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葬礼那天,从早上就一直下着雨。
不过,那也是像雾气那样漂浮在空气里的无数水滴。
即使撑伞,雨滴也会乘着风卷起漩涡钻进伞下。也因为此列席宾客的黑色服装都吸附了湿气,使得身体变得很沉重。
葬礼开始已有一个小时。
时间非常短暂。
事故发生至今,才第四天而已。
但是,父亲已经不在了。
寺间·修雷汀格已经不在人世。
说起来,他的确是在三天前去世的。不过他的肉体……唯独肉体,在一小时前还存在世上。
但现在,已经,不在了。
在家属及朋友,以及同事的目送下,他已经安眠在泥土下方。
或许应该说,他是在天上呢。
「请用。」
递过来的是两个纸杯。
一杯是冰咖啡,另一杯是柳橙汁。
「谢谢。」
露妮叶特从瑟莱札的手中接过柳橙汁,紧挨着她坐在旁边的母亲则喝着冰咖啡。
她只啜了一口润润嘴唇。
「好好喝哦。」
露妮叶特如此说道并露出微笑,站在正前方的瑟莱札也回以笑容。
这里是托尔巴斯纪念会馆的会客大厅。
时间是下午三点钟。
葬礼结束以后,送走列席的宾客,好不容易能够在大厅的长板凳喘一口气。
这三天里,露妮叶特的母亲整个苍老了许多。这三天忙到头晕目眩,几乎没时间沉浸在悲伤里。
露妮叶特到必须正式处理的时候,才发现不只是葬礼,连领取遗体以及告别式的会场都需要事先预约。她头一次明白即使是家人死亡这种大事,社会依然毫不留情地要求事事要照顺序,一切要跟着手续走。
若没有瑟莱札在身边,她铁定手足无措。
「真是谢谢你。」
母亲把露妮叶特心里所想的话直接说出口。
「全多亏有你帮忙,瑟莱札。」
拉蒂耶妮如此说道,并伸出没有拿纸杯的另一只手。
瑟莱札轻轻牵住她的手,并回以无限温柔的笑容。
「别这么说,这是我应尽的责任。」
瑟莱札总是这么沉稳。
不过,一直陪在身边保护寺间母女的,的确是他没错。
露妮叶特得盲肠炎的时候,比救护车先赶到的,是瑟莱札。
国中上滑雪课练习的时候,到德兰高原接她的,也是瑟莱札。
听说露妮叶特出生的时候,前来帮助还没到家就羊水破了的拉蒂耶妮的,一样还是瑟莱札。
然后,这次也是。
瑟莱札·韦凯·塞利亚西亚。
就真正的意义来说,他才是「人类的好邻居」。
所以……
「……来了。」
当瑟莱札的脸色变难看,那就表示,即将发生对露妮叶特和她妈妈来说,绝不会是什么好事的前兆。
「是那家伙。」
他的话让露妮叶特不由得准备站起来。
「我来就好。」
瑟莱札轻轻推了她的肩膀,于是露妮叶特又乖乖坐回椅子上,瑟莱札对母女俩笑了一下,然后往面对大厅的会馆入口走去。
这时候大片的玻璃门往左右分开,巨大的人影正好走进来。
旁边还跟着一个比露妮叶特还要娇小的人影。
是那时候的两个人。
「嗨,刑警先生。」
露妮叶特清楚听见前去迎接他们的瑟莱札,其声音仿佛藏了根硬刺似的。
「请问有什么事吗?」
跟往常一样。
瑟莱札站在那两个人刚走进建筑物的地方,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没什么啦,你好,久违了。」
就算隔了一段距离,壮汉的声音听起来还是在肚子底下回响着。
如果没记错,他是叫作马纳伽的精灵警官。
「是否又打扰到各位了呢?」
这仿佛是突然造访友人家,询问是否叼扰到对方的语气。
「是的,没错。」
而瑟莱札回应的语气,则是感觉他的情绪随时快要爆发了。
「我没想到你们会挑这种时候来。」
「不是啦,可是,你也知道的,上次见面的时候,你叫我们等葬礼结束之后再来,不是吗?」
「拜托你有点常识好不好!」
瑟莱札的声音在会客大厅尖锐回响着。
「葬礼才刚结束,距离现在也不到一个小时。加上警方不肯把遗体交给我们,害我们等了好几天,结果连守灵都不能办,就直接把他安葬了。就在刚才而已!」
「……是的。」
壮汉满脸不知所措地拼命抓头。
「她们俩都累坏了,连内心都被伤得一塌糊涂。可是你们,还要来侦讯?要打破沙锅问清楚她们已故亲人的事情?你……」
瑟莱札突然逼近……让人吓了一跳。有如黑熊般的精灵警官,把他的庞大身躯往后退。
「你、你这样还算是精灵吗?这样还称得上是「人类的好邻居」吗?」
「他是。」
不过,回答的并非壮汉。
而是那位比露妮叶特还要娇小的少女。
「他是精灵,是「人类的邻居」,然后是警官。」
对露妮叶特来说,眼前的景象带给她一连串的惊讶。
她初次看到一向冷静温柔的瑟莱札居然会吼别人,甚至初次看到他用威压的气势胁迫其他精灵。
但是,接下来的情况更让她讶异。
这样的瑟莱札居然语塞了。
少女的话淡淡的,不过语气并没有任何疑虑跟犹豫。
「人的心理创伤的确任谁都无法弥补,但是可以靠外力支撑,不管花多少时间,只要有人能够稳住他的心理,就一定能走出来的。」
少女继续说:
「可是,刑案的搜查有如跟时间赛跑,如果你们不愿意协助,嫌犯很可能永远逍遥法外。」
「那本来就是你们的工作吧?」
「是的,一点也没错。」
但是少女并没有停止说下去。
「对我们来说那是工作,是负责的多数刑案之一。但是,对你们来说呢?」
「……我……」
瑟莱札才刚开口,但没有继续往下说。
这时候黑夜少女转过身子。
她的脸像是抬头看着正上方那个两公尺半的壮汉。
「我们改天再来。」
马纳伽刑警若无其事地,露出让人感觉不到有任何内情的笑容说道。
瑟莱札只是站在原地目送那两人离去的背影。
直到他们的身影在蒙蒙细雨的另一头消失不见,他都没有回过头来。
「伤脑筋耶!」
一回到车上。马纳伽如此说道并抱头苦恼。
「哎呀!时间点怎么会这么糟呢?」
「好了啦好了啦。」
已经坐在副驾驶座系好安全带的玛提亚,仍旧努力伸长手臂往他强健的肩膀「啪啪」地轻拍。
「就算是那样,反正调查还是在进行,你就别太沮丧了。」
「这个嘛,话是没错啦。」
实际上这三天来,除了被害人家属,可以说调查都很顺利在进行。
连被害人的职场都问讯过了。
他是指位于鲁谢市戴兹诺伊的汽车维修厂。虽然社长猝死一事让厂里的职员感到不安,不过自称是董事的男性,似乎把该处理的都处理好了。
而且只得到被害人沮丧了好几天的情报,如此而已。
至于车祸事故中的那三个人,也侦讯过了。
事故是在最前头的迷你厢型车随便换车道所造成的,至于跑车上的情侣跟货车司机,除了
看到迷你厢型车乱换车道,其他什么都没看到。
目前只有马纳伽从车里救出来的女性还在住院,因此侦讯只好延后。不过他们打算今天下午或明天过去医院露个脸。
而且也到被害人的女儿就读的高中,从班导在内的几名教师口中问出他的家庭状况,还有他妻子拉蒂耶妮的娘家,甚至是修雷汀格的父母,也都在短时间内侦讯完毕。
瑟莱札的事情也调查过了。
由于他是没有契约者的精灵,因此神曲公社没有他的资料,但后来不仅从修雷汀格的工作伙伴那儿问到证词,也私底下从艾肯玛大学那儿取得他当时的学籍资料,从那些资料回溯调查,才查出他目前的住所跟职业。
他曾经是雅买加乐器在艾肯玛工厂的技师。
管理单人乐团当作主要的「CELL」这个控制机关的品质,是他的工作。
他在职场上的评价,用「良好」来形容似乎还不够。老实说,他是个受欢迎的人物。
尤其有不少人类女性对他相当支持,其中还有几个乐士社员提出缔结契约的申请,但是遭到拒绝。不仅如此,穿闻他还接受男女之间的交往。不是缔结契约,而是男女之间的交往呢。
「现在连相关人士都知道了,应该没有必要那么悲观了哟。」
「是啊,他好像很受欢迎呢。」
「嗯,好像很受欢迎呢。」
的确这么正如玛提亚所说的,陆续有收集到资料。
但问题是,其中并没有让人觉得有用的情报。
虽然知道修雷汀格的妻子拉蒂耶妮比他大五岁,她在大学专攻音响工学系,还有瑟莱札很受女生欢迎等等。但是搜查却一点进展都没有。
眼前所需要的是跟被害人有关的情报。
但是寺间·修雷汀格似乎是个不引人注目的男人。
他只对机车感兴趣,知道那件事的也只有跟他走的比较近的人。实际上,连修雷汀格的父母都不知情。
「都已经第四天了,却还是毫无线索,这真是棘手呢。」
不过……
「是吗?」
玛提亚似乎持不同意见。
「不是那样吗?」
「嗯。」
这里是隔着纪念会馆那条路的专用停车场。
不久前这儿的停车位有一大半都停放了车辆,好像都是前来参加寺间·修雷汀格葬礼的亲朋好友、同事的车子。
至于现在,停在这儿的除了马纳伽跟玛提亚搭乘的大型四轮驱动车以外,只有三辆。其中一辆好像是纪念会馆的公务车。
「至少现在放眼望去,四周都没有疑似积极想杀死被害人的嫌疑犯吧?」
「你不是说那样是毫无线索吗?」
「不是哟。」
往马纳伽这边看的玛提亚后面,也就是副驾驶座的窗外正流着细细的水滴。
「这样能缩小可能性哟,知道吗?」
玛提亚边说边竖起她的食指。
「首先第一种,浮出台面的是快乐杀人的可能性,也就是说嫌犯想杀的并不是寺间·修雷汀格,而是什么人都可以。」
当然那种想法不是没有想过。
玛提亚所指的,是「没有例外的理由」的情况。
「你的意思是随机杀人吗?」
「没错,如果是那样,就没有必要找他的遗族侦讯。也不会惹火瑟莱札先生了。」
「是没错啦。」
「不过,也是有第二种可能性。」
她又竖起中指,如此一来竖起的手指头有两根了。
「就是其实存在着恨寺间·修雷汀格先生恨到巴不得杀死他,而且还确实动手的人物,不过,他隐藏得很巧妙,没有人发现。」
「感觉好血腥哦。」
「就是说啊,毕竟这是杀人事件嘛。」
玛提亚说的确实没错。
「这样的话,还有第三种可能性。」
她把无名指也竖起来,这样竖起来的手指头有三根了。
「就是他的妻子或女儿是嫌犯。」
「嗯。」
马纳伽双手盖在方向盘上,粗线条的下巴则抵在上面。
「果然牵涉到那儿了?」
「还有精灵。」
「你说瑟莱札先生?」
「没错,就是瑟莱札先生。」
「这么说,不是伤心的遗族在演戏,就是拼命想保护那两个遗族的精灵在演戏囉……」
「人类跟精灵都一样哟,只要为了保护自己,都能够若无其事的说谎哟。」
那句话让坐在驾驶座的马纳伽不禁回头,并且瞪大眼睛眨呀眨地说:
「你啊,还真是语出惊人呢。」
「是吗?」
「是啊。不过,老实说,刚才我也有点吓到呢。」
「刚才怎样?」
「我心想『想不到你会讲这么惊人的话』呢。」
「到底是什么啦?」
「你是不是大骂了瑟莱札先生一顿?」
这次轮到玛提亚瞪大眼睛眨呀眨的,而且她用依旧竖着的三根手指指头压在嘴巴上。
「我?」
「没错,就是你哟。」
「我有做出那么大的反应吗?」
「有哦。」
然后马纳伽又转向玛提亚,试着模仿她说过的话。
「对我们来说,这是负责的多数刑案之一,但是对你们来说呢?」
「那是……」
玛提亚的脸渐渐红了起来。
「因为,人家不知不觉很生气嘛!」
「觉得生气是吗?」
「嗯,很生气。」
然后少女把视线别到一边。
「总觉得,马纳伽好像被当成眼中钉似的……讨厌啦!」
「是吗?」
「嗯。」
「要是你也被别人当成眼中钉看待,我也会不高兴呢。」
「真的吗?」
「真的。」
玛提亚的视线又回到马纳伽身上。
嘴角则露出浅浅的笑容。
不过那个笑容,随即消失了。
「不过……」
突然传来「喀」的坚硬声响。
是玛提亚把头靠在副驾驶座旁边的车窗所发出的声音。
「正因为如此,我反而更搞不懂了哟。」
「你是说瑟莱札先生吗?」
「嗯。我啊,是真的很生气,可是他那个样子看不出来是在说谎或是想蒙混过关……」
这的确有同感。
他看起来只是对两个迟钝的警官极为生气。
「马纳伽。」
「嗯嗯?」
「要去医院看看吗?」
「好啊,就听你的。」
这时候的震动,是引擎最初的回转所导致的。
然后黑色的大型四轮驱动车,滑进蒙蒙细雨里。
2
对艾塞嘉·裴莉索瓦来说,这是她第一次住院。
因为右胫骨骨折的关系。
当她驾驶的车辆猛烈撞上环状高速公路的隔音墙时,因为引擎往内部挤压,导致方向盘四周的构造,更是往驾驶座的方向挤进去,使得她的脚整个被卡住。
被超大的压力瞬间夹住。
她两只膝盖以下的骨头,只有其中一只的正面骨折了,不过它后面的腓骨并无大碍,根据医生的说法,裴莉索瓦的状况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总之是暂时留院观察一个星期,医生说如果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届时就可以出院,如果是两边膝盖以下都骨折的话,应该就没那么简单痊愈了。
入院第一天傍晚,弟弟从老家飞奔过来。
在确认没有生命危险之后,他就用麦克笔在右脚的石膏上涂鸦,甚至还拍下纪念照才回家。说什么是为了让爸妈安心,必须拿出她的伤势不严重的证明给他们看。
于是她不但被迫对着相机笑,甚至还被要求举起两手做出胜利的手势。等弟弟回去之后再仔细看看脚上的石膏,发现他在上面写了:「贺骨折初体验!啪嚓!」
不过值得感激的是,弟弟帮她买了一些文库书。
他一面说「我知道姐你感兴趣的书是什么」,一面放下塞了一堆书的纸袋之后就离开了。每一本书都贴有价格标签,也就是说那一大堆书是在二手书店买的。
里面除了有几本书早已经有了,还有几本是自己不怎么喜欢的作家作品,剩下的有一大半都是裴莉索瓦的最爱。
不愧是老弟。
多亏这样,从几乎感觉不到的脚痛的第二天开始,就不再无聊了。反倒觉得自己有好几年没有像现在这样,享受整天躺在床上不用工作,只是拼命看书的幸福感呢!
她不断找书看。
而且全都是悬疑小说。
由于住的是单人病房,即使半夜看书也不会给任何人添麻烦。如果熬夜看书看到想睡觉,白天也能够安心入睡。
真幸福。
只不过,一睡着就会做梦。
梦见事故发生的那一瞬间。
而照理说已经不再疼痛的脚,都会再次感到剧痛,然后就醒过来了。
当自己满身大汗地张开眼睛,疼痛虽然消失了,但取而代之的是当初安全气囊撞击脸部的触感,至今仍让她记忆犹新。
然后。
「啊!」
裴莉索瓦又从床上弹起来似地醒过来。
是梦。
又是那个梦。
梦里的内容早已经结束了。
不过她的心脏,却像全力奔跑后那样跳个不停。
流到颈部的,是黏答答的汗水。
呼吸则是紊乱到连自己听起来都觉得刺耳。
「你没事吧?」
忽然间,有如雷声响起来的声音,跟自己气喘吁吁的声音重叠在一块。
「咦!」
这使她不由得吓得跳起来。
要不是右脚被沉重的石膏固定住,否则这时候的自己很可能就站在床上呢。
「啊!不好意思,抱歉吓到你了。」
一个可怕的东西就站自己的病床边。
「我不是故意要吓你的,对不起,真的很抱歉。」
是个巨人。
有如岩石般的巨人。
巨大到头部几乎快抵到天花板。
那个巨人用低沉的声音说:
「我是警察,叫作马纳伽,你看,这是我的警察手册。没错吧?我不是什么可疑人物,真的。」
不过他那双可爱到令人意外的眼睛却露出不知所措的样子,他还拼命解释着:
「对不起,真的很抱歉。你没事吧?需要请护士过看一下吗?」
「啊,不用了。」
裴莉索瓦剧烈的心跳好不容易平复了。
「我、没事,真的。我只是稍微吓到而已。」
她好不容易才有办法那么回答。
这个自称马纳伽的男人,宽阔的肩膀像是泄了气的气球似地往下垂并叹了口气。
「啊,太好了,对不起喔。」
「没关系。」
裴莉索瓦的脸颊在无意识间露出了笑容。
「因为我刚刚,做了有一点可怕的噩梦。」
裴莉索瓦边说边重新在病床上坐直。
就在那个时候。
「咦!」
她发现到还有另一个人,于是又蜷缩起身子。
因为站在病床边的壮汉面前,又站了另一个人。
是个皮肤像雪一样白皙,个子娇小的少女。
「啊,不好意思,这位是我的搭档。」
「我叫马奇雅·玛提亚,隶属于鲁谢赛理斯市警的精灵课。」
听着她那有如喃喃细语,但是感觉又很透明的声音,裴莉索瓦擦掉滑到下巴的汗水。
「啊,你好。我是艾塞嘉·裴莉索瓦。」
她决定不要讲「我还以为你是鬼」这个感想。
「你真的没事吗?」
看着眼前这么说还紧张地看着自己的壮汉,裴莉索瓦想起一件事。
「啊,你该不会是……」
在发生事故的当场。
当自己被夹在撞烂的车体里,痛到意识不清的时候,有一张脸就像这样盯着自己看,而且还对着自己说话。
你没事吧?
「那个……你是当时救了我的那个人,对不对?」
「啊,这个嘛,是我,没错。」
马纳伽腼腆地露出苦笑,还用他那巨大的手抓头。看到他的笑容,裴莉索瓦才惊觉自己的头发很乱,于是连忙拿起梳子整齐。
「呃,然后……」
单人病房的门边挂了一面镜子,裴莉索瓦往那里瞄了一眼,确认自己的乱发还在可容许的范围之内。
「请问两位找我有什么事吗?」
糟糕!本来想好好说的,想不到措词却变得这么冷冰冰的。
「啊,是的。我们有点事情想要请教你。」
「好的……啊,两位请坐。」
「谢谢你,不过还是不用了。」
他那腼腆的笑容,仍然挂在一张有如岩石雕刻过的脸上。
「我要是坐下来的话,会把椅子坐坏的。」
「那不然,请你的搭档坐吧。」
「那我就不客气了。」
少女念念有词这么说之后,便往病房床边的圆椅坐了下来。
她头部位置也因此变得更低,只看得见她胸部以上的身体。
「这个嘛,是这样子的。我们是想问你有关事故当时的情形啦。」
马纳伽一副过意不去似地继续说道。
「这么做或许会让你很痛苦,但是如果你能尽可能回想的话,将有助于我们办案。」
「我知道,可是……」
那不是交通课的工作吗?
「两位是……精灵课的对吧?」
「是的,一点也没错,我们是鲁谢市警。」
忽然间,一股毛骨悚然的凉意从她的背部往上窜。
「那件事故,是精灵事件吗?」
「不,我们还无法确定。只能说,其中有我们精灵课必须调查的疑点。」
「那有可能是精灵事件吗?」
「这个嘛,是有那个可能啦。」
她再次感到毛骨悚然。
「那个……」
「请说。」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不过她确实看到了。
就在那个时候。
「我好象看到了什么。」
「你看到「什么」了?」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那天晚上。
从罗那吉上环状高速公路的裴莉索瓦,在外围道路往西行驶,然后从卡耶巴市经黑格达市北上,刚好就在进入鲁谢赛理斯市的时候。
她发现后面有大灯慢慢靠近。
只有单个大灯。
是机车。
从后照镜,她看见那个在后方车阵间钻来钻去的单眼光芒。
它微微转弯,但几乎是直线行驶。
裴莉索瓦的迷你厢型车走在靠左侧的外侧车道。不久,那辆机车就从自己旁边呼啸而过。
它走的是内侧超车道。
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就只能目送那尾灯逐渐远去。
正当此时。
「好象有什么生物在机车前方。」
「不是物体吗?」
裴莉索瓦摇头否定少女的说法。
「不是,是「生物」。」
那是她在梦里看了一次又一次的景象。
因此,搞不好自己实际上没看到那个生物。就算真的看到了,后来可能因为在梦里不断体验那些景象,以致于跟实际情形无法衔接。
所以,把那件事情当成开场白的裴莉索瓦说:
「是怪物。」
看来只能如此形容了。
「真的只是一瞬间,他出现在机车的前方,但下一秒钟就消失了。」
而他接下来的动作,就跟事故有关了。
机车突然往左……朝裴莉索瓦驾驶的迷你厢型车前面变换车道。
「因为机车才追过我的车子没多久,因此行车距离还很短。但是他几乎在打方向灯的同时滑行到我车子前面。」
不过,只是那样的话,踩煞车因该就没事了吧?
当下她反应准备减速,但是没想到就在那一瞬间,眼前的路面有什么东西在滚动。
「我立刻看出来那是安全帽。」
从一面减速一面横越她前方往路肩靠的机车甩出并滚到她车前的,是一顶安全帽。
它落到路面的那一瞬间,还弹上来转了一大圈。
「我还以为会往挡风玻璃撞过来。」
所以,裴莉索瓦连忙紧急煞车。
车子撇到超车道。
接下来有冲击力道从后方传来,然后是前面,把她摇得东倒西歪的。
等她回过神来,脸已经压在安全气囊上了。
至于开始感到脚痛,则是又过了好几分钟后。
「你看到了什么?」
壮汉弯着背,看起来像是从正上方压住她似的。
「你看到什么景象?」
「那是……人。」
说完之后,她又补一句「基本上来说。」
「他穿什么服装?」
「看不出来。」
「那他的脸,下次再看到的话认得出来吗?」
「不知道。」
因为……
「他,没有脸。」
「……没有脸?」
「或许我真的有看到吧,可是,怎么样都想不起来,就连服装也是。」
裴莉索瓦发现自己说话的声音在颤抖。
「我也不知道他穿了什么,是否裸体。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还有些什么,总之就是想不起来。」
其实颤抖的,并不只声音。
她非常清楚自己的肩膀正微微上下抖动。
甚至连背脊,都像在振动似地。
「那是、因为,那时……」
不知不觉中,裴莉索瓦已经紧紧抓着床单。
她的手,已经握成坚硬的拳头。
「裴莉索瓦小姐。」
这时候,一双小手伴随着温柔又透明般的声音搭在她的手上。
虽然冰冰凉凉的,但是感觉很舒服。
「请放心。」
被介绍叫作玛提亚的少女正往这边看。
用她那笔直凝视的黑色眼睛。
「就算回想起什么事情,那家伙也绝不会来找你的。」
「……咦?」
「那家伙找不到你的,就算找到了,我们也绝对会阻止他,你永远永远都不会再遇到那家伙的。」
裴莉索瓦花了些许时间,但确实理解玛提亚讲那些话的含意。
她凝视少女的眼睛,然后回头说:
「我看到的……」
这次她能够语气不颤抖地叙述。
「是眼睛。」
「眼睛?」
她斩钉截铁地对反问的壮汉点头。
「是眼睛。」
没有脸,只有,眼睛而已。
「其他的我怎么样都想不起来。不过,只对眼睛有印象。虽然脸啊什么的都没看到,但唯独眼睛看得很清楚。」
「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
裴莉索瓦凝视马纳伽的脸,接着把视线移向少女,最后又把眼神拉回壮汉这边。
「眼睛很大,没有一丝感情,感觉像是玻璃珠……」
她把能够形容的辞汇一一列举出来。
「……不对……」
忽然间,裴莉索瓦找到适当的形容词了。
没错。
所以,才会让人如此惊恐。
「那双眼睛……」
裴莉索瓦把自己在玛提亚小手下放的手翻转过来。
当她紧紧握住玛提亚的手时,纤细的无根手指头也马上回握。
「是死人的眼睛。」
多亏有玛提亚的鼓励,才能够勇敢说出口。
3
瑟莱札做晚餐给大家吃,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他站在寺间家厨房的摸样,早已是司空见惯的景象。
但是,一向站在他旁边的爸爸,却不在了。
唯独那样,是头一遭。
「露妮。」
有人在叫自己。
「来了。」
于是露妮叶特从位子站起来。
餐桌上早就摆放了沙拉跟棒状面包,再来只要上主菜的义大利面就好了。
是西吉尼亚风的海鲜义大利面。
里面有满满的夏季蔬菜跟海鲜,虽然很清淡,不过对消暑很有效,算是瑟莱札在夏天固定会煮的料理。老实说,他煮的义大利面堪称是专业级的水准。
「个人的餐盘我来拿,你到位子上坐着吧。」
「嗯。」
她接下装了满满义大利面的盘子,然后走回餐桌。
她就坐在母亲对面。
一样的座位。
一样的餐桌。
一样的晚餐。
只不过,少了爸爸而已。
「恩,好香哦。」
露妮叶特刻意把头伸到餐桌上,拼命闻那些料理的味道。
「妈妈你看,好像很好吃呦!」
坐在正前方的母亲,两眼发呆地直视前方,后来才稍微往她这边看一下。
「是啊。」
这时候浮现在她嘴角的是笑容。
但是,露妮叶特非常明白她那双应该看着自己女儿的瞳孔,并没有映入任何影像。
打从那一天开始,似乎有什么东西从露妮叶特的母亲——拉蒂耶妮的心中消失不见。
就在那两名刑警来家里的那一天之后。
那两人一离开,她就突然大声哭叫。
而露妮叶特跟瑟莱札,则紧紧抱着不断哭喊的拉蒂耶妮。
当时他们能做够做的,也只有紧紧抱住她而已。
当终于哭累睡着的拉蒂耶妮再次醒来,似乎有什么从她身上消失不见了。
但是她,继续正常生活。
跟往常一样吃饭睡觉,也自己一个人洗澡。
有人跟她说话就回应,对她笑就跟着笑。她的记忆并没有变模糊,也没有出现奇怪的言行举止。
但是,仅只如此。
虽然不晓得失去了什么,但事实上真的欠缺了什么。
「好了好了,让你们两位久等了。」
瑟莱札大概也察觉到了。
擦拭干净的餐盘,有三个。
数目跟往常一样。
只不过,那不是瑟莱札在家的时候应有的数目,是他不在时候的「固定数目」。
露妮叶特跟妈妈,还有爸爸……只有他们全家聚在一起时才是三个餐盘。
然而现在,寺间家的餐桌却不见爸爸的身影。
取而代之坐在拉蒂耶妮旁边的,是瑟莱札。
他就坐在爸爸的位子上。
露妮叶特的内心感到一阵刺痛。因为瑟莱札在家里吃饭的时候,他的位子一向是在露妮叶特的旁边。
不过同时,她也在内心里默认这个状况。
她明白。
这都是为了妈妈。
他换坐那里,为的是不让妈妈旁边的座位空着。
「那我要开动咯!」
露妮叶特双手合十说道。
「开动。」
拉蒂耶妮也跟着那么做。
「开动吧。」
瑟莱札露出无限温柔的笑容,把义大利面分装在三个餐盘上。
「我啊,」
瑟莱札煮的义大利面,好吃程度仅次于爸爸做的重量级蒜味汉堡排。
也就是说,爸爸做的汉堡排不输瑟莱札煮的义大利面,堪称有专业水准。
不过。
那都是过去式了。
「我明天要去学校,上暑期辅导。」
「是吗?」
拉蒂耶妮微笑地如此回答。
露妮叶特非常明白,妈妈的脑子里并没有想任何事情。
「你没事吧?」
但瑟莱札就不一样了。
「好不容易今天,那个……才办完,即使不去也没关系吧?」
的确是那样没错。
暑期辅导是从今天……从星期一开始的,为了让她能够「合理缺席」,也是瑟莱札帮忙跟学校联络并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并备齐文件。
露妮叶特就读的高中,一向以严格的教育态度着名。
暑假跟寒假都比其他高中少一星期,放假期间还规定夏季要上一周,冬季上三天的辅导课。这所高中连春假都会出作业给学生做,没听说其他学校会这样。
而且校规也真的很严格。
即使是生病或受伤要请假,若没有医生开的诊断书,校方是不会让学生「合理缺席」的。
就算要拿亲人的不幸当理由,若非第三等亲以内,也会毫不留情地认定是「不合理缺席」,要被扣学分。况且,这也要附上文件,如果文件不齐,当然也认定是「不合理缺席」而扣学分。
没错,因为念的是高中,所以采取的是学分制。
当然这样的规定,即使是漫长假期中的辅导课,也是采取同样的要求。
相对地,针对有正当理由的缺席,也是有宽容之处。校方充分考量到,为了让学生从父亲猝死这种不幸中振作起来,施以让学生做必要休息的作法。
而瑟莱札,让露妮叶特享受到那种宽容。
他早就帮露妮叶特,办好不用出席为期一周的暑期辅导的手续。
「可是,没关系。」
露妮叶特意志坚定地笑着说道。
「我决定要去上。」
「是吗?」
他美丽的眉头浮现出一抹担忧的神色。
「那不然,我送你上下学吧。」
「不用了。」
她一面回答,一面把叉子上的蛤蜊、茄子及义大利面一口送进嘴巴里。
味道浓郁又熟悉的番茄汁,以及鯷鱼、罗勒的香味跟着扑鼻而来。
「我自己上下学就可以了,真的,我说真的。」
「可是……」
「瑟莱札……」
没错。
有人比自己更需要他。
「你就陪在妈妈身边吧。」
与盘子发出「叽」地摩擦声的,是妈妈手上的叉子。
露妮叶特心想「糟糕」。
但是,她马上克制自己,不让那个想法表现在脸上。
「妈妈你觉得呢?」
她硬挤出笑容地问道。
「是啊。」
拉蒂耶妮也露出笑容。
不过是毫无感情的笑容。
也是很空虚的笑容。
没有任何感觉,也没有任何思考的笑容。
所以她只会说「是啊」。
「我受到的打击好大哦。」
瑟莱札苦笑地耸肩。搞不好现在这个家里,唯一正常的只有他。
「露妮叶特把我给甩了。」
他对着隔壁的拉蒂耶妮笑着说道。
「是啊。」
那是母亲的回答。
后来直到用完晚餐,露妮叶特聊的都是学校的事情。
像是跟好朋友之间的事情啦,关于某个很受欢迎的老师啦,戏剧社在文化祭表演变身超人的戏码啦,保健室的老师是精灵啦,隔壁班有一群女生在校舍后面偷养小猫等等。
她拼命找话题。
设法不要让对话中断。
加上瑟莱札又会巧妙接话,所以露妮叶特好不容易达成心愿。
让用餐时间跟往常一样,在欢笑声中度过。
没关系。
就算没有爸爸也无所谓。
瑟莱札会帮我们的。
所以,妈妈也一定能恢复以前那个她。
吃完饭。
洗好澡。
准备好隔天上课的物品,就已经累得呼呼大睡。
因此不晓得瑟莱札陪在妈妈身边到什么时候,也不晓得他何时出去的。
确认拉蒂耶妮真的睡了,瑟莱札才走出寝室。
他没有开门就穿墙而出,使用的是精灵的「力量」之一。
然后,又直接穿过玄关门。
而且是在没有吵醒拉蒂耶妮跟露妮叶特的情况下。
瑟莱札背对上锁的门,把领带重新拉紧并轻轻转动脖子。
脖子里面那利用高密度压缩的能量所构筑成的「骨骼」,发出「喀哩」的声音。
这的确是需要体力的粗活。
如此一来,已经是第四天了。
就原本的意义来说,精灵并没有「肉体」。精灵的「肉体」是化成物质的「精神」。
也就是说,对精灵而言。精神削减的话就等同本身被削减的行为。
当然,他们也能像人类那样,用摄取食物的方式做补给的动作。亦即把摄取的食物转换成能量,然后吸收为自己的一部分。
但是那增加的,充其量只是能量。
精神上的疲惫,才是导致构造变弱的原因。
因此需要进行补强……亦或是进行补足的动作。
但是瑟莱札,没有办法那么做。
最起码在现阶段不行。
他搭电梯来到一楼。
然后直接走到马路上。
「我实在是受够了。」
瑟莱札停下脚步。
「怎么,又是你啊?」
即使已经物质化,那也不会改变精灵是能量生命体这个事实。其存在还是会造成周围空间产生立场扭曲的状况,虽然很微弱。
然后,只要同样是精灵,就能够感应到那个情况……不,就会感应到。
换句话说,只要旁边有精灵存在,大部分都会察觉到。如果以前曾相遇过,有时候还能辨别出对方是谁。
而现在的瑟莱札,即是如此。
他回头一看,果不其然。
停车场上,正停了一辆黑色的大型四轮驱动车。
「晚安,瑟莱札先生。」
回应的壮汉正靠在四轮驱动车的车头站着。
至于他旁边坐在引擎盖上的,则是跟他搭档的少女。
「我们猜只要在这里等,应该能够遇到你才对。」
「你们是来跟我说,要改天再来侦讯吗?」
「这个嘛,那应该是我们跟寺间母女之间的事吧?我们会照你说的,今晚不会去打扰她们。我保证。」
壮汉边说边慢慢走过来。
大楼的玄关跟停车场之间,隔了一道大约高到正常人胸部的树篱。而瑟莱札跟马纳伽警部补,正好隔着那道树篱面对面站着。
「今晚我们来,是有话想跟你说。」
「有话跟我说?」
他忽然想起来。
「啊,你是指侦讯的事情吗?」
瑟莱札的确曾这么说。
请不要找她们母女侦讯,愿意代替她们回答所有问题。
「可以哟,我会回答所有问题的。」
但是——
「不,不是那件事。」
「什么?」
「这个嘛,或许我们迟早有一天也会找你问讯,只是现在,我们并不会那么做,我们会先跟死者的两名家属谈过之后,接下来才会找你。」
「那不然,找我有什么事?」
「不是啦,这种说法可能有点怪,反正我是来给你一点忠告的。」
「忠告?」
「没错,是忠告。」
马纳伽耸了一下他那宽大的肩膀,但是脸上连一点苦笑都没有。
「希望你不要再阻碍我们的搜查行动。」
「阻碍?你说我吗?」
「没错,就是你。」
「我哪有阻碍你们啊,我不是说过会尽力协助你们吗?应该是你们没有仔细听清楚我说的话吧?」
「总之,你那些说法是行不通的。」
忽然间,瑟莱札觉得眼前这名壮汉的躯体又变得更大了。
那或许是他在一瞬间感觉到双方精灵的……能量生命体的能量总和有差距吧!
「要是无法取得那对母女的证词,我们就无法处理现有的文件。如此一来我就必须向上级报告无法取得证词的理由。要是上头怪罪下来,我们也不可能保持缄默或者欺骗长官哟。」
「你的意思是,这都是我害的?」
「是的,一点也没错。现在的你,已经两度把我们赶走。这样的话,我们将会视情况发出拘票逮捕你哟。」
瑟莱札终于明白了。
他说是忠告?
才不是呢。
这根本是威胁。
「你的意思是,要逮捕我吗?」
「不,原则上只是有这个可能性。不过将会视情况而定。如果我的长官判断你的行为有妨碍公务之虞的话。」
「那么,我也最好找个律师保障我的权利喽?」
「哎呀!」
那是一声很奇妙的感叹。
马纳伽紧皱着眉头,一边的眉毛还往上杨。
「你的意思是,要彻底抗战?」
「没错。」
「那个嘛!劝你还是别逞强的好哟。无论多干练的律师,都无法扭曲法律的。正如同个人的状况无法扭转社会规则那样,法律有它一定的合理性。劝你还是不要以为有什么漏洞可以钻。」
「请问你在胡说些什么啊?」
瑟莱札正面接受来自两公尺半高度的视线。
「我要保护他们母女!」
他毫无退让的意思。
「只要是为了她们俩,我才不会管什么法律或警方呢,我会用自己的方式,一直保护拉蒂耶妮跟露妮叶特的。」
没错,我是那么发誓的。
「我会代替修雷汀格保护她们!」
「我看,那是不可能的。」
回答他刚刚那句话的,并不是壮汉。
瑟莱札完全没有预料到。
有个黑衣少女就贴近在马纳伽的脚边,因为树篱挡住的关系,使得他之前都没察觉到她的存在。
「那种事情任谁都办不到。」
少女的瞳孔,有如万丈深渊般漆黑。
一旦直视她的眼睛,总觉得有什么未知的东西会从她的瞳眸深处冒出来。
「说什么要代替某人,纯粹是个人自命不凡的想法,实际上能够做到的,只是代替那个某人坐在他原本坐的位子上而已。」
那个时候。
瑟莱札确实感觉到背脊有一股凉意往上窜。那么露骨的意识,可以说是精灵基于本能的拒绝反应呢。
或者可以说是,恐惧吧。
「不过,总而言之呢……」
对瑟莱札而言,马纳伽那粗犷的声音算是帮了他一把。
「我们已经把我们的状况告诉你了,往后不管我们有什么样的处置,那都称不上是突袭,这点还请你谅解。」
那很明显是在宣战。
「无所谓哟,我们就正面对决吧。」
因此,瑟莱札也接受了。
这都是为了保护死党的妻子和女儿。
「不管用什么手段,我都会保护她到底的。」
马纳伽并没有回答。
只是凝视瑟莱札一会儿之后,便回头看看身边的少女,然后像高山移动似地转身离开。
转身对着瑟莱札的,是在这个季节还裹着皮大衣的宽阔背影。
4
鲁谢赛理斯市立高级中学,位于鲁谢市南部的德拉汶。
在国内算是屈指可数的明星学校,能够顺利考上托尔巴斯中央大学的升学率竟然超过七成。
以教育机关来说,其历史也相当悠久。回溯其历史,它的前身是精历七零二年创立的「久崎贵族学院」。也就是说,它可是兼具传统及实际成绩的名校。
当然,也因此它的入学考试堪称是一大「窄门」。
其实,国中班导曾经对立志考取鲁谢高的露妮叶特说,那对她而言太勉强了。
即使如此,她还是很努力。
老实说,她的课业到现在也很难跟得上全班。
但是,为了多多少少减轻爸妈的重担,她一直努力至今。
露妮叶特心想,不过……
往后我们的日子会变得怎样?
少了爸爸以后,接下来……
「寺间·露妮叶特。」
忽然间,有人叫自己的名字。
「有!」
露妮叶特反射性地站起来。
现在是在暑期补导课堂时间。
这堂上的是数学。
每次看着数字就想睡觉乃兵家常事,打瞌睡时候被老师点名也很习以为常,不过那个时候,姑且不论能否正确回答问题,最起码自己不曾漏听老师的话,一次都没有。
但这次就不一样了。
她没想到老师没有发问,只是突然叫自己的名字而已。
「对不起。」
露妮叶特不由得道歉。
「我没有听到。」
天哪!这下子学分不保了。
正当她心里那么想的时候,想不到全班竟哄堂大笑。
「咦?」
「你在说什么啊?」
定喜老师皱起深色眼镜上方的眉毛。
「好象有人要跟你会面。」
露妮叶特仔细一看,教室前方的门整个打开,还站了一位总务小姐。
这时候班上的笑声像退潮似地慢慢减少,取而代之的是同学们开始叽叽喳喳窃窃私语。因为大家都知道露妮叶特暑期辅导第一天请假的理由,至少报纸跟电视新闻都有报导。
「快点去吧,我不会记你缺席或早退的。」
「啊,好的。」
一走出教室,她就在总务小姐的带领下走在走廊上。
沿途每一间教室都还在上课,但就算是放学后,走廊也没这么安静。对于不曾迟到过的露妮叶特来说,这还是她头一次走在有人在却很安静的走廊上。
她被带到一楼。
紧邻教职员公室的校长室更里面。
那儿是会客室。
「请进。」
总务小姐帮她把门打开。
果不其然。
来者的身份如她所料。
「请进来。」
从沙发上站起来并那么说的五十几岁男性,是本校的校长。他瘦得像骷髅一般,西装穿在他身上都显得松垮垮的。而且他花白的头发很稀疏,看起来就像是长了霉的骷髅。
一些嘴巴较坏的学生都叫他「恐怖骷髅」。
「抱歉打扰了。」
她遵守校规鞠了个躬之后便走进会客室。
问题是,找她的并不是恐怖骷髅。
找她的是背对着自己,与校长面对面坐着的那个人物。
那巨大的背部,还从沙发的椅背突出一半左右。
他慢慢回头。
眼前是那张有如岩块的脸。
「嗨!抱歉在你上课的时候还把你叫出来。」
说话的是马纳伽警部补。
在他旁边只看得见头顶的,就是玛提亚警部。
「你请坐。」
校长一走过来便叫她坐在那两个人的对面,至于校长并没有回座的意思。
「那么我先失陪了。」
他对马纳伽那么说之后就直接步出会客室,看来一开始他就打算那么做。
结果露妮叶特,就跟两名精灵课搜查官一起留在会客室。
「真是不好意思,打扰你上课了。」
当校长消失在门后,那是他说的第一句话。
「因为除此之外,我也想不到其他方法了。」
露妮叶特非常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
「是因为瑟莱札吗?」
「是的, 其实昨天我们也被他臭骂一顿哟。他要我们不要再来烦人了。」
他指的是打扰露妮叶特以及她的母亲。
昨晚,瑟莱札在她睡觉的时候就不见人影。连妈妈都说不知道他几时出去的。
后来他在没有吵醒两人的情况下悄悄回来。
看样子他步出大楼的时候,
被这两个人逮到了吧!
「不过呢,再这样下去的话,瑟莱札先生的立场将会变得很不妙呢。」
「这话什么意思?」
「呃,是这样的。那个人的所作所为都称得上是妨碍公务,再这样下去的话,很可能会被逮捕哟。」
感到十分困扰的壮汉无奈地耸肩,而他旁边的黑衣少女则是直盯着露妮叶特瞧。
仿佛在等待嫌犯露出破绽似的。
「以我个人来说,我也不希望事情演变到那种状况,于是尝试另想其他办法,后来我听说你学校要上暑期辅导,想说搞不好能够见到你,因此就过来看看。」
「我知道了。」
露妮叶特一面拉整制服的裙摆,一面把膝盖合拢。
看来她做好心理准备了。
「有什么问题请尽管问吧。」
她很感谢瑟莱札一直细心保护她。
可是,她不想躲在那样的保护伞下四处逃避。
总是有不愿意回想的事情,有不想说的事情。但是,有必要的话,她愿意回想,也打算坦白说出来。
因为死掉的是寺间·修雷汀格,而她是他的女儿。
「我想问的是……」
马纳伽把他十指交叉的双手摆在双脚有如木屐那么粗的膝盖上,他面向露妮叶特这边,那张大脸就近在眼前。
「听说你父亲的兴趣是骑机车。」
「是的,没错。」
「他每天都会在半夜独自骑车兜风?」
「不,并不是每天,如果遇上雷天有足球赛事转播,或者电视上有播他想看的电影,他就不会出门了,还有,就是我们全家有什么预定行程的时候……」
「除了那些状况,他每天都会骑车兜风?」
「是的,大致上是那样。」
「连出事当晚也是?」
「是的。」
「你知道他都走哪条线路吗?」
「知道,他是从富塔塔邦北上高速公路,绕环状一周之后,再从伊格洛克的出口转往一般道路,然后就直接回家了。」
「他平常都是那么走的吗?」
「是的,至少我听到的是那样。」
「原来如此……」
马纳伽的大手抚摸着他巨大的下巴。
虽然是精灵,不过在他抚摸下巴的时候,上面那片胡渣却发出「嗤嗤」的声音。他紧皱眉头的脸,似乎发现到露妮叶特的证词有什么不合理的疑点。
「怎么了吗?」
「啊,没有。那么事发当晚,你人在什么地方呢?」
「我在家里。」
「在自己家里?」
「是的,因为那个时间已经是深夜了。」
「有人可以证明吗?」
「我跟我妈妈在一起。」
「也就是说,拉蒂耶妮女士在事发当晚也在家喽?」
「是的。」
「那瑟莱札先生呢?」
忽然间露妮叶特明白了。
这是在确认他们的不在场证明!
「请问瑟莱札跟这个案子有什么关系吗?」
「啊,不是啦,真是抱歉。」
马纳伽缩着脖子,并举起他拿双巨大的手在脸的前方挥动。
「请你不要误会哦,我不是在怀疑你,当然啦,我也会询问拉蒂耶泥女士同样的问题。也就是说呢,像这种重复同样的问题算是例行公事。」
「例行公事?警方的例行公事吗?」
「一点也没错。」
他弯着背的模样,简直像是被儿女逮到恶作剧的小孩。
「总而言之呢,我们必须呈报给上头,就算是员警,结果也跟一般行政机关没什么两样。文件如果没有备齐,就会被长官囉嗦一通。像刚刚的质问,只是我们有必要收集到所有人一致的证词并书写在文件里,除此之外没有其他更进一步的意义。」
「这样啊。」
露妮叶特突然觉得很想笑。
「我们学校也一样哟。」
就算只是感冒请假,也要提交好几份文件。
听到她这么说,马纳伽的小眼睛瞪得大大地说:
「真的吗?不是只要打一通电话说『我要请假』就可以啊?」
「是的。」
「真想不到耶,那就跟我们一样呢。」
话一说完,马纳伽就像在说悄悄话地压低语调。
「老实说,像这次侦讯延宕啊,我们就被上级骂到臭头哟,还说再这样下去就要把我们调去交通课,到赫鲁德的十字路口指挥交通呢。真是被骂得有够惨。」
「哇!」
「这可不是开玩笑耶,像我这种大块头站在十字路口的话,铁定会阻碍交通的,因此,我们才会急急忙忙冲过来找你,真的很抱歉,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
看到身材庞大的马纳伽一副过意不去地低头道歉,露妮叶特无法克制笑容在脸上绽开。因为眼前这个巨大的男人,突然看起来像个小男孩。
「没关系,请不要放在心上。」
仔细想想,案发以来这还是自己头一次像这样打从心底笑出来呢。
「反正我的数学不在行。」
「哎呀,你那么说的话我就放心了。」
「瑟莱札他……」
她现在要针对刚才的问题作答。
「事发当晚并没有去我家。可是事发之后警方有打电话联络我们,然后妈妈打电话通知他之后,他就立刻飞奔过来了。」
「原来如此……然后,你们就一直在一起?」
也就是从那天早上……警方打电话通知之后,到今天为止。
「是的,他还跟公司请假,然后就一直陪在我们身边。」
「那真是了不起呢!」
壮汉一副佩服不已地抚摸他巨大的下巴。
结果,又发出「嗤嗤」的声音。
「然后呢?」
这次换露妮叶特发问了。
「没有问题了吗?」
「不,不是那样的。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再问你两三个问题应该不要紧吧?」
「请说吧。」
「太好了,其实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一直很在意这件事哟。」
就在那个时候。
她忽然间觉得坐在旁边的少女正眯着眼睛往自己看,会不会是自己神经过敏啊?
「请问你跟瑟莱札先生,是什么关系?」
「咦?」
难不成……
「你果然在怀疑我们吗?」
「啊,不是的不是的,不是那样的。」
壮汉这次挥手比刚才更夸张。
「不是啦,因为你们看起来关系相当亲密,所以我有点在意啦,该怎么说呢……如果他不是精灵,我会以为他是你的哥哥之类的。」
「这样啊。」
她清楚自己的肩膀放松了。
「当然,他不是我哥哥。不过,关系是满像的。」
「是吗?」
「打从我出生的时候,瑟莱札就跟我们在一块。」
他是爸妈从学生时代就认识的朋友。
纵使瑟莱札绝口不提,不过爸爸倒是常说「露妮叶特还是小婴儿的时候,他可是帮忙换过尿布」之类的话。
爸爸好象觉得,看露妮叶特红着脸生气的样子很好玩吧。
「原来你们已经认识那么久啦?」
「是的,他们三个好象常常在一块。不过,自从爸爸向妈妈求婚以后,听说他曾经回避他们一段时间。」
但实际上,瑟莱札也有出现在爸爸求婚的现场。这是爸爸私底下偷偷告诉我的,当然妈妈并不晓得。
据说是为了防止爸爸临阵退缩,他还解除物质化,一直陪在爸爸旁边。
「举行婚礼的时候,亲友代表好象是瑟莱札……啊,对了对了,就连我出生的时候,接在爸爸妈妈之后抱我的好象也是瑟莱札,而不是其他亲戚。」
所以马纳伽刑警的印象未必有误。
瑟莱札对露妮叶特来说,简直就像是毫无血缘关系的哥哥。
「原来如此啊!」
马纳伽的话夹杂着叹息,仿佛觉得很钦佩似地。
「就精灵跟人类的关系来说,那算是非常理想呢!」
「是的。」
她也有同感。
而且现在,瑟莱札还尽全力保护失去父亲的露妮叶特及她的母亲。
「所以瑟莱札就跟我们的家人没什么两样。」
「你们会互相帮忙吗?」
「会。但是说起来,我们家反而受到瑟莱札比较多照顾。」
「是吗?譬如说呢?」
「这个嘛,譬如说……」
立刻在她脑海里浮现一件几天前才发生的事。
「其实,我妈妈以前……」
她欲言又止的。
「喔!」
马纳伽打断她的话。
「糟糕了呢!」
他那对跟粗线条的脸不搭调的可爱眼睛,好象感应到什么似的往上空游移。
「我完全没料想到呢。」
才这样说完,马纳伽便一面回头看后面,一面站了起来。
「啊!」
连露妮叶特也察觉到情况有异。
空间正扭曲变形,就在回头看的马纳伽刑警的正前方。
那扭曲的空间随即凝聚在一块,下一秒钟形成人影。
「马纳伽!」
这愤怒的声音发自露妮叶特认识的人。
「瑟莱札?」
来者是瑟莱札·韦凯·塞利亚西亚。
不过,这是她头一次看到他露出那种表情。
他气呼呼地瞪大眼睛,眉毛也往上吊,嘴唇憋得紧紧的,双手还呈拳头状。
他在生气,绝对没错。
「啊,瑟莱札先生,不好意思。」
马纳伽伸手作势跟他握手。
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露妮叶特一下子无法反应。
正当她心想「蓝白色闪光好刺眼」。
下一秒,巨大的黑色物体从她头上飞过。
从前面飞往后面。
而「咚」一声沉重声响,让她反射性地回头看。
马纳伽刑警的巨大身体,仿佛刚刚就粘在墙壁似的滑下来。
「马纳伽!」
黑衣少女利用令人难以置信的轻快动作,踩着茶几跳过沙发。直接冲到壮汉身边的玛提亚,手上还握着什么银色的东西。
「马纳伽……」
「啊啊,我没事。」
回答的马纳伽正好靠着墙壁坐在地上,仔细一看,他头上的墙壁还出现放射状的裂痕。
露妮叶特终于明白了。
那是瑟莱札的精灵雷。
精灵拥有的「力量」之一。
那是把属于自己躯体的部分能量体往外释放,但有时有会因为攻击的物件而变成武器。
释放的时候,能量的急流在人类的肉眼看来,就是往横向的落雷。也因此才有「精灵雷」的说法。
瑟莱札一走进会客室就逼近马纳伽刑警,从极近的距离用精灵雷发动攻击。
「好痛好痛。」
只见马纳伽那岩石般的脸稍微在冒烟。
因为精灵雷击中他的脸部,那股冲击,将他弹飞至越过露妮叶特头顶的高度。
「这也太突然了吧,瑟莱札先生。」
一面这么说一面好不容易站起来的壮汉,他的大手在制止什么地包住身旁那位少女的手。
是刚刚隐约瞄到她拿了银色物体的那只手。
「我应该有说过要正面对决吧?」
如此说道的瑟莱札慢慢走向露妮叶特。
然后搂住她的肩膀说:
「如果你要用这么卑鄙的手段,我也不会手下留情的。」
「那就随你的便喽。」
马纳伽转动粗壮的脖子。
还发出「咯吱」的声音。
「如果我告你对警官施暴的话,后果可是相当严重哟。」
「那也要看你有没有办法告我吧?」
「对,你说得一点也没错。」
「要告我吗?」
马纳伽没有回答。
只是盯着瑟莱札看。不过,他的眼神出乎意外地镇静。
然后露妮叶特发现到一件事。
站在马纳伽身边,像在支撑那个庞大身躯的少女之眼。
她那双眼睛,仿佛看穿所有事物般,如冰块那么冷。
「不。」
马纳伽刑警终于开口说话了。
「我不会做那种事情的。就像你有你的作法,我们也有我们的做法。」
「那么,她要回教室了,可以吧?」
「当然可以,因为该问大致上都问完了。」
听到那句话的瑟莱札不屑地「哼」了一声。
「露妮。」
再次回头往露妮叶特这边看的瑟莱札,已经是平常的他了。
「请你回教室去。」
「可是……」
「不要问那么多。」
他露出笑容。
但是,他搂住露妮叶特肩膀的那只手,僵硬得令人无法置信。虽然没有把露妮叶特弄痛也不觉得重,但他维持她背部的力量有如钢铁的机械一般。
露妮叶特从敞开的门,看到校长先生跟总务小姐,以及几名老师呆站在那儿不动。
「进教室去吧。」
「恩。」
他放开露妮叶特的肩膀。
然后她头也不回地往门那边走去。
「……寺间、同学。」
「对不起,引起这么大的风波。」
正当她对满脸担忧的校长先生那么说的时候。
「露妮叶特小姐!」
忽然间,有人从背后叫住她。
用的是在肚子底下沉重的回响的声音。
「什么事?」
马纳伽刑警脸上堆满了笑容。
「后续等改天有空再请你说给我们听哦。」
他举起大大的右手。
但是,露妮叶特并没有回答。
因为瑟莱札正看着她。
那张脸突然跟往常一样挂着笑容,但露妮叶特发现那并不是他平时的笑容。
他嘴角在笑。
但是,眼睛并没有笑。
寺间·露妮叶特一步出会客室就直接往前跑。
她一口气跑过走廊,冲上楼梯回到教室。
回到教室气喘吁吁的,定喜老师问她是怎么回事,但她只能回答「没什么」。
结果,会客室的修缮费用由鲁谢市警负担。
当然,那是马纳伽独断的想法。
回到警署若要以经费的理由提出申请,大概不会通过吧。那个时候,就只能先从薪水扣了。
「不管怎么样,后者比较令人心痛呢!」
马纳伽摸着鼻头碎碎念。
虽然威力不大,但毕竟他正面收到精灵雷的攻击。鼻根到现在还麻麻地刺痛。
「马纳伽。」
踢踢哒哒跑来的玛提亚,两手拿着罐装果汁。
这里是鲁谢赛理斯市立高中的校园某个角落。足球球门的旁边,摆了一张看起来廉价但坚固的金属制长板凳,而马纳伽就坐在那上面。
「给你。」
马纳伽从坐在旁边的玛提亚手中接下罐装果汁。那是她在学生餐厅前的自动贩卖机买来的。
「谢了。」
但是马纳伽并没有拉开拉罐。
她倒是把那个冰冰凉凉的铝罐压在鼻子上,铝罐的长度跟他的鼻子一样长。
「喔,这样冰冰凉凉的感觉好舒服哦,谢谢你。」
「真的不要紧吗?」
坐在旁边的玛提亚,几乎是从正侧面凝视马纳伽的侧脸。她那平常面无表情的脸,之所以有点眉头紧锁,是因为担心的关系。
「真的不要紧啦!我看起来有那么弱不禁风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啦!」
她说完之后不满地嘟着嘴。
「我实在无法相信,他会那么近距离攻击你的脸。」
她指的是瑟莱札。
那个举动的确连马纳伽也吓一跳,他万万没想到,对方会在那种状况下近距离攻击出精灵雷。
那毫不犹豫的攻击,怎么看都不像是新手。虽然没有感到杀意,但最起码他击出精灵雷的技术,就某种意义来说是专业级的。
「真应该当场逮捕他的!」
玛提亚的怒气似乎还没消。
露妮叶特一步出会客室,瑟莱札就用充满憎恨的的眼神看了马纳伽一眼。下一秒就消失不见,因为他解除物质化隐藏自己的身影。
那也表示他的意思是——没什么话好说的。
当然凭马纳伽的力量要压制他并加以逮捕,应该不是不可能。
但是……
「毕竟还是不行呢。」
马纳伽苦笑地说道。
「嗯。」
玛提亚喃喃自语似的把脸转向正面。
「是没错呢。」
「啊啊,没错。」
回答的马纳伽眺望着校园。
空无一人。
校园对面装了栅栏的围墙,后面传来几个人在玩水的声音,偶尔还传来哨音,想必那儿是游泳池吧。
在白色的阳光中,意外地有冷风轻轻吹过。
之所以不逮捕瑟莱札,是因为这是异于本案的其他案件。
老实说,只要将他逮捕,要侦讯寺间母女就容易多了。但这样会演变成重要关系人之一的瑟莱札因别件——也就是对警官动粗的罪行遭逮捕。
这样一来,寺间·修雷汀格杀害案件的调查行动,会因此受到阻塞。
这简直是本末倒置。
当然啦,如果用他妨碍警方调查寺间案件这个名义,就能够是为搜查的一项将他逮捕,甚至有可能针对他深入侦讯。但如果变成那样的话,别说是找证据了,在还没找到嫌犯的阶段就会将他逮捕了。
不管怎么样,现阶段逮捕他的话,就等同于行动停滞的意思。
「可是,真的很生气耶!」
纵使瑟莱札攻击了马纳加,但两名精灵课搜查官并没有追捕他。
非但如此,还强烈要求校方不得对外公开这件事。虽然又补充在解决以前不得公开的期间限制,但事实上就是所谓的封口令。
换言之,希望那个校方能把有人强行闯进校内,并对跟学生会面的警官动粗的事情,当做不曾发生过。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或许吧。」
玛提亚边说边伸出她的纤细的小手。
「可是他太过分了!」
小手轻轻地触碰马纳伽的鼻子。
「会痛吗?」
「这个嘛,有一点啦。」
「好可怜哦……」
「喂,喂喂喂。」
玛提亚甚至还抚摸他的鼻子。
「我,绝不会原谅他的。」
「……玛提亚?」
「我没有打算搜查过程中夹带任何私情哟。不过,这是两码子事。就另一方面来说他居然敢这种事情,我是绝不会原谅他的。」
少女回以直视的眼神,凝视惊讶得目瞪口呆的马纳伽。她那双黑色的眼睛,没有一丝犹豫。
原来如此。
在她内心高涨的并不是憎恨。
而是愤怒。
「我说玛提亚。」
「什么事?」
「其实对方也一样哦。」
「什么也一样?」
「对瑟莱札先生而言,我们是逼迫刚失去修雷汀格先生那对母女的坏蛋哟。」
「可是,我们会这样做也是为了要逮捕凶手啊?」
「他之所以会攻击我,也是为了保护露妮叶特小姐。」
「这个道理是行不通的。」
「这也不是什么道理。」
这时候那冷漠的怒火,从玛提亚凝视马纳伽的眼睛里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她瞪大眼睛惊讶看着马纳伽。
「这是一种感情哟。他的脑袋现在只想着要保护寺间那对母女,虽然这明显是一宗精灵事件,但他完全不担心同样是精灵的自己遭到怀疑。现在对他来说,任何道理都是行不通的。因为现在的他不是凭理智行动,而是感情。」
「那是……」
玛提亚把眼睛别到一边。
「……我懂。」
她的眼神落在被阳光照得泛白的校园。
「虽然我懂,但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没错,是不对劲。我也那么认为。」
「总觉得这当中似乎有什么疑点,不只是『侦讯没能顺利圆满』……那并不是理由,感觉是什么原因导致情报不足。」
所以,花了这么多的时间,也四处奔波寻找线索,但案情就是毫无进展。
「不过呢。」
玛提亚的视线又移回来,这时候她的眼神隐藏着光芒。
「虽然,毫无进展是事实,但总觉得好像意味着什么其他什么事情。」
「什么事情啊?」
「我不知道哟。就是不晓得那个『什么事情』到底是什么?」
那道光芒,简直就是她的「灵魂」。
当初就是看到那道光芒,马纳伽才会申请跟她缔结契约。
跟当时年仅十二岁的马奇雅·玛提亚缔结契约。
「……等一下哟?」
「怎么了吗?」
「我有些明白了。」
「真的吗?」
「没错,搞不好这次轮到我比较聪明呢。」
马纳伽从长板凳站起来,仿佛受到吸引似的玛提亚也跟着站起来。
「玛提亚你听我说,你还记得刚才露妮叶特小姐没讲完的话吗?」
「你是说那家伙以前说的话?」
「没错,就在那不久前。」
「嗯。她说道『其实,我妈以前……』就没再讲下去。」
「没错。再来就是问题症结了。拉蒂耶妮女士以前……接下来呢?」
「我记得她年纪比修雷汀格先生还大吧?」
「没错,大他几岁?」
「五岁……」
「但她跟修雷汀格先生不是同期吗?」
「是不是重考过?」
「如果不是那样呢?」
「咦?」
「露妮叶特小姐没讲完的内容,会不会跟那五年的时间有关呢?」
其实我妈妈以前……
「可是,五年的时间……」
话一说完,玛提亚瞪大眼睛并捂着嘴巴。
「啊!」
马纳伽拼命对玛提亚眨一双眼。
「对吧?」
「嗯,计算上很符合。」
「我的推测或许有误,不过你看,拉蒂耶妮女士在大学专攻……」
「嗯,没错。既然这样,瑟莱札先生的工作也……」
关系连在一起了。
过去所看到的事物背后,出现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事物。
「你觉得呢?」
「得证实一下才行。」
「要出发了吗?」
「当然。」
这时候下课钟声响了。
两人横越校园开始往停车场那边走。
「马纳伽。」
「啊?」
「你眨眼的功力,很烂。」
5
精灵是「人类的好邻居」。
没错。
这句话一点也没错。
否则人类被精灵驱逐,活着变成奴隶都不足为奇。因为人类跟精灵之间的「差异」非常大。
而且大到让你绝望。
人类跟精灵比起来,极为脆弱、短命,力量也弱小许多。人类做得到的事情,精灵也做得到。但是精灵做得到的事情,人类连一半都做不到。
那个事实,瑟莱札深深烙印在心里。
那个时候,发生在战场上的事。
人类之所以能跟精灵一起生活,是精灵配合人类的关系。
瑟莱札心想,譬如说——
人类发明了汽车与电车,也发明了船舶和飞机。
但那是因为他们无法像精灵那样,拥有在广大范围迅速移动的能力。
所谓人类的发明,不过是用来证明人类的脆弱而已。
「这是第一次呢。」
这么说的露妮叶特露出微笑。
「瑟莱札跟我一起搭电车。」
「不,是第二次哟。」
握着车内吊环的瑟莱札答道。
「露妮刚出生的时候,我们曾一起搭乘过哦」
「是喔?」
「嗯,大家一起搭乘的呢。」
大家。
寺间全家。
跟露妮叶特、妈妈拉蒂耶妮……以及,修雷汀格。
当女儿出生的时候,寺间·修雷汀格还住在便宜的公寓里,也没有自己的车子。而且,连让刚生产完的妻子搭计程车的钱都没有。
他想起来了。
那个时候他还说愿意帮忙出计程车钱。
但是,却遭到拒绝。
拒绝的并不是修雷汀格,而是拉蒂耶妮。
理由至今不晓得。他只记得那个时候,原本一直在一起的两人之间,产生了奇妙的疏远感。
「是吗?是第二次啊……」
露妮叶特边说边望向车窗外,脸上多了一份哀愁。
虽然她拼命掩饰,但瑟莱札还是看的出来。
这是害怕。
恐怕是那两名刑警连学校都找上的关系。
瑟莱札用没有握拉环的另一只手,环住露妮叶特的肩膀。霎那间她的肩膀抽动了一下,并且回头看他。
瑟莱札对她露出微笑。
「没事的。」
他只是这么说。
「……嗯。」
露妮叶特点点头。
对。
没事的。
我会保护露妮叶特。
我会保护拉蒂耶妮。
我会代替修雷汀格一直保护她们。
在接下来的未来。
我会保护她们知道永永远远。
「露妮。」
所以——
「什么?」
有些事情非问不可。
「在我到那里以前,他问了你什么?」
那两个神经大条又傲慢的精灵搜查官。
「问什么……」
露妮吞吞吐吐的。
「就是爸爸的事情……」
「哪些事情?」
「就是爸爸骑车兜风的兴趣,那一天他几点出门,平常几点出门几点回家等等。还有他平常骑机车行驶的路线之类的。」
「就这样吗?」
「嗯,大致上就是那些。」
「是吗?」
就算只讲那些,对于刚刚失去父亲的少女来说,铁定是很沉重的事情。
「你一定很痛苦吧。」
「不会哟。」
「是吗?」
「嗯。」
「除此之外呢?」
「没有了……」
「是吗?」
既然这样就没事。
既然这样我还能保护她们。
既然这样我还能够继续保护她们。
「我连妈妈的事情都还没讲到。」
「妈妈的事?」
讲拉蒂耶妮什么?
「我才讲到一半。」
不会吧?
「讲了多少……」
「咦?」
「你讲了多少?」
「瑟莱札……?」
「你到底讲了多少!」
露妮叶特颤抖着肩膀,下一秒钟,她已经挣脱瑟莱札的手臂。
「什么?你怎么了,瑟莱札?」
这是怎么回事?
那双恐惧的眼神并不是针对那两个人,而是现在的瑟莱札。
不仅仅是她,连其他达成同一列车厢的乘客,也都往他这边看。
「对不起,你别误会。」
我错了。
「我不是故意要这么大声嚷嚷,对不起哟。」
我错了。
「我只是想知道,那些家伙为什么执意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哟。」
这样是不对的!
「所以,才会问你『就那样吗?』……」
露妮叶特小声回答:
「我只讲了『其实我妈妈以前』,只讲到那里而已。」
「真的吗?」
「我才不会说谎骗你!」
纵使隔着有如透明墙的距离,但露妮叶特的眼睛正如她所说的,看不到一丝虚假。
没问题的。
这个错误没什么大不了。
最起码,现在还……
「我知道了。」
所以,事情就到这里结束了。
「我相信你哟,对不起,我变得有点神经质。」
「嗯。」
然后——
「没关系。」
露妮叶特如此说道。
不过她仍旧改抓其他拉环,再也没有回到瑟莱札够得到的距离。
鲁谢赛理斯市警本部,两间精灵课的执勤室都没有窗户。
当初承诺迟早会准备正式的执勤室,但眼看已经过了五年,这个承诺仍然没有兑现。毕竟房间分成两个,只是暂时的处置。
结果到现在,并排在一块的两个房间,还是窄到只摆两张办公桌就客满的状况,一样被当做所谓的「刑警房间」。
老实说,他们的确不曾为这件事情感到不满。
但是,也不表示不曾有过感到不方便的时候。
譬如说——
「啊啊?已经这么晚啦?」
就是这种时候。
不经意看墙上始终的马纳伽,不由得出声大叫。
晚上十一点。
离开鲁谢赛理斯市立高中之后,已经过了整整八个小时,收发文件不仅花了不时间,纵使中间有用餐,想不到竟然用了五个小时窝在这个地窖里。
因为没有窗户的关系,没有察觉到太阳早已下山。
「嗯……」
在隔壁办公桌的玛提亚哼出声音,糟糕,她在打瞌睡吗?
从办公桌抬起头来的玛提亚,眼皮张开一半左右。
「啊……嗯。已经这么晚了呢……」
那个声音也几乎算是梦话。
马纳伽合上原本打开的资料,摆在桌上堆积如山的资料上面。
「今天就处理到这里吧?」
边这么说的他,早就从座位上站起来。
「嗯?我不要紧哟……」
玛提亚用摇摆不定的声音那么说,而昏沉沉的脑袋在她降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落在办公桌上。
还发出了「咚」的好大声响。
「喂,你没事吧?」
虽然他开口询问,不过代替回答的却是呼呼大睡的声音。
伤脑筋。
马纳伽从椅子站起来并穿上大衣,也把黑色斗篷丛大衣架拿下来,披在玛提亚的肩上。
然后把所有文件都放进纸箱里,再把那个纸箱夹在手臂跟身体之间。那纸箱是一般体格必须用双手抱住才有办法拿的尺寸,这种拿法只有他才办得到。
然后他用夹住纸箱的手臂提着银色的琴箱。
而且在那种状态下……
「玛提亚。」
「唔……唔。」
「好了,过来吧。」
「唔……」
「小心别掉下来哟。」
「嗯……不会的……」
还用另一只手把几乎睡死的玛提亚抱起来。
就在抱起来的那一刻,少女纤细的手臂环着马纳伽的颈部,而且出乎意料的报的紧紧的。
不过走出走廊的时候,她也放松了力气,颈部开始随着呼吸产生律动。
在四个月或五个月以前,玛提亚曾经一度因为过度劳累而病倒。
虽然马纳伽不觉得独自扛起那个责任是正确的做法,但他觉得自己应该可以事先防范未然。
但是,他漏掉她疲劳的迹象。
关于后来她奇迹似的康复,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连当事人之一的马纳伽都不知道。
玛提亚也是。
但是,发生那件事之后,他发现玛提亚似乎慢慢跟过去不一样。
体制好像改善了。
看得出来她比以前更有体力。
虽然还是跟过去一样对寒暑没什么特别反映,不过总觉得那件事发生以后,她的样子似乎不同于以往。以前是「没什么感觉」,现在看起来却是「没事」。
实际上,她本人也这么说。
而且,看来她身上好像加装了类似安全装置的东西。
以前她老是爱逞强,结果常常超过身体负荷而病倒。虽然她还是跟以前一样会累到睡着,不过不像是过去那样像昏倒般失去意识,然后直接睡死。
所以现在她这个样子,的确是有些不同。
「嗯嗯……嗯。」
玛提亚一面皱眉哼鼻,但看似睡得香甜地蠕动身体,鼻子也埋进马纳伽的颈部。
看不出来有任何不舒服的样子。
马纳伽虽然无奈地苦笑,但脸上没有一丝担心的表情。
壮汉尽可能不发出脚步声,尽可能不过度摇晃,抱着少女走在市警部昏暗的走廊上。
这时候前方有人影慢慢靠近。
个子虽矮,但没有玛提亚这么纤小。
「啊,马纳伽先生!」
她之所以压低语调,不光是因为走廊昏暗,也是因为安静的关系。
「你要回去了吗?」
「嗯。」
马纳伽用更轻的声音回答。
「你今天值夜班吗?」
「是的。」
带着孩子气,脸上有雀斑的女警如此回答,她俐落的短发用发夹固定住,反而凸显出她的凸额头。
她是克丝诺梅·马尼耶提卡巡官。
虽然称不上是美女,但她那张可爱的脸正眯起眼睛笑着。
克丝诺梅女警又压低声音说话,听起来简直像在吐气。
「一定累坏了吧?」
她看着把脸抵在马纳伽的颈部,放心呼呼大睡的玛提亚。
「需要我帮你拿着吗?」
她指的是马纳伽拿的东西。
他一手抱着玛提亚,另一手提着银色琴箱,而提着琴箱的手臂跟腰部之间又夹着一个纸箱。
「会不会太麻烦啊?」
「不会的。」
「那么,这个就麻烦你了。」
马纳伽边说,边把夹着的纸箱往前抵,确认马尼耶提卡从下面撑住纸箱之后,才松开手臂。
「呜喔!」
失常发出低沉惊叫的马尼耶提卡突然失去平衡,因此连忙站稳脚步。
「不要紧吧?」
「嗯,抱歉吓到你了,不要紧。」
「嗯嗯……」
玛提亚又蠕动身体。
马纳伽跟马尼耶提卡互看一眼,只动着嘴巴发出「嘘——」的声音。
然后两人就直接绕到正面的玄关。
他们都是值夜班的。
小跑步跑到前面的马尼耶提卡,即使两手抱着纸箱,仍然很灵巧地帮他把玄关门打开。
门外两边的两名制服警官,双手背在后面站着,他们发现到马纳伽跟马尼耶提卡,便一起向他们敬礼。
就在那个时候。
「警部补!马纳伽警部补!」
突然有人在背后大声叫住他。
率先回头的马尼耶提卡皱着眉头说:
「嘘——!」
跑过来的是身穿制服的警官,他手里拿着安全帽,脚上套着长靴。
他是交通课骑白色重型机车执勤的警官。
到了众人面前他立刻停下脚步,并做出迅速又确实的敬礼动作。
「报告!移动六号有联络进来,说环状高速公路发生凶杀案!」
「啊?」
令人厌恶的预感油然升起。
特别厌恶的预感。
「几个人?」
回答他的,既不是马纳伽也不是马尼耶提卡。
而是玛提亚。
「被害人,一共三名!」
「地点在哪里?」
她依旧被马纳伽抱着,不过眼睛睁得又圆又大,直盯着那位交通员警看。
「环状高速公路的内围道路,鲁谢赛理斯市南出口附近!」
而且她的声音,没有任何动摇。
「被害状况如何?」
「经过判断,三名被害人都是因为身体重要部分被砍断而死亡!」
「……马纳伽。」
白皙又娇小的脸庞,回头看着壮汉那张近在眼前的大脸。
「我们走吧。」
马纳伽凝视搭档的眼睛。
望着她那双仿佛看透清澈水面,可窥视黑暗水底的眼睛。
「啊啊。」
马纳伽点头回应。
「走吧。」
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回答。
瓦兹基·弗雷吉麦特真想怨叹自己有够衰。
因为呈现在眼前的景象,是四天前看到的豪华升级版。
唯一幸运的是,这次的交通流量也低,车道并没有完全堵塞,然后事故现场是在高速公路的出口附近。
多亏有进行交通管制,才没有造成严重的交通堵塞。而且,警方、救护人员、消防车及救难人员,得以在禁止通行的区域,高速逆向行驶前往现场,因此能够在比较早的阶段抵达事故发生地。
当精灵课搜查官抵达的时候,现场的处理已经完成一大半了。
「两位辛苦了。」
瓦兹基前往迎接从大型黑色四轮驱动车下来的两人。
「这也太惨了吧……」
这是打开车门探出头的马纳伽警部补说的第一句话。
的确找不到其他形容词。这跟瓦兹基抵达现场时,不禁发出的惊叹声一模一样。
「总共有几个人……」
马纳伽的声音有如来自地底般响亮,不过瓦兹基没有充足的情报可以正确回答他的问题。
「不知道。」
因为他还没有做确认。
「车辆一共有十六辆,其中有三辆冒火燃烧。游览车那边的救援作业还在进行中,至于燃烧的车辆必须等冷却后才能进行确认。」
而且也有人受伤。应该没有人能够确实掌握留在现场的那些人之中,有几个人已经被救护车运送出去了吧?
「在哪里?」
才听到那个有如轻声呢喃的声音,玛提亚警部就出现在瓦兹基面前。
她背对着瓦兹基,凝视着事故现场。
「啊,是的,在这边。」
在前面替两人带路的瓦兹基,觉得自己仿佛走在人间炼狱里。
这一带净是惨叫与呻吟声、尖叫声与怒骂声、研磨机与油压剪的金属声,还飘散着呛鼻的奇特臭味。
他们走过横躺在路面的迷你轿车,通过前半部撞得稀巴烂的轿车旁边。
正当他们穿过烧成黑炭的小货车与翻过来的后车箱中间,前方刚好有个浑身是血的老人正从大型游览车搬运出来。
四处都是惨叫声。
有几个人就沿着路肩的隔音墙坐下来,等待救护车到来,每个人浑身是血,救护人员,忙着在他们之间奔走,虽然有大约半数的人已经接受治疗,但每个人的绷带与纱布,都被后来又冒出来的血弄脏了。
「首先,是这个。」
必须加「首先」这个前置词的说法,让瓦兹基感到背脊升起一阵凉意。
是一辆计程车。
从外面看,里面似乎没人。
但是从车窗往驾驶座看门的马纳伽,发出「唔」地呻吟。
玛提亚也紧跟着往里面看。
他们俩都没有打开车门的意思。因为必须等伤患从现场移送到医院的作业结束后,才能够开始进行鉴识作业。
「其他还有吗?」
说话的是马纳伽警部补。
瓦兹基带他到前方大约五公尺处的车辆前,是引发火烧车意外中的其中一辆。
像平底锅般被使用过度的车体,至今还在冒热气。
驾驶座里还有三具相同状态的遗体。问题就出在那其中一具遗体。
其状况跟同车里的其他两具明显不一样。
「全部,有三名。」
「啊啊,我听说了哟。」
那三个人既是瓦兹基被叫出来这里的理由,也是瓦兹基申请出动精灵课的理由。
「另一个人呢?」
「现在有点……」
那么说的瓦兹基,眼神飘向游览车,在跟其他车辆冲撞的时候,它的车体侧面变行,其中有几名乘客也受了伤,然后现在,救难队正忙着把里面的乘客一个个搬运出来。
「是驾驶吗?」
「是的。」
幸运的是,遗体在不会妨碍搬运伤患的位置,目前先倾全力将生存者平安地从车内救出来。
「知道了。」
瓦兹基在那时候发现到一件事。
那就是马纳伽警部补的表情异于往常。
过去他看过好几次跟这个一模一样的现场,其中还包括「后藤·琪雅拉事件」那么残酷的凶杀案现场。
不过,这还是他头一次看到马纳伽有这样的表情。
他憋紧嘴唇直盯着前面看,那双小眼睛里面仿佛有火焰正熊熊燃烧着。
那是怒气。
温柔到不敢看血,就算只是一点点擦伤都要把眼睛别到一旁的壮汉,现在正置身在有如地狱般的光景中,而且还正面盯着那个景象看。
他那巨大的胸膛正怀抱着愤怒。
「马纳伽……」
被壮汉抱起来的黑衣少女,也是一样。
「我们走吧。」
脸上有着同样的表情。
「说的也是。」
然后——
「瓦兹基。」
「什么事?」
「我们先回家一趟,反正我们人就在家里,一旦验尸作业准备就绪,请你打电话给我。」
「知道了。」
「然后……」
说话的是玛提亚。
「记得调查一下……中央分隔岛。」
「你说分隔岛,是吗?」
少女点了一下她白皙的小脸。
「虽然我觉得应该没有什么线索。」
她如此说道。
虽然不晓得她指的是什么,不过瓦兹基也没时间反问,因为两名搜查官说完话就直接转身离开了。
不过,就算那两人在两个小时后再过来这里,瓦兹基应该也无法出声叫他们吧。
因为这两人在刚刚,给人有种连跟他们说话都害怕的感觉。
不只是精灵马纳伽,连同样是人类……而且年龄比自己小的少女玛提亚也一样,瓦兹基在那个时候根本连接近他们都不敢。
而最后一名伤患被运送到医院,是在四十分钟后。
然后,鉴识作业开始。
直到天明。
6
不管怎么蹑手蹑脚,马上就听得出隔壁邻居的脚步声,因为走在这样老旧的木造建筑物,它传出来的并不是脚步声,而是震动。
在这公寓不知道这件事的,应该只有行走的本人吧。
当脚步声的主人一打开自己的房门——
「你们好!」
丽洁娜探头到走廊并出生叫他们。
慢慢准备打开房门的壮汉就以这个姿势回头看。
连他怀里的少女也同时回头看。
她吓了一跳。
丽洁娜还以为她那透明又浓密的头发会整个竖起来。
「啊啊,你好。」
壮汉笑眯眯的打招呼。
马纳伽里亚斯诺克·拉格·艾迪莱克利亚斯。
跟丽洁娜一样是精灵。
但是对她来说,并不认为站在跟前的这个存在,跟自己一样是精灵,在他亲切和蔼的笑容背后,似乎隐藏着什么未知又可怕的事物。
她总觉得那未知的事物,马上就会从他的眼睛深处,往她这边回看过来。
「有什么事吗?」
「啊,没有没有,嗯嗯,其实也没什么事啦。」
丽洁娜发现自己在无意识之中握紧着无袖上衣的衣摆,因此连忙放开。
不过手掌已经冒出湿答答的冷汗。
「其实,是那个啦。最近都没看到你们,想说是发生了什么事。」
她一面那么说,一面回以笑容。
如果对方是人类男性……不,搞不好连女性都会败给她的笑容。或许连精灵男性也不敌她笑容的魅力。
不过马纳伽那亲切的笑容,仿佛贴在脸上似的。
「哎呀!抱歉害你担心了,没有啦,就最近工作比较忙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呃?
这是怎么回事?
他为什么忽然用起敬语?
「玛提亚。」
丽洁娜不由得喊那位少女,或许是在向她求助。
「什么事?」
「你也不要太勉强自己哟。前阵子,不是还生了一场大病吗?」
「谢谢你的关心。」
她的背脊整个冻僵。
这次真的有一股冷气,从腰骨直冲到脑袋。
「但我已经没事了,不用这么担心。」
她也一样。
不,她的表达反而比较露骨。
她那堪称美丽但是面无表情的脸蛋,只有那双眼睛在熊熊燃烧。
冰冷的黑色火焰就藏在她眼瞳深处,几乎要把碰触的事物用冰烧尽。
「啊……啊,是、吗?嗯,我知道了。」
然后,丽洁娜突然发现到一件事。
这还用说吗?
因为他们……马纳伽跟玛提亚,虽是两人但形同一体。
「那拜拜囉,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随时可以找我没关系哦。」
丽洁娜在脸的前面挥了挥手,然后边那么说边缩回门后。
仿佛在逃命似地。
当她把门一关上,走廊另一头的隔壁房门打开,然后,又关上。
「那是,什么啊?」
关上门的丽洁娜背靠着门,并且喃喃自语。
「那是、怎么回事啊……」
冷汗从她背部不断飙出来,虽然汗水的构造、机能跟人类的不一样,但是冒汗的条件并没有多大差异。
现在从丽洁娜身体冒出来的,是冷汗。
她感觉刚刚如果有个什么闪失就会没命。虽然知道那两个人不会对她那么做,也知道他们没有理由做那种事,不过她的「心」就是搞不懂。
只觉得自己面对了很可怕的人物,如此而已。
丽洁娜好不容易才发现自己的心跳的好快。
「所以囉……」
男子用悠然自得的说话方式,从里面的房间走出来。
「不是警告过你了吗?都跟你说现在最好不要跟他们说话。」
那是有一头如鬃毛般金色长发的男性。
他的模样有如用两脚站立的肉食性动物,脸上还浮现出了讥讽的笑容。
「你没发现到吗?我光听脚步声就察觉不对劲了。」
他继续走向站在门口的丽洁娜。
近到超出必要的距离。
丽洁娜就夹在身穿金黄色西装的男子胸部,跟背后的门之间。
「那家伙不是普通的精灵,要是随便跟他扯上关系,可是会没命的。」
男子一面喃喃说道,一面把脸靠过来。
「你嘴巴虽然这么说……」
丽洁娜眯着眼睛并抬起头来。
「不也是迷上玛提亚?」
双方的脸慢慢凑近,勾画出一副准备夺吻的男性,以及欣然接受的女性构图。
「我可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哦。」
「你就只会出一张嘴,讲的好像自己无所不知似的。」
「如果你听起来觉得是那样,这表示你的听力不错哦。」
「但是在最后阶段却很大意哟。」
「啊?」
就在嘴唇快要接触的那一刻,丽洁娜的脸上露出笑容。
而下一秒钟——
「喔!」
男子遭到突如其来的袭击,不仅发出声音还背脊整个僵硬。
丽洁娜用手掌把他因为那个动作而离开的脸往后推。
「记得好好注意自己的脚下哟,金发底迪。」
「好痛好痛好痛!」
半哭丧着脸的男子抱起右脚,但灵活的用单脚站立,他皮鞋的鞋尖正冒出白烟。
原来是被精灵雷打中了。
「好了,先别管那个,进来吧,继续刚刚未完成的事情。」
丽洁娜往里面的房间走去,而行走困难的男子则尾随在后。
「你也太狠了吧!」
「真是的,我这是为谁辛苦为谁忙啊!」
雷欧加拉·杰斯·鲍沃坦的审判,比想像中的还要棘手。
「我洗好了哟。」
听到这个声音一回头,就看到全身散发着热气的少女正往这边走过来。
她的长发用毛巾包起,胸部以下裹着浴巾,除此之外称得上她穿戴在身上的,就只有脚下的拖鞋了。
她踢踢哒哒地走过来,然后绕到吧台后面的厨房并打开冰箱。她从里面拿出喝到剩下一半的罐装果汁,接着回到吧台这边。
那是在鲁谢赛理斯市立高中的自动贩卖机买的,用来冰敷马纳伽鼻子的罐装果汁。
她轻盈地跳上吧台椅。
「咕嘟」喝一口果汁之后,少女问:
「怎么样?」
她的脚之所以摇来晃去的,是因为够不到地板的关系。
「这个嘛,正如我们想像的呢。」
回答的马纳伽,把大衣跟夹克全都脱下来,而衬衫的袖子则卷到手肘处,几十份的文件则摊开在他手肘支着的吧台上。
那些是用纸箱带回来的资料。回到家以后,他趁玛提亚去冲澡的时候,大略确认一下。
最初在市警本部的精灵课执勤室查看文件时灵机一动的想法,马纳伽很惊讶竟然全部符合。
虽然在同期进入同一所大学就读,为什么蚊谷·拉蒂耶妮会比寺间·修雷汀格大五岁呢?
理由很单纯。
因为那五年,她正在做其他事情。
关于那件事,她在所有公家的文件里并没有留下任何记录。
但拉蒂耶妮在大学念音响工学系的理由,已经明白了。
结果,在市警本部往悬案的方向推测,果然是正确的。
「最起码,关于拉蒂耶妮女士的学经历,正如文件上所示。」
「嗯。」
「这样的话,就不知道理由是什么呢。」
「是啊。」
「不知道她为什么特地取消登记好的资格呢!」
马纳伽把他那粗线条的下巴抵在手肘支起来的手掌上,然后就这样撑着。
「因为结婚的关系吗?」
听到玛提亚这么说,马纳伽用他的粗手指,从散乱在吧台的文件里捏起其中一份。
「她取消申请是在婚前呢。」
「那不是一样吗?因为她决定要结婚了,所以才取消申请。」
「那也是有可能。」
这次他用手指将吧台上另一份文件推到了玛提亚面前。
是医师的诊断书。
「事实上,她得知自己怀孕这件事,是在取消申请的两个月前。」
「那她是奉子成婚囉。」
「没错。得知怀孕的两个月后,她便取消申请,接着就结婚了。」
可是玛提亚念念有词地说:
「这当理由未免太牵强呢。」
「对,没错。」
「那么……」
玛提亚的小手拿起果汁罐凑近嘴。
刚洗完澡还感到灼热的喉咙,「咕嘟」地动着。
「除了结婚,还有什么理由取消申请呢……」
「这是问题的症结。」
马纳伽依旧托着下巴。
「那个时候,拉蒂耶妮女士已经认识修雷汀格先生跟瑟莱札先生。」
「嗯……」
咕嘟。
「不过。」
「对,没错。」
刚才的交通事故现场。
不……正确来说,那并不是交通事故现场。
这是一宗刑案。
「现在要下结论还太早。」
最起码就警官的立场来说。
「对,是还太早。」
咕嘟。
「不过啊。」
「啊啊。」
「我觉得,应该没错哟。」
「我也那么认为。」
「马纳伽。」
「啊啊。」
「你觉得很生气对吧?」
「没错。」
「我也是。」
「是吗?」
这时候「咯咚」一声,是玛提亚把果汁罐放下来的声音。
「不过啊。」
她的手往都是文件的吧台上伸过去。
马纳伽像在迎接她的手似地,把原本托住下巴的手放在吧台上,他粗壮的手指跟少女纤细的手指叠在一块。
「千万不能心怀憎恨。」
「是吗?」
「嗯,没错。你要生气可以,但就是不能有憎恨。绝对不可以哦!」
那不是劝告。
而是恳求。
玛提亚并不是在说「憎恨不是一件好事」。
而是在说「拜托你千万不要心怀憎恨」。
「知道了。」
他不清楚玛提亚为什么这么说。
但是,既然她希望如此,这就是所以得答案了。
「我不会心怀憎恨的。」
「就这么说定了哦。」
「好,就这么说定。」
少女露出安心的笑容。
然后——
「要睡觉了吗?」
她突然跳下椅子
「去睡觉吧。」
假如。
假如两个人的想法都没有错。
假如所有条件都符合并非偶然的话。
明天应该就是决胜负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