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一出现,全场无论哪个地方的气氛都为之一变。
至少,玛提亚的感觉是那样。
并不是因为他过于庞大的巨体受到众人瞩目,也不是沉重的脚步声或发自丹田的声音让人不禁回头看他。
虽然找不到适当的言词形容,总之就是「气氛为之一变」。
若要比喻的话,就像是卖冰淇淋的车子。
当涂装鲜艳的车体横越大街,并且播放著轻快的音乐,孩子们就会蜂拥而上。靠近的不仅是在路上玩耍的孩子们,连在家里的孩子都会丢下画册、洋娃娃与玩具机器人而冲到大街上。但是孩子们的目标,既不是欣赏色彩鲜艳的车体,也不是让他们听得入迷的轻快音乐。
是冰淇淋。
是那又冰又甜~的冰淇淋。
而他,就像是巨大的冰淇淋。
「好了──」
说他是泡芙也行。
「接著该往哪边走才对啊?」
他一面用一如往常发自丹田的声音说话,一面环顾四周。
身高两公尺半的壮汉。
但他不只是个子高而已。穿著黑色西装的胸膛很厚实,套上黑色大衣的肩膀也很宽大。
他之所以没有系领带,衬衫也有两颗钮扣没扣上,并不是刻意衣衫不整。是因为他的脖子几乎跟他的头一样粗大。
而且那张脸的五官,宛如用岩石随意雕刻出来般粗犷。
但是那样的脸孔,却配上根本不搭的小眼睛,还很可爱地骨碌骨碌转动。
「会不会是那里?」
指著前方的玛提亚,手又细又瘦。
她的身高大概是一公尺半。跟壮汉站在一块,头部才到他肚子那里。
她有著一双黑色眼睛与黑色长发,披在身上的斗篷以及斗篷下的连色洋装都是黑色的。
况且她的肌肤又格外白皙,简直就像黑白照片一般。
那样的两人,会受到大厅里的人们注目也是常有的事。
不过大多数人都会立刻把视线别到一旁,会一直盯著他们俩看的,大概就是小孩子吧。
不过──玛提亚心想。
这早就是预料中的事。
大家对他们都很好奇。
对她。
对马纳伽。
他的巨体与其说有压迫感,倒不如说是散发著不可思议的安心感。
「没错没错,就是那里。」
马纳伽「嘻」地笑著。露出的白牙,每一颗都像成人的大拇指指甲那么大。
「好极了,快点把该做的事情做完吧。」
马纳伽的大手提起摆在地上的银色琴箱。那明明是金属制,而且尺寸大概像大型行李箱那么大,他却轻而易举地提起来。
两人一起走过大厅。
人类与精灵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发展出关系,这点并没有留下确切的记录。
有说法是顶多几百年前,另一方面也有专家说是从好几千年前就持续到现在。
但不管怎么解释,人类与精灵的确携手一起累积历史。那是唯一不可否认的事实。
所谓神曲,就是双方关系的象徵。
演奏者的「魂之形」化为旋律,传送给精灵。
当曲调让精灵感到陶醉,就会赋予他们「力量」。因此,精灵与神曲乐士藉由缔结契约,发誓忠诚不渝与互相扶持……多数甚至还誓言维持永远的友情或爱情。
不过──
由于那层关系牢不可破,当事人又能从中得到强大的「力量」,因此与精灵交换契约的神曲乐士成为社会的潜藏威胁,也是另一项事实。
于是梅尼斯帝国议会设立了专门监视、监督精灵契约的机构。
让所有神曲乐士与其契约精灵有义务进行登记,管理神曲乐士不致滥用自己契约精灵的「力量」,另一方面也会对他们的生活伸出援手。设立由梅尼斯帝国出资的特殊法人……
那就是──
神曲公社。
「不好意思,可以打扰您一下吗?」
马纳伽弯著巨体朝服务台里面看。
「我们是来拿这份文件的。」
第六神曲公社的入口大厅大概像体育馆那么宽敞。
天花板拉到三层楼高,耸立在中央那高达六公尺的,是手持四种乐器、有著八只手臂与四张脸,而且还张开八片翅膀的奏世神铜像。
环绕铜像四周则摆放了圆形的长板凳,远处左右两边的墙上是以奏世神话为主题的浮雕,甚至于天花板还悬挂了四种模仿奏世乐器的巨型照明。
每一种都是神曲公社的象徵。
服务台就位于那样的大厅角落。
墙面凿开的横向长方形,就是服务窗口。
「啊啊,是的,事前已听闻通知了。」
套装打扮的柜台人员,笑容爽朗地指著里面。
「请您顺著那边的右侧通道往里面走,然后在第一个转角左转,就会看到电梯大厅。至于详细事项,再麻烦您询问该课的服务台。」
她之所以说「顺著路走」,是因为这栋建筑物的构造是圆筒状。
一共有六层。
最外侧是最平缓的圆筒,愈内侧就耸立著愈高的圆筒,例如正中央的圆筒足足就有十七层楼高。据说是仿造亚雷札的奏世神殿,但平常都被称为「结婚蛋糕」。
所以连走廊也呈现微弯的状态。
「咦?」
走在旁边的马纳伽突然发出声音。
「什么?」
他一面走在朴素的走廊,一面环顾四周。
「是不是有改装过啊?」
「怎么说?」
「不是啦,就走廊的感觉。之前来的时候,不是比现在更宽敞吗?而且,窗户也……」
马纳伽边说边望向窗户。装饰用的白色石材以拱形镶边,窗框上还雕刻了类似交缠的常春藤图案。
就连上午的强烈阳光,也被窗外的树木遮住,只从树叶缝隙透进舒适的日照。
「该怎么说……照理说应该是更四角形……给人硬邦邦的感觉才对啊~」
「那是第三哟。」
「嗯?」
「是第三神曲公社,你说的是妮乌蕾奇娜那个时候对吧?」
「喔,对对对。还有,雷欧先生那时候也……」
「都是第三哟。」
「是吗?」
「是哟。」
「可是,刚刚的大厅怎么那么眼熟?」
听他那么说的玛提亚「嘻嘻」地笑了起来。
「其实刚刚,我也以为我们走错地方了呢。」
「是吗?」
「嗯。」
「原来如此~那是第三啊。」
「是第三哟。」
两人照柜台人员说的,在走廊往左转。从这里开始是通往建筑物中心层的直线走廊。
途中还跟弯曲的走廊交错了四次。
电梯大厅有几个人正在等电梯,但是到十二楼的只有两个人。
就是马纳伽和玛提亚。
两人一走出电梯,出现在眼前的是格外恬静但宽敞的楼层。
正面是长长的服务台。
几名男女职员混在一块地坐在位子上,全都低著头没有交谈。
而在他们头上,有从天花板垂吊下来、并标示号码的板子。
连同空位在内,从「1」到「12」。
然后中央……刚好在「6」号与「7」号柜台中间正前方,有一名男子站在那儿。
他两手背在身后,左右两脚平均分摊体重,站姿简直跟军人没有两样。
不过,军队里应该没有像他那么瘦的军人。
男子身高约一百七十公分,体重大概还不到五十公斤吧。消瘦的模样让人不禁以为他生病了。
身上的西装看起来很高级,但袖口却松松垮垮地不合尺寸。一定是男子的身材太瘦的关系,以至于剪裁上只能勉强维持西装的版型。
虽然他的身材看起来一副穷酸相,动作却很迅速。
因为当马纳伽与玛提亚踏上那楼层的地板,对方就以轻快到令人讶异的动作,流畅地滑动到他们面前。
他的额头很宽。
黑框眼镜到下巴的距离,跟眼镜到发际的距离是一样的。
但令人讶异的,不只是他那出乎意料的动作。
「我是鲁谢赛理斯市警的……」
当马纳伽边说话,边在西装内袋摸索的时候──
「你们是马奇雅‧玛提亚警部,跟马纳伽里亚斯提诺克‧拉格‧艾迪莱克利亚斯警部补对吧?」
不只是玛提亚的名字,他连马纳伽那一长串的本名都能一口气说完。别说停顿,连喘口气都没有。
「啊啊,是的,一点也没错。」
「等一下再看你们的身分证件,两位请这边走。」
话一说完,他精准地顺时针向后转,背对两人。
当他的背影──
「对了。」
往前走了约两步左右,又转身面向马纳伽他们。这简直是熟练的舞者才做得出的流畅动作。只是流畅得让人很不舒服。
「抱歉没有先自我介绍。我是第六神曲公社‧精灵监察课的一级监察官……」
他流利地一口气说道。
「……真取‧马塔利斯基。」
然后用手指把黑框眼镜往上推。
等一下再给你们看身分证件,真取监察官这么说。
2
小时候,自己连一只虫子都不敢杀死。
并不是慈悲心强的关系。
单纯只是害怕而已。
以瓦兹基家长子身分诞生的弗雷吉麦特,同时也是家中的老么。
他上头有三个姊姊。分别跟他相差四岁、七岁,以及十二岁。
三个姊姊都很溺爱弗雷吉麦特。或许是父亲对好不容易诞生的长子怀抱过度的期待,以至于她们对父亲产生反弹吧。父亲单方面对弗雷吉麦特严厉以对,三位姊姊则是对他极尽呵护。
他是在高二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会错意了。
当时自己的初恋破灭。
婉拒他告白的少女,表明自己早就和学长交往,对方还是运动社团的队长。
瓦兹基‧弗雷吉麦特在这个时候,头一次自觉到自己是除了温柔以外就没有任何优点的懦夫。
至于会选择当警官,也没什么太大的含意。只是对他来说,在现实生活中那是最能被当作「坚强」与「正义」的象徵。
当时母亲只是微笑以对,父亲则是默默点头答应,但三个姊姊却是极力反对。
不过那是弗雷吉麦特头一次没有听从姊姊们的意见。
所以当她们三个人出席他的就职典礼时,还真的有点讶异。
但是两年后,弗雷吉麦特对突如其来的调职命令,却感到更讶异。
因为是调到鲁谢赛理斯市警察署。
而且是杀人课。
第一次参与的,是重击致死的现场。因为家暴关系,导致持续遭到虐待的妻子拿高尔夫球杆,将在睡梦中的丈夫打死。
木制的高尔夫球杆杆头碎裂,而被害人的头部也出现类似的状态。
虽然他还能尽量忍耐看那被鲜血染红的被单,但是当他发现吸了鲜血的枕头上那些黏黏糊糊的果冻状物体是脑浆时,忍耐度已经到达极限。
立刻冲到厕所呕吐的瓦兹基,还被轰鉴识官狠狠骂了一顿。
别把还没拍照搜证的地方弄乱啦,小鬼!
不过,那也是过去的事情了。
现在的他,就算看到被粉碎还四散在屋内的人体,都不会呕吐了。就算看到还卡在安全帽里的人头,也不会起鸡皮疙瘩。
小时候连一只虫子都不敢杀的弗雷吉麦特,现在的日常生活跟人类的死亡……而且还是残酷的杀人事件,经常扯上关系。
反正他也习惯了。
话虽如此,那并非是他对残酷的感受性变麻痹,更不是缺乏同理心。
而是面对生死的观念,有了变化。
即是要真挚接受人类的诞生是一种奇迹,以及活下去这种事有如走钢索般地危险。
连假惺惺的谢意都没有余地介入两者之间。
诞生在世上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
活下去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
他只是认同那些事并谨记在心。
所以──
「……伤脑筋。」
那一瞬间,虽然他的确感到震惊,但不觉得荒谬。
「得报告才行呢……」
虽然想克尽身为警官的职务与市民的责任,内心却没有多深的感慨。
反而认为,「今天轮到自己了啊」。
心想,「好悲哀喔」。
心想,「很讨厌这种事发生呢」。
现在的他,准备循著刚刚走来的路线再走回去。
车门虽然开著,但是不能关上。为的是要保留现场迹证完整。
他尽可能让自己的胸部不要使力,一步一步且不慌不忙地走。
这里是鲁谢赛理斯市警本部的停车场。
瓦兹基刚值完夜班。
话虽如此,现在已经接近上午十一点钟。原本一大早就可以回家的,但因为有事情要调查就这么拖到接近中午的时候。
瓦兹基心想,「糟糕」。
明明可以停在建筑物正前方的停车场,但这里是停车场后面。因为他平常上班代步的自用小客车,并不会开出去进行搜查。
所以车上也没有搭载无线电。
加上停车场周围被树丛挡住视线,建筑物面向这里的窗户也不多。
也没有行人往来,一个也没有。
对于将内衣裤弄得又热又湿还滑落到大腿内侧的触感,瓦兹基‧弗雷吉麦特已经有心理准备了。
这是自己从一开始就知道的事情。
从自己当上警官的时候,就知道早晚或许会有这么一天到来。
现在不过是日子到了罢了。
他的手伸向警署后门,但因为一直压住胸口的关系,所以是鲜红色。
当他抓住门把,却因为太湿的关系而滑掉。
就在那个时候,他想到一件事。
天吶,我怎么这么白痴。要是没有离开车子的位置,拚命按喇叭的话,或许就能够引人过来了。
可是,已经太迟了。
现在根本没有力气回到车子那边。
门打不开。
湿湿黏黏的手,因为太滑而转不开门把。
惨了,怎么觉得愈来愈冷。
姊姊她们铁定会生气吧。
门……
打不开……
……门……打……
「瓦兹基!」
这喊叫声,是自己熟悉的声音。
3
三个人依序看过对方的身分证件。
首先是,真取。
然后是马纳伽,接著是玛提亚。
在宽敞的会客室里,三人隔著大桌子面对面坐著。
「非常谢谢两位,我确认过了。」
真取‧马塔利斯基监察官用手指把黑框眼镜往上推。
「那么,有关今天找你们来……」
精灵监察课的召唤状,是在上上个星期送达鲁谢赛理斯市警署。
刚好是宇野川‧凯蒂莉耶奴遭杀害事件的嫌疑犯被逮捕的隔天。
马纳伽所知道的精灵监察课,其职务就某种意义来说接近警察机关。
如果没记错,表面上是监督自由精灵的品行。
但正确来说,被列为监督对象的精灵有更严格的限定条件。也就是说,是很可能对人类社会不利的精灵。
精灵若要取得市民权,条件跟人类不一样,并非简单可以如愿。
譬如说,要累积工作资历到特定的年数,或者从事特定公职。总而言之,必须在既定的制度中获得社会信用。
其中也有例外,就是与神曲乐士的契约。
唯有与乐士缔结契约的精灵,能立即获得市民权。精灵与契约乐士,两者被视为一个独立的法律人格。
但是──
像那样缔结精灵契约后,即使契约因为什么理由而取消,精灵取得的市民权并不会因此消灭。
也就是说,不必遵循要在规定制度里获得社会信用的程序,且其法律人格也不是因为契约乐士的存在而成立……他们的立场会变成这样。
像这种没有契约乐士的精灵,就是精灵监察课监视、监督的对象。
「我首先要声明的是──」
真取监察官如此宣布。
他的身体没有靠在沙发的椅背上,把背挺得直直的。
「马纳伽里亚斯提诺克警部补,并不是我们监察课的监察对象。关于这点,请两位放心。」
「这样啊──」
感到不知所措的马纳伽,往玛提亚的方向偷瞄了一眼。
玛提亚也往他这边看了一下,并轻轻耸了耸肩膀。
一级监察官刚才的宣言,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因为根本就找不到马纳伽被被列为监察对象的理由。
他是与玛提亚交换契约的契约精灵,而且两人都是警官。若再加一些补充说明,玛提亚还没满二十岁,身体极为健康。
当然,玛提亚有可能发生意外,也存在因公殉职的危险性。况且,人类比精灵还要短命。
这是很悲哀的事实。
总有一天,马纳伽会面临失去契约乐士的状况。那是无可避免的事实。
但是,就算发生那种事情,他早在跟契约乐士缔结契约以前,就已经取得市民权。
是为了玛提亚而争取到的。
因此他,没理由接受监察。
「但是……」
真取‧马塔利斯基的视线落在桌上的资料。
文件夹里夹了几份文件。
他一起拿起来以后,像是想到什么事情似的抬起头。
「马纳伽警部补比马奇雅警部更早担任警官对吧?」
「对。」
真取监察官隔著度数似乎很深的眼镜,直盯著回答的玛提亚。
「所以,马奇雅‧玛提亚小姐在参加警官考试的时候,有免除项目对吧。」
「是的。」
一般而言,神曲乐士与其契约精灵在法律上被视为一个人格。这也跟警官考试的状况一模一样,尤其是契约精灵如果早就以精灵警官的身分在工作,那么甄选契约乐士的基准就会大幅降低难度。
也就是说,其一半的法律人格早就被视为警官。
玛提亚的状况也是如此。
尤其是她的状况,因为一般考试还要审查体格、耐力以及体能等项目,应该很难过关。而那些项目,全都是因为马纳伽早已经担任警官的关系,才几乎以无条件的方式通过。
「所以……」
真取监察官有点咄咄逼人地续道。
「就合格了?」
「是的。」
那当然。
现在的玛提亚,已经当了四年的警官呢。
「请问……」
马纳伽终于插嘴提问了。
「关于这部分,有什么问题吗?」
双手十指交握,而且手肘摆在膝上,是他坐下时的习惯动作。
因为身体过于庞大的缘故。
但是现在他之所以拱著背,并不是像平常那样,只是为了配合对方的视线高度。
是因为有如岩石般的巨体,承受了不明的重度压力。
马纳伽也知道那股重量来自哪里。
是不安。
但是真取监察官──
「关于这个问题……」
只是瞄了马纳伽一眼,又立刻把视线移回手边的文件。
「因为我们收到许多申诉,认为你们目前的身分是非法取得的。」
「那个……指的是,警官的身分吗?」
「是的,没错。正确来说的话……」
真取从资料夹抽出一份文件,并且一连翻了好几页。
「申诉对象是马奇雅‧玛提亚警部呢。」
「玛提亚吗!?」
马纳伽不知不觉大声起来。
接著发现在发出下一个声音以前,必须先深呼吸一下。
「请问有什么问题?如果是我倒还没话说,玛提亚是名优秀的警官。这点我可以挂保证的。」
「不,问题并非出于现状。」
他又翻阅一次文件。
「是她取得资格的那个阶段。」
也就是审查契约的阶段。
「不,那是……」
玛提亚娇小的手掌,碰了一下话还没说完的马纳伽的手。
然后──
「请您继续说下去。」
她对真取那么说。
「一共有六件申诉。」
监察官轻轻清了一下喉咙。
「全都是你们过去逮捕的精灵犯罪者。分别是瑟莱札‧韦凯‧塞利亚西亚、沃娜丽雅‧格尼卡‧雅克里雷特、雷宾斯‧索德‧艾鲁德泰鲁斯……」
每个名字都有印象。
瑟莱札,是发生在环状高速公路的杀人案真凶。
沃娜丽雅,是发生在欧米科技公司美嘉纳研究所的强盗杀人案真凶。
雷宾斯,是在对嫌犯麦加‧图里翁进行捜查时,被当做伤害现行犯逮捕。
真取又继续念下去。
「……寇迪乌莫‧雷西特‧卡耶特加、卡迪拉‧雷迪纳‧艾菲罗德、伊修卡‧西皮尔‧赛鲁基亚莫内,以上共六名。」
正如真取所说的,他们全都是被鲁谢市警精灵课逮捕的精灵犯。
也就是说那六名嫌犯,主张玛提亚是非法警官。
「接下来我要说的纯属假设……」
真取监察官用手指把黑框眼镜往上推。
「先假设马奇雅‧玛提亚警部果真如申诉内容,是以非法手段通过警官考试。这完全只是假设,没问题吧?」
马纳伽点了点头。
虽然令人生气,但没做那种假设就无法讨论下去,也不得不同意。
「很好。那样的话,马奇雅‧玛提亚小姐就是以非法方式取得警官身分,并进行搜查活动。也就是说,你们的捜查行为将会被认定是违法的。」
那些道理,他都懂。
但玛提亚的确通过了警官考试,而且还当了四年的警官不是吗?
为什么事到如今才产生这种质疑?
「正如两位所知道的,违法搜查所得到的证据,在法庭上是不被承认的。提出申诉的那些嫌犯,全都要求立即释放他们。」
「原来如此。」
马纳伽粗犷的声音夹杂著叹息。
「算是在垂死挣扎吗……?」
然而──
「不。」
真取监察官如此说道。
「并不能那么说。」
……什么?
「刚才提到的六名……也就是这几位嫌犯,他们的共通点是,都听过马奇雅‧玛提亚警部的神曲。我说得没错吧?」
「啊啊……是。」
他说的一点也没错。
刚才他列举的那些名字,当初在逮捕时都有过顽强的抵抗。最后是马纳伽不惜用武力压制他们的。
在玛提亚的神曲支援下……
玛提亚本人也轻轻、但很坚定地点头。
「是的,一点也没错。」
「不过,那样有什么问……」
马纳伽话没说完。
「难不成?」
下一秒钟,他察觉到了。
「不……那个,你们是那个意思吗?」
「是的。」
监察官隔著眼镜,依序看了两人一眼。
首先,是马纳伽。
然后,是玛提亚。
「六名人犯提出申诉的主旨,全都一致。」
真取‧马塔利斯基监察官把视线移回文件并这么说。
「马奇雅‧玛提亚小姐的演奏,并不是神曲。」
那就是申诉的主旨。
玛提亚的演奏并不是神曲。
……不是神曲。
不是、神曲?
「怎么可能!」
马纳伽大喊。
「玛提亚的演奏,是很棒的神曲。」
这次他无法压抑过于响亮的声音。
「我好几次靠那旋律获救,玛提亚是神曲乐士。关于这点,我可以保证!」
「那一点意义都没有喔,马纳伽里亚斯提诺克警部补。」
真取很简单地回击。
插图004
「你跟马奇雅警部在法律上被视为一个人格,表示你的证词等同于马奇雅警部的证词。」
也就是说,等于是自己对自己做保证。
那根本就是,毫无意义。
「不,可是……对了!请你去问主考官吧,她是在第三神曲公社接受登记审查的。」
而且,还合格了。那是在她参加警官考试前的事情。
当玛提亚一拿到神曲乐士的资格,她同时与马纳伽缔结精灵契约这个事实也得到官方承认。
「那个啊……」
真取「啪啦啪啦」地翻阅文件。
「这里面就有记录了。」
然后他逐字念出。
「三名担任主考官的精灵,皆未认定该演奏足以构成神曲。然其契约精灵之反应显著,因此判断该演奏为神曲。」
三名精灵考官对于玛提亚的演奏,都感觉不出来是神曲。但因为马纳伽对这演奏产生极大的反应,才做出将她的演奏视为神曲的判断。
那就是有关玛提亚参加警官考试的记录。
精灵与神曲之间,存在著适应性。精灵会想要独占适合自己的神曲,就是那个原因。
并且也存在著极为稀少、适合的范围极端狭小的「神曲」。
如果审查的是那一类的演奏,很可能每一位主考官都无法辨识那是否为神曲。
在该状况下,就要看契约精灵对那首神曲是否有明确反应来进行审查。而玛提亚的状况就是如此。
「严格说起来,马纳伽里亚斯提诺克警部补……是因为你的『反应』通过审查,才让马奇雅警部的演奏被认定为神曲。」
「那样还不够吗?」
「一般情况下,这的确足以视为合格范围之内。但只要有人提出异议,这些就变得行不通了。」
「我了解了。」
说话的是玛提亚。
她轻声呢喃。
「那现在该怎么做呢?」
玛提亚直盯著前方,但眼睛并没有看真取监察官。
她的视线只是望著自己正前方的空间。
白皙的肌肤,看起来像陶瓷一般。
「是的。那就是我特地找两位来的原因……」
真取监察官毫不留情地说著。
「我希望马奇雅‧玛提亚小姐,能够接受重审。」
彷佛这样说起话来会比较公平。
「要是你拒绝的话,即刻起就会完全失去警官资格,且该项事实的有效追溯期是向前推算到你就职的时候,这点你必须事先明白。」
也就是说──
今天以前解决的案子,全都会被视为不当逮捕。
「况且,在重审结束前,两位都不能承办任何案件。这是为了预防如果重审结果显示否决资格,却又增加更多不当逮捕的案件。这样了解吗?」
玛提亚直盯著马纳伽的脸看。
她不是在思考。
而是要尽全力接受迎面而来的现实。马纳伽对那种状况有很深痛的经验。
「当然,你们也有权拒绝。两位觉得呢?」
真取,马塔利斯基监察官「啪唦」地把文件摆在桌上。
他的眼睛直盯著玛提亚看。
「我知道了。」
玛提亚答道。
彷佛心境做了什么转换似的,非常突然。
「我愿意接受重审,请帮我安排。」
「了解。」
真取‧马塔利斯基监察官露出笑容。
夹杂在言词中的叹息,听起来似乎是松口气的感觉。
「对不起。」
好不容易挤出来的话,就是这一句。
「嗯?」
此时两人是在电梯里。
会有「咻」地往上拉的感觉,是因为两人搭乘的电梯往下降的关系。
「因为,都是我害的……」
玛提亚无法像平常那样抬头看马纳伽的脸。
她落在脚下的视线彼端,是深酒红色的绒毯。上头染著金色的神曲公社徽章。
「这不是你的错。」
马纳伽的声音很温柔,但仍旧是发自丹田的低沉嗓音。
「那个嘛~你不过是很罕见的合格案例,并没有用什么非法手段。身为你契约精灵的我,可是非常清楚喔。」
「嗯,可是……」
要是重审结果出来是否定的结论呢?
不,在那之前……
「总之,我们就静待联络吧。正好这个时候手上也没有承办的案子,只要放宽心等候就好了。」
马纳伽搭在肩上的手很大,可是一点都不重。
「……嗯。」
玛提亚也只能这么回答。
在内心深处不断翻滚酝酿的,是冷冰冰的不安。
虽然觉得不愉快,却有著令人怀念的触感。
那是自从跟马纳伽缔结契约以来,从取得神曲乐士资格、到官方正式登记与他的契约那段期间,内心一直怀抱的感觉。
第一次演奏的那个夜晚,马纳伽说她的蓝调乐曲是神曲。
她实在无法相信。
但也不认为他在说谎。尽管如此,就是无法置信。
她自己──无法相信。
马奇雅‧玛提亚,不曾立志要当神曲乐士。
那支民谣口琴,也是自己单纯被它美丽的音色吸引,只是在平常吹著玩而已。
但是,那居然会变成神曲,她实在无法相信。
所以通过审查的时候,她非常开心。
跟马纳伽的契约得到认可的时候,更是开心。
可是……
一回到停车场,车上的无线电正在呼叫他们俩的名字。
瓦兹基‧弗雷吉麦特刑警,遭到刺杀。
4
读书是件快乐的事。
因为「不知道的事情」会变「知道」,「不了解的事情」会变「了解」。像那样不断地增长知识,彷佛看到自己的成长正以仪表显示出来。
而且这个仪表,并没有红色警戒区。
无论身在何处都无法甩开这仪表。
所以──雪莉嘉心想。
我要用功读书。
我要好好用功,提升「我的仪表」。
让它的数据拚命往上飙。
「呼~」
雪莉嘉抬起埋头苦读的脸,并看看桌子角落的座钟确认时间。虽然它附有闹铃功能,但雪莉嘉一次也没使用过。
这里是老旧公寓的某一间狭窄房间。
除了面对窗户的书桌,还有一张床。除此之外,顶多只有小书柜而已。
至于时间,已经快要下午一点了。
「咦?已经这么晚了?」
尽管学校放假,生活模式并没有改变。那是从一年级放第一个暑假时,就一直记在心里的事。
那个时候自己还从自家到学校上课,但知道那年夏天自己得过独居生活了,此外她也非常了解自己,并没有想像中那么正经八百又严格律己。
要是学校放假,一旦习惯懒散度日的话就铁定改不回来了。
所以,在被窝里赖床到中午这种事,只限在星期天。她自己那么决定的。
像今天早上,也是跟某个上学日一样,在六点起床。
到了七点,就已经换好衣服、洗好脸、吃完早餐。
傍晚的时候,也一如往常去打工。
除此以外的时间,有时候会跑出去玩或看漫画,但自己还是会乖乖用功,为四月开始的新学期做准备。
毕竟,是好不容易才取得升三年级的资格呢。
加上求学生涯也只剩两年而已。
「再多加把劲吧……」
佐治‧雪莉嘉用原本圈在手臂的橡皮筋,将向日葵色的头发束成马尾。
然后用香槟金色的发夹固定浏海,继续读著书。
就在这个时候,她的肚子「咕噜噜」地叫了。
「啊──不行,还是得吃点东西呢。」
于是她走出房间来到厨房。
除了短裤与运动内衣,还有就是脚上的拖鞋,实在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这副模样。
「咦?」
冰箱里除了四分之一颗高丽菜与一颗洋葱,还有冰在冷冻库里的盒装绞肉以外,就只剩下矿泉水了。
「糟糕,昨晚我把最后那一份吃掉了吗?」
热过好几次的咖哩实在太好吃了。
「这下就伤脑筋了呢。」
因为打工的地方没有冰箱,但又觉得打完工回家绕路很麻烦,所以一直没在那个时间去买菜。
到头来,只能趁打工前去买。
「可是……」
要是为了买菜而中断念书,集中力也会打折扣。更重要的是,这样二度出门打工就会变得很累呢。
像现在,因为念的不是自己擅长的科目,所以精神并不是很好。
但是──
「是吗……」
仔细想想,尽管那么说,但自己也闭关念了三天的书。因为打工的时间是晚上,她自己都觉得已经很久没晒太阳了。
这样有点不妙耶。
「好吧,至少也去吃个汉堡吧。」
于是她换上牛仔五分裤跟连帽运动上衣。
而安全帽、防风眼镜和围巾,平常都是一起挂在玄关旁的外套挂钩上。
这里是厨房吧台的角落。
她走出房间,小心翼翼地注意下公寓楼梯的声音。要是「啪答啪答」地下楼──
「等一下。」
在管理员室前面,她被这样的声音叫住……咦,奇怪?
「是~」
雪莉嘉乖乖照那句话做,并做出「等待」的姿势。这里是她从木造楼梯下来以后的一楼玄关大厅。
「呃──对不起。吵到你了吗?」
雪莉嘉跟往常一样,打算静静下楼的。
公寓的玄关大厅,只有楼梯、集合式信箱,以及在信箱对面的管理员室。有双眼睛正越过管理员室的窗口玻璃,盯著她这边看。
是穿过圆框眼镜的锐利眼神。
但是叫住雪莉嘉的人物,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噗哈~」地吐出烟雾。然后叼著菸,几乎要喊出「嗨咻」地从座位站起来。
然后就看不见她的人影,距离窗口旁边的门打开约五秒。那段时间,雪莉嘉到走完楼梯的位置等待对方。
这时候把门打开出现的,是娇小的中年女性。
至少,外表是那样。
朴素的连身洋装里面,塞满她全身的肥肉。至于胸部,不禁让人怀疑是否藏了西瓜在里面。她的脸也是圆的,脸颊看起来有些松弛。
因为这个人其实是精灵,所以才让人感到讶异。
卡莉娜‧韦恩‧奇特克泰勒莎。
是这栋公寓的管理员。
「你啊~」
她抬头瞪了雪莉嘉一眼。
「已经窝在屋里多久,都做些什么?」
「啊,嗯,念书……」
她话还没说完──
「哼!」
就被卡莉娜宛如当头棒喝的嘲笑给打断。
「念书?哈,你以为往自己那颗小脑袋塞一些理论的东西,就能够当神曲乐士吗?」
「不不不,没塞一些理论是当不了神曲乐士的。」
「我的说法哪里不对了?」
「大错特错哟。」
雪莉嘉认真地跟对方面对面。
「如果要通过考试,就得记一大堆知识才行哟。不过,就算记得非常完美,也不一定会通过考试。但若没有完美记住那些知识,铁定不会通过的。」
「真是无聊吶~」
卡莉娜眼镜后方原本因为不悦而眯起来的眼睛──
「嗯,我也那么认为。」
却因为雪莉嘉说的这句话瞪得圆圆的。
「不过啊,那就是现实哟。就算讲了一百万遍『真是无聊』也不会有所改变。既然这样,不就只有跟那无聊的现实面对面了吗?」
「哼!」
因为卡莉娜还叼著菸,加上她用鼻子叹气的关系,同时喷出了两道烟。
「就算那样,也无法构成你虐待自己身体的理由。」
「我?我没虐待自己的身体啊?」
「少来了。」
话一说完,卡莉娜圆滚滚的食指伸了过来,抵著雪莉嘉的胸口。那圆呼呼的指尖,感觉好像整个插进去胸口似的。
「像上次,你啊,整个手指头都是血呢。」
「啊……不是的,那是……」
「而这一次,则是窝在房间不出来。」
「因为,我脑筋不是很好……」
雪莉嘉想说「我得比别人更努力才行」。
但是被卡莉娜那眼神一盯,就觉得自己的想法是错的。
「你啊,到底想做什么?」
「……咦?」
「你想当神曲乐士吗?」
「啊,嗯。是的。」
「你认定的『神曲乐士』,是什么呢?」
啊?
结果是这个问题?
「那个……就是,把神曲……」
雪莉嘉说不出来。
因为卡莉娜似乎早就看出自己会怎么回答。
「你啊……」
卡莉娜越过眼镜镜片,抬头盯著雪莉嘉看。
「为什么想当神曲乐士呢?」
一股冰冷的感觉,从雪莉嘉的背脊往上窜。
为什么?
她问我为什么想当神曲乐士?
过去的雪莉嘉,只是一股脑儿地拚命学习。从自己决定要当神曲乐士的那一刻起,除此之外的事情全都……这么说可能有些夸张,但确实是做了许多牺牲。然后生活的一大半,都花在达成目标上。这的确是事实。
不过,为什么?
想当神曲乐士,那是无庸置疑的事情。可是现在被她这么一问,自己却无法好好回答。
为什么?
自己并不是没有梦想过接下许多工作,进而帮上许多人的忙。非但如此,也不是没做过庸俗的想像,希望藉此赚进大笔收入过富裕的生活。
可是,不对。
那不是「想当神曲乐士的理由」。
不然,会是什么?
「我……」
啊啊,对了。
她想起来了。
「我希望变得像玛提亚那样,所以……」
那是刚开始的时候。
当自己初次听到玛提亚演奏的民谣口琴,初次看到马纳伽背上弯曲的翅膀,自己心里是那么想的。
觉得他们,好厉害。
然后觉得,很羡慕……
「哼。」
苦笑的卡莉娜,从鼻子喷出两道烟。
「既然这样,就先改变你错误的观念。」
她虽然在苦笑,但语气没有像刚刚那么尖酸了。
「会让你那么拚命的,是为了通过考试的『学习』。不过,能够决定你是不是神曲乐士的,既非公社的评审,也不是那一纸证书。」
然后卡莉娜「嘻」地笑了。
虽然充满讽刺感,却是美到令人无法置信的笑容。
「是要靠我们精灵决定的。」
雪莉嘉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什么东西掉落的声音。
是自己茅塞顿开的声音。
原本严重闭塞的思路,现在一整个打开了。
「嗯。」
嘴唇也径自地弯出弧度。
因为她明白了。
玛提亚在还没得到公社的认可前,就一直是神曲乐士了。
因为,是马纳伽认定的。
她之所以接受公社的审查,是由于不那么做就无法成为警官。若不是要当警官,她一定不会接受什么审查吧。
只要有马纳伽的认定,对玛提亚来说就已经十分足够了。
「我明白了。」
「是吗?」
「嗯。」
然后雪莉嘉把提在手上的安全帽,「咻」地戴到头上。
现在她想打开玄关的门,卡莉娜已经不会阻止了。
反倒是雪莉嘉──
「不过啊。」
在门口回头说道。
「尽管如此,我还是会参加考试,所以我还是会用功念书哟。」
「随便你啦。」
卡莉娜如此说道。
而且一面「噗哈~」地吐著烟。
5
诺萨姆卡斯尔大学附设医院不仅在鲁谢赛理斯市,放眼将都托尔巴斯也是屈指可数的大医院。
马纳伽驾驶的四轮驱动车,驶进建筑物后方。
这辆匡塔‧克鲁格4WD,其涂装成黑色的车体,庞大到令人以为是装甲车。不过那么大型的车辆,却以惊人的流畅动作停在停车位。
这里只停放了三辆救护车,一般车辆是不能停的。因为前方就是急诊室的出入口。
「我是鲁谢市警。」
两人在服务台亮出警察徽章。
「马纳伽。」
后面传来刻意压低音量、但有些尖锐的声音在喊他的名字。
从会客大厅里面走出来的,是他们认识的人物。
是一名女性。
「堤古蕾雅?」
是依蝶‧堤古蕾雅,也是鲁谢市警的法医。
「我带他们过去,谢谢你。」
她示意从服务台走出来的护理师不用离开。尽管她没穿医师白袍是很正常的事情,不过一身套装打扮的她,腋下还夹著一个小包包倒是很罕见。
非但如此,平常盘起来的红发也放了下来。
「你怎么会在这里?」
堤古蕾雅很乾脆地回答马纳伽的问题。
「是我发现他的。」
堤古蕾雅如此说道,并开始往里面的走廊走。
「这边哟。」
瓦兹基‧弗雷吉麦特巡查长遇害,是大约上午十点五十分左右,刚好是马纳伽与玛提亚抵达第六神曲公社下车的时候。
他是在鲁谢赛理斯市警署本部的停车场遭到刺杀。
过没多久,来上班的堤古蕾雅发现了他。
「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啊。」
「什么?」
「不是啦,该怎么说,只觉得好久没看你这么打扮呢。」
走在前头的堤古蕾雅回头。
「离过一次婚的女人做这种打扮,很奇怪吗?」
「不是的,我不是那个意思。」
这是没有意义的对话。
「我只觉得很美喔。」
「谁晓得呢。」
是刻意偏离主题的对话……
其实,马纳伽早就看到她的套装已经弄脏。袖口及裙子正面,沾满了范围绝不算小的污渍。
暗红色的污渍。
「这里哟。」
两人被带到的,是加护病房。紧急处置似乎已经结束了。
「马纳伽……」
玛提亚喃喃说道。
「我知道。」
马纳伽回应的声音,也比平常还要沉重。
因为瓦兹基不是被转到普通病房,而是加护病房。正如那字面上的意思,他的状态需要集中治疗。
而且,绝对没有乐观的意思。
这里是灯光亮度较低的宽敞病房。
在昏暗的灯光中,排列了六张差不多一样的病床。其中有人躺在上面的,只有一张。
「他的状况怎么样?」
但是堤古蕾雅并没有说明。
「你们自己看好了。」
接著,她只对玛提亚露出浅浅的笑容。
马纳伽点了点头。
「这麻烦你帮我们看一下。」
然后把巨大的银色琴箱摆在走廊地板上。
首先走进加护病房的,是玛提亚。
马纳伽则跟在她后面。
病床与病床的间隔之所以留较宽的距离,是为了摆放维持重症患者生命用的必要装置。但是现在,并没有看到任何类似的装置。
这种时候,马纳伽反常地强烈意识到自己是精灵这件事。
人类,出乎意料地容易受伤。
然后,出乎意料地容易死去。
对精灵来说只是痛苦呻吟就能解决的伤口,对人类来说多半是致命伤。就算只是失去整个手腕,有时候也会死掉。
所以,即使只受一点点小伤也会大惊小怪。
许多人类……有时候是精灵,只是为了救一个人类而花费许多劳力与时间。尽管如此,那些辛苦最后变成白费的状况也绝对不在少数。
人类,很脆弱。
有如命中注定般。
在走近病床的时候,玛提亚的小手不知不觉滑进马纳伽的大手里。
因为两人的想法一样。
本来,玛提亚就处于弱势一方的立场……
在回握她的手时,马纳伽的背脊却感到一阵紧张。
其实这是常有的事。
他总是在不伤到她的情况下,不弄碎她的情况下,小心翼翼地轻轻握住。
床上的人物盖著薄毛毯。
脸,看不见。
天吶……怎么会。
一块薄布,盖在他的脸上。
玛提亚微微屏住气息。
在马纳伽手中的小手,紧紧握住他的手指头。
「瓦兹基先生……」
她如此喃喃说道。
「什么事?」
有回应。
玛提亚之所以突然挺直背脊,是因为吓到的关系。当然,马纳伽也是。
「瓦兹基?」
「是的。」
床上的人物回应了,还从毛毯下方伸出手,把盖在脸上的白布拿掉。
他自己拿掉了!
「啊啊,马纳伽先生。啊,还有玛提亚警部。」
有著像小狗般的可爱长相,难为情地笑了起来。
「对不起,我刚刚在睡觉。」
「你嘛帮帮忙!」
伴随著「唉~」的粗声叹息,马纳伽的肩膀也跟著往下垂。
他不由得往门口回头看。
仍敞开的病房门另一头,靠在走廊墙壁的堤古蕾雅,双手抱在胸前耸肩。脸上还露出格外爽快又得意的笑容。
真是败给她了。
「我还以为你死掉了呢!」
「啊?啊啊,这个吗?」
仔细一看,他手上的白布是手帕。
「对不起,我这个人一定要房间全暗才睡得著。护理师又叫我最好睡一下,才借了这条手帕。」
他毫不在乎地说道。
但是仔细一看,胸口位置的毛毯呈四角形隆起。是用了金属框架把毛毯撑起来,以防那重量压在上面。
「你的伤,怎么样?」
「喔,托你们的福没事。」
听说他被送来医院的时候,是处于意识不明的状态。
但是现在,却说得这么轻松。
等麻醉过了以后,他可能会因为疼痛而唉唉叫吧,不过那应该也是忍个几天就过了。
「伤脑筋,这样我们就放心了。」
那么说的马纳伽旁边,突然伸出一只纤细的手。
是玛提亚的手。
她纤细的手指,捏住瓦兹基‧弗雷吉麦特的脸颊。
「啥嘛(什么)?啥嘛啦吗(怎么了吗)?」
「我吓了一大跳呢。」
「啊,啊哈,类父洗(对不起)。」
嘴角因为被拉扯,导致发音变得很奇怪,但是在昏暗的空间里,还是看得出瓦兹基的脸颊已经红通通的。
因为他看到玛提亚的笑容。
捏著瓦兹基脸颊的玛提亚,露出微微但真心的笑容。能够看到她笑得那么安心的人,全鲁谢市警里有几个人呢?
瓦兹基大概是第一个吧。
但是,玛提亚那稀有价值最大级的笑容,也在她的手指离开瓦兹基的脸颊时完全消失不见。
「瓦兹基……」
玛提亚有如呢喃般的声音,已经切换成警官应有的口气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遭到刺杀──瓦兹基说道。
「被粘妮刺的。」
瓦兹基‧弗雷吉麦特上完夜班。
老实说,他原本一大早就可以下班。但因为有事情要调查,就这么拖到接近中午的时候。
插图005
工作好不容易告了一个段落,他也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离开警署。
总之,是上午。
他的车不是停在停车场正面,而是里面。因为那不是用来办案,是完全私人用的小客车。
他跟往常一样走到停车场,跟往常一样走到自己的车子前面,跟往常一样打开车门。
「然后,我就遭到攻击了。」
他说那只有短短的一瞬间。
就在他开车门的时候,有人从后面抓住他的肩膀,他整个人因此往后转。
紧接著,是短暂的轻微冲击,以及胸部冒出爆炸般的热度。
等他发现那股热度的真正原因是压倒性的痛楚,是更之后的事了。
「你有看到对方吗?」
玛提亚坐在病床旁边的圆椅,凝视躺在病床上的同事。
两人脸部的高度,几乎是一样。
「看到了。」
瓦兹基那么回答以后──
「啊……可是,我也不知道那算不算看到……」
他的话变得含糊不清。
「你没看清楚吗?」
「啊,不是的。」
瓦兹基说他看得很清楚,而且是从正面直接看到。
「可是,他一刺伤我就消失不见了。」
所以,只在一瞬间瞥见。
「对方消失了是吗?」
「是的,消失了。」
「不是因为你昏迷才没看到?」
「是消失了。」
所以他才敢断定犯人是「精灵」。
「是什么样的精灵?」
瓦兹基舔了一下嘴唇。
「首先……拟人深度是弗马奴比克,枝族不清楚。」
这些都是精灵学者想出来的概念。
是为了想更进一步了解精灵相关生态的人们,从精灵的模样与性格找出某种真理而流传下来的概念。
所谓的拟人深度,是表示跟人类多相似的基准。枝族是以性格为基准,针对形成的外貌差异进行分类。
瓦兹基口中的「弗马奴比克」,是指长得跟人类一模一样。
「从容貌上,看不出什么特别的特徵。」
因此,难以猜出是什么枝族。
一般来说,精灵会因为其性格不同,而在容貌发生偏差。同时有许多精灵在场的话,性格如果相近,容貌也或多或少会相似。
「脸我倒是记得很清楚……」
然而,只有「长相很美」的印象特别清晰。瓦兹基如此说道。
因为过于端正清秀的缘故。
所以不只枝族,瓦兹基连对方的性别都无法分辨。
但是,他印象鲜明的地方只有一个。
就是对方的眼睛。
「是冰冷、看不出情感的眼睛。」
「你对色彩有印象吗?」
那是目击者看到精灵时的重要关键。
不知为什么,大多数的精灵各有适合自己的「色彩」。
譬如说马纳伽是「黑色」,住在公寓隔壁房间的精灵律师是「蓝色」。
她还认识全身以「金色」为象徵的精灵,马纳伽旧识之中也有「红色」的精灵。
结果从瓦兹基的记忆引出来的──
「是白……或者是,银色吧……」
他还补了一句「给人很冷冰冰的感觉」。
「你没看到翅膀?」
「是的,我想对方应该没有张开。」
「谢谢你。」
玛提亚说道。
她伸出手,但这次并没有捏他的脸,而是把小手贴在他额头上。
「对不起,打扰你了。你好好休息吧。」
然后就把手从额头上移开。
「警部……」
瓦兹基像是追著她的手似的抓住。
好冰──玛提亚心想。
「这个案子,是你们两位负责吗?」
玛提亚无法回答。
所以她回头看马纳伽。
站在身后的马纳伽因为体格巨大,她几乎是往正上方抬头。
「不知道耶~」
马纳伽的声音跟往常一样,是从丹田发出的低沉声音。
他嘴角在笑,但眼神没笑。
……他在生气。
「况且那是课长决定的事情,搞不好是夏德亚尼负责呢。」
「这样的话,也请帮我转告夏德亚尼巡查部长。」
瓦兹基巡查长如此说道。
「那家伙,还会再犯案。」
颇有同感。
但玛提亚觉得那是出于理论性的推论。
所以她问了瓦兹基。
「为什么会那么认为呢?」
「因为他的眼神。」
那就是瓦兹基‧弗雷吉麦特的回答。
「那家伙的眼神,对我并没有杀意。一丝杀意都没有。」
瓦兹基的手,紧紧握住玛提亚的手。
玛提亚也紧握住他的手。
「他只是机械式地刺伤我。对那家伙来说,我不是他觊觎的目的,也不是他锁定的目标。只是一道『程序』而已。」
「虽然很遗憾……」
玛提亚凝视著瓦兹基的眼睛。
「我也那么认为。」
「请你要小心喔。」
对于他一再重复的那句话,玛提亚点了点头。
「谢谢你。」
脸上露出了笑容。
6
依蝶‧堤古蕾雅最初发现到的,是停车场柏油路面上连续不断的斑斑血迹。
她马上察觉「有人遭到刺伤」。从血迹的大小与形状,判断那是在什么状态下留下的,是法医学基础中的基础。
「虽然也有滴落的痕迹,但一大半是足迹哟。因为是动脉出血,量也很多。我认为是腹部或胸部遭刺。」
她边说边「喀机」地转动肩膀。
这里是匡塔‧克鲁格的后座。现在正载著从警署陪同瓦兹基上救护车的她,准备回市警本部。
「他被刺伤后又自行走动,真不知道怎么会有这种白痴!他大可以猛按喇叭,待在原地不要动的。」
听到那些话,握著方向盘的马纳伽苦笑著。
他看了一下副驾驶座的玛提亚,她也是一样的表情。
「结果就看到几乎快倒在门口的瓦兹基。」
于是她马上大声呼救。
除了请人跟医院联络,自己则走到解剖室拿工具。
「解剖用的工具吗!?」
「尽管目的不同,但用途一样哟。」
想到那个「用途」,马纳伽露出愁眉苦脸的表情。
而且讲话声音变得很大,试图挥散那血腥的画面。
「不过,那家伙也多亏那样而得救呢。」
多亏堤古蕾雅的紧急处理。
不过──
「嗯──其实也未必。」
那是堤古蕾雅的见解。
「他的确是严重出血,所以缝合是正确的做法。」
据说幸好他的内脏并没有受损。
因此在马纳伽与玛提亚抵达以前,就已经完成所有的处理。
「他的伤口几乎呈水平状态,宽约七公分,大约十公分深。」
透过照后镜,看到在后座的她取出一份文件。
「那是什么?」
「诊断书。我请医院帮我制作一份,有别于病历的诊断书。」
当然,是瓦兹基‧弗雷吉麦特的。
「位置在左边第五、第六肋骨的肋间隙,从肋软骨外侧侵入。滑进左肺小舌与肝脏左叶侧的横隔膜间,在心肌膜前方停止。」
「这样啊。」
「对方还闪过了粗的血管。我也问过医师,听说连骨头都没有受损呢。」
「因为刀刃呈横向的关系对吧?」
说话的是玛提亚。
「似乎是。所以即使从肋骨之间侵入,反而保住了他的命呢。」
「真是个好运的家伙~」
一说完这句话──
「嗯嗯?不对,既然遭到刺杀,这应该算很倒楣吧?」
「随便怎么说都行啦。」
虽然夹杂了叹息,但听起来是松了口气的声音。
「总之,接下来就是你们的工作了,加油喔。」
啊啊,对喔。
她还不知道呢。
只要是神曲乐士的相关事务,神曲公社就具有绝对的影响力。就算是警察机关,也无法推翻他们的决定。
恐怕这个时候,鲁谢赛理斯市警本部已经做完有关马奇雅‧玛提亚警部重审的报告了。
当然,是以「决定事项」处理。
内容即为「重审完成前暂停一切职务」。
但是──
「好的。」
玛提亚在副驾驶座点了头。
她点了头。
玛提亚……?
「啊,对不起。可以麻烦你先绕到那里吗?」
马纳伽的思绪,被堤古蕾雅失声大叫的声音给打断了。
「那边那边那边,绕到那里绕到那里。」
「啊?」
「那里,就是前面那家店。那家挂著『普莱马』蓝色招牌的店家。」
是服饰量贩店。
看得到面对道路的大型停车场,以及位于里面的店铺的建筑物。实际上似乎是三层楼高,外观是大型原木屋。
「你去那里要做什么?」
忽然间,驾驶座的椅背被人从后面「咚」地踢了一脚。
「我说你啊,是想叫我穿这样子工作吗?」
玛提亚小声说:「她想换衣服啦。」
原来如此,这也难怪。
「好的,请等一下喔。」
马纳伽打了方向灯,然后转动方向盘。
在「普莱马」买了特价品的套装。
帮忙挑选的是玛提亚。因为堤古蕾雅本人的衣服沾满了血渍,所以就不进店里了。
买衣服的时候,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玛提亚拿著套装成衣问「这套怎么样」,如此而已。
费用则是用下车时堤古蕾雅给的一万圆纸钞付帐。
很重。
一切都很沉重。
当两人走到停车场……
「奇怪?」
没看到原本在后座的堤古蕾雅。
「她跑哪儿去啦?」
手提著标示店家LOGO的购物袋,马纳伽皱著眉说道。
「……不对。」
玛提亚喃喃低语。
「车窗……!」
话一说完,玛提亚马上往前冲。她横越停车场,直冲到马纳伽的黑色四轮驱动车。
「喂,玛提亚!?」
「快过来!」
「喔,喔。」
连忙跟著往前跑的马纳伽,只花三步就追上她。
打开后座车门的,也是他。
就在那一瞬间──
「抱歉。」
在一股刺鼻的血腥味之中,堤古蕾雅说话了。
「可以请你们回医院一趟吗?」
苦笑的依蝶‧堤古蕾雅法医,正横躺在后座。
她刚刚帮瓦兹基做过紧急治疗而沾满血迹的套装,又沾上新的血迹了。
而且是她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