子,结果我现在被当成管理人的身分,几乎每天都有土地开发或不动产业者拨电话给我……」
「真是麻烦你了,去年初夏,我原本打算来一趟,但因为有些事情放不下,才拖这么久。」
「我知道,像送牛奶的先生过世、他太太的身体也不好,你信上都提了,那他太太的身体有比较好了吗?」
「她现在都在家休息,玛莎也会定期去探望她……」
「那真是太好了,上了年纪,这种事会愈来愈多,也会开始想处理身边的事。这附近几乎没有占地那么大的豪宅,比起附近贫乏的公园,你那宅邸对孩子们更有贡献。」夏夜女士露出淘气的笑容说。
姑且不论该如何处理那面大镜子,蕾秋在回日本前,其实打算请房屋业者在短时间内将宅邸处理掉,但一回到日本,却无法轻易割舍这一切。尤其在听到许多人对那座宅邸的回忆后,更是舍不得。
「我还没进去那栋宅子,不知道为什么……」蕾秋吞下「很害怕」这句话没说出口,对向来都积极面对问题、明快处理的蕾秋来说,这还真不像她的作风,「夏夜,你可以陪我一起去吗?」
「当然好,我也好几十年不会进去了,还挺怀念的。只有那个地方的时间就像静止一样。我还留着你送我的缎带、蕾丝、漂亮的钮扣,这些都是我的宝贝。」
想起战前那段少女时期的往事,为了耶诞节耗费数月,从国外以船运运来扎着各色美丽缎带的礼物,那时还小心以熨斗仔细烫平缎带,才慎重地放进小箱子里。
蕾秋闭上双眼,面露微笑,「我绝对忘不了这段快乐的往事,拿钮扣当弹珠,其中又以蓝钮扣最受欢迎。还有、我还会玩沙包!经常在派对的余兴时间表演,对了,你还记得大家一起去赏花的事吗?一到春天,河滨公园的景色就完全不同,简直就像异世界,惊人的花瓣像雪一样飘落……无论是美丽或漂亮都难以形容这样的景色。」
「你最喜欢樱花了。你还记得我们的导师——水岛老师吗?」
「水岛老师!」蕾秋涨红了脸,「我记得,水岛老师真的好温柔……我离开日本时,她还送我绣有樱花的手帕……」
「对啊!老师知道你最喜欢樱花了,上面的淡淡樱花花瓣重叠了好几层,美得几乎令我快流下泪来……」
时光仿佛回到了从前,蕾秋恳切地娓娓道出心中的话,「我真的从水岛老师身上学到很多事,老师的兴趣是搜集民间传说,那时候我经常随她拜访家中有老人的贫困家庭,听老人家叙说从前的传说,同时也会准备对那个家庭有帮助的礼物。」
「水岛老师不是基督徒,但她所做的一切却受到大家的爱戴,她不只挂心家境贫穷的同学,甚至连同学的弟妹都很关心,我还记得她会为家境不好的阿妙准备罩衫,为了不让阿妙有心理压力,就说是自己上裁缝课做的,还故意制造巧合送给阿妙……」
「为了让老师高兴,我还学老师将妈妈的旧衣修改成新衣或做成包包,我可是很努力的。」
「真的很认真。」夏夜女士像安慰蕾秋一样,微笑地说。
「甚至还当上市长,嗯,这和那件事……」蕾秋也笑着说。
「这是两回事吧!」夏夜女士会心笑道,但看到蕾秋的脸色突然正经起来,也不禁笑了出来,「真的?你是为了让老师高兴才选市长的?」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但没有人知道周遭的人事物是否员会对人生造成影响。」蕾秋也笑着回答。
「可不是嘛……阿妙、水岛老师都不在世上了……」夏夜女士以温和的语调回应,「如果水岛老师还在,阿妙的人生一定会有更大的不同。我现在也还保留阿妙送给我的蓝钮扣。刚刚跟你提过,我通知她蕾贝嘉过世的消息时,她还说:『蕾贝嘉来找过我。』当时她还问我:『夏夜,你还记得巴恩斯宅邸的内院吗?』刚开始我还听不太懂,也忘了巴恩斯宅邸不可思议的事。阿妙看到我的反应,很落寞地说:『大家全都忘了。』」
「蕾贝嘉是透过内院和阿妙见面的。」蕾秋叹气道。
「好像是,阿妙和蕾贝嘉的感情很深厚。阿妙是个温柔的女人,只是她的家人全在空袭时罹难,真是太惨了……后来她搬到远房亲戚家,听说日子过得很苦……又在没有人祝福的情况下怀孕,最后和孩子一起被赶出门,又回到这个镇上来。
我因为蕾贝嘉的事去找她,她好像变了一个人,一直对我说内院的事:『夏夜,我再也没有机会看到那个世界,和那个世界接触的可能性已经破灭。』
当时我告诉她,希望她能看清现实,坚强地活下去,结果她回答:『是啊,为了孩子,我得看清楚现实。』也就是那个时候,她将蓝钮扣送给了我,还说:『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将它带在身边,片刻不离……』
我想,她可能打算告别少女时代的一切,虽然我那时骂她怎么那么傻、难道想让自己更不幸吗?但现在我很后悔。后来她好像也无法待在这个镇上,所以在孩子上小学时搬离了这里,之后音讯全无……几年前,我在看同学会名册时,才知道她已经过世了。」
「真是可怜。」蕾秋深深叹了口气。
夏夜女士接着说:「阿妙原本就不容易和别人交心,却和蕾贝嘉这么契合,自从你们离开后,她就更寂寞了。」
「我觉得阿妙比我更能和蕾贝嘉心灵相通。蕾贝嘉自小身体孱弱,爸妈总是小心翼翼地照顾她,也因为她能开启内院,所以也被视为神圣的存在,刚回英国时,家人商讨要在玄关边种什么时,我不加思索地就说出樱花,但因为蕾贝嘉想种橡树,所以我的意见就没被采纳。我虽然极力反对,认为在庭院种橡树太好笑,但大家最后还是依照她的意见种橡树。」蕾秋将肉放进嘴里咀嚼,像在思索什么,又含糊地说:「我可是长女,却没有人要理我的意见。」
蕾秋这会儿看起来更愤慨了,令夏夜女士不禁笑出声来。
午后的阳光从窗户洒落在餐桌上,数十年的岁月,不论温柔、哀伤或怀念,种种情绪氛围笼罩着两人。
「对不起,请问……我不知道有没有弄错,但我刚才不经意听到两位的谈话,有件事想请教……」送甜点过来的小幸插话道。
「请说,有什么问题吗?」夏夜女士鼓励似地回应。
「两位提到的阿妙,是不是叫君岛妙子?」小幸像下定决心一样,立刻说出心中的疑惑。
蕾秋和夏夜女士互看了一眼。
「是啊,怎么了?你认识她吗?」
「君岛妙子是我母亲,君岛是我改姓夫姓前的旧姓,我是阿妙的女儿。」
不知道什么原因,小幸也觉得很奇怪,在说出「自己是阿妙的女儿」时,喉咙莫名地一紧,眼泪也差点滴落。
「什么!」夏夜女士非常震惊。
「这样说来,你就是小幸了。哎呀!我还记得,你那时候还这么小。」
「夏夜,你一直和她往来,却不知道她是阿妙的女儿。」蕾秋开心地笑道。
「可不是嘛!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老是被这家店吸引,说不定是阿妙冥冥中的指引,真是不可思议。」夏夜女士兴奋地握住了小幸的手。
「是妈妈的指引?」小幸重复说着夏夜女士的话,「在我记忆中,并没有太多受妈妈疼爱的印象。」
夏夜女士眼神坚定地对小幸说:「原谅阿妙,你要了解她的处境,她过得很辛苦。」
这些毫无头绪的话令小幸觉得夏夜女士似乎变了个人。当一个人愿意努力了解另一个人时,心境上应该是几乎原谅那个人了。但小幸并不想了解母亲,反倒想努力避开与母亲有关的事,因为不会有人想刻意揭开自己的疮疤,看看里面长成什么样子。
「对我来说,我母亲给我的回忆只有伤痛。」小幸避开夏夜女士的眼神,即使是自己有好感的夏夜女士,她也不希望再触及心中这块伤痛。
「阿妙也是深深受过创伤的人……」夏夜女士显得非常难过。
「但她只留下不好的,让我这个女儿重复她的心情。」小幸像自言自语般低语。
「不管正面或负面,人们似乎都无法避免承受前人所留下的。」蕾秋漠然地想着内院的事,有感而发地说。『那是巴恩斯家的遗产,我却一直认为那属于蕾贝嘉,自己无缘继承……』
「啊!对不起。这么难得的场合,我却尽说些令人难过的话……即使有了创伤,也得赶快擦药,早点治好。」小幸顿时恢复工作时的态度,露出开朗的笑容。
「虽然我不知道你和阿妙之间发生什么事,但你心中一定还有尚未痊愈的创伤。最好不要勉强抚平它,擦药只是让伤口表面看起来比较好看;其实里面的创伤反而更为严重。遭遇创伤是一种成长的机会,最好让伤口有充分的时间复原,不要勉强用药或穿上铠甲欺骗自己。」蕾秋谨惯地说。
一听到蕾秋提起铠甲,夏夜女士突然想起之前的事,「我记得曾向你提过,我因为孩子而像穿上铠甲一样武装自己,让自己不被别人伤害这段往事……你该不会是误会我的意思了?我这样问绝不是要与你争论什么,只是那段时间的事对我还是有些影响……我希望你能听听当作参考。
你应该思考:在穿上铠甲前,你想守护的究竟是什么?是在受到创伤前那个纯真的你吗?如果是这样,你的力量就会被铠甲夺走,躲在铠甲里的你就永远无法改变。所谓的『创伤』虽然是指和以往生活或心情不相容的异质事物所造成的伤害。但如果你能正视、接纳不同性质的事物,不也证明你已经准备好要改变自己了吗?」
「您是说,要刻意去承受严重的伤害?」
「当然不是,遭受创伤是不得已的事,但我的意思是不要蒙骗已经受伤的自己,而是应该诚实正视、接受自己的创伤,这样才对。」
「要等到什么时候才算痊愈?」
「生物有自然痊愈的能力,纵使创伤或多或少会改变一个人的样貌。」
「蕾秋,看来你也有段不平凡的过去。」夏夜女士会心地笑了。
「哈!我的人生可是遍体鳞伤,只不过我脸皮厚,不需要铠甲武装自己。虽然我也满能忍的啦,但是某一天我才发现,这些事其实是唯一可以使我改变的事。」
「脸皮厚……你的日文还说得真道地,真是的。」
夏夜女士看着小幸,像是要寻求她的同意。
「我好像完全输了……怎么回事……先让我好好想一阵子。」
「只要你喜欢,想多久都可以。」蕾秋眨眨眼表示同意。
「哎呀!时间差不多了,该去看看我那个令人怀念的家了。」
「我是说真的,立刻就可以搬进去住,在你来日本前,我已经让房子稍微通通风了,小幸要不要也一起去?」
夏夜女士很顺口地温柔喊着小幸的名字,虽然不知道小幸是不是喜欢别人这样叫她,但她可以感觉到,小幸很想看看母亲童年曾度过的那个巴恩斯宅邸。
「我女儿快放学回家了,我想先回家一赵,准备好晚餐后再去拜访您。」
「你有女儿?」
「是啊!今年已经十三岁了。」
「不好意思,居然差点让你女儿一个人在家……要不要带她一起去?」
「不了,她经常一个人吃晚餐,我们做这一行的,无法时常陪着她。」
「哎呀……」
两位老太太互看了一眼,从她们的表情可以明显知道,她们对照美寄予同情。
「哪天再介绍我们认识吧!毕竟是阿妙的孙女……」
「好的,她的名字还是妈妈取的。」
「咦?我明明记得阿妙在你学生时代就过世了。」
「是,没错。但妈妈生前有一次突然对我说,如果将来生了女儿,希望能取这个名字……」
「叫什么名字?」
「照美。」
「小照美……」蕾秋出神地重复念着,好像有什么关连,到底是什么……
「打搅那么久,也该走了。我们会先到巴恩斯宅邸待一会,然后再到我家,我将家里的地址和电话写给你。」夏夜女士在店名片的背面写下地址和电话。
照美的父亲原本在厨房里忙,这时走出来和两位老太太打招呼。
「你做的菜真好吃,真谢谢你。」夏夜女士说。
「我很久没回日本了,这次能来这里品尝料理,真是太棒了。」蕾秋也笑咪咪地说。
「这真是太好了。」照美的父亲也罕见地开心回应。
两位充满活力的老太太,即使走出店后,仍像女学生一样吱吱喳喳聊个不停,隔着窗户看着两位老人家的背影,小幸突然觉得非常疲倦,她坐在椅子上,出神凝视窗外,『夏夜女士居然认识妈妈……』
「怎么了?」照美的父亲看到小幸疲累的模样,开口问。
「妈妈和刚才那两位老太太是幼年玩伴,我待会想去拜访她们,可以先离开吗?大概傍晚就会回来了。」
「哇!这可真是奇遇。店里的事没问题,你放心去吧!」照美的父亲说完,就回到厨房里准备晚餐。
『这个人总是这样,即使在我或孩子面前,也不会显露出太多的兴趣和感受。原本我是被这种安心和稳重吸引,但渐渐地却觉得这是一种漠不关心……』小幸落寞地想。
小纯死时,这种感受尤其深刻,原想夫妻俩一起痛哭一场,却因种种琐事而错失机会。小幸觉得,自己在母亲去世时所表现出来的冷漠,一直到小纯死时都还在。
『小纯的话题现在好像已经完全变成禁忌,我们将小纯过世所造成的创伤置之不理,没有任何处理,一直到现在都还不愿意再碰触伤口。』即使在回家的路上,小幸脑海里仍萦绕着蕾秋和夏夜女士所说的话。
『伤口与铠甲到底是什么?在穿上铠甲前的自己又是什么?』一想到这里,小幸就想起刚和先生认识时,也曾想让他更了解自己,『如果他能了解我,或许幼年持续至今的孤单无依便可以稍稍获得纡解吧!』
但一想到要在先生面前表露自己的另一面,小幸却又觉得很烦恼,不知该如何起头……是要说出自己内心的秘密?还是要说痛苦的事?难过流泪的事?是一件事?还是一段插曲?
当小幸想掏出一直盘据在胸口、造成痛楚的回忆时,却发现自己真正想说出来的事已经不在原地,跑到别处了。
因此,小幸一一击退横亘在面前的阻碍,伸手想往心灵的更深处,取出真正想说的事,但她不禁感到畏缩。
那里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就像一片漆黑的无底深渊,面对它,就像面对一个真空的深渊,自己似乎就快被吸进去了。
小幸不禁打了寒颤,慌张地用盖子盖住深渊,然后像没事一样,回过头笑嘻嘻地看着老公。
从不会有过这种浑身起寒颤的感觉,仔细回想,她好像都不会在说给别人听前,先试着想想自己的事。
但这件事真的很难做到,如果得先面对这么可怕的深渊,还不如不要告诉别人,自己收藏起来就好了,于是这种想法就愈来愈根深蒂固。
一回到家,电话铃声刚好响起。小幸接起电话,是照美的级任导师拨来的。因为照美今天没有上学,导师又没接到请假通知,因此拨电话来询问原因。
小幸非常吃惊,本想直接回答——没有,照美今天和往常一样,一早就到学校去了。但不知为何却又打消主意,含糊地说:「是啊!照美今天有点头痛……」
导师听到小幸的回答后,便请照美保重,接着就结束了通话。
放下话筒的小幸,脸上刹时失去血色。
「照美到底上哪里去了?那孩子会去哪里?』小幸这时才发现,自己对照美的事几乎一无所知,她喜欢玩耍的地方是哪里?兴趣是什么?喜欢的音乐是哪一种?喜欢的作家是谁?偏好的衣服是哪一类?这所有的一切,小幸全都不知道。
『仔细回想,照美今天早上没什么精神,我却没多想就催她出门……』
小幸急忙从家中飞奔而出,一直走到车站前,虽没有特定的目标,但她心中却祈祷能在交错的人群中,发现照美的踪影。
直到天色昏暗,小幸仍穿梭在车站和闹区的街道上——电动游乐场、年轻女孩喜欢去的咖啡店、小商店,只要经过,小幸全仔细窥探。因为这个镇并不大,所以全看一遍,也不会太费事。
但照美却不在这些地方,小幸只好又返回家中,现在已是照美平常回到家的时间,却依然不见踪影。确认过照美还是不在家时,小幸顿时觉得自己似乎走投无路了。
小幸茫然失神走到餐厅,穿过满是客人的用餐区走进厨房。当然,照美的父亲正忙着工作。
「老公,照美不见了。」
看到小幸满布血丝的双眼,照美的父亲立刻指示女工读生,「先将打烊的招牌放下来。」但他仍未停下手边的工作,接着又问:「什么时候不见的?」
「级任导师拨电话通知的,照美今天一早就没去学校。」
「也没有回家吗?」
「嗯,我在闹区和车站附近找了好久,也都没找到她。」
「我知道了。总之,你先在这里等,我先将客人已经点好的餐点做好。」
照美父亲的表情和平常一样忙碌,并没有什么明显的不同。无论是操作平底锅或盛盘的技巧、加酱汁的时机,都和往常一样没有不同。甜点在白天就已经先做好,所以接下来的事,请工读生处理就可以了。
「对了,照美可能会去哪些地方?」照美的父亲边擦手边问。
「不知道!」小幸用双手捣住脸回答。
「今天早上照美有说什么吗?」
「没有……」
「总之,先去报警。」
「老公,这样会不会……会不会造成骚动,反而让照美的未来留下阴影。」
「你在胡说什么?留下阴影?和性命比起来,这根本不算什么!」照美的父亲以小幸从未见过的态度大声喝斥。
小幸这才发现丈夫也有自己不知道的一面。
『我所不知道的丈夫、女儿……仔细回想,照美似乎有什么话想对我说,而我却没有好好听她说……『小幸在先生报警时,拼命回想照美的话。
『嗯,的确有听到她说绫子爷爷昏倒了,啊!对了,还提到巴恩斯宅邸。』今天夏夜女士也提到那栋房子,小幸顿时感到一阵慌乱。当先生挂上话筒后,她立刻拿起话筒,看著名片背面,按下夏夜女士的电话号码。
夏夜女士立刻就接起了电话,听完小幸大致的说明后,她表示虽然已经去过巴恩斯宅邸,但并未细看每个角落,总之,她们立刻出发再回到宅邸,待会儿大家就在那里碰面。
「照美昨天提到巴恩斯家的大房子,说不定那里会有什么线索,我现在立刻过去看看。」
「那我先回家等警察,然后再过去……照美最好的朋友是谁?」
「我想应该是绫子,她和绫子的爷爷好像也很合得来。」
「仔细一想,我们对照美的生活简直一无所知……」照美的父亲喃喃地说。
巴恩斯宅邸再度亮起了灯,四周也点起了蜡烛,仿佛血液恢复流动的房子。小幸敲了门,在等待大门开启的时间里,她觉得自己好像身处幻境。
「啊!小幸,我们好担心。」
大门开启的同时,蕾秋急忙用双手紧紧握住小幸的手。
「不好意思,让两位担心了。或许是报应,因为我一直都没有好好照顾照美。」小幸虚弱地说。
「我们在屋里找过,但都没看到照美,说不定昏倒在庭院的某处,我们一起找找。」听到夏夜女士的建议,三个人一起走到庭院里。
庭院几乎快变成丛林了,即使大白天,巴恩斯家的庭院也像是个谜,到了晚上,仿佛就更像异世界了。当照美的父亲赶到时,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照美也没去绫子家,绫子说今天一整天都没看到她。我刚刚和警察说过我要到这边来看一下,他们应该也会马上过来。」照美的父亲说。
「我们现在正要到庭院找找看。」
「好,那我就先从这边找起。」
「那我们三个女人就组成一组,一起从里面开始找。」夏夜女士以略微高亢的声音说。
照美的父亲拿着手电筒,沿着围墙边的树丛下仔细查看,他想,照美很可能在想翻过围墙爬进来时,不小心摔落。一边以手电筒照着古老的围墙,他突然陷入奇妙的回忆中。
很久以前,当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也曾做过和现在一样的事。
『嗯,那是……』好像快要想起来了,可是却还是想不起来。
孩童时期,他一天到晚往巴恩斯这间大房子跑,虽然有个外国男人住在这里,却很少遇见他,即使遇见了,他也只是微笑地看着大家,不会找他们麻烦。可是,为什么我那时会在这样的夜里悄悄来到巴恩斯宅邸?
『那个时候到底是为什么而来的?』
照美的父亲小时候,大家都叫他彻夫,但现在已经很少人喊他的名字了。
这几年来,不是被称做「照美的爸爸」、就是「桐原先生」、不然就是「老板」,几乎没人再喊他「彻夫」了。
事情就发生在彻夫小时候。
『对了,就是在白天发现石墙边的蛇之后所发生的事。』
古老的石墙乍看之下并无异处,只是静静地矗立在地面上,但其实是各种生物热闹群聚生活的场所。彻夫最喜欢在石墙周围寻找蜥蜴或其他昆虫。
当时,对彻夫那群同伴而言,能越过巴恩斯宅邸的石墙进到庭园已成为一种被认同的印记。这个镇上到处都有石墙,但巴恩斯宅邸的石墙却特别紧密,没有空隙。
在彻夫还小,无法跟着其他年纪较大的男孩一起玩时,他会以十圆硬币揠挖石缝间的青苔,试图以小树枝钻过石墙,但并未成功。
有一天,彻夫亲眼目睹一条蛇轻易地从石缝间穿了出来,如果这是发生在其他普通的石墙上,就没什么特别的,但它却是发生在巴恩斯宅邸的石墙上,这就不能等闲视之了。
彻夫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身体震了一下,他仔细刮开石缝间的青苔与凤尾草,没想到眼前居然出现一个很小但却很深的空隙。因为其他石块无论如何用力推,全都文风不动,但这石块不同,如果使劲全力或许能推得动。
彻夫环顾四周,认为这个地方应该不会有人看到,就决定在夜深无人的时刻进行这项计划。
半夜,彻夫等到家人都已熟睡时,就从被窝里爬出,带着手电筒走向巴恩斯宅邸。夜晚的街道在手电筒的照射下显得格外可怕,但彻夫反倒因为惊奇而瞪大了眼睛。
关上灯才能真正亲近夜的黑暗与静谧,当光源靠近时,黑暗就像敌对的一方蜷伏着,等待猛扑的机会。
彻夫难得会有这种想法。过了不久,他终于找到白天插入小树枝作为记号的石块,双手用力一推,结果一动也不动。
于是彻夫屈蹲左脚,将力量放在腰部,张开双脚使劲用力推着石块的一角,石块微微转动,接着他又以同样的方式推另一角。
由于彻夫还是个无法翻越石墙的小孩,力气并不大,只好在交互推动石块的角落后,再以自己带来的粗铁钉挖开石块。就这样重复无数次同样的动作。即使时序已近初秋,夜晚的天气也凉如水,但彻夫却已汗流浃背,于是脱下了衬衫。最后在将近大半夜时,石块终于哆地掉到另一边。
完成后,彻夫没什么成就感反倒觉得整个人都虚脱了,他没有立刻进到巴恩斯宅邸里,就拖着疲惫的脚步直接返家。
第二天一早,彻夫感到有些不安,他无法确定昨晚的事是梦还是真实,于是第一件事就赶紧去确认——那不是梦,昨晚挖开的洞就是通往庭院的入口,正等着彻夫的到来。
彻夫当时还无法想像,自己挖开的这个入口,在往后的日子里,会有多少小孩从这里进出庭园。甚至连未来成为自己妻子的人,还有女儿、儿子也都会利用这个孔洞进出。
彻夫现在不再是小孩子了,而是已成人父,还经营了一间餐厅,但数十年前的事,却还是历历在目。
那时,天亮后,彻夫看到被漂亮挖开的石墙,内心除了骄傲,还有因为这件不得了的大事而感到的不安与威胁。然而,对喜欢昆虫的彻夫而言,石墙内的景物,简直就像一个新天地。
「对了,现在的感觉就和那晚非常相似。树叶背面反射着光线散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亮白,我记得……那个洞的确就在这边……』彻夫的脑海中虽然拼命告诉自己,现在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必须先找到照美,但讽刺的是愈是勉强自己不可以做,他的手却更努力寻找早已被常春藤与薜荔藤根部覆盖、无法确知位置的洞穴。
不知有多少年的时间,附近的小孩都已经不使用这个孔洞了。
「啊!找到了!」彻夫在藤蔓缠绕纠葛的石墙上找到孔洞位置,不禁大叫出声。彻夫开始用力扯开覆盖洞口的藤蔓根茎,并刮除剥落的青苔。虽然有个声音一直告诉他——现在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但他已经无法停手了。
在扯开藤蔓的同时,彻夫想起他曾看过小纯最后一次钻过这里的情况。
那天下午店里没有客人,彻夫和往常一样将店里的事交代小幸后,就在镇上随性散步。彻夫每天的活动都依当天的心情而定,有时到书店看看有关料理和餐饮店的书,或到小钢珠店放松一下,但偶尔也会从巴恩斯宅邸旁的街道走到镇外的书店。
那天,他大老远就看见照美千辛万苦地钻过洞穴,接着又拉小纯爬进去,两人都没发现彻夫就在附近,而彻夫也不是没事会叫孩子的父亲。因此当小纯整个人快钻过石墙内时,彻夫已靠得相当近了,那个洞曾有无数的小孩从那里进出,和以前已有很大的不同,所以彻夫当时甚至忘了那个洞是自己打开的。
当小纯整个人钻过洞穴后,却又突然探出头,当他与彻夫四目相对时,小纯开心地笑了,那笑容仿佛是全世界最幸福的笑容。
虽然彻夫也想对小纯微笑,却因为平常不习惯对孩子微笑,所以一时间无法立刻露出笑容,就在这空档,小纯因为照美的催促,立刻又将头缩回石墙另一边。当迟来的微笑浮现在彻夫的脸上时,小纯早已消失无踪。
日后这件事成了彻夫后悔的种子,这也是彻夫始料未及的事,没想到那竟是最后一次看到活着的小纯。
想到这里,彻夫不禁流下泪来,『为什么?为什么那时候不温柔地喊他们?』
现在连另一个孩子都失踪了,这事实唤醒了彻夫当时的感情。或许经过了六年的时间,他终于能宣泄出自己的悲伤。
在一片漆黑的夜晚,无论什么表情也不会有人看到,彻夫不自觉地哭喊小纯的名字,「小纯、小纯!」
当被杂草覆盖的洞穴完全呈现眼前时,彻夫发怔地坐了下来。
他在等待。
怎么做这么蠢、这么没道理的事,虽然彻夫不断责骂自己——快点去找照美,还在这里做什么蠢事!
但他还是坐下来等。
……真的出现了。可爱的小纯伴着朦胧的光线,从洞的另一边探出头,他笑嘻嘻地看着彻夫,而脸上满布泪痕的彻夫终于能以笑脸回应小纯。
看到彻夫的笑容,小纯笑得更开心了,整个人缩回石墙内侧,低声说:「我该走了。」
然后,小纯就消失了。
这一切都在一瞬间发生,即使别人会将这一切当成是梦,但对彻夫来说,这一瞬间发生的事,比任何事都来得真实,他只能茫然地呆坐着。
大门处传来叫喊彻夫的声音,好像是警察来了。彻夫顿时回过神,急忙朝大门走去。
小幸一行人也已经从里面走出来。
「那边我们已经大略找过,可是没有任何发现……」夏夜女士疲倦地说。
「我那边也还没什么发现……」彻夫的声音微弱无力。
员警们大略看了一下庭院,发现有个池塘,于是相互使眼色,开口问:「有没有长棍子可以借用一下?」
「棍子……对了,把窗帘拆下,可以用窗帘杆。」蕾秋思索片刻后说,接着立刻回到屋里,不一会儿就拿来两根长短适当的长棍子。「这可以吗?」
「可以、可以。」
员警们一接过棍子,就开始搅动池塘。看到警员的动作,小幸吓得脸色发白,身体不停颤抖,一旁的彻夫也脸色大变,但仍坚强地搀扶着小幸。
池塘出现了奇怪的水势,两位员警相互交换眼色,其中一位走进深至膝部的池塘,捞起绊住棍子的东西。
「啊——」拿着手电筒照射的蕾秋首先尖叫出声,其他人则都倒抽了一口冷气。
捞出来的是一具沾满污泥的白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