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轰隆隆的引擎声响彻浓密绿意。
在从树叶隙缝穿透而下的阳光中奔驰的,是黑色巨体。
匡塔·克鲁格4WD,以市面贩售车来说,那是规格勉强合格的怪物车种。
没有铺柏油的小径,路面只够一般自用车勉强会车,而黑色四轮驱动车占据了大半宽度,扬起沙尘往前疾驶。
天气晴朗到让人觉得前几天的寒冷不像是真的。
若仔细看笼罩道路两侧的树枝,上面已经有迫不及待冒出的嫩芽。
然而握着方向盘的男人只是盯着路面看,没有余力欣赏这不合时节的祥和景象。
他是个壮汉。
这辆大型四轮驱动车的车顶往上加高,底盘则往下降,刻意扩大了车内空间,但他的壮硕身躯仍旧只能勉强挤在座位上。
男人穿着黑色西装与大衣,他的胸部厚实,肩膀也很宽。
每次一动二头肌就隆起的上臂,几乎可以环住成人女性的腰部,当然,那并不是指刻意瘦身过的小变腰。
他的脸粗犷得有如随便雕刻的岩石,唯独眼睛可爱到有些格格不入。
如今他的眼睛正认真地直视前方。
他紧咬像大拇指那么大的牙齿,并紧瘪着嘴唇。而大如棒球手套的手,紧握着像摩托车车轮那么大的方向盘。
「听说是在国道耶,往这边走没错吗?」
「其实这里就是国道喔。」
轻轻这么说的,是坐在副驾驶座的人物。
是名个子娇小的少女。
黑色连身洋装外罩着黑色斗篷,而她的长发与眼睛也是黑色。另一方面,衣领与袖口,以及她本身的肌肤,则都雪白得仿佛能够透视一般。
那模样简直像是有生命的黑白照片。
「这条路?这么窄的路?」
「嗯。」
坐在副驾验座如此回答的少女,又「沙沙」地摊开地图。
「没错喔,就顺着这条路走。」
虽然她的声音有如呢喃细语,却不输给引擎轰隆隆的声响,神奇且清楚地传进听者耳里。
「伤脑筋。」
这里是将都托尔巴斯西北部索尔帖山的山脚下。
位于横亘托尔巴斯,仿佛将其北边环起来的索尔帖山前方。范围从山峰到山脚下的拿瓜塔市,市界仿佛罩着鲁谢赛理斯市北边与西边似地衔接着。
四轮驱动车的目的地,正好位在市界前方……也就是鲁谢市北面与西面交界相交角。
大约在衔接索尔帖山的丘陵地中间。
壮汉驾驶的匡塔·克鲁格4WD,穿过鲁谢赛理斯郊外的住宅区来到这里。不久前看到的景象还都是空地与农耕地,偶尔出现低矮的建筑物,以及像小型森林的树丛。
但是现在,那些景象都退到遥远的后方,眼前的小径两旁净是茂密的树林。
根据坐在副驾驶座的少女的说法,接下来从穿过拿瓜塔市西侧到索尔帖山为止,一直都是这种景象。
「天气好好哦……」
壮汉不经意地小声说道。
从树木缝隙透出来的温暖日照,形成数道光线投射在扬起的沙尘上。
是光柱。
不过,真正的光柱本来是透过云层才看得到的东西。
「真想就这么直接去健行呢。」
「要带便当吗?」
「喔~这主意不错呢。」
「那么,马纳伽想吃什么呢?」
「啊?」
被称为「马纳伽」的壮汉把脖子往前探,再次凝视前方。
「我是说便当啦。」
「啊啊,说得也是呢……」
他想了想之后——
「汉堡。」
「讨厌啦,真是的。」
「咦?你不是喜欢吃汉堡?」
「重点又不是我,我是在问马纳伽你想吃什么哟。」
「这样啊,对不起。」
然后——
「既然这样……嗯~」
他想到了。
「潜艇堡,我想吃潜艇堡。」
「啊,那不错呢。」
「可以放一大堆的起司啦,火腿等等。」
「马纳伽的是一整条完整的面包。」
「而且是超大型的面包呢。」
「对,是超大型的。」
「看来我们直接去健行好了~」
「就直接去吧~」
「如果沿这条路一直走,是不是越岭隧道啊?」
「是美嘉纳湖吗?」
「是美嘉纳湖。」
「不错耶~」
「的确不错呢~」
壮汉仍然紧盯着前方,不过还是往副驾驶座的方向瞄了一眼。
黑发少女脸上挂着微笑。
巨型四轮驱动车不知何时降低了车速。
但是两人并没有前往越岭隧道,当然也没有去美嘉纳湖畔。
取而代之等待着两人的,是一件刑案。
精灵是人类的「好邻居」。
那是一般的认知。
但如果是跟精灵有深交的人,就会深切了解那不过是阐述单方面事实的说法。
其实精灵跟人类并没有多大差别。
最起码,他们的想法可说是一样的。
精灵也有欲望,而且他们感到不满足的情况,也和人类没什么差别。
所以,其中也有为了满足自己欲望而破坏规则的精灵。
就跟人类一样。
因为这样而衍生的犯罪,被特称为「精灵犯罪」。嫌犯是精灵……或者跟精灵相关的犯罪行为的总称。
遇上这种案件,让人类警官进行搜查会伴随极大的风险,尤其是和嫌犯接触时。事实上,人类根本不可能压制精灵的反抗行为。、
因此精历一〇〇二年,帝都警察决定成立专门侦办精灵犯罪的特殊搜查课。
也就是精灵课。
「啊啊,是那个吗?」
「啊,嗯。是那个。」
行驶在两旁覆盖绿意的小径时,前方慢慢看得见疑似建筑物的物体。在茂密的树叶后方,隐约露出像平坦屋顶的形体。
而在上头排成一列随风飘扬的,是十几件白色床单。
「真是适合洗衣服的好天气呢~」
那是给人平坦的印象,且毫无多余装饰的朴素建筑。
两层楼的钢筋水泥楼房,孤零零地盖在通往山顶的道路途中,与国道的交界处因为有低矮的灌木丛,所以既无围墙也未设置大门。
一进入建地,路面马上变成泥土与满地的碎石子。
坐西向东的建筑物正面,因为从树叶缝隙透下来的阳光而闪闪发亮。那是由于二楼整体与一楼的一半是整面的落地玻璃,再加上阳光的反射所致。
中央是向左右大开的玻璃门,往里面走好像是玄关大厅,而与之并排在左侧的则是状似活动休闲中心的大房间。
「好像里民活动中心喔。」
的确如马纳伽所说的。
玄关右边是混凝土造的白墙,每扇窗户都是花纹毛玻璃,映照出看起来像被书挡夹在中间的整批文件或什么的剪影,那里应该是办公室吧。
「嘿咻!」
4WD车头在不碰到墙边堆积的旧轮胎的情况下回转,厚重的轮胎发出啪哩啪哩的声音,弹起地面的碎石子。
建地面积看起来相当宽阔,但建筑物本身没那么大,后面紧贴着一片树林,旁边则有看起来像是菜圜的农地。
广场角落停了一辆厢型车及两辆小客车,还有一辆小巴士。每一辆皆保养得很彻底,但都是旧车款,在中古车行应该属于低价抛售的那种。
「怎么?大家都回去了吗?」
警方的车辆只剩下一辆灰色小客车,是便衣警车。除此之外不仅没看到鉴识小组的车子,也没有拉起用来保护现场的黄色胶带封锁线。
匡塔·克鲁格4WD的巨大车体停在便衣警车旁,当引擎关掉的时候,车体忽然「嘎啷」地剧烈震动。
「两位辛苦了!」
一名穿西装的男子跑过来,他顶着乱翘的头发,而看起来像小狗的长相给人感觉有点娃娃脸。
是瓦兹基·弗雷吉麦特。
同样隶属于鲁谢赛理斯市警,是便衣警官。
而且是杀人课的。
打开四轮驱动车车门,玛提亚首先感受到的是山上的味道。
树叶与杂草,以及泥土的味道。
瓦兹基刑警随即绕到轻盈下车的少女正前方。
「您辛苦了,警部。」
对于瓦兹基的敬礼,马奇雅·玛提亚也用敬礼的方式回礼。
「怎么搞的,只有你一个人?」
马纳伽低沉的声音插进来。
「其他人都回去了吗?」
原本低头看玛提亚的瓦兹基刑警听见这声音之后,这次换成抬头往上看。
匡塔·克鲁格的车身高度将近两公尺,然而马纳伽的巨体却越过车顶,探出身子来往下看。如岩石般刚毅的脸上,十分不搭调地点缀着一对可爱的眼睛。
「辛苦了,马纳伽警部补!」
「哪里,你也辛苦了。」
绕过黑色车身走过来的马纳伽,手里提着银色大琴箱。那是可以把玛提亚整个人装进去的尺寸,但在他手里,看起来也大概只是旅行箱的比例。
「鉴识人员都回去了……应该说,轰先生让他们撤回去的。」
他苦笑着。
「啊啊,原来如此,其他人员也是吗?」
「是的,笔录大致上都做好了,也没有名义让他们留在这里待命……」
既然无法断定他杀的可能性,就无须封锁现场或派警官留守。就算真有那个必要,若未列出正当理由,员警本身也不能擅自做主。
因为警察也是政府机关。
但是——
「名义……死者是离奇死亡吧?」
至少就马纳伽听到的是那样。
「遗体呢?」
「啊,已经完成送往本部的安排。」
「是吗?现在可以看现场了吗?」
「啊,可以,不过…….」
对方讲话有点吞吞吐吐的。
「怎么了?」
「其实是这样的……该怎么说呢,跟遗体与案发现场比起来,证词反而比较有问题呢。」瓦兹基越过肩膀回头看了一眼背后的建筑物,然后说:
「有人事前预言。」
「你说什么?」
「在遗体被发现之前,有人早已料到那件事了。」
「嗯嗯?我听不太懂耶。」
满脸困惑的马纳伽把手指伸进粗硬的头发里,不解地抓着。
「照你的意思,对方不就是单纯的嫌疑犯吗?只要把那个人拉过来侦讯不就得了?」
「没有您想像的那么简单喔。」
瓦兹基边说边叹气。
「因为有不在场证明。」
「什么跟什么啊?」
马纳伽低沉的声音居然破音了。
「等等,你的意思是那个人有不在场证明,却在事前预知被害人死亡吗?」
「就是那样。」
「那么,那个不在场证明该不会是假的……」
说到这,马纳伽「啊啊」地叫了一声。
「原来如此。假如那个人是嫌犯,这么做就变成事前把不在场证明安排妥当,却又自打嘴巴了吧?」
「就是啊,完全搞不清楚对吧?」
「的确呢……怎么又是这种莫名其妙的事件?」
「真是非常抱歉,其实连我自己都搞不懂呢……」
瓦兹基一副打从心里过意不去的样子,并说出类似前言的话:
「该说是超能力呢,还是什么呢……」
不难看出瓦兹基自己也不相信这种解释,况且,该如何形容那个事实也并非重点。
「意指那是一般人类办不到的证词?」
听到玛提亚这句话,瓦兹基刑警仿佛得救似地点头。
「是的,没错。撇开是否为精灵事件不谈,此案与人类不可能办到的某种情况有关又似乎是事实……所以才想交给专门的搜查课侦办。」
「哎呀~虽说专门……」
马纳伽会感到困扰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精灵课的管辖范围,终究就是精灵事件。
他们的专长就是侦办精灵主谋、或推测与精灵有所牵连的案件。然而,推断是人类不可能办到的犯罪行为就全部交给精灵课负责,这种做法仍不可取。
就像人类有可能与不可能,精灵也存在着可能与不可能。
尽管如此——
「了解。」
玛提亚如此回答。
杀人课把案情回报给本部,本部研判后认为应派遣精灵课出动,那就是事实。
「那么……」
说话的是马纳伽。
「总之先让我看看现场再说。」
建筑物里面很暖和。
但是,山的味道却变淡了。
当他们进入现场时,玛提亚最初感受到的是一股空虚。
那简直就像走进废墟里的感觉。
这里并不荒凉,不仅有人在的迹象,也具备生活感。尽管如此,不知为何却飘着非常寒冷的空虚感。
「请进。」
瓦兹基刑警替他们开门,而玛提亚像是从他旁边穿过似地走进房间中央。
这是一间狭窄的房间。
走进建筑物,穿过设有类似服务台的小柜台的大厅,接着上二楼。在同样的房门拥挤地并排着的走廊前方,由里面算过来第三个房间,就是案发现场。
总之就是狭窄。
深大约四公尺,正门跟马纳伽的身高差不多。
而在这细长型房间尽头的窗户对面,摆了一张书桌。
除此之外,只有一个书架。里面没有床铺,取而代之的是书桌旁边的摺叠床垫,与铺在上头的毛毯,想必是睡觉时再把它拉出来当床铺用吧。
往窗外看去是浓密的绿与草木枯萎的灰色,并且正对着山坡。
「这还真是狭窄耶。」
发自丹田的嗓音,几乎是从正上方落下来。仔细一看,站在玛提亚后面的马纳伽一直缩着肩膀跟脖子。
要是站挺的话,他那岩石般的头很可能会穿破天花板。
「其他房间也是同样的格局吗?」
他询问的是站在更后面的瓦兹基。
「是的,好像是。我还没全部确认过……要确认吗?」
「啊啊,不用。有必要的话,我们再自己去确认。」
然后——
「怎么样?」
他把音量压得相当低,这次是对玛提亚说话。
「嗯……」
披着黑色斗篷的少女,脚步轻盈地往前走。
地上画了像笨拙涂鸦的白色人型图,白色胶带就这么贴在地板上。
除了腰的部分有些弯曲,几乎是以直立的姿势直接横躺在地上。头朝着窗户的方向,而玛提亚站的位置则是人型的脚边。
除此之外找不到什么异常的迹象。房间里没有被翻过的痕迹,桌上也只堆了用来放文具的笔盘与台灯,以及几本书而已。
书桌旁边摆着纸箱。
往里面瞥了一眼,放了几件女装与内衣裤,甚至还有收在塑胶盥
洗包里的牙刷。
接着回头一看,衣架就吊在门边墙壁的挂钩上,上头是件女用大衣。
「证物也已经带走了吗?I
马纳伽问道,而瓦兹基的回答一如玛提亚所料。
「啊,没有。除了采集指纹,其他就只有拍照存证。」
「连遗留品也没有?」
「是的,顶多只有几根掉落的毛发。」
「血迹呢?」
询问的是玛提亚。
她指的是桌角的暗红色血渍。
「咦?啊,是的,已经完成采样,而死者的后脑勺也有伤口。」
但从那个伤口冒出来的鲜血并没有残留在地板上,也就是说,那并不是足以致命的出血量。此时玛提亚绕到办公桌旁,把手伸向窗户。
「……啊。」
窗户「喀啦」一声地打开约五公分的宽度,明明玛提亚只是想开窗而用手触碰一下而已。
「怎么了?」
马纳伽往她这边看。
「窗户没锁。」
仍背对马纳伽的她如此回答。
窗户并非只是未上锁,而是根本没有装设锁头。
窗外似乎是建筑物的内侧。
放眼望去是一片绿,除了称为景色的事物就没有其他的了。在手似乎构得到的距离,只看得见粗大的树枝。
「门也是喔。」
那么说的是瓦兹基·弗雷吉麦特。
「请看这里,上头没有锁。」
果然如他所言,门上面只有门把,并没有锁具。就算把门关上,除了用来遮挡根本派不上其他用场。
这房间……是怎么回事?
连一点隐私都没有。
但是,又很明显有人在这里生活过的迹象。那还不是只住个一两晚,而是在这个无视「个人」的房间里度过相当长一段时间的样子。
「被害人……目前还不能确定是否为他杀,死者是谁?」
「呃——是的。」
回应的瓦兹基「啪啦」地翻阅笔记本。
「死亡的是宇野川·凯蒂莉耶奴小姐,五十二岁,去年春天与丈夫离婚后就移居到这里。」
果然没错。
「移居?她一直住在这吗?」
「是的,可以这么说。」
对马纳伽点头回应的瓦兹基,总是回答得不干不脆的样子。
马纳伽似乎也是刚才才忽然发现的。
「话说回来,这里是什么设施?」
其实,玛提亚也开始在意起这件事。
刚开始他们都以为是某种公共设施,譬如说什么集会场来着,但是上了二楼才发现是整排等间隔的房门。
门与门的间隔大约都是三公尺,相当狭窄,由此可推论出整个二楼都是与这里一模一样的房间。
据说死亡的女性就住在这。
住在这门窗都没有锁的奇妙房间里。
「虽然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瓦兹基·弗雷吉麦特再一次事先声明。
「听说是叫做『蕾普莉西亚之家』呢。」
「蕾普……?是类似人民公社的组织吗?」
「是的。就跟那个差不多……」
瓦兹基说还有十几个人住在这里,除此以外的详细情况就不是很清楚了。
「虽然有请人说明,但还是听得雾煞煞的。」
「这样啊……其他人呢?」
「我请他们都待在自己房里不要出来,要跟他们见面吗?」
「嗯嗯,不用,现在没那个必要。总之,那个……凯蒂莉耶奴小姐确实住在这里对吧?」
「对,大概一年前搬进来的。」
然后,她不幸身亡了。
据说当救护车赶到时,她的心肺功能早已停止。
「她是什么时候被人发现的?」
「呃——……根据推断的死亡时间,大约是昨天下午九点到十点这段期间……」
听到瓦兹基这么说,马纳伽难掩惊讶地叫出声:
「死亡时间已经推断出来了?动作也太快了吧!」
「啊,不是的,那并非验尸结果,而是目击者的证词。」
原来如此。
昨晚,宇野川·凯蒂莉耶奴最后一次被人目击到的时间是晚上九点。
然而在一小时后的十点钟,被人发现时的她已成为一具冰冷遗体。
「好像没有人看到正确的时间,因此只能算是『大概推估』。」
「不不不,即使如此也帮了我们很大的忙喔。」
「随后救护人员就赶到了,但他们只看一眼就觉得『大概是心脏病发吧』。」
但救护人员在收容遗体时却听到了奇怪的话,因此才会联络鲁谢赛理斯市警。
「呃——那个……」
瓦兹基刑警再次翻阅笔记本。
「哎呀,就像她说的一样。」
「什么?」
「我的意思是,有人这么说喔。」
见到被收容的遗体,旁边似乎有人在喃喃低语。
哎呀,就像她说的一样。
「也就是说……?」
「是的,没错。」
这就是救护队员听到的「奇怪的话」。
「就像她说的一样?」
马纳伽仍勉强地缩着脖子。
「到底是谁?」
「你要见她,对吧?」
瓦兹基摆出有点坏心眼的表情问道。
2
那是竖立在将都托尔巴斯南边,马那卡达市湾岸的巨型建筑物。
占地面积有二万平方公尺以上,总楼地板面积则超过十四万平方公尺。
地上二十五层,地下二层,整体覆盖着强化玻璃的富丽外观,不禁让人以为是矗立在海边的
巨型透明墙。
若仔细观察,应该看得出那是三栋建筑物连结而成。横向并排一列的三栋大楼,每个楼层都有空中走廊相互连接。
这些大楼的一楼都设计为巨型大厅,由于过于宽敞,因此有十五个出入口,甚至还设置了三处导览谘询处。
此时有两个人伫立在那大厅的正中央。
阳光从玻璃墙面照进来,两个人的身形有如直立的两道漆黑人影。
「呃——……」
自丹田发出粗犷嗓音的,是穿黑色大衣的壮汉。
他的身高足足有两公尺半。
壮汉放下大得离谱的银色琴箱,讶然环视大厅。
「伤脑筋耶。我们该往哪个方向走啊?」
壮汉粗大脖子上那有如岩石的脸,正摆出困惑的表情。
完全不搭的小眼睛,露出宛如跟母亲走散的迷路小孩那种眼神。
「那边……」
回答他的,是身穿黑色斗篷的娇小少女。
「到那边问问看吧。」
少女的声音有如呢喃般轻柔,但又很神奇地传进听者耳里。
套着黑色袜子的双脚,毫不犹豫地开始往前走。
她说的「那边」指的是导览谘询处,距离两人走进来的自动门足足有二十公尺远吧。
柜台小姐目瞪口呆地望着走过来的两人,尽管如此她还是照着标准程序完美地与两人应对。不过,她还是不由得目送依她指示走向电梯大厅的两人。毕竟连在电视台服务四年的她,也没见过这么奇妙的二人组呢。
况且,还是这么奇妙的警官。
托尔巴斯电视网股份有限公司,是梅尼斯帝国重要的五大电视联播网之一。
以帝国南部为主要播放区域的核心台,总公司则设在托尔巴斯的马那卡达市。
光是总公司的职员人数就有一千三百人以上,在国内拥有二十五个转播站,实际上堪称是全梅尼斯最大规模的电视台。
在那儿的六楼,第七摄影棚。
夏目·杰斯特仿佛隐身在阶梯状观众席的阴影中,留意着舞台中央。
舞台后方是像骨牌那样交互排列的布景,彩度各有不同的冷色系配置,虽然看起来冷冰冰的,但也算得上是充满神秘感。
当初变更为这套布景时,制作人宣称这是「表现出交错的隐形世界」的概念。虽然怎么看都不像,最起码美术指导是那么设定的。
但实际上,制作人接下来边苦笑边说的话才是真相。
也就是「预算有点那个呢」。
「有差吗?」杰斯特暗忖。
收视率下降?
预算被砍?
那都无所谓。尽管出现这些状况,节目都已经迈入第三年,书也持续热卖中。
而且——
她一点都没变啊。
于舞台中央的佐久耶·蕾普莉西亚,坐在银色支柱支撑的板凳上,白色套装在灯光:£照耀下显得格外亮眼。
她那头乌黑亮丽的长发,以及白皙程度与套装不相上下的肌肤所呈现的透明感,让看到的人……至少让杰斯特为之倾倒。
「那么,正式来啰!」
戴着耳麦,一身牛仔裤打扮的青年对着观众席宣布。
他像在喊万岁那样高举双手,开始逐一弯曲张得开开的手指。
「十秒前、八、七、六……」
这是每周熟悉的景象。
「五、四……」
数到三后只弯手指不出声。
当助理导播双手握拳的那一瞬间,第七摄影棚响起BGM。
那是庄严但夹杂些许诡异感的短曲调,虽然重新录制过好几次,但这三年来一直没变的主题音乐。
这个节目的专属音乐。
一旁的摄影机马上往前进,而在这个时间点立刻后退,则是杰斯特向来的习惯动作。
他直接移动到摆在摄影棚角落的监视荧幕前。
虽然已经有几名美术指导在那儿了,但是在杰斯特往后退的同时,他们也会空出一人份的位置给他,这些全都是见过几次面的伙伴。
从监视荧幕可以看到摄影机正慢慢接近仍闭着眼睛的蕾普莉西亚。
在高涨的音乐声中,节目标题与她的身影合成在一块。
「真实的话语,光的话语」。
标题和拯救杰斯特的那本书一样。
当镜头带到蕾普莉西亚的上半身,摄影机便停格了。在完美的时间点,她睁开了眼睛。那双仿佛看透一切的黑色眼睛,在摄影棚灯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
接着音乐的音量变小,她开始说话。
「人生有开始,就一定有结束。」
有如滑过指间的丝绸般优美的声音,透过别在她胸前的麦克风在摄影棚里响起,同时也被录制成声音档。
「人类、精灵、草木、动物与昆虫,从诞生的那一刻就注定会消灭,这是任谁都无法避免的事实。」
影像切换到另一架摄影机,这次是正面的镜头。
「那么,这是否代表活着没意义呢?」
仿佛像是透过摄影机……从画面的内侧对着所有人说话。
「不,并非如此。今晚,将为大家介绍一位能够证明那件事的人物。」
然后——
「由佐久耶·蕾普莉西亚陪您共同见证。」
摄影机在她四周环绕,从后方捕捉观众席的反应。
此时音乐变大,大约五十名的观众随着助理导播的手势鼓掌。
就在此时。
「夏目先生。」
仿佛混在掌声之中的轻声呢喃从背后呼叫杰斯特。
是穿运动服加牛仔裤的年轻女孩,缠在腰部的皮带还垂吊着好几捆胶带。
「有客人。」
「咦?」
「有客人找蕾普莉西亚小姐。」,
「现在正在录影耶?去跟P说吧。」
P指的是制作人。
但是负责美术的女孩没有离开,一脸困惑的她往观众席上方看。
在几乎碰到天花板的位置凸出来的,就是大片玻璃缀成的主控室。制作人应该就在那里面。
「录影中进去的话会挨骂的……」
这时候音乐的音量又开始变小,掌声也慢慢变小。杰斯特把声量压得更低说:
「让他等不就得了?」
但是她却摇起头来。
然后把脸凑到杰斯特的耳边。
「是警察啊。」
你说什么?
杰斯特像是把对方往后推地走向出口。
而挡住他去路的,是厚重的防音门。
他不发一语地用眼神对站在门边的助理示意之后,抓箸又大又坚固的门把,尽可能在不发出任何声响的情况下打开门锁。
几道细长光线从门缝射向摄影棚地板,形成微弱的光束。
「那么,让我们欢迎今天的来宾吧。」
杰斯特边听着蕾普莉西亚的声音,边扭转从体从人约五十公分宽的门缝走到走廊。
他之所以背对着离开,是为了立刻把门关上。
毕竟还在录影呢。
当厚重的门一关上,观众席热烈的掌声仿佛被切断似地消失不见。
「真是抱歉。」
在后面讲这句话的,应该就是引发问题的「警官」吧。
那是发自丹田,非常厚实的嗓音。杰斯特心想:「幸好没让这种家伙进去。」
但是——
「……咦?」
回头的夏目·杰斯特不禁惊叫出声。
若要比喻的话,这跟在饭店床上醒来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的感觉很像。明明走出来的是熟悉的摄影棚走廊,想不到回过神来竟发现前方挡着一堵黑色的墙。
下一秒钟,又觉得不对。
那不是墙壁,而是窗帘,是黑色布料的窗帘。
但下一秒钟又觉得不对不对。
如果是窗帘,上面不可能有钮扣。
这是——西装!
是大得离谱,而且如假包换的男性西装!
「……啊。」
他将祝线往上移。
像岩石般粗犷的面容,一脸过意不去地往下看。
「对不起,在您百忙之中过来打扰。」
浑厚的声音几乎是来自正上方,毕竟对方是身高两公尺以上的巨人。
「我来自鲁谢市警总部,名叫马纳伽。」
「啊……你好。」
然而呆呆抬头望着那个巨体的他,真正被吓到是因为接下来的景象。
「我是马奇雅·玛提亚。」
姑且不论那声音打哪儿来的,但他确实听见少女的声音。
宛如呢喃,却又神奇地传进耳里的清脆声音。
身穿黑色斗篷的少女站在杰斯特的正前方,并抬头看他。不晓得她是打哪儿冒出来的,也不晓得是什么时候站在自己面前。
「……咦,啊。」
「佐久耶·蕾普莉西亚小姐是否来了呢?」
这是发自丹田的沉重嗓音。
「我们问过了,说只要来这里就能见到她。」
这句话好不容易把杰斯特的思绪拉回到现实世界。
他竖起食指抵在嘴唇前面。
然后——
「请往这边走。」
他压低声音说道,并直接从壮汉与少女身旁走过。
通道绝对不狭窄,但墙边堆积了纸箱、木箱还有看起来像是拆解后的背景等等物品。
马纳伽跟在青年后面,走在这样的通道上。
他用双手将琴箱捧在胸前,不那么做的话会不断跟四周碰撞。
不久青年在通路的转角处停下脚步。
「听说两位是鲁谢市警?」
青年回头往上看,眼神略显凶狠。
「是为了宇野川·凯蒂莉耶奴小姐的事情而来的吗?」
「啊啊,是的。」
回答他的壮汉从大衣内袋拿出警察手册。
一打开来,里头嵌着身分证及大大的金色警徽。但在他那大得像棒球手套的手里,看起来就像是用指尖捏住的大小。
「我是鲁谢赛理斯市警精灵课的马纳伽。」
青年眯着眼睛,直盯着他的身分证看。
「马纳伽里亚、亚斯提……马纳伽里亚斯提诺克……?」
「是的,我是马纳伽里亚斯提诸克警部补。这名字似乎太长,叫我马纳伽就可以了喔。」
「我是马奇雅·玛提亚警部。」
少女仿佛接续壮汉的话,从黑色斗篷的开口伸出纤细的手,并打开警察手册给青年看。
「我是夏目·杰斯特。」
那是青年的名字。
结束奇妙的自我介绍,马上插嘴说话的,是穿黑色大衣的壮汉。
「佐久耶·蕾普莉西亚小姐在工作是吗?」
听他这么问,杰斯特似乎也明白是什么情况。
「请问您找蕾普莉西亚小姐有什么事?」
抛开原先的讶异与迷惑,他再次露出凶狠的眼神。
「不是做完笔录了?那个叫瓦兹基的年轻刑警对所有人都做过笔录,一直到早上才结束呢。」那份报告马纳伽也收到了。
昨晚大约十一点的时候,接获通报赶到「蕾普莉西亚之家」的救护人员,在运出已经死亡的宇野川·凯蒂莉耶奴的遗体之际,听到一句诡异的话。
就像她说的一样……
那句话的意思是,有人预告了凯蒂莉耶奴的死亡。
这份报告被送到所属的鲁谢赛理斯市警本部。
鲁谢市警杀人课抵达「蕾普莉西亚之家」是凌晨一点过后。
虽然在黎明前完成了现场搜证,但问题是做笔录。
因为受到惊吓而无法进行笔录的,并不只有一两个人而已。另一方面,其中还有完全不知情且睡得正熟的高龄者。
结果,当瓦兹基问完最后一人的笔录,天都已经亮了。
但辛苦还是有价值的。
因为杀人课的瓦兹基·弗雷吉麦特在讯问最后一名关系人时,得到很重要的证词。
也就是那项证词,把精灵课的两人引来现场。
「哎呀~实际情形我们也不太清楚呢。」
马纳伽用他的大手边说边抓头。
「据说某人事前就知道凯蒂莉耶奴小姐已经死亡了……?」
因为有人看着被收容的遗体说了那句话。
哎呀,就像她说的一样。
根据笔录记载,是一名叫富樫·伊丽莎白的女性,也就是最后做笔录的人。
「蕾普莉西亚小姐知道是吗?」
「没错,就是那样喔。」
「真的吗?」
「是真的,就是她要我去叫救护车的。」
「救护车是你叫的?」
「是,就是我。」
「连遗体都没确认就叫救护车?」
「不,是蕾普莉西亚小姐在案发现场要我去叫救护车的。」
「遗体就在你面前?」
「一点也没错。」
「哎呀~!」
马纳伽警部补巨大的手掌「啪」地打在额头上。
「那就伤脑筋了呢。」
「怎么说?」
「不是啦,如此一来那位叫蕾普莉西亚的女性,就变成这件案子最大的嫌疑犯了喔。」
「这样啊。」
然而,青年却笑了。
从他扭着身子从摄影棚出来,这是头一次看他露出笑容呢。
「一般来说,的确是呢。」
「对吧?」
「可是,并非如此喔。」
「……什么?」
马纳伽的粗眉用力往中间挤。
「这是什么意思?」
「从你的话来判断,就是蕾普莉西亚小姐杀了凯蒂莉耶奴小姐,才会连遗体都没看就知道她死了对吧?」
「我不是那个意思!」
壮汉在他粗犷的脸前面拚命挥手。
「终究只是想表达有这么推测的可能性,仅此罢了。」
「但你的意思就是那样对吧?」
咄咄逼人的夏目·杰斯特不知为何显得有些得意。
嘴角还微微挂着笑意。
「请跟我来。」
他如此说道。
「与其用嘴巴说明,不如直接带两位去看比较快。」
他的态度宛如想展示珍藏的玩具给人看的小孩,格外地自信满满。
但是,准备引导两人而开始往前走的杰斯特——
「啊啊,对了对了。」
突然停下脚步这么说:
「请两位千万要安静,别发出任何声响。」
3
在托尔巴斯电视台的第七摄影棚,佐久耶·蕾普莉西亚正面向一名人物。
是一名年老的男性。
虽然西装笔挺的,但绝对称不上适合他。可能是租来的,也可能是服装部帮他准备的。
剧本上面写他是六十二岁,但看起来应该不只。头发所剩无几,历尽沧桑的脸颊,让他看起来更显苍老。
他是今天的来宾。
名叫木户·索利戴克。
除了年龄以外,她所知道的只有这个资讯。
光是如此就绰绰有余。
木户老人泪流满面,并且拚命点头。
因为她说了这些话。
你儿子指着画册,说了些什么喔。
而老人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哭泣的。
「是的。是的……一点也没错。」
他一次又一次地重复这么说,一次又一次地点头。
「真无法相信。我儿子真的……恩格鲁斯他……」
「那本画册上头好像画了什么动物,你有头绪吗?」
她直视着木户·索利戴克如此说道。
脸上挂着笑容。
清爽飘逸的黑色长发,是象征沉静的神秘色彩。就连朴素的白色套装,也带给所有看见她的人神圣宁静的印象。
「……看来是有呢。」
听到她的话——
「是的,有,的确有这么回事。」
木户老人颤抖着声音说出画册的名字。
……《蕾蒂亚克鲁与七个妹妹》。
「恩格他……那是我儿子还很小的时候喜欢看的画册。」
灯光洒落的摄影棚里,只有她跟木户老人被垂直的光线照得清楚鲜明。只有坐在板凳上面对面的两人,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你常常念给他听对吧?」
老人泪流满面地点头。
「他常常说『要是我乖乖的话,是否就见得到女神呢?』」
那是在他小时候。
也就是……他还活着的时候……
「那种事情连我都忘了,我明明早已经忘记的……真不敢相信,你怎么会知道呢?」
「是你儿子告诉我的。」
她伸出手,抚摸木户·索利戴克的手。
他的手有如内容物被抽出的皮袋。
「现在,他就站在你旁边微笑呢。」
「他在这里……?」
老人朝着空无一人的地方回头,蕾普莉西亚对着他点头回应。
「而且有讯息要给你。」
是来自死者的。
「他直到自己临死的最后一刻都不愿放弃。虽然只有一个人,但至少是得救了。那个人现在健健康康地在遥远的城市生活,所以他已经毫无遗憾了。」
「喔……喔喔喔!」
老人终于放声大哭。
严肃的音乐声转强,灯光也慢慢变亮,接着现场响起热烈的掌声。
那些掌声,来自于不久前还隐藏在黑暗里的观众席。
接着女性助理像是扶着老人似地,环着他的肩膀带他退场。
她一面目送老人退场,一面从板凳下来并走到观众前面……她走向设置在中央的电视摄影机前面。
「空难丧生的木户·恩格鲁斯先生……他直到最后一刻都没有放弃握住操纵杆,就算乘客只有一名也要设法拯救。」
那是她在节目最后做的结语。
她一面挑选感动人心的言词,一面注意在摄影机正下方的助理导播,拿在手上的素描簿。用麦克笔写在上面的文字是……「还剩30秒」。
「他努力到最后的最后一刻,克尽了身为机长的使命。」
现在素描簿被放在地上,运动服打扮的青年伸出双手。
「木户·恩格鲁斯机长的灵魂,现在已经安息了。那是唯有全力活下来的人能够容许的安息。」
青年的手掌对着她,五根手指头张得开开的,然后一根一根慢慢往下弯。
「我是佐久耶·蕾普莉西亚,我们下周见。」
剩下五秒。
主题音乐开始变大声,掌声也是。
深深鞠躬以后,再次抬头的蕾普莉西亚发现摄影棚角落有陌生的人影。
在摄影机没拍到的观众席后面……
平常杰斯特与凯蒂莉耶奴所站的地方,今天有三道人影。
一个是夏目·杰斯特。
但另外两位是陌生的人物,分别为娇小的少女与壮汉。
此时音乐突然急速变小。
「今天大家辛苦了!」
助理导播拉高嗓音说道。
录影结束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马纳伽像在呻吟似地念道。
玛提亚则直盯着舞台上的女性看。
4
贴在门上的纸张,记载了节目名称与后台休息室使用者的名字。
「真实的话语,光的话语/佐久耶·蕾普莉西亚小姐」
纸很像是质料较薄的影印用纸,但上面的字并非手写,而且还特别把节目名称的Logo确实印上去了。
「请进。」
马纳伽与玛提亚被带到一间奇妙的房间。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排列在前方墙上大约五面的镜子。
每面镜子都装了十几个灯,像风月场所的招牌那样围起来。但仔细一看,每一盏都是圆形的白热光电灯泡,并非像招牌那么华丽的泛光灯。
镜子正下方像柜台那样突出来,还摆了跟镜子相同数量的圆椅。
正中央的镜子前面摆了化妆道具。
这里是后台休息室。
「请坐。」
蕾普莉西亚说着指向摆在门边靠墙的大沙发。
「不好意思,工作中还跑来打扰,因为听说只要来这里,就一定能遇到你。」
确认马纳伽与玛提亚都坐下以后,蕾普莉西亚也跟着坐下来。她坐在背对镜子、摆在化妆道具前的圆椅上。
「我还以为你是在观摩什么的,想不到竟然是亲自演出……」
「是啊,已经有三年了吧?」
「哎呀~」
马纳伽用手掌拍打额头,「啪」地发出巨响。
「我这么孤陋寡闻还真是抱歉,原来你是名人啊——」
「什么名人,没有啦……」
「那个设施,也是你活动的一环吗?就是位于山脚下的那个。」
「那个啊……」
蕾普莉西亚露出苦笑。
「那不是设施,是『家』。」
「家?」
「是的。」
蕾普莉西亚开心地微笑,那笑容没有一丝烦恼或哀伤。
「那里聚集了无家可归、失去方向的人们,大家住在一块互相扶持。」
「这样啊……」
「大家都称那里是『蕾普莉西亚之家』,但对我而言,那是很不适当的称呼。」
不仅不排斥仰赖她而来的人们,还特别把无处可去的人们当做「家人」迎接,并且一起生活呢。
马纳伽不太懂。
他拚命转动脑筋,最后得到的结论是这个。
「也就是说,算是类似宗教的团体啰?」
此话一出,站在门边的杰斯特随即往这边看。
他的眼睛刹那间有敌意闪过,但可能是马纳伽神经过敏吧。
「绝非如此。」
出言否定的是蕾普莉西亚,她脸上还挂着笑容。
「我是无神论者。正确来说,应该是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假设神真的存在,应该也不会对我们做什么吧。」
这话就很容易理解了。
言下之意就是神等同于膜拜也无意义的存在。
「我们所相信的,是人心。也就是唯有人与人互相扶持,才能够活下去的事实,并非仰赖神明。」
「啊啊,真是对不起。我的想法实在太庸俗了……在此向你道歉。」
「不,你没必要道歉哟。」
她再次露出微笑。
「先入为主的观念是种罪恶,但误会则不是。只要把误会好好解释清楚,就没什么需要道歉的。」
「是,真是惭愧。」
看来步调有些失控。
其实,这是马纳伽头一次与这类人物对峙。
「那么,死去的宇野川·凯蒂莉耶奴小姐,也就是说那个……是『家人』之一对吧?」
「对。」
蕾普莉西亚头一次露出哀伤的眼神。
「真的很遗憾……」
「是啊,我能够理解你的心情。」
「请问……」
打断双方谈话的,是夏目·杰斯特。
他那官方的态度明显表现出他内心的不悦。
「蕾普莉西亚小姐已经很累了,昨晚也几乎跟熬夜没什么两样呢。可以的话,是否能尽量缩短时间呢?」
「糟糕,真是非常非常抱歉呢。」
「不不不,请别放在心上。」
那么说的蕾普莉西亚依旧面带笑容。
但马纳伽还是很过意不去。
「其实啊……」
他开门见山地说道。
「关于那个凯蒂莉耶奴小姐,我的上司啊,正在怀疑是不是他杀喔。」
「不会吧?」
「这个嘛,确认过遗体的法医好像也判断是病死。但是,当做完你与夏目先生的笔录准备要走的时候,又取得你在事前说中她将死亡的证词呢。」
救护人员听到一句奇妙的话。
……哎呀,就像她说的一样。
因为已经证实那并非单纯听错或是多心了。
「富樫·伊丽莎白小姐对吧?」
蕾普莉西亚所说的,正是提出关键证词的人物。
「是的,因此案情忽然就转变成『或许并不是单纯病死』了呢,所以我们才会被找来。」马纳伽凝视着蕾普莉西亚。
他的粗眉不知所措地往正中央挤。
「但是,参观过你刚才的实况节目……」
「那是录影,是下周要播的。」
插嘴订正的,又是夏目·杰斯特。
「啊,不是啦,抱歉。那是录影吗?总之,我又搞不太清楚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蕾普莉西亚一样凝视对方,不过脸上挂着极为温柔的笑容。
「也就是说呢,你事先就知道宇野川·凯蒂莉耶奴小姐会死亡对吧?」
「是的,我早就知道了。」
仿佛那简单得很,算不了什么。
「那个,也就是说……」
马纳伽的手肘抵在膝盖上,上半身往前倾。
「……跟刚才在摄影棚做的那个一样?」
佐久耶·蕾普莉西亚点了点头。
脸上还带着庄严的笑容。
古色苍然的那栋建筑物,据说过去是大贵族用来当别墅的古城。
或者可以说是时代的谬误。
从正面看的话,那是拥有山形屋顶,两侧往外发展的白色墙面建筑。玄关利用拱形石柱支撑,整排的窗户全都是木框。
要是对不熟悉这里的人说「这是历史博物馆」,对方应该也会相信吧。
托尔巴斯神曲学院。
在神曲之都·将都托尔巴斯,算是名校中的名校。
据说创立至今已有五十年以上历史的这所学校,拥有每年超过两名、整年度最多培育出十五名神曲乐士的记录。以神曲专门学校能够每年出一名职业神曲乐士就算最高等级的现状来说,这所学院的实际成绩确实十分惊人。
但另一方面,其课程之严苛也堪称出类拔萃。
爱挖苦的人甚至还说那儿的课程并非用来培育乐士,只是用来刷掉没有才华的人。
所以又如何?
这是佐治·雪莉嘉的感想。
自己是为了成为神曲乐士,才来念这所学院。
绝非想靠着学校的名声成为神曲乐士。
「早安!」
雪莉嘉只不过是和平常一样打招呼,却引发了剌耳的回响,没有任何学生的学校就是这么安静无声。
「咦?啊—你要自主练习是吗?」
回应并从椅子站起来的,是假日值班的泷井·萧芬老师。
「练完记得把门确实锁上并把钥匙拿来归还喔。」
「是。」
接下钥匙以后,雪莉嘉便步出讲师室。
走廊空荡荡的没半个人,只有雪莉嘉一人。
这是星期日的神曲学院。
午后的走廊可见到阳光投射进来的美丽光线。
整个学院像是被自己包下来,这感觉还挺不赖的。
「嘿嘿!」
在走廊上的雪莉嘉甩着向日葵色的长发,步伐在不知不觉间变成小跳步。
「加油!」
而且还一面握拳。
5
在「蕾普莉西亚之家」,并没有明文的规定。
所有规则都是自发性的,在往后的几年间影响全体房客,最后约定俗成。
而这也是其中之一。
「欢迎回来!」
「蕾普莉西亚小姐!欢迎你回来!」
「欢迎回来,杰斯特先生。」
那就是问候。
尤其是「路上小心」与「欢迎回来」,被视为是支撑这里即为众人的「家」这个事实的重要问候语。
每个礼拜天是电视节目「真实的话语,光的话语」录影的日子,蕾普莉西亚回到「家」的时间也很固定。杰斯特刚住进「家」里的时候,只要一过中午就会竖耳聆听。
当车子一接近国道,大厅就会不知不觉聚集人群。
当然,都是为了迎接蕾普莉西亚。
杰斯特驾驶的车子刚停在「家」门口,照井·伊森早已打开正前方的玻璃门等候。
「辛苦了,杰斯特先生。」
然后伊丽莎白跑过来接下杰斯特手中的包包,那是装蕾普莉西亚化妆用品的包包。
「今天当随行助理的结果怎样?」
伊丽莎白问道。
「嗯,非常棒。」
蕾普莉西亚代替杰斯特回答。
「尽管我什么都没交待,他也会抢先帮我做好交涉。他一个人很努力地帮我完成两两人份以上的工作量哟。」
「这样啊!」
「好棒哦!」
「挺行的嘛。」
沸腾起来的是欢呼声,以及掌声。
接着那些掌声在空中零零落落地分解并消失不见。
理由很快就明朗了。
因为所有出来迎接的人,眼神都越过杰斯特与蕾普莉西亚的头顶,往他们的后方看去。
「抱歉打扰了。」
那是发自丹田的低沉嗓音。
回头一看,发现杰斯特刚刚开回来的车子后面,停了一辆有如装甲车的巨大4WD。
案发当晚。
距今约十六个小时以前。
佐久耶·蕾普莉西亚跟往常一样,在晚上九点返回自己的房间。
夏目·杰斯特之所以在她进房以前都跟在旁边,是因为有东西要帮忙搬,是装了几十本书籍的纸箱。
杰斯特的任务就是帮她把那个纸箱搬到房间。
「那个时候真谢谢你的帮忙呢。」
蕾普莉西亚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
「我一个人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面对她那种开玩笑的态度,杰斯特不禁开心不已,因为那是她已经信任自己的证明。
但是——
「那个纸箱打哪儿来的?」
浑厚的声音插进两人之间,那发自丹田的嗓音,来自壮硕的精灵刑警。
他人就在「蕾普莉西亚之家」的玄关大厅。
马纳伽警部补提出「希望重现当时发生的状况」的要求。
观看了录影过程的这名刑警,怎么样都无法理解。
无法理解蕾普莉西亚的「力量」……
多亏如此,害他们只好直接从电视台回「家」。本来今天录完影后,要跟蕾普莉西亚两人顺道去几家书店逛逛的,现在只好取消了。
而且,难得今天头一次独力完成随行助理的工作,但马纳伽却把称赞自己的「家人」们赶走了。
还说「不好意思,可以把地方空出来吗?」
一大半的「家人」都出来迎接,人数将近十个人。
结果那些人全被赶到走廊,分别是办公室前通往餐厅的北走廊,以及休闲活动中心前的南走廊。
所有人像客满电车的乘客那样挤在一块,凝视玄关大厅里的四人的视线看起来很不安。但蕾普莉西亚不吝协助警方。
「从那边的办公室。」
在北走廊的「家人」们往后退了几步,从他们身后出现了一扇门。
那是办公室的出入口。
昨晚蕾普莉西亚就是从那里现身,然后杰斯特帮她搬东西。
「那个时候,夏目先生在做什么?」
「我结束巡逻,正要走到那边的柜台。」
玄关大厅就在面东的「家」的正中央。
进了玄关往右……北边就是柜台,就像百货公司服务台那样背对着墙壁,桌面往外突出。
柜台对面、也就是大厅南边是墙壁,那片墙壁之后是休闲活动用的大房间。
玄关玻璃门的正前方,在尽头设有通往二楼的楼梯。从楼梯前面往南延伸的走廊,连接着休闲活动中心与「家人」的房问。
再往楼梯旁前进会通往西侧……有条深入内部的走廊。
那儿的尽头,就是蕾普莉西亚的房间。
另一方面,办公室刚好位于柜台所在的墙壁之后,就夹在「家」北端的餐厅,与玄关大厅之间。
「二楼呢?全都跟凯蒂莉耶奴小姐住的房间一样吗?」
蕾普莉西亚回答「是的」。
至于通往顶楼的楼梯,南侧是阳台,虽然也有吸烟室,但几乎没在用,除此以外全都是「家人」的房间。
「总共有四十二间房,但几乎都是空房。」
「现在有人住的是……」
马纳伽边说边往两旁的走廊看。
「在这里的就是全部的房客吗?」
「是……不,有几个人并不在。」
「总共是十五人。」
杰斯特补充说明。
「一楼的房间有九名房客,二楼有六名,我也住在二楼。」
只不过一楼也不尽然都住宿用的房间,以现状来说,「蕾普莉西亚之家」的空房还不少。
「当时大家都在自己的房间对吧?」
「是的。」
照理说是那样。
最起码杰斯特巡逻时是那样。最后一次看到凯蒂莉耶奴,到一个小时后伊丽莎白醒来的这段期间,他看到的只有蕾普莉西亚而已。
除此之外并没有见到任何人。
最关键的事实是,这个「家」无论要去餐厅或浴室都必须经过玄关大厅,就算在二楼也一样。
「当时并没有看到任何人。」
至少……在案发以前。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
马纳伽警部补试着整理一下状况。
「当其他人都回到房间的时候,蕾普莉西亚小姐请夏目先生帮她搬纸箱,然后夏目先生你抱起纸箱……」
两公尺半的巨大身躯边说边横越大厅,往楼梯旁的走廊走去。
而「家人」们的视线也跟着他移动。
「两位像这样子走……」
接着在楼梯旁回头往这边看。
「然后走到前面的房间,对吧?」
「对,没错。」
「是晚上九点左右吗?」
「还不到九点,把纸箱搬过去以后才刚好九点钟。」
「之后你,回到那个柜台。」
「是的。」
然后确认好时间以后就熄灯了。
「你在柜抬做什么?」
对于这问题,杰斯特回头看蕾普莉西亚的反应。
果不其然,她露出笑容并点头回应。
「预防犯罪行为发生。」
「那是每晚的例行公事吗?」
「是的。」
「一整晚都在值班没睡觉?」
「不,我值班到晚上十二点左右……老实说时间并不一定。」
「原来如此。」
马纳伽用手指枢枢他的粗眉,那似乎是他思考事情的时候才会出现的习惯。从他站的位置到蕾普莉西亚的房间,距离连五公尺都不到。
「方便让我看看你的房间吗?」
这句话在注意壮汉一举一动的「家人」之间引起不小的骚动。
但蕾普莉西亚却毫不犹豫地答应他的要求。
「没问题,请跟我来。」
马纳伽移动到房门前,在他身后的蕾普莉西亚也跟着走向前。
而试图跟在她后面的杰斯特却讶异地停下脚步。
因为另一道黑色人影滑到他面前。
是身穿斗篷的少女。
话说回来,打从离开电视台停车场就没看到她的人…….不,是她不曾进入视野范围内。
她既非刻意躲起来,也不可能只因为个子娇小就看不见。但是她就像个鬼魂一般,让人意识不到她的存在。
仔细想想,打从第一次见面时就是那样。
这家伙,到底是何方神圣……
「喔,门是往里面开啊?」
是马纳伽的声音。走得比较后面的杰斯特,从他所在的位置只看得见三人的背影。
其实,根本就没必要看。
蕾普莉西亚的房间长什么样,自己早就一清二楚。
房门的确不是往走廊的方向开,而是往房间里面开。至于理由,他也非常清楚。
「是的,因为那边有厕所跟浴室。」
回头的蕾普莉西亚所指的,是从大厅连接她房间的走廊中央。从杰斯特的位置看是右前方,那里存在着继续往前延伸的走廊的分岐点。
「门若是往走廊那边开,或许会跟前往浴室或上厕所的人不期而遇。」
「我了解,因为就在旁边呢。」
回答「是的」的蕾普莉西亚笑了起来。
假使门是向外开,若有人要去厕所或浴室,门板就会从他们旁边掠过。
「门要是突然往自己这边开,一定会吓一跳的。」
没错。
而那一份贴心,就是她了不起的地方。
「原来如此啊~」
壮汉恍然大悟似地说道,但他一定无法完全了解她的想法。
「外来」的家伙哪会懂啊……
「然后呢?这里就是你的房间吗?」
「是的,里面有点乱。」
才不会呢。
当然杰斯特也不可能常常往里面偷窥,但每次看到她的房间都非常整齐。
像昨晚也是。
向内推开房门往右看……在门把顶到的那面墙边,摆放着几乎靠到门板的厚重书架,尽头则是书桌和椅子。
虽然只有她有床铺,但称得上奢华的物品也仅此一样,除此之外全都和其他「家人」相同,只拥有最低限度的私人日常用品。
不仅如此,她把书籍都存放在自己房内,空间或许比其他「家人」还要拥挤呢。眼前就有几十个纸箱沿着墙壁堆得高高的。’
况且也只有她住在没有窗户的房间,墙壁靠近天花板的地方,仅仅一处装着百叶窗的小型通风□。
她就这么毫无怨言地生活在这有如地窖的房间里。
而壮汉也在此时脱口说出非常离谱的话。
「可以进去看一下吗?」
「不可以!」
杰斯特大叫。
「谁都不能进那个房间!」
无论是哪位「家人」都不行。
然而现在却有一个「外人」想进入,这太离谱了!
「啊,不,没关系哟。」
蕾普莉西亚抬头看着马纳伽说道。
「其实并没有特别禁止别人进入。」
但杰斯特还是不肯让步,他直瞪着回头的壮汉的脸。
不能进入蕾普莉西亚的房间,那是全体「家人」共同的默契。就算她本人允许进入,「家人」们也不会答应。
就算是警察,也绝不能容许这种事情发生……
「喔呀?」
忽然间,马纳伽警部补惊讶地叫出声来。
「照这样子来看……从那边的柜台,似乎可以看到蕾普莉西亚小姐的房门呢?」
仿佛禁止进入她房间的事已变得无所谓似的。
「夏目先生,应该看得到吧?」
可能是走廊长度很短的关系吧,发自丹田的嗓音更为响亮。
「是的,没错。的确看得到。」
杰斯特如此回答,昨晚他确实往那个方向看了好几次。
「你一直往那边看吗?」
对于那样的问题——
「没有。」
会带有些许不悦的情绪,也是没办法的事。
「但是等一切安静下来,就会听到开门关门的声音。而且我是朝那个方向坐,因此有任何动静都会察觉到的。」
「是啊,那个嘛——的确是这样呢。」
壮汉抓着头发往回走,蕾普莉西亚也是。
「然后伊丽莎白小姐从房间走出来,过没多久门铃就响了。」
「一点也没错。」
问题是明明就没人。
觉得不对劲的杰斯特便决定打开玄关大门。
就在那时候遭到某人阻止。
而那个人,就是蕾普莉西亚。
「那是大约几点的时候?」
「半夜……啊,不对,是晚上十点左右。」
「原来如此。」
马纳伽刑警边说边从上衣内侧拿出疑似便条纸的东西。
「富樫·伊丽莎白小姐也那么说呢~」
随后,壮汉放眼看了两旁的走廊。
「呃——富樫·伊丽莎白小姐,你在这里吗?」
「啊,在。」
将五根可爱的手指头并拢,高举着手的伊丽莎白走上前来。
壮汉笑咪咪地招手请她过来。
「晚上十点左右,你因为肚子饿到餐厅去,结果在餐厅外面看到疑似鬼魂的东西,当你再次回到大厅的时候,门铃响了。这些都没错吧?」
「啊,是的。一点也没错。」
伊丽莎白以几乎往正上方看的姿势回答壮汉。
「你看到的鬼魂长什么样子?」
……咦?
对这个问题感到措手不及的,似乎不光是杰斯特,连伊丽莎白也讶异地直盯着壮汉。
想必他们原本是认定会被问到门铃的事情吧?
「那、那个……」
接下来她开始描述。
说有白色物体从餐厅的窗外飞过……内容跟杰斯特说的一模一样。
「服装跟长相都没看到是吗?丨
「是的,因为是鬼魂。」
她的回答很可爱惹得「家人」都笑了,连感到不好意思的伊丽莎白也笑了。
但是两名搜查官却都没笑。
「在那之前……」
壮汉再次转身面对蕾普莉西亚。
「……你并没有离开那个房间。」
「是的。」
此时的马纳伽警部补,如岩石般的脸上充满不知所措的神情。
「这可伤脑筋了…………」
他用粗大的指头枢着粗眉,一副真的伤透脑筋似地如此说道。
「刚才我也说过了,以一般想法判断,蕾普莉西亚小姐……你成了头号嫌疑犯了呢。因为在遗体被发现以前,你已先指出死者是谁。」
「嗯,我知道。」
「可是,你并没有离开房间。」
「是的。」
「尽管如此,你还是知道死者的名字。」
「是的。」
「是用你在摄影棚所使用的相同方法?」
是的。
一点也没错。
就是那个方法拯救了杰斯特,也拯救了其他「家人」们。
蕾普莉西亚有一股「力量」。
接触「真理」的力量。
然而——
「伤脑筋耶……」
这名刑警似乎还没弄清楚那点呢。
「马纳伽先生。」
张开眼睛的蕾普莉西亚,绕到马纳伽警部补的正前方。然后,用她那双令人联想到深海底部的清澈眼眸仰望壮汉。
「什么事?」
马纳伽只是讶异地低头看她。
但全体「家人」都屏住气息不敢说话。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接下来将发生什么事。
蕾普莉西亚眯着眼睛。
然后,那个开始了。
「啊啊……好悲伤……」
她的声音像涟漪般,在安静无声的玄关大厅逐渐扩散。
「你心里有着深重的失落感呢。」
低声惊呼着「喔——」的是「家人」们。这次他们脸上没有不安与困惑,那是出自感叹的惊呼。
杰斯特对眼神闪闪发亮地回头看他的伊丽莎白点头。
另一方面,壮汉那岩石般脸孔正中央的小眼睛,则瞪得大大的。
「我吗?」
「是的。然而你已经跨过那莫大的失落感,如今才得以站在这里。」
「哎呀……」
马纳伽那有气无力的回应,也是种感叹。
那种反应,杰斯特……以及「家人」们,过去已经看过好几次了。而且大家在过去,都有过一次跟现在的马纳伽警部补相同的经验。
因为蕾普莉西亚说中了。
但是她接下来的话,对杰斯特来说也很意外。
「他应该也没有对你提起那件事。」
蕾普莉西亚所指的「你」,是仿佛躲在壮汉身后的黑色斗篷少女。就在她讲完那句话没多久,马纳伽警部补就像在求救似地望向玛提亚警部。
但是,少女没有回答。
反而抬头看身旁的壮汉。
马纳伽警部补露出夹杂着惊讶与不知所措的表情,只是目瞪口呆地低头看着蕾普莉西亚。
「我说得没错吧?」
被她这么一问,壮汉老实地点头回应。
「啊啊,是的,一点也没错。真想不到呢,你连那种事情都知道啊?」
「是的。」
「其实,我并没有刻意瞒着我搭档,只是连我自己都还没搞清楚,也没有机会跟她说。」「是的,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因为对你来说,那是很重大的事情。」
「伤脑筋呢……」
然而蕾普莉西亚的话还没说完。
「你之所以当警官……」
「连那种事都知道?」
壮汉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是的,没错。那也不是没有关系,这真伤脑筋呢……」
「接下来的事可能不方便从我口中说出来,一直以来,在你心里那个巨大的失落感是….然后她再次眯起眼睛。
「我看得出那将对你们两人接下来的关系,造成很大的影响。」
「哎呀~」
马纳伽又「啪」地拍额头。
那是充满困惑又难为情的奇妙苦笑。
「跟刚才见识到的一样呢,这真是太厉害了。」
这下终于明白了。
这名壮硕的刑警并非搞不清楚状况。
只是还在怀疑罢了!
他一定以为刚才的录影内容,是造假什么来着!
「蕾普莉西亚小姐……」
再也忍不住的杰斯特终于插嘴了。
「蕾普莉西亚小姐能够看到一切!我跟其他所有人也都因此而得救了!」
「没错。」
那么说的,应该是室田·德利斯特鲁吧。
「大家都是被蕾普莉西亚小姐所拯救的。」
这是伊丽莎白说的。
「蕾普莉西亚小姐能够看到一切!」
杰斯特的话,代表着全体「家人」的意见。
「我们的烦恼与痛苦,她全都看得见!」
「并没有全看得见啦。」
虽然被苦笑的蕾普莉西亚纠正,但他仍然不愿退让。
因为那是事实。
「所以,她会知道凯蒂莉耶奴小姐的死亡,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因为她曾是我们的人』!」
「啊啊,原来如此啊。」
思纳伽警部补露出不知道该怎么应对的表情。
「我也能保证她并没有离开房间!」
「啊啊,请等一下。」
壮汉精灵一面拚命抓头,一面不知所措地皱眉。
「也就是说,当时的状况是这样。凯蒂莉耶奴小姐死亡的时候,蕾普莉西亚小姐在她自己房里对吧?」
「是的,我可以证明。」
「不过她能够得知凯蒂莉耶奴小姐死亡,是因为她有超能力,并非涉案。」
「是的!」
但杰斯特的话——
「不是的。」
遭到了雷普莉西亚的反驳。
「那不是超能力。」
她用仿佛连内心……不,连灵魂深处都能看穿的地清澈眼神说道。
「我自己称之为『预测』。」
「预测……是吗?」
「是的。我只不过是,能看到确实存在的景象。」
此时掌声响起。
来自「家人」们的掌声。
所有人脸上都挂着笑容,骄傲地抬头挺胸。
没错,这就是蕾普莉西亚。
这就是,大家的蕾普莉西亚。
壮汉眼神满是困惑地低头看着那些「家人」。
而亲切的笑容,明显从他脸上慢慢消失。
忽然间,出现了「咯吱」的摩擦声。
玛提亚回头看马纳伽。
过了一会儿才发现那并不是耳朵听得到的声音。
而「感应到」那摩擦声的,只有玛提亚而已。
发出那摩擦声的,正是眼前的古老精灵。
6
离开「蕾普莉西亚之家」,两人坐上匡塔·克鲁格。马纳伽的大手「砰」地关上黑色四轮驱动车的车门。就在此时,他的脸上慢慢没了表情。
「扯到『预测』了啊。」
在拐进第一个弯道的时候,他用发自丹田的声音如此说道。
从后照镜已经看不到背后的建筑物。
「那种事情连精灵都办不到喔。」
他指的是蕾普莉西亚的力量。
她读取了马纳伽的心思。
然而在那一瞬间所发生的事,大概只有马提亚注意到了吧。
存在于马纳伽「体内」的什么正蠢蠢欲动。
他始终保持持着平日亲切的笑容,但「内侧」似乎有什么在呲牙裂嘴地低吼。
「马纳伽。」
「什么事?」
马纳伽并未回头看副驾驶座的玛提亚。
因为他知道通往市区的道路很狭窄,而且有别于一般柏油路,路况亦常糟糕·耍是驾驶心不在焉确实有些危险。
尽管如此,若是平常的马纳伽,也都会尽可能往这边看一眼。
但他却连那么做都没有。
他粗犷的脸孔,此时看起来真的很像块岩石。
「马纳伽,你在生气吗?」
「什么?」
他的粗眉微微上扬。
如此而已。
「她说中了对吧?」
马纳伽的失落感。
以及,他当警官的理由。
……蕾普莉西亚,说中了。
「是啊,她说中了。」
「你对我有什么秘密吗?」
「不是啦,那是……」
他露出苦笑。
有如岩石般坚硬的的苦笑。
「我并不是刻意要瞒你。只是,刚刚也说过了……」
「我早就知道了喔。」
玛提亚打断了他的话。
因为她感觉到马纳伽平常听起来很舒服的低沉声音,现在好像有把刀要将他丹田割开似的。所以才打断他的话。
并不是因为讨厌听他的声音。
而是不喜欢自己讨厌听他的声音。
似乎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似乎有什么深藏在他内心。
而那个「什么」,被佐久耶·蕾普莉西亚敲醒了。
所以——
「那种事情,我从以前就知道了。」
这是事实。
「马纳伽似乎有什么心事,一直背负着连我都不敢说的事情,所以你曾说到一半就放弃再说下去了对吧?」
其实玛提亚在说话的同时也察觉到一件事。
那就是「我自己从未主动问,只想着等马纳伽哪天想说,再告诉我就可以了」。
「我只是觉得,要是马纳伽没主动提起,我也不会想去谈论那个话题。我不讨厌知道,也不讨厌不知道。」
「对不起……」
那声音宛如岩石互相摩擦的声响……
「为什么要道歉?我也没有把车祸的详情告诉你啊,一直到发生尤提妮小姐那件案子才说。」玛提亚因为车祸失去了母亲。
她们卷入二十辆以上的汽车追撞成一团的事故。
长久以来始终找不到当初造成事故的「嫌犯」,但玛提亚却在截然不同的案子遇到了那名人物。
自那天起到现在也还不满三个月。
「那不是我不愿意说,只是没想到要说,而且也没想到应该先说出来。不过,当我想说的时候就说了,如此而已哟。」
「是吗?」
「嗯,所以马纳伽的……失落感?我觉得那应该也一样。」
「那个嘛……」
马纳伽欲言又止。
但最后,还是没把话说完。
不过那股不悦感已经从他的声音消失。
「玛提亚。」
跟往常一样发自丹田,听起来很舒服的声音。
「什么事?」
「你对那个『家』的人们……有什么想法?」
「咦?」
玛提亚之所以回应得如此讶然,有两个理由。
一个是,马纳伽的问题完全出乎自己的意料。
另一个则是……他的声音又夹杂了那股不悦感,虽然只是些微而已。「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
马纳伽皱着眉头。
一脸不知所措。
但那的确是熟悉的马纳伽的表情。
「总觉得、怪怪的耶。」
……是吗?
是那样子吗?
在马纳伽「内部」的什么之所以蠢动,并不是心事被说中的关系…:「我也还有得学呢。」
马纳伽仿佛想甩开心中郁闷似地说道。
「我还不是很了解……」
马纳伽里亚斯提诺克,对人类还不是很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