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犯罪搜查最关键的步骤是初步侦查。
对于当了三年半警官的玛提亚来说,这是熟悉到连自己都快讲烦的名词。
有时候甚至会因为几分钟的差距而丧失重要的线索。
但是……这次呢?这次的状况呢?
面对连指纹都无法采集的现状,到底该怎么处理才好?
总之还是先指示现场的保全人员,请他们把所有的料理都收拾干净;至于在这桩案子中最关键的那张桌子上的料理则是收进冰箱里保存起来,即使是没吃完的料理也一样。
除此之外,现场的所有桌子都保持着案发当时的模样。
玛提亚站在身为问题症结的桌子前方,半发愣地凝视眼前的景象。
现在的时刻是黎明前,雪莉嘉还在房间里睡觉。
但是玛提亚醒了以后便再也睡不着,现场的景象一直在她脑海里盘旋,怎么也挥之不去。
于是她蹑手蹑脚地换好衣服,走出房间。当初搭船时,她万万没想到会出现穿上这身黑色连身洋装,站在宴会会场的机会。
而且还是以一名在案发现场被赋予搜索责任的警官身分……
这里除了一道门以外,其他的门都被关起来并上锁;唯一一道开放的门前也站了一名警卫守着。
此时从门的彼端传来熟悉的声音。
「玛提亚,你跑来啦?」
慢慢开门进来的是雪莉嘉,战战兢兢的模样俨然像是恶作剧闯祸以后、被叫到校长室训话的一年级学生。
「……可以进来吗?」
玛提亚露出苦笑回应,并招手要她进来。
「对不起,我偷偷跑出来。」
「别这么说,我睡死了的这件事才真的对不起。」
雪莉嘉边说边小跑步过来,然后站在位于桌子前方的玛提亚身旁。
「然后呢?」
「嗯……」
玛提亚慢慢绕着桌子周围。
「这张桌子的确有问题。」
冰块融化的水渍已经乾到完全看不见了,玛提亚心想:「应该拍摄案发以后的现场照片才对。」
过去自己只要抵达现场,其他伙伴都会把必要的作业全部处理好——监识人员会采集指纹与遗留在现场的物品,并拍摄现场的照片;其他警官则会进行对案件相关者的简单侦讯。
就连验尸的工作,也只要稍等一段时间,就会送来专家详细的看法。
由于必要的资料都已经到手,不需要为无用的情报烦恼,她便得以专心推理这件事。
但是这次并不一样。
九点一到,玛提亚准备开始亲自侦讯——而且是向所有人询问从案发开始的所有细节。
即使目前断定被害人的死亡是他杀,也不知道毒杀她的药物是什么;同时不是凶杀案的可能性仍旧残留着。
眼下之所以无法厘清问题的症结,大概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她总觉得桌子的状态有什么格格不入之处,然而现在找不出原因。
「我总觉得有什么不一样……」
光是这句轻声细语是硬挤出来的。
但是——
「会是香槟的瓶数吗?」
毫不犹豫地这么说的是雪莉嘉。
「……咦?」
玛提亚不禁抬起头来。只见雪莉嘉环顾着会场,并上下挥动食指、数着些什么。
是瓶数,她在数香槟的数量。
「你看,其他桌的香槟桶里都各放着五瓶香槟呢。」
经她这么一提,玛提亚也跟着数起来。
雪莉嘉说得没错,每一桌的每个香槟桶都露出五瓶香槟的瓶顶,然而因为冰块全都融化的关系,摆放的模样并非呈现宴会时所看到的放射状,不过每一桌确实都各摆了五瓶香槟。
「这里的随桌服务生很厉害哦!」
云莉嘉说:「每一位随桌服务生似乎负责三张桌子,一旦有空碗盘摆在桌上,他们就会迅速过来收走」。
「香槟也是哦。」
她说有看到随桌服务生帮忙开瓶,也有宾客自行「啪啪啪」地开瓶;然而无论如何,只要有一瓶香槟从香槟桶抽出来,就会不晓得从哪里冒出随桌服务生,将新的香槟补进去。
「他们的动作真的非常迅速,『咻咻』地将新的香槟放进桶里哦。」
也就是说,桌上的香槟数量会一直保持五瓶,恐怕是随桌服务生让它得以维持在这个数量吧。
「不禁让人有『果然是高级饭店呢』的想法。」
于是摆在香槟桶里未开瓶的瓶数都是五瓶:如果出现多于五瓶的状况,便代表第六瓶是已经开瓶的香槟。
彷佛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玛提亚回头望向出事的那张桌子。
「雪莉嘉……」
的确没错。
「你好厉害!」
「啊,咦?有、有吗?」
「嗯!」
好厉害!雪莉嘉说得一点都没错。
倒在桌上的香槟有四瓶,地板的人型旁边还有一瓶——这瓶香槟已经开瓶,里面的香槟已经一滴不剩了。
因此,总计有五瓶香槟。
但是……
「你看这个。」
玛提亚指着桌子底下——指着盖住圆形桌面,直接往侧面垂落、几乎碰地的白色桌巾的边缘部分。
「什么?」
在那里的是——
「是第六瓶香槟。」
只见另一瓶香槟正倒在那里。
香槟的瓶身有一半被桌巾遮住,封签仍缠得好好的瓶颈部分则露了出来。
「嗯,没错,这下终于明白了,我的思绪就是卡在这里。」
「你是指……当某人弄翻香槟桶时,其中一瓶掉到地上滚呀滚的,然后停在这里的这一点?」
「嗯……」
刚刚瞄到它时,玛提亚心里的确是这么想的,觉得它应该只是从桌上掉下去的吧;然而现在多亏雪莉嘉的暗示,它开始具备不同的意义。
没错,这是这张桌子的第六瓶香槟。
「咦?可是……」
雪莉嘉的眼神飘向天花板,开始在半空中用食指书写些什么……应该是在计算数目吧?
「正常的话都是维持五瓶香槟吧?」
「没错。」
「然后……有一瓶打开了。」
这一瓶是下了毒的香槟。
「当下随桌服务生不是会补上新的香槟吗?既然如此,被补上的那瓶不就是第六瓶香槟?」
滚落在遗体旁、已经打开的香槟……由于已经开瓶了,因此残留在香槟桶的应该是四瓶;不过随桌服务生会立刻补足,因此会再度变回五瓶。
然后,案件发生了。
仔细想想,第六瓶香槟就变成非「第六瓶」了——雪莉嘉如此表示。
「或许吧。」
这算是合理的判断,却还是有什么让人想不透的地方。
「雪莉嘉。」
「什么事?」
「请你过来一下。」
「嗯。」
玛提亚让出一个空间。
「你站在这里一下。」
这个位置位于发现那瓶香槟处的正前方。
玛提亚绕着桌子走,站在与雪莉嘉面对面的位置。
这是张圆桌,正中央有着翻倒的香槟桶,以及倒在桌上的四瓶香槟。
目前料理全被保存了起来,剩下的只有好几个在现场的酒杯。
「谢谢你。」
玛提亚说道。
「多亏你的帮忙,我渐渐明白了。」
「什么?」
为了回应雪莉嘉的问题,黑发少女指着倒在桌上的香槟,而且是依序指着那四瓶香槟。
「这瓶……」
第一瓶的瓶底似乎还卡在香槟桶里。
「还有这瓶。」
第二瓶跟第三瓶因为翻倒的力道而飞出去,停在距离香槟桶十五公分的位置。
「然后,还有这一瓶……」
第四瓶位于桌边,似乎跟其他三瓶一样是飞出去以后才倒下的,停在只差十公分就会滚落桌子底下的位置。
「每一瓶都是在香槟桶翻倒时飞出去的。」
「嗯,大概是这样。」
「没错,大概吧。」
玛提亚现在正站在四瓶香槟飞出去的方向。
也就是说,香槟桶从雪莉嘉站的方向被推倒,然后朝玛提亚站的方向倒下。
虽然不知道是谁、从哪里、如何把它弄倒的,不过就香槟桶倒下的方式来说,大致上是这样没错。
案发当时,如果玛提亚同样站在这个位置的话,或许会被洒出来的冰块正面喷到。
「可是……」
玛提亚一边这么说着,一边指向桌子——指向站着的雪莉嘉前方说:
「另一瓶却在那里。」
第六瓶倒下的位置位于站在大圆桌前方的雪莉嘉脚边。
「……咦,是吗?」
「嗯,没错。」
太奇怪了。
两人现在隔着桌子站着——玛提亚背对着墙壁,雪莉嘉的背后则是宽敞的会场。
案发当时,香槟桶是朝玛提亚站立的方向翻倒的;也就是说,它朝着墙壁的方向倒下。
但是其中一瓶从桶内飞出去的香槟落在隔着桌子的另一侧……也就是雪莉嘉那边。
「为什么呢?」
雪莉嘉问道。
「我也不知道。」
玛提亚如此回答:
「我觉得有很多理由可想,所以距离下结论还早呢。」
「是吗?」
「嗯,如果在情报稀少的情况下开始做各式各样的揣测,会让人有先人为主的观念,所以这件事只需要先记在心里就好,还不需要深入思考。」
「这样啊……原来如此!」
「就是那样哦。」
「那么,接下来呢?」
「嗯——……」
雪莉嘉盯着玛提亚的眼睛,咧嘴一笑:
「你觉得『那件事』也太早吗?」
玛提亚心里想着「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不过很快就明白了。
「应该还没开吧?」
「早餐服务从上午七点开始哦。」
「已经那么晚啦?」
「嗯,而且早就过七点罗。」
完全没注意到……这么说来,自己独自在这里待了将近两个钟头。
「要去吗?」
不过雪莉嘉这句话的意思并非询问玛提亚的意见,而是表示「我们走吧」。
「说得也是呢。」
玛提亚也点头回应。
今天的早餐走的是贺尔甘多风。
2
他醒来时吓了一跳。
所谓的「醒来」,便表示自己曾经睡着。
宝际上,他一度担心自己可能会睡不着;虽然无法掌握迎面而来的将会是罪恶感?失落感?抑或是成就感?但他直觉认定会被某种感情压迫得睡不着觉。
结果自己居然睡着了。
因为如此,才会有睡醒的动作。
卡那多·迪蓝特确认过嵌在床头柜里的电子钟。
清晨来临,闹钟还没响,但自己自然醒了。
带着爽快的心情醒来。
带着一种完成一项重大工作的踏实感醒来。
当然,只要想起拉洁薇娜的笑容,便会有一阵痛楚在胸口蔓延,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同时却产生了一种非常深切的安心感。
这样就好。
这么做是对的。
仔细想想,都贺·拉洁薇娜这位女性已经走入昨晚的那一瞬间了。
出生在将都兹姆卡利的她据说从小就生长在贫穷的家庭——至少迪蓝特从本人口中得知的是如此。
不幸的是,她的父亲是那种会把在贫穷生活中所承受的压力,全都发泄在自己孩子身上的人。
因此,拉洁薇娜打从出生开始就一直忍受父亲的施暴。
然后十五岁时,拉洁薇娜离家了。
由于母亲在三年前也抛夫弃子、逃出这个家,可以说她只是仿傚母亲的做法而已。
不过拉洁薇娜并非只是逃出这个家而已。
她搜括家里所有的现金,把投保在自己身上的微薄寿险解约换成现金,再到父亲工作的职场预支半年份的薪水,之后才离开家里。
她在留下的信里是这么写的:
如果你想告我,我也会告你长期以来对我施暴,而且证据就烙印在我身上。
她在国中毕业前之所以一直没有付诸行动,为的是取得就业的最低学历标准。
没错,从当时开贻,拉洁薇娜就是这样的女人。
无论是任何痛苦、悲哀,甚至是些微的不满,她都不会显露在脸上,不过会在心里坚定报复的心意,伺机而动——她就是这种女人。
总而言之,她就这样一路逃到将都托尔巴斯。
正确来说是她的旅费在此时花光了。
于是她一面露宿街头,一面赚取当天所需的生活费,好不容易才得以入住鲁谢赛理斯市卡德纳区的便宜公寓,但过的绝非什么安逸的生活;虽然不至于碰到边吐着臭酒味边挥拳闹事的男人,然而那里的居民毕竟都是陌生人,并不是家人。
不过对她来说,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拉洁薇娜在隔年年初得以进入欧米科技工作,同时马上搬进员工宿舍生活。
后来过了八年,在迪蓝特的领导下,她非常勤奋地工作;就这方面的意义来说,拉洁薇娜堪称是符合公司期待的女性……或者可以说是理想的女性吧?
不过终究只是表面而已。
在美丽的外表下,她正虎视眈眈地等待背叛迪蓝特的机会。
所以她死了。
这点的确让迪蓝特很心痛,因为再也看不到她的笑容。
然而这个事实同时也让他放下心中的大石头。
没错,拉洁薇娜再也不会微笑……不会再对任何人微笑。
因为她被夺走了。
夺走她的人是我。
是我夺走她的——不仅是微笑,甚至连她的全部、她的人生……都夺走了。
迪蓝特心想,她是我的!
他心想,如此一来,拉洁薇娜便永远属于我了。
自从第一次在研究所遇见她的那一刻开始,一直在心里描绘的梦想终于实现了。
卡那多·迪蓝特露出笑容,把脸埋进枕头。
距离应该起床的时间还有两个小时,时间还很充裕。
3
案发当时,被害人所在的桌子周围有五个人,分别是被害人都贺·拉洁薇娜、拉洁薇娜的同事齐德耶·泰拿克,新进的同事须藤,倪尔莉妮、上司卡那多·迪蓝特,以及饭店人员……负责桌务的清波·贾梅亚。
其中三人目前应该分别待在自己的房间等待侦讯,随桌服务生也待在员工宿舍的房间里。
当然,除了这五个人之外,欧米·戴迪哥特社长应该也已经发出「如果有人觉得自己知道什么跟案子有关的线索,也可以申请参加侦讯做笔录」的通知;不过至少在当下的这个阶段,马奇雅·玛提亚警部尚未接到这方面的报告。
吃完早餐的玛提亚舆雪莉嘉先回到房间一趟,她想在展开侦讯前先整理一下脑中的思绪。
毕竟询问的对象不像雨果医生是专家,倘若质询的方法有什么差错,不仅得不到必要的情报,还可能发生得到的情报遭到扭曲的状况。
因此连讯问的顺序都得注意。
这些事,玛提亚都非常清楚——自己过去的做法在接下来将进行的侦讯是行不通的。
面对设在客房里的吧台,玛提亚不禁想称赞自己的搭档——马纳伽里亚斯提诺克,一位心地善良的壮汉。
他能够巧妙诱导案情相关人员,引出必要的情报。
她并不清楚他是否有经过计算之类的过程,如果询问本人的话,大概会说「没有」吧。
不管是什么都无所谓。
实际上,玛提亚总是待在他身边,只需要听他做侦讯就绰绰有余了,几乎没必要再重复询问。
玛提亚心想:「与其说那是才能,倒不如说是他的人格特质呢。」
接下来,她却得独自完成那些事。
「雪莉嘉……」
伴随着玛提亚的呼唤,背后的床铺突然咯咯作响——只见原本仰躺在床上的雪莉嘉彷佛弹起来似地坐起身。
「什么事?」
彷佛已经等待良久似的。
「我想询问一下你的意见,可以吗?」
「可以哦!」
或者她真的是在等对方出声吧;当玛提亚察觉时,她已经以近乎精灵瞬间物质化的速度坐在身旁了。
雪莉嘉穿着热裤的臀部正靠在吧台上。
「是什么事呢?」
「啊……嗯。」
面对对自己迅速的动作感到讶异的玛提亚,向日葵发色的少女投以满面的笑容,一副「快说快说!快点说!」的模样。
「对了,可以假设我们都是嫌犯吗?」
「嗯,可以哦。」
她还展露出没有补上「不过是小事一桩」这句话反而奇怪的气势。
「不过前提是『下了毒的香槟已经准备好了』哦。」
「嗯。」
「你会如何让被害人喝下它呢?」
「咦?」
这次轮到雪莉嘉讶异地瞪大眼睛。
「呃——当然是打开软木塞……」
「啊,对不起……不对不对。」
玛提亚不由得苦笑起来,因为她完全忘记对方并不是专家的这件事,随后只觉得一阵凉意从背脊涌窜而上。
她意识到——要是连这种事都忘了,反而会将自己的思绪逼进死胡同……
「譬如说……」
玛提亚挥开那股凉意说道:
「在这个房间准备好下了毒的香槟,再把它带进会场……这个嘛……假设已经偷偷把它带进宴会里了,但要如何把它插进香槟桶呢?」
「啊,这样啊……」
尽管佐治·雪莉嘉对于犯罪搜查这方面是外行,然而她的脑筋绝对不差。
「原则上不可能逃过随桌服务生的眼睛呢。」
她说得没错,因为香槟都一直维持在五瓶的数量,可以说这家饭店的随桌服务生个个都相当优秀。
如此一来,如果有人将从外面带进来的香槟插进香槟桶里,他们是不可能漏看的;即使嫌犯有办法巧妙推托,然而发生这件案子之后,应该会有目击者针对那么不寻常的行动提出证词。
但是没有。
也就是说——
「朝『没有任何人看见』这个方向思考是自然的。」
「我懂,而且嫌犯如何『阻挡』也让人充满疑问呢。」
没错,雪莉嘉的脑筋转得很快。
「嗯,就是这点。」
如果这是锁定杀害都贺·拉洁薇娜的犯罪行为,便有必要阻止那瓶香槟被其他客人先喝掉的状况;雪莉嘉是用「阻挡」这个名词来表现那样的状况。
也就是说,嫌犯利用某种方法把下了毒的香槟带进宴会会场,并小心翼翼地不让其他人喝到它,只让被害人喝下——就是这么回事。
「啊,可是……」
这么表示的雪莉嘉又抬头看向天花板。
这次当她将视线移回来时,玛提亚真的被她吓到了。
「说不定是在让她喝下香槟的那一瞬间哦……」
「……咦?」
「就是下毒的时机啊!或许并没有事先在香槟里下毒,而是这次把毒药另外带在身上,然后在她喝香槟的那一瞬间下毒。」
「啊……」
这次不只是身体感到一阵寒颤而已,甚至还起了鸡皮疙瘩。
她的手臂、大腿都起了鸡皮疙瘩;不过由于被连身洋装的袖子跟裙子遮住的关系,因此大可以不用管它。
「说得也是……嗯,没错。」
自己居然连这么单纯的事情都没想到?
是累了吗?还是不服输的关系?
抑或是……
「雪莉嘉。」
玛提亚挥去这些逐渐涌上来、令她不寒而栗的思绪。
现在不是沮丧或钻牛角尖的时候。
因为眼前的这位拥有向日葵发色的少女正伸手拉了自己一把。
「什么?」
「走吧,时间差不多罗。」
雪莉嘉笑着回答:「嗯。」
两人一起步出房间,一起走在走廊上,一起搭乘电梯……抵达的地点是饭店的七楼。
门铃一响,齐德耶·泰拿克便飞也似地冲出来开门。
「我等好久啦!」
齐德耶晃着双下巴中央尖尖的颚须如此说道。
玛提亚对齐德耶的讯问是从身为问题症结的香槟开瓶的一瞬间开始问起,因为这个部分正是她思考的盲点所在。
当她的问题一问完,齐德耶便将右手在脸旁往上挥。
「当时『啪——』一声地开瓶了,卡纳德的香槟开瓶技术真棒呢。」
香槟在那一瞬间打开了。
「我看他一定下了不少工夫练习吧……」
据说他用的并不是香槟开瓶器,而是香槟刀——这种工具的开瓶方式是在瓶颈处连同软木塞一起切断。
「但是后来造成了满大的骚动哦~~」
齐德耶一边说着,一边举起右手在自己的圆脸前面转呀转的。
「因为香槟『啪——』地喷出来……『啪——』地整个喷出来哦!」
看来他的手势是想表现香槟喷出来的景象吧。
「就是那个嘛……跟开可乐前如果经过摇晃,里头盛装的液体就会喷出来的原理是一样的。」
纵使说着话,他依然没有放开左手的罐装啤酒。
桌上摆着开封了的袋装花生跟义式香肠,而且仔细看的话,还会发现房间角落的垃圾桶里丢了几个空铝罐。
至于他的服装,应该只是将昨天宴会所穿的西装外套脱下来而已,只见外套直接被丢在床角,
看来当案件发生后,回到房间的他就开始喝酒;不过他的身上并没育什么浓烈的酒臭味,可能是体质的关系吧?
「那种蠢事我也干过耶。」
说完之后,坐在床上的雪莉嘉毫不客气地拿起一片义式香肠往嘴巴里塞。
「那种状况通常会让里面的液体喷到只剩下一半左右吧?」
「没错,就像那样。」
齐德耶点了好几次头;每次点头时,他的胡须就会埋进脖子周遭的肉里。
「然后……」
催促他继续说下去的是玛提亚。
「他就直接将香槟倒进杯子里吗?」
「你说倒给都贺吗?是啊,没错。」
齐德耶又点了一次头,厚厚的脂肪层还因此抖动。
「他直接将香槟倒进杯子,她直接喝下——就是这样。」
然后她就暴毙身亡了。
「从她喝下香槟到出现异常的反应,经过了多少时间呢?几秒钟?几分钟?」
「这个嘛……」
齐德耶·泰拿克「咕噜」地灌啤酒。
「我想应该不到十秒钟吧。」
诚实的男人——齐德耶随后补上一句:「我并不确定正确的时间啦。」
「因为你也知道的,当时还有勃来呢,对吧?」
他指的是当时的表演。
那并非一般的现场演奏,而是加了神曲乐士及勃来四处飞舞的表演;如果要比喻的话,就像是在宴会会场中施放烟火般的感觉。
「哎呀,说真的,那好精彩哦。」
他指的是菘·贝鲁妮琪嘉的演奏。
他还说:「其实我因为被那场表演吸引,一些琐碎的事情都记得不太清楚。」
「毕竟太美了……」
雪莉嘉如此说道,
「没错,真的很美呢……」
脸颊紧张到僵硬的齐德耶再度对如此表示的雪莉嘉放松表情。
他先是微笑,接下来表情变得很悲伤。
「明明是很美的表演,但是……」
齐德耶低着头说:
「真是太可怜了……」
最后他抖动既宽大又圆滚滚的肩膀,开始呜咽起来。
「啊,不要哭了、不要哭了。」
站其来的雪莉嘉从背后抱住哭泣的齐德耶。
直到放声大哭的男子最后哭累、睡着为止,整整持续了十分钟之久。
听着他打呼并轻轻走出房间的两人不由得叹着气苦笑。
须藤·倪尔莉妮是一名还很年轻的女性,她介绍自己是新进的职员,
穿着无袖上衣及七分裤、看起来充满休闲气息的她跟齐德耶不一样,确实换了衣服等待两人到来。
「不过其实我真的不敢相信呢……」
倪尔莉妮如此说道。
请两人到桌旁坐下的她往两个并排的玻璃杯内注入果汁。
「因为你跟我妹妹同年龄,跟我只差四岁而已耶……就算你自称是刑警,也实在感觉不出来呢……」
她坐在自己的床上,拿在手上的宝特瓶内还剩下一些刚刚替两人倒的果汁。
倪尔莉妮直接一口饮尽。
看样子,可以说她是个行为极端直接的人吧。
仔细一看,只见雪莉嘉微微皱着眉头……应该说是无法隐藏心中的不快吧?
但是对玛提亚来说,她反而喜欢像倪尔莉妮这种性格。
「那么,可以开始问问题了吗?」
「可以,随便你想问什么都行。」
真的如同想像一般。
须藤·倪尔莉妮与齐德耶·泰拿克不一样,算是另一种意义的长舌;虽然不像齐德耶会发出拟声或比手画脚的动作,但对于一个问题都会回以十个至二十个的答覆。
「当下我心里觉得『你在装模作样什么啊』,可是都贺前辈都没说话了,我这个菜鸟有什么资格吐他槽呢?」
这是她针对卡那多·迪蓝特拿香槟刀这件事的证词……不,或许说是「杂感」会比较正确吧?
「他刻意准备那种东西来,就是想要帅嘛!」
「你是说他是特地表现给拉洁薇娜小姐看的吗?」
倪尔莉妮用力点头回应玛提亚的问题,下巴都快碰到胸部了。
「没错,平常的他才不会做那种事情呢!不觉得他应该是想耍帅给都贺前辈看吗?」
平常不会那么做?
「须藤小姐。」
在这段证词即将转移到下一个问题以前,玛提亚紧抓着话题的尾巴不放。
「卡那多·迪蓝特先生的模样跟平常有什么不一样吗?」
但是——
「嗯……该怎么说呢?如果要说跟平常没什么两样,也的确是跟平常没什么两样吧?」
「迁话是什么意思呢?」
「因为那个人总是黏着都贺前辈嘛。如果就立场而言,都贺前辈的确会黏着卡那多先生没错——毕竟他们是上司与部属的关系;不过我所叙述的情况则相反,是卡那多先生黏着都贺前辈哦!」
「你的意思是对方喜欢她吗?」
说话的是雪莉嘉。
倪尔莉妮露出一副「你说对了」的模样,用食指指着雪莉嘉。
「你的直觉不错。没错没错,我们的确都是这样讲的,大家的想法都是如此哦。」
「那么,他们过去曾经交往过吗?」
这次对方就没伸出食指了。
「怎~~么可能?嗯……搞不好卡那多先生有这个意思没错,不过都贺前辈应该是没那个意思啦,因为她连这次升职的事情都保密到家呢。」
「天哪,卡那多先生不知道她要升职吗?好可怜哦!」
「嗯……就是说啊,要说可怜也满可怜的呢,毕竟她待在自己的身边已经七、八年了,现在却突然被调走,而且还升职呢!」
「请等一下。」
玛提亚插嘴询问:
「卡那多先生并不知道她要升职吗?」
太奇怪了!
「你说升职吗?嗯,他说不知道哦!好像是在昨天的宴会上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吧,所以不觉得他是刻意耍帅吗?」
指的是他拿出香槟刀的这件事。
「他开瓶时怎么了吗?」
「嗯,手法出乎意料地漂亮?关于这点,应该是称了他的意吧?」
「他一次就成功开瓶了,对吧?」
「嗯,瞬间迅速开瓶哦!虽然后来很糟糕啦。」
倪尔莉妮说:「因为香槟喷了出来。」
这点与齐德耶·泰拿克的证词吻合。
「那瓶香槟好像有一半都喷出来了。」
「结果那一瓶的香槟是直接倒进拉洁薇娜小姐的酒杯吗?」
「啊,嗯!好像……的确如此,没错哦!」
「香槟喷出来之后,他什么也没做,直接将酒倒进酒杯里?」
「你说『什么也没做』是指?」
刹那间,玛提亚犹豫了——因为多余的提示等于在诱导询问者;在不少情况下,如此得到的证词都会夹杂着错误的讯息。
但是——
「像是重新擦拭瓶身什么的……」
她仔细挑选过可以说的话语,试着投出这个讯息。
想不到结果非常好。
「啊,没有哦!开瓶以后,他就直接将香槟倒进杯子里罗。」
「确定是那样没错吗?」
「嗯,没错!因为我全部都看到啦。」
然后,喝了香槟的都贺·拉潆薇娜倒在地上,痛苦地扭曲脸部表情,紧抓着胸口,不断呻吟。
此时,倪尔莉妮忽然变得愁眉不展,说:
「怎么会有这种事呢……」
看到倒地的拉洁薇娜而发出惨叫声的人就是她。
结果须藤,倪尔莉妮的证词跟齐德耶·泰拿克的并没有太大差距。
至少就「毫无出入之处」这层意义来看,可以说双方的证词是一致的。
而且倪尔莉妮也指出挑选香槟的是被害人自己,因为卡那多·迪蓝特这号人物对拉洁薇娜说:「你挑一瓶吧。」
于是拉洁薇娜亲自从插在香槟桶中的几瓶香槟里挑了一瓶出来。
结果那瓶香槟……拉洁薇娜自己挑的那一瓶却夺走了她的性命。
这样的话……
「算是巧合吗?」
雪莉嘉抛出的这个问题算是无庸置疑。
她们待在位于走廊尽头的电梯大厅里,等待显示电梯到达的灯亮起来。
「嗯……我还无法做出任何评论。」
玛提亚先是做出如此声明。
「若是往巧合的方向想,那么任何不合理的疑点真的就会消失不见了。」
「是吗?」
「嗯,如果嫌犯的目标并不是拉洁薇娜小姐,而是随机杀人的话,只要单纯把下了毒的香槟安排在香槟桶里就大功告成了。」
这样就不需要防止别人先喝掉……也没必要做出雪莉嘉所说的「阻挡」这个动作,只要等着看某人成为牺牲者就好。
「那样的话,「究竟是谁干的」又会变成另一个问题了……」
「如果不是那样呢?」
「你还是认为拉洁薇娜小姐遭到暗杀?」
「嗯。」
「那样的话……」
陷入沉思的玛提亚没有发现到雪莉嘉的表情产生了变化。
「应该要回到刚才的问题吧……像是嫌犯如何将下了毒的香槟摆在香槟桶内——做到『阻挡』这个动作——而且我也不觉得卡那多·迪蓝特这个人从开香槟到倒进杯中这段期间有机会下毒……」
此时的她发现到一件事。
「怎么了?」
她发现雪莉嘉企带着用力憋嘴的表情往这边看,并在随后「噗哈」一声地笑了出来。
「对、对不起!对、对不起啦!」
她一边道歉,一边却又拚命大笑。
「对不起,我知道自己的举动很轻率,可是、可是……」
而且还笑到流眼泪。
「到底是怎样啦?」
「就是那个——」
雪莉嘉从正面指着玛提亚说:
「那个姿势!」
「……咦?」
经对方这么一提醒,玛提亚才发现到——
自己正弯起右手手肘,并用左手撑住那只手肘;被撑着的右手手指则抠着右边的眉毛。
而且是一边思考,一边做出这样的动作。
「跟马纳伽一模一样!」
玛提亚的脸颊……甚至连耳朵都是红的。
然后——
「真受不了你耶!」
玛提亚的下一个动作连她自己都很讶异。
因为她不知不觉「啪」地拍打雪莉嘉的手臂。
此时电梯刚好到了,「叮铃」的清脆声响在大厅回荡着。
4
这一次真的是被闹钟叫醒的。
距离昨晚通知的时间不到三十分钟。
当然,对方曾说届时可能会视状况,大约在约定时间的一个小时前后过来,不过还是先起床做好准备吧。
一钻出被窝,卡那多·迪蓝特首先到浴室冲个澡。
其实昨晚已经泡过澡了,现在冲澡只是想让自己的脑袋清醒一下。
然后刷牙、刮胡子,接下来洗脸。
跟往常一样的顺序,迎接跟往常一样的早晨。
只不过是地点不同而已。
只不过是状况有些落差而已……
他规规矩矩地穿上西装,还系上领带;时间只剩下五分钟,自己只差穿上西装外套而已。
结果对方隔了一个小时才来。
当门铃好不容易响起时,坐在椅子上看电视的他正准备开始打瞌睡了。
「来了!」
隔着门回应的他透过猫眼,看到金色的徽章。
「我是鲁谢赛理斯市警的马奇雅·玛提亚。」
是昨天那位夺着黑色礼服的女孩。
把门打开后,他发现她今天穿的是黑色的连身洋装,而且还有一名露出手臂及腿部肌肤的少女同行——她自称是助手,名叫佐治·雪莉嘉。
「呃——我有点好奇……」
邀请两人喝茶的卡那多劈头就问:
「你该不会是布来颠分公司的……」
「是的,佐治·戴尔威兹是我爸爸。」
「啊啊,原来如此!那么……」
迪蓝特一边说着,一边坐在刚刚离开的床铺上。
「见到你父亲了吗?不过人实在很多就是了。」
「没有。其实宴会结束后我们应该见得到面的,但这次的事件好像让他忙得团团转……」
「这样啊……」
迪蓝特的表情变得闷闷不乐——这副模样并非演戏,因为他没想到会像这样给无辜的人物带来麻烦。
他不禁想说声「对不起」,不过最终还是紧闭着嘴巴。
「可以开始问了吗?」
打破现场沉默的是黑发少女——马奇雅·玛提亚警部。
「可以,请开始问吧。」
卡那多·迪蓝特一面露出和蔼的笑容,一面在心里做好准备——他必须漂亮地熬过这场正式侦讯,不能在善后的阶段把事情搞砸了。
「首先请尽可能地正确描迤所看到的事物,麻烦你了。」
「要从哪里开始呢?」
「如果没有让你特别怀疑的人事物的话,就从最初在会场上与都贺·拉洁薇娜小姐见面的时候开始说起吧。」
「可以的。」
这样的话,也就是说……
「就从她到我们这一桌开始说起吧?」
早在动手以前,他就已经将这些话在脑子里重复演练好几次了,因此没有结巴——至少在迪蓝特自己察觉到的范围内是这样。
「是她主动呼唤我们的。」
「是在宴会开始以后吗?」
「不,在宴会开始……乾杯以前,她看到我们这一桌的人。」
并非迪篮特叫她过来的,这一点有必要强调。
然后正当拉洁薇娜与同事们谈笑风生时,她忽然被叫到台上。
「我真的吓一跳呢。」
迪蓝特如此表示:
「我从拉洁薇娜进公司的时候就认识她了,知道她是个很努力的人;然而这次竟然会升到副主任这个职位,真的有点意想不到呢。」
「这么说,你并不知道这件事罗?」
她指的是拉洁薇娜的晋级与荣升这件事。
「是的,我不知道。」
因为他跟拉洁薇娜说好了。
「然后呢?」
「是的,然后……」
他滔滔不绝地说:
「她从讲台上走下来,然后我们这桌的人把她叫过来……」
这是他一次又一次、反覆地在脑内演练过的说诃。
他甚至实际站在镜子前,试着说出「嗨」或「恭喜你」……迪蓝特在自己家里做过,也在这间饭店房间的洗脸台做过,为的是不让自己显得不自然。
看起来必须跟平常一样。
至于现在对眼前的这个小女警所说的话不过是重现那些演练而已。
因此自己的表现既正确,也没有什么遗漏或矛盾之处。
挑香槟的人是拉洁薇娜,然后她喝了那杯香槟。
原本离开桌子的迪蓝特发现她出事了,于是连忙跑回来。
然后——
「我撞到桌子。」
「撞到桌子?」
他的心脏在此时由于惊吓而怦怦狂跳,因为原本安静聆听迪蓝特说话的玛提亚警部忽然反问了:
「你撞到桌子,是吗?」
「是,是的,没错。」
「因为冲太快?」
「是的。」
「结果发生了什么事?」
「我把香槟桶……」
卡那多·迪蓝特一边说着,一边拚命转动脑筋。
怎么办?
我该说吗?
然而就算有什么不当之处,他也无法制车了;于是迪蓝特将自己事前在脑子里反覆演练好几次的话直接地说了出来:
「……给弄翻了。」
「你撞到桌子,导致香槟桶倒了?」
接着自己的话说下去的——是佐治分社长的女儿。
「是的,然后……」
「所以现场的状沉就变成那样了。」
佐治·雪莉嘉彷佛要呼唤玛提亚似地对她使个眼色;不过玛提亚只是看了她一眼,轻轻点头而已。
她再度将头转回迪蓝特这边。
「然后呢?」
「接下来的部分我就没什么印象了。」
自己记得的只有「看到香槟桶倒下」而已,这是经过反覆练习的「证词」,而且也是事实。
「至于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我完全……」
该说的证词到此为止,结束,事件的善后也处理完毕。
就在他心里这么想时——
「关于香槟……」
他吓了一跳,觉得有一股凉意从背脊往上窜。
什么?怎么还不结束呢?
照理说应该就此结束了吧?必要的事情……至少证明我不是嫌犯的必要证词……这些应该就足够了吧?
「你说是拉洁薇娜小姐自己挑的,对吧?」
我刚刚不是说过了吗?
「是的,没错。」
「随后你接过那瓶香槟。」
「是的。」
所以怎么了吗?
「接着你开了那瓶香槟吧?」
「没错。」
「用香槟刀?」
「是的。」
「可以给我看一下吗?」
好极了!
这个举动很好!
「可以,没关系哦。」
这么表示的迪蓝特立刻从床铺站起来。
当他背对那两人时,嘴角不自觉地露出笑意。
刚才那些出乎意料的问题的确吓出他一身冷汗;不过根本没必要为此动摇。
无论这个娇小的刑警在想些什么……就算是对卡那多·迪蓝特的疑问,现在也已经没有问题了。
只要看过香槟刀,她的那些疑问铁定会飞得远远的……而且这点还是迪蓝特为了表现自己不可能在开瓶的时候下毒而特地挑选的做法。
「就是这把。」
他边说边打开墙壁的橱柜。
此时他首次发现自己并没有穿西装外套,明明原本打算在开门前穿上的……
挂在西装旁的是收在特制皮套里的香槟刀。迪蓝特将香槟刀与皮套一起从衣架拿下来,然后回到桌子旁。
「请看。」
「可以吗?」
「当然可以。」
黑发少女毫不犹豫地从皮套中拔出香槟刀,观察弯曲的刀身约三十秒之后,又将它插回皮套里。
「这是随身携带用的皮套吧?」
「是的。」
「不过一般人并不会随身携带香槟刀吧?」
「你说得没错。」
「这不是一般市面上贩卖的皮套吗?」
「不是的,因为市面上没有贩卖这类皮套。」
「所以是特别订制的?」
「是的,是特别订制的。」
「为什么?」
「因为……要是带着盒子走,不觉得很碍事吗?而且……」
迪蓝特说出了自己事先准备好的「理由」。
「要是懂的人看到的话,应该会知道那是什么盒子吧?那样的话就没意义了……我希望在适当的时机突然拿出来,然后用它关香槟;如此一来,大家应骸会吓一跳吧?」
「你想带给大家惊喜?」
「是的,呃……因为是值得庆祝的事情嘛。」
话说到这里,迪蓝特发现到一件事。
奇怪?为什么她特别执着于香槟刀呢?我又不是用这玩意儿刺死她的。
「我整理一下。」
彷佛早就预测到迪蓝特的想法,少女如此表示:
「拉洁薇娜小姐挑好香槟,然后你接了过来—拿到香槟的你用事先准备好的香槟刀将它打开,并且将香槟注入拉洁薇娜小姐的杯子里。」
「是的。」
「拉洁薇娜小姐为了要回敬你,也在你的杯子里倒了香槟。」
「一点也没错。」
「可是……」
就在那个时候——
玛提亚警部的眼神忽然间变了。
她凝视迪蓝特的那双眼睛彷佛永无止尽的黑洞般,直盯着他看。
「你没有喝那杯香槟。」
「……是的。」
「只有拉洁薇娜小姐喝了,所以她才不幸身亡。」
这家伙想干么?
这家伙到底想干么?
「我真是太幸运了。」
光是要说出这句话都很勉强。
「是啊,然后拉洁薇娜小姐非常倒霉呢。」
此时他觉得衬衫的腋下有种湿湿黏黏的感觉……是汗。
「可是……」
马奇雅·玛提亚彷佛轻声呢喃似地继续表示,然而不可思议的是,她的声音能清楚地传进迪蓝特的耳里。
「嫌犯的心里或许是这么想的……」
「……咦?」
「我从事这份工作才三年而已,正如你所看到的,算是年轻的一辈;但是……别看我这个样子,我也处理过许多案件哦。」
卡那多·迪蓝特发现到了……发现到自己现在的心情。
「于是我了解到一件事——无论是什么样的罪犯……即使犯的是夺走人类或精灵性命的罪行,他们都会觉得自己是正确的。」
这份心情是害怕!
「他们觉得自己才是被害人,坚信做的是改正自己立场的行为。所以才会大胆行动。」
我……在害怕这个女孩!
「我的工作……」
马奇雅·玛提亚警部说的这些话简直就是一种宣言。
「……是要让那种人知道自己做错了。」
「出去!」
卡那多·迪蓝特好不容易说话了:
「请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两名少女离开以后,迪蓝特冲进厕所……吐了。
走出房间,玛提亚如此表示:
「是这个人。」
5
库雷门沙帝国饭店的第一仓库设置在地下室,堆放在里面的主要都是食材;不过包含酒类在内的饮料也都储存在这里。
这里跟储藏日常用品及消耗品的第二仓库不一样,平日都有调节温度与湿度。引用管理员所说的,这里一直维持犹如「寒冬早晨」般的空气,
不过,饭店所消耗的食材并非全都储藏在这里,譬如说生鲜食品都是靠定期船班补充,对那些食材来说,这个仓库不过是个暂时保管库。
部分酒类也一样,尤其是在大型宴会使用的,都会利用当日的船班,在早上的时候搬进保管库,然后一直保管到宴会开始。
「最需要注意的还是红酒呢。」
男子表示:「为此,仓库里还准备了专用的红酒酒窖。」
神部·马迪拉克——负责管理仓库的人员,瘦瘦高高的身材让玛提亚想起市警本部的保管库管理员……难不成瘦高的体型是担任仓库管理员的必备条件之一吗?
不过,的确……
「好了,到罗!」
打开门以后,呈现在眼前的是下适合体型过于魁梧的人物常驻的空间。
只见房内满满排列看似坚固的棚架;撇开它们是不锈钢制的这件事,以及地板与天花板裸露的水泥墙面不说的话,室内的配置简直跟图书馆一模一样。
当然,收藏在棚架上的并不是书籍,而是食材。
「好冷……」
在一旁冷得肩膀直发抖的雪莉嘉边说话边吐白烟。
「冷吧?」
神部主任满意地笑着,梳理整齐的发型及擦得亮晶晶的皮鞋,怎么看都跟他身上的厚运动夹克不搭。
不过两名少女也借了相同的外套穿上,实在很难说这样的服装搭配很妥当。
「香槟也都收藏在这里吗?」
针对玛提亚警部的问题,走在前面的神部背对着她回答:「是的。」
「它们是在早上跟各位搭乘同一艘船来的,并送进这里面,然后直到宴会开场前三十分钟都没有离开过这里。」
「这段时间内有谁出入过这里呢?」
「关于这点全都有纪录,等一下我再拿给你看。」
实际上,在几分钟前,玛提亚与雪莉嘉也在那份「纪录」里留下姓名——位于电梯前的仓库管理办公室的她们在隔着窗口递过来的本子上签名,连日期、时间都填上了。
「除了电梯之外还有太平梯,那边的钥匙也是利用填写纪录的方式管理的。」
「没有使用备用钥匙开敔的可能性吗?」
面对玛提亚的询问,神部·马迪拉克耸了一下肩;虽然他背对着两人,不过脸上应该浮现出得意的笑容吧?
「是有这个可能,但是一旦紧急出口的门打开,办公室与警卫室两边的监视录影系统就会拍下画面。」
三个人继续走在满满堆放着罐头与真空料理包的通道。
仔细一瞧,会发现所有棚架的正面部有注明存货品目的小标牌——好像能够随时重新填写——神部曾表示他们有彻底做好存货管理,看来他的话既不夸张、也没有错误。
「就是这里。」
神部站在尽头处,回头看着她们说:
「原本都堆放在这里。」
他指的是送到宴会的那些香槟。
现场还有三只木箱,应该是备用品吧……但是在这些香槟被拿出仓库以前,宴会就已经中断了。
「你知道正确的瓶数吗?」
「嗯,这点一旦回到办公室就可以确定了。」
「如果把送上宴会的香槟瓶数与这里剩下的香槟合计的话,会跟当初搬进保管库的数目一致吗?」
「会一致。案发之后,我们便立刻进行确认,会场里剩余的瓶数及这边的数量全都确认过了,结果与纪录是相互吻合的。」
接着,神部主任像是想起什么似地补充了一句:
「顺带一提,在计算的过程中,我们绝对没有触碰瓶身哦!」
「谢谢你的报告。」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是对玛提亚而言,这点实在无法让她觉得庆幸;因为随着状况的逐渐明朗,反而更加提高犯案的不可能性。
然而——
「然后,那个啊……」
神部·马迪拉克继续乘胜追击地说:
「差不多可以让我们整理了吗?」
他指的是整理玛提亚要求保持现场完整的宴会会场。
「动作快一点的话,应该还来得及哦。」
此话的对象指的是香槟,意思是说「如果趁现在把它们全部搬回又冷又暗的仓库,或许能避免无法当作商品使用的损伤」。
身为一个管理者,这是他应该做出的判断。
「这个嘛……」
但玛提亚的回答则是以警官的身分所做的判断:
「我认为那么做很危险,因为无法保证其他香槟安全无虞。」
「这我知道。」
神部如此表示:
「当然,我们会请专家一瓶瓶仔细检查。」
「可是,那样的话……」
尽管想接着回应:「这么做将会耗费高于香槟单价的经费。」但她并没有继续说下去。
因为玛提亚发现了一件事——只见神部微微皱眉,露出苦苦哀求的眼神。
他的眼神里看不出任何衡量利益损失的成分,而是真心地觉得「太浪费了」。
他无法忍受为了让人们饮用而酿造出来的香槟,就这么随随便便被丢弃。
而这里还有另一个专家。
「知道了……」
玛提亚点头说道:
「请你再等一个小时。」
此时——
「瑞木起(对不起)。」
一直沉默不语的佐治·雪莉嘉打了个很可爱的喷嚏。
喝过暖呼呼的热可可以后,感觉舒服多了。
雪莉嘉差点在这炎炎夏日里感冒。
「不好意思……」
「别这么说,因为雪莉嘉的两条腿都露出来,难怪会着凉啊。」
玛提亚啜饮的则是冰冰凉凉的茶。
这里是三楼的咖啡厅,靠窗的位子。
跟昨晚一样,咖啡厅并没有对外开放,因为欧米科技的全体员工都被命令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待命。
现在这家饭店的客人只剩下欧米科技的员工跟饭店的相关人员—今天早上的房务员铁定忙得晕头转向吧?
从这里可以看见大型展望窗外面的天空与海洋,远方的天空变得阴沉昏暗,呈现出光看就让人觉得不安的奇妙草绿色。
这是因为台风越来越接近的缘故。
「然后呢?」
雪莉嘉再次转头面向玛提亚,希望能挥去心中的不安。
「你的想法依然没有改变?」
「嗯。」
玛提亚老实地点头。
「是那个人,绝对没错。」
是卡那多·迪蓝特。
起先玛提亚这么表示的时候,雪莉嘉听得一头雾水——那是当她们离开迪蓝特的房间没多久后发生的事情。
不过在前往仓库的路上,玛提亚把这项推测的根据解释给她听。
事实上,她的解释很合理——他的确做了唯有嫌犯才可能做的行动;但是就另一方面而言依然有问题。
「你是指香槟吗?」
「……嗯,那个啊……」
没错,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不可能办到。
宴会前一天,卡那多·迪蓝特便已经待在岛上,但香槟是跟玛提亚与雪莉嘉搭乘的诺帝耶索普号一起抵达库雷门沙岛的。
运送到此的香槟随即被送进仓库里—仓库的出入管理非常严谨,香槟在宴会开场的三十分钟前才离开仓库。
宴会开场前的这段期间,它们全都五瓶、五瓶地摆在香槟桶里—之所以会这么做,都是为了尽可能地提供冰凉的香椟给宾客饮用。
也就是说,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根本没有机会在香槟上动手脚。
「那这样呢?比方说,他是在宴会开始以后才动手脚的。」
玛提亚稍微瞪大眼睛,对雪莉嘉的说法感到十分讶异。
「这话是什么意思?」
「啊,没有啦!我只是突然想到而已。」
「请你解释一下好吗?」
「啊,啊,嗯……就是宴会开始以后,他不动声色地偷拿一瓶香槟,非常迅速地在里面下毒,然后再度把它放回香槟桶里。」
「我觉得应该不可能,因为随桌服务生不会改变『每个香槟桶里都要维持摆放五瓶香槟』的状况哦。」
「啊,对喔……」
只要桶内少了一瓶香槟,他们就会立刻补足——也就是说,如果嫌犯把下了毒的香槟又放回去的话,香槟桶内的香槟就会变成六瓶了。
「这样随桌服务生会发现到哦。」
「说得也是呢。」
「而且也会留下『该怎么阻挡』的相同问题。」
「啊,对耶,又回到原点了。」
而且如果卡那多·迪蓝特是嫌犯的话,就不能把侦办的方向朝随机杀人进行,必须当成拉洁薇娜是遭到暗杀。
这样的话,「阻挡」这个问题将会成为最大的谜题。
原本还以为自己想到了什么好主意,终究只是外行人的浅见罢了。
「对不起,我只会出一些歪主意。」
但是——
「别这么说,你再继续说下去。」
「啊?」
「雪莉嘉,我曾经对你说过,如果我跟马纳伽在侦办案件时遇到瓶颈的话,会做出什么样的思考吗?」
「没说过。」
没有,至少印象中没有听她提起。
「我们会做跟现在一样的事情哦。」
「『跟现在一样的事情』是什么意思?」
「就是像雪莉嘉刚刚做的事情。」
「我只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耶?根本没有经过大脑仔细思考。」
「所以就是这点——」
玛提亚忽然把手伸过来,触碰雪莉嘉捧着热可可的手,并紧紧握住——彷佛连杯子也要包住似的。
「我们会将想到的事情一件接一件地说出来,然后再一一解开其中的谜团。」
「真的吗?」
「嗯,真的。雪莉嘉,虽然我没有拜托你,你刚刚却这么做了,好厉害哦!」
「没有啦,哈哈,我哪里称得上厉害……」
雪莉嘉感到不好意思,害羞到了极点。
不过也因为这样,她明白了玛提亚需要的是什么。
所以——
「那么……」
她继续说道。
「如果嫌犯其实在更久以前就下毒了呢?」
「你说更久以前?」
「也就是说……虽然不晓得嫌犯是怎么下毒的,不过如果是在香槟搬进饭店以前就完成这项作业的话?」
「你的意思是在进货的时候,香槟就已经被人下毒了?」
「没错,如果是这样的话,当宴会开始后,香槟不就会自动送上桌了吗?」
「可是那样毒香槟很有可能会被别人先喝到哦?」
「这个嘛……就是那样嘛,像是做记号之类的……」
「只有嫌犯知道的记号吗?」
「对对对,就是那个!然后他迅速找出那瓶香槟,并且设法不让别人喝到……啊!」
说着说着,她发现到一件事。
「不行,这样无法确定下了毒的香槟到底摆在哪一桌。」
「嗯,就是这样。」
历经短暂的沉默后,这次换玛提亚开口说话了:
「看样子,雪莉嘉做的揣测很正确呢~~」
「什么?」
「就是把软木塞拔开之后,在香槟倒进被害人的杯子以前趁机下毒。」
然而这次否决这个想法的是雪莉嘉。
「不过当时可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哦?」
刻意使用香槟刀开瓶未免也太引人注目了。
「说得也是呢……除了有些说不通之外,还很反常……」
玛提亚以双手捧着玻璃杯,并咬着吸管:
「如果嫌犯打算在开瓶的时候下毒,应该会用一般的开瓶器吧。」
如此一来,便能掩饰隐藏于他手中的物体。
然而香槟刀就没办法了,它会将身为唯一开口的瓶口在一瞬间切开;也就是说,根本无法对里面的液体动手脚。
「这样的话……这个方法呢?」
雪莉嘉一边说着,一边从玛提亚的正前方捏起一团皱巴巴的纸团,这原本是用来装吸管的细长纸套。
「假设这是毒药的话……」
她用手指将纸套揉成圆形的小球,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弹开;结果那纸团画出低角度的抛物线,「咚」地飞进玛提亚连身洋装的领口。
「啊嗯……」
「啊,对不起!我没想到会飞进去!」
「真是的!」
一面碎碎念,一面露出腼腆笑容的玛提亚扭转自己的身体。
「啊……飞进胸部了……嗯嗯,啊嗯,怎么办……」
「啊,对不起啦!」
但是这个动作似乎同时也让她理解雪莉嘉想表达的意思。
「不过这个方法我觉得应该没用。」
玛提亚的举止依旧扭扭捏捏的。
「既然能够用手指弹开,应该会是固体吧?譬如说胶囊之类的;然而那种东西不会马上溶解,被害人在喝香槟以前就会发现的。而且,啊……」
「什么?」
「掉到肚脐去了……」
「啊……对不起,真的很抱歉。」
「嗯,没关系,你等我一下哦。」
玛提亚从座位站起来,前往的地方是化妆室。
「伤脑筋耶……」
目送她背影的雪莉嘉一边喃喃自语,一边苦笑。
随后,伴随着类似「咻噜咻噜」的声音响起,苦笑慢慢消失。
雪莉嘉想不透。
她知道玛提亚的信心坚定得无法撼动。
嫌犯就是卡那多·迪蓝特,就是他杀死了都贺·拉洁薇娜。
当然,他的行为鑪非随机杀人,而是早就想置她于死地。
不过就某种意义来看,雪莉嘉觉得这是个完美的计划,因为宴会会场有这么多人聚集,他竟然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制造出自己不可能犯案的印象。
就目前的情况而言,他的计划似乎是成功了。
「对不起。」
玛提亚回来了。
「拿起来了吗?」
「嗯。」
回应雪莉嘉而伸出来的那只手里,是她刚刚揉成一团弹飞的纸屑。
然后——
「我们走吧。」
玛提亚一边看向嗯台里面的时钟,一边这么表示。
「嗯。」
她们在这一桌已经坐了一个多小时了。
6
风有些潮湿,空气却很清新。
天朗气清,唯一遮住天空的是厚厚的积雨云。
台风过后的隔天早上,就某种意义来说算是非常舒适。
不过——
「喝啊啊啊啊……」
仰望这片天空的同时发出低沉叹息的壮汉快恨死这烈日了。
马纳伽里亚斯提诺克·拉格·艾迪莱克利亚斯是个古老的精灵,同时也是托尔巴斯屈指可数的精灵课搜查官。
如果要说唯一敢大声斥责他的人物,这世上只有一个人。
「好~~了,再慢吞吞的话天都快黑罗!」
宛若金刚力士般站在便宜公寓玄关口的是一名中年女性……至少外表看来是如此。
然而如果看到她的是精灵的话,应该会基于两种意义而感到讶异。
一是「她也是精灵」的这件事。
二是精灵居然会像她这么朴素……甚至选择了称不上美丽的模样。
就人类的共通认知来说,精灵是非常美丽的。
实际上,被称为精灵的存在的确都很美丽,甚至就算再加上一句「就各种方面来说」也算正确。
但是她……这间公寓的管理员并不是那么美丽,穿着朴素洋装的她有着上下一样粗的身材,圆脸丝毫不带丝和蔼可亲的表情;位于圆框眼镜后的双眸正隔着镜片凝视着对方。
她是卡莉娜·韦恩·奇特克泰勒莎;虽说她是精灵,模样却太像人类了。
「哎呀,需不需要让你稍微休息一下?」
公寓的正门处有着连接满是裂痕的人行道的楼梯,从楼梯下方抬头仰望她的壮汉,或许也没办法说「像精灵」,毕竟他那张彷佛岩石般粗犷的脸上还长了胡渣。
「已经好久没像这样流了这么多汗啦。」
正如壮汉所言,他的脸上满布汗水。
不,不只是脸,就连脱下外套后卷起袖子的衬衫,也都因为淋漓的汗水而贴在身上,几乎能透过衣服看到他发达的肌肉。
「伤脑筋,过了精灵岛时期之后,连我们精灵也变得不堪一击了呢。」
卡莉娜边说边露出苦笑,然后坐在楼梯最上面的一阶:
「因为你难得休假,想说拜托你帮个忙、整理一下公寓嘛。」
虽说是「拜托帮个忙」,后来马纳伽却从一大早开始就被交代了一大堆事情——像是处理弃置在后方空地的大型垃圾、换掉受损的墙板、修理快要破洞的楼梯,还有帮地下室抓漏。
对于无论是自己还是别人都认定很笨拙的马纳伽来说,这些可是一连串的大工程,会因此而满身大汗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不过卡莉娜小姐,所谓的『休假』正如字面上的意思,是为了让人休息而存在的吧。」
「哎呀,你这个小子竟然敢跟我讲道理?」
「哇呀,拜托饶了我吧!」
壮汉有气无力地瘫坐在楼梯下方;尽管已经坐了下来,巨体却仍像一座小山。
此时,伴随着啪嚏啪嚏的轻快脚步声响起,那位女性下了楼、坐在这座小山旁边;虽然她坐在高他两阶的上方,但头部的位置仍然比马纳伽的脸部还要低。
「你累了吗?」
「嗯,是有点累。」
「累到不想搭船吗?」
「咦?」
壮汉彷佛要弹起来似地回头。
由于卡莉娜的脸出乎意料地近,让他不由得把身子往后挪。
中年女性在眼镜后方的脸笑了起来——那是充满得意的笑容。
「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大块头?」
「哎呀……」
对马纳伽而言,光是想喊出这句话都费了不少力气,因为他的确烦恼不已。
或许应该说「他曾经想实践一度放弃的事情」会比较贴切;因为昨晚接到玛提亚的电话以后,他再度萌生出「我是不是应该过去一趟?」的想法。
他觉得怪怪的,觉得电话里的玛提亚不太对劲,声音听起来好像有什么隐瞒。
问题是马纳伽没有确切的证据。
而且,如果她真的有意要隐瞒,自己便不应该打破沙锅问到底。
虽然心里是这么想的,烦恼不已的这点却也是事实。
「那么……」
「我就是在说这个啦,迟钝的家伙!」
卡莉娜之所以会在一大早把马纳伽挖起来,然后交代他一堆工作,就是为了这件事。
「像你这样就叫做『过度保护』哦。」
「是……吗?」
「『如果放那孩子自己一个人,她什么事也办不到』你心里一定这么想吧?』
「这个嘛,其实也……」
他的话还没说完……
「你有那种想法吧?」
便被卡莉娜狠狠打断。
他想反驳,因为自己从来没有产生那种想法,一次也没有。
然而之所以没有回嘴,并非因为谈话对象是卡莉娜,也不是被她可怕的表情吓到……而是没有自信。
自己的确没有这么想过;然而纵使心里没有这么想,实际上却可能表现出这种态度……所以他才没有否认过去的自信。
马纳伽忽然想到一件事——提古蕾雅昨晚不是也对自己讲过类似的话吗?
「我先把话讲清楚,小子。」
卡莉娜站起来,走下来到楼梯最底层,站到马纳伽的正前方,双方视线的高度几乎相同。
「一个人什么都办不到的并不是那孩子,而是你。」
「我……吗?」
「你应该心知肚明吧?」
他找不到可以回嘴的话。
「你应该没有忘记当初那孩子昏倒在地的事吧?」
「……嗯。」
我怎么可能忘记啊?
而且……没错,连跟雷欧那家伙初次见面的时候也是。
那股焦虑感,彷佛半身被揪住的那种失落感。
随之涌上来的黑色物体……
愤怒、憎恶,然后是……绝望
「马纳伽里亚斯提诺克。」
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低着头的马纳伽听到卡莉娜呼唤自己而抬起头来,发现她的脸就在正前方。
「你差不多该发现了吧,小子。」
「……卡莉娜?」
「能够拯救你的只有那个孩子。但是呢,如果你没有认清事实的话,别说是救你,那孩子连碰触你都办不到哦。」
「咦?那个……这是……」
……什么意思啊?
虽然马纳伽试图如此询问,话语却化为团块、堵在喉咙深处,说不出来。
他不明白,不明白卡莉娜在说些什么,不过还是点头了。
卡莉娜咧嘴微笑。
这应该是马纳伽头一次看到她露出微笑,然而不知为何,总觉得好像在哪里看过这抹神秘的笑容。
照理说卡莉娜应该会注意到他不知所措的模样——
「接、下、来。」
她却潇洒地转身,直接步上楼梯。
「已经可以罗。」
走入玄关门之前,她如此表示:
「今天不是假日吗?可以休息罗,今天辛苦了。」
然而马纳伽一动也不动。
仍然坐在楼梯下方的他扭着巨大的身躯,茫然抬头看着早已不见卡莉娜身影的公寓玄关。
7
库雷门沙帝国饭店的一楼大厅聚集了十几名工作人员。
虽然没有人发号施令、要站在讲台前方的他们列队站好,但这些工作人员还是排成歪歪斜斜的一列横队。
「呃——以上就是我想要说的。」
如此表示并将必要的作业统整完成的是神部,马迪拉克管理主任。
他针对变成案发现场的大厅,详细说明进行整理收拾作业上应该注意的事项,内容全部都是玛提亚事前委托他的事情。
比方说,一旦发现可能是遗留物的物品时,便必须立刻停下手边的作业,出声呐喊。
同样的,如果发现饭店用品或设备有任何与印象不符的状态,也要报告。
还有不可以接触出事的桌子周遭的物品——由于这点可能会造成指纹监定上的困难,因此不能赤手触碰。
虽然指纹也要等到支援抵达以后才能采集……
因为有暴风雨接近——台风即将来临。
更讽刺的是,它的行径路线刚好从托尔巴斯连接到库雷门沙岛——几乎是在同一条直线上。对于除了直升机之外、其他飞机无法起降的这家饭店来说,目前的状况与被孤立并无二样。
就算用绕路的方式从最近的将都托尔巴斯过来,燃料也铁定不够。
「警部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听到神部这么问,距离问题桌子不远的玛提亚跟雪莉嘉一同站了起来,同时摇头表示回应。
于是神部主任宣布:
「那么,麻烦各位了。作业开始!」
全体人员回答「是」之后便纷纷开始行动,各自解散至自己负责的桌子。
直盯着眼前景象的玛提亚心里其实有种败北的感觉。
「玛提亚……」
雪莉嘉的声音也闷闷不乐。
「……嗯。」
凶手明明是他……是他没错,但是……
「就是没有证据!」
她如此说道。
卡那多·迪蓝特的证词几近完美。
除了某一点之外,根本找不出其他怀疑他的理由;而且即使有一点破绽,也无法构成逮捕他的说词。
「虽然很不甘心……」
她喃喃说道。
但是在表达心中不满的这段期间当中,整理、收拾会场的作业依然持续进行着。
最先收走的似乎是神部最在意的香槟,接着香槟桶也一一被卸除,然后放进事前摆在大厅正中央的木箱里……或许那些物品仍残留着什么线索也说不定,一想到这里,她就觉得很心痛。
但是这已经是玛提亚能力的极限。
毕竟这里完全不具备搜查必须的程序及装备;话说回来,玛提亚承接此次的搜查,本身就已经算是「非正式」了。
这种时候……要是马纳伽在的话就好了。
他会给出答案,却不会宠溺自己。他总是会在最近的地方守护着玛提亚,代替抱她往外推出去的这件事。
他会保护我。
虽然从来没有想过要仰赖他,但是玛提亚现在才体会到自己的想法是错的。
眼见木箱慢慢被填满……其中有几个箱子好像是专门摆放空瓶子的。
搜查结束了,已经无法再做任何进一步的调查。
唯一值得庆幸的应该是那些暂时被关在自己房间里的人们得以解脱。
待整理收拾的作业结束以后,她打算允许大家自由行动,而且应该不用担心嫌犯会在这种情况下再次犯案。
因此,只要等台风在今天晚上过境,应该可以在前来迎接的船只于明天抵达前再稍微玩乐一下。
无论是大家……还是嫌犯。
「对不起。」
说话的是雪莉嘉。
「我觉得我还是没派上用场呢。」
她如此说道。
「没这回事。」
玛提亚回头看着好友,虽然她非常清楚这句话一点说服力也没有。
「雪莉嘉……」
她说到这里便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不是因为说不出话,而是由于思绪被某件事打断。
「雪莉嘉。」
「嗯?」
「那是什么?」
「咦……?啊……」
向日葵发色的少女手里不知道何时拿着一条长长的缎带。
鲜红色镶金边……质料可能是天鹅绒吧?她正拿着那条长约一公尺的缎带在手上把玩。
「是缎带。」
「嗯,我知道,它是从哪里拿到的?」
「我看到的。」
「在哪里看到的?」
「这里。」
「什么时候?」
「刚刚。」
这一瞬间,闪过脑中的既不是推理,也不是计算——而是直觉。
「请大家停下手边的工作!」
回过神时,玛提亚已经对众人如此大喊,声音之大,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此时位于大厅里的所有人都停下手边的工作,神部主任则连忙跑过来:
「请问怎么了吗?」
「这个是这里的物品吗?」
玛提亚指着雪莉嘉手上的缎带。
「是饭店方面准备的物品吗?」
「我看看……」
神部先是说了一句:「不好意思,让我看一下。」然后接过雪莉嘉手上的缎带。
仔细端凝了一会儿之后,他高举缎带,问:
「注意!」
停下手边工作的饭店人员全往他的方向看。
「有谁看过这个?」
没有人回答。
「或是用在其他方面的?像是礼品或是新娘捧花之类的。」
此时举手的是一名个子矮小的男性,脸颊圆滚滚的他看起来像在微笑。
「上个月负责筹备婚礼事宜的人是我,但新娘捧花的缎带是缎布,我也没看过其他这种质料的缎带。」
「纪念品上系的也不是这种缎带。」
紧接着回答的是一名女性。
「卖场所使用的缎带应该是更便宜的东西……是淡粉红色跟水蓝色的。」
「这不是店家使用的缎带?」
这里所指的「店家」应该是指位于办理住房手续的柜台所在的一楼大厅的饰品店跟玩具店吧?然而刚才那位笑容满面的男性回答:「并不是。」
「店家所使用的缎带会分别印上各家店的店名。」
「这么说起来,这条缎带不是饭店的罗?」
虽然众人回答「不是」的声音参差不齐,答案却是一致的。
「应该不是哦。」
神部转身将这条问题缎带递回,不过玛提亚并没有回应他——她无法回答。
她咬着大拇指的指甲,低头沉思。
「那个……警部小姐?」
「对不起,可以请你先不要说话吗?」
说出这句话的并非玛提亚,而是雪莉嘉。
「她现在正在思考事情。」
她说得一点都没错,此时玛提亚的脑袋正以惊人的速度开始运转。
缎带……不是饭店所使用的缎带……
是客人带进来的吗?带进来之后不慎掉落?
这条缎带是用来做什么的?装饰礼物?绑头发?用在这里?用在这个会场?
玛提亚默默地接下神部·马迪拉克递过来的缎带,试着闻闻看它的味道,然后观察这条缎带。
这搞不好是客人掉落的,调查看看的话,或许能找出失主吧。
然而目前还没到那个步骤,眼下还有必须先确认的事情。
「神部先生。」
玛提亚彷佛瞪视似地凝视着缎带。
「案发之后,你有清点过香槟的数量吧?」
「啊……没错。」
「你没有用手碰触,只以目视的方式盘点?」
「是的。」
「你只清点摆在桌上的香槟吗?」
「呃,不,我连倒在被害人旁边的香槟也有算进去哦。」
果然没错……
玛提亚再次抬头表示:
「麻烦你再数一次香槟的数量。」
「……你是说瓶数吗?」
「就是会场剩余的香槟数量、仓库里的香槟数量,以及已经开瓶喝光的香槟数量——这些加起来的总瓶数。」
「我知道了。」
神部主任立刻对所有人下达这样的指示。
此时有几个人将堆积的木箱排列在地板上,然后往仓库跑去。
如果这个想法正确的话……如果缎带的使用方法正如玛提亚心里所想的话……应该会显现在香槟的瓶数上。
这将是打破现在这个僵局的关键!
为了重新计算香槟的数量而耗费了十几分钟的时间,这段过程中,能听到的只有饭店人员计算香槟的声音,以及玻璃瓶从木箱中发出的嘎嚓嘎嚓声响。
「一共是二百八十五瓶。」
这是尚未开瓶的香槟数量。
然后,已经开瓶的是一百零二瓶。
再过五分钟后,仓库也传来报告。
「一共是一百一十二瓶!」
此时在一旁以心算计算的是雪莉嘉。
「总共是四百九十九瓶!」
然后,玛提亚将眼神移到脚下,看着在地板上用胶带标示而出的歪斜人型,以及仍倒在旁边、未开瓶的香槟。
「五百瓶……」
「数量一致。」
神部·马迪拉克如此表示。
「我们进货也是五百瓶。」
听到神部如此表示,玛提亚转而质问他:
「真的吗?」
「是的。」
「确定无误吗?」
「当然,饭店方面也有留下纪录,可以拿出来给你看哦。」
两名少女互相看着对方,点头并把手伸向桌巾的是雪莉嘉,面对着神部主任的她将白色布块掀开给他看。
往该处瞧的神部,马迪拉克讶异地瞪大眼睛。
「……咦?」
「没错。」
玛提亚心中产生了一份确信。
就是这个!这正是打破僵局的关键,因为它不是第六瓶香槟。
「这是第五百零一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