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晚上,在加班过后返家的龙生,将洗手和漱口的动作仔细重复三次后,才心满意足地踏进客厅。
「莉衣奈还没回来吗?我有很重要的事想跟她谈啊……」
眼前依旧是一片让人想重重叹息的光景。沙发正前方的长桌上,放著只吃到一半、袋口没有密封起来的洋芋片,一旁则是几本随便摊开放著的杂志。确认窗边的花架后,他发现盆栽里的土壤又变得乾巴巴的。
「连自己唯一的工作都做不好,我的教育方式果然有问题吗……」
莉衣奈那句「我等一下会做~」此时在龙生脑中自动播放。真是有够伤脑筋。他拿起喷雾洒水器,一如往常地代替莉衣奈执行浇水的任务。
优雅高尚如昔的洋兰,今年的花开得比去年还要久。龙生曾听说过,对植物说话可以让它们变得更有活力。在情人节之后,照料这些盆栽时,他总是会不自觉地哼起歌,说不定是这么做带来的效果吧。回想起来,他正是在上个月的这段时期收到三春的巧克力。那天亢奋不已的心情,现在仍能鲜明地浮现在脑海里。
像是要把这种幸福分享出去,龙生边哼歌边用喷雾器对含羞草浇水。含羞草羞涩地阖起叶片的模样,让他回想起三春一个月前娇羞的身影。
那阵子的她表现得十分害羞,就算和龙生四目相交也会马上移开视线。虽然这样的反应很惹人怜爱,但最近三春开始会主动望向他。那持续凝视自己的炽热眼神,更让龙生无力招架。
哼哼~哼哼哼~在龙生心情极佳地边哼歌边为植物洒水时──
「我回来了~有洗手有漱口、鞋子应该也有摆整齐的莉衣奈回到家啰~」
抢在龙生开口询问前一一回答的莉衣奈,带著开心的表情踏入客厅。
「啊,谢谢你帮我浇水~我原本打算等一下再做的呢~等一下~」
在这句口头禅之后,莉衣奈顿了顿,接著表示:
「嗳,我星期一要开始打工了!反正大学在放假,我打算做到三月底,算是短期打工这样~然后啊……」
「抱歉,这件事可以晚点再说吗?其实,我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想跟你商量。」
「怎么啦?这么严肃……」
龙生领著一脸不解的莉衣奈进入和室,在佛坛前跪坐下来,双手合十向母亲的遗照表达敬意。跟父亲已褪色的遗照相比,母亲的遗照仍是色彩鲜明。她露出温柔的笑容凝视著龙生,彷佛下一刻就会开口对他说话。
「妈,就是明天了。那个甚至没能亲口向你提出的约定,实现它的机会终于出现──」
龙生从佛坛上拿起母亲的遗物,转身面对坐在后方的莉衣奈切入正题。
「明天,我打算把这个交给三春小姐。在这之前,我希望能先取得你的许可。你觉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龙生,你是认真的吗?把这个交给对方究竟意味著什么──你是在心知肚明的状态下仍打算这么做,对吧?你不是又会错意了吧?」
或许是之前的卷轴事件让她印象深刻,莉衣奈困惑地皱眉反问。
龙生端正坐姿,对她表示「这次不会有问题」之后,以认真的表情继续往下说。
「抱歉,今天之前都没跟你商量过这件事。上星期日我们不是去为妈妈扫墓吗?那时候我就已经向她报告──」
「这样啊……你已经下定决心了吗?那么事到如今,我也不能反对了嘛。」
莉衣奈露出有些落寞的笑容,又向龙生表示「借过一下」,取代他坐在佛坛前,轻敲颂钵然后双手合十。
「祝你明天进展顺利啰,我会拜托妈妈保佑你。」
「莉衣奈,你…………」
尽管很怕麻烦,有时又很懒散,但你竟然成长为这么体贴的孩子了吗……在龙生感动到目泛泪光时,莉衣奈向母亲祈愿的轻柔嗓音传进他耳里。
「妈妈,明天就是哥哥这辈子最关键的挑战了,我们一起帮他加油吧。因为,我们家或许终于能迎来梦寐以求的……Michelle Rosalie的鞋子呢!」
「莉衣奈,你这孩子!」
看到龙生感叹地喊「把我刚才的感动还来」,莉衣奈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你要小心一点喔,机会有时候也会变成危机呢!」
接著到来的白色情人节,在最棒的情况下拉开序幕。约好在水族馆外会合的龙生和三春,竟然恰巧在同样的时间抵达,完全没让对方等自己。
简直像在命运牵引下碰面的两人,其实都提早了十五分钟抵达。
「真是的!你太早到了啦,北风先生。我昨天都提醒过那么多次了。」
「是的。因为你交代过,要我『不要像去游乐园那次一样提早半小时到』,所以我今天晚了十五分钟来。」
「就算这样,也还是比约定时间早了十五分钟呀。不过,我跟你同罪就是了……」
三春说著轻笑起来。她看起来跟以往似乎不太一样,尽管仍是一如往常般迷人,但相较于在公司里的感觉,现在的她感觉更娇柔,散发出宛如少女般的羞涩气质。
「呃……会很奇怪吗?穿成这样,果然还是太孩子气了一点吗……?」
发现龙生紧盯著自己看之后,三春不禁低头审视身上的穿著。是吗?不一样的地方原来在于衣著啊。她今天套上一袭浅蓝色大衣,里头则是材质轻柔、白底加上满版的粉色小碎花设计的连身洋装;不会过度强调上围的蝴蝶结,看起来十分俏皮可爱。这身打扮不如她担心的那么孩子气,但给人比平常更甜美的印象。
「不好意思,我看得出神了。你平常清纯高雅的打扮十分动人,不过三春小姐今天的模样我也觉得非常可爱。」
「真、真的吗?」
三春的表情一下子开朗起来。接著,她又略为羞涩地低下头。
「谢谢你……去游乐园的时候,我偷懒地穿著牛仔裤赴约,所以今天才想精心打扮一下。花心思打扮真的很值得呢。」
「你一直都很会打扮自己啊,三春小姐。穿著牛仔裤的你看起来十分活泼好动,我觉得也很不错。」
「我平日的打扮都只是一种武装而已,为了让自己维持成熟大人形象的武装。不过,今天能纯粹享受打扮自己的乐趣,让我很兴奋呢。虽然也有点不安……」
「你说不安是指……?」
垂下眼帘的三春,偷偷朝龙生困惑的表情瞄了一眼说:
「我不知道你喜欢女生做什么样的打扮……因为不确定穿哪一件才好,我在家里上演了好几场个人时装秀。对了,为了当作参考,请告诉我你喜欢的颜色吧!」
突然想到这个好点子的三春,竖起食指朝龙生提出要求。
「我喜欢的颜色……是吗?如果是要穿在自己身上,我会选择黑色;不过,说到希望三春小姐穿上的颜色……唔~这挺困难的。是你的话,无论什么颜色,应该都会适合到无可挑剔的程度……」
然而,对方都已提问了,总得给一个明确的答案才行。楚楚可怜的粉红色?还是热情的红色?充满知性的蓝色也难以割舍呢。清爽的绿色同样很不错……唔唔唔,实在没办法只举出一种颜色。既然这样,乾脆……
「七彩设计的衣服如何?红、橙、黄、绿、蓝、靛、紫。网罗了多样色彩的服装,想必能将你的魅力确实衬托出来!呃,可是彩虹的七个颜色中没有粉红色呢。那明明也是相当适合你的颜色!好吧,这时候就用七彩加上粉红色的合体技……」
「恕我无能为力。」
自己绞尽脑汁的提议,被三春面带笑容地驳回了。
「难度太高了,我没办法穿这样的衣服,好像要一人分饰七人战队再加一的感觉。」
「不、不好意思……那、那我们进去吧?」
语毕,龙生轻轻拾起三春的手。朝他点点头的三春,没有像去游乐园时那样甩开他的手,而是紧紧回握。
之后的约会也进展得很顺利。以往约会时,三春的表情看起来总有几分僵硬;但今天她或许是不再紧张了吧,脸上一直流露出十分自然的笑容。
「啊,有鱼!那里也有!哇,还有一大群其他种类的鱼游过来了!是不是小黑鱼(Swimmy)呀?」
因为是水族馆,有鱼是理所当然的,不过看著在水槽里自在悠游的鱼儿,三春显得十分兴奋。听说她最后一次来水族馆,似乎已是小学时代的事。
「三春小姐,很遗憾地『小黑鱼』不是正式的鱼类名称。实际上并没有叫做『小黑鱼』的鱼种,现在群聚在一起、整体看起来像一只大鱼的这群鱼,应该是斑点莎瑙鱼……」
「啊,北风先生,鬼蝠魟游过来了!好大一只喔~好像阿拉丁的飞天魔毯!真想坐在它的身上,在海中轻快地飞行呢~」
「三春小姐,很遗憾地这间水族馆没有鬼蝠魟。我想那应该是牛魟……」
她没在听呢……不过,也罢,自己就别再说些扫兴的话吧。
看著将手掌贴上水槽、一心一意眺望著鱼群的三春,龙生脸上不禁浮现笑容。
「那边的是什么鱼呢……虽然不太清楚,但总之就是鱼吧,好多鱼!」
在室内海底隧道里,三春像是重回孩提时代那样兴高采烈。她追随纵横游动的鱼群,踩著华美的跟鞋,踏出像是翩然起舞的步伐。随著她兴奋地东看西看的动作,小碎花连身裙也不断轻飘飘地扬起。
──啊啊,好美……
沐浴在闪耀的蓝色波光中的三春,宛如在被月光照亮的海中嬉戏的人鱼。而且,一想到她是为了自己而选择这身打扮,龙生的胸口便因为感到无比光荣而发热。不成,尽管对身为主角的鱼群过意不去,但从刚刚开始,他的眼中便只有三春的身影。
「啊!这只鱼跟北风先生很像呢!」
三春发出天真无邪的惊叹,隔著水槽的玻璃亲吻一只有著三白眼的鲨鱼。宛如电影情节般动人的这一幕,让龙生瞬间感到晕眩。
这种幸福的跳楼大放送是怎么一回事?一个月前,自己还只是平淡地过著索然无味的每一天,但现在幸福的热潮却挡也挡不住地涌来!
难、难道自己死期将至了吗?是上天开始进行最后阶段的幸福调整,所以一直拖到现在才把幸福全都归还给他吗……?
要是身体出状况可不好,回去之后就去预约全身健康检查吧。
龙生幸福到开始思考这类蠢事。
「啊,海豚表演马上要开始了!」
离开室内海底隧道、来到休息处的时候,三春指著墙壁上的时钟开口。
「已是这种时间了吗?表演场地好像在室外对吧?」
两人依照告示牌的说明,在通往表演水池的户外走廊上前进。这时,一名从后方冲过来的男童狠狠摔一跤。环顾四周并没有看到像是他父母的人物,或许待在别处吧。
「呜呜呜……好痛喔~」
他的掌心似乎因为跌倒而磨破皮。龙生将哭泣的男童抱起,安慰他「不用担心」,并将男童带往附近的洗手台,替他将流血的伤口冲洗乾净。
水渗进伤口造成的刺痛,再加上身旁有一名长相超吓人的中年男子──龙生原本已经做好害男童哭得更大声的觉悟,但看到以天使般的温柔笑容表示「不要紧哟」的三春,男童露出有些害臊的表情点头。不愧是三春小姐,若只有自己一人,一定无法如此顺利。
放心下来的龙生,用手将男童因跌倒而弄脏的裤子拍乾净后,拿出随身携带的OK绷对他说:「贴上这个之后,伤口很快就会好了。」
正当龙生撕开OK绷,准备为男童贴上时──
「呀!你想对我的孩子做什么!住手,请你放开他!」
突然冲出来的母亲一把将男童拉进怀里。尽管看起来很害怕,她仍宛如连珠炮般激动地开口:「我、我们的家境没有好到可以支付他的赎金,请你放过我们吧。我说的都是真的,对不起!」
吶喊出这句完全会错意的台词后,母亲便抱起男童,像在非洲大草原上奔驰的猎豹般飞快跑走。三春先是错愕到说不出话,接著露出有些伤脑筋的笑容表示:
「是不是被误会成绑架犯了呀……」
「好像是……就算是三春小姐的女神气场,似乎还是无法盖过我的江湖味……要是害你被误会成共犯,真的很抱歉。」
龙生捻著没能替男童贴上的OK绷,朝三春低头道歉。
「你很温柔呢,北风先生。印象中,你之前也帮过不认识的孩子吧?去游乐园那次,你不是替一个孩子取下卡在树上的气球吗?」
「啊,那个……原来你都看到了吗?我原本是出自一番好意帮忙,结果因为这张脸,那个孩子反而被我吓哭了……就算露出笑容,似乎也只会造成反效果。真伤脑筋,明知会把小孩子吓哭,却还是无法丢下他们不管。」
「为什么?假如我是你的话,可能会选择在一旁等人来帮忙就好。即使知道会把对方弄哭却仍主动伸出援手──我恐怕很难鼓起这样的勇气……」
「或许是因为妹妹对我造成了很大的影响吧。如同之前跟你提过的,妹妹比我小十五岁。与其说是哥哥,我对待她的方式更接近父亲。可能基于这个原因,我看到年幼的孩子,就会把他们的身影跟年幼的妹妹重叠,怎样都无法弃之不顾。」
不过,他却老是让孩子受惊害怕。对孩子们来说,那样的好意恐怕反而让人困扰吧。幸好托三春的福,刚刚那个孩子没有被吓哭……
龙生苦笑著望向不知该何去何从的OK绷。结果──
「请帮我贴上吧。」
三春缓缓伸出她纤细的手。
「咦……?你应该没有什么地方受伤吧……?」
「不,我的心受伤了哟。你不知道吗?这里跟心脏是相通的。」
看到龙生因为不明白而显得困惑的反应,三春指了指自己的掌心表示:
「虽说只是误会,但对方竟然把这么温柔的你当成绑架犯。我因为大受打击,现在心痛不已呢。所以,请快点帮我贴上OK绷吧!」
「呃,啊……这样可以吗?」
尽管仍是一脸疑惑的表情,龙生还是依照三春的要求替她贴上OK绷。三春回以「谢谢你的帮忙」,露出满足的微笑。
「因为这里也连接著北风先生的心脏,所以,一定很快就会痊愈的。」
看来,三春似乎以为龙生的心被刚才的事件刺伤了。因为长相而遭人误解早就是家常便饭,事到如今,龙生已不会在意这种事情。然而……
看见三春叨念「不痛不痛哟」,隔著OK绷轻抚掌心的动作──
「非常谢谢你。」
尽管有些腼腆,龙生还是坦率向她道谢。或许,她的掌心和自己的心脏真的连在一起。
逐渐温热起来的胸口,让龙生有种过去的伤痛都慢慢痊愈的感觉。
之后,两人看完海豚表演、充分享受过水族馆的乐趣,便移动到附近的法式餐厅享用稍早的晚餐。龙生为了今天的约会,特地提早预约了这间餐厅。
以白色为主、看起来十分乾净整洁的内部装潢,能够确实抑止龙生的坏习惯。接下来可是这场约会最关键的重头戏,要是自己又掏出杀菌喷雾乱喷,恐怕会把难得的好气氛破坏殆尽。今天晚上,就把所有杀菌工具都封印起来吧──如此下定决心后,龙生将双手端正地搁在大腿上。
「今天参观水族馆真的很开心呢。不只看到很多种鱼,企鹅也好可爱哟~海豚骨碌碌的黑色眼睛超级疗愈,水母也有种神秘而迷人的感觉!」
三春边享用端上桌的套餐菜色,边开心地回顾今日行程。
「北风先生,你很常去水族馆吗?感觉你相当了解海底生物。」
「不。妹妹年纪还小的时候,我常代替忙碌的家母带她去,不过在今天之前,我已经十年不曾造访水族馆了。所以,我也很久没看见不是切片状态的鱼。」
「切片状态……真是的,不要在这时候说这种话嘛。」
三春有些不满地嘟起嘴唇,但下一刻,又像是想起什么似地迸出一句「对了」。
「饲养鲨鱼的那个大型水槽里也住著其他鱼呢,这样不要紧吗?总觉得那些小鱼会被鲨鱼一口吞下,或许没过多久就一只都不剩了。」
「因为饲育人员都会另外喂食。鲨鱼基本上都能吃得很饱,不会做无谓的杀生。」
「这样呀~像我们也不会一股脑儿把大量的鱼类变成切片状态嘛,只会心怀感激地取走自己需要的分量享用。」
「是的。而且,虽然鲨鱼多半给人可怕的印象,但有很多品种的鲨鱼,其实性情都相当温和。我们今天看到的沙虎鲨便是如此。尽管生著尖牙又有三白眼,外表看起来十足是会吃人的凶狠鲨鱼,但它意外地没有什么攻击性喔。」
「原来也不能以貌取鲨呢。那只鲨鱼果然跟北风先生很像。」
看著三春轻笑出声,龙生的心跳再次加速。在水族馆隔著玻璃亲吻那只鲨鱼的身影,跟现在的她重叠在一起──啊啊,不行了,自己再也无法按捺沸腾的心意。
他原本打算等到用餐完毕、待两人都稍微休息过后再这么做,但是……
龙生将手探进披在椅背上的大衣口袋里,看到他这么做,三春带著恶作剧的笑容问:
「啊,要开始杀菌了?就算来这种餐厅,你还是会在意吗?」
「不,不是的。今天,我有一样东西想交给你。或许可说是情人节的回礼吧。」
「不、不用回礼也没关系呀!你有这份心意就够了!因为,那个巧克力……该怎么说呢,并不是太了不起的东西,不但很廉价,而且……」
不知为何,三春的表情相当僵硬。她在客气什么呢?
「这跟价格没有关系。对我来说,那块巧克力是无价之宝。就算已将它吃下肚,现在它仍像血液般在我体内循环,继续成为我生命的燃料。」
「不,因为……那块巧克力背后藏著很多隐情……北风先生,听到实情你或许会鄙视我吧,但其实──」
「这样不行喔,三春小姐。我明白你是相当谨慎自重的一名女性,可是过度谦虚也不是一件好事。」
龙生以温柔的语气劝诫后,取出放著母亲遗物的盒子,缓缓打开上盖。
「这就是我想交给你的东西。」
「北风先生,这是……」
在盒子里发出耀眼光芒的,是一只镶著钻石的──订婚戒指。
三春吃惊地瞪大双眼,直直望向龙生。
「这是家母的遗物。收下那块至高无上的巧克力后,究竟该送什么样的回礼让我烦恼了很久。我想,还是只能送这个──这同时也是已故家母的心愿。」
「伯母的……?」
三春露出不解的表情。龙生点点头,开始道出母亲生前的点点滴滴。
「家母罹患了末期胃癌,明白自己难逃一死后,便趁著自己还健在的时候整理遗物。她之所以这么做,是顾虑到我和妹妹。从前家父因为意外而骤逝时,我们各方面都相当煎熬,所以──」
去探望住院的母亲时,她高声笑著表示:
「爸爸当初走得很突然对吧?我们根本来不及做好心理准备。悲痛、不愿意相信事实的想法,以及『以后的生活该怎么办』的不安,全都一口气涌上来,所以也没有心情去整理他的遗物。在这方面,妈妈这次可以事先做好准备,真是太好了~这就是所谓不幸中的大幸吧?」
龙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默默杵在病床旁。面对这样的他,母亲躺在床上给予各式各样的指示:跟财产相关的文件都放在抽屉里,必要的手续就麻烦你去办啰。收在红色盒子里的东西不用再检查,直接烧掉就好,要是敢偷看,我可会从天堂惩罚你……都是诸如此类的具体内容。
其中,母亲嘱咐得最仔细的,是关于她的宝物──两只戒指的处理方式。
「我希望结婚戒指能跟我一起入土为安。就算变成幽灵,我也希望能跟你爸爸永结同心嘛。不过,订婚戒指不行,那可是个高档货呢,是爸爸拚命赚钱买来的东西。他真的很爱我耶!」
大大方方向龙生炫耀的母亲,尽管双颊消瘦,仍像个少女般令人怜爱。
「所以,你把订婚戒指收好,不用跟我一起下葬。要是遇到经济方面的困难,就把戒指卖掉,用它来支援你们的生活。」
突然一脸认真地这么表示的母亲,接著又露出爱作梦少女般的表情继续往下说。
「不过最理想的状况是,如果你遇见某个想共度此生的好女孩,然后把戒指送给她的话,我会很开心哟。莉衣奈将来有一天也会收到这种东西嘛,所以,龙生,这只戒指我想让你送给自己珍惜的人。这样一来,我想爸爸也会很开心呢,因为你们将爸爸和妈妈的爱延续下去。就算失去肉体,我们也会一直保佑你。我们会永远陪在你还有你珍惜的人身边,这不是很棒吗?」
母亲这番话透露出深厚的爱情。然而,当时龙生没能用「我会的」回答她。
因为,他明白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他长相凶狠又不擅言词,只有家人能够真正了解他,不可能和人相伴终生。愿意收下这只戒指的对象,这辈子都不可能出现。
这么想的龙生,朝躺在病床上的母亲摇了摇头。
「你又不一定会死,别说这么触霉头的话啦。放心,我不会把订婚戒指烧掉。等时候到了,我会把它卖掉换钱,用来补贴莉衣奈的结婚资金。」
龙生半开玩笑地这么说之后,母亲有些遗憾地轻叹一声「这样啊」。她那时的表情,至今仍让龙生心痛不已。
「我真傻呢。这种情况下,就算是说谎,也应该答应她才对。这样的话,家母或许就能安心辞世,但我却没能这么做。面对身体一天比一天衰弱的家母,我认为不能答应她自己做不到的承诺。正因为我十分明白家母的心意,所以在那个当下,无法回覆虚假的场面话允诺她。」
龙生说著这些话时,三春都只是静静听著。像是在一旁默默守护的温柔眼神,让龙生将她与母亲的面容重叠,内心也涌现一种难以形容的怀念。
「那天是很接近情人节的日子,所以在我准备离开时,家母送了巧克力给我。或许是在医院内的商店买的吧。这是每年的惯例。为了让不喜欢甜食的我也能接受,她总是会准备黑巧克力。尽管跟她说我已经不是小孩子,希望她不要继续这么做,但家母那年还是理所当然地朝我递出巧克力。家母表示:『在你从某个好女孩手上收到真心巧克力之前,这都是妈妈的职责。所以,我绝对不会停止这么做,也不会把这个任务让给别人。』」
龙生暗自希望母亲不要再这么做,这让他觉得自己很没出息。无论是巧克力或是戒指,「某个好女孩」永远不会出现。就算怀抱这样的期待,也只会让自己痛苦,所以拜托别再说这种话了──内心这么想的龙生,当时没能坦率收下母亲的巧克力。
「真的很差劲。我没能好好向家母道谢,还要她把巧克力给妹妹吃,然后就离开了。之后,我马上反省自己的作为,打算在白色情人节时买一束母亲喜欢的花回赠,并去医院向她道歉。然而──」
他没来得及这么做,母亲便离开人世。
「我觉得自己做了很不孝的事,也一直为此深深懊悔。直到最后家母都那么为我著想,为什么我没能对她说一些更贴心的话?我好后悔、好后悔、好后悔……但一切都为时已晚。我不可能再收到那种满载爱情的巧克力,之后也不会再出现真心接纳我的人。我变得比以前更加封闭自己的心。」
就算别人背地里说他闲话,那又怎么样?反正已不会再出现像母亲那般了解自己的人了。龙生下定决心,不管别人说了些什么,之后的人生,他只要静静完成自己分内的工作就好。另外,就是守护同样被留下来的妹妹莉衣奈长大成人。龙生认为这就是他这辈子的一切,在只有黑白两色的乏味世界里一路走来。
「在这种情况下,因为工作的关系,我开始和你有所交流。和我面对面时,其他人都会露出退缩胆怯的表情,只有你会对我投以宛如从树梢洒落的阳光那般温暖的微笑。你和家母很相似,兼具充满自信的强韧以及充满慈爱的温柔,让我愈来愈著迷。明明一把年纪,我却还是恋上比自己小八岁的你……」
然而,龙生从来没有高攀的想法。三春这么迷人的女性,不可能会回头看自己一眼。这段恋情,他打从一开始就放弃。
像是在电影院观赏动人的戏剧场景,从没有色彩的暗处远眺她的身影,这样就已足够。
「不过,你那块充满爱情的巧克力,替我原本只有黑白两色的世界染上鲜明的色彩。之后,我再也无法像过去那样,按捺自己对你的热切情感。无法只是从远处看著你,而是想要更靠近你、一直跟你在一起。我开始涌现这样的想法。」
龙生将背脊挺直到不能更直的程度,缓缓朝三春递出装著戒指的小盒子。
「接下来的人生,能请你跟我携手共度吗?待在天堂的家母,想必也会给予我们祝福。请你收下这个吧。」
虽然嗓音因紧张而微微颤抖,但龙生已经将想传达出去的心意全都说出口了。
接下来就是等待三春的答案。龙生咽了咽口水,沉默下来。
「我很开心。」
双眼湿润的三春,以轻柔到几乎要消失在空气中的音量表示。然后──
「可是……不能……它……」
泛泪的嗓音让龙生没能听清楚三春的话。正当他想再问一次的时候,三春悲伤地微笑,并以清晰的声音开口:
「对不起,我不能收。我无法收下这只戒指。」
一滴泪从三春的脸颊滑落。
♡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不应该变成这样的呀……
结束跟北风的约会后,千纱一回到家,便在仍是一片漆黑的玄关瘫坐下来。她实在无法独自处理内心的千头万绪,便从包包里掏出手机,用颤抖的双手拨电话给惠里子。
『怎么啦?你们今天不是也去约会了吗?』
「对喔……惠里子,你现在跟男朋友在一起啊……毕竟是白色情人节嘛……」
千纱的脑袋被自己的事情塞满,没能考虑到惠里子的状况。在她慌忙想挂上电话时,手机另一头传来惠里子的制止声。
『等等,我男朋友去便利商店了,现在稍微聊一下没关系。你跟北风先生怎么了吗?』
察觉到异常的惠里子担心地询问。听到她不同于以往的贴心嗓音,千纱努力压抑的情绪顿时溃堤。她喊了一声「惠里子~」之后,眼泪开始往下掉。
『等等,别哭啦,你还好吗?难道是被北风先生强行推倒?可恶,那个只有长相吓人的大叔,竟敢对我的千纱……』
「不是的!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错的人是我……」
接著,千纱以「其实……」开头,向惠里子娓娓道出在法式餐厅发生的事情。
『哎呀~突然求婚啊。不愧是年近四十的男人,做出来的事情就是不一样。』
惠里子以半是无奈、半是佩服的语气这么表示,并在叹了一口气之后问道:
『你干嘛拒绝呀?你不是真心喜欢上北风先生了吗?』
「喜欢呀,真的很喜欢。今天听他说了那些过往之后,我变得更喜欢他。」
『那么,收下不就好了吗?虽然「母亲的遗物」让人感觉有点沉重就是了。』
「我不能收啦,没有资格这么做。因为我不是北风先生所想的那种人呀。他似乎把我和自己的母亲重叠在一起,但我可是个过分至极的女人,怎么能和那么了不起的人相提并论……」
在两人开始交往前,她之所以会对北风露出笑容,只是基于不想被小看而虚张声势的心态。其实千纱也和其他人一样,对北风害怕得不得了。更何况──
回想起北风炽热的眼神,千纱感到心中一阵刺痛。
「那天我送给北风先生的巧克力,跟他母亲每年送给他的、满载爱情的巧克力,是完全不一样的东西。对他来说,那块巧克力似乎有著无比重大的意义,但真相并非如此……因此,我怎么可能有办法若无其事地收下他的戒指──将北风先生和伯母的……两人纯真的心意践踏在脚底下呢……」
面对千纱的哭诉,惠里子回应:
『你不需要这么自责啦,那只是一场意外嘛,只是不小心让他误会了而已。说起来,其实责任在我身上,你完全没有错呀。你不是故意要欺骗他,也不是在耍著他玩。』
「话是这么说没错,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很愧疚。在发现他误会的当下,我应该马上好好解释才对,我却……」
真差劲。明明应该趁早说明真相,自己却以外表和传闻来判断北风这个人,然后因恐惧而迟迟无法开口。至少,在察觉到自己也喜欢北风时,她就应该好好向他解释并道歉才对。然而,千纱心中却又涌现不同的恐惧──担心北风在得知真相后会鄙视自己,因此一直蒙蔽他到现在。
『那么,你要怎么办?之后告诉他真相吗?』
「我觉得还是要跟他说明比较好。可是得知真相后,北风先生一定会很受伤……」
千纱已经不想再让他受伤了──
掌心那片OK绷的触感,更让千纱感到自责。
「而且……他是认真得像个傻子的人,一定不会原谅这么不老实的我吧……」
真是差劲,明明对北风做出那么过分的事,却还自私地想著「不愿被他讨厌」。到头来,千纱今天也仍无法说出真相。就算现在道歉也为时已晚,她完全无法替自己辩解。
『你想得太复杂啦。不管一开始的时候如何,既然你们现在两情相悦,那不就好了吗?不用说出真相啦。只要我们绝口不提,他就不会知道那只是一场意外,而会把那块巧克力当成真心巧克力吧。』
「可是,这样就是真的在欺骗他了啊!这么做很不好耶!」
『傻瓜,俗话说「说谎也是权宜之计」,反正没给其他人造成困扰嘛。不管什么都一五一十说出来,可不见得是好事。如果你觉得对北风先生过意不去,就只能继续维持像他母亲的好女人形象,不要再给他二次伤害──如果你仍想待在他身边的话啦。比起这个,你拒绝他的求婚,没有关系吗?』
「之后气氛变得有点尴尬,不过我们没有大吵一架然后分手。虽然也无法继续对话下去……」
听到千纱拒绝收下戒指后,北风有些茫然地愣住片刻,接著便低头向她赔不是。应该道歉的人明明是自己才对──
之后,在两人都一语不发的沉重气氛下,千纱勉强吞下完全尝不出滋味的餐点,然后和北风一起步出餐厅。在车站分道扬镳时,北风带著凝重的表情,再次向千纱鞠躬表示「今天真的很不好意思」才转身离去。
『什么啊?这样就没问题啦。下周一,你就一如往常地跟他搭话吧?一开始或许会不太自在,但之后会愈来愈自然……啊,抱歉,我男朋友回来了!』
还来不急道谢,惠里子便迅速切断通话。她转换态度的神速虽然令人傻眼,但托惠里子的福,千纱现在比刚才冷静了一些。
原本瘫坐在玄关的千纱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伸手打开电灯。慢吞吞地走到房间深处后,她朝长桌瞥了一眼,以精美的红色和纸制成的卷轴映入眼帘。
在摩天轮上收到卷轴时,她如果老实地坦白一切,便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了……倘若一开始就明言「那是人情巧克力」,北风就不必空欢喜一场……来得太迟的后悔,接二连三涌上千纱的胸口。
啊啊,可是,如果当初这么做,自己就不会跟北风交往,也不会喜欢上他,可能至今还误以为他是像杀手那般可怕的人物──
「我不想要这样…………」
千纱像是忏悔般跪在长桌前,拿起卷轴轻轻将它拥入怀里。她好想现在就用自己的手,温柔地包覆、温暖制作了这根卷轴的粗糙双手。
──可是,我没有这种资格……
面对重压在身上的罪恶感,千纱只能无力地垂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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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哇!龙生,你在家啊?什么嘛,我还以为你正忙著进行甜蜜蜜的约会延长赛,所以跟朋友唱歌唱了通宵呢~」
龙生无力地躺在客厅沙发上的身影,让莉衣奈吓了一大跳。在外头玩到早上才回来的她,说著「唱太久了,喉咙有点痛呢~」,然后从冰箱拿出瓶装果汁,站在原地直接咕噜咕噜地大口灌下。
喂,不要直接对嘴喝,这样会让细菌跑进宝特瓶里。而且,年轻女孩玩到现在才回家,实在太不像样了──换作是平常,龙生大概会这样严厉地训斥莉衣奈,但现在他没有半点力气这么做,只能以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睛望向她。
「讨厌~龙生,你还穿著跟昨天相同的衣服耶?战况激烈到让你全身无力成这样?也是啦~你自己也玩到早上才回家嘛~所以今天不用听你说教啰~」
莉衣奈擅自解释哥哥难得没有对自己唠叨的原因,又说了一句:「这是你们第一次的纪念日耶,怎么不再多享受一下呢~」并将掩上的窗帘唰地一口气拉开。
「快住手……要是现在被朝阳照到,我会融化。不对,乾脆让我融化吧!」
面对照进室内的炫目阳光,龙生眯起双眼。
「咕啊啊啊!这道光芒是那个吗?迎接我前往另一个世界的光芒?把经过最终阶段调整而发放下来的幸福用光后,我的人生就要在这里结束了吗?」
是啊,确实是这样……所有好运,都在水族馆里消耗殆尽了。永别了,人生……龙生像是电量耗尽般垂下头。
「咦咦咦,什么意思?龙生,你不是跟三春小姐发展得很顺利吗?」
莉衣奈吃惊地不断眨眼。
「咦?那你昨天被甩、回到家里之后,就一直一蹶不振地躺在这里吗?那个龙生,竟然会连衣服都没换就躺著不动?唉~真是太可怜了!」
「呜呜……呜呜呜……」
拜托不要继续在别人的伤口上洒盐。无言以对的龙生,像是撞上冰山的海豹般,僵在原地一动也不动。莉衣奈再次开口:
「咦~Michelle Rosalie的鞋子怎么办啊?那原本是春季新品呢,再拖下去就会变成过季商品啦~不知道拍卖会的时候还会不会有货~」
不愧是莉衣奈。比起濒死的哥哥,她竟然先担心起鞋子。就算只剩下一个人,你也要坚强活下去喔……龙生已经连这么说的力气都不剩,只是在原地静待主的恩召。
「不过,这样刚好呢!我之前不是跟你说明天要开始打工的事吗?关于这个……」
什么?意识愈来愈模糊的龙生,没能听清楚莉衣奈说的话。想用打工赚来的钱买鞋子?是吗,你也长大了呢。这样一来,哥哥就能放心地踏上旅途……
「然后……所以……了呢。而且……我也想见见三春小姐嘛!」
你在说什么东西啊?莉衣奈,你没办法见到三春小姐的。如果她收下那只戒指,或许会以大嫂的身分跟你见面,但这已经是不可能的事。被她拒绝收下的戒指,现在又回到我们家。
究竟是哪里不对呢?太突然了吗?或是她不喜欢戒指的样式?难道她把我当成有重度恋母情结的男人吗?还是说,三春小姐已经不喜欢我了──
龙生反覆思考求婚遭拒的原因。当下,他的脑子变得一片空白,所以没能追究三春拒绝的理由,而三春也完全没有解释。
现在想想,自己实在太肤浅,竟然自以为三春会收下那只戒指。原本觉得在水族馆约会时的气氛很好,但这都只是误会。让三春乐在其中的不是约会,而是水族馆。
她的心是从何时开始远离自己?虽然现在是个凡事讲求快速的时代,但要说是倦怠期……或许太快了吧?情人节那时还喜欢我,然而在正式交往后,发现我跟她想像得不同……是因为这样,她才讨厌我吗?
真要说的话,向我告白的时候,三春小姐究竟对我怀抱什么样的印象?之前,在摩天轮里询问她喜欢我哪一点时,她也只是含糊带过。
「所以啰~明天……喔。」
莉衣奈还在絮絮叨叨些什么,但都没有传进龙生耳中。
表示自己无法收下戒指之后,三春哭了。她的泪水究竟有著什么样的理由?想到这一点,龙生便感到心痛。
或许,她其实早就想分手。这么说来,印象中,她过去似乎也曾数度露出凝重的表情,像是想告诉龙生什么重要的事。
这样啊?原来她已经决定要分手了吗?自己却还向她求婚,让她因为太难以启齿,最后甚至哭了出来。原来是这样吗?因为她是一名温柔的女性啊……
啊啊啊,好难受,彷佛整颗心都碎裂一地!
强烈的绝望感从四面八方涌现,几乎要将龙生当作废铁般压扁。然而,迎接他前往另一个世界的使者,却迟迟没有现身。
唉,到底在做什么!龙生开始质疑对方是否因塞车而卡在路上,于是望向阳光普照的窗边──啊啊,怎么会这样!放在靠窗花架上那盆美丽的洋兰竟然枯萎了!或许是因为现在才晒到太阳,一旁的含羞草看起来也无精打采。
为了确认盆栽的状况,龙生摇摇晃晃地靠近窗边。含羞草只是因为仍处于睡眠状态,叶片才会阖在一起。尽管明白这点,龙生满脑子却充斥著「它和洋兰都是因为讨厌我才会枯萎」这种被害妄想。
不只是三春,连花草都讨厌他。
真想就这样融化、消失,不要留下半点痕迹。
明明是春天的早晨,阳光却强烈到宛如地狱的业火──沐浴在这样的朝阳中,龙生这么想著。
然而,他迟迟没等到那个世界的使者现身,就这样迎来星期一。上天似乎还不打算让他交棒退场。
龙生提不起做任何事的意愿,但也无法随意请假。他带著沉重的心情勉强做好上班的准备后,出门前往公司。那本深红色记事本放在西装内袋里,三春是在上周六的约会途中回传给他。
结束那天的约会后,龙生便一直呈现茫然状态,直到今天早上才想起要确认日记。日里里除了提到很期待水族馆的约会以外,还写到三春打算在那天向他坦白一件很重要的事。她说,那或许是一件让龙生相当难以接受的事,但希望他不要太放在心上──
啊啊,果然是这样。她的心意已决……
龙生以颤抖的手,认命地写下至今最短的一篇回覆内容。
你想向我坦白的,是分手的要求吗?倘若真是如此,我也没有权利拒绝。
把这本日记交给她之后,一切就真的结束了。他必须从这段为期一个月的漫长美梦中清醒──
令人煎熬的事实,让龙生迈向公司的脚步沉重不已,因此错过了平常总会搭上的那班电车。但就算这样,时间上也无须担忧迟到的问题。搭上下一班电车的龙生,发现虽然只是差了几分钟的班次,车上的乘客面孔和拥挤程度却相差甚远。尽管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或许因为龙生的心情很焦虑,就连这种无谓的差异都让他不安,彷佛自己误闯了异世界。
在电车抵达公司附近的车站后,这样的状态仍持续著。龙生走在平常不曾看过的路人后方,带著忐忑的心情朝公司前进。走在前方的两名男子,似乎是隶属于国内业务部的同事。虽然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但龙生对这两人的长相有印象。
还年轻的他们,或许是全身上下都充满活力,大声地边走边闲聊,也因此聊天内容全都被龙生听得一清二楚。
「对了,我今天得请南城吃午餐呢。说是当成白色情人节的回礼。」
「啊哈哈,我也在上个月请过她了。虽然是每年的例行公事,但惠里子小姐实在很有一套耶。在情人节隔天,就开始每天要求不同的对象请她吃午餐为回礼。」
哦~这样吗?原来世上还有这么厉害的女性存在呢……老实说,这是很无谓的情报。不过,比起一个人闷闷地思考三春的事,把注意力转向这种无关紧要的话题,或许会比较好。如此判断后,龙生继续竖耳偷听两人的对话。
「可是啊,那家伙今年也吃了点苦头喔。听说她上网订购要送给我们的人情巧克力时,不小心在输入个数时多打了一个零,总计好像买了五百个巧克力吧?」
「啊~请惠里子小姐吃午餐时,我听她提过这件事。她好像把多出来的份全都转卖掉了。不过,跟她买了巧克力的三春小姐,好像被害得很惨喔。你知道吧?就是海外事业部的那个女生!」
──三春小姐……?为什么他们会在这时提起她的名字?
男子笑著透露的内情,让龙生的心骚动不安。
「被害得很惨是怎样?」
听到另一名男子代替龙生道出疑问,这名同事笑著回答:
「惠里子小姐送给我们的巧克力,上头不是都会写一些表达感谢的句子吗?诸如『感谢平日的诸多照顾』之类的。不过她好像抱著恶作剧的心态,把一块写上认真告白的巧克力混了进去。我记得好像是写『我爱你』吧……结果三春小姐买到了那块巧克力,还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把它当成人情巧克力送出去。而且,她送的对象竟然是──」
北风有种被利刃一刀刺穿心脏的感觉。
听到男子道出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名字,他的身体瞬间冻结。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会在这时提起我的名字……
无法相信,不想相信……彷佛时空扭曲一般,龙生的视野开始歪斜变形。
直到刚才,自己明明都走在施工过的路面上,但现在脚下的地面却崩坏瓦解,让人窥见位于地底的阴曹地府。
啊啊,这里果然是异次元吧……?
不熟悉的早晨风景,慢慢变得浑沌,最终化为宛如地狱的世界。
♡
「他好慢喔~上班时间就快要到了呢……」
抵达公司后,千纱直接前往休息室,像是祈祷般双手交握地等待北风到来。上周六,两人在那样的情况下分开,现在碰面恐怕会相当不自在,但她已经下定决心,要依照惠里子的建议,继续用以往的态度对待北风。现在或许会觉得尴尬,不过,能够道出真相的最佳时机一定会到来──
尽管怀著这样的想法等待,关键的北风却迟迟没有现身。再一分钟……再等一分钟吧。
千纱紧盯著墙上的时钟,一直撑到正式上班的三分钟前。
他恐怕是不会来了吧……决定放弃后,千纱走出休息室,快步赶回自己的办公室。
不要紧,一定只是因为电车误点而已。而且,今天还有这孩子陪著自己。
为了抹去逐渐升温的不安,千纱边走边望向脚下。她今天穿著浅粉色的漆皮高跟鞋──之前送修的那双Michelle Rosalie高跟鞋。
一切的开端就是这双鞋子。替北风先生和我牵线的这个孩子,绝对会引导我们迈向幸福的未来──千纱这么想著,在通往办公室的走廊上转弯。
这双高跟鞋马上实现了她的愿望。
「北风先生!早安!」
在办公室入口瞥见北风的身影后,千纱开口呼唤。听到她的声音,北风一瞬间停下脚步,不过在微微鞠躬致意后,他却连看都没有看千纱一眼,便沉默地先行踏进办公室。
──他……难道是在躲我吗……?
北风不同于以往的反应,让千纱焦躁不安。
应该不会有这种事吧?北风只是因为快迟到了,动作比较匆忙吧?而且,在这里会被其他人看到,他可能是顾忌这一点。毕竟这样很难为情,又公私不分……
回到自己座位上启动电脑时,北风刚才的态度还是让千纱觉得不太对劲。
他是不是在为上周六的事情生气呢?
千纱望向北风所在的办公小组,发现他认真地盯著电脑萤幕。看起来有点吓人的表情好像一如往常,却又好像有些反常……因为北风原本就生得一张凶神恶煞的脸,所以从这样的距离,实在很难做出判断。十分在意的千纱,拿起一叠请款单制作委托书,朝会计部走去。
虽然不是急件,但反正总是要拿给他,这么做应该不会不自然吧?
「北风先生,这叠请款单制作委托书要麻烦你……」
她来到北风的座位旁,以办公模式开口。浮现在脸上的微笑,带著远超过工作用笑容的心意──然而,北风完全没察觉到。
「我明白了,请你把文件放在我桌上。」
他只是盯著电脑萤幕,淡淡地这么回应。这并非是不擅言词而显得冷淡的态度,也不是想严格要求千纱公私分明的意思。
──错不了,他是在躲我。
确定的瞬间,千纱感到心脏彷佛被人捏碎般痛苦。
「好……的……」
她勉强挤出回应,将文件搁在北风桌上后,垂头丧气地返回自己座位。
他躲著我,果然是因为我当时不愿意收下戒指的缘故吧?可是,我不是讨厌他才不收,而是因为我自己的问题──
无法坦承的那个秘密,在千纱脑中不停打转。
不行,周末刚结束的今天会很忙,得专心工作才行!她试著驱赶脑中郁闷的思绪,埋首于工作中。怀抱著像是灌了水泥般的沉重心情,勉强将上午的工作告一段落后,迎接午休时间的千纱,还是忍不住朝北风所在的会计部望了一眼。
他的座位有那么遥远吗……
从来不曾出现过的距离感,让她感到苦涩不已。
再这样下去不行!千纱拿起放在电话旁的分机号码一览表,找到北风的分机后马上拨电话过去。
嘟噜噜、嘟噜噜……内线电话拨通的音效,同时从千纱的话筒和北风的话机传出来。
如果不愿意面对面,至少透过电话……千纱以颤抖的手紧握话筒,眺望北风感觉比过去更遥远的身影。见到不熟悉的分机号码,北风不解地微微歪头,然后拿起话筒。
『……您好,我是北风。』
「那个,不好意思,我是三春……」
这么回应的同时,千纱和抬起头来的北风对上视线。这恐怕是她今天第一次让自己的身影映在那双犀利的眼眸里。光是这样,就让千纱感到胸口一阵灼热。
然而,这样的喜悦只维持一瞬间。北风随即移开视线,以冰冷的嗓音再次开口。
『请问有什么事吗?』
如果戒指的事让北风不悦,得先跟他道歉才行──尽管心里这么想,但听到北风冷淡的语气,千纱顿时语塞。
「北风先生,你是不是忘记什么重要的事情呢?我还没收到你今天的日记哟。」
千纱刻意以开朗的嗓音提出话题。
最坏的情况下,就算无法亲口对北风说出来,至少可以藉助日记的力量做点什么……然而,北风的一句话,无情地粉碎千纱的最后一丝希望。
『还是结束吧。』
在单方面的终结宣言之后,接著传来话筒被放下的冷硬声响。
他说要结束……是指交换日记,还是他们俩的关系──?
或许是要去吃饭,挂上电话后,北风若无其事地从座位上起身,连看都没看千纱一眼就离开办公室。
──我被甩了。还来不及道出所有真相,就这样迅速俐落地被甩了。
「前辈~你怎么一直在发呆呀~?你不去吃午餐吗~?」
看到千纱一脸茫然地杵在座位上,桃原不解地向她搭话。
「嗯,我……因为积了一些工作,等处理完之后再去吃。」
「这样啊,那人家先去吃午餐啰~如果有需要帮忙的地方,请你之后再交给人家~」
竟然让桃原担心了。她真的成长了很多……这么想的同时,千纱觉得自己真不争气。
虽然她负责的工作还是很繁重,但多亏桃原,千纱现在比以前轻松许多。尽管如此仍选择以工作为优先,是因为她现在没有悠闲享受午餐的心情。不是时间不够,而是精神层面的问题。
为了逃避而埋首于工作,就能避免自己继续思考无谓的事。看起来像是热衷工作的人,实际上动机却是如此不纯──
千纱如此自嘲,转头独自面对电脑。
工作、工作,现在必须集中精神工作!不要把个人情绪带进来!
结果,没能吃午餐的千纱,一边确认做好的报关文件,一边这么强硬说服自己。然而,她却比午休之前更心神不宁,总是不停朝北风的座位偷瞄。不过,这并非是因为千纱不够成熟的缘故。
「嗳,龙生~你说这个要怎么处理啊~?」
会计部的办公小组传来一个陌生而甜腻的嗓音。从刚才开始,就有个女人一直在北风的身边打转。脸蛋生得像小松鼠那样俏皮可爱的她,穿著一身亮橘色的格纹连身裙,外头还罩了一件牛仔外套。就办公室穿著而言,似乎太休闲一些。乍看之下是个女大学生,难道……?
「嗳,那边那个女孩子是预定四月会进来的新人吗?不仅直呼前辈的名字,也不加上敬称,这对现在的年轻人来说,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
千纱忍不住询问桃原,后者以「是~?」回应后,转头朝会计部所在的方向望去。
「啊~那个女孩子应该不是新人,只是短期工读生而已~在会计部的朋友跟人家说,他们会在特定期间聘请帮忙处理出货业务等杂务的人~因为到了会计年度的末尾,公司有很多事情要忙嘛~可能是正在放春假的大学生吧~」
果然是大学生啊。就算从这段距离望过去,也能看出她的肌肤充满光泽和弹性呢……
在羡慕对方拥有自己已经失去的年轻光彩时,看见那个女孩边询问:「嗳,龙生,这个呢?」边黏在北风身旁装熟的态度,千纱不禁烦躁起来。
「那个女孩子还真不简单耶~她竟然不怕死神呀~」
将北风说成死神的桃原,从座位上窥探两人的互动。
「是『把最强大的敌人笼络成自己战友』的处世手段吗~虽然死神大哥长得很可怕,不过面对充满活力的年轻女孩,他也变得特别宽容呢~看起来一点都不生气~」
呜呜,听桃原这么一说,北风看起来确实有点开心。就算只是工读生,那样的工作态度还是要纠正一下比较好吧……正当千纱从远处细细观察这名完全不懂职场礼仪的神秘女大学生时──讨厌,视线对上了!
察觉到千纱视线的女大学生,露出有些不怀好意的笑容,接著不知为何,还小跑步朝她靠近。咦?什么?自己内心对她的批判全都表露出来了吗?
她来到一脸疑惑的千纱面前,说了一句「哦~你就是三春小姐啊」,并对千纱投以像在品头论足的眼神。
「呃,请问有什么事……?」
被她的气势压倒的千纱不自觉起身,结果对方突然指著她的脚下大叫:
「啊!那是Michelle Rosalie的新鞋对不对!好好喔~」
说著,女大学生绕著千纱打转,从各个角度欣赏她脚上那双鞋。
「咦?不过鞋跟的地方不太一样呢!是另外订制的设计?到了二十七岁就有能力在这种地方挥霍了吗~好羡慕喔~~」
「那、那个……可以请你不要一直盯著看吗?这样我很不好意思……」
而且,这可不是花钱特别订制的东西,而是不小心折断鞋跟,只好不情愿地送修,结果就变成现在这样……是说,这个女孩为什么知道我的年龄?她刚才的语气,听似也很了解我的样子……
「嘿嘿,其实我也相中了这双鞋子,正在努力想办法让龙生买给我呢~」
这、这个女孩好邪恶……你企图把年轻可爱当武器,不断跟男性索求昂贵的礼物吗?快逃啊,北风先生!不能上她的当!
千纱不禁为这个小恶魔高明的手段错愕不已。邪恶的女大学生轻笑一声,接著又说:
「所以啦,三春小姐,要是你不表现得明确一点,我就伤脑筋了~我是指你、跟、龙、生、之间的关系!如果不坦白表态,就算人家想进攻,也无从下手啊~」
──这是怎样……难道北风先生把我们的事一五一十都告诉你了?所以,你现在是想来牵制我?因为自己难得逮到一棵摇钱树,所以,要我快快跟北风先生分手?不要还依依不舍地用内线电话联络他?
千纱手足无措得说不出半句话。应该不可能有这种事吧……?
她像是为了求助而望向北风。察觉到这一点之后,北风以激动的语气──
「莉衣奈!」
北风呼唤的不是千纱,而是那名女大学生的名字。
千纱一瞬间还怀疑自己的耳朵,但她没有听错。北风再次喊了一声「莉衣奈,快回来」,然后朝名叫莉衣奈的女大学生招招手,把她叫回自己身边。
女大学生回一声「是~」,随后便乖乖朝北风走去。这两人的互动透露出一股神秘的默契,实在不像今天才刚认识的感觉。这时候,千纱终于明白了。
什么啊~原来是这样……北风先生虽然是个正经八百的人,在这方面出手却很快呢,毕竟对方是个年轻又可爱的女孩子嘛。我能理解他的心情,可是,他换对象的速度未免太快了吧?拒绝他求婚的我的确有错,所以不是能开口抗议的立场,不过,因为想跟今天进公司的年轻女孩打情骂俏,就不愿意继续写交换日记,我觉得实在太没有节操了!
千纱一屁股坐回椅子上,拉开办公桌抽屉,里头摆满北风为自己买来的草莓口味Tirol巧克力。直到上星期,每当她看到这些巧克力,总会涌现怦然心动的感觉,现在却只感到心脏被紧紧揪住的苦涩。
「前辈,难道你跟死神大哥发生了什么吗~?」
看到样子不太对劲的千纱,桃原皱起眉头问。
「没有啦!不会发生了!完全没发生!」
女大学生甜腻的声音再次从会计部传来,让千纱的烦躁度计量表的数值不断向上攀升。接著,在北风「莉衣奈,你这家伙真是……」的腼腆嗓音也传入耳中后,千纱感觉脑中有什么断线了。
啊~真是的!这种东西,看我吃光它!全部吃光!统统消失吧!
她粗鲁地将抽屉里排列整齐的巧克力一把抓起,撕开包装纸一个接一个丢进嘴里。
「等等,前辈,你怎么了啦~?而且,为什么都是同一种巧克力呀!吃这么多巧克力的话,会长青春痘哟~?」
「这个年纪会长的不是青春痘,只是普通的痤疮!因为我已经不年轻了!」
听到桃原担心的发言,千纱却很不成熟地对她迁怒。在桃原不满地嘟起嘴表示「前辈好可怕哟~」之后,课长也跟著参战。
「三春,不能生气啦,否则会增加很多皱纹喔~Let's smile!Smile!」
「吵死了!」
千纱不禁大声咆哮。真是太蠢了,竟然被一名有如恶魔的女大学生,夺走所有从容和宽裕。在嘴里扩散开来的,是比平常的酸味更强烈、几乎完全盖过甜味的草莓滋味。
收下这些巧克力时,它们吃起来原本更甜的呀──
抽屉里只剩下最后一颗巧克力。听著乐在其中的嗓音不断从远处传来,千纱忿忿地想著「可恶,把最后一颗也吞下肚吧」,却迟迟无法付诸行动。总觉得,如果把这颗巧克力也吃掉,自己跟北风那段开心的回忆,彷佛会跟著一起消失。
最后,没能吃下这颗巧克力的千纱关上抽屉,将散乱在桌上的包装纸全数扔进垃圾桶。要是也能把残存在心底的依恋一并舍弃就好了……
不行,振作一点!要是因为这种事无心工作,可会被好不容易鼓起干劲的桃原取笑呢。
千纱拾起笔,再次开始刚才中断的文件检查工作。
我是个成熟的大人,所以,不能为了这点小事心烦意乱。我不能输!
尽管这么鼓励自己,眼前的文件却因泪水而变得模糊。
「啊~真是的,差劲、太差劲了!我真是看走眼了!你不觉得他的态度变得太快了吗?在那之后北风先生一直都顶著色眯眯的表情,跟那个女大学生打情骂俏到下班呢。」
工作结束后,尽管惠里子表示「今天没心情喝酒」,千纱仍硬是拖著她来到两人常去的餐酒馆,然后一口气灌下送上桌的啤酒。
「啊,不好意思~再加点一杯啤酒!」
「不过那个北风先生,这次竟然会迷上一个小女生啊……如果他是个杀手的话,感觉就很有趣了;可是,原来他的真面目是个单纯喜欢年轻女孩、只有长相吓人一点的闷骚色狼啊……真无趣!」
论点一如往常奇怪的惠里子,边将沙拉分盘装好,边遗憾地这么表示。
「真让人听不下去!听到那个女大学生直接用『龙生~』呼唤自己,就喜孜孜地同样以『莉衣奈』称呼她。在上班时间那样你侬我侬,实在很没有分寸耶!」
咕噜咕噜咕噜!
「不好意思~再加点一杯啤酒!」
马上将加点的啤酒整杯灌下肚的千纱,朝吧台这么吶喊。
「什么嘛,难道是一见钟情?他从来不曾用名字叫过我呢!啊~真是的,轻浮、太轻浮了!像北风先生这种人,就去当那个小恶魔的火山孝子,让她尽情掏空你的钱包吧!」
咕噜咕噜咕噜!
「不好意思~再加点一杯啤酒!」
「等等,你喝太快了啦!星期一就喝成这样,接下来几天可撑不下去哟。平常不管我怎么邀酒,你都说隔天还要工作,所以只肯点果汁呢。」
「没关系~没关系~因为我已经是个大人了呢!所以可以猛灌酒没问题!就算是很苦的啤酒,我也喝得下去喔!」
面对因为酒精而变得亢奋的千纱,惠里子以「好好好」轻轻带过。
「要是这么不满,你就把他抢回来呀。用小女生没有的成熟女性魅力……」
惠里子风情万种地瞥了千纱一眼,然后撩起一头长发。这样的性感魅力,那个女孩子确实表现不出来,但遗憾的是──千纱同样做不到。她朝惠里子丰满的上围偷瞄,暗自想著「如果我的胸部也能再大一点就好了」。不过,这样也行不通的。就算拥有能够拍摄清凉写真的动人双峰,北风恐怕也不会上钩吧。他和那名女大学生,已经建立出一种千纱完全无力介入的亲密感。
「该说是默契十足的感觉吗……明明才刚认识,他们却已经对彼此表现得很亲昵,感觉完全没有能让我乘隙而入的机会……」
莉衣奈──北风充满爱情的呼唤声,在千纱的脑中不断重播。
北风先生是大笨蛋……就算对方是个年轻可爱的女孩子,但你竟然腼腆成那副德性。那个女孩没有充满自信的气质,也没有温柔婉约的感觉,跟你母亲是完全不同的类型耶。
难不成,他打算从现在开始好好栽培,把那个女孩子调教成自己喜欢的类型──?
「讨厌讨厌!所以,面对已经没有用处的我,他打算让这段关系自然结束吗?要是我没有打内线电话过去,他就打算自行淡出我的世界?都是大人了,这种事应该要说清楚、讲明白吧!啊~真是的!再加点一杯啤酒!」
千纱将空的啤酒杯「磅」一声重重放在桌上。
「我说你呀……你不也没有把该说的话说出来吗?我不会要求你对北风先生说出那块巧克力的真相,但至少该把真正的心意传达给他吧?『因为诸多原因,我无法收下那只戒指,但我还是喜欢你。不要管那种小女生了,请你只看著我吧!』这样。」
「这不是成熟大人该做的事情啦。现在已经太迟了……」
千纱捧著刚被送上桌的啤酒杯,垂下眼帘。
北风的眼中已经完全没有她。不管是将请款单制作委托书交给他或是拨打内线电话过去时,北风都只是以客套的态度对应,甚至连看也不看千纱一眼。
要是讨厌她,千纱希望北风能够明白讲出来。不过就算她没有亲口询问,答案也很显而易见。
「既然这样,还去无理取闹地要求他回心转意,就是小孩子才会做的事情。我不想刻意做出会让北风先生困扰的事,也不想让他觉得我是个麻烦的女人……」
如果注定要结束,千纱希望能像个成熟的大人洒脱地分手。她不想因为舍不得放手的态度,让自己的形象变得更糟糕。就让那块巧克力的真相石沉大海吧。自己其实完全无法和北风完美的母亲相提并论,是个糟糕透顶的女人。她不希望北风发现这一点──
「啊,不过,如果北风先生要把那本交换日记扔掉,希望他还不如送给我呢……」
她想再看一次那些无法和北风联想在一起的圆滚滚文字,想要再重新阅读写成立体样式、彷佛从纸面上跳出来的那些字体。想起那本红色记事本,千纱轻轻叹一口气。一开始只觉得像是染上鲜血的那个颜色,现在成了自己无法触及的温暖炉火的颜色
千纱狠狠咬住下唇,喊了一声「酒不够喝!」之后,一口气饮尽玻璃杯中的啤酒,然后又继续加点。
「加点生啤酒!请给我装在特大啤酒杯里的辣种!不对,把整桶酒啰给我也行!」
──因为我是辣人了,所以可以藉酒浇轴喔~~
看著已经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千纱,惠里子表示:「啤酒你应该喝腻了吧?喝这杯看看。」拿起一旁的玻璃杯给她。
「很好喝哟,是依云(Evian)加冰。」
「依云加冰~?我没办法喝威子忌耶……唉,算啦~」
千纱坦率地接过玻璃杯,小酌一口。
「这个喝起乃水水的耶,感觉不管喝几杯都可以。」
听到千纱老实的感想,惠里子意味深长地轻笑一声:「哼,愚蠢的醉鬼。」
「什么啊~~?惠里子,你又做了什么奇怪的事情吗~~~~」
「我是要你让脑袋冷静一下。『因为是大人,所以可以藉酒浇愁』什么的,是小孩子才会有的想法喔。差不多该停止把『因为我是大人』当作藉口了吧?」
「哪有啊……」
「你能确实断言自己没有这么做吗?是说,你根本一点都不像大人啦。年纪都不小了,内心却还是个少女,现在你脑中一定不断在播放失恋的诗句吧?还会说『住在心里的小猫咪』这类让人全身起鸡皮疙瘩的发言!」
「呜……呜呜呜……你不要欺负人家啦……」
惠里子一针见血的指摘,让千纱沮丧地双手抱头。
她说得一点都没错。从刚才开始,爱情的小猫咪就不停焦虑地磨爪。你上场的时间已经结束,因为我被甩了,你就乖乖去冬眠吧,晚安啰──尽管这么对它说,小猫咪却完全不理会,只是寂寞地不停喵喵叫。它以一双圆滚滚的眼睛盯著千纱,告诉她:「要是我现在冬眠,春天就不会再次到来了哟。」
没有其他像北风先生那样的人了。不管你找遍全世界还是整个宇宙,都不会再有这种人了──小猫咪拚命地这么劝说。
「也是呢,没有其他像北风先生这样的人了……那么不同、那么单纯又那么温柔的人,世上再也没有第二个。我绝对不会再遇到那样的人……」
看到斗大的泪珠从千纱脸颊滑落,惠里子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如果为了故作成熟而放掉自己宝贵的东西,你会后悔哟。」
「好怪喔……之前跟你说我对北风先生动了真心的时候,你明明还持反对意见,要我清醒一点呢。」
「我现在也还是反对喔。比那种大叔更好的男人,根本俯拾皆是!不过,就算是再好的男人,对你来说并不好的话,那就没有意义。再说,身为闺蜜,我也不想看到你后悔万分的样子嘛。」
「惠里子……谢谢你。」
「干嘛突然这么客气?我只是不希望以后一直听你絮絮叨叨地抱怨『要是当初那么做就好了』。要是你不早点转换心情,连我的酒都会变得不好喝呢。」
用鼻子哼笑一声后,惠里子翻开菜单表示「为了打起精神,再点一杯吧」。
她的这番话,以及那杯喝起来像开水的威士忌,让千纱的脑袋清醒多了。
确实如此。如果就这样结束,自己一定会后悔一辈子。比起成天郁郁寡欢,拋开「自己已经不年轻」这种表面逞强的藉口,变得像个孩子般坦诚,或许还比较好。只要相信内心这只小猫咪──
「决定了!我明天要向北风先生坦白自己真正的心意。包括那块巧克力的事情在内,一五一十地全盘托出!」
这样或许算是豁出去了吧?不过,反正都要放弃了,千纱希望至少能在最后把话说清楚。
她是这么想的。然而──