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微撑开眼皮,人造的白光射进眼中,让我不禁蹙起眉头。
「这里是……哪里……?」
我无法理解现况地呻吟。
我为什么会躺在这种地方?在这之前我在做什么?摇了摇沉重的头颅撑起上半身,在床边坐在折叠椅上的雪野与特露德两人脸色苍白地劝阻:
「陆,不要勉强自己起来。」
「嗯嗯。你应该还很累吧?在那之后才过了不到一小时而已,我看你就乾脆装睡吧。因为接下来有很多麻烦事。」
两人都已经解除了死神化。在她们的背后,我看见丧葬局职员与鬼嶋脸色凝重地不知在讨论什么。这里应该是分局的医护室吧?
「啊──……对了,雪野,你的脸没事吧?我记得你在休息室被揍了一拳。」
对了,我和芬在休息室发生争执,在那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
「那个玫瑰已经帮我治好了……你还好吧?记不得刚才的事了吗?」
雪野的手温柔地轻触著我的脸颊。
「对喔……刚才军团出现了对吧……然后……我……」
我忍受著头痛环顾四周。药品的气味与电子机械的轻微运作声,让我确定了这里并不是在梦中或死后的世界。
──直到这时,意识才一口气恢复清晰。
「芬没事吗?还有,这个地方……」
舌头因混乱而打结。我掉进了神田川,在莫名其妙的洞口前方,那个光点是……
「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在我得到答案之前,医护室的门倏地敞开,有人步入室内。转头一看,三神大步来到我身旁,二话不说便拎起了我的衣领。
「就是因为你……!」
三神的表情因愤恨而狰狞,他抡起拳头挥向我。在击中我之前,我用手掌接下了他的拳头。管他是监察官还是出资者,我想不到我有什么理由得挨这一拳。
不过,如果真有某种状况让他如此激动──
「难道芬发生了什么事吗?」
听见我发问,三神的表情更加愤怒。
「要不是因为你碍事,我妹妹早就击杀军团了!」
「……啥?」
什么跟什么啊。与预料相距太远的回答让我不由得纳闷地歪著头,原本有些惊惶不定的情绪也像泄了气的气球乾瘪虚脱。
「──她没事吗?」
「我妹妹那么优秀,面对那种程度的对手怎么可能失误。像你这种人的担忧,也只会给我妹妹带来困扰而已。」
面对那完全不讲道理的态度,雪野比我先动怒了。
「早就击杀军团了?那又怎么样?渡鸦只是履行自己的职责而已。」
她一个箭步挡在我面前,抬起头瞪向三神。
「白峰的女儿啊。搞清楚自己的立场。」
「我认为现在这是两回事。」
两人互不相让地互瞪时,鬼嶋若无其事地介入两人之间打圆场。
「不过实际上,救了您妹妹的也是渡鸦啊。水晶棺违反了命令擅自出击,扰乱战斗现场。就结果来看就是这样。」
「就是因为这几个家伙派不上用场,我妹妹才必须出击,难道你看不出来?」
「我个人是认为渡鸦等人的战斗行动没有缺失──」
「少胡说八道了!那个怪物违背了不准让攻击命中地面的命令。这次事件,我一定会一五一十向委员会报告。包含那家伙的无能和危险性。」
虽然破坏城市那件事确实我也有错,不过听这个男人指指点点就让我不爽。明明站在名为监察官的立场,这家伙的话语中却没有规范也没有正义。我忍著想咂嘴的冲动别开视线。这时,我突然发现伙伴中少了一个人。雪野在,特露德也在,为什么……
「……玫瑰她人呢?」
听见我的自言自语,三神那张刻薄的脸咧嘴一笑。
「野玫瑰必须为了蝶蛹解放作战负起责任。」
「责任?」
什么意思?蝶蛹解放不是平安落幕了吗?击倒了艾莉丝,核心也成功回收了。应该没有任何问题需要玫瑰去承担责任吧。对著眉头深锁的我,三神露出心满意足的神情,双手抱胸斜眼看著我。
「蝶蛹解放作战上是因为那家伙的魔法被察觉,才使得我方的行动被军团识破吧?那么召开审问会也是理所当然的处置。」
「审问?」
在场所有人之中面露惊愕的只有我。也就是除了我之外,所有人都知道了吧。
我回想起刚才出击之前,玫瑰展露的笑容。
现在回想起来,那笑容是不是开朗到几乎不太自然?当玫瑰对雪野说「葛见哥哥就拜托你照顾了」的时候,两人之间的互动也许是另有含意?
「玫瑰的能力的确一度被敌人察觉了。不过那样就必须让她接受审问吗?」
「能力上的缺陷当然应该要彻底追究。虽然你们的报告书中没有提及,不过中枢突击战中失去四十名队员与一名葬花少女的原因,肯定就在那家伙身上。况且那次战斗后没有任何『人类』生还。『你们』写的报告书,根本不值得信赖。」
这说法听起来简直像是我们几个都不算人类一样。
「虽然就结果而言平安度过了生死关头,但我妹妹一度几乎丧命。因为派不上用场的废物使得有用的人才折损,这类状况绝不可以存在。寄生于组织内的废物,还是早点排除最好。」
排除……?
「……你在讲什么鬼话?」
无法压抑的愤怒转变为嘲讽般的语气。
「那边的,注意你的遣词用字──」
三神皱起眉头。雪野与鬼嶋同样目瞪口呆,但我在任何人都来不及阻止前一口气快嘴说道:
「在作战开始时根本就不知道蝶蛹内部的状况吧?追根究柢,问题还是在作战计画太草率吧?有人逝去确实让人遗憾也叫人心痛,但那是玫瑰的错吗?一开始会失败,原因在于相对于我方准备的战力而言军团的数量过多这点吧。况且玫瑰的魔法会被用在葬花少女的通讯上,就代表谁也没料想过会被敌人窃听吧?既然这样,应该负责的不应该是玫瑰一个人,而是作战的策划者吧?」
我回想起在那走投无路的蝶蛹中,玫瑰对我坦承决定自爆时的表情。那欺骗自己对死亡一无恐惧的开朗笑容。为了拯救我,为了拯救蝶蛹的居民,她心中怀著那样坚定的决意。
什么也没做的这家伙绝对没有资格污辱她的义无反顾。
「而且最后还是因为有玫瑰的能力,才开创了打倒艾莉丝的可能性。你不是当事人居然说得出废物这种话。你的身分好像是监察官对吧,那有没有好好读过报告书啊?既然是你的工作就尽责完成啊。只待在安全的地方颐指气使的家伙,不要在那边用嚣张的态度去指责用行动拿出结果的人!」
「随便你吼啊,怪物。因为那个废物的能力有缺陷使得作战遭遇障碍,再怎么找藉口这都是事实。」
三神仍不改口,批评玫瑰是废物。那张脸上的浅笑让我忍耐溃堤,怒气直冲脑门。
「喂!你给我──」
「陆!不要受人挑衅。」
雪野扣住我的手臂。愤慨一瞬间踩了剎车。然而告诫自己必须努力按捺的想法,被三神的下一句话彻底扫除。
「我妹也真倒楣。为了救出军团的家畜而潜入这种地方,因为无能的同事差点丢了性命。」
「你这家伙……!」
「别这样,陆!」
我推开想要拦阻我的雪野,从病床上跳下来拎起三神的领子。
三神举起双手看似表示投降,但是脸上并无惧色,将那螳螂般的双眼眯得更细了。
「提醒你,我虽然是从其他组织派遣至此的监察官,但立场理所当然在你之上。难道丧葬局这个组织的纪律松散到容许对上级长官动粗?鬼嶋部长。」
「真是不好意思啊。」
鬼嶋放低姿态微笑道歉。从那彷佛专职业务的上班族的反应可以看出鬼嶋过去经历的辛酸。
「不过渡鸦也还年轻。三神监察官如果采取年长者该有的宽容态度,我们也会很高兴的。」
「真叫人叹息。可别忘了,丧葬局是有我们的资金援助才得以成立。凯洛斯集团随时都能改为投资『第四世界』。别忘了确实转告你们的白峰总司令。」
「卑鄙的家伙!」
虽然想把这家伙揍飞的冲动充满全身上下,但听见雪野父亲的名字,让我勉强按捺自己。我不希望因为我的行动而让雪野遭遇到任何麻烦。
「就这样了,部长。为了维持秩序,该有的处分可别忘了。」
心满意足地斜眼看向甚至无法举起拳头的我,三神离开了医护室。特露德对著关上的门摆出拇指向下的手势。背对著那扇门,我走向鬼嶋面前逼问道。三神满口的蛮横不讲理让我难以忍受。
「那家伙说要审问玫块,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们也已经尽了一切努力。组织间的问题是很复杂的。」
鬼嶋深深叹了口气,伸手轻抚那头颇有军人风格的短发。
「渡鸦,不好意思,这段时间你就在『特别房』养伤吧。悔过书就免了,你先稍微恢复冷静吧。」
鬼嶋下令要我进禁闭室的声音,听起来犹如机械般冰冷。
*
有如置物间般狭窄昏暗的房间内,我平躺著仰望骯脏的天花板。
吸入肺中的混浊空气带著霉味与尘埃。尺寸上勉强能让我躺平的狭小床铺旁边设置了毫无遮蔽的便器,栋旧的排水管甚至微微散发著下水道的臭味。
「……玫瑰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
我让身体靠著墙,双眼凝视著暗处,口中喃喃自语。审问会。藉著自虚构作品中得到的知识,我大概能想像那是什么样的场景,不过在这段时间内用餐和起居该怎么办呢?如果像我一样,被关在这种难受的场所就连充分饮食也没有,那未免也太过分了。
「赌上性命战斗,结果却是这样。谁受得了啊。」
特别是在蝶蛹解放的过程中,大家简直像是磨耗著灵魂,跨越无数重的生死难关好不容易才得到了胜利。况且今天这次不也是──
我使劲搔了搔头发,仰望上方。
「结果还是没找到机会问……」
我抓了抓额头,咂嘴抱怨。
「……那到底是什么啊?」
在我昏厥之前见到的光芒。我没看错的话,那个不就是──
敲门声把我的意识拉回现实。下一瞬间,传来电子门锁解开的声音。禁闭室的沉重房门在手动控制下开启,光线投入室内。现在时间照理来说应该是午夜,但分局内为了防盗等理由,走廊上的每一盏灯随时都点著。走进室内的人影挡住了那光线。
「我……吵醒你了?」
波浪般的淡色卷发,棕绿色的眼眸。
芬畏畏缩缩地走入禁闭室的昏暗之中。她的双臂将一个手提包抱在怀里。神色愧疚地打量著我的反应后,缓缓地关上了门。
「没有。话说你来这种地方没问题吗?」
听了我的疑问,芬露出了虚弱的微笑,对我秀出磁卡钥匙并说道:「我有正式取得许可。」
「……我带了些吃的来。我想你应该饿了。」
她从手提包中取出了两个保温瓶以及银色的保温袋──里头装著眼熟的雪花图样便当袋。大概是雪野拜托她的吧。
「我是很感激啦,不过特地送吃的来犒赏关禁闭的人,这样可以吗?」
「小雪找鬼嶋部长交涉希望能送些吃来给你的时候,恰巧我从旁边经过。虽然鬼嶋部长原本很为难,但我用监察官妹妹的立场硬是逼他许可了。毕竟说穿了,禁闭也只是对监察官做做样子罢了。『情况允许的话,我也想让他吃点好料的啊。』他还这么说呢,其实鬼嶋部长的个性不像姓氏那样不近人情。」
模仿上级长官的说话口吻,那秀丽的脸庞上绽放几许笑容,但那笑容随即枯萎。
「对不起。其实……听说你被送进禁闭室时,我马上就想来探望你,但是过程不太顺利……」
虽然举止与话语确实满有气质的,但她终究不是那种温文儒雅的个性吧。察觉这一点后,浮现心头的不是失望而是亲切。
「……对不起。听说哥哥对你说了很过分的话。」
「向我道歉也没意义啊。被侮辱的是玫瑰和蝶蛹的居民们。」
虽然愤怒再度涌现,但能泄愤的对象不在这里,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而且也不该是你来道歉。」
我使劲搔了搔一头乱发,芬对我微微苦笑。
「那个,便当……毕竟出自小雪的体贴,要不要趁热享用呢?」
便当装满了肉类料理,蔬菜没几道,就注重健康养生的雪野而言有点稀奇。一定是希望让我尽快恢复体力吧。她做菜时肯定也不确定最后能否送到我手上,明知也许只是白费工夫,她仍用心为我准备便当。一想到雪野当时的心境,一阵暖意便涌现心头。
「也有茶水喔。请用。」
芬拿起了保温瓶之一,为我倒了一杯茶之后递给我。清爽的红茶芳香充满在狭窄的禁闭室内。
「不好意思……哦,红茶耶,还真稀奇。」
雪野大多会配合我的嗜好帮我泡咖啡就是了。
「呃,那其实是我……不好意思,如果你觉得咖啡比较好,我帮你换。」
「不会啦。反正你都倒好了,我就喝这杯吧。谢啦。」
「这、这样啊。」
轻啜一口红茶,刚才不知不觉间受寒的身体彷佛逐渐自胃开始回暖。我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喃喃说道「感觉舒服多了」。芬对于我的反应显得有些欣喜。
「这是我亲戚经营的,凯洛斯集团的技术结晶。虽然是植物工厂的产品,但藉由调整培育时的气压与气温、湿度与地质,同时靠著微生物与昆虫的协助,完全重现了大吉岭夏摘红茶特有的麝香葡萄香气。」
「夏、夏摘喔?听起来真高级。嗯,很好喝喔。」
话虽如此,我这平民的舌头尽管能分出这与一般的红茶味道和香气确实不同,但却无法分辨哪一种才叫做高级。换作是咖啡,我或多或少能分辨品质高低就是了。
「好……好喝吗?真、真的吗?既、既然这样,那、那个……」
芬将双手食指在胸前凑在一起,低著头吞吞吐吐地说道:
「我对泡红茶还算有些研究……如、如果你不嫌弃,我随时都可以帮你泡,想喝的话不用客气喔。」
「是喔,谢谢你。可以再给我一杯吗?」
「好、好的!」
为了接下我递出的保温瓶盖子,我们的指尖微微碰触。霎那间,芬发出「呀!」的尖叫声,甩手将瓶盖抛入半空中。
「喂!你还好吧!」
我连忙在空中接下瓶盖后问道,但芬只是猛摇头。
「……没事吧?」
「不、不好意思。其实我……像这样与亲戚之外的男性两人独处,还是第一次。」
「原来如此。你真的是深闺千金啊。不过我们毕竟是同事嘛,我是希望你能轻松一点……不过应该没那么简单吧。我会注意一下私人距离的。」
为了别太靠近,我与坐在身旁的芬再多拉开十公分左右的距离。红著脸的芬毫不迟疑地靠了过来。
「不、不用了。我想我有必要去习惯,所以请你不要太介意。训练……没错,我需要训练。」
「虽然我不太懂你的意思,不过别太勉强自己喔。」
「偶……呃……我很好!」
芬吃螺丝的同时从我手中取下了瓶盖,注入红茶。真的还假的啊?
「……对了,玫瑰之前也帮我泡过红茶啊。」
突然回想起玫瑰,我凝视著冒著蒸气的水面。
「那家伙之后会怎么样?你知道吗?」
「关于玫瑰的问题,我已经以该次作战当事人的身分提出了请愿书。再加上长年来以葬花少女的身分建立起扎实地位的小雪,还有白峰总司令也有所行动,我想一定不会有事的。」
「你说不会有事……真的会平安吗?」
「这种事很常见。Carpe diem为了对丧葬局施压,会做出这种类似骚扰的行径。」
芬的眼眸中透露著愤慨与无奈。
「但那毕竟只是骚扰,一般来说不会真的受到严厉惩罚……虽然我也觉得这很愚蠢,但拥有力量的人会害怕其他的力量。无论是财力也好、权力也好,甚至是单纯的武力,只要是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的力量,全都包含在内。面对不知何时会对自己反扑的力量,若不用简单易懂的形式建立起上下关系就无法安心,这种人其实随处可见喔。像是我的哥哥──」
说到这里,芬黯然说道:
「对我这个年龄有段距离的妹妹的盲目爱情,以及与凯洛斯集团拥有不同力量的丧葬局让他萌生的敌意,使他的心扭曲了吧。」
虽然她以盲目的爱情来描述,但我总觉得那个螳螂脸对妹妹显露的是某种不一样的感情。虽然这只是我的胡乱猜测,但也许他真正想要的是拥有葬花少女力量或权柄的妹妹,而非水晶棺本人。我没来由地这么认为。
「自从哥哥就任监察官之后,这样的倾向变得更严重了……还真是好笑呢。没接到出击命令就擅自行动的我没受到任何惩处,而救了我的你却被送进禁闭室。」
她的口气并非愚弄自己的哥哥,而是自嘲般的苦笑。那家伙真的有好好注意过妹妹的想法吗?自己的行动让妹妹伤心难过,难道他都没察觉到吗?
缺乏战斗经验的她,却因为家族的影响力而被摆在不合身的位子上,被迫背负不相衬的责任。他真的认为这样对她而言是种幸福吗?
「总之,我的事你不用在意啦。这些都是我和监察官之间的问题,你没有责任。我对你反而还满感谢的。你帮我送雪野的便当来,甚至帮我准备了好喝的红茶嘛。」
我轻轻摇晃著保温瓶的盖子,享受那香气。
「如果你喜欢,这是我的荣幸。」
「对了,这个煎蛋给你当作谢礼吧。玫瑰也赞不绝口喔。」
我用筷子的尾端夹起一块递向她。不过芬露出为难的微笑拒绝了。
「那是小雪为你做的。」
「……哦,说得也是。那下次有机会再好好谢你吧。」
「不用了。真要说起来,该道谢的人其实是我……那个,下次我不用保温瓶,而是用正式的茶具当场为你泡一壶热腾腾的红茶吧。所以……那个,有机会的话可以来我的待命室找我玩,我在分局内有个特别的房间。」
我二话不说答应了她吞吞吐吐的邀请。
「好啊,我一定会的。那个什么夏摘的红茶,我想大家也会很开心的。」
「大家……?」
「对啊,雪野、玫瑰和特露德。放心啦,我不会叫鬼嶋部长来的。」
「啊,嗯……说、说得也是……我有点误会了……就当作是欢迎渡鸦入队,我会尽全力好好准备!」
芬双手握拳摆在胸前,神采奕奕地瞪向天花板。
在这之后我开始专心用餐,芬则坐在我身旁一语不发。
也许她的家教就告诫她不要对正在用餐的人搭话吧?我一面在心中默默想著,一面品尝著便当,吃完之后我开口说道:
「很好吃。谢谢你。」
我双手合十说完「谢谢招待」后,芬耸了耸肩说道:
「我能做的顶多就这样了。况且,不久前的战斗时……我一直觉得要找时间向你道谢。毕竟你救了我一命。」
「你在说什么啊?要道谢的人其实是我吧?」
「咦?」芬樱唇微启,棕绿色的眼眸因为讶异而圆睁。
「我在水里差点溺死的时候,是你用永恒碧蓝保护了我吧?谢谢你。」
「原来你那时还清醒啊。」
不知为何,芬一脸不知对什么事物大方认输般的神情说道。我不太能理解的她的某些个人坚持,此时就像是濡湿的糯米纸般消融于无形。她深深叹了一口气,忧心仲仲地皱起眉头。
「那……你应该看见了吧?」
我点头说道:
「看见了。如果不是你在那个关头用永恒碧蓝帮我堵上那个洞,那时我肯定──」
我一面说一面回想起在泥水的洪流中目睹的光。
浮现在深邃黑暗之中的蓝色。那肯定是──
「被冲进宇宙里头了,对吧?」
──那是地球,不会错的。
「……告诉我,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宇宙站或是宇宙殖民地之类的场所?」
现在回想起来,虽然我曾一度在蝶蛹外的医院住院,但当时病房位在没有窗户的地底下,而且用机密等理由不准我移动至其他楼层。出院时也是在深夜,从地下停车场坐上玻璃涂黑的接送车,就这么被送回蝶蛹内,所以我从来没有亲眼见过外界的景象。听了我的疑问,芬犹豫了半晌后陷入沉默,纤长的睫毛向下垂。
「这……就任凭你想像吧。」
「别搪塞我,告诉我吧。为什么大家老是有事瞒著我啊?」
芬转头别过脸,我抓住她的手把她拉回眼前。虽然她的肩膀微微颤抖,但我现在没有多余的心力为她著想。
「告诉我。在我冷冻睡眠的时候,人类究竟怎么了?」
的确,自己现在所在的位置也许不是地球,对我来说是个很大的打击。也许有些人会过于在意而闹出心病吧。不过我现在身负著保护雪野和朋友们的使命。无论现实情况如何,事到如今我都不会被击倒。
「……小雪非常担心你。」
芬没有正眼看向正逼问著她的我,凝视著雪花图样的便当袋,幽幽地微笑。
「听说你们是青梅竹马?像这样强韧的牵绊所联系的关系,让我觉得很怀念……也很羡慕。」
像在回顾自己所失去的人事物,她露出望著远方的眼神如此说道:
「大家不告诉你Carpe diem的真相,是因为总司令这么决定的。不过我猜测,其实是出自小雪……」
「雪野?雪野为什么要这么做?」
「理由我也只能凭想像猜测。不过看著你,我也能猜出个大概。因为你这个人真的是……」
芬再度深深叹息,沉默不语。
「我怎么了啊?」
我反问。芬只是摇了摇头,改变话题。
「我很嫉妒你啊。」
声音中没有敌意,语气轻柔到甚至有几分温柔,但本质却是空虚,像是某种昏暗的感情在硕大的空洞中回响。我或多或少明白了芬刻意不提的事,于是我也无法继续追究,不再说话。
「正确来说是你,也许再加上小雪。因为你们和我不一样。你们保住了彼此的另一半。如果我拥有像你那样的力量,一定就不会落得这样的下场……就能像你一样,守住自己想保护的人……」
她的表情逐渐失去生气。视线彷佛寻找已逝友人的魂魄,在半空中晃荡。
「……其实我也明白。迁怒于你也无法改变任何事。」
尽管禁闭室昏暗,但我仍然看得出她的脸庞苍白到发紫。从那充满绝望的说话声中感觉不到体温。她有如亡灵般低声絮语:
「一切都是因为我太弱才把菈欧拖下水,为什么我是我活了下来呢……我总是会这么想著。」
自唇间吸吐的气息颤抖著。我原本以为她正在哭,但那双眼眸空洞而乾涸。
「白天在休息室那次……也只是因为没有人责怪我,我才会向你泄愤……也许我只是希望有人能责骂我,告诉我说都是你的错。」
语毕,她像是对那样的自己深感羞耻似的以双手掩面。
「对不起。全都是我的自私害了你,还像这样向你告解。还有小雪的事……」
她低声向我诉说自私与歉意。虽然让雪野吃了那一拳这点不能轻易原谅,但现在我也没办法拋弃人性去痛骂眼前脸色苍白的芬。
「……那个,你说的菈欧是个怎样的女生?」
我尽可能以平静的语气询问。对于菈欧,我只知道之前阿久津以为是军团尸体而收藏在手机中的那张惨不忍睹的照片。对于为了蝶蛹居民而奋战至死的葬花少女而言,这未免也太悲哀了。这并不是为了芬,而是我认为自己应该多认识菈欧一些。
「因为我没见过她,想说至少该了解一下。」
「菈欧她……」
芬的视线游移,乾枯的眼眸中渗出一丝光芒。
「……是个开朗而富有正义感的女生。总是特别照顾著难以与旁人打成一片的我……个性很温柔……死神状态时,头发和眼睛是很漂亮的深红色……」
芬断断续续地陈述著,嘴角微微弯曲为柔和的曲线。她闭上眼睛,手按著胸口。那模样彷佛像是在努力搜罗几乎佚失殆尽的幸福残渣。
「我其实打从一开始就没有真的那么讨厌你,反而是……」
她欲言又止,露出与年龄相衬的羞赧笑容。
「因为你的头发和眼睛与菈欧是那么像,同样充满正义感的坚定眼神……也许对你来说,这是种麻烦的巧合吧。对不起。虽然我说了这些,但请不要同情我。现在的我,没有坚强到能够拒绝依赖别人的同情。」
「别想成什么依赖不依赖,不能想成是互相扶持吗?我们也算是互相交付性命的战友吧?」
虽然这是我的真心话,但也许对芬而言只是场面话吧。
「我的确没办法拯救所有人。尽管我拥有这些力量……也许我遭到怨恨也是理所当然吧。不过,听人诉苦或聊聊天就算是我这种人也能办到……如果你觉得有必要,你可以找我。」
才刚认识的我所能做到的,顶多就这样了。我们没办法真正共享同样的痛楚,即使是想要共享,那也只会是欺骗与自我满足。尽管如此,我还是想帮上她的忙。
芬笑了笑,带著那不知算是苦笑或微笑的悲伤表情摇了摇头。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现在还没把想法整理到能对别人诉说的程度。不过要是有一天我能说出口,我会希望请你当第一个听众……那个,我能摸摸你的头发吗?」
「咦?可以啊……」
芬口中与菈欧神似的深红色,是死神化之后的发色。平常的我自然与一般的日本人同样是黑头发。尽管如此,芬还是充满爱怜地两次轻抚著我的头发。
「我好像说过,之前曾经与你见过?」
「那个喔,应该是因为和菈欧有点像才会有这种感觉吧?」
「不是……我想大概是因为我记得你第一次死神化时释放的魔力,非常强悍……」
芬睁开了双眼。随后像是从喉咙深处勉强挤出声音,低声说道:
「──非常可怕。」
凝视著空无一物之处的眼眸再次有如魂魄脱离似的失去情感。她像是断了线的人偶静止不动。
「……芬?」
我战战兢兢地轻触一动也不动的芬。霎那间,她开始尖叫并用指甲枢抓自己的脸。
「喂、喂!」
「……嗄、啊啊啊啊啊啊、嗄啊啊啊!」
她扯开嗓门尖叫,修剪整齐的指甲在皮肤上留下数道红色痕迹。彷佛陶瓷人偶般的美丽脸庞上出现了一道又一道无数的抓伤。
「绝不原谅!你这家伙,绝对饶不了你!」
「你是怎么了啊!」
我硬是抓住了芬的两只手腕,将那纤纤十指自脸颊旁拉开。棕绿色的眼眸发现了我的存在,泫然欲泣地微微眯起。刚才伤害她自身的冲动将矛头转向我。
「嗄啊啊!」
几乎刺破耳膜的尖叫声之后,剧痛自脖子传来。她像是要把指甲刺进我的颈部般使劲掐著我,我连忙推开她。
「喂!你冷静点!」
听见我的怒吼,芬瘫坐在地上。
「……啊、啊啊、啊……」
随后,她像是年幼孩童整张脸皱成一团,不停掉著眼泪。
「饶不了你饶不了你饶不了你饶不了你饶不了你饶不了你饶不了你……」
她一面哭泣一面不知咒骂著谁。
「芬……」
你没事吧?我这么说著,朝她的脸伸出手。她的视线缓缓转向我的手掌,再度发出轻微的惨叫声之后,突然间倒下失去了意识。
「对不起……」
在她失去意识之前喃喃说出的这句话应该不是对著我──可能是对著不在此处的好友吧。
「拜托来个人好吗!芬出事了!」
我从没上锁的禁闭室房门冲到走廊上大喊。发现异状的职员不知向何处联络,马上就有医务职员推著担架一同现身。比他们再晚一点时间,小笠原也到场了。
「渡鸦小弟,发生什么事了?」
小笠原眉头深锁,看著芬脸上无数的抓伤痕迹如此问我。虽然我也希望跟随芬的担架床一起去医务室,不过我不晓得自己能不能这样随便离开禁闭室,只好站在门口目送她离开。
「不晓得。她突然就失控了……自己把自己的脸抓成那样,又扑向我……然后就昏倒了。」
「这样啊……」
「她是不是没有接受心理谘询之类的?如果是心理方面的原因……」
「啊,稍微失陪一下。那生理状况的数值……这样的话,先著重于让魔力的流动稳定下来。我已经命令第二医务室做好准备了,就在那边处置。」
小笠原透过通讯器向职员发出指示后,像是忍受著苦涩情绪似的绷紧了嘴唇。
「虽然心理因素成为引爆点的可能性不是零,但就目前观察到的症状来看,应该是体内核失控的前兆吧。」
「体内核失控?」
我回想起当时的雪野。因为被改造为魔力产生器官的子宫受伤,让她一度像负伤的野兽痛苦挣扎。我也知道那样的状态最后会引发失控,而失控之后的结局就是死。
「那家伙,到底是怎么了?」
小笠原就要迈开步伐追向担架时,我抓住了她的手。她的表情没有平常那样的柔和。光是这样就让我理解到芬现在的状况有多差。
「……其实,小芬的体内核自从进入蝶踊到现在,一次都没有更新。」
「你说没有更新……」
我之外的葬花少女照理来说每个月都需要更换以军团细胞制成的核心。如果这么长的时间没更新,她应该早就──
「小芬她在军团的巢穴中一直维持著低体温、低脉搏状态……用比较容易让你理解的说法就是近似于假死状态。因为肉体的时间相当于停摆了,所以她几乎毫无消耗地活过了将近一个月,但因为她的身体不愿意接受新的核──」
那双眼眸之中没有平常的慵懒。
「虽然原因还不明白,不过只有一件事我敢确定,这样下去她的性命──」
像是凝视著应该击毙的敌人,眯细双眼瞪著现实。
「顶多,只剩几天。」
她的断言让走廊上的空气彷佛冻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