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
雪野的惨叫声从身旁传来。我在浮游感的包围下也不由得大叫。
「呀啊啊啊啊啊!」
在人造的美丽天空之下搭乘云霄飞车。愉快地发出欢呼声的雪野对著一脸苍白的我露出一堆问号。
「为什么啊?这明明比渡鸦的飞行速度慢很多,有什么好尖叫的?」
「……那个,我就是不太行……我原本就对这种……啊,呜啊啊啊啊啊!」
在回答完之前下一个急转弯迎面冲向我。车身大幅倾斜沿著轨道疾驰。我感觉到惯性所带来的横向重力彷佛正使劲扭转我的内脏。
「按照自己的意思飞是没什么问题,可是这种,转来转去,不知道正飞往哪边的东西,和速度快慢无关,就是很恐怖啊!啊啊啊,呀啊啊啊啊啊!」
「啊哈哈哈哈!超棒的!」
我的哀号与雪野的欢呼声彼此交融。
──我们现在正位于水道桥的游乐园。
此处原本因为艾莉丝事件而停止营业,今天之所以开放是出自芬的事先准备。
虽然她之前叫我空出时间,但因为没通知究竟要做什么,于是我们都穿著学校的制服,无法事先为外出约会打扮。不过,穿著前往学园的服装外出游玩,这样的行为不知为何让我有种莫名的雀跃。
原本应该是停职状态的游乐园服务员们虽然只为我们两人而前来上班,但是对这有如玩笑的现况却没有任何反感的气氛。只不过所有人都用好奇心加上声援的视线温情洋溢地注视著我们,这倒是让我觉得有点尴尬。
「啊,啊啊啊,结束了。终于结束了……」
云霄飞车缓缓驶回了起点,我下了车用右手揉著胸口。刚才死抓著安全杆的手指已经完全僵硬了。
「……战斗中的飞行明明就剧烈好几倍,为什么这点程度就怕了?」
雪野梳理著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的头发,大惑不解地问道。她或许完全无法理解我的反应吧。
「身体被陌生人驱动的钢铁机器固定住,毫无意义地甩来甩去,我害怕的是这种状况啦,大概吧。还有喔,可能是因为变成葬花少女之后动态视力提升了,轨道有点生锈的部位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所以让我对这种装置的信赖度降低了吧……」
为了甩开就男性而言有点丢脸的反应,我一面用右手磨蹭著胸口一面连忙抛出藉口般的理由。雪野对我笑著伸出手,用左手盖住我的右手手背。
「万一发生什么意外,我会救你的。这样就没什么好怕了吧?」
她那自信满满地断言还挺起胸膛的模样很可爱,使我不禁莞尔一笑。
「也是,毕竟雪野你总是在帮我。」
反正这座游乐园内刺激的恐怖设施也没那么多,只要再撑个两次左右,应该就只剩下悠哉和缓的设施能和雪野一同享受剩余的约会时间。加油啊,我!
「接下来要玩什么?」
我一面问一面把盖在右手背上的小手收进掌心。雪野将彼此相系的手拉向她,露出更加灿烂的笑容。有如孩童的兴奋表情,脸颊泛著红晕。这是我第一次看见这么开心的雪野,关于这一点我真心感到喜悦。
「嗯,刚才那个再坐一次吧!」
「……哈哈哈哈哈。雪野还真喜欢惊险刺激的感觉啊~~」
那兴奋地圆睁的双眼与白晃晃的夏日阳光,同样令我感到眩目。
──结果……
连续搭乘了差不多五次之后,心满意足的雪野开始寻找下个目标。
「陆,接下来我想玩那个。」
在小吃店前面大口品尝著刨冰的雪野指向我摊开在桌上的导览图。在距离地面十五公尺高度摆荡的海盗船……光看文字介绍,看来这回也同样是刺激可怕的设施。
「……我现在比较想去坐摩天轮耶。」
「咦~~摩天轮该排最后吧!」
撇开我对惊险刺激的游乐设施的感想不谈,我实在满想去可以免受周遭注视的地方。身为游乐园内仅两名的游客,无论去哪都会受到服务员的注目。那视线让我感到有点疲惫了。
「不好意思啦,我想去其他人看不到的地方……真的不行吗?」
「其他人看不到……?」
雪野的双肩像是受到惊吓的小动物般倏地缩起,浑身僵硬地问道:
「你、你、你的意思是……?」
雪野微微颤抖,抬起双眼望向我。我连忙解释:
「啊!呃,我不是那种意思啦。」
「嗯。不是那种意思的话,可以啊。其实就算是那种意思也……啊!没事没事!」
雪野使劲甩了甩头,随后牵起了我的手。
「既、既然这样……走吧?」
她红著脸展露微笑。我无法直视这样的她。
地面逐渐远离。尽管自己现在能够飞翔在天空,但坐在摩天轮的车厢中看著自动渐渐变化的景色,感觉仍然十分特别,让我有点紧张。
雪野并非坐在我对面,而是坐在我身旁。虽然显得有点害臊,但还是老实地把身子倚著我。她像这样长时间向我撒娇还是第一次,双方距离之近让我确实感受到即将到来的离别。
「陆,我问你喔。」
雪野维持著姿势,仰起头看向我。
「我们以前一起去过游乐园,还记得吗?」
「呃?……抱歉,我不记得。」
我记得雪野这个人,也记得我对她怀抱的情感,但我仍然无法回想起与她有关的一切。这让我觉得有几分寂寞,也有几分不甘心。
「我爸不常在家,也从来没有带我去哪里玩。那时候陆的妈妈觉得这样不好,带著我和陆一起去。」
「是喔,原来有过这种事啊。」
我回以笑容,但无意识地抓紧了膝盖。雪野轻轻牵起我那只手,握在掌中。
「嗯,有过喔。就算陆记不得,我还是一直记得。」
澄澈的双眼注视著我。
「所以那是事实。就算陆不记得,我们过去确实一起度过这样的时光,就像现在的我们一样。」
她的视线中蕴含的坚定足以驱散我心中模糊不清的不安。
「未来也相同。就算必须分隔两地,我们还是彼此联系著。我心中的任何事物都不会因此消失……抱歉,我就只能做这种承诺。要把才刚清醒的小九留在这里,我真的很难受,但其实是小九更难受才对啊。」
雪野的眉心痛苦地紧紧揪起。纤长的睫毛垂下,在白皙肌肤上投落阴影。
「明明是我把小九卷进这命运的……」
彷佛在为无可挽回的过错忏悔,雪野的唇瓣微微颤抖。
「……没办法嘛。不过目前除了蝶蛹的事件外,大致上还算和平吧?况且也不是完全没办法互相联络。」
我嘴巴上说著懂事的话,却打从心底希望现实为我转向。
我喜欢雪野。
我猜我从六岁时第一次遇见她之后,就一直喜欢著她。就算不是这样,我要如何不爱这位为了我而赌命战斗二十年的少女?
我反过来握住那只安抚我的手,随后把她紧紧揽入怀中。
「等等,啊,陆?」
雪野发出慌了手脚的尖叫声。我没理会她,把偏埋向她的侧颈。
纤瘦的少女身躯。这具孱弱的肉体已经走过无数次我不知道的残酷战场,而且从今以后恐怕也将继续站在最前线。
我们很快就要分离了。到时候如果雪野遇上危险,我也无法随时驰援。不,甚至可能在雪野落入危机时我却毫不知情地悠哉度日。
那著实让我无法忍受。
──然而……
如果说出真心话,恐怕会让雪野很困扰吧。我并不想带给她烦恼。
就如同总司令所说的,有许多生命殉于解放蝶蛹的使命,有许多生命在艾莉丝事件时一去不返。一想到那些牺牲,怎么可能再多要求什么?
保护Carpe diem是我们的工作。如果把我和雪野的战力分散配置能带来更安全的体制,如果能拯救更多生命,那我也只能服从。
也许是从我咬著嘴唇一语不发的反应察觉了什么,雪野悄然举起手,安抚婴孩似的轻抚著我。
「对了,小九……这个,很谢谢你。」
雪野如此说著,将手机举到我的脸颊旁。手机上挂著我之前送给她的兔子吊饰。雪野维持抚著我的头的姿势,将那兔子在我眼前晃了晃。
「接下来大家就要分散各地了,有个共通的小饰品我觉得不错。」
「……是喔?当初给你们的时候,感觉评价不太好耶。」
我稍微扬起视线苦笑。「嗯。」雪野轻轻点头。
「大家虽然没说出口,但实际上都很珍惜喔。芬一直偷偷放在口袋里,玫瑰则是放在宝盒里头,特露德装在袋子里保护,然后放在包包里头随身带著。我……我也会一直珍惜下去。」
真的很谢谢你。雪野用轻柔的语气如此说完,露出微微的苦笑。
「对了。对这么体贴的陆,我有个小礼物。」
「雪野要送东西给我?」
心情随著期待飞扬。她会送我什么呢?一瞬间许多可能性掠过脑海。不过不管那是什么,只要是雪野送的我当然都开心。
最后,雪野从口袋中取出的是不知何处的入场卷。
「……这个,是饭店的……」
「饭、饭店?」
「想到哪去了!」
覆诵的瞬间,脑袋被她使劲拍了一下。
「饭店大厅酒廊的午餐餐卷!……虽然芬给了我这个,但我没办法去了,你就和特露德两个人去吃吧。你看,就是那栋建筑的一楼。」
「不能去是怎么了?而且还要我和特露德去?为什么……」
今天不是我和雪野的约会吗?为什么会突然提到特露德啊?我完全搞不懂。
「你不是要请她吃一顿饭吗?距离特露德离开蝶蛹也没剩多少时间了,用这餐卷完成约定吧。」
「等等,话是这样说没错,但今天难得──」
我眉心紧蹙,雪野在我面前垂下了头,为了挤出微笑而弯曲的双眼迅速盈满了水气而逐渐变形。我见状不禁慌了手脚。
「你是怎么了啊,雪野……」
「……刚才啊,就在搭上这个之前,玫瑰传来了联络。小笠原室长说下午四点要进行核更新,要我到丧葬局本部报到。」
「咦?雪野换核的预定日期,不是应该还有一段时间吗?」
我印象中至少应该也是在人事异动的后天之后,为什么会提早到现在呢?面对困惑的我,雪野双肩沉沉地下垂,说著「这也没办法」露出笑容。那是空虚的笑。
「室长很快就要调走了……所以她应该想在那之前负起责任更新所有人的核吧。毕竟职称已经被降为课长,会焦急也是人之常情。」
「也许是这样没错啦……你说的本部,应该是在蝶蛹外面吧?」
「嗯。因为本部位在第三分区,与这第八分区是刚好隔著中央管制区的几乎正对面……再怎么赶,也要花上三个小时。」
我看向手机确认时间。时间几近正午,如果手术从下午四点开始,真的已经快来不及了。
「那个,不是还有速度更快的高速移动梯吗?如果用那个──」
高速移动梯是指设置在Carpe diem外侧的自走式移动电梯。如果能使用那个,应该就能再多出一到两小时的空档。这样一来,至少能一起吃完午餐。
「那是需要好几项认证的紧急通道,光是要更新体内核是拿不到许可的。」
「是喔……不行喔……」
「嗯。室长那种想要完成自己工作的心情,我不是不懂。所以虽然很可惜,但今天就……反正,也不是没有其他机会。」
她强撑著开朗的语气,抓起我的手与我十指交握。她的态度明明白白显示不愿意分开,但是表情写著她也没有其他办法。
「我知道了。毕竟人事异动是后天,明天我们,一起去哪边玩吧。」
我松开交握的手,试著让她提起精神而笑著说了。
「……嗯。」
雪野同样逞强似的点了点头,再次缓缓倚向我。
看著她那按捺著寂寞的侧脸,我把她的手拉到身旁。
「……雪野,我想总司令的女儿应该也有很多说不出的辛苦,但只有我在的时候,什么都可以说出来,没关系吧。就算是非得接受不可的事,有时候嘴巴上抱怨几句也不会怎样对吧?」
「谢谢你,不过我没事的。总司令的女儿这个头衔我可是扛了长达二十年喔。」
雪野以司空见惯般的表情对我微笑。我所不知道的雪野的空白时期,再度让我感到几分不安。一想到无法一同度过的雪野的时间又将继续累积,尽管明知无可奈何,还是让我觉得难以忍受。
「……对了。话说,雪野过去好像曾经昏睡了很长一段时间,差不多在十年前。」
「……谁告诉你的?」
「读过资料就晓得啊。」
她锐利的视线让我无法老实回答是从特露德与芬口中得知,于是便随口扯了个理由带过。
「那时发生了什么事?」
我凝视著她的双眼进一步问道。雪野像在逃避视线般悠悠垂下头,头发随之滑落遮掩她的侧脸。
「……这件事,不只是我一个人的问题。」
所以我希望你别问──雪野轻声补上这一句。我也无法再继续追问,我们就这么默默回到了摩天轮的起点──两人独处的时间结束了。
「喂,小雪,这样真的好吗?」
离开摩天轮之后,八成是被雪野叫来这里的特露德站在我们面前。她的表情中透著愠怒,而且显得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既然是命令就没办法了。别在意。」
「可是喔……我的约定也不是说一定要履行啦,你还是和室长说一声,请她把更换日程改回之前那样吧?」
「没关系啦。刚才的回忆已经足够了……况且这也不是最后一次。」
「渡鸦也觉得无所谓?」
「当然不是无所谓啊,不过还有明天嘛。就这样顺著芬安排的行程是不错,但是由我自己来设计行程好好收尾……也比较有纪念意义嘛。」
特露德白了我一眼。
「这番话是很帅气啦,不过我怎么听都觉得是在死撑。如果我站在小雪或渡鸦的立场,毕竟立过不少功劳,我一定会利用那些来让自己更顺心如意些。特别是渡鸦你都打倒了艾莉丝,但也没有任何奖赏吧?」
「什么功劳啊,那又不是靠我一个人办到的。那种东西不能拿来当条件啦。」
「小雪也这么认为?」
看著低头不语的雪野,特露德使劲地叹了一大口气。
「唉~~你们两个个性都太死板了吧。我们的工作确实是和人的生死有关,但我觉得你们没必要想得那么沉重吧?像这次的时程变更,说穿了不也是小笠原课长的任性吗?我觉得你们两个其实不用顺著她的意思喔。」
「也许是这样没错……不过要是那么坚持,反倒像是永别的预兆似的,玩一个上午算是刚好吧。特露德你应该也懂吧?我们的工作正因为和生死相关,所以好兆头是很重要的。」
「兆头啊……唉,既然小雪都这么说了,我是无所谓啦──」
特露德有些不情愿地耸了耸肩。这时突然有生物的鸣叫声传来。听起来像是「呜嗄──」或是「嘿嗄──」的奇怪叫声。
「……什么啊?」
在皱起眉头的我眼前,特露德取出手机定睛一看。所以刚才的叫声是手机铃声吗?
「特露德,你选这什么铃声啊……」
「不好意思啦,正好在这时候。」
特露德看著手机萤幕,露出格外温柔的表情苦笑著回答。
「是谁啊?该不会特露德也接到命令──」
「不是不是,不是那个啦。是宠物啦,我家的宠物。」
「宠物?」
「这个嘛,杀进蝶蛹之前玫瑰不是用特别奖金买了车子吗?我是用那笔钱养了一只鸟。我之前就决定平安回来就一定要这么做。」
「哦?原来是这样啊……真好。早知道我也该先决定买什么褒奖自己。」
雪野对著眉开眼笑的特露德,有点羡慕地嘟起嘴唇。
「你在讲什么啦?你不是抢回了一只特大号的宠物吗?有那只就很够了吧?」
「咦?这、这样说是没错啦……」
雪野红著脸点头回答。喂,我不是宠物吧,你好歹也否定一下。我在心中吐槽的同时,突然间感到疑惑。
「不过,要养宠物也不需要那么强烈的决心吧?蝶蛹的居民中也有不少人有养猫狗和鸟类啊,各式各样的都有啊。」
「陆,现在的Carpe diem里头要养宠物非常麻烦喔。为了避免居民间的问题,光是许可申请就很难通过。宠物用的饲料和道具也不像过去那样容易取得,所以价格非常昂贵,再加上宠物本身的价格就和汽车差不多。」
「那这里的居民们养的究竟是……」
「那也是艾莉丝的记忆控制。我猜只是让蝶蛹内的人们以为自己有养宠物而已,实际上蝶蛹内本来就没有宠物喔。」
「真的还假的?」
喂食根本不存在的宠物、清理排泄物、梳毛、散步……我想像那一连串的行为便感到一股寒意。不过受军团支配时,记忆其实也朦胧不清,时常遭到窜改。我想在那样不安定的环境下,人也不可能真的照顾什么宠物,所以幻觉总比实际养动物要好吧。不过我还是觉得满诡异的。
不,仔细一想,光是把怪物当成偶像般的美少女狂热崇拜,就已经没什么正常不正常可言了。
「不过还真亏你能弄到宠物鸟耶。养鸟类的,我只见过鸡而已。」
「哼哼,很不错吧?不过啊,因为艾莉丝的问题和事后处理一直忙不过来,没办法常常陪著它,所以我为了至少能看看它,装了摄影机然后设定好让机器自动把拍好的短片寄给我。」
说完,特露德亲吻萤幕。看来她真的很热爱她的宠物,难得看到她露出这种眉开眼笑的表情。
「不过这又不像我平常的风格,所以要帮我保密喔。你们两个都别告诉别人喔!」
「是可以啦……不过,你就把那个影片给我们看看嘛。你养的是什么啊?」
「我也想看!是哪种鸟啊?」
我和雪野一同探出头。特露德见状便把手搁在下颚,夸张地装出苦思的模样。
「是喔~~你们真的这么想看喔~~真没办法啊。就这次而已喔,特别让你们看一下。哼哼,说不定会一眼就迷上喔!」
到底是什么啊?我这么想著,和雪野一同定睛看向特露德递出的手机萤幕,画面上的影片开始播放。几乎足以容纳一个成年人的笼子内有一只漆黑的鸟正活泼地戏水。
「……呃,这不是……」
雪野困惑地揪起眉心。我原本以为应该是鹦鹉或文鸟之类的可爱小鸟,所以我的反应也和雪野相去不远。
「……这个,该不会是乌鸦……?」
「对啊~~很聪明的乖孩子喔。喂,你们这什么表情啊?」
「啊~~没事啦……」
「乌鸦啊……嗯~~是不错啦……说聪明是很聪明没错。」
「嗯?怎么了啊?你们两个怎么情绪有点低落啊?」
特露德歪著头问道。她恐怕不晓得吧,乌鸦在军团来袭前的日本有种「在都市区出没是具攻击性的有害鸟类」的形象。
「话说,难道没有其他像是鹦鹉之类的选项吗?」
「嗯?鹦鹉?那和乌鸦或鸡鸭有什么不一样吗?」
「不一样啦……差很多吧,颜色尺寸和叫声都不一样。真要说的话,鸡和鸭是家禽,乌鸦没有那种生产性就是了。」
「哦~~是这样喔。反正也没什么选择的余地嘛,不过就结果来说我觉得很好啊,因为明明就这么可爱嘛。」
特露德从我手中抽回手机,再度把脸颊对著萤幕磨蹭。真夸张的溺爱程度。不过我也听说过乌鸦很聪明,而且寿命比鹦鹉类的小鸟长不少,在现在的环境下也许满适合当宠物的。毕竟宠物非常稀少的话,宠物用的饲料也不是随处都有办法买到才对。乌鸦是杂食性动物,所以也能拿剩饭喂养,这点应该还满有魅力的──想到这里,突然间有某种东西闪过脑海。
「话说……我以前是不是有养鸟?」
我这么问雪野,因为我觉得我似乎有过更换鸟笼内的饲料和饮用水的经验。
「嗯,有喔!」
雪野双手在胸前交握,朝我探出身子。
「那是只十姊妹,名字叫小哔……你想起来了?」
「没有,也不算是真的想起来,就只是有这种感觉。」
那记忆未免太过朦胧不清。尽管如此,由于我自从想起雪野的名字之后便没再取回任何记忆,感觉彷佛见到了一丝光明而安心。
雪野轻声回答「这样啊」微微点头,颤动的嘴角似乎压抑著想哭的冲动。
「……就算只是一点点,我也很高兴。」
「哦~~渡鸦以前也养过鸟啊。人家说宠物也算是家人嘛,应该算是满重要的记忆吧……很不错啊,小雪。」
特露德温柔地说著,把雪野拉到自己身边,抚慰她的辛酸似的摸著她的头。
「接下来啊,也许那个记忆就会成为开端,让你回想起更多事喔。渡鸦,加油啊,为了小雪。」
「嗯。谢啦。」
我点头,轻拍特露德举起的手掌。
就在这一刻,我们的约会时间告终。
「不过啊,你们的约会终究还是被砸了啊~~」
在芬指定的饭店大厅酒廊内,我坐在矮桌旁深深垂著头。特露德像在安慰我似的拍了拍我的脑袋。
「……嗯。难得芬帮我准备这一切啊……不过,我也能理解小笠原小姐的心情,真的没办法啊。」
在分局有许多性命我来不及拯救,我并非对此完全没有遗憾。
「我真的打从心底支持小雪和渡鸦喔。所以别因为这次挫折就泄气,之后再好好努力吧。」
「……我觉得我已经很努力了耶。」
「我和芬、玫瑰一样,都没办法生小孩了,拥有新的家庭更是不可能。所以我们很羡慕你们两个的关系啊。尽管没办法生育,但是你们能努力贯彻我们办不到的那种正常的恋爱。」
坐在椅子上的特露德身子后仰,大剌剌地翘起脚,仰起头任凭马尾摇晃。
「同时,你们也是我们的希望。让你们代替我们实现自己的愿望或向往,我们怀著类似这种感觉声援你们……不过就算撇开这个不谈,我还是会希望你和小雪能好好过下去。小雪虽然有时候很严厉,但其实是个很重视伙伴的好孩子。」
「嗯……也是,我知道了。」
特露德用眼角余光看见我点头后,把双手叠在自己胸口。
「真的要请你好好加油啊。我猜……不,我敢保证在这之后,你一定会红到能开自己的后宫,所以拜托千万不要三心二意!」
「啥?你在说什么啊?」
后宫这个完全没有真实感的字眼,再加上特露德那莫名笃定的态度,让我不禁深感困惑。
「就像我刚才说的啊,对葬花少女而言第一次出现了能正常恋爱的对象,这也是理所当然吧?现在光是Carpe diem就有四十──不对,如果把无名算进去就有八十名葬花少女。葬花少女也是普通的女生,不会所有人都像我们这样认同小雪和渡鸦的关系。也许在渡鸦背后,炽烈无比的女人间的战争、以血洗血的残酷斗争早已再三上演了!」
特露德如此说著,摆出持武士刀砍杀敌人的手势后倒抽一口气。
「……这玩笑也开太大了吧。」
「如果最后真是我随口胡说就好了。哎呀,我想你很快就会亲身体验。」
特露德认真地说完,突然像在忍受肚子饿般轻抚平坦的小腹。随后她伸手拿起菜单,愉快地摇晃身子。
「那我们来吃午餐吧?不然对难得来准备的人也不好意思嘛。」
「话说回来,刚才的游乐园和这间饭店,今天就只有我们而已耶。要是真的让大厅的自助餐区开张,食材不会浪费太多吗?没问题吗?」
「再怎么说都不会准备那种无法保存的菜色啦,能点的基本上都是冷冻食品。不过芬倒是因为无法准备正式菜色觉得很不甘心。啊,我决定要吃蓝莓和奶黄的法式吐司。渡鸦呢?」
「那我就选培根起司堡套餐吧。呃,不好意思──」
我稍稍抬起手呼唤侍者点餐之后,不到十分钟餐点就送上了。看来就像特露德所说,并非真正当下自食材调理制成。尽管如此──
「今天这些人是只为了我们而特地来工作吧?感觉还是很有罪恶感啊。」
「有什么关系?我们之前也同样为了蝶蛹不分昼夜和军团战斗啊,享受这点待遇也不会遭天谴吧。」
「不过他们又不知道我们是葬花少女,看起来只像是有钱人家的死小鬼吧──」
「少说废话。东西都送上来了,就快点吃吧。张嘴~~」
特露德像母鸟一般将摆在我面前的炸薯条递到我嘴边。更正,硬塞进我的嘴里,强迫我闭上嘴。
随后特露德先是双手合十说「我开动了」便开始享用法式吐司。我们专注用餐,午后的气氛陷入寂静。细微的用餐声响与风声、不知何处传来的工程噪音、车辆的行驶声。我没想太多,一边吃一边听著那些声响来来去去,不久后用完午餐的特露德将餐具摆到一旁的桌上,伸手指向我。
「……渡鸦,和我这种女生在一起,也没什么好开心的吧?」
「嗯?不会啊。我其实不太知道怎么和雪野之外的女生相处,不过和特露德你感觉就很聊得来啊。该怎么说,相处起来不太会紧张。」
这并非谎言,而是诚实的感想。只要她别太捉弄我,其实满接近和相马或阿久津相处时的感觉。
「你的意思是我不像个女生吧?呜哇~~超让人不爽的耶。话说,不知道怎么跟女生相处是骗人的吧?和芬明明就满要好的,而且有时候也和玫瑰一起吃午餐嘛。」
「其实一开始我也不知该怎么对待芬啊。至于玫瑰,感觉有点像自己的妹妹……」
对庇护的对象也没什么好紧张的。
「呜哇~~玫瑰万一听到一定会哭吧。她很拚命耶,像是努力做便当之类的。」
「拚命是指什么?」
「算了算了,当我没说吧。」
她无所谓地结束话题,露出别有深意的笑容。我没继续追究她的意思,把突然浮现脑海的疑问拋向她。
「特露德你不做菜吗?」
「啊~~我喔?我对料理啊、打扫之类的家事完全不在行……其实啊,这些都是小笠原小姐在工作空档有时跑来帮我解决的。最近玫瑰也会来我家帮我做菜,说是叫我帮她尝尝看新菜色的味道。所以我什么也不用做,过得非常惬意喔。」
「小笠原小姐擅长做家事喔?」
毕竟她还会叫我帮她泡咖啡,在我心目中完全没有那种印象。我感到意外而眨了眨眼睛,特露德便得意地挺起胸膛。
「哼哼,别看她那样,她其实满贤慧的喔。也许是因为我们都失去了家人,她还满照顾我的。不过因为有立场上的顾虑,在工作场合不会显露出来就是了。负责管理并监视葬花少女的人却和特定的葬花少女私下交好,绝对会有人认为可能会出问题。话说要是让监察官得知,铁定会很烦人啊。」
「也许真的是这样吧……」
无论他们对特露德的过去是否知情,社会可没温柔到懂得体恤每个人的私人问题。
特露德面对表情苦涩的我,苦笑道:
「干嘛?又是同情?我讲过好几次了,别来这套。况且就算要谈我的体验啊、过去啊这些东西,其实我没有方舟坠落时的记忆……真要说的话,来到Carpe diem之前的记忆几乎都想不起来,所以你没有任何需要特别介意的。」
「没有记忆?」
「嗯,和你一样。好像是在方舟出意外的时候撞到头了。虽然不显眼但其实还留有手术痕迹,所以应该伤得满严重的吧?现在我也还得定期以点眼药水的形式服药。」
特露德一面说一面取出化妆包展现在我眼前。眼药水大概就装在里头吧。
「还要服药?真的没问题吗……?」
「嗯~~因为蝶蛹解放作战时也伤到头部,几乎到了机能停止的地步,所以其实满严重的,但现在完全没事。哎呀,不过开给我的眼药水每次都在换,得重新记住点药的时间间隔,有点烦人啊。像我现在点的就是四十八小时一次的──」
「不是自己觉得没症状就真的没事吧……别太勉强自己。」
「真要讲这种话,男性型葬花少女这种存在本身就莫名其妙的渡鸦才更该注意吧。可能只是你自己觉得没事,其实满危险的也说不定。你就别只顾著担心别人了。」
特露德轻敲我的头,拉回话题。
「也许是因为同样失去记忆,我总觉得渡鸦好像有种莫名的亲近感。你会觉得和我比较好相处,也许理由就出在这里吧。」
特露德伸懒腰的同时看著天花板的吊灯,随后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重要问题般喃喃说道:
「噢,对了,渡鸦你也养过鸟吧?哪一种鸟啊?个性怎么样?」
语气一本正经地说出闲聊般的内容让我儍眼。
「呃,还没回想起那么多……对了,刚才你收到的影片,可不可以转寄到我的手机啊?也许我看过后会回想起别的事。」
「OK~~」
特露德左手手指圈成圆圈示意,右手飞快地操纵手机。铃声随即响起,我打开寄给我的影片。看起来个性满活泼的乌鸦发出「呜咿~~」「嘀噜噜~~」的叫声,在那宽敞的笼中随意移动玩耍的模样看起来满有乌鸦的样子,但是自由奔放的鸣叫声实在和我对乌鸦的认知不符。
「感觉叫声怪怪的耶。独自一只养起来就会这样吗?」
比方说黄莺之类的鸟。据说黄莺如果没有机会知道一般黄莺的叫声,就不会发出那独具特色的「啾~~啾啾啾」叫声。乌鸦也同样吗?
「会吗?关于乌鸦,我就只知道怎么养而已。不然正常的话应该会怎么叫?」
「喔,乌鸦一般会这样叫喔。」
我先清了清嗓子,尖声模仿「嗄~~!嗄~~!」的鸣叫声。特露德随即愉快地大笑出声。
「超扯的!」
她只挤出这句话,抱著肚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刚才真的有这么好笑吗……
「不、不愧是同类,也太有模有样了……超好笑。唔……啊哈哈哈哈!」
「喂!没必要笑得这么夸张吧!我就只是稍微模仿一下而已,你笑成这样我也是会受伤的喔!」
「咦~~有什么不好~~超棒的啊。下次在小雪面前露一手嘛,保证好感度节节上升喔!」
特露德猛拍我的肩膀再度哈哈大笑,我大喊「不要乱出馊主意!」后也跟著笑了起来。我们两个就这么开怀地笑到尽兴之后,我问道:
「对了,这小家伙叫什么名字啊?」
特露德抹去眼角的泪水回答:
「名字?名字叫小嘎,很可爱吧?」
「……小嘎?……给它取个更可爱的名字吧。」
特露德的命名品味让我不禁虚脱地在桌上双手抱头。
「少啰嗦!名字都已经取了,现在这样就很好了吧。取什么小哔那种随处可见的名字的人才没资格批评我。」
「等等,那是我还是小孩时的品味吧?和我小孩子的时候同等级真的好吗?」
特露德连连说著「少啰嗦少啰嗦」,对我的头赏了几发手刀。随后她使劲站起身,一把抓住我的手猛拉。
「要不要现在到我家来看鸟?」
「啥?你为什么会突然想到这个?」
「比起这种影片,亲眼看实际的不是更好吗?也许会对你的记忆有帮助啊。」
「呃,我去雪野之外的女生房间还是第一次,老实说我觉得有点不太好耶……」
「我让男生进房间也是第一次啊。来嘛,同事的好意你就乐意接受嘛。」
面对感到不安的我,特露德展现了孩童般的纯真,拖著我离开餐桌。
我就这么被她拉出了饭店。我不禁敬佩起特露德的固执的同时,在这片蓝天笼罩之下感到几分战栗。
「喂,喂!等等啦!毕竟还是需要心理准备……话说,要是雪野知道肯定会让她气炸的!那家伙对这种事其实很介意喔!」
「哼哼~~那我就告诉她,要是觉得不甘心,明后两天就打造些更棒的回忆。所以渡鸦你就胆子放大一点吧~~」
特露德如此说道,开朗地笑著。
──短短一瞬间。
沉重的脚步声急促响起,将我们团团包围。
二十名左右身穿黑色战斗服的男性正以机械般冰冷的眼眸与幽暗的枪口直指著我们。他们的肩膀上有著丧葬局的标志,然而那套服装与装备我从没见过。
「你们是怎样啊!」
男人们没有回答。包围圈在一瞬间收拢,我还来不及抵抗就已经被压倒在柏油路上。右手被反折到背后,关节完全遭到固定而无法动弹。特露德的包包中掉出许多杂物,纷纷摔在地上。
「是怎样啊,你们几个,特殊部队──」
特露德的喊叫声戛然而止。我定睛一看,一支注射器压在她的侧颈,将某种药物注射到她体内。她的四肢剎那间瘫软,失去力量。
「特露德?」
我呼唤她的名字但没有反应。黑衣男人们把她像货物般扛起,塞进恰巧在这时停在我们面前的护送车车厢内。护送车立刻令轮胎飞转扬长而去,那逐渐远离的引擎声让我有种彷佛心脏被捏扁的错觉。
「喂!你们几个!到底想把特露德怎么样!回答我!不回答的话……Die Tiere kamen auch und beweinten Schneewittchen」
念诵咏唱。就算对方开枪,只要我能完成死神化就能抢回特露德。化身为渡鸦后,我远比人类部队还要强,他们绝不可能敌得过为了战斗而改造自身的我。
「喂!不准乱来!」
「──Erst eine Eule」
虽然枪口抵上我的头部,但我依然继续执行死神化的步骤。只要顺利,在死神化的同时涌现的魔法粒子也许能冲开男人的枪口。究竟是他的扳机先杀死我,或是我的运气获胜,两种可能一种结果。
「先暂停。我们没打算与你为敌。」
彷佛要打破杀气充斥的气氛,女人的说话声响起。
「你也把枪放下。」
女人一声令下,抵著我的枪口感触消失,所以我也决定暂停死神化。如果对方愿意交谈,那么代表最大敌意的死神化就绝非上策。如果我们行使那份力量,理应是只有面对军团的时候。
我硬是压抑了即将发动的死神化魔法,逐渐涌现的黑色魔法粒子打转的同时哽在我的喉头。
「好久不见了,小陆。」
那声音的主人步入被压制在柏油路上的我的视野内。那披著白袍的身影可说是一名少女,外表年龄大概仅仅十二岁左右吧。颜色有如台风时的大海般的灰色头发在肩膀高度剪齐,同样颜色的眼眸透露著讥讽微微眯起。
虽然她状甚亲昵地笑著向我打招呼,但我可不认识这家伙。
「你们到底是想怎样!想对特露德做什么!」
我顺从心中感情怒吼。白袍少女微微转动颈子,像是要回头看向那辆载著特露德远离的车辆,灰色的发丝拂过肩头。
「OK,就说明到让你明白吧。前些日子,布署在新宿的三六式有数辆遭到破坏,这你知道吧?」
她说完走向仍然被压制在柏油路上的我,像是要凝视我的双眼般将视线笔直投向我。那有如孩童澄澈的眼眸看起来像玻璃珠般冰冷,同时也透露著莫名的压力。
「那件事啊,其实是特露德下的手。」
这家伙刚才说了什么?
我无法置信地睁大眼睛。白袍少女对著我再度强调「是她做的」。我在她冰冷的眼眸中感觉不到欺瞒,至少不像是为了欺骗我而当场编出的谎言。
「所以我下令捕捉她。再这么下去会有危险……这样你能接受吗?」
背对阳光的少女说完,微微挑起嘴角。
*
「这一定是哪里搞错了。请向总司令申诉立刻释放她!那孩子怎么可能……」
小笠原叫道。浑身因愤怒而颤抖的她向鬼嶋再三要求。
现在的时刻是晚间十一点。自从特露德被抓走之后,已经过了将近十个小时。在特露德被带走后,我立刻申请与鬼嶋会面,当我终于收到会面许可而赶到分局长室──旧原宿署所长室时,体内核交换完成的雪野与芬、玫瑰、小笠原,甚至连三神都聚集在这房间。
「鬼嶋部长辅佐,请问这是怎么回事?」
雪野以强压著愤怒般的冷淡语气如此询问。
除了三神之外的所有人都因为特露德遭到逮捕而深受打击,情绪焦躁。
「特露德是和我们一起度过生死关头的伙伴,她怎么会是间谍……我不相信。这到底有什么根据?」
面对喃喃低吟的雪野,鬼嶋以公事公办的口吻回答:
「……这是分析的结果。贝芮特局长重新分析三六式遭到破坏时的纪录影像,以及现场的残留魔法粒子后,判断是特露德下手破坏了三六式。」
贝芮特。预定将接替小笠原职位的人物吗?但不好意思,我没见过那个人,也不知道那个人是不是值得信任。我咬紧牙关,把充满怀疑的视线转向鬼嶋。
「但是,居然在魔法污染那么严重的地方找出特定人物的魔法粒子,我认为不可能。况且在与艾莉丝战斗时,特露德一直一个人负责护卫三六式。应该是那时候的魔法粒子残留吧?这样的证据未免太薄弱了。」
小笠原点头同意。
「就是这样。请让我看看分析的数据。不然就算是贝芮特局长亲自做的分析,我也无法接受。」
芬掉著眼泪喃喃说著「为什么」,玫瑰则强忍激动情绪,紧咬嘴唇站在房间角落。
雪野瞥了两人一眼,再度瞪向鬼嶋。
「今后特露德的待遇会怎么样?」
「关于这个,我这边也还没接到消息。」
鬼嶋先如此回答后,像是预测了雪野的想法般紧接著补上一句:
「除此之外,总司令要我传话。目前为了保护机密,就算是白雪──不,就算是白峰雪野这个人,这段时间也无法联络上他。总司令也有他的立场和想法吧,请勿轻率有所行动。」
鬼嶋摆著扑克脸如此回答,平板的表情中透露些微的同情。但是他立刻重新板起冰冷僵硬的面孔,藏起浮现在眉梢与脸颊的情感。他并非个性冷血,而是身为中间管理层级,尽可能想维持中立的立场吧。我也很明白,他其实并非像外表那样冷峻严厉,是个很有人情味的上司。
就算谴责鬼嶋也没有任何益处。然而现况下,他是唯一能与白峰或贝芮特联络的窗口,我们也只能把情绪加诸他身上。
「我们站在最前线赌上性命战斗。我不晓得什么机密不机密的,但如果连交付彼此性命的伙伴安危都像这样隐瞒,谁受得了啊!」
听了我的吶喊,鬼嶋轻抚军人般的短发,叹气回应:
「……如果你信任她,那就乖乖等著。我能说的就只有这样。」
「我当然相信特露德。但是二话不说就把人绑走的家伙们,我怎么有办法相信!」
我激动地说完,三神的讥笑声传到耳畔。
「哼。我是不晓得你们现在是内哄还是怎么了,不过能在视察开始之前收拾不是很好吗?」
「视察?」
这是指什么?三神对著狐疑地皱起眉头的我再度得意地哼笑道:
「凯洛斯集团正计划要将蝶蛹当作对其他方舟的交易筹码。首先是下星期,第四世界的使者将来到蝶蛹视察。」
「交易的……筹码?」
「第四世界的领袖注意到了这座蝶蛹的存在。这里是唯一从军团手中解放的蛹,留有被那些家伙们饲养的人类的资料和生活环境。这是能用来了解军团的重要样本。」
「把这个重要样本交给第四世界,又有什么好处?」
如果这个环境可能找出击退军团的任何一丝可能性,或多或少受到利用也是没办法的事。但是想起至今为止凯洛斯和Carpe diem政府对地方的态度,「交易」这个字眼给我一种粗暴的印象。我不由得板起脸,三神见状立刻喜形于色。看来这男的还真的很讨厌我。
「第四世界拥有根本上防止军团来袭的技术。对方的回覆是:视条件优劣,可考虑向我方公开该技术的一部分。只要能得到那个技术,就不需要让丧葬局这种不中用的组织继续坐大。我原本还以为军团留下的家畜只是浪费粮食,没想到这下子有了不错的买家啊。」
我无法忽视这番言论,感觉到脸颊阵阵抽动。
「这里可不是动物园,监察官难道连人类和动物都分不出来?」
虽然几乎是国小程度的反唇相讥,但三神似乎同样无法忽视。
「你说什么?」
「如果监察官没听见,那我就再说一次吧?」
我们彼此互瞪的时候,刚才在哭的芬介入我们之间。
「请、请别这样。现在在这里针锋相对,又能改变什么?请克制一点!现在最难过的是特露德啊。」
芬说得没错。我受三神的挑衅而大动肝火,也无法改善特露德的现况。我别过脸离开三神,走到分局长室角落的待客用沙发沉沉地坐下。没办法真正恢复冷静,怒气显露在举动之中。
「渡鸦,你知道第四世界吗?」
鬼嶋若无其事地以关怀的语气切换话题。
「……我知道。雪野大致上有告诉我,类似宗教团体。」
「那就好。趁这机会了解到一定程度吧。毕竟是目前四座方舟之一,换言之就是世界的四分之一。尽管目前和Carpe diem没有太多交流,但有基本认知总比没有好。」
那态度与其说是上司,更接近学校的老师吧。鬼嶋坐在与我面对面的沙发上短暂沉思,喃喃说著:「该从哪边讲起才好呢?」
冷静一想,我这种态度实在不应该在上司的待机室显露出来,但这个人虽然身为上司,似乎对撇开户籍问题不谈,精神年龄的确是十六岁的我格外宽容。也许那出自于身为成人却必须将未成年的孩子送上前线的罪恶感。
「……首先从那边的教义开始谈起吧。他们的信仰奠基于名为Primarius的救世主,有点类似佛教中的弥勒信仰吧。」
「Primarius?」
「在拉丁语中似乎意味著『第一位的存在』,实际上是怎样我也不清楚。由于第四世界从未受到军团的袭击,没有在其他方舟可见的疲态,资源也相当充分。因此就算撇开防止军团袭击的科技不谈,每个方舟都想与富裕的第四世界维持关系。无论再怎么努力回收资源,依然无法挽回与军团战斗时损坏的生活设施与物资,外泄的氧气也是。」
这时,三神像针对我似的哼声说道:
「之前那个笨蛋开的大洞造成的损失可是无可衡量啊,懂了吧?」
虽然那语气叫人气愤,但我无法反驳。回想起前些日子的战斗中化作废墟的新宿与霞关周边城市,再加上从我开的洞口排出Carpe diem的瓦砾与空气,我不禁感到一阵苦涩。尽管那是为了击败艾莉丝的最佳手段,但依旧无法轻易接受其损失。
「……换句话说,就是为了解决这里渐渐枯竭的资源而当作交易的道具?」
「没错。为了让Carpe diem继续生存下去。丧葬局绝不会选择交出葬花少女的秘密,所以无论如何都需要有能交易的代替品。」
「不过,第四世界不是派出间谍来我们这里吗?和那种地方建立关系,真的没问题吗?」
「哎,政治就是这么一回事。」
鬼嶋的冷峻脸庞浮现几分无奈。
「一面刺探对方的真正意图,同时想办法透过交易获得利益就是政治家的工作。我们虽然过去也发现过数次疑似间谍介入的痕迹,但还无法断定那是出自第四世界。间谍……其实其他方舟也会派来。」
之前在管线隧道中,雪野好像也说过类似的话。面对军团这样的敌人,人类之间居然还在彼此猜疑,真叫人无奈。
「所以也没必要只把第四世界当作眼中钉……虽然我也想这么说,但那地方的活动显得有些极端,让我们觉得颇为棘手,这也是事实。再加上在这不稳定的现况中渐渐增加自己的信徒,更让我们难以处置。」
「的确如此。」
这时芬加入我们的对话。
「凯洛斯集团内的Primarius信徒也日益增加……如果只是单纯的信仰,那还只是个人的自由,但背后似乎隐藏著第四世界的意图……让我觉得有些害怕。」
「意图?」
「十九世纪的欧洲诸国实施殖民地政策时,最有效的就是宗教。让当地民众接受基督教的神的支配,由传教士管理民众方便本国扩展势力──撇开传教士们实际的想法,宗教当时确实有这种功能。也有种说法是,当初日本之所以没有成为殖民地,是因为锁国政策让基督教难以传播。」
芬那色素淡薄的发丝摇曳,感到寒意般双手抱胸,紧抓著自己的手肘。
「宗教就是有这么强大的力量……如果凯洛斯集团内的信徒继续增加,有一天从内部反被占据的可能性也不是零。况且,现况下内部资料已经几乎全被第四世界摸透了。所以……」
三神呼唤妹妹的名字,打断她的话。
「沙良,聪明的你居然会说出这种话,做哥哥的我真是心痛。第四世界作为一个客户而言,与凯洛斯集团也有交情。把对方视作可疑的宗教团体,有头脑的人不该有这样单面向的武断想法。就像选择朋友时也该慎重。」
三神冷嘲热讽。我不晓得他究竟是认同第四世界的做法,或者只是想趁机挖苦我。我唯一确定的是这家伙真的很让人不爽。
雪野从刚才就一直保持沉默,听著鬼嶋对我解说第四世界。这时她对三神抛出疑问的眼神。
「三神监察官,无论特露德是不是间谍,某个方舟的间谍正潜伏在这座Carpe diem内,只有这件事千真万确,再说间谍破坏三六式的原因也尚未查明。在一切尘埃落定前恐怕还不适合迎接其他方舟的特使吧?」
三神对雪野的疑问嗤之以鼻。
「三六式的破坏并非出自军团而是间谍之手,这见解本身就是丧葬局自己的主张。视察将按照预定实施,你们只要做好重要人物的护卫即可。」
「换句话说,凯洛斯集团将忽视我们的分析结果?不好意思,这发言我就无法视若无睹了。如果那只是三神监督官您个人的感想,请您现在立刻撤回。」
鬼嶋少见地面露愠色。面对那怒意,三神退怯了。但他马上就像是狗急跳墙般恼羞成怒。
「凯、凯洛斯集团可是不收分文将这白老鼠笼的生活环境正常化。你们不表示谢意就算了,哪来的资格对我们的做法说三道四!真叫人不愉快。我可没时间继续陪你们讲这些蠢话。」
拋下这句话,三神夹著尾巴逃跑般离开了分局长室。
「……我们是白老鼠喔……?」
混帐家伙──在冰冷的沉默中,我的咒骂低沉地回荡著。
*
「可恶!」
上午零时。我在新分局隔壁的咖啡厅,一脚踢向沉重的木制椅子。这地方就相当于旧分局的休憩室,是我们葬花少女的隔离场所,一般人不会靠近。当然这里也没有其他店员,在精致吊灯投落的柔和灯光下,摆著三台不言不语的自动贩卖机取代店员。「隔离场所」之所以位在分局外,是因为艾莉丝事件逼迫丧葬局连忙转移阵地,来不及在设施内确保场所。
「监察官的讲法太过分了。」
雪野在柜台内的自动贩卖机买了宝特瓶装水,皱起眉头说道:
「其实啊……虽然对芬不好意思,但我没办法信任那个人。更进一步说……我觉得他很可疑。」
「可疑?喂,雪野……」
那太过直接的一句话让我愣了半晌。再怎么说,也没必要在芬面前说出口吧。
「不过,艾莉丝事件时还有这次的隧道爆炸,监察官都偷偷溜进以他的权限没办法进入的场所。虽然不晓得和特露德的事有没有直接关系,但我还是觉得很可疑。」
听雪野提出疑点后,与玫瑰一起坐在入口附近的沙发上的芬点头回答:
「哥哥的言行让各位感到不快,我很抱歉。不过,我也认为哥哥的行动有些超乎节度了。现在的哥哥根本就是政府养的狗。」
「喂喂,也没必要把自己的亲人说成这样……」
「回顾哥哥这一连串的行径,恐怕真的正在著手进行某些程度的谍报行为吧……」
「所以说,芬觉得监察官就是总司令正在找的间谍?」
「我想并非如此。虽然我说他是走狗,但也顶多是小型犬而已。我不认为我那个哥哥有那么大的才干。」
随口重批亲哥哥后,芬轻咬修剪整齐的指甲。
假使三神的确和间谍事件有关,恐怕也不会是主谋吧。没办法压抑自己情绪的人,怎么可能在瞒骗丧葬局职员的同时完成谍报工作?
「我说啊,下令把特露德带走的那个人就是之后要代替小笠原负责这地方的贝芮特吧?那家伙真的能信任吗?」
「陆,贝芮特局长是从我成为葬花少女当初就与许多计画相关的人物。再怎么说,我也不会怀疑局长。」
雪野手拿著瓶装水,来到芬与玫瑰身旁的位子坐下。这时她摇曳长发转头注视玫瑰的脸庞。
「玫瑰,你还好吗?你从刚才好像就不太舒服耶。」
「……嗯。」
回应的声音没有精神,陷入沙发的娇小身躯散发著沉重的疲劳与哀伤。在吊灯的泛黄灯光下,她的两条马尾看起来有如失去生气般垂下。
「毕竟审查才结束就遇上这桩事,想必一定很累了吧。」
芬靠到玫瑰身旁意图搀扶她。
「玫瑰,要不要到后头的休息室躺一下?」
「……不用了。我没问题。」
玫瑰微微摇头后闭上双眼,垂下的睫毛让她眼眶下方的黑眼圈显得更浓了。我坐在雪野旁边,对憔悴的玫瑰说「别太勉强自己」后,将话题导回正轨。
「……我不是不相信雪野啦,但我没见过那个叫贝芮特的人,所以谈不上什么信任不信任──」
「咦?我听说特露德被强制带走的时候她在现场啊,你没见到吗?」
听她这么一说,我翻找当时的记忆。绝大部分的人都穿著黑色战斗服,头盔的面罩也全部阖上。这样我怎么可能区分每个人的身分?
「有个女人在吧?头发长度差不多到肩膀,给人的感觉有点冷漠,身高很矮……」
「喂,等等。你该不会是说那个小孩子?」
当时的记忆中符合这特徵的人就只有一个。眼神有如玻璃珠清澈但冰冷的白袍少女。雪野面对满脸狐疑的我,立刻点头回答:
「嗯,大概就是她。看起来的确很像小孩子。」
「看起来?所以她其实是大人?」
「渡鸦,以貌取人不太好喔。」
芬以娇弱的动作把抱枕揽进怀中,对著雪野寻求同意般说:「对吧?」
「那她也是葬花少女喽?」
「不是喔。」
「稍等一下。雪野之前说过,那个贝芮特小姐从雪野成为葬花少女时就已经在工作了吧?照理来说,现在也有一定岁数了吧?甚至应该比鬼嶋或我的户籍年龄还要年长才对。这把年纪的外表却是那样,未免也太奇怪了。」
「不过我爸就年龄来说外貌也很年轻,要把这个当作根据来判断的话,也得怀疑总司令吧?」
「不对啊,总司令还在人类的范畴内。贝芮特小姐那落差简直是妖怪等级吧。」
「渡鸦真是失礼呢。不过啊,两位都身为丧葬局的上层人物,长年来接触魔法,也许因此让体内的某些功能失常了,这也是很有可能的。」
「其实我也不太清楚我爸成为总司令的经历……我也不会完全否定那些人的怪异之处……但是在丧葬局的这二十年来的贡献是千真万确,我信赖的是这一点。况且……现在的陆看起来有点像为了保护特露德,急著想要找个人当作真正的犯人一样。先稍微冷静一点。」
雪野说得没错。我为了让脑袋降温而深呼吸一次,搔了搔额头。
「但是啊……就像我刚才说的,在魔法污染那么严重的地方,真有办法找到足以锁定身分的魔法粒子残存吗?也许贝芮特那个人很优秀没错,但这次是不是太急躁了些?也许是真正的间谍为了陷害特露德而动了手脚,这也很有可能吧?」
「嗯……况且现在还是不晓得间谍为什么要破坏三六式。」
「当然是为了解放被重力场压住的军团嘛。」
「如果是这样,应该会破坏更多三六式才对。」
「那到底是为什么啊……」
思索著解答的所有人陷入沉默。过了十几秒后,芬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而轻拍手掌。
「也许……犯人是为了进入那个地方,所以留下重力场本身,只减弱重力场的效能而已?」
「在新宿的瓦砾堆底下?为什么做这种麻烦──」
话说到一半,新宿这名词让我回想起当初与雪野一同上课的由百货公司改装而成的学校。
当时我还受到艾莉丝的洗脑,我和认知中的春野──也就是雪野一同坐在校舍的楼梯上啜饮她为我泡的咖啡。那时艾莉丝给我的魔法道具感测到「军团」──意即真正葬花少女的存在而发出警告声,我恰巧瞥见窗外有道橘色光芒一闪而逝。
橘色就是特露德的──
想到这里,我告诉自己不可能而甩了甩头。
「陆,怎么了吗?」
「没、没事。话说我们之前的学校,就是那个新宿三丁目十字路口的下面,除了地下铁之外有其他东西吗?」
我这么问道。芬歪著头思索半晌,转头看向雪野。
「上级没告诉我任何情报……小雪知道什么吗?」
「……过去已经封锁的丧葬局的ICU,也就是加护病房。但是……」
「ICU?所以间谍破坏了三六式,就是为了潜入那地方?」
芬摇头回答我的疑问。
「我想不是。我在参加蝶蛹解放作战时,并未接到夺回那个地方的命令。如果真是重要设施,丧葬局应该会第一个就以该处为目标才对。」
「……也对。最后那附近的瓦砾全被我连同艾莉丝一起扔进宇宙了,我也没受到什么责罚。对了,玫瑰的受体能重现当时特露德的动向吗?」
我为了扫除心中萌生的对特露德的疑心而这么问了。一直俯著脸的玫瑰缓缓扬起视线,微微点头。
「如果能搜寻现在和我连结的二型改的履历,就有可能办到。但是二型改在葛见哥哥与艾莉丝战斗的最后连结时,因为负载过大让所有档案消失了……」
说完,玫瑰神情歉疚,语气含糊地补上一句:
「而且,我那时候因为要接受审问,当作媒介的耳机被没收,人也被软禁在隔音室里头。」
「……这样啊。不好意思,让你想起不愉快的回忆。」
「不会。我才觉得不好意思,帮不上忙……」
玫瑰微微摇头后,陷入沉思般再度低下头。芬像是担忧她的状况,抚著她的肩头。
「其实我也认为三六式的破坏是潜伏在某处的间谍嫁祸于特露德,或是如同当初的分析,是军团下的手,这两种可能性是最合理的。」
「嗯,我也这么认为。况且在我们看到的监视摄影机的影像中,没有拍到特露德的罪恶空幻啊。」
「……我问一下喔,除了罪恶空幻之外,还有其他像那样远距遥控破坏物体的魔法吗?比方说,假设我或雪野用死亡禁果或黑暗光辉破坏三六式,一看弹道,身分马上就会被看穿吧?」
特露德的能力是操纵以魔法制造的水雷,遥控使之爆炸。所以在目前蝶蛹内的葬花少女中,是最容易受到怀疑的能力。
「这个嘛,就现况而言,比方说玫瑰的……」
玫瑰听到自己的名字,绷紧了嘴唇,从沙发倏地站起身。
她一语不发像是要甩开烦躁般使劲摇头后,朝著通往咖啡厅外的大门迈步。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想说玫瑰有嫌疑!」
芬连忙道歉,但玫瑰头也不回。
「我去外头稍微静一静。」
只留下这句话,她就这么步出大门。
「喂!玫瑰!」
感觉到她散发的不安定气氛,我追著她的步伐来到外头。置身黑暗之中,温暖的风直扑脸颊。
「玫瑰。」
在咖啡厅前方,草地当中开辟了一座直升机起降场。运输直升机停在那里,玫瑰走到那附近停下脚步。
「葛见哥哥……」
说话声哽咽而僵硬,纤瘦的肩头颤抖著。
「……我……」
她一度寻求拯救般向我伸出手──但立刻以自身的意志克制住并握紧拳头,转身拔腿跑开。
我的双脚原本打算冲上去,但她抛出一句「请不要过来!」的强烈拒绝阻止了我。
──这一刻,我其实应该不理会她的喊叫追上去。
──不过后悔也无济于事。
「玫瑰呢?」
我呆站在原地时,雪野与芬跑到我身旁。但是在这短短几秒内,玫瑰已经从我的视野中消失。就算想追,在原宿复杂的小巷间,我也不知道她究竟是往左还往右。
「抱歉,没办法留住她……」
玫瑰虽然外表娇小可人,但其实个性相当顽固。更正,其实我们葬花少女每个人个性都很倔强。
「……那家伙该不会知道什么吧?」
我手扶著额头,紧咬嘴唇好半晌后如此推测。玫瑰之所以拒绝我,恐怕是因为有些事情不希望我过问吧。
「你是指什么?」
我摇头回应雪野的疑问。
「这我不知道。但是她可能透过植入特露德的受体,得到了某些我们不知道的情报吧?不过上级要求她必须保密,所以她──」
剎那间,地鸣与巨响打断了我的话。
「发、发生什么事了!」
芬叫道。我望向声音的来向,但在黑暗中看不见任何异状。
不过,周遭的大楼窗口纷纷有居民探出头来,看著东方发出尖叫声。我不知道他们究竟看见了什么,但我明白那叫声出自理应造访的和平再次受到威胁的不安。军团的洗脑带来的乐天特性已经完全被不安掩盖,他们现在正身陷惊惶无助之中,只有这一点我非常明瞭。
在騒动声中,雪野立刻把手伸进制服的口袋。
「总而言之,先和分局联络。」
雪野这句话促使我和芬从口袋中取出作战资讯传达用装置。同一时间,装置上显示了紧急状况的警报。
『旧丧葬局蝶蛹分局倒塌了。』
装置传出鬼嶋的声音,劈头就这么说道。
「倒塌?」
从鬼嶋苦涩的口吻,我知道那并非因为与艾莉丝的战斗或前些日子的隧道爆炸。
『虽然原因不明,但受不明人物爆破的可能性很高。白雪与水晶棺全速赶往现场,野玫瑰来作战司令室。命令如上述。』
「鬼嶋先生,我呢?」
没听见我的名字,我纳闷地连忙问道。
『贝芮特局长已对渡鸦发出待命指示。接到命令前勿擅自行动。』
「为什么只有我?」
『现在没空说明。白雪、水晶棺,我会搭直升机前往现场。你们死神化跟上来。』
一架直升机伴随著旋翼的噪音自我们的头顶上飞过。鬼嶋恐怕就搭乘著那架直升机吧。我紧咬著牙抬头仰望机体快速远去,身旁的雪野问道:
「部长辅佐,我可以请问一件事吗?那确定不是军团的攻击吧?」
『对。没有侦查到那样的反应。』
「我了解了。芬,我们不能在这里死神化,先回到分局内部吧。」
「说得也是。」
雪野已经切换思路,表情转为身为白雪的冷澈。习惯面对紧急状况的她立刻对芬发出指示,随后转身看向我。
「陆,别担心。有事会联络你。」
就要迈步奔跑的雪野身旁,芬像是担心一个人被留下的我,微微低下头。
「渡鸦,那个……我先走了。」
「……嗯。自己小心。」
我焦躁地目送两人的背影远离。
一切的状况正抛下我一个人,自顾自地开始推进。
*
没过多久,我接到贝芮特的命令。现在我正在两名不知算保镳还是监视员,装扮和带走特露德的那群人一样有如特殊部队的男性左右包夹下,搭乘丧葬局的运输直升机。
我转头看向座位背面方向的小窗口,现在正好刚跨越蝶踊的外壳处。蝶蛹外头几乎没有灯光。黑暗之中数盏灯火一定都是来自丧葬局的设施,其中大概也包含了我两度住院的吉祥寺的医院吧。
第一次自空中俯瞰外界的城镇,也许我应该要有某些感触。但是我现在脑海中装满了特露德的安危与玫瑰的态度等问题,精神上已经没有空间对景色萌生特别的感受。
越过蝶蛹外壳后,直升机立刻降落至地面。我服从指示搭上轻装甲机动车的后座。在我视野范围内的所有窗口都完全被堵住。我猜想接下来大概要前往机密设施,这是为了不让我得知位置的措施吧。
我就这么坐在移动中的车里度过了大约三小时。好几次听见有如地鸣声的沉重机械运转声,以及随之而来的驾驶身分检查等等。虽然我从未有机会亲眼目睹,我猜应该是穿越了人家说的分区之间的闸门吧。
又过了一段时间,车辆停止移动。
「下车。」
我服从指示下车,环顾四周。这里是个宽敞如五十公尺泳池的阴暗场所,感觉像停车场。同时我也看见了天花板装著数具运作中的监视摄影机。空气流通似乎不太顺畅,恐怕是位于地底下。
在停车场的最里侧通往设施内部的闸门处,我接受了瞳孔与指纹检查,再加上全身扫描,手机与战术传达装置则被没收,为了确定我的确是渡鸦本人,还要求我回答了两三个问题。像这样经过机械与人工判断的严密检查之后,那名看起来与军人显然气氛不同,看似研究人员的职员在我面前拿起一支白色的金属制注射器。
「渡鸦,在进入设施之前,必须请你接受注射。」
「请问……那是什么?」
因为对方使用敬语,我也自然而然以敬语回答,但我的语气中全无敬意只有戒心。
「这是由贝芮特局长制作的奈米机器,用意是暂时阻断野玫瑰的受体功能。接下来要将这个注入你的体内。」
为了保护机密,打算强制关闭我与玫瑰的通讯频道吧。
「这是命令吗?」
「是的。这是来自白峰总司令的命令。」
对方机械式地回答后,继续说明他手中的奈米机器。
「这支奈米机器的有效时间大约四十八小时。超过活动极限的奈米机器理应会经由血液自然排出体外,请你安心。」
「理应会……?」
「因为才刚完成,临床实验还没结束啊。」
「……原来如此啊。」
无论如何,在这状况下反抗也没意义。我放弃思考,笑著回答「请吧」,粗得吓人的针头便插进了我脖子的静脉。
在这之后,我终于能通过闸门。内部是一条毫无生气的乳白色走道,走道另一侧的阻隔墙一道接一道升起,犹如在指引我的方向。
「往那边走就对了?」
我转头想问那名职员,但是走进闸门的只有我,背后已经没半个人在。我只好朝著逐渐开启的阻隔墙迈开步伐。当我在走道上前进,下一道阻隔墙便缓缓开启,背后的阻隔墙则逐渐封闭。
「感觉好像被追著跑,老实说还满讨厌的。」
有种类似渐渐滑过怪物食道的感受。
走到最后,外观格外厚重,理应是最后一道的阻隔墙渐渐开启。
那犹如通往冥府的入口,后方是一片漆黑的空间。
背后的阻隔墙封闭后,我被关在黑暗之中。
从脚步声的回音判断,这个房间应该相当宽敞。经过数十秒后,我用习惯了黑暗的双眼环顾周遭,看见离我一段距离的前方有好几排大小不一的透明箱子。
「这里是什么地方啊……」
我靠近该处,定睛凝视箱中物后不禁倒抽一口气,后退半步。
一个个透明箱中的内容物几乎都是军团的尸骸。我之所以无法断言「全部」,是因为其中还有某些难以名状的肉块状物体。
「虽然军团的尸体我已经看习惯了,但是像这样陈列起来,还是满恶心的啊。」
我一面抱怨一面磨蹭著自己的手臂。寒意不只来自于眼前令人作呕的光景,气温本身就相当低。过去魔力增幅炉所在的旧蝶蛹分局地下研究室也相当寒冷,但那是因为深度。地底下越深之处就越靠近Carpe diem的外侧,气温调节机能较弱所以气温偏低。也许这里也同样位在相当深的位置。
「所以呢?把我带到这里,是要我干嘛?」
我叹息道。同一时间,房间另一头点亮了一盏灯光。虽然只是区区一盏灯,却让习惯黑暗的我一瞬间目眩。
我猛眨眼,凝视著沐浴在聚光灯般亮光下的影子。
「特露德!」
我大叫。
出现在我眼前的她全身被固定在彷佛与地面一体成形的冰冷椅子上,皮肤插著许多样式不同的点滴管,头部则贴著电极般的贴片,双眼缠著朦眼布,口中甚至嵌著口塞。
「特露德!」
我再度呼唤那名字,拔腿跑向她身旁──砰!我撞上一面透明的墙面。
「……这什么啊?」
她的身旁似乎有一圈厚实的强化玻璃制成的屏障,我无法触碰到她。
「喂!特露德!你还好吧?特露德!」
尽管我敲打著玻璃吶喊,但声音似乎完全传不到内侧。有时她痉挛般细微抽动四肢,但那看起来并非对我的反应,而是出自更难以想像的痛苦。
「你们到底想怎样啊!」
我怒吼道。就在这时,扬声器传出人声。
『欢迎光临,小陆。可以在这里马上死神化吗?没时间了。』
似曾相识的冰冷平板的女性说话声。那是之前在游乐园见到的那位灰发灰眸的女性的声音。
「……你是贝芮特小姐吧?特露德不是什么间谍!请释放她!」
扬声器传出一声叹息。随后她像是同情愚者般说道:
『释放?你不想救特露德吗?』
「救她?这又是什么意思?」
『就是我说的意思。目前的状况持续下去,她的机能很快就会停止吧。』
「你说机能停止?为什么……?」
对于讶异的我,贝芮特紧接著说:
『能阻止这件事的就只有你。你要怎么做?』
「我要怎么做?请告诉我,我该做什么才可以?」
『只要有你的能力,很简单的。你用不著想太多,只要听从我的指示就可以。』
「用不著想太多?」
我回想起过去出现在校长室的艾莉丝对我说的话。我曾经一度被艾莉丝所骗,亲手对雪野开枪。这种事我绝不想重复第二次。
「为什么不对我好好解释?我已经不想再被谁利用,犯下错误了。特露德为什么会机能停止?这和我的能力又有什么关系!」
『现在没办法对你说明。』
贝芮特压低了语调。
「那我就没办法协助!」
『你不是成为了葬花少女吗?既然如此就服从上级的指示。』
一句话堵住我的反驳,贝芮特继续说了。声音中透露著上对下的威吓,以及某种冷眼看世间的讥讽。
『如果你不愿意协助,那我就只能在特露德机能停止之前先予以销毁了。』
「……如果我现在死神化,夺走特露德并逃走,你又打算怎样?」
『真是的,你还是我以前见到的那个小孩子啊。你要夺走她是无所谓,但这么做又能解决什么事?况且就算是你,也没办法轻易从这里逃走喔。』
听起来不像是唬人的,毕竟这里是管理葬花少女的组织的重要设施,设计上八成也已经把葬花少女的叛变纳入考量吧。像是前来此处经过的无数阻隔墙,可以想见设施本身设计相当牢固。如果用死亡禁果的最大火力也许能破坏,但是这么做很可能误伤其他人。我没办法只因为对贝芮特的不信任与反感,就采取可能杀伤设施职员的行动。
『有看到她身上连接的点滴管吧?这几乎都是维持她生命的药品,只有一根用来注射毒药。我只要操纵手边的面板,就能立刻让她安乐死。但我现在想给你一个拯救特露德的机会。没时间了,你打算如何?』
我看向玻璃另一侧的特露德。浑身瘫软的她靠著椅背,因为遮眼布和口塞看不清表情,但额头冒著豆大的汗珠。身体不时痉挛般抖动,滴落的汗珠濡湿遮眼布。
我想救特露德。
为此我能做的选择只有听从贝芮特的命令,或是不理会她,以武力把特露德带出这里,二选一。然而我如果选择后者,没有未来可言。我们都会遭到通缉,特露德无法交换体内核,不久后依然是死路一条。
「可恶……」
我回想起雪野说过的话。贝芮特在这二十年来,一直对与军团战斗的组织有所贡献。撇开我目前怀抱的个人情绪不谈,那可以视作客观上信任她的依据。
总而言之,现在我除了服从之外没有其他选择。
「……我真的能有办法救特露德吗?」
为了下定决心,我再度问道。
『没错,是真的。』
贝芮特断言,随即语气温柔地催促:
『有你的力量「变换」就能拯救她。好了,快点开始吧。』
同时,环绕著特露德的厚重玻璃墙也逐渐缩入地面。我们之间的阻隔消失之后,特露德微弱的呻吟声传到我的耳畔。那充满痛楚的声音彷佛正翻搅著我的五脏六腑。
「特露德……」
我咬紧牙关,深呼吸一次之后吐出咏唱的字句。
「──Die Tiere kamen auch und beweinten Schneewittchen, Erst eine Eule, dann ein Rabe, zuletzt ein T äubchen.」
黑色魔法粒子在黑暗中涌现。粒子环绕著我,包覆我的全身,将我的头发染为赤红,在双眸中点燃红色的光辉,使我的肉体转化为非人之物。
「我是与亡者相依的漆黑之翼,渡鸦。」
大概是从天花板的监视摄影机确认我已经完成死神化,贝芮特发出下一个指示。
『接下来,你就直接触碰她的头。这个嘛,就类似控制好战者一样的感觉。』
我将右手手指滑入特露德的发丝之间,直接触碰到头皮后集中意识。她再度细微呻吟并颤抖。那饱受折磨的模样让我难以呼吸,我轻抚她的头一般挪动触碰她的右手。
就在这时,被口塞堵住的特露德的嘴缓缓动了。
「渡……鸦?」
我似乎听见她呼唤我。
「特露德,你没事吧?我现在就……」
剎那间。
手掌传来了某种东西迸裂的感觉,同时特露德在惨叫中剧烈挣扎。棕灰色的马尾被她甩到松开而披散。
「喂,你怎么了,特露德!」
我紧抱住那挣扎不已的身躯,感觉到高得令人害怕的体温。被口塞锁在口腔内的模糊惨叫声持续,直到最后她全身瘫软不再动弹。无论我怎么呼唤她的名字也没反应。
「这到底是怎么了!特露德现在的状况是怎样?」
没有回答。焦急的我环顾房间,走向唯一能与贝芮特沟通的监视摄影机。
就在这时,刚才那厚实的玻璃墙无声无息地再度升起,固定著她的椅子带著她一同被吸入地面。
「特露德!」
在我察觉时,一切已经结束了。我敲打著玻璃,对著将她与椅子一同吞噬的地面上的洞口不断呼喊她的名字。
「贝芮特小姐,现在到底是怎么了,请解释清楚!」
扬声器没有反应,但能隐约听见一群人不知在讨论什么的声音有如杂讯般传出。不久后──
『不出所料啊。谢谢你,小陆。你在这里的工作就到此为止。』
她只这么无所谓地说了。剎那间,令全身血液沸腾的愤怒涌现。
「别开玩笑了!特露德现在怎么了!」
我该不会被骗了吧?
『别这么著急。我没有骗你。』
这番话彷佛看穿了我的心境,贝芮特嫌麻烦似的叹了口气。
『不好意思,我现在没时间。之后会再召集你……啊,对了。我想你应该也知道吧,在这里发生的事不可外泄。当然了,对雪野也不例外。一旦发现情报外泄,你和你告知情报的对象都必须负起连带责任,懂吗?』
「像这样威胁人……你这样也算大人吗!」
『因为我是大人,所以我负起自己的责任维护保密义务罢了。就这样了,改天见,小陆。』
贝芮特这句话一出,让我进来的阻隔墙开启了。大概是叫我从那里快点滚回去。
「你到底是想怎样啊!」
我大喊。
但是无人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