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促成赶往现场能异常快速的条件,有两个理由。
一个是空难现场距离市区近而能迅速掌握状况。
另一个是,国军为了夜间演习正好处于出动的状态。
更进一步说的话,也幸亏这时候进行的是精灵兵的布阵演习。接到出动命令的精灵兵与其契约乐士兵,比军机还抢先赶到现场。
根据事后的报告,所有前往救难的成员对空难现场的形容有一个共通点。
那就是,根本就像「地狱」。
而堤古蕾雅喃喃自语的,也是那句话。
「……简直宛如地狱。」
这里是索尔帖山南侧,遥望托巴斯市区的斜坡。
这一带完全还没开发的关系,因此尚未遭受过土石流的灾害。可以说原本还保有原始森林的状态。
没错,「原本」是那样的状态。
然而现在,滂沱大雨中的的那片绿意却完全被刨除。
树木被扫倒,到处都是橘红色的火焰。
燃料所产生的黑色浓烟,与燃烧树木的白色浓烟混杂交缠,不断冲向笼罩著雨云的夜空。在抬头仰望的堤古蕾雅面前,有一块巨大的金属团块。
看来是飞机的机首。
驾驶座原本设有窗户的位置,已经破了个大洞。而且理应连接在机首后面的机身,不见了。只剩下看似被扭断的切断面。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
但是回应她的,只有树木被烈焰烧得啪叽啪叽的爆裂声,以及倾盆大雨的雨声而已。
向军方借用的卡其色雨衣,一下子就重重缠住她的身体。帽子底下引以为傲的红发,已经吸足水气而开始黏在额头上。
「抱歉打扰了!」
忽然间有个开朗但紧张僵硬的声音,针对她传过来。
「您是萨达梅基医师对吧?」
一名年轻士兵跑了过来,被浓烟熏黑的脸因为雨水冲刷的关系,结果变成一块一块的斑点。他一敬完礼就伸手接下萨达梅基•堤古蕾雅的医生包。
「在这里!请跟我来!」
在跟著士兵走以前,堤古蕾雅一度往后看。
「谢谢你,辛苦了。」
站在她背后的,是一名年轻的女性士兵。
「不客气,那么就有劳您了!」
敬礼回应的她,表情美得跟现场的状况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她是把堤古蕾雅从医院载来这里的国军士兵。
乍看之下只是一个单纯的女兵,但她并没有戴钢盔,长发则披在战斗服的肩上。
不仅如此,她的背部还有四只翅膀。
形状很像是昆虫的……很像蜻蜓或什么来著的翅膀。她的翅膀感觉很柔和,但是却释放出威风凛凛的光芒,是聚集成块的能量。
她不是人类。
而是精灵。
不光是她,现场也有几名精灵兵,张开背上闪闪发亮的翅膀,夹杂在人类士兵之中持续作业。
在年轻士兵的带领下,堤古蕾雅开始往前走。
这时候距离她不远的旁边,一名脸长得像老虎的精灵正把残骸抬起来。
而他对面一名看起来像是人类但实际上是精灵的年轻男性,手正发出闪光把障碍物砍断。
至于在上空飞舞,指挥地上士兵的精灵,长相有如少年一般。
每个人都被雨淋得湿答答的,尽管脸上被炭弄脏,但都专心在救援活动上。
为的是要多救一个人。
「请小心您的脚下!」
走在前头的士兵回头说道。
原本斜坡就很难走了,偏偏地面又被雨打得湿滑。
正当堤古蕾雅心想「走路得小心点」的时候──
「……啊!」
她不小心滑倒了。
她不知不觉伸手想抓住什么撑住身体。
这个时候──
「危险!」
瞬间回头的士兵把她紧紧抓住。
「现场有些物体仍散发著高温,请小心不要随便乱碰。」
经他这么一说,堤古蕾雅才发现到,自己无意识伸手想抓的东西,是已经扭曲变形的螺旋桨。
被大雨拍打的螺旋桨,正冒著热气。而且,非常浓烈。
「谢谢你。」
「不客气。」
是飞机的,碎片。
不,或许说是残骸还比较正确呢。
小的约手掌大小,大的几乎能把堤古蕾雅的爱车装进去,无数块残骸散落在山坡上。每一块都被扳开、扭曲,状况惨不忍睹的残骸。
自己对飞机并不是很了解。
所以,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但是连那样的堤古蕾雅,都非常了解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因为正前方,躺著已经残破不堪的机体。
它看起来跟在卡耶巴的老街看到的古老大杂院差不多大。而那么大的机体,却好像被极惊人的力量扭断,被分成好几段散落在山腰。
但是更惨的,是机上的乘客。
因为坠落在地上的,是一架客机。
从客机地板扯裂的座椅、从货舱甩出来的行李,还有几十名的乘客……抑或是乘客的部分躯体,夹杂在机体残骸散落在山坡上。
萨达梅基•堤古蕾雅是一名外科医师。
也曾经驻守在急诊室。
像今晚大概一个小时以前,她才刚处理过一名因为车祸送医的患者。因为骑机车没有遵守交通规则,结果发生摔车的意外。
她对伤患说:「把撕裂的手臂伸出来,我马上帮你缝合」,但是再怎么嚣张的青年,当堤古蕾雅把血擦乾净并让他看自己的伤口,结果也是晕倒了。多亏患者昏倒的关系,堤古蕾雅才得以边哼著歌边帮他缝伤口。
而治疗经历那么丰富的堤古蕾雅……
却在这个时候,必须拚命压抑想把视线别到一旁的想法。
在担任医师的这些日子,受伤流血这种事情早就已经看到快腻了。患者的肉被削掉或骨头从侧腹露出来等等,根本就不算什么。只不过,得绞尽脑汁想办法帮患者做适当的处理。
但是,现在的情况不一样。
乘客并不是受伤。
而是遭到破坏。
「多少人……?」
她不知不觉那么问。
「什么?」
「乘客,有多少人?」
「我还没接到通知……」
越过肩膀往后看且事先这么声明的士兵,马上把视线拉回来。在堤古蕾雅的眼里,他的模样看起来是想避免看到眼前这场惨剧。
「机型是狄古罗斯公司生产的戴捷7型,客满的状况是搭载一〇二,连同机组人员的话,应该是搭载了一〇六人。」
一〇六人……
「到底有多少人生还呢……」
她念念有词的声音可能旁人听不清楚,也可能是没听到。
「请往这边走。」
在士兵的引导下,堤古蕾雅绕过巨大的金属块。那就像金属制的墙壁一般,稳稳插在缓和的山坡上。
那一眼就看得出来,是客机其中一枚的尾翼。
尾翼的后方是临时设置的诊疗所。山坡上铺了帐篷用的帆布垫,正上方当然就是把帐篷用的帆布在树林间展开,架起简单的屋顶。
摆在四个方位的投射灯是涂了卡其色漆的军用品。宽大的光束,照亮了充当屋顶的帆布下方的空间。
至于「咚咚咚咚咚咚」的低沉声响,应该是发电机的引擎声吧。
铺在地面的帆布垫上,看到有几个人躺在上面。
他们是还有呼吸的幸存者。
至少在被发现到的那个时候,是还活著……
当堤古蕾雅走进帆布屋顶的下方,雨声全转移到上方了。打在有拨水性的厚塑胶布上面的雨声,很不可思议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堤古蕾雅脱掉身上的雨衣。
她脚下踩的帆布垫形成水滩,然后顺著坡度往外流出去。
从雨衣下方露出来的,是医师袍,可见她就这身打扮从医院直接赶来这里。
带她来这里的士兵,接过她脱下的雨衣。然后,把刚刚帮忙拿的医生包递给她。
「一切有劳您了。」
「没问题。」
自己就是为此而来的。
当她跪在地上,尽管隔著厚帆布垫,还是感觉得到山坡的冰冷泥土。
她一如往常地把听诊器挂在脖子上,但堤古蕾雅发现到它应该是毫无用武之处。
每一个,都没救了。
若这个地方有充分的设备,或许还能够选出医学上称得上「还活著」的幸存者,或许他们还能视情况而得救呢。
但是眼前这个状况,根本就没用。
话虽如此,也没办法送他们到医院急救。要是随便移动,就算还有救的幸存者也会因为无法承受搬运的二次伤害而丧命吧。
她大约算了一下,有八个人。
五名男性,一名女性,然后是两名疑似兄妹的幼童。
尽管如此,萨达梅基•堤古蕾雅还是从最旁边依序进行「确认」。她打开那些人衣服的前襟,把听诊器贴在胸前,再从手腕测量脉搏,接著从胸前的口袋拿出灯笔照他们的瞳孔。
但是每一个,都已经死亡。
年幼的少女,瞳孔微微对灯笔产生反应,但过没几秒就瞳孔放大,然后就再也没动了。
堤古蕾雅跪坐在帆布垫上,然后摇头。
当她发现到的时候,自己的双手到手肘附近都已经鲜血淋漓。
「他们,都已经死了。」
「了解,全体死亡。」
虽然士兵的反应淡淡的,但是听在堤古蕾雅的耳里却是很深痛的声音。因为士兵的想法,也跟她一样。
「非常感谢您的帮忙,医师。」
「就这几个人而已?」
堤古蕾雅期待著「没有」这个回答。
毕竟坠落的客机上,应该搭乘了一百名以上的乘客才对。
「其他人呢?」
但是年轻的士兵缄默不语,只是把满是炭灰的脸别向旁边。
堤古蕾雅也顺著他的视线看过去。
那里跟铺在山坡的帆布垫距离不远。
第一眼联想到的,那里是垃圾回收场。因为堤古蕾雅住的大楼旁边,也有那种场所。垃圾车每周三次会到那里,把聚集的大量垃圾载走。
而摆在帆布垫旁边的东西,跟垃圾长得非常像。有几十个黑色……材质应该很厚的塑胶袋,集中摆在同一个地点。
但是,那里跟垃圾收集场有两个差异点。
一个是,它们并没有往上堆,而是整齐地陈列在地上。
然后另一个是,那些塑胶袋大多呈细长状……
「……这是怎么回事?」
她终于发现那些是遗体袋。
而且,很多遗体袋都没有呈现出人体的轮廓。
「恐怕……」
钢盔边缘一面滴著雨水,年轻士兵一面喃喃说道。
「没有幸存者吧。」
堤古蕾雅终于明白了。
原来她的「诊断」,是最后的一线希望。
自己之所以被叫过来,是为了判断能不能发现至少一名称得上是「幸存者」的人。抑或是能不能拯救人命,就算只有一个人也好。
不过,最后还是徒劳无功。
现在的她在这里,根本什么忙也帮不上。
因为这里没有任何一个她可以诊疗的「患者」。
堤古蕾雅慢慢地转头观望四周。
现场每个人都浑身汗水、泥土与炭灰,打在身上的雨水不断流到下巴,然后忙著推开残骸、抬起碎片,反覆地挖土。
精灵兵则是用他们的腕力扯开金属墙面,并尝试用精灵雷把其他阻挡救援进入机内的岩石劈开。
有著狼脸的精灵之所以匍匐在泥土上,应该是要嗅出生存者的味道吧。
有时传来简短的指示与应答,如此而已。
现场没有人说话。
大家只是默默地紧咬牙关,持续进行救援作业。
蔓延在雨下个不停的深夜山腰上,是肃静……是肃静到让人讶异的喧嚣。
所以……
「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喂!」
山坡那个宛如响雷的声音,也未免太格格不入了。
简直跟远雷没什么两样。
「喂──!在那边的人!」
是粗犷又低沉,发自丹田的声音。
而回头看的堤古蕾雅,讶异地瞪大眼睛。
而年轻士兵之所以冲到她面前,是因为跟她看到相同的景象。
有什么东西正慢慢接近。
似乎有什么黑色的巨大物体……不,是生物,彷佛把树干往后推地从斜坡下方逐渐接近。
那个巨体,庞大到让人认为是一头熊。
高度也足足有两公尺以上。
但是。
「你是医师对吧?」
那像伙往堤古蕾雅这边走过来并如此说道。
在投射灯的光芒中,他突然走进来。
果真如所看到的,是高大到必须仰头看他的壮汉。身高应该有两公尺,抑或是两公尺半吧。而且他的肩膀很宽,胸部也很厚实,脸部则像是粗糙刻成的雕像。
尽管雨水打在他身上的黑色羊毛西装,他还是中规中矩地系著黑色领带,但有趣的是他的装扮跟现场的状况很格格不入。
「请快点救救她,她快没命了。」
对方急得快哭出来的表情,跟他粗犷的外表完全不搭轧。
男子粗壮的臂膀,抱著一个把他胸前染得一片鲜红的物体。
是一名娇小的少女。
看到她的那一瞬间,她心想「怎么可能」,那是堤古蕾雅当外科医师的直觉。
她还活著!
而她的回答不是从脑部,根本是从脊髓反射性地说出来。
「让她躺在那边,快点!」
「可是……」
壮汉仍小心翼翼地抱住少女。
「她背部受了很严重的伤耶。」
「既然那样,让她趴著不就好了!把她的脸转向旁边,以免导致窒息!」
「啊,好的。」
壮汉蜷著背钻进防水布搭起的帐篷里。
他让少女躺在帐篷里空著的空间,看得出来他很紧张,但动作像在放玻璃制品般地小心翼翼。
「闪开。」
推开其他人挤到前面的堤古蕾雅,拉开少女的连身洋装背后拉錬。
这时候才发现那是黄色碎花图案。刚刚之所以看起来是鲜红色,是少女娇小的身体被自己的鲜血染红了。
「她有救吗?」
「我正在设法救她啊!」
正如壮汉所说的,她的伤很惨不忍睹。
从右肩胛骨开始,斜角砍到脊椎上方,然后一直延伸到左侧腹的腰骨上方一带。
而且,伤口都很深。
「她出血太严重了。」
因此她急需尽快止血,甚至是输血。但是,这里并没有那些设备。就算把血止住了,也不确定她是否能撑到医院。
「有没有水?请给我水!」
「不好意思。」
回答她的是一名年轻士兵。
「给水直升机还没到……」
「没有水?」
这表示连她的伤口都无法清洗。
堤古蕾雅的脸整个苍白。再这样下去,不就只能够束手无策地眼睁睁看少女慢慢死去!
好不容易发现到她。
好不容易发现到一名幸存者的!
就在那个时候。
「神曲乐士到了哦!」
远处有人如此大叫。
回头的堤古蕾雅看到的,宛如看到充满希望的光明。
刚刚送堤古蕾雅来这里的精灵兵,现在又抱著一名神曲乐士从漆黑的天空降下来。
那四只发亮的翅膀在堤古蕾雅的眼里,宛如奏世神降临一般。
「送他过来这边!」
堤古蕾雅大喊。
现场响起的欢呼声,只让人觉得困惑。
「有生还者哟!可是有生命危险!急需要救助!」
「了解。」
被精灵兵带来的,是一名身材消瘦,大约五十岁出头的男人。几乎可以称他为老人了。穿著雨衣的他,给人身体像在里面游泳的印象。
可能是事先没被知会这里的状况吧,他脚上穿的是看起来很高级的皮鞋。但早已经沾满污泥,完全不复原来的样子。
头上的绅士帽则是在滴水,看来他的头发与同是银色的胡须之所以湿淋淋的,并不光是流汗的关系。
不过神曲乐士,还是用手指头擦拭沾满雨滴的老花眼镜。
「我是乐士,敝姓根上。虽然帮不上什么忙,但有什么需要请尽管对我说。」
对方还没走进防水布屋顶就立刻脱掉身上的雨具,并开始套上单人乐团。他身上的西装虽然朴素,但看起来似乎很高档。
他把背带穿过手臂,背在身上的是大约背包那么大的金属箱。
「我是萨达梅基。」
堤古蕾雅如此自我介绍。
「您有办法召唤勃来吧?」
「我都已经跟中级精灵缔结契约哦,应该能符合你的要求吧?」
「您是精灵医师吗?」
「不是,但我擅长精密的作业。」
「目前的话与其重视精密,我比较需要的是勃来的数量。」
「知道了。」
根上老人一回答完就把手绕到背后,轻敲金属箱的侧面。
紧接著同时发出好几个金属音,最后「嘎唰」地结合成一个声音。
箱子所有的盖子都打开,开关也打开,内藏的构造物也移动到使用的位置。好几支金属杆像巨型蜘蛛般,从后面包围根上乐士的身体似地展开。
每一支金属杆的前端,装置了显示面板跟控制盘,监听扬声器跟操纵杆。而且从主体还突出一组薄型扬声器。
是单人乐团。
那是用来演奏人类与精灵沟通的唯一手段……是用来演奏神曲的特殊乐器。
这时候最后一支金属杆滑进根上面前。
主控制乐器居然是班卓琴。
「原本很担心湿气的问题,不过应该是没问题吧。」
他彷佛自顾自地如此说道,然后开始演奏。
格格不入的开朗弦音,在凄惨的空难现场响起。
过没多久,另一把班卓琴的音色开始跟随他演奏的旋律。
内藏在单人乐团主体的封音盘,开始播放事先已记录的乐节。不过,那也不是单纯的播放。而是配合根上乐士的演奏,所组成的合奏。
此时跟随的乐器音又增加,最后一面在现场演奏迪克西兰,一面形成浑厚的旋律,并开始压过下个不停的雨势。
而光球开始出现,是在演奏准备进入第一次高潮部分的时候。
在充满雨水、火焰与烟雾的山腰,从空中一闪一闪地出现。
那些是成人大概两手就能抱住的完整球形,不过它们没有实体,看起来只是像光球一样。但是其表面,有著圆圆的眼睛跟波浪状的嘴巴,就像是小孩涂鸦的脸孔。
而且,它们有一对等同精灵特徵的光翅,只不过展开的程度真的超小。
那是人称「勃来」的下级精灵。
它们只有幼儿程度的智慧,因此也没有跟神曲乐士缔结契约,但总之其温和的性格深受人们喜爱。据说智慧较高也数量稀少的勃来之中,有些还缔结了在各公共机关当吉祥物的商业契约。现在勃来正在索尔帖的空难现场浮游。
数量,有十几只。
够了。
「乐士先生……」
壮汉战战兢兢地问道。他不断看躺在垫子上的少女与堤古蕾雅,而且不安到几乎快哭出来。
「放心,没问题的。」
然后──
「请帮我按住。」
他指的是少女。
壮汉露出不太了解的表情,但还是照他所说的,伸手搭在躺著的少女肩膀。另一方面,堤古蕾雅请示神曲乐士。
「根上先生,可以让这群孩子听我的话行动吗?」
「我知道了。」
这时候演奏的曲调不一样了。原本轻快的旋律,拍子开始稍微变慢,并明确表现出一个音一个音的断奏。
在少女上方俯身的堤古蕾雅,周围聚集了勃来。
「听好了?当我帮她擦血,就请你们马上堵住她的血管,就像捏住自来水水管那样,懂吗?」
随即有「啾〜」的奇妙声音发出,那是勃来的「声音」。
「这里,跟这里。然后是这里,还有这里哦。啊,这边也要。懂吗?」
至于细微血管,这时候就先不管了。虽然花点时间应该能堵住所有血管,但少女的体力会撑不住。
「还有,如果看到里面有脏东西或碎片,也请把它去除掉,因为我的肉眼看不到,可以吗?」
啾〜
确认过它们的回答之后──
「麻烦你们了!」
堤古蕾雅突然把手上的纱布块插进少女的伤口。
「呀啊!」
少女原本有如死了一般动也不动的身体,突然弹起来。堤古蕾雅的手被撞开,鲜血甚至还溅到她脸上。
「把她按好!」
壮汉以悲壮的表情──
「是!」
回答大喊的堤古蕾雅。
他扮命压住少女有如发生痉挛而啪答啪答乱动的身体。
他不是没有力气不够,反而是露出不知道怎么控制力道的表情。
另一方面,堤古蕾雅再次把纱布块插进她的伤口,在伤口里拚命擦血。手上厚厚的纱布块,不断吸著血而变重。
而少女娇小的身体,痛苦地不断扭动,还啪答啪答地产生痉挛。
「咿……啊!咕哈!咿咿!」
「医师!她很痛耶!」
壮汉已经快哭出来了。
「说得也是,谢谢你的报告!」
「不能再轻一点吗?」
「当然可以!不过那么做的话,这孩子会在十分钟内没命。」
大致把血擦好的堤古蕾雅一停住手的动作,勃来便一起朝少女的伤口聚集。同时,无数的小光芒开始在少女的伤口里发亮。
血终于止住了。
勃来们照指示把血止住了。
没有四肢的小精灵们,利用称之为「精灵雷」的力量,把好几根被撕裂的血管封闭起来。
堤古蕾雅觉得,「这个方法可行」。
少女安静下来了,似乎是痛到失去意识的关系。
堤古蕾雅一面开始找医生包准备开始缝合伤口,一面对壮汉说:
「放心,她绝对有救的。」
「真的吗?」
「真的,我答应你。等做好紧急处理,就会转送她到医院。就算天地翻转,我也不会让她死的,放心吧。」
「太好了……」
然后──
「非常谢谢你。」
拿著弯曲的缝合用手术针的堤古蕾雅抬起头来。
看到壮汉的笑容,她突然发现到一件事。
「话说回来,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呢。」
壮汉不好意思地枢著鼻头。
他的手指也沾满了鲜血。
「马纳伽……我叫马纳伽里亚斯提诺克•拉格•艾迪莱克利亚斯。」
「啥?」
堤古蕾雅之所以失声大叫,并不是因为那个名字长到像在开玩笑的关系。
因为那是由三种名字组合而成的。
那包括了通称、柱名跟精名。
「……你是精灵?」
「是的。」
真敎人不敢相信。
不过他的体格的确是异于常人,但自己从未见过像他这样的精灵。因此一直以为他是脑下垂体分泌异常,才会如此高大。
「真想不到。」
那是发自她内心的话。
「既然你是精灵,怎么不早说呢?」
「不好意思。」
身穿黑色西装的男子笑著说道。
「然后呢?」
说话的是根上乐士。
他仍然在演奏,持续给予勃来们「力量」。
「已经放心了吧?」
「是的。」
拿著缝合针的堤古蕾雅,一面检视患部一面坚定地点头。
「我怎么能让她死掉!」
2
诺萨姆卡斯尔大学附设医院大约分成五层楼。
地上一楼与二楼是门诊部,三楼是办公设施,四楼以上都是住院部。
剩下的二层楼,是地下室。
空调与电源等等设备在最底层的地下室,研究室是在它上面的地下室。也就是说,分别在地下一楼与地下二楼。
手术室也是地下一楼的设施之一。
萨达梅基•堤古蕾雅医师发出「啪叽」声地摘下橡胶手套。
然后丢进脚边的垃圾桶。
那是附有「生物性危害」标志的专用垃圾桶。当她用脚踩踏板打开盖子的时候,之所以感到黏密的触感,是因为盖子与主体是靠橡胶垫圏紧密接合成的。
她把脱下的手术服,收进金属制的箱子里。它的尺寸,差不多是把独居用的冰箱以横倒的方式放置,而里面的东西将被送到乾洗店,并不是垃圾处理场。
话说回来,橡胶垫圈的触感都一样。
罩衫的袖子,在穿手术衣的时候就已经卷到手肘的位置。堤古蕾雅在休息室角落的冲洗台仔细洗好手,在走出房间以前又往里面回头看了一下。
墙壁嵌著大片玻璃窗,后面就是手术室。
穿著手术衣的两人可能是感应到她的视线吧,他们原本盯著鲜血淋漓的手,在这个时候抬起脸来。
其中一人还举起满是鲜血的手小挥一下。
接著堤古蕾雅,到隔壁设有置物柜的房间换上医师白袍。
她关灯走到走廊前又确认一下时间,看到墙上的时钟正好在上午五点二十分左右。
也就是说,一共花了三个小时十一分钟。
当少女在空难现场完成紧急处理,就立刻被移送到医院。尽管接到通知的精灵医师早就做好手术准备并在一旁待命,但还是花了不少时间才完成手术。
堤古蕾雅来到走廊,有个人早就在没有窗户的地下室走廊等她。
是穿著黑色西装的壮汉。
「啊啊,医师。」
一看到堤古蕾雅,他像臀部被人踢一脚似地站起来。
「她的状况怎么样?有救吗?」
他脸上的担忧与不安,连看到的人都会对他表示同情。
看到壮汉那个样子,堤古蕾雅不由得笑了起来。
「我不是说了吗?她有救的。」
「这么说……」
「是的。」
堤古蕾雅越过肩膀用下巴指著后面的门。
「现在正在做最后的处置。在里面的是『超』字级的名医,你大可以放心哟。」
厚重的门后传来微微的音乐声,是医乐士正以神曲支援精灵医师。
「不单是靠伤口的缝合,那还能加快自然治愈的速度,会痊愈地比较快哟。她大概会昏睡个三天,不过醒来的时候应该就没什么疼痛的感觉了。」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
可能神经相当紧绷吧,听完堤古蕾雅的说明,壮汉就像断了线似地瘫坐在沙发上。
「好了,那么……」
堤古蕾雅一面说话,也一面在他旁边坐下。她发现臀部之所以有些格格不入的感觉,是因为他的巨体让沙发的座垫变斜了。
「可以请你告诉我那孩子的名字吗?」
「名字,是吗?」
「是的。不过,等一下要填文件的时候也会问。」
老实说,在送她来医院进行手术以前就该完成这个步骤的。也就是,同意让她进行手术。
「但当时没有多余时间做那些事。」
院方必须事先针对手术的内容,以及伴随的风险做说明。在患者亲属了解说明以后,再请他们在同意手术的文件上签名。那么做除了对患者及其关系者表现院方的诚意,也是避免发生万一的状况而被提起告诉的防线。
基本上那会要求患者本身签署,但这次的状况不仅没办法,而且患者还未成年。
如此一来,这名壮汉精灵就成了她的「监护人」。
但是──
「请问你,那孩子叫什么名字呢?」
对于那个问题,壮汉尴尬地猛抓头。
「伤脑筋耶〜」
「怎么了?」
「我不知道。」
「……啊?」
「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你们不是互相认识吗?」
「我们刚刚才遇见的。不对,根本连自我介绍都没有呢。」
「那么……」
面对目瞪口呆的堤古蕾雅,壮汉难为情地不断抓头。
「是的,没错。」
「这么说,你只是碰巧经过?」
「一点也没错。」
「在那种深山里?」
「啊啊,不对。正确说的话,是那儿的上空。」
是空中。
「你在那种地方做什么啊?」
「这个嘛〜我自己也……」
壮汉准备开始解释,不过──
「啊──抱歉。你不用说,我就不追问了。」
堤古蕾雅左右挥动伸出的手掌,制止他再说下去。
「我觉得好像会听到什么麻烦的事情,你不用说了。总之,就是碰巧经过对吧。」
「这个嘛〜是的,差不多是那个意思。」
然后他在空中分解前或分解后的时候,把少女救出来。
「真的惨不忍睹……」
腼腆的笑容从壮汉的脸上消失。
与他那粗犷的脸孔并不搭轧的可爱眼睛则注视著远方。
「我费尽心力也只能救出那孩子而已。」
然后──
「真是太丢脸了。」
「千万别这么说。」
堤古蕾雅把手放在壮汉的肩上。那位置比她的头还要高,加上下雨的关系,湿透的西装内侧,硬到让人怀疑里面是不是放了石头。
「机上的人都死掉了哟,但是你却救了她,所以要对自己感到骄傲哦。」
「听到你这么说,我就比较释怀了。」
笑容再次回到粗犷的脸上。
仔细一看,他的鞋子、长裤都沾满乾掉的泥土。幸好那是他用「力量」构筑而成的衣服,如果跟人类一样是用买的,这可是不小的损失呢。
堤古蕾雅心想,「或许……」。
第一个赶到现场展开救援的,或许就是他呢。
「这个嘛……不过,是吗?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如果他只是碰巧经过,就算是救命恩人也不能叫人家签这种同意书。
「真是非常抱歉。」
「千万别这么说,你不要太在意。」
一旦有什么状况,我自己扛责任就好了。
「不过,你的事情迟早得跟警方说,但是我该怎么对警方说你的事情呢?如果要联络你,有办法找到人吗?」
「可是,我没有住址耶。」
「……真的吗?」
「是的,是真的。」
「你该不会,连市民权……也没有?」
「是的。」
他难为情地抓头。也就是说,他是自由精灵。
而且他不光是没有契约乐士,也没有固定的住所。
虽然精灵之所以构筑「肉体」,本来就是为了跟人类建立关系。但就算是这样,也并非所有精灵都置身、定居在人类社会里。
对于那种精灵,当然就不能发市民权。
也就是说,无法认定是社会的一员。
「我是不是最好要找个住的地方?」
「这个嘛〜至少在那孩子顺利回到亲人身边,最好是那么做。」
「这样子啊〜」
壮汉一面用粗壮指头抠著脸上的粗眉,一面若有所思的样子。
不过,他似乎已经下定决心了。
「好吧。总之,我会去找一个住的地方。然后,再来向你报告……」
「干嘛向我报告?」
堤古蕾雅不知不觉苦笑起来。
「不是向我报告,是警方提出申请。知道吗?」
「啊啊,好的。我知道了,等我决定住的地方就会跟警方说。」
这时候传来「嘎嚓」的轻脆金属声。
是堤古蕾雅不太熟悉的声音,于是当她回头的时候,门上方「手术中」的显示板变暗了。过没多久,手术室的门开了。
护士推出来的,是担架床。
壮汉精灵迅速站起来,难以想像他那巨体能有那么快的速度。
堤古蕾雅也是。
但是他就站在原地没动,只是战战兢兢地目送担架床从眼前通过。
他救助的少女以趴著的姿势躺在担架床上,还没恢复意识。不过更令人感到心痛的,是她嘴巴不仅罩著氧气罩,而且从盖在背后的淡绿色被单还延伸出静脉点滴的管子。
那表示她的伤仍然很严重。
尽管担架床「卡啦卡啦」作响的轮子声已经远离,壮汉仍依依不舍地目送著。
如果真相信他所说的,他目送的是自己只是碰巧经过救助的少女。
若跟他说「你可以跟去」,他铁定会冲上去跟著担架床走呢。
「您辛苦了。」
从手术室走出来的中年男性,还穿著手术服。
是医乐士。
是拥有神曲乐士资格的医师。
当然也有不少人与精灵同心协力进行医疗行为。不过,与中级精灵缔结契约,而且还跟该名精灵同样取得医师执照,这样的案例真的很稀少。
而他就是那稀少的一个。
跟在他后面的,就是他的契约精灵。
因为一样穿著手术服,而且翅膀也收起来的关系,若不知道还以为是人类女医师呢。而且还是个超级美女。
「怎么了吗?」
对于堤古蕾雅的询问,医乐士往上摸他的宽额头之后便耸了耸肩。
「很遗憾,还是会留下伤疤。」
自己也有个十六岁女儿的他,那句话应该是他的真心话。
而那个想法,跟堤古蕾雅一模一样。
「……我在现场曾一度缝合过。」
为了移送到医院,有必要暂时封住伤口。
而且,那还是紧急处置。
「不不不,萨达。」
医乐士的鱼尾纹变得更深。
「多亏你的紧急缝合,才能够让她撑到手术室,你的处置很恰当哦。也因为是接在你后面进行医疗,我才能安心帮她开刀。」
「不敢当。」
他又说,「接下来就要看复健的成果了」。
也就是说,已经不需要做外科方面的处置了。
「非常谢谢您,您辛苦了。」
「您辛苦了。」
当医乐士与精灵转身离开的时候,精灵只是微笑地对堤古蕾雅挥手。刚刚隔著玻璃窗挥手的,也是她。
然后美丽的精灵,轻轻抚摸医乐士的背。
就在那个时候,医乐士与她穿在身上的手术服消失了。是利用精灵的「力量」──物质化的能力构筑出来的手术服。
目送离去的两人──
「总之可以安心了。」
说完之后,堤古蕾雅伸了大大的懒腰。
背部的肌肉发出啪哩啪哩的声音。
「那、么。」
然后,她再次面向壮汉。
「马纳伽里亚斯提……什么来著?」
那是他的名字。
精灵有三个名字,包括了通称与柱名,然后是精名。
通常人类喊他们的时候都是喊通称,问题是他连那个通称,似乎格外地长。
「是马纳伽里亚斯提诺克。」
看吧。
「叫我马纳伽就可以了。」
壮汉笑著那么说。他那有如熊一般的巨体,却露出像小狗般的亲切笑容。
「OK。那么马纳伽先生,你肚子饿不饿?」
「我肚子不饿哦。」
因为是精灵的关系。
但是──
「真是的〜」
堤古蕾雅苦笑地说道。
「你该不会没跟人类好好相处过啊?」
「怎么可能,我可是人类的『好邻居』呢。」
「是吗?」
然后她双手扠腰并抬头看马纳伽。
「你听好了?当女性问你『肚子饿不饿?』,回答『喔,我肚子也饿了呢』是绅士应有的态度耶。」
「真的是那样吗?」
「就是那样。」
「那么……嗯,嗯嗯。」
他清起喉咙。
然后──
「喔〜我肚子也饿了呢。」
「不是要你照本宣科地念!」
「请不要那么苛求啦!」
「好吧。」
萨达梅基•堤古蕾雅短短叹了口气说道。
「我晚班要下勤务了,我想去吃饭,你陪我去吧,可以吗?」
「可以。」
马纳伽笑著说道。
「我很乐意,我们一起去吃饭吧。」
这次,他真的回答得很自然
3
尽管睡眠当中并没有做梦,但少女还是发现到了。
这感觉,不一样。
我没死。
我,并没有死。
我没有死……
爸爸。
妈妈。
我,并没有死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