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早晨。
一觉醒来,慢慢从被窝爬出来的佐治˙雪莉嘉,在上完厕所、刷好牙、洗完脸之后,直接穿着睡衣在厨房里做早餐。
她把油倒进平底锅,在热锅的同时,眼睛……应该说脑袋会比较贴切,也缓缓随之清醒。
早晨。
一如往常的早晨。
玛提亚跟马纳伽昨晚似乎没有回家,因为昨晚的地板底下并没有传来任何声响。
也就是说雪莉嘉并没有睡得很熟,浅眠到可以清楚地察觉到楼下整晚都没人在家的这件事。
这也难怪。
怎么可能睡得着。
毕竟自己成了凶杀案的嫌疑犯……
她在充分温热的平底锅中打了两颗蛋。
趁蛋正在煎煮时,她又把两块摆了起司的厚片吐司放进电烤箱里。
「话说回来——」雪莉嘉心想着。
自从搬进这栋公寓后,已经过了三个多月。
有时候雪莉嘉会请玛提亚跟马纳伽吃饭,而他们俩也曾经请她吃过饭。
要是学校放假的当天刚好碰上玛提亚休假,两个人还会外出买些东西。
甚至也有过三更半夜没事跑去敲三楼的门,只说了一些话就回来了的经验。
不过——
关于玛提亚……他们两人的工作态度究竟如何,雪莉嘉并不清楚——关于两年前的那件案子,自己也只能袖手旁观、静待事件解决而已。
虽然在那之后,他们偶尔会叙述部分工作的事情给她听,但那终究只是「部分」。
譬如说,马纳伽总是提在手上的皮箱是有个叫夏德亚尼的精灵同事送的啦、他们参加了脸上有雀斑的女警的婚礼啦、马纳伽的车子跟那位女警的先生开的是同一款车啦……诸如此类的事情。
毕竟自己是个普通百姓,当然也只能听到这些事而已。
直到昨晚,自己终于参与了两人的工作。
不,昨晚的雪莉嘉,算是他们两人工作中的「一部分」。
而且是以最糟的形式呈现。
这时候蛋正好煎熟了,烤箱也发出「铃」的声音。
她将荷包蛋放在铺了浓稠起司的吐司上面——大功告成!
雪莉嘉接着用纸将这份餐点包起来放进纸袋里,这就是今天的便当。
她回到寝室换上制服,并把装有教科书、参考书跟便当的书包斜背在身上,然后拿着安全帽走出房间。
这里是廉价公寓的四楼。
是自己独居的房间。
而且没有电梯。
往下走到一楼,是虽然名为「大厅」但是非常狭窄的玄关。她隔着管理员室的柜台窗口,跟可怕的管理员四目相接。
刹那间,她紧张得喘不过气。
不过雪莉嘉还是硬吸了口气,开口说道:
「早安,伯母!」
好极了,做得很好!
「谁是伯母啊,你这个臭丫头!」
玻璃窗后的管理员一面吐出纯白的香烟烟雾,那张脸颊下垂的圆脸一面露出满满的笑容如此说道。看到那张笑脸,雪莉嘉觉得自己的想法似乎被对方全部看透了。
看来再怎么掩饰也没用,所以她把憋在心里面的事情直接说了出来。
「昨晚没有回来呢。」
管理员也知道她在指谁,只见她忽然皱着脸说:
「我已经交代过好几次,不要老是让玛提亚工作到很晚,但是那个小鬼都没有听进去。」
「嗯毕竟是工作。」
「我的意思是『这世上还有比工作更重要的事物!』真是的,那个小鬼都没学到教训!」比工作更重要的事物。
没错,是有的。
应该是存在的。
不过雪莉嘉认为那句话应该是针对有工作的人,而非对没有工作的人说的。
譬如说,像自己这样的人。
「那么,我去上课罗!」
「小心别撞到罗。」
「知道了!」
接着,雪莉嘉便冲出玄关。
不过她忽然缩回脚步。
——因为刚好有一辆车正滑驶至公寓的正前方。
是黑色涂装的大型车体,匡塔˙克鲁格4WD。
「唔喔喔喔‘」
驾驶座那边的车门伴随着怪声打开,只见车顶的另一侧冒出了一张粗犷的脸孔。
紧接在黑色大衣的壮汉后面,靠人行道这边的车门也打开了。
轻盈地跳下车的,是披着黑色斗蓬的少女。
「……啊!」
趁着雪莉嘉吓了一跳,一瞬间没有出声的空档——
「喔!早安!」
马纳伽在此时先行向她打了声招呼。
「啊,早安!」
她好不容易回以笑容,然后以背部拚命脱离玄关的气势,直冲下通往人行道的阶梯。
「早安。」
这次打招呼的是玛提亚。
她还是浅浅地笑着,不过脸上露出了些许倦容。
「你们熬夜工作啊?」
「嗯,有各种事情要处理。」
「努力归努力,也不要太硬撑喔。」
「谢谢你的关心。雪莉嘉要去上课了吗?」
「没错,我要去充实知识罗——」
「加油喔。」
「我会的!」
当雪莉嘉背对两人的那一瞬间,笑容随即从脸上消失不见。
她佷厌恶这样的自己,但这也是不得已的事。
因为这不是真正的笑容。
她心想着「可恶!」。
心想着「可恶!可恶!」。
雪莉嘉的小绵羊就停在公寓旁边的巷子里。
「再见罗!」
她再次挂上笑容经过两人前面,并往巷子的方向走去。
就在此时,雪莉嘉没有拿安全帽的另一只手忽然被抓住。
纤细的手指——是玛提亚。
「雪莉嘉。」
「什么事?」
表情紧绷的她回头一看,发现玛提亚与自己的距离近得吓人。
「对不起。」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虽然她不自觉地如此反问着,但存在于其心中的并非疑问,而是其他想法。
可恶!
她很清楚玛提亚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同时也气自己居然让她说了这句话。
然而玛提亚什么也没说,只是在疲惫的脸上露出微笑,然后直接环住雪莉嘉的颈部。
「哇!」
玛提亚在惊慌接受拥抱的雪莉嘉耳畔轻轻地说着:
「今天晚上可以去你家吗?」
雪莉嘉的心脏「噗通」地跳着。
「嗯。」
她如此回答:
「你来吧。」
不过光是要回答这句话便费了她很大的劲。
玛提亚笑着放开雪莉嘉,在跑回于阶梯前等待的马纳伽身边后回头说:
「路上小心。」
虽然是同于往常的轻声细语,但语气却格外坚定。
「嗯,我走罗!」
雪莉嘉将小绵羊从巷子里牵出来,并跨上它。
引擎不知为何无法顺利发动,结果她踩了好几次启动杆。
好不容易引擎发动了,雪莉嘉又再一次回头,发现他们俩还站在那儿。她一边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一边夸张地举起手说:
「我走罗!」
由于她直接骑车离开,因此没听到两人回应的声音。
接着,雪莉嘉察觉到自己的脸上一直挂着笑容。
那是发自内心的笑容。
2
把浴缸的水装得满满的,并浸泡到肩膀的高度——除非累到非直接上床睡觉不可,或是早上十点出门、下午五点回家时,否则这是玛提亚一向的习惯。
一回到家首先要做的事就是先冲掉身上的脏污。之所以让玛提亚先洗,是因为如果马纳伽先洗的话,浴缸的水将会所剩无几。
她打算洗完澡以后先稍微睡一会儿。
等睡醒以后再跟马纳伽讨论接下来的搜查方针,还有为明天做准备。
这是今天之后的预定计划。
当然在「讨论」与「明天」之间,还安插了一个「敲四楼房门」这种魅力满点的预定计划。
玛提亚用双手掬起洗澡水,发出「哗啦」的水声。
抚摸脸颊,感觉稍微清爽了些。
毕竟已经持续工作了二十四个小时以上。
送雪莉嘉回公寓以后,他们俩照例到「雷欧劳汉堡」吃时间格外晚的晚餐,然后回警署整理所有的证词。
当然,也一一处理了必要的文件。
留在案发现场的雅买加制单人乐团的监识报告已经出来了。这份报告依照玛提亚的指示,在专家的见证下将它分解、确认内部状况。
玛提亚心想「应该没有任何线索吧」。
这几乎是确信。
那组单人乐团并不是凶器。
凶器是乌兹涅带去的那组理蓝德的单人乐团。
但是朝这个方向思考,还是有什么地方怪怪的。
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只不过,她还是想不透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好累喔……」
她在浴缸里伸直手脚。
然后背部一滑,慢慢沉入洗澡水里。
当她连头部也沉入水里,水泡便突然从她的嘴角冒出、浮上水面。
她感觉到头发在水里整个散开。
黑色的头发。
长长的头发。
从那一天起,玛提亚便不曾再剪过头发。
她从浴缸里起身,洗澡水「哗啦啦」地响着。
黑色长发紧贴在玛提亚的肩膀、背部跟胸部。
她草草地把头发擦乾后,用毛巾包起来,身体也裹上浴巾,然后穿上拖鞋走到客厅。
那是厨房与玄关兼用的客厅。
马纳伽正坐在厨房的吧台。
「抱歉我先洗了。」
「嗯。」
脱下大衣跟夹克的马纳伽,手臂支在吧台上。
他的手上拿着一张便条纸。
「那是什么?」
「你洗澡的时候有联络来了。」
从警署来的联络。
两人住的房间并没有电话,外来的电话全都直接打到管理员室,然后再叫受话人过来接听。
「那组单人乐团的监识报告似乎出来了喔。」
「是吗?」
玛提亚从里面的厨房冰箱拿出装着西打的瓶子,将西打倒进杯子以后又走回吧台,在马纳伽的帮忙下也坐上吧台椅。
「然后呢?」
「嗯,全都如你所说的。」
马纳伽用潦草的文字在递过来的纸条上面这么写着:
指纹被害人/其他四种
回路损伤·无
电池损伤无/充电是「满」的状态。
零件过度不足˙无
「果真如此?」
玛提亚用双手捧着玻璃杯喝着西打。
充斥着微微刺激感的液体缓缓滑入喉咙里。
「是啊,果然没错。」
确信成了事实。
「那是一定的,因为凶器从案发现场消失了。」
「然后两名嫌疑犯都没有藏匿它的理由。」
玛提亚敏感地察觉到马纳伽使用「嫌疑犯」这个名词的意思。
没错。
是嫌疑犯。
不论对方是谁,都不能让判断因此失准。钻牛角尖只会蒙蔽自己的眼睛,让真相越离越远而已。
不过,内心的刺痛感却一直挥之不去。
不是将雪莉嘉当作「嫌疑犯」看待的这件事。
而是想到被用「嫌疑犯」这个名词称呼的雪莉嘉的心情——这样的感受变成玛提亚内心的痛。
没错。
不管是谁……无论是精灵或是人类,都拥有一颗心,也因此拥有各式各样的感受。遭到怀疑的痛苦感受与怀疑别人的痛苦感受,基本上是相同的。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玛提亚心想。
只要拥有心,这些都是无可奈何的事……
「那么,现在怎么办?」
「嗯……」
她想起许多眼前应该做的事情。
首先是跟案情相关者再次见面。根据单人乐团遭人替换的这个事实,有必要再重新进行侦讯。
而且,还要搜索下落不明的凶器。即使无法前往案发现场的第三大厅搜索,也应该从它的周边开始找。
不过有一个问题。
——不管怎么样,如果像这样一直待在屋里的话,什么也无法开始。
玛提亚把剩下的西打喝光,然后「喀咚」地放下玻璃杯。
「要走罗?」
「现在吗?」
「嗯,不好吗?」
「没有啦……」
马纳伽盯着少女看。
「没问题喔!」
玛提亚也正面回应他:
「如果觉得撑不住,我一定会告诉你的。」
「是吗?」
然后马纳伽用他大如拳套的手「啪」地抚摸着玛提亚包着毛巾的头:
「等头发吹乾再走吧。」
「嗯……」
「我也要利用这段时间洗个澡。」
「知道了。」
三十分钟后,两人再次坐上匡塔˙克鲁格。
「天鹅唱片/地下乐团音乐祭」是以马不停蹄(onn-stop)的方式连续举办四十个小时。第一天是晚间九点开演,而活动预定在两天后的下午一点结束。
开场与闭幕各占一个小时,剩余的三十八个小时中将有二十五组的非主流歌手与地下乐团——中间夹着每三十分钟一次的休息时间——依序上台表演。
包括工读生在内,工作人员分成三班制,每六个小时换两班。
但是也有工作人员并不包含在这套轮班体制里。
舞台导演,乌兹涅﹒雷比尼洛就是其中之一。
「导演!」
说话的人没有敲门就把门打开。
使得浅眠的他轻易地被吵醒。
「喔!」
从沙发弹起来的乌兹涅并没有睡着的感觉。
当上一组乐团退场、进入休息时间后,自己便马上来到位于灯控室旁的休息室——这是平常拿来当作会议室使用的小房间——躺在沙发上闭目养神……不过心里正这么打算着,却又瞬间被
挖起来。
只有墙上的时钟能够证明时间恰好过了二十五分钟。
「开始前五分钟亡
脖子挂着耳麦的年轻男子是工读生——负责跑腿的。
「知道了,谢谢你。」
乌兹涅忍住哈欠走回灯控室。
设置了无数开关的控制台横摆在俯瞰舞台正面的玻璃窗前。
该处的正中央是乌兹涅固定坐的位置。
原本堆满烟蒂的烟灰缸已经清干净了,但是在下一次的休息时间来临以前,大概又会堆了高高的烟蒂吧。
乌兹涅点燃第一根烟。
他察觉到灯控室的气氛变紧绷了。
是因为自己坐镇在这里的关系。
这是一场演出。
乌兹涅˙雷比尼洛把自己这份「舞台导演」的职业视为一份贩卖安心的工作。
他向演出的来宾、工作人员,以及所有舞台相关者贩卖安心。
只要让众人觉得只要乌兹涅来了就没问题,只要有乌兹涅在就不会失败,如此一来,当这次的工作结束以后,便还会有下一个工作可接,而导演乌兹涅˙雷比尼洛的名声亦将会持续散播下
去。
而一个小时左右的打盹,与回到灯控室抽的这一根烟,全都是为了完成这个目的所做的演出。
让别人觉得自己很有能力才是最重要的。
实际上是否真的具备能力倒是其次,主要是要让对方相信乌兹涅˙雷比尼洛是优秀的,如此而已。
「发生在这世上的所有事情都有办法表演出来」还是乌兹湖一文的主张。
只要演出不出任何差错,便能使对方如自己所预期地相信自己。
——好比现在这整座大厅正让乌兹涅随心所欲地控制一般。
「表演前一分钟。」
他对计时员「喔」了一声。
舞台的模样,与事件发生当晚的景况截然不同。
沿着舞台外围竖立了好几根银色的薄金属制支柱,相同设计的支柱同时也支撑着天花板。
舞台两边则设有如狗屋一般大小的扬声器,无数的照明器具装置则嵌在金属组合支架上,围绕在扬声器四周。
设置在舞台内的巨型电视墙也是表演用的。
而本届音乐祭的吉祥物标章,则化成金属雕刻高高挂在电视墙上方的中央——是民谣吉他与电吉他两把交叉的模样。
要在短短的几个小时内将这些东西组合起来,并且在正式表演前进行彩排,真的很了不起。
乌兹涅把手往前伸,拿起散放在桌上的一捆流程表。
下一组乐团是「HollyGrail」。
他戴起耳机,并把麦克风移到嘴边:
「舞台右侧,听得见我说话吗?」
马上有人口应乌兹涅的话。
「这里是舞台右侧。」
「『HollyGrail』准备好了吗?」
「OK!」
「很好,准时让他们上场。」
「知道了。」
接着他确认玻璃窗上的时钟。
流程非常准确。就在秒针来到三十秒前的时候——
「观众席场灯。」
在乌兹涅的指示下——
「观众席场灯转暗。」
右侧的灯光组慢慢把观众席的灯光转暗。
「BG。」
「调降BG。」
在左侧的音响组回应后,原本于观众席播放的背景音乐慢慢转小声。剩下的是变暗的观众席,以及观众们充满期待的吵杂声。
乌兹涅抬头看着时钟。
十秒前。
他高举右手并竖起食指,盯着秒针看。
五秒前。
四秒前。
三、二、一……
「Cue!」
当乌兹涅用右手指向舞台的同时,灯控室的全体人员也一起动了起来。
舞台瞬间亮了起来,设置在后方的大型萤幕则有文字打在上面——
「HollyGrail!」
然后立刻切换成乐团成员的团体照,同时随着吉他演奏的破音(distortion)BGM,六个年轻人从舞台右侧出现在舞台上。
全体成员都穿着皮背心,因为他们是摇滚乐团。
全场响起掌声、欢呼声。
六个人拿着乐器到各自表演的位置就定位。
「BG!」
「调降BG!」
原本在会场播放的音乐慢慢地转小声,然后呈现一片寂静的状态。
站在中央的队长先是看了一下身后的成员,接着用拨片敲打吉他——数拍子。
一!
二!
一、二、三、四!
当吉他声「嗄——」地响起、台上的乐团开始演奏后,乌兹涅叹了口气,整个人靠在椅子上。
他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内几乎没有工作了,一切都照着流程表进行,只要两名音响组与三名灯光组的成员确实把工作做好就可以了。
而他之所以坐在这里,不过是为了保障有什么万一发生。
也就是应付紧急状况的处理,以及担负责任。
乌兹涅雷比尼洛将变长的烟灰点在烟灰缸里,然后又深深吸了一口烟。
真无聊——他心想着。
看来这支乐团已经吸引到一些固定粉丝了。只见观众从第一首曲子开始就兴奋得不得了,演奏与欢呼声混杂在一块,从灯控室的扬声器听到的几乎是噪音。
与他们的音乐相较之下—〡
史奇纳演奏的曲子虽然既生涩又肤浅,但似乎能看见某种事物。
耿直到有些笨拙的……某种事物。
如果他还活着并顺利踏上舞台的话,或许真的能实现梦想也说不定。
不过这毕竟只是假设。
「地下乐团吗……」
也可以说是门外汉。
他们拥有职业艺人所欠缺的新鲜感,同时也具备职业艺人不会显露而出的自我主张;说得明白一点,这就是「兴趣」与「工作」的界线。
这世上说不定失去了一个令人惋惜的男人吧。
乌兹涅将只抽了两口的香烟捻熄。
「乌兹涅先生。」
背后传来了语气有点过意不去的声音。
他回头一看,是刚刚叫醒自己的工读生。
「什么事?」
「那个,有你的访客。」
「什么?」
他不知不觉地皱起眉头﹒几乎是反射性的动作,但这样子似乎让眼前的这个负责跑腿的工读生更加畏缩。
「啊,对不起。可是……」
接着他只用眼睛环顾四周,然后把脸凑近乌兹涅的耳边。
而乌兹涅也摘下耳麦听他说话。
「是警方。」
警察?
「难不成……」
乌兹涅一面这么说着,一面让五指并拢的手掌与地板呈水平姿势,并将那只手往正上方举高。
工读生点点头,并且做出同样的举动。
这是在表示访客的身高。
是那家伙。
「请他等我。」
乌兹涅如此表示。
「请他到我的休息室,等下一轮休息时间我就过去。」
乌兹涅只这么交代,然后又把视线移回舞台那边。
演出自己很有才能的样子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因此他决定让调查凶杀案的搜查官等待,专心做自己的工作。
眼前最重要的,是把自己有才能的样子展现出来,即使多让一个人看见也好。
没错,这也是表演。
是在诠释乌兹涅﹒雷比尼洛这个人物。
虽然他一瞬间心想着「一个好好的休息时间毁了一但也只是当下有这种想法而已。
下一秒钟,他便把那个叫做马纳伽的壮汉的事抛在脑后。
还有史奇纳的事情也是。
3
跟教室的朋友在一块儿并不痛苦。
反之,一个人独处也不寂寞。
之所以会偶然体会到这些事,是因为自己从没有认真想过的缘故。
对佐治˙雪莉嘉来说,那两年的时间并不只是「痛苦的经验℉
无论是在当时所得到、失去的,都确确实实是现在这个叫做「佐治雪莉嘉」的少女部分的人生。对雪莉嘉本身来说,那与是不是该欢迎的事物无关。
好比说这种感觉——无论是「独处」或是「大伙儿聚在一块」皆无差异的这种感觉,或是明白「自我存在」的这种感觉。
究竟是要一个人独处或是众人群聚,这种问题对她来说并不重要。
问题在于「跟谁在一起」,以及「有谁不在」。
唯一明白的只有一件事——即使现况如此,自己仍受到了很好的特别待遇。
今天早上看到玛提亚的笑容、稍微思考过后,她才终于了解。
仔细想想,打从一开始,自己便受到了特别待遇,只是雪莉嘉并没有察觉到这个事实而已。
在得知自己被列入嫌疑犯名单的时候,的确是受到了很大的打击。
因为自己面临跟爸爸同样的遭遇。
雪莉嘉的父亲……佐治˙戴尔威兹。
因为强盗伤害的罪名被判入狱。
服监长达两年。
若没有遇到玛提亚跟马纳伽,他一定还待在牢里,然后雪莉嘉也铁定仍在街上的某个地方过着躲躲藏藏的生活。
或者早已曝尸街头……
所以昨晚的状况真的让她很害怕。
就算上床就寝也几乎睡不着。
但是天一亮,在看到玛提亚的笑容后,她明白了一件事。
玛提亚跟马纳伽都相信她并不是嫌犯。
接着,自己终于察觉到——
像是对雪莉嘉的「侦讯」是在马纳伽的车上进行的,那段期间玛提亚不是一直紧握着自己的手吗?那么做不正是特别顾虑到雪莉嘉的感受吗?
而且他们还再三叮咛不要跟别人说这件事,表示平常他们是不会那么做的。
尤其是对嫌疑犯。
了解这些事以后,雪莉嘉的恐惧感就消失了。
就算在学校也能够保持平常心。
虽然偶尔会因为想起史奇纳˙塞德鲁金的事而感到心痛,但还是有办法忍耐。
所以——
「雪莉嘉……」
听到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时居然会感到开心,连她都打从心底感到意外。
「我在这里喔,雪莉嘉。」
这里是午休时间的屋顶。
今天她自己一个人吃午餐。
应该是因为天气比昨天还冷的关系吧,除了雪莉嘉以外,上来屋顶的只有两团三人组而已。
雪莉嘉一面看着他们,一面靠在铁丝网上。就在她解开今天早上做的鸡蛋吐司的包装纸时——
「呀呵~」
她回头一看,只见一柱精灵正轻飘飘地滑了过来。
是德拉榭丽雅˙雪罗˙玛尼帖罗伊达。
「打扰你一下,没关系吧?」
是打工的伙伴。
「没关系,没有打扰到我。」
「不好意思。」
她轻飘飘地坐在雪莉嘉旁边。
而且还微微散发着像花一般的香味。
「怎么?工作吗?」
「嗯,我是出来交货的。」
虽然她这么表示,不过玛雷欧米乐器行跟托尔巴斯神曲学院并没有合作关系,这只是意味着讲师之中有人向她们的乐器行订购商品而已。
譬如说订购新的单人乐团,透过神曲公社向合作的厂商订购会比较便宜,而且交易也较为确实妥当;但是像零星的……特别是只需要少许的琴弦或簧片这类消耗品时,直接向街头的小店订购
则会快速许多。
不过即使有客户订购商品,也无法构成德拉榭丽雅特地来见雪莉嘉的理由,因为玛雷欧米店长不是会允许店员绕道摸鱼的人。
不过,今天的状况似乎比较特别。
「店长她啊,特地交代我过来看一下状况。」
指的是雪莉嘉的状况。
「这样啊~」
「店长很担心你喔。」
「是吗?」
「我也是喔。」
这句话让雪莉嘉不禁回头,只见德拉榭丽雅以一脸快哭出来的样子盯着雪莉嘉。
「我没事喔。」
「是吗?」
「嗯。」
「太好了。」
「要吃吗?」
她指的是鸡蛋吐司。
「谢谢,但是不用了。」
「是吗?」
她「嘻」地露出的笑容,并不是客套式的微笑。
接着,雪莉嘉咬了一口自己做的鸡蛋吐司。
OK,很好吃!
德拉榭丽雅温柔地看着开心咬吐司的雪莉嘉。
正当她吃到一半左右的时候——
「谢啦,德丽。」
雪莉嘉伸手拿起在校内的自动贩卖机买的盒装果汁。
「谢什么?」
「我看起来真的有那么没用吗?」
「不……」
然后——
「不过就是因为这样,我们才会多操不必要的心。」
伤脑筋——雪莉嘉心想。
被看穿了。
「是吗,不过我没事啦。」
「是吗?」
「嗯。」
雪莉嘉没用吸管,直接从纸盒喝。
她平常都会准备两盒果汁。今天则是先喝苹果汁。
「我打扰到你了吗……?」
哎呀!
她变沮丧了。
不过,这样的她还是很美,因为是精灵的关系吗?
「给你!」
雪莉嘉把还没开封的果汁递给她:
「喝吧。」
「谢谢。」
这一盒是柳橙汁。
德拉榭丽雅稍微想了一下,然后学雪莉嘉把纸盒打开,没有插吸管就直接喝。「好好喝喔。」
「好喝吧?」
然后美丽的精灵拿着盒装果汁喃喃地说:
「对于这世上的事情,我还不是很了解呢……」
她用那双漂亮的粉红色眼睛遥望着远方。
「总觉得自己常常做出判断错误的事情,给大家添了不少麻烦。」
「话说回来,德丽你出生在什么时候啊?资历还很浅吗?」
「是的。」
转头看向雪莉嘉的精灵,脸上露出带点难为情又带点自豪的表情:「十八年。」
「才这么短啊?」
「嗯。」
「天哪~」
「什么?」
「没什么。」
雪莉嘉摇摇头,咬着她的鸡蛋吐司。
她一面回答「难怪……」一面嚼着吐司。
「你的发育会那么好呢~」
「讨厌,真受不了你!」
德拉榭丽雅用双手遮住伟大的胸部并「呵呵」地笑着。
精灵的「肉体」虽然成长的方式与人类并不相同,但「心」的成长却跟人类无异。以精灵的情况来说,德拉榭丽雅算是还在吃奶的孩子呢。
「不过……不过,雪莉嘉!」
德拉榭丽雅平常总是下垂的八字眉,这时候却突然往上扬。
还是头一次看到她的表情如此认真。
「我喜欢你喔,非常喜欢!」
「哇,这也未免太突然了吧?」
「我喜欢你喜欢到等你成为神曲乐士后,希望能与你缔结契约的程度。」
「不是啦,那个……我还无法演奏神曲呢。」
德拉榭丽雅直盯着这么回答的雪莉嘉,用力摇着头说:
「可以的,如果是雪莉嘉就一定办得到!」
「是……吗?」
「嗯,没错喔!」
接着,德拉榭丽雅忽然变得垂头丧气的。
整齐的眉毛沮丧地往下垂。
「我说雪莉嘉……」
「什么事?」
「我能够明白为了保护重要的人而不惜弄骿自己双手的心情嗯。」
……咦?
什么?
你刚刚说了什么?
不由得回头的雪莉嘉,绝对露出了一副讶异地瞪大眼睛的样子没错。
「难不成德丽你……!」
是她?
难不成她……?
但是雪莉嘉的反应反倒吓到了德拉榭丽雅。
「啊,不是的!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连忙在脸前挥手。
由于她手上还拿着盒装柳橙汁,果汁就这样喷了一些出来。
「不是那样的,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想……也是呢。」
雪莉嘉不知不觉地叹了口气:
「不是那个意思嘛……」
她似乎想寻找适当的言词重新进行话题,但是德拉榭丽雅却突然站起来:
「对不起,还是到这里就好。」
她脸上挂着笑容。
然后——
「谢谢你的果汁。」
就这样忽然消失了。
由于她手上原本还拿着果汁,以至于不可能随之消失的盒装果汁就这样垂直掉在地上。伤脑筋。
也就是说,她所谓的「添麻烦」应该就是指这种事情吧?
雪莉嘉拾起洒出一半的盒装果汁,苦笑道:
「挺可爱的嘛。」
在这之后,雪莉嘉将剩下的鸡蛋吐司吃完,回到教室里。
德拉榭丽雅没喝完的果汁盒上,残留着些许花香。
4
当乌兹涅回到休息室时,其实早就将先前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直到他一边想着「在下一场表演以前稍微打个盹」一边把门打开的那一瞬间——
「嗨,乌兹涅先生。」
自己差不多快累坏的身体勉强还能忍受这道发自丹田的浑厚嗓音。
「真是不好意思,在你工作中还跑来打扰。」
坐在室内沙发上的巨大身躯一瞬间起身。
对了,他在等我。
不过乌兹涅的这份心思丝毫没有显露于形。他笑脸盈盈地走近对方:
「不,我才不好意思,让你等那么久。」
他伸出手来。
迎上前的马纳伽刑警回握的手彷佛拳套一般,大得吓人。
「怎么样?搜查有什么进展吗?」
「哎呀,谢谢你的关心。啊,我可以坐下来吗?」
「请坐。」
马纳伽巨大的身躯就这样在乌兹涅用来代替床铺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巨体的重量让沙发咯咯作响。
乌兹涅在此时才发现那个娇小的少女早就已经坐在同一张沙发上。
「我只有三十分钟的时间,还请你们长话短说。」
乌兹涅边说边在沙发旁边的箱型椅上坐了下来,跟马纳伽之间隔着把手。
「我们当然不会影响到你的工作。」
乌兹涅把「其实早就影响到了」这句话咽了下去。
「只不过我们有一点请求,不晓得是否能请你帮忙……」
马纳伽露出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不安地说道。
「什么请求?」
「没有啦,其实在来这里以前,我们曾与久富˙雷吉亚德先生见过面|
他是这座音乐巨蛋的管理负责人,虽然有一串冗长的正式头衔之类的,不过乌兹涅已经不记得了。
这是因为他对舞台以外的事情一概都不关心的缘故。
只记得久富˙雷吉亚德是个对进度格外罗唆、器量狭小的男人。
「不晓得是否可以让我们进行现场蒐证?」
「现场蒐证?」
「是的,进行舞台上的蒐证。」
「等音乐祭结束后不就可以进行了吗?」
但是壮汉左右摇晃他那张有如岩块的脸庞:
「啊啊,不不不,不是那样,而是指现在进行蒐证。」
「现在?」
「是的,就算是舞台后方也好,我们会悄悄进行的。」
「这是不可能的喔。」
「久富先生也是这么说。不过啊,他说如果身为导演的乌兹涅先生出面说话,搞不好就可以了呢。」
真不敢相信!
这个男人竟然想在正式节目表演中的舞台上进行现场蒐证这种事!
「不,不管怎么样,这都是不可能的喔。」
「即使只是在三十分钟的休息时间进行也没关系。」
「这种事没什么好说的。」
「不然召唤勃来或吉姆提尔呢?它们的体型较小,就算从观众席看得见也不引人注目,要让精灵警官解除物质化工作也无所谓。」
「我说马纳伽先生……」
乌兹涅整个人压在把手上:
「眼前的问题并不是『休息时间』或是『不引人注目』之类的。所谓的舞台工作,是参与的来宾及工作人员全部化成一个个齿轮,然后合力推动的巨型时钟!」
「……这样啊……」
「在这样的情况下,就算混进一根毛发都可能导致故障;而一点点的故障若不断累积、产生影响,将会爆发出无法挽救的问题亡
「喔,原来是这样啊?」
「一点也没错。」
乌兹涅刻意地闭上眼睛并用力点头:
「关于你的这个请求,请恕我无法答应。就算是久富先生亲自拜托,我也一样会拒绝喔。」
「是吗?这真是伤脑筋耶……」
马纳伽刑警虽然以一如往常、发自丹目的浑厚嗓音说道,但仍露出了打从心底感到困扰的表情。
「怎么了吗?」
「这个嘛……其实我们还满困扰的,因为毫无与嫌犯相关的线索。」
你说什么?
「完全没有吗?」
「是的,目前毫无头绪。」
乌兹涅不禁想咂舌,因为他没想到警方会这么笨。
「你们不是见过所有跟案情有关的人了吗?」
「是的,一点也没错,主要的人物都见过了。」
「史奇纳打工的地方也去过了?」
「是的。」
「然后也侦讯过了吧?」
「那当然,还问得很详细呢。」
「即使如此……?」
马纳伽只是难为情地耸了耸肩。
天哪!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做?」
乌兹涅不自觉地如此间道。不管怎么说,这么问都有些狠毒。
但是马纳伽只是抓着头如此说道:
「这个嘛……首先可以请你把案发当晚的事情再说一遍吗?」
什么?
「内容只会跟当时所说的一样喔?」
「是的,我们当然很清楚。」
虽然马纳伽脸上堆满苦笑如此说道,但是似乎没有退让的意思。
「不过呢,由于案情变得如此复杂,如果无法重新进行现场蒐证,那我们也只能把一切回到原点重新思考。」
闻言,乌兹涅下意识地想抽根烟。
如果能抽根烟的话,铁定能稍微平抚现在这不耐烦的情绪;然而很不巧的是,香烟摆在灯控室里。
「我明白了。」
乌兹涅点头回应——因为他想快点结束这一切,之后才能稍微闭目养神一下。
「那么,是谈那天晚上的事情吧?」
「是的,没错。麻烦你了。」
把超大手肘搁在超大膝盖上的壮汉,将身子用力往前探。
「首先,我抵达这座音乐巨蛋是在晚上九点半左右……」
接着,乌兹涅再次重述了当时离开医院后曾在车上讲过的话。
马纳伽刑警跟玛提亚刑警皆一语不发地听他描述。
直到——
「抱歉,不好意思打断你一下。」
当他讲到把史奇纳留在第三大厅,自己往警卫休息室移动的部分时,才突然被打断。
「那个时候,你有特别叮咛他吧?」
「没错。」
「你曾说『不要搞错而拿我的单人乐团用喔』。」
「是的,我曾那么说过。」
「那是理蓝德的单人乐团。」
「是的。」
「是你的没错吧?」
这个男人到底想确认什么啊?
「没错,是我的。」
「太好了。」
粗壮的手「啪」地互击。
「跟金田先生说的一模一样呢亡
「金田?」
指的是金田˙伊库冯林特。
「嗯。因为听到说要等一个小时,我们刚刚就先去警卫室找他。那个人并没有被炒鱿鱼呢!」
「啊,没错,不过等到这场活动结束后,就不确定会怎么样了。」
「哎呀,是吗?」
「是的,其实我也一样。确切而言,现阶段音乐巨蛋还无法中止与我的契约,因此金田的部分也处于保留状态喔。」
「喔,原来如此,毕竟是你们俩一起做的事情嘛。」
「一点也没错。」
乌兹涅瞄了一眼手表。
已经过了七分钟。
就算这两个家伙在这时候立刻离开,能睡的时间也不到二十分钟,而且这个壮硕的精灵警官似乎还不打算抬起大屁股走人。
「不过这样的话,有一件事我搞不懂……」
马纳伽用粗壮的手指抚着他的粗眉说道。
「什么事?」
「既然你没有打算借史奇纳先生用,为什么特地把自己的单人乐团带来呢?」
「啊啊,你是说那件事啊?」
无聊。
真是太无聊了!
「其实我是在开玩笑喔。」
「开玩笑?」
「指的是『不要拿我的单人乐团用』的那句话。我本来就是打算借他才带过去的。」
「可是史奇纳先生不是带着他自己的单人乐团吗?」
「但要是在练习的时候故障了该怎么办?」
「啊啊。」
马纳伽瞪大眼睛,似乎终于明白了的样子。
「原来如此。」
「万一他的单人乐团在练习时出现故障的状况,将会害他错失难得上台表演的机会,因此为了以防万一,就带了一组过来当做备用。」
「是因为主控制乐器都是吉他型的嘛?」
「一点也没错。」
「那么,是你……?」
「你想问是我主动提出的吗?」
一瞬间……真的是一瞬间,乌兹涅觉得自己应该对眼前的这个男人另眼相看。
「如果这是乌兹涅主动提出的意见的话……」马纳伽的心里铁定这么想着。
但是他似乎忽略了一件重大的事情——
也就是知道真相的另一个男人已经死了。
「是那家伙主动提出的。」
乌兹涅如此回答:
「史奇纳他主动说『为了以防万一,请帮我准备备用的单人乐团』。」
「这样啊,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不过若真是如此,你还真的很好运呢~」
「什么?」
「你看,史奇纳先生的单人乐团并没有故障;也就是说,被害人不知为何突然……演奏乌兹涅先生的单人乐团,结果触电身亡。」
「没错,的确如此。」
乌兹涅低头的时候又再次确认手表的时间。
时间又过了一分钟。
「若不是史奇纳先生的牺牲,搞不好你哪一天会因此丧命呢!更重要的是,在这件事情发生以前,你并没有演奏那组单人乐团,不觉得这算是一种奇迹吗?」
「是啊。」
他越来越明白一件事——
这男人似乎是认为回覆的话若没有多于自己所应答的话一倍以上,会很尴尬。
碰上了这种人,这一轮的休息大概连一分钟都没得睡吧?可是下一轮的休息时间还要再等一
个钟头耶……!
「你想问的就只有这些吗?」
乌兹涅巴不得快点结束这场对话。
「啊啊,不,还有后面的事情……」
我想得太天真了!
于是乌兹涅在尽可能不说废话的情况下说明案发当晚的过程。
当马纳伽结束他执着的「确认」以后,叙述直接进行到乌兹涅前往警卫休息室的部分。
他在那儿跟金田混了一个小时左右,在那段时间当中,一步也没有离开房间——乌兹涅还补上了「金田可以作为证人」的这句话。
好不容易回到第三大厅时却发现到尸体……正当他讲到这个部分的时候——
「哎呀,关于这个部分啊……」
话又被打断了。
看看手表,又浪费了二分钟。
「你回到大厅的时候,史奇纳先生已经倒在地上了吧?」
「没错。」
打从一开始,只要被问到这点,他都是这么回答的。
「他倒在舞台上吗?」
「是的。」
「当时是什么样子?」
「就是整个人倒地不起的样子罗亡
「当时你觉得他死掉了吗?」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死了。总之,我只看到他倒在地上。」
「然后你就跑回警卫休息室?」
「是的。」
「那个时候——」
由于出声的并不是马纳伽,让乌兹涅吓了一跳。
传来的并不是发自丹田的浑厚嗓音,而是突如其来的纤细透明声。发话者是坐在壮汉旁边,始终不发一语地盯着自己看的黑衣少女。
「你人在哪里?」
她用冷漠的眼神直盯着乌兹涅看。
「咦?」
「你是从哪里看到那个景象的?」
「一进大厅就看到了|
「是在舞台上吗?」
乌兹涅觉得背脊突然窜上一股凉意。
这家伙是怎么回事?
马纳伽刑警唠唠叨叨的言词几乎快把自己给搞烦了,这是事实。
但是这名少女的询问却完全不一样。
「不是的。」
「你并没有走上舞台吗?」
「是的。」
「你是从观众席看的吗?」
「不是的。」
她的质问彷佛连续砍来的刀刃一般——
直接而零碎,毫不留情。
「是在……」
他打断了她的提问:
「会场的门打开后瞬间看到的。」
若想要反击,只能阻止她,不让她说出下一句话。
「其实从观众席最前面一排的通道出去,就是工作人员的专用出入口,可以立刻到舞台旁边,从那儿往舞台看,便看得见倒在地上的史奇纳。」
他刻意把话说得没有空隙,不让少女有插话的机会。
「我只是确认他倒在地上,而且喊他又没有回应后,判断他出了意外,所以才会冲回警卫休息室。打开门之后,我一步也没有接近舞台,就那样直接折返。」
他一口气把这段话说完。
玛提亚刑警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盯着他看。
接着她回头对壮汉轻轻点头。
「谢谢你的协助。」
这次连乌兹涅都想热烈欢迎这道浑厚的声音,毕竟跟眼神冷漠的小女孩咄咄逼人的质问比起来,这家伙讲的废话还比较有人性呢。
一想到这里,他不禁苦笑起来。
怪了?到底谁是人类,谁是精灵啊?
「若继续打扰一定会造成你的困扰,那我们就告辞了。」
壮汉精灵抬起他巨大的臀部。
哎呀哎呀,总算可以解脱了……正当他这么想时,休息室的门打开了。
「导演……」
是刚刚的那个工读生。
「那个……结果是要MC(主持人)怎么做呢?」
「什么?」
「总之他似乎会从舞台旁边上台……」
听到这里,他才突然想起来。
为什么刚好在这个时候!
下一段演出原本应该要轮到史奇纳˙塞德鲁金上场。
当然,届时将会变成其他歌手上台表演,也就是把史奇纳以后的登台顺序往前拉;不过他还没决定是否该告知观众「史奇纳无法上场表演」的这件事。
理由很简单,因为他不知道报纸与电视新闻是如何报导这件事的。
要是于报导前先在音乐祭舞台上泄漏这个新闻,就政治面来说风险太高——这种时候,只要说明他有事无法到场表演就好——但是就另一方面而言,如果观众早就知道史奇纳死亡的这件事
,就有必要透过广播告知。
也就是说,他必须事先决定好告知的内容,并通知在舞台旁边待命的司仪。
「现在几点?」
他看着时钟。
「可恶!」
只剩七分钟。
若要思考接下来的因应措施并指示MC,别说是打盹,连要闭个眼睛的时间都没有。
不过……
「啊!」
当他下意识地回头时——
「对了!」
某个点子从他脑海闪过。
不或许说是报复会比较贴切吧。
没错,这一切都是表演。
能够把发生在这世上的所有事情表演出来,不正是自己一贯的主张吗?
「你们在这儿刚好!」
乌兹涅如此说道:
「有件事情想请你们帮忙,不晓得你们肯不肯答应呢?」
请他们上台表演——表演眼前的状况。
让他们别老是黏着自己不放,赶快把案子解决掉。
人偶尔会遇到「发现的时候,已经错失机会反悔」的状况。
或许也有人主张「人活在世上就是会不断重复无法反悔的下意识选择」。
无论如何,现在已经是无法推辞的状况了。
实在无法推测这究竟是乌兹涅˙雷比尼洛狡猾的报复呢?或者真的是个好主意?总之就现实问题来说,所剩的选择只有两个。
也就是坚定辞意,让节目开天窗?或者是做好心理准备上台?
「要不要紧哪?」
充满担忧的浑厚声音从三公尺半的高处落下:
「如果有什么问题,就换我上去怎么样?」
但是玛提亚〡〡
「不用。」
她摇着头说道:
「毕竟这是我负责的案子。」
这时候四周的灯光慢慢变暗。
原本播放的轻快音乐也逐渐变小声。
取而代之的,是很多……真的是很多的观众吵杂声。
「你在旁边看着吧。」
「好,我会仔细看的。」
马纳伽报以有些不知所措的笑容。
只听见音量较刚才大声的音乐突然响了起来。
虽然是电吉他的音色,不过是沉静柔和的旋律——是史奇纳˙塞德鲁金的演奏。只不过是收录在封音盘中的。
因为他再也无法做现场演奏。
玛提亚把手中的麦克风紧紧地握在胸前。
然后走向舞台。
刹那间,沸腾的欢呼声响起。
设置在舞台后方的大型电视墙出现「史奇纳˙塞德鲁金」的字样。
玛提亚走到舞台中央。
响彻云霄的欢呼声与扬声器传出来的乐曲重叠,然后慢慢变成吵杂声。
电视墙的影像变了。
出现了史奇纳˙塞德鲁金的影像。
可能是他自费出版的封音盘封面吧?他展开单人乐团,抱着吉他型的主控制乐器,并露出腼
腆的笑容。
观众之所以发出吵杂声,是因为电视墙上的人物跟出现在舞台上的少女,怎么看都不像是同
一个人。
玛提亚再次回头看了一眼舞台旁边。
但因为照下来的灯光过于强烈,从她这边看去,该处只是一片漆黑。
不过她知道,马纳伽就在那里。
他会专心地注视自己。
于是玛提亚再次面向观众席——眼前偌大的观众席依旧呈现一片漆黑。
「各位观众。」
她的声音透过麦克风在扬声器放大,但依旧透明清脆。
「我是鲁谢赛理斯市警察本部˙精灵课的马奇雅﹒玛提亚警部。」
观众们一阵哗然。
但不是欢呼声,而是笑声。
他们觉得这个出现在舞台上的娇小少女是在开玩笑。
这样的反应使少女无法讲出下一句话。
她的腹底窜起了一股寒意,双手紧握着麦克风。
就在这个时候——.
「是真的喔!」
舞台上爆发出既低沉又粗犷的声音,进而传到观众席。
「那孩子说的话是真的!」
只见一名壮汉从舞台旁边缓缓出现。
是马纳伽!
他巨大的手上并没有拿麦克风——大步走过来的他即使不靠麦克风,声音也能撼动整个会场。
「我是马纳伽里亚斯提诺克˙拉格·艾迪莱克利亚斯警部补,跟她同样隶属于鲁谢市警的精灵课,是玛提亚警部的伙伴。」
他的每一个脚步都重重地震动着舞台。
当他站到玛提亚的正后方时,全场观众都鸦雀无声。
「我们是受工作人员之托上台的。」
马纳伽并非大声怒吼,只是比平常稍微拉高声量而已。
但是现场没有人敢再开口说话。
玛提亚心想「好厉害喔。」
原来这就是古老精灵的「话语」……
「在这里有个重大的通知必须告诉各位,但这并不是我的工作——因为这起案子的负责人是这位玛提亚警部。」
接着,马纳伽将他的大手摆在玛提亚的肩膀上。
彷佛表示着「好好做喔」。
以及「接下来看你的了」。
「各位观众。」
玛提亚的声音非常平静:
「现阶段各位并没有任何危险,请先认知这点,然后听我说——」
此时已经没有人敢笑了。
对于眼前的观众席一片漆黑的玛提亚而言,她觉得自己好像在对空无一人的虚空说话。
然而实际上并非如此。
对侧还是有传来些许讯息——
像是转动身体的感觉、呼吸声,以及二千多名观众的视线。
「史奇纳﹒塞德鲁金先生无法上台表演,因为他去世了。」
现场开始一阵骚动。
不过听起来像是树叶轻轻摩擦的声响。
「前天晚上,他在这个舞台上遭到某人杀害。」
这次真的发出了喧嚷声。
前来观赏音乐祭的观众忽然被告知自己眼前的舞台是凶杀案的现场——也难怪会出现这种反应。
「现在!」
玛提亚的轻声细语压制住众人的不安:
「……现在,我们警方正全力进行搜查中,因此有件事情想请各位帮忙。如果各位有任何关于这个案子的线索,请向就近的警察单位联络。」
玛提亚一面说着,一面从扬声器中听到自己的声音……她总觉得这些话有种格格不入的感觉。
「你的一点点线索,很可能就是破案的关键。」
不对。
我想说的并不是这种事。
「然后……」
没错。
还有然后。
然后……什么呢?
方才便有某样东西一直在冰冷的腹底蠢蠢欲动。
而且还试图冲出来。
她忽然发现到马纳伽搭在肩膀上的手越来越暖和。
「然后,还有一件事。」
就在她这么想的那一瞬间,那个「某样东西」终于转换成「语言」了。
「希望大家能够想一想史奇纳先生的事情,即使只有一点点也没关系。」
观众席的吵杂声在此时完全消失了。
身体的动作跟呼吸的气息声通通消失,只有视线留存着。
「他一直希望能站在这个舞台上,而且打从心底如此盼望着;他豁出剩余的所有人生,设法站上这个舞台。」
玛提亚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没有人跟她说过。
但是,这却化成一种确信,存在于她的心中。
「然而他的梦想却跟着他的生命中断了,他永远永远都没有机会再度站上这个舞台。是某人害他失去这个机会,某人中断了他所有的一切!」
玛提亚觉得身体开始发热。
彷佛有某物在她娇小又纤细的身体深处熊熊燃烧着。
「不过,逮捕嫌犯是我们的工作。」
当她这么说的时候,视线忽然受到吸引。
被眼前的观众席上方所吸引。
她不晓得那儿存在着什么,不过在那漆黑的空间里,有着让人想抬起下巴并不禁注视的某样东西。
在这种状况下,玛提亚继续说:
「全力追捕犯下而企图隐藏其罪行,并设法逃之天夭的人,是我们的工作。我,还有马纳伽绝对不会放弃,我们一定会抓到那个杀害史奇纳先生的人!」
然后,少女慢慢把视线移回来。
移回观众席……移回应该是观众席的一片黑暗。
「所以请各位回想一下,就算是一点点也没关系,请你们想一下你们所看到的这个人——这个梦想站在这个舞台的人,想一下希望把自己的音乐呈现给你们,曾经拥有这样梦想的人曾经活
在这个世上。」
忽然间,那股热度退去了。
紧张感随之消失,身体也渐渐变得无力。
「我的话就说到这里。」
玛提亚向众人鞠躬敬礼。
动作虽然有点不稳,不过有马纳伽的手在后面帮忙撑住。
现场只安静了短短几秒而已。
不一会儿,全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由于这份气氛简直像是有什么突然爆发似的,使得玛提亚瞬间被吓到了。
少女回头一望。
只见马纳伽以笑容回应她。
由于掌声持续不断,所以她听不到马纳伽说些什么。
不过可以看出他那张大嘴作出了「辛苦了」的嘴型。
就在这一瞬间——真的是一瞬间,玛提亚看到了。
由于马纳伽的身高远远超过玛提亚,所以玛提亚是用仰头望的姿势看他,也因此看到了在马纳伽后方的萤幕上,开怀大笑的史奇纳˙塞德鲁金。
他在那儿对玛提亚诉说着……
诉说事情的真相。
在面对二千多名观众的玛提亚背后,他一直对她述说着事情的真相。
纵使鼓掌声持续不断,置身其中的马纳伽仍应该听到了玛提亚说的话。
那个时候,少女如此喃喃说道。
……找到了……
坐在灯控室控制台前的乌兹涅˙雷比尼洛,在烟灰缸中将香烟捻熄。
刚刚那是怎么回事?
照理说从那个舞台上是看不见灯控室内部的,但是少女的视线却穿透玻璃窗,笔直的朝着自己
这边凝视……
难不成?
不可能的!
「导演?」
「啊,喔!」
音响工作人员的呼唤声使他回过神来。
观众席的掌声仍旧持续着。
不过被自己硬推上舞台的两名便服警官此时已从舞台出入口消失。
「跟往常一样。我一cue就将背景跟观众席的照明转暗,然后让下一组上场。」
但是——
「下一组?是指『Hitchhiker』吗?」
「没错,就是那一组。」
「他们并没有standby喔,因为没有做那样的指示。」
你说什么?
「快叫他们standby!BG继续放!」
工作人员齐声回答「是的。」
兼职人员一冲出灯控室,便从走廊一路跑向休息室。
王八蛋!
一群没有用的东西!
史奇纳˙塞德鲁金的曲子还在观众席播放着。
而掌声也在不知不觉中变成手打的拍子。
5
两个人又到保管库确认单人乐团。
结果跟玛提亚说的一模一样。
回到执勤室的两人坐在位子上,双双发出叹息。
不过他们并不是因为深感困惑,也不是因为沮丧才叹气。
「果然没错呢。」
脚构不到地板而腾空摇晃的玛提亚说着。
「是啊,正是如此啊……」
坐在大型皮椅上而使其咯咯作响的马纳伽答道。
「想不到消失的不光是单人乐团……」
「不过,这样就接近了喔。」
「是啊。」
接近案子的解决。
不……是接近嫌犯。
「但是该怎么做呢?」
马纳伽整个人靠在椅背上,大型皮椅又「咯吱」地发出声响。
「光凭这样的线索,顶多是锁定嫌犯而已。」
「嗯,而且也得针对消失的凶器做说明呢……」
理蓝德RDX—SG。
是乌兹涅应该带进现场的单人乐团。
虽然所有证据全都指示着同一个方向,但光凭这一点就会把所有线索都推翻了。
因为他们还没厘清为什么凶手要把凶器从现场带走的理由。
而且还做出了拿其他单人乐团当代替品的事情。
帮完全失去力气的遗体套上单人乐团,不是普通的辛苦;既然要做那么多余的动作,自然会大大增加被第三者发现自己犯案的可能性。
而且替换过后的单人乐团既然不是凶器,一旦经过调查,马上就会被警方察觉——这又是另一个风险。
真是搞不懂嫌犯在想些什么。
「为什么要做那种事情呢……」
在两人的桌上,关于这案子的搜查资料堆得有如山那么高。
现场蒐证的报告跟成堆的照片捆在一起,验尸报告也是。此外,托尔巴斯音乐巨蛋的平面图
就这样直接丢在桌上,甚至是两人替相关者做的称不上是笔录的供述,也只是大略看过便丢在一旁。
两张办公桌的状况一模一样。
「真的搞不懂耶……」
玛提亚趴在堆积如山的文件中说道。
「玛提亚。」
「嗯嗯?」
「今天先回去吧。休息过后,明天再好好查吧。」
「嗯——」
这表示她并不同意那么做。
她没有心情在这个时候中断。
总觉得心里有个疙瘩在。
明明所有谜团就快要解开了,却只有「某件事物」还没有厘清。
「可是……」
不过马纳伽难得态度强硬:
「你啊,昨天又熬夜了吧?」
话说回来确实是如此,早上还错失了打盹的机会呢。
「今晚你要好好睡喔。」
「已经这么晚啦?」
「是啊。」
马纳伽一边回答,一边窸窸窣窣地在外套内袋摸索,拿出来的是一只大得夸张的怀表。
那是比普通尺寸大上好几倍的搞笑商品——也就是那种刻意掏出超大型怀表,让众人哈哈大笑用的道具。
但是它在马纳伽的手中,看起来就像是普通尺寸的怀表。
「已经十点多了。」
「是喔……」
一听到现在的时间,玛提亚便觉得疲惫感一下子全涌了上来,同时悄悄计算着自己到底几个小时没睡。
她整个人有气无力地瘫在椅子上。
但就在下一秒钟——
「马纳伽!」
玛提亚整个人跳了起来。
因为她想起了一件事。
「我们回家!快点!」
「咦?啊、嗯,好的。」
先行站起来的马纳伽,从衣帽架拿下斗蓬让她穿上。
走出执勤室的时候,她回头看了一眼。
两人的办公桌上还是乱成一团。
然后她突然发现到一件事。
不在那里。
欠缺的「某件事物」并不在那张办公桌上。
马纳伽粗壮的手指「啪嚓」地关掉电灯。
房间瞬间变得漆黑一片。
当他们抵达霍鲁姆德大道一○三四号、那栋单纯只能称之为「公寓」的建筑物时,已经接近晚上十一点了。
这里是鲁谢赛理斯市的住宅区,栉比鳞次地排列着门面较窄而呈纵长型的建筑物。
人行道上的水泥砖四处剥落。站在马路上环顾一周,会发现周遭看不到任何一栋新盖的建筑物。
大型的四轮驱动车滑驶到路肩,停放在这样的街道一隅。
从副驾驶座冲下人行道的是一名少女。
「对不起,我先走罗!」
玛提亚在丢下这句话以后,便从人行道冲上七阶左右的楼梯,并打开公寓的大门。
「开门的时候小声一点!」
这时候传来管理员的大骂声,不过玛提亚非但没有停下脚步,连头都没有回。
「对不起!」
她只是一边这么说着,一边继续冲上楼。
「啊啊嗯?」
只不过玛提亚并没有发现到,管理员正目瞪口呆地目送她上楼。
当她从二楼冲到三楼的时候,遇到了熟人。
「嗨,玛提亚!」
不用看也知道这道开朗的声音是谁发出来的。
但她并没有多余的时间停下脚步跟对方打招呼。
「抱歉雷欧,我们下次再聊吧!」
玛提亚从他旁边通过,又继续往上跑。
「你也太冷淡了吧~~」
有着一头鬃毛般金发的精灵,无奈地苦笑并目送她离去。
到了四楼,她敲了敲门,那是位于楼梯前方右侧的房间。
门的另一头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接着门打开了。
「对不起。」
气喘吁吁的玛提亚,连话都说不完整。
「我迟……」
她咽了一口口水:
「到了。」
「嗯。」
迎接她的雪莉嘉,露出她一贯的笑容。
那是露出一整排漂亮的牙齿,有如向日葵般的笑容。
「进来吧。」
「嗯。」
「……啊,马纳伽大叔呢?」
经她这么一提,玛提亚才想起来。
——对喔,我竟然丢下马纳伽自己跑上来。
「他还在楼下……」
话还没说完,已经有声音自身后传来。
「喂。」
是一道发自丹田的浑厚嗓音。
一张粗犷的脸孔从楼梯平台处探了出来:
「雪莉嘉,找我有事吗?」
「……咦?」
「那个啊……我有一点想独自调查的事情,可以麻烦你帮我照顾玛提亚到明天早上吗?」
雪莉嘉表情讶异地盯着玛提亚看,然后又望向楼梯平台处,再把视线移回玛提亚身上。
「可以吗?」
「嗯。」
玛提亚对雪莉嘉点头。
「包在我身上!」
雪莉嘉如此回答,然后把玛提亚带进屋里。
当她准备把门关上的时候,只见马纳伽分外灵活地扬起一边的眉毛,笑得非常开心。
一进屋里,玛提亚便立刻脱下斗蓬。
好热——因为刚刚她一路猛冲上来的关系。
「玛提亚。」
「什么事?」
「你没事吧?你的脸整个都红咚咚的喔。」
「啊,嗯。」
「而且还流汗了。」
「嗯,我没事。」
玛提亚一边这么回答,一边心想「好像有点勉强呢」,毕竟她一口气用冲刺的方式爬了四层楼。
「好极了!」
说出这句话的是雪莉嘉。虽然不晓得她这句「好极了」是什么意思,但不知为何,她的表情很正经。
「玛提亚,你肚子饿不饿?」
「咦?啊,嗯,有一点。」
「不过可以稍微忍一下吗?」
「嗯,没关系。」
「那么,你先去洗个澡,让身体清爽一些吧。」
「……咦?」
「因为你好像流了不少汗。」
「那个……没关系的……」
不过玛提亚的话还没有说完——
「怎么可能没关系!」
就被雪莉嘉打断了。
「我可不希望玛提亚感冒喔!」
「是吗?」
「嗯,没错」
「好吧,那我去洗个澡。」
「很好!」
雪莉嘉虽然应了一声,却好一会儿都没有动作。
她直盯着玛提亚的脸看。
「雪莉嘉……?」
雪莉嘉的脸看起来有些泛红。
「你没事吧?」
于是这次便轮到玛提亚发问。
「我没事!」
这么说着的雪莉嘉往浴室的方向走去。
「然后呢?结果老兄你自己在这里喝酒啊?好寂寞喔~~」
在吧台托腮这么说着的,是金发的精灵。
这里是雪莉嘉的房间正下方,公寓的三楼,也是马纳伽跟玛提亚住的房间。
「不过玛提亚跟同年龄的女生混在一块儿,比起跟你这种欧吉桑精灵在一起要健全得许多呢。」
他的金发并不普通。
几乎覆盖背部的头发,浓密得像是鬃毛一样。
而且由于他穿的西装也是金黄色的,所以看起来俨然是只用两脚站立的肉食兽。
「我说雷欧——」
皱着眉头的马纳伽口中所喊的,是这个精灵的名字。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并没有邀请你进来吧?」
一点也没错。
当自己把玛提亚托付给雪莉嘉,独自打开房门时,只见雷欧已经靠着吧台站着。这家伙并不是叫他出去就会乖乖出去的那种人。
不过也不是那种让人想要热烈欢迎他并跟他聊天的男人。
所以马纳伽从冰箱拿出珍藏的精灵酒,就这样直接坐在吧台开始喝了起来。
「别这样子嘛~~」
这是雷欧的回答。
「既然玛提亚不理我,我也无意在这里久待喔。」
「既然这样就快滚吧。」
「那个叫雪莉嘉的,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啊?」
看吧,我讲的话他根本没在听。
「她是玛提亚的朋友吧?应该是个不错的女孩吧~~」
「人家还是个孩子。」
马纳伽将拿着酒杯的手用力往雷欧那边伸去:
「先声明,我绝对不会把她介绍给你认识的。」
「啊——嗯,啧啧啧啧啧!」
他连红咂了好几次舌,还竖起食指在脸的前面摇动。
「请人介绍女生给我可不是我的兴趣喔!该怎么说呢……大概就是『邂逅』这种东西一定要是命中注定的才行吧。」
「随你怎么说。」
「不过先不管这个,其实啊……」
雷欧刚才嘻皮笑脸的表情一瞬间消失了。
让人觉得连房间的温度顿时也跟着急转直下。
「老兄,玛提亚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
「我们没见面的这一段时间,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雷欧的眼睛眯得细细的。
而且是瞳孔。
它缩成直线状,那是猫科动物特有的瞳孔。
「其他精灵怎样我不清楚,不过我感应得出来,毕竟我曾『看』过玛提亚的『魂之形』虽然只有一次。而现在的玛提亚跟以前并不一样。」
马纳伽并没有回答。
他只是不发一语地看着对方。
「你……对玛提亚做了什么?」
马纳伽把酒杯放在吧台上。
「老兄,我不晓得你对玛提亚有多执着,不过一旦紧急的时候,就算会遭到千刀万剐,我也会把玛提亚抢过来喔。」
「一旦紧急的时候……?」
他慢慢把面向前方的脸再度转向雷欧这边:
「雷欧……我从来就没有把玛提亚当成单纯的契约乐士看待,那孩子便如同我的性命一般重要;若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就算要我豁出自己的『存在』我也会保护她的。」
「你的意思是要我别多管闲事?」
对于这句话,马纳伽只是回以笑容。
——大胆的笑容。
「你的领悟力挺好的嘛?」
「哼!」
雷欧嗤鼻一笑,撑起手肘离开了吧台: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不认真一点怎么行呢?」
「劝你不要那么做,你根本就不懂。」
「不懂什么?」
马纳伽没有回应。
「快说啦,老兄!那孩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只是凝视着金发精灵。
——以既沉重又悲伤的眼神。
不久后,回看他的雷欧的嘴唇露出了浅浅的笑意。
「改天见罗!」
话一说完,金发精灵便消失不见。
马纳伽的眼睛仍盯着雷欧刚刚所在的空间,接着伸手拿起酒杯。
他抬头望着天花板,举起酒杯说:
「晚安亡
古老的精灵如此喃喃自语。
距离上次帮玛提亚洗背是几年前的事了?
父亲的案子重审判决结果出来前的那个晚上,是她们最后一次一起洗澡。
而搬来这里以后,纵使她们曾一起上街购物、一起吃饭,但也仅限于此。
因为双方的时间一直无法配合。
现在的玛提亚较当时并没有什么改变,倒是雪莉嘉不仅稍微长高了,胸部也变大了——不过她本人总觉得很难为情。
接着她们互相帮对方洗头。
吹乾头发也是依序轮流。
两套厚布料的睡衣便是为了这种时刻的来临而特别准备的。换好睡衣以后,两人一起站在厨房做料理。
她们一起做的料理是蛋包饭。
做好之后,玛提亚与雪莉嘉便并肩坐在吧台享用晚餐。
接着上床睡觉——两个人一起。
「要关灯了喔。」
「嗯。」
出声回应的玛提亚却忽然瞪大眼睛看着跟她一样钻进被窝的雪莉嘉。
「嘿嘿~~」
只见雪莉嘉笑咪咪地从床底下拿出一把枪。
那是玩具空气枪。
在推动滑套上膛、压缩内藏帮浦的空气以后
「仔细看喔。」
她瞄准位于门边的开关,然后扣下扳机。
只听见发出了「砰」的发射声,几乎在硬邦邦的「啪铿」声响起的同时,灯也跟着暗了下来。
「怎么样?」
「你每晚都这么做吗?」
由于遮光窗帘覆盖住窗户,使得房间变得漆黑一片,不过还是能藉由纯隙迈进来的微微光芒看见玛提亚的轮廓。
「没错,然后我每周都会打扫一次。」
「因为你射出了七颗子弹的关系。」
「就是这样!」
「不过难道没有发生过其中一颗子弹不晓得跑去哪里的状况吗?」
「有啊。」
雪莉嘉嘻嘻笑着。
「当时你怎么办?」
「就一直找,直到找到为止啊。」
「有发生过没找到的状况吗?」
「有喔。」
雪莉嘉将空气枪滑进枕头底下。
「还有四颗BB弹在这房间里。」
玛提亚也咯咯笑了起来:
「那么得小心不要踩到呢。」
「是啊,踩到的话应该会很痛吧?」
「你踩到过吗?」
「有啊,踩过好几次。」
「很痛吗?」
「痛到都快哭出来了呢。」
嘻嘻嘻嘻。
嘻嘻嘻嘻。
「雪莉嘉……」
玛提亚缓缓挪动身体,并轻轻握住雪莉嘉放在毛毯下的手:
「对不起。」
……咦?
「什么?」
「害你经历了这么可怕的事情。」
「为什么要道歉呢?」
雪莉嘉紧紧回握玛提亚的手:
「我啊,非常相信玛提亚,所以一点都不害怕喔。」
虽然有一点点说谎。
「是吗?」
「嗯,所以没什么好抱歉的喔。」
「嗯……说得也是。」
这次换玛提亚紧握住雪莉嘉的手。
雪莉嘉总觉得心跳跳得越来越快。
所以——
「不过呢……」
趁着现在心脏怦怦跳的状况,她继续说着:
「我觉得玛提亚好厉害喔。」
「怎么说?」
「换作是我,要我做追捕罪犯的这种事情,总觉得有点害怕。」
「因为……」
玛提亚稍微思考了一下:
「因为,这是我唯一会做的事情。」
「是吗?」
「是啊,跟大家一起念书之类的,我大概办不到吧。」
「为什么?」
「该怎么说呢……」
玛提亚一时间并没有把话继续说下去:
「这个,是秘密。」
而是做了预先的提醒。
「嗯。」
「绝对不会说出去?」
「绝对不会说。」
「那么我就说了——因为啊,我有点害怕。」
「害怕?」
「嗯,害怕。」
「为什么?大家都是好人喔。」
「嗯。」
玛提亚接下来的话语几乎像在叹息一般,根本无法构成言词。
雪莉嘉虽然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不过她听到了这么一句话——
就是因为这样……才……
接着,是短暂的沉默。
在漆黑的空间里,虽然两人明明是呈现面对面相望的姿势,却无法确实看到对方的脸孔。「今天啊……」
雪莉嘉喃喃地开口。
「嗯。」
玛提亚回应的声音也比刚才更轻。
「德丽说了——」
「德丽?」
「德拉榭丽雅,就是跟我在同一家店打工的女生,那个精灵。」
「喔,嗯。」
「德丽她啊……」
雪莉嘉欲言又止,同时这么想着——
我怎么会讲这个呢?
照理说自己还有很多事情想跟玛提亚说呢!
像是为了买单人乐团而开始存钱的事情啦、假日去了一趟克什莱特公园,发现那儿给人的感觉很舒服,希望找一天跟玛提亚去的事情啦、还有自己做的杯子蛋糕终于膨起来的事情啦……
以及上次因为喝醉酒而被史奇纳˙塞德鲁金「打包带回家」的事件……等等。
然而现在说出口的却非自己的事情,而是别人的事。
「她这么跟我说喔。」
「说什么?」
「她说……『终于明白为了重要的人而玷污双手的那种感觉』。」
玛提亚并没有回应,可是雪莉嘉知道她正盯着自己看。
「那个时候,我想起了玛提亚。」
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瞬间,但感受却非常强烈。
「只要是为了玛提亚,我什么事都愿意做喔!不过我又想到,要是我为了玛提亚玷污了自己
的手,那个时候玛提亚会有什么感想呢?倘若立场颠倒过来的话,我应该会很痛苦吧……」
一瞬间——
玛提亚从床上跳了起来。
「……玛提亚?」
吓了一跳的雪莉嘉也跟着起身:
「对不起,我说了这么奇怪的话。」
雪莉嘉慌张地摸索着玛提亚的手,随后握住。
握住玛提亚的双手。
但是——
「不是的。」
玛提亚如此说道:
「对不起,不是你想的那样,并不是雪莉嘉的错喔。」
「怎么会……」
「真的不是!」
接着,玛提亚以同于方才跳起来的态势紧紧抱住雪莉嘉。
她环住雪莉嘉的脖子——以单手就能勒紧背部的力道。
「玛、玛提亚?」
「雪莉嘉……」
「什么事?」
「你最棒了!」
「……咦?」
雪莉嘉就这样像是被扑倒似地直接倒在床上。
「玛提亚?」
她没有回应,只是依旧将整个脸埋在雪莉嘉的颈部并紧抱着她。由于倒下的姿势,两个人的脚就这样交缠住而无法抽离。
「喂……玛提亚。」
雪莉嘉觉得脸颊热热的。
耳朵……还有接受到玛提亚喘息的颈部也是。
心脏怦怦跳个不停。
雪莉嘉的嘴唇已经可以碰触到玛提亚小小的耳朵。
她对着玛提亚轻声呢喃道:
「玛提亚。」
不过回应她的是熟睡的呼吸声。
呼~
呼~
呼~
玛提亚就这么抱着雪莉嘉睡着了。
彷佛电池的电力耗尽似的。
在不吵醒她的情况下,雪莉嘉费尽力气将毛毯拉开,盖在两人身上。玛提亚慢慢蠕动着身躯,同时喃喃地说了些什么。
虽然不是很清楚的字句,但雪莉嘉听到她这么说——
……连接上了。
隔天早上。
玛提亚拉着雪莉嘉到三楼的房间。
两个人都还穿着睡衣。
听完玛提亚的说明,马纳伽对雪莉嘉这么表示。
雪莉嘉……
能不能请你帮忙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