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锈蚀的祈愿

在那之后已经过了两个小时左右,但胸口仍然残留著痛楚。

现在我能判断当时的火花大概是出自电击棒吧。从火花的刺眼程度来看,大概是百万伏特以上,对普通人瞄准心脏一击就能导致休克死的威力。那样危险的一击来自同样身为人类的公安,著实让我感到不舒服。

我和雪野正在葬花少女用的待命室。虽说是待命室,但没有休息室那样的功能,几乎就像个更衣间一样。里头的设备有与通讯线路相连的大型萤幕、淋浴间、厕所,再加上两张小憩用的床与三把折叠椅。

雪野说要让心情恢复平静,现在正关在淋浴间冲澡。从特露德被带走开始,玫瑰的问题加上父亲遭左迁的一连串事态,似乎让她受到不小的打击。

「……但是啊,雪野。」

我对著屏风另一头的淋浴间抛出话语。这房间的构造就如同无隔间套房单纯,淋浴间外没有更衣间。所以如果没有这面屏风,区隔淋浴间的毛玻璃就会直接映入眼帘,对我来说有点尴尬。

「总司令不是还没找到吗?」

虽然更迭命令已经发出,但他现在下落不明,政府也还没有掌握他的行踪。鬼嶋是这么告诉我们的。

「……嗯。从总司令的作风来看,应该是有某些计画吧……」

淋浴间的水声减弱,传来雪野模糊的回答声。

「但是爸爸之后打算怎么办呢……」

对那忧心忡忡的独白,我找不到任何回答。关于总司令这个人,雪野远比我更加了解。我对Carpe diem与丧葬局之间的摩擦未免太过无知,无知到甚至让我无法不负责任地口出安慰话语。这样的自己让我焦躁。

「……可恶!」

电击带来的痛楚似乎又变强了些,我在椅子上半躺半坐,抚著胸口仰起头看向天花板。

状况就如同黑衣男所说,目前丧葬局的指挥权已经移交至凯洛斯,三神坐在作战司令室的主官席上执掌指挥权。

「要听那家伙发号施令,简直是开玩笑吧。」

回想起三神成为指挥官后不可一世的表情,我不由得咒骂。

根据三神所说,现在似乎已经对玫瑰送出了贝芮特拟定的假特露德搬运计画书以及对抗恐怖攻击用的暗码。那暗码究竟有何功效我不知情,但是看三神那充满自信的态度,大概能争取不少时间吧。

淋浴间的水声止息。

听见擦拭身体的细微声响后,雪野像是要偷看我,包著浴巾从屏风后方探出头。

「那个,陆。」

「呜喔!」

濡湿的白皙肌肤、纤瘦的肩膀、锁骨的凹陷处突然映入眼中,我连忙抽回视线。整理了烙印在脑海中的视觉资讯后,我注意到雪野的神色。

她的神情看起来欠缺生气。

「怎么了吗,雪野?……还好吗?」

我把视线固定朝著一旁如此问道,她虚弱地笑了。

「嗯。要说没受到打击也是骗人的,不过丧葬局和Carpe diem的关系本来就没有很好,我也觉得总会有这么一天,所以很早就做好心理准备了……我只是想告诉你,不用担心我。」

「不是啦,我不是问那个……破坏受体的后遗症真的没问题吗?」

芬倒下还在接受治疗。照理来说应该没办法像雪野这样吧。

「别担心,我是始源的葬花少女。如果陆没有成为葬花少女,我就是最接近军团的存在,所以当时把陆不会跳动的心脏移植到体内也能像这样活著,那时候能替代『春野』也是同样的理由。」

「不过我们接下来马上要出击了喔,身体能承受战斗吗?」

我们会一起被扔进待命室,就是因为接下来要执行作战计画。作战计画目前正由政府公安部拟定中,决定后将透过三神向我们下达作战指示。

根据作战内容,或许得跟玫瑰对打。既然不清楚她的企图,当然就有可能与她矛盾相向。

「我目前用魔法粒子构筑欠缺的组织或内脏当作替代品。虽然战斗能力因此降低,但在这次的作战不会有问题。复苏者这名号可不是浪得虚名。况且,我很担心玫瑰,所以我也想去。」

「这样啊……」

「嗯。陆你操心过度了。」

雪野笑著说。雪野和玫瑰毕竟是朋友,共同度过的时间再怎么想也远比我长,我又怎么能阻止她呢?我只能颔首接受她的决定。

雪野把脸缩回屏风另一头开始更衣,随后叹息道:

「况且现在能参加作战的也只有我和陆而已。虽然不知道作战计画如何,但我们只要好好努力,一定能救出玫瑰。对吧?」

「说得也是。总之现在抵达玫瑰身边是先决条件。」

面对面询问玫瑰,厘清她的真正用意,并且查明小笠原等人的现状,是我们目前必须跨越的第一关卡。

「贝芮特小姐已经去特露德那边了吧?」

「嗯。虽然必须解决和调查的问题还堆积如山,但她说她会找出空档分析奈米机器和重新调查特露德的身体状况。」

「……那份奈米机器到底是什么,到最后她也没告诉我们。虽然她说过玫瑰的受体不是为了控制特露德……」

「……嗯。不过就算只是这样,贝芮特局长愿意如此认定已经很叫人安心了。」

「对啊。如果那个立场的人愿意提供客观的资料……」

不,就算她这么做,Carpe diem的态度也不会改变吧。

就状况来说,就算玫瑰的受体真的不是为了控制特露德,也不足以证明玫瑰并非间谍。

我们没有任何根据相信玫瑰并不是背叛者。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相信。有没有证据根本就不重要。

「我相信玫瑰。刚才……玫瑰爆破凯洛斯的大楼时,她一直等到所有人都结束避难。但是之前在魔力增幅炉的爆炸……陆,你还记得吗?」

「嗯。那是为了确实杀害前来调查的人,无论从炸弹的设置方式或火药的量来看。如果没有用毁灭女皇抵挡并且将威力导向上方,别说是我们了,压缩在坑道内的能量会造成什么后果啊……」

一个搞不好,能量甚至可能在居住区喷发吧。

「嗯。所以我不认为那是玫瑰设下的陷阱。」

雪野低吟般喃喃说道。我也跟著点头握紧拳头。

「就是说啊,这次的事件有太多疑点了。所以无论如何我们都要──」

话说到一半,更衣完的雪野从屏风背后走了出来。那模样让我瞪大眼睛。

「……雪野,你那是……」

她穿著的是粉红色的雪纺连身裙。在表参道她第一次和我约会时,穿的就是这套服装。

「因为上次陆说好看,我就穿了……也不晓得下次什么时候可以穿给你看。」

雪野站在我面前,撇开那张连耳根子都红透的脸庞,害臊地说著。

带著水气的肌肤和发丝莫名地艳丽。濡湿的长发贴在头上与肩上,清楚描绘出好看的头型与细颈的轮廓,好像连雪野平常隐藏的脆弱之处都随之清晰暴露在眼前──我静不下心而屡次深呼吸,僵硬地点头。

「……呃、嗯。这件是真的很适合你啊。」

雪野像鹦鹉学舌说著「适合」,为了遮掩害羞而摆出生气似的表情,但紧绷的嘴角立刻就融化为笑意。

「呵呵……」

她走向坐在椅子上的我背后,伸手抱住了我。

「谢谢你。」

那纤细身躯的触感孱弱到激起心中的保护欲,柔软得直叫人想独占。

刚出浴的肌肤散发的香气虽然是待命室预备的廉价沐浴乳,但是参杂著雪野的气味,让我十分──我连忙深呼吸,甩乱邪念。

「不过,这样真的好吗?就算战斗时会先死神化,但途中不晓得会发生什么事啊,也许会破掉或弄脏喔。」

「嗯……可是啊,我想穿在身上……因为这件是玫瑰给我的,我觉得穿著这件衣服去接玫瑰回来最好。」

「……说得也是。」

接玫瑰回来。雪野在这句话之中灌注的意志让我不由得心酸。

「……不过,还是要小心她的受体喔。会用遥控的方式射过来。」

「嗯。」

雪野像是要铭记在心般微微点头。对远比我更有战斗经验的雪野提出建言──虽然我也觉得这样很滑稽,但我仍是担心得无法不说。

「不过陆也一样啊,尽可能用毁灭女皇防御吧。」

「我知道了。不过,糟糕了啊。我之前就应该先破坏自己身上的受体吧……不过现在应该来不及了?」

听我这么问,雪野瞪向我。

「这还用问,要是现在你变得跟芬一样,能战斗的葬花少女就只剩我一个了……不过这样一想,玫瑰应该是最强的吧。无论是任何物质,只要插进受体引发共振就无坚不摧……都是因为你乱教玫瑰才会这样。」

「喂,那时候如果没有受体的共振,我们早就──」

「开玩笑的啦。玫瑰很感谢你,我也一样。特露德也是。」

听见特露德的名字,我突然间想起了至今为止一直被我遗忘的她的宠物乌鸦,我不由得短促惊呼。

「啊,小嘎……特露德养的那只乌鸦现在在哪里?如果一直被放在她家里没人照顾是不是不太妙啊?毕竟是小动物,没人好好照顾的话……」

「别担心。在特露德被带走的同时,丧葬局职员已经接管了她的房间。听说宠物在那时已经受到保护了。」

这样啊。「太好了。」我放心地如此回答,雪野歪著头问我:

「陆,那只乌鸦叫小嘎喔?名字好怪喔。」

「啊!有够过分。等特露德回来我一定会跟她告状,说雪野取笑小嘎的名字!」

我直指著她如此责怪。雪野圆亮的双眼瞪向我,流露恶作剧般的神采。

「又没关系。特露德回来后我想讲的话才多呢。话说,告状是什么意思?陆要换成跟特露德要好了吗?花心的家伙!」

粉拳敲鼓般连连捶向我。在作战行动之前,我们夸张地胡闹,对著彼此笑得浑身颤抖,像是为了隐藏心中挥之不去的仿徨。

这时,待命室的萤幕上映出了操纵员的身影。

『白雪、渡鸦。三神总司令官代理有令──』

在操纵员把话说完之前,画面已经切换成三神那张嚣张的脸孔。

『你们两个都有乖乖待在那边吧?你们还有保护政府与凯洛斯重要人物的重责大任,可别连你们都动歪脑筋背叛人类啊。』

「你脑袋里就只装这些东西吗?」

我摆出沉思的样子掩住嘴如此抱怨。但三神似乎还是敏锐地注意到了。

『你说了什么?』

「没有,我没说什么。」

我机械式地回答。三神不愉快地使劲一哼,讽刺道:

『我的意思是,我给你们这种道具一个机会为人类好好效命。应该没有怨言吧?真让人无法忍受,沙良现在明明那么痛苦……白雪,为什么你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你这怪物!』

连回应他的挑衅都觉得愚蠢──心里虽然这么想,我还是无法彻底忽视而扬起视线瞪著萤幕上的那张脸。这时在我身旁的雪野笑了。

「若无其事啊……说得也是。」

她露出了我从未见过的阴沉而冰冷的陌生表情。她的肩膀微微颤动,轻声哼笑。

「那么总司令官代理要见到我现在像个孩童哭闹才心满意足吗?如果只能哭叫而无能为力拯救朋友才符合各位心目中的人类样貌,那么我当个怪物也无所谓。」

『你、你这家伙,居然敢对长官顶嘴?你可别忘记你的态度甚至可能影响特露德或你父亲的下场──』

「我现在其实很生气喔。两个朋友倒下了,另一个朋友正在做傻事,父亲还被剥夺职位。我一直以来守护著Carpe diem,是因为这里有我的朋友们,而且有我唯一的亲人。粗暴对待他们代表什么意思,请您务必仔细想清楚。」

平静但有如负伤野兽的低吼般说完,雪野伸手按住自己的额头,像在承受自身的情绪。听了雪野这番话,三神爆发似的叫道:

『你、你想威胁我吗!威胁身为人类的我?』

『总司令官代理。』

三神大声嚷嚷时,鬼嶋一把扣住他的肩膀。

『重要的作战在即,现在请先冷静下来。』

『可是!』

『刚才政府已经传来联络,莫约一小时后,作战概要就会传达给我们。这次的作战必定非常棘手,两位都要做好准备。』

鬼嶋代替激动的三神传达指示,我们提振精神大声回答:

「了解。」

「是。」

『总司令官代理,这样可以吗?』

鬼嶋殷勤地询问,三神不愉快地吐出一口气,没再多说什么便转身背对萤幕。

『那么……渡鸦,晚点再联络。』

鬼嶋说完便竖起拇指和小指,摆出讲电话的手势后切断通讯。雪野将视线从萤幕上移开,微微笑了笑。那并非刚才那样冰冷的笑容,而是与外表年龄相符的柔和笑靥。

「鬼嶋部长辅佐真的是个好人啊。」

「嗯,真的。」

我们更加深了对上司的信任。这时我突然想到。

「话说,鬼嶋先生刚才好像想暗示我什么……那是什么意思?」

「……既然故意只提到渡鸦,也许是有人打电话到你的手机吧?现在这栋分局内所有私人通讯都会被截断。还有,手机的留言功能也全都会被监听喔。所以比方说阿久津他们要是打电话给你,部长辅佐应该会知道。」

因为玫瑰这件事,由凯洛斯集团掌控的丧葬局对我跟雪野严密管理,个人通讯也被监听。

「哦,原来是这样……啊!糟糕了!」

我点头后,回想起那件事而大喊。

「是、是怎么了?」

我突然大叫让雪野浑身一颤,看向我的脸。

「阿久津他们说今天晚上要办出院派对,有找我去。当然雪野也一起。」

「咦?大家出院了?你都没告诉我。」

「抱歉。这段时间发生太多事情了,我忘了讲。那家伙应该在生气吧……」

我懊恼地抱著头。雪野拍了拍我的背,安心地轻吐出一口气。

「……是喔,能出院了啊。太好了。」

双手捧著脸颊,脸上绽放真心喜悦的笑容。那笑容告诉我,无关乎葬花少女的身分,那地方对雪野来说也是重要的栖身之处。

「……对了,等这次事件结束,我们再来办一次派对吧。既然发生这么多事,人事异动大概也不会这么快就实行吧。在雪野转任其他分区之前……也留下一点和他们的回忆吧。」

「真亏陆能想到这么好的主意。我知道了,到时候我会亲自下厨准备一顿大餐,好好期待吧。」

「嗯,我会期待的。阿久津那边就由我来联络吧。」

「拜托你喽。」

雪野轻笑了几声,突然露出犹如望著远方的表情。她的眼神不安地游移。

随后她俯著脸,双手紧紧环抱我。

「对不起,我很害怕。」

她的呼吸无声地颤抖。

「我害怕也许是我把玫瑰逼上这条路。如果之前能把更多事情摊开来说就好了。」

「为什么啊?你们不是好朋友吗?」

「嗯。因为我觉得我们是朋友……所以更觉得后悔。」

「……也没有那种彼此是朋友就得完全坦承一切的道理吧。毕竟彼此是不同的两个人嘛。玫瑰为什么会选择这么做,我们不晓得,但是别因为不晓得就责怪自己啊。」

紧抱著我的雪野微微改变姿势,僵硬的感觉稍稍缓解了。

「陆真的很温柔呢。这种地方真的从以前就都没变……」

我轻抚著雪野那尚未全乾,散发著湿气的发丝。

「……玫瑰现在陷入什么状况、究竟在想什么,我们都不知道。但是接下来只要好好谈过,我们还是有机会能帮助她,能够互相了解。」

「不会有事吧?一切都会『恢复原状』吧?……我也不想再失去伙伴了。」

「当然了。我们连艾莉丝事件都撑过来了,所以你就相信我们会办到吧……我们会帮助大家的。无论玫瑰或芬,小笠原小姐也是。」

我使劲点头,抱住雪野的娇小身躯。

「……嗯。」

雪野的眼神泫然欲泣,在我怀中像个孩童轻轻点头,随后露出逞强般的微笑。

「交给我吧。」

我们触碰对方的脸颊,深深感受祈愿与觉悟,冲著彼此展露笑容。

为了挽留即将从指间流逝的事物,为了抹消那股挥之不去的即将丧失的预感。

「这个嘛,要用什么理由向阿久津解释呢……」

我悄悄溜出丧葬局的大楼,手中紧握著从置物柜中取出的手机。深吸一口外界的温暖空气后缓缓吐出,仰望人造天空,零星的闪烁星光清楚映入眼底。

「不过要找临时放鸽子的理由啊……」

歉疚让我的心情有点沉重,但同时也体认到这样普通的感情是种无可取代的珍贵之物。尽管那是军团所赋予、在军团打造的环境下萌生的人际关系,但我和那些人毫无疑问是朋友。

「理由、理由……我之前告诉他雪野在打工,从这方面延伸……」

我点了点头,打电话给阿久津。

「啊,不好意思,是我啦。」

电话接通后我才这么说,马上就有怒吼声传来。

『葛见──!你到底是怎么啦!白天电话收不到讯号,之后又完全不接电话!』

「那个,不好意思啦。雪──呃,春野她打工的地方出了点问题,今天恐怕没办法去了。」

『咦?她不能来……真的假的啊?这下要怎么办?我努力准备了超多吃的耶!』

阿久津惊愕的喊叫声背后传来神津与小岩井「怎样怎样?」「怎么了啊?」的说话声,阿久津回答两人:

『葛见说春野同学打工那边出了问题,没办法来啊……你们这样讲也没用,好歹是工作,她也没办法吧──不好意思让你等了一下,既然是这样就算了啦,我们这边你不用在意。话说,春野同学她的工作是啥啊?』

「咦?啊……这个嘛,就是那个啊,那个……」

当今的状况,学生能应徵的打工真的少之又少。我焦急地思索著,最后好不容易想出了一个工作。

「鸟。对了,她帮人家照顾一只鸟!」

『啥……?照顾一只鸟?你在说什么啊?』

果不其然。他语气狐疑地吐槽我。他们和我一样接受冷冻睡眠,苏醒后生活在军团创造的西元二〇一四年,还没有宠物非常罕见的实际感受。所以雪野担任宠物保姆帮人家照顾宠物鸟,这种理由肯定没什么说服力吧。

「因、因为喔,上次军团的攻击有很多人住院嘛,那只鸟的饲主现在也还在医院里。我原本也以为鸟养起来不难,不过其实还满麻烦的喔。」

这时电话另一头的人突然变了。

『喂喂,葛见同学。你说的鸟是哪种鸟啊?有没有照片之类的?』

小岩井展现出乎意料的热情,让我不由得吞吞吐吐。

「咦?啊、嗯。影片倒是有。」

『真的?把那个寄给我嘛!相马,可以让葛见同学寄影片到你的电脑吗?……太好了,谢谢喽。就这样啦,葛见同学,把那个影片寄到相马的电脑!』

小岩井兴奋得简直像个小孩子。这气氛我实在没办法拒绝。

「……啊~~我知道了。了解。稍等一下吧。」

让人如此期待实在不好意思,那可是乌鸦喔。我怀著破罐子破摔的心情,把特露德寄给我的影片转寄到相马的个人电脑。这时,电话另一头换成了相马。

『葛见,有听到吗?我现在切换成扩音模式让大家都能讲话。话说,你现在讲电话没问题吗?』

「啊……这个嘛,时间不长的话啦。」

『春野同学不在你那边?在的话让她也──』

「抱歉,春野现在抽不出身。只有我暂时跑出来松口气。」

雪野说她这段时间要让头发自然风乾,所以留在待命室里。况且她浑身散发著想要独处的气氛,我实在没办法拉她一起来。

『咦~~为什么啊?葛见,这样超寂寞的耶。』

扩音模式传来神津的抱怨声。阿久津安抚道:

『不要勉强人家啦。他们那边也是不得已嘛。啊,影片收到了喔。我看看……』

『啊,阿久津,你的头挡到了,这样看不到萤幕啦……呃,这是啥啊?』

一阵困惑的沉默传来,不久──

『咦?这该不会是,乌鸦?』

『葛见,春野同学帮人家照顾的是乌鸦喔!』

相马难得扯开嗓门惊叹。

「是啊。很稀奇吧?」

那超乎预料的反应让我回答时语气不由得有些得意。

「听说满聪明的,而且饲主很溺爱它喔。」

『那个,我是知道乌鸦很聪明啦,但我真没听说过有人在养乌鸦的。』

『不过这样一看,乌鸦也满可爱的嘛。比方说叫声和动作。』

『对呀。玩水的样子看起来很开心耶。好棒喔,动作中好像带有情绪。』

我原本以为女生会有更露骨的厌恶反应,没想到她们对小嘎似乎更有好感。朋友的宠物受到称赞,我也有种莫名的欣喜。

「对啊。话说,那家伙叫声怪怪的对吧?感觉不太像一般乌鸦吧。」

『啊,我刚才也这么觉得~~』

『听你这么一说,还真的是这样。感觉像是在唱歌或是在说话……』

『真的耶,这家伙真有意思。葛见,这真的是这只鸟的叫声?』

「对啊,饲主自己也这样说过。真的很怪对吧?」

富有节奏感而且浊音很多,押著独特音韵的鸣叫声。小岩井听著感动地叫道:『好可爱~~』

『我想饲主大概常常对著这家伙唱歌吧?』

「这是什么意思?相马,难道乌鸦会学人说话吗?」

我不认为相马只是随口说说,一问之下相马立刻肯定道:

『对啊。听说只要从幼鸟开始养就会喔。话说,这只乌鸦就成鸟来说也稍嫌小了点,应该是真的从幼鸟养大的吧。』

「我想应该不至于从手喂开始养,不过毕竟是宠物,一般都是从幼鸟开始养吧?」

话说到一半,我突然感觉到一阵原因不明的心悸。

──学人说话?

『哦~~!』小岩井在手机另一头兴奋地说著。

『原来是这样啊。不过我觉得听起来不像唱歌,像是短诗。』

『小岩岩,为什么是短诗啊?这怎么听都不像日语吧?』

『我说神津啊,别说是不是日语,根本就不是人在讲话嘛。』

欢笑声响起。我任凭笑声自耳边流过,专心地搜索记忆。特露德那时候是怎么告诉我的?

『会吗?虽然听不出是什么语言,但是我觉得发音还满清楚的耶。』

『一定是饲主会对这孩子唱歌或读故事书吧?』

念诵;故事书;唱歌。

大脑整理著自耳畔传来的字眼,展开一连串的思考。

浊音特别多的独特音韵。

「……该不会……」

点与点逐渐连结成线。

『既然这不是日语,葛见同学,这位饲主该不会是外国人?也许是金发的帅哥!……喂?葛见?喂~~』

我用左手使劲搔著头发,喃喃自语。

「……啊啊,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混帐!」

我对自己察觉的可能性有种想放声大叫的冲动。

「那乌鸦的叫声我一点印象也没有」。既然如此,那叫声就代表著──

『喂!怎么啦,葛见?你的声音听起来有点远耶。』

「抱歉,我得去帮忙春野了。下次我会和春野一起重新办场派对补偿大家。真的不好意思,我得走了!」

『喂!葛见!』

听著阿久津摸不著头脑的疑问声,我切断通话。随后我取出作战传达用装置,找出联络贝芮特的号码。如我所料,系统的自动更新已经帮我登录了她的号码。

『小陆啊?居然会用直通线路找我,有事吗?』

两次拨号声后,贝芮特接起电话,语气中透露著纳闷。声音听起来有点距离,大概是她正以扩音模式接听,手边同时在忙别的事吧。

「不好意思在这么忙的时候打扰你。我有件事非得确认不可──」

『哦。是特露德的问题吧?小陆应该也很担心吧,不好意思一直没联络你,毕竟我这边工作也非常紧凑。政府的要求一个接一个,原本该做的调查和分析迟迟没有进展。偏偏这些又都是机密,没办法委托外界的公司协助,真叫人头疼。不过关于特露德所用的眼药水中的奈米机器,分析和检验还在进行,这一点你可以放心。』

「你说政府提出很多要求,该不会现在的对话也正受到监听?」

『这不用担心。这方面我事先有准备了。我偷偷介入系统,让他们没办法拦截与我的通讯。否则很可能让机密全部走漏啊。』

我记得她曾说过她与公安周旋了二十年。也许她早在事先就构筑了防范这类事态的系统吧。

『至于魔力增幅炉那方面,我的团队正尝试改写程式,但是连接增幅炉的所有网路连线都被截断了,现在从外部无法连线。看来破坏管线隧道和让旧分局倒塌的真正目的是让我们无法靠近增幅炉吧。同时也没有从外界取得动力来源的痕迹。这样一来,简直就像个要塞。目前我们正同时拟定打通前往地下实验室的入侵路径,试著与增幅炉直接连线的计画。这样够清楚了?』

贝芮特快嘴一一陈述现况后,为结束通话而作结。

『就这样,我得继续工作了。现在正好忙得分不出身──』

「那个,不好意思。我还有件事得确认。」

『不好意思,长话短说。』

「好的,那我就单刀直入问了。贝芮特小姐,乌鸦会模仿人说话吗?」

『乌鸦?你是说那种黑色的鸟?』

反问的说话声中充满困惑。突然听见这种问题,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反应吧。

「就是那个乌鸦。」

『那个啊,会啊。实际上,我在地球的时候曾经看过讲人话的乌鸦。你想问的就是这个?』

「确定会吗?既然这样──」

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贝芮特。可以的话我希望自己的猜测落空。然而我想八成──

『……原来如此啊。』

听了我提出的假说,贝芮特语气凝重。

『虽然乍听之下十分突兀,但如果你的猜测正确,一切的谜题也许都凝聚在那一点上。立刻把那个影像档转寄到我的装置。』

我维持通话状态,按照她的指示立刻将档案从手机送到作战用传达装置,再透过装置把档案传送给贝芮特。

『已确认档案未有破损。我会优先进行分析,但就如同我刚才提到的,我这边待解决问题还堆积如山,视难易度也许会花点时间。除此之外,不好意思,接下来我会暂时进入无法联络的状态。我会事先设定一旦影片分析完成就转寄到你和鬼嶋的装置,剩下的就由鬼嶋来判断吧。』

「我明白了。贝芮特小姐,请问你说无法联络……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身为作战指挥官之一的贝芮特与只不过是一介兵卒的我无法直接联络可说是理所当然,但是一股不好的预感让我如此问道。

『……不久前──』

贝芮特的话语中找不到一丝情绪,彷佛要告知重大消息,一阵短暂的空白。

『无名的葬花少女几乎全部都倒下了。』

「你说……倒下?」

『没错。核机能停止状态。如果她们就这么无法回到岗位上,不久后Carpe diem就会开始受到地球引力的影响。』

「也就是Carpe diem会坠落……?」

『方舟毕竟是在卫星轨道上稳定绕行,不会立刻坠落。然而葬花少女带来的重力控制以及能量供给都停止了,现在只靠著魔力增幅炉本身来维持重力控制,但这也只能支撑一时半刻。首先会面临的是无重力状态带来的灾害……不过,这样的状态持续下去终究还是会失去平衡,往地球坠落吧。』

为什么突然出手了?现况下,Carpe diem政府表面上完全听从玫瑰的要求,应该没有进一步威胁的必要性。

「该不会是因为太空梭的假启动码被看穿了?」

『不是这样。凯洛斯送出的伪造暗码只是在太空梭要起飞时宇宙港的外闸门不会开启,这么单纯的陷阱。因为对太空梭本身的飞航程式没有动任何手脚,所以反而很难在起飞前拆穿。』

「那究竟是……」

『目前政府公安部正在拟定的作战大纲已经泄漏给对手了吧。甚至连丧葬局都还没接到消息啊,真叫人伤脑筋。对无名的攻击八成就是对作战计画的警告吧。』

贝芮特用不带情绪有如机械的说话声回答。

「肯定是这样吧。话说,这不就代表还不晓得间谍的协助者潜伏在哪里吗?为什么你还这么冷静啊?」

『因为保持冷静是解决问题的先决条件。转眼间,不只魔力增幅炉和战斗型葬花少女,居然连无名也落入了第四世界的掌控……在我离开Carpe diem的这段期间,未免也让对方太为所欲为了吧。真让人感到羞愧。你要责骂我无能,我也无法反驳。』

她欠缺起伏的声音中微微渗出几近怨恨的强烈愤怒。

『然而,无能也有无能的自尊,我无论用任何手段都会阻止Carpe diem坠落。小陆你就遵循你和雪野相信的正义行动吧。我想总司令肯定也这么希望。』

「我明白了……一切都要拜托你了。」

『嗯。渡鸦,我也期待你的表现。』

最后这番话大概算是贝芮特风格的鼓励与赞赏。她语毕便结束通话。

我握紧拳头,敲在胸膛上。

「Carpe diem会坠落?」

我喃喃说完,咬紧了牙。开什么玩笑。

「为什么玫瑰会……到底有什么理由要做到这种地步?」

如此一来,无论战斗或非战斗人员,目前Carpe diem内的所有葬花少女几乎都无法动弹了。难道有谁威胁玫瑰吗?或是有什么事让她逼得自己非如此不可?我搞不懂。我咬著嘴唇打算回到蝶蛹分局,转身朝向大楼入口处。

鬼嶋就站在大门前。

「渡鸦,别四处闲晃。」

自分局入口处投出的光芒描绘出他军人般结实体格的轮廓。那双锐利的眼睛盯著我,在叹息中微微眯起。

我们使用的作战传达用装置附有发送当下位置的定位系统,他会找到我也没什么好惊讶,但他为何特地亲自前来才是真正的问题。

「请问发生什么事了吗?刚才贝芮特小姐告诉我无名出事了──」

「这样啊,那我就切入正题了。因为事态生变,政府和凯洛斯已经决定中止野玫瑰的捕捉计画,接受她的所有要求。」

鬼嶋语气尖锐地说道。

我感觉到听见这句话让我的脸颊抽搐。

接受要求?

「白雪和渡鸦,要负责在移送过程中保护特露德。」

换句话说,就是要这么让玫瑰离开Carpe diem吧。

我们将会无法理解玫瑰的心情和动机,就这样与她分离。政府下的决定对我们而言就是这个意思。

「为什么……」

我梦呓般喃喃说著,鬼嶋微微摇头。

上午零时。

我正躲在第一宇宙港天花板上的整备用吊臂上头,俯视著下方离我约四十公尺,巨大到让人觉得远近感有点混乱的太空梭。

全长一百五十公尺的太空梭和我所知的西元两千年代活跃的太空梭相比,尺寸大约是四倍大。我也不曾亲眼见过当时的太空梭,所以听了这种解说我也没有实际的感受,不过当人家说这巨无霸可以塞满我的学校上体育课时使用的球场,令我不禁失笑。

因为第一宇宙港并非居住区,没有设置〈天空〉。尽管长九百公尺、宽三百八十公尺,面积约有三十五万平方公尺算得上相当宽敞,但是因为冰冷的灰色墙面与天花板直接映入眼中,让我觉得这个空间有股压迫感。

空调机能几乎完全没有效果的天花板附近,温度在冰点之下。我先死神化又在战斗服外面穿上夹克,但防寒还是不够充分,感觉得到体温正从身体的末梢逐渐流失。

我吐出一口白色的气息,视线追著那抹白色直到消散。

这时,我回想起两个小时前与鬼嶋的对话。

「为什么……!」

在分局前,我扯开嗓门逼问向我宣告作战中止的鬼嶋。

「中止是为什么啊!」

鬼嶋他天生的那副严峻脸孔犹如面具文风不动。

「交出特露德和太空梭的启动码交换人质的安全。这就是政府与凯洛斯的决定……但是──」

鬼嶋的嘴角苦涩地扭曲。

「启动对军团用攻击卫星击坠太空梭,这才是政府真正的计画。」

「……打算杀了玫瑰吗?」

她现在确实是恐怖分子。就算她有任何理由,恐怖攻击本身都无法得到谅解。然而,我回想起雪野担心玫瑰时那双颤抖的肩膀,回想起玫瑰最后一次来见我时那张强撑起的笑脸。

「首先在宇宙港释放人质当中的桑田内阁府特命负责大臣与凯洛斯的长濑专务董事,至于其他人质,预定在太空梭离港后以紧急逃生舱释放。然而,野玫瑰一定会押著人质直到脱离攻击卫星的射程,对各葬花少女体内核的攻击也不会提前中止吧。所以政府真正的决定是不等对方释放逃生舱,直接将剩余六名人质连同野玫瑰和特露德一并……就这么回事。」

「连同人质一起……那小笠原小姐呢?」

「小笠原课长握有许多机密,不能让这些知识轻易流向第四世界。其实原本中止的计画中似乎也包含了杀害小笠原课长。」

与其让小笠原掌握的机密被第四世界夺走,不如……就是这个意思吧?鬼嶋对著眉头深锁的我继续说道:

「政府认为若她本人被交到第四世界手上,Carpe diem的智慧财产就会受损。虽然野玫瑰没有公开表明,但小笠原课长很可能是她的目的之一。」

「就算这样……」

有种想吐的感觉。为了保护一千两百万人而牺牲六个人,非常合理而且单纯的数量比较。道理非常简单易懂,但是──

「我讨厌这样……」

有三个熟识的人会死,这我无法承受。尽管我知道对鬼嶋抗议也没有意义,但我还是忍不住说:

「况且玫瑰正在使用魔力增幅炉啊。就算击坠太空梭、杀了玫瑰,没有玫瑰的解除命令不就无法阻止魔法效果吗?」

「没错。但是政府公安也掌握了野玫瑰正在使用魔力增幅炉的情报。政府判断魔力增幅炉很可能事先安装了报复程式,一旦受到攻击就自动引发进一步的恐怖攻击。」

「既然这样──」

「政府预定在攻击太空梭的同时,开始攻击魔力增幅炉,也就是这个第八分区。」

什么?心寒的一口气自口中吐出。

「那第八分区的居民呢?难道打算乾脆一起收拾掉……?」

「就政府的说明,计划从方舟外侧使用攻击卫星精准狙击旧丧葬局分局地下研究设施,因此这次的作战不会造成居民死伤。」

「真的是这样吗?从外侧攻击地下设施,究竟会在第八分区打出几个洞啊?我击坠艾莉丝的时候,是因为有芬的协助才能真的实行喔。第八分区的大家真的安全吗?」

我如此问道,鬼嶋垂下视线。

「……贝芮特局长判断,第八分区本身恐怕无法撑过这次攻击。」

「那Carpe diem为什么会下那种决定!凭著那种理论,付出那种牺牲!」

面对激动的我,鬼嶋依旧一派冷静。

「为了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破坏的理由这样就很充分了吧。再者,虽然凯洛斯想把蝶蛹当作交易筹码,但是对政府而言第八分区一直是眼中钉。」

「我无法接受!」

气愤过度让语尾为之颤抖。鬼嶋表情毫无改变,低头看著激动的我。

「那种觉得可疑或看不顺眼的家伙就乾脆统统杀掉的想法太奇怪了吧!现在什么都还没解决啊。让玫瑰和特露德就这样背负间谍的污名而死,这我绝对办不到。还有小笠原小姐也是……鬼嶋先生真的觉得这样好吗?」

我握紧了拳头甩著头。我看不出鬼嶋隐藏在无表情下的真正想法。完成上级下达的任务是我们战斗人员的工作,然而我们并非没有感情。我们舍弃普通人类的身分,成为葬花少女,有我们每个人不同的理由。我无法连那理由都背弃而成为只服务上级的战斗机器。

「渡鸦无法接受?」

那张严峻脸孔上的双眼锐利地瞪向我。我反过来回瞪那双眼睛,吐出怒气与信念。

「贝芮特小姐说了,赌上她的自尊绝对会迫使魔力增幅炉停机。她是至今保护著Carpe diem的大功臣吧?所以我觉得政府根本没有什么正当理由攻击第八分区。」

受惩罚也无所谓。无论受到任何制裁,也比就这样接受现况来得好。

「就算只有我一个,我也会飞去玫块那边。我一定会在政府实施那种愚蠢计画之前阻止她,就算得不到任何人协助。赌上我胸中雪野的心脏,绝不让政府杀任何人。」

「这样啊……」

鬼嶋的扑克脸变了。我想身为上司的他应该会厉声斥喝。然而,他却露出了与我预料中相反,彷佛我的反应全在他预料之中的笑容。

「果然你的回答也和白雪一样啊。走吧,跟我来。」

语毕,鬼嶋──违抗了上级命令。

我躲在第一宇宙港天花板上的吊臂后头,让冻僵的双手互相摩擦后,把手轻轻按在耳边。

「我没想过鬼嶋先生会做这种事。」

挂在我外耳的是上次在对抗艾莉丝的战斗中使用的通讯器。容易受到魔法粒子干扰,音质也不佳的通讯器现在为了防止窃听而将通讯加密设定在最高等级,因此杂讯听起来比之前更多。但就算有点不便,我们还是有通讯内容绝不能外泄的理由。

「没想到居然会不告知政府,直接进行其他作战计画……」

他们另外准备的计画──在特露德的运送槽中装进与特露德体格相似的丧葬局职员,戴上大型氧气面罩遮掩脸部避免身分被拆穿,再将运送槽下方的生命维持装置拆除,让雪野躲在里头。雪野在内部以新加装的对外摄影机观察外界状况,看准时机让玫瑰失去战力。这是或许在政府与玫瑰的交易成立后才有机会诞生的出其不意的计画。

我的职责是在雪野夺取玫瑰的战力后,冲进船内支援雪野救出人质。

目前身体状况远比雪野健康的我却是负责支援的一方,理由是就体格来说,我很难躲藏在运送槽内部。若要潜伏躲藏,当然是体格越娇小越好。

「鬼嶋先生,作战上使用的捕捉网强度真的够吗?」

『当然。那原本就是为了捕捉军团用的道具。除了受体外,没有任何攻击魔法的野玫瑰无法突破。』

为了让玫瑰失去反击能力,雪野不会动用魔法而是先使用网枪射出捕捉网。若事先封住动作,就能避免在战斗中失手让玫瑰受重伤的可能性,安全击昏她。只要让她失去意识就不需担心她用受体破坏任何事物。使用受体的共振无法在瞬间发动。在抓住她到击昏之间稍微花点工夫也无所谓。

「鬼嶋先生,真的……非常谢谢你做这么多。」

鬼嶋发出不知是同意或是苦笑的声音。

『如果只有我一个,我也说不出口要你这么做。这是总司令的指示。』

「咦?总司令……」

听说他目前下落不明。难道鬼嶋和他联络上了吗?

『就在我去接你之前,接到了通讯。』

「原来是这样啊。雪野知道这件事吗?」

『知道。现在知道这件事的只有贝芮特局长和我跟你,再加上白雪。』

这回答让我松了口气。雪野一定很担心父亲的安危。虽然今后的状况还很难说,但至少这个瞬间还平安并且坐镇指挥,雪野不稳定的情绪也会有些缓和吧。

『能参加作战的部队只有我的战术第一、第二部队共六十名。其他部队与其他分区的战术部队正代替战斗型葬花少女破坏军团的分离素或幼体,无法拨出更多人力。』

「是,我知道。」

『不久前接到了卫星已经进入攻击预备的报告。为了保护太空梭内的人质和第八分区的居民,无论如何都要尽早捕捉野玫瑰,停止魔力增幅炉的运作。拜托你了。』

「了解。」

我深深吸气,让冰冷的空气装满胸腔。做好战斗准备,揪起眉头,仔细观察下方。

这时,远处传来阻隔墙闸门开启的警铃声。区分位于Carpe diem中心部位的集中管理管制区与第一宇宙港的阻隔墙上的闸门缓缓开启。我看见许多层闸门一一滑动收进阻隔墙的墙面。

警铃声平息,确认安全的灯转绿后,自开启的闸门内开来一辆外表看似大型救护车的三四式特殊搬运车,上面载有假特露德的搬运槽。

「鬼嶋先生,搬运车来了。」

报告后,我询问雪野:

「雪野,没问题吗?」

经过好半晌,传来小且平板的说话声。

『用不著你担心。我没问题。』

她只这么回答,不再说话。我刚才和鬼嶋的对话她应该也全都听见了,但也许是因为紧张,她没有加入对话。

搬运车登场之后,在我下方的太空梭的后方舱门缓缓开启,小笠原与另一名穿著丧葬局制服的男人从舱门用登机梯回到地面。

「小笠原小姐!」

我不由得轻声叫道。这点音量当然无法跨越四十公尺的距离。小笠原脸色显得疲惫至极,她惶恐地一面环顾四周一面开始指挥搬运车。她那双慵懒的眼睛里透露著疲倦与惧怕。

「……小笠原小姐和另一个人走出太空梭了。个人看起来没有打算逃走。」

『这样啊。她们没有逃走,恐怕是因为有不能逃的理由吧。其他人质对小笠原课长也有人质的功效,或者是野玫瑰真的如她所说对人质植入受体威胁他们……』

驾驶搬运车至此的驾驶员自驾骏席下车后,小笠原代替他将搬运车开上登机梯,另一人则留在外头指挥搬运车。车辆开进太空梭后,登机梯也收进去,舱门逐渐关起。

『我是白雪。成功入侵太空梭内部。有动静会立刻联络。』

「……自己小心点。」

在雪野展开行动前,我没办法帮上任何忙,我只能待在这里等她联络。对于准备动手击晕朋友的雪野,我最多只能像这样口头上激励她,她则是短促地回答「嗯」。

在这之后,永远般的沉默持续著。

我按著胸口,感受心脏的跳动度过这段时间。

冷静下来,确认自己的意志。

无论状况如何,我的目标都不会改变。帮助大家,就这样单纯。待在Carpe diem内虽然绝对无法公然说出口,但如果自玫瑰口中听到的理由能让我接受,我也许会帮助她逃亡吧。

然而,这也要在玫瑰释放所有人质,解除让葬花少女们核机能停止的魔法之后。无论有任何理由,玫瑰这种做法波及并伤害了无关的其他人,绝对是错的。

我调匀呼吸,静静地提高集中力准备面对战斗。

不久后,雪野传来通讯。

『搬运槽似乎准备从搬运车上卸下。作战进入第二阶段。』

她向我们转达外界摄影机的资讯,我和鬼嶋简短回答「收到」。

『卸下了。此处似乎是货舱……目视确认玫瑰位置。』

听见这句话,我将力量灌注在双腿,做好随时都能冲出去支援雪野的准备。

『大约在前方五公尺与小笠原课长交谈。』

『白雪,人质也在吗?』

我默默听著两人之间带著紧张感的机械式确认。

『搬运槽的摆放位置不佳,无法确认舱内整体,但在能目视的范围内没有发现人质。热源影像的结果也相同。』

『其他有什么异状?』

『……舱内固定有装著军团样本的容纳瓶。在视野范围中有四个。这部分在事先阅读的太空梭内部资料中不存在。』

『打算带进第四世界吗?』

『大概吧。』

听著雪野的回答,我板起脸。样本说穿了就是尸体。我可无法理解想要那玩意的人脑袋装了什么。

『军团不会袭击的第四世界恐怕不会有样本,大概是打算顺便带去。既然有这个,应该能判断丧葬局其他内部资料也已经装载在船上。毕竟小笠原课长也被抓了……』

『不过,对窃贼我们可没有任何东西能双手奉上。展现丧葬局的意志。』

鬼嶋的语气坚决且凶恶,雪野回答「了解」之后暂时屏息。

『……小笠原课长离开玫瑰了。再观察一下状况。』

数十秒后,雪野再度传来报告。

『再度确认周遭,目前搬运槽周遭三十公尺内除了玫瑰外没有别人。自此时刻进入第三阶段。』

雪野的语调转低,那是下定决心的猎人的语气。

『我要突击了。请准备支援我。』

时候到了。

「了解。」

我回答后,凝聚决意。

对方不是军团,她是与魔力增幅炉连结,掌控莫大魔力的我们的同伴。理应是我们的同伴,与我们同样是人类。

正因如此。

正因为我们把玫瑰当成伙伴、当成朋友,才更要阻止她。我们必须问清楚现在手握Carpe diem一千两百万人性命的她究竟真正的意图为何。我必须舍弃一切迷惘与胆怯。

不久后。

搬运槽的外装甲开启的声音自通讯器传来。

随之而来的是不知谁的──恐怕是玫瑰的惨叫声。

紧接著是网枪击发的枪声。

行云流水般顺畅地完成一连串的动作,雪野说道:

『成功捕捉对象并使之失去战力。请进入第四阶段!』

声音微微颤抖。尽管是为了拘捕,但她终究还是举枪对准了朋友。而且为了使她失去战力,换言之为了让对方昏迷,她必然也出手殴打了玫瑰。雪野自然无法保持全然平静吧。

不过,第一目标轻易达成让我稍微放心了。毕竟终究还是有可能展开一场你死我活的战斗。

「了解。渡鸦出动……雪野,别太自责。」

我投以关怀的话语,脱下防寒用夹克扔向一旁,就要从天花板上纵身跳下。

在这个瞬间──

『啊……不、不要啊────!』

雪野的惨叫声自耳机冲出,刺穿脑海。

「雪野!喂!雪野,怎么了!」

没有回应。通讯器只用诡异的寂静回答我。

『渡鸦,立刻冲进太空梭!』

鬼嶋大声命令我。

『白雪不会随随便便被做掉。你去把野玫瑰带回来!』

那声音让我如弹射般冲出。我甚至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回答「了解」。

以死亡禁果瞄准太空梭的后方舱门开枪。在轰然巨响中,厚度五十公分以上的厚重金属装甲凹陷扭曲,被黑光贯穿而敞开一个窟窿。我自该处入侵至太空梭内部。

有如体育馆宽敞的货舱内弥漫著粉尘、黑烟与火花。红色火焰炽烈燃烧,自动喷洒的灭火剂阻挡视线,化学药剂的刺激性气味直刺鼻腔。

发生火灾了。

我以为这是自己的魔法所引发,不由得焦急了一瞬,但我立刻察觉并非如此。

「这个,不是因为我啊……」

我为了躲避黑烟而遮盖口部喃喃说道。就算我的魔法可能贯穿了电路系统,让喷溅出的火花引起火灾,但火势也不可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就扩散至此。既然如此,难道这是人为纵火吗?

『渡鸦!现在状况怎么了?』

「货舱内遭遇原因不明的火灾,也许是有人纵火,或者是刚才攻击雪野的家伙……雪野!你在哪?」

我吶喊著寻找她的身影。就如鬼嶋所说,雪野不可能轻易落败。只要听见我的声音,她一定会──

「雪野!」

我再度吶喊。视野的角落人影摇晃。

──在烟雾中,我瞥见脏污羽毛般的灰色头发。

「雪……野?」

那就如同亡灵消失在烟雾中,不见踪影。

是我看错了吗?我感到疑惑。

就在这个瞬间,从刚才人影出现的位置,我看见带著杀意的魔法粒子发出闪光。

「什……」

光线刺穿黑烟笔直伸向我。我连忙闪躲,魔法击中太空梭的内侧,引起爆炸。

「是谁?」

我将死亡禁果指向魔法的来源,大喝问道。

手指勾著扳机,但我的脑袋陷入了混乱。

攻击魔法?

现况下应该几乎没有能动弹的葬花少女。不,那说穿了只是我取得的「资讯」,与事实不同的状况也可能发生,所以我眼前所见的一切才是真相。刚才有葬花少女攻击我,这件事不是问题。

问题在于刚才射出的魔法粒子颜色是白色。这才是唯一的问题。

那鲜明亮眼的白色,我不可能认错。

「……雪野?」

在摇曳火焰的另一头,我看见她的身影,同时也看见她手持黑暗光辉,枪口正瞄准著我。

「为什么……」

我第一时间无法理解状况,混乱让我毫无防备。这个瞬间,魔法再度朝著我奔驰。

「唔!」

没办法完全躲过,攻击魔法擦过身躯。那力量将我弹向一旁,狠狠撞上货舱的内部墙面。护具碎裂,侧腹部位与军团同质的黑色皮肤裸露在外。我忍受著五脏六腑为之震动的痛觉,立刻重整态势,为了躲避接下来的追击而伏地飞行。

『发生什么事了,渡鸦?快报告!』

「目前,正与白雪交战!」

我好不容易从喉咙挤出这句话。与其说是为了报告,更重要的是让自己理解眼前事实。我抚摸著裸露的黑色侧腹。如果刚才攻击擦过的不是这个特别强韧的部位,内脏说不定已经迸裂了。

『什么意思?究竟是怎么回事?』

「原因不明!」

剎那间,我在视野一角瞥见了格外醒目的大型棺材搬运槽。我的视线被那物体吸引后,立刻发现了玫瑰的身影倒在搬运槽旁边。

「玫瑰!」

被白色绳网包覆的她失去了意识,粉红色的两条马尾平摊在地上,似乎呈现浑身瘫软的昏迷状态。

「发现玫瑰。」

在交战中是否应该与她接触?我在疑问涌现脑海前已经先抱起了玫瑰。当我用手臂圈起玫瑰的身子揽在身旁,雪野的魔法再度朝我闪烁。

「……!──悖德之镜。毁灭女皇!」

我召唤的银板抵挡攻击后碎裂。

刚才如果我不出手阻挡,那发魔法不只会击中我和玫瑰,甚至会贯穿搬运槽。搬运槽内现在装著一名伪装成特露德的丧葬局职员,这一点雪野应该也心知肚明才对。

「鬼嶋先生,雪野感觉不太对劲。很不正常!」

充斥在货舱内的黑烟、火焰与灭火剂的遮掩下,我看不见将枪口对准我的雪野的表情。我唯一只确定她现在绝非正常。

『难道是被野玫瑰控制了?』

「这我不晓得!」

玫瑰已经失去意识。失去意识后还能用三型控制雪野吗?

『了解了。之后的事情我们会处理,你先带著野玫瑰逃走。』

「要逃走?那雪野该怎么办?还有代替特露德的那个人啊!」

『部下的事情你不用担心。总之你现在先把当初的目的──捕捉野玫瑰当作第一优先。如果白雪的异常状况是因为被野玫瑰控制了,只要抓住她本人,之后总是会有办法解除。』

「……了解。」

我呕血般低声回答,抱著意识仍未恢复的玫瑰冲出货舱。

「混帐!」

现在到底是怎么了?脑袋一阵晕眩,没时间让我理解现况。白光在我背后闪烁,那是雪野展开魔法阵时的光芒。我为了闪躲攻击而抬升飞行高度,以不规则摇摆的飞行闪躲。连连射出的魔法自危险的距离穿过我身旁,鲜明到甚至带著美感的纯白闪光在宇宙港内接连绽放。魔法击中宇宙港墙面时的光芒直刺眼帘。

「鬼嶋先生,能不能打开闸门?光在第一宇宙港里面,迟早会被她打中!」

看著在魔法爆炸下逐渐受损的设施、天花板与墙面,我吶喊著。

下一个瞬间,不知对何处下达指示的鬼嶋回传:

『现在开始开放通往第五分区的闸门。往那边逃。』

「第五分区……」

我为了闪躲雪野的攻击,像无头苍蝇乱窜,无法立刻掌握自己的位置。

『闸门开始开启。你的左前方三十度,距离五百公尺。看得见吗?』

遵循鬼嶋的导向,我看见自己视线前方的墙面有个部位正在移动。阻隔墙面一部分出现了四方型的凹槽,逐渐开启。

「就是那个吧?──四编背翼,展开至最大!」

我朝著逐渐开启的闸门全速冲刺。

「只要逃进那里头……」

如此一来,至少捕捉玫瑰的任务就告一段落。有那扇由数重阻隔墙构成的闸门,凭雪野也无法轻易破坏才对。

我将玫瑰的头压进自己的怀里,宛如子弹般朝著出口直线飞行。

雪野看穿了我的动向。

在我冲进闸门的瞬间,魔法直逼我而来。无论我再怎么闪躲,只要对方明白我的目的地,逃走和闪避都没有意义。

我知道这一点,所以打算以速度克服雪野的追击。然而还是雪野更胜一筹。

「嗄……!」

就差一点点就抵达目的地时,黑暗光辉的攻击波及到我。虽然免于直接命中,但爆炸威力把我整个人拋向闸门另一头的气阀。

我连忙更加抱紧怀中的玫瑰想保护她不受伤害。咬紧牙关,不让传遍身体的冲击力道迫使我松手。

整片背部的皮肤传来像被扔向针山的剧痛。身体撞向墙面又弹起,受惯性压迫的内脏将胃液挤向喉咙。但这些痛感很快就变得模糊。也许是因为撞到头,眼前视野突然变得异常明亮,游移的视线无法聚焦。

『封闭闸门!快!』

我意识模糊地听著通讯器传来鬼嶋的声音。紧接著,我看见雪野的身影正冲向眼前逐渐闭合的阻隔墙。

「……!──悖德之镜。毁灭女皇!」

尽管意识朦胧,我还是召唤了银板与冲向此处的攻击魔法彼此抵消。银板碎裂的代价让受伤的身体为之震颤。

和雪野的飞行速度相比,闸门关闭的速度远远不够。这样下去,雪野一定会冲进闸门内吧。

「……唔!」

我咬紧牙关,拖著玫瑰打算逃进气阀内。一直到这时,我的脑海中还是没有浮现只为威吓而对雪野开枪的选项。

『三十公厘穿甲燃烧弹,全弹发射!』

鬼嶋的号令声自通讯器传出。下一个瞬间,炮弹命中了正要飞进气阀门的雪野。那武器对军团或是我们葬花少女发挥不了太大效果,但只要能暂且拖延她的速度就已经很够了。

雪野以黑暗光辉射出的魔法与特技般的飞行技巧闪过了所有三十厘米穿甲燃烧弹。在雪野闪躲时所争取到的数秒内,闸门完全关闭了。

感觉到被阻隔的光芒与空气,我让背抵著墙面,深深吐出一口气。

闭上眼睛,对我开枪的雪野身影清晰烙印在眼皮内侧。

「为什么……」

这句悲叹,谁也听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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